(一)“人情”一词诸义
综合《辞源》
、金耀基
和2009年版《辞海》
的解释,“人情”一词的含义主要有五种。
1.人的情绪或情感
人情即“人的情绪或情感”的简称,这是人情的本义。
正如《礼记·礼运》所说:“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
在这里,《礼记》所讲的人情,其义就是指“人的情绪或情感”,其大类包括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用今天的眼光看,情与欲虽关系密切,但“欲”不是“情”,不过,《礼记》能够认识到人的基本情绪有喜、怒、哀、惧、爱、恶六种,并且看到了情绪的先天性,这是难能可贵的。由此可见,人情本指个体在不同生活情境里自然而生的相应的情绪反应。例如,当一个人遇到快乐的事情时快乐之情就油然而生,当遇到悲伤的事情时悲伤之情就油然而生,这均是“人情”。
2.人之常情
一个人面临一个情境而产生的任何情绪或情感,尽管都是人的情绪或情感,但是,就其性质而言,既有合乎情理的(如一个人遇到喜事时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也有不合乎情理的(如一个人遇到悲伤之事时不悲反喜)。在通常情况下,只有合乎情理的情绪或情感才有助于个体更好地适应他人与社会,违背情理的情绪或情感常常阻碍个体更好地适应他人与社会。正是由于人们在日常生活里逐渐认识到人的不良情绪存在“阻碍个体更好地适应他人与社会”的弊病,因此为了引导大家更好地处理人际关系,生活在同一个地区的人们主要通过约定俗成的方式,逐渐将一些有助于个体更好地适应他人与社会的情绪认定为合乎情理的情绪。因此,人情就可用来指称“一个人待人处世时应有的常理之情”,这样,人情就有了“人之常情”之义。《庄子·逍遥游》说:“大有径庭,不延人情焉。”
这里的“人情”就是指“人之常情”。
指称“人之常情”的人情与指称“人的情绪或情感的简称”的人情相比,二者的相同之处是:彼此都可用来指称人的情绪或情感;二者的区别在于:指称“人之常情”的人情里包含的情均是合乎人之常情的,而指称“人的情绪或情感的简称”的人情里包含的人情既有合乎人之常情的,也有可能不太合乎人之常情的,甚至严重违背人之常情的。例如,该喜的时候喜,该怒的时候怒,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在该喜的时候悲,该悲的时候喜,这种情绪反应虽也是“人情”,但往往容易让人觉得你的这种人情太不合乎“人之常情”了。例如,据《庄子·至乐》记载: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与庄子曾共同生活多年且为庄子生儿育女的妻子因年老而死了,按人之常情,庄子理应表现出非常悲伤的心情。但庄子一反常人的惯常做法,不悲反喜,而且这种喜悦之情不是暗藏在心中,而是通过敲着盆歌唱的方式来表达。庄子的这种怪异做法就被其好友惠子批评为“不近人情”。若不是庄子随后道出自己对生死的豁达看法,不但惠子无法原谅他,后人也不会尊崇无情无义的庄子了。
综上所论,指称“人之常情”的人情,其实质是指一个人待人处世时应有的常理之情。这虽不是本书要讲的人情的主要含义,但从人情的这一含义中可以看出,“人情”本是人应有的常理之情,至少中国人是这样看的。因此,一个通晓人情的人也就是心理学上讲的具有同情心(empathy)的人。一个人假若能够理解别人在不同生活情境里可能产生的情绪反应,进而喜其所喜,怒其所怒,甚至投其所好,避其所恶,这个人便是“通情达理”的人;相反,假若他对别人的喜、怒、哀、乐无动于衷,见人有喜,既不欣喜于色,遇人有难,也不拔刀相助,这个人便是不通人情的人。
在中国,“不通人情的人”之所以不受人们的欢迎,是因为其言行往往被人看作是异常的或不合常理的;同时,人们也大多相信,一个不通人情的人往往缺乏与人同喜或同悲之类的情意,实是一个“铁石心肠”的“无情人”。而正常人不是“草木”,孰能无情?言下之意是,“无情之人”其实不是“人”!
3.合乎情理的人心或世情
人情既然可用来指称“一个人待人处世时应有的常理之情”,将它再作进一步的泛化,人情就可用以指称“一个人待人处世时应有的常理之心”,于是,人情就有了“合乎情理的人心或世情”之义。从这个角度看,指称的“人心、世情”之内既包含“合乎情理的人心或世情”,也包含“违背情理的人心或世情”,其中,只有“合乎情理的人心或世情”才是社会心理学上所讲的“广义人情”的含义。由此可见,“广义人情”之内不但包含“人之常情”,还包含“人之常理”。曹雪芹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的“人情”实指“合乎情理的人心或世情”。
由于“世故”讲的也是一种待人处世之道,因此,人情与世故也常连用。如明代杨基《眉庵集》卷二中的《闻蝉》诗写道:“人情世故看烂透,皎不如污恭胜傲。”但是,若严格区分,人情与世故还是有一定差别的。正如冯友兰在《新世训》一书的第二篇《行中恕》里所说:
普通常说人情世故,似乎人情与世故,意义是一样底。实则这两个中间,很有不同。《曲礼》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一个人来看我,在普通底情形中,我必须回看他。一个人送礼物与我,在普通底情形中,我必须回礼与他,这是人情。“匿怨而友其人”(出自《论语·公冶长》,引者注),一个人与我有怨,但我因特别底原因,虽心中怨他,而仍在表面上与他为友,这是世故。我们说一个人“世故很深”,即是说此人是个虚伪底人。所以“世故很深”,是对于一个人底很坏底批评。我们说一个人“不通人情”,即是说此人对于人与人底关系,一无所知。所以“不通人情”,亦是对于一个人底很坏底批评。“不通人情”底人,我们亦常说他是“不通世故”。这是一种客气底说法。“不通世故”可以说是一个人的一种长处。而“不通人情”则是人的一种很大的短处。
“来而不往,非礼也”之所以是“人情”,正在于这种人际互动方式合乎情理;“匿怨而友其人”之所以是“世故”,也正在于这种人际互动方式违背情理。由此可见,指称“合乎情理的人心或世情”的人情,其实质是指人世间主要通过约定俗成的方式而形成的一套合乎情理的待人处世之道或待人处世的法则。从这个意义上说,若能正确做到“以礼待人”,实就能正确做到“以人情待人”。因为正如《管子·心术上》所说:“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谕义之意也。故礼出乎理,理出乎义,义因乎宜者也。”
可见,“礼者,理也”。据《朱子语类》卷四十二记载,朱熹也说:
所以礼谓之“天理之节文”者,盖天下皆有当然之理。今复礼,便是天理。但此理无形无影,故作此礼文,画出一个天理与人看,教有规矩可以凭据,故谓之“天理之节文”。
这是说,为了维护良好的社会秩序,达到和谐共存,人在与万物(其内自然也包含“人”,尤其是“他人”)相处时必须遵循一定的规矩,以此规范和约束自己的心理与行为。其中,抽象的规矩就是“天理”,将“天理”具体化,就是“礼”。所以,“天理”与“礼”的关系实是一里一表的关系,二者本是息息相通的。早在《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里就声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将“礼”的存在以及人们依礼而行视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见,一旦能正确做到“以礼待人”,就不但能正确做到“以人情待人”,而且实是在“以德待人”。例如,据《礼记·礼运》记载:“孔子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
《荀子·大略》说:“夫行也者,行礼之谓也。礼也者,贵者敬焉,老者孝焉,长者弟焉,幼者慈焉,贱者惠焉。”
《礼记·礼运》也说: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
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其居人也曰养。其行之以货力、辞让、饮食、冠、昏、丧、祭、射、御、朝、聘。
故礼仪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也。
一个人若将“以礼待人”做到极处,其道德水准便极高了。荀子在《劝学》中说得好:“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
正因为广义人情实指一套合乎情理的待人处世之道,冯友兰才说:“我们说一个人‘不通人情’,即在说此人对于人与人底关系,一无所知。”相反,说一个人“通情达理”,是指这个人善于把握人与人相处之道,这是一种赞美之词。
与真正的“礼”或“人情”不同,在讲礼节时若有浓厚的等级观念和名分观念,重名不重实,仅重礼的仪式,这不但违背了“礼者,理也”的精神,也不合乎人情(详见“中国人的自我观”一章)。同时,“世故”是一套势利的、违背人情之常的待人处世之道或待人处世的法则,它属于“违背情理的人心或世情”。一个人若待人世故,实属缺德或寡德之人。
当然,人世间纷繁复杂,若遇到“与朋友交,后知其不善,欲绝,则伤恩;不与之绝,则又似‘匿怨而友其人’”这一困境时,又该如何处理呢?朱熹的回答颇为合情合理:“此非匿怨之谓也。心有怨于人,而外与之交,则为匿怨。若朋友之不善,情意自是当疏,但疏之以渐。若无大故,则不必峻绝之,所谓‘亲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毋失其为故’者也。”
同时,对于那些极不合人情的做法,善良的人们要予以警惕,否则可能会上小人的当。在这方面,春秋时期齐桓公所犯的错误值得今人从中汲取教训。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齐桓公四十一年(前645年),管仲病重,桓公问他:“你死后,群臣之中谁可做相国?”管仲说:“知臣莫如君。”桓公说:“易牙烹其子以快寡人,让此人做相国如何?”管仲答道:“父母爱其子女,乃是人之常情,易牙杀掉孩子来讨好您,这种做法不合人情,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怎么会爱您,所以,您不可以让他当相国。”桓公说:“开方如何?”管仲答道:“背弃亲人来讨好君主,不合人情,难以亲近。”桓公说:“竖刀如何?”管仲答道:“自己阉割自己来讨好君主,不合人情,难以亲爱。”管仲死后,齐桓公不听管仲的话,重用这三人,结果,这三人专权。桓公四十三年(前643年),齐桓公病重,被竖刀、易牙、开方三个奸贼禁闭在寝殿里活活饿死,死亡时间是冬十月乙亥。桓公死后,五公子各率党羽争位,互相攻打对方,齐国一片混乱。桓公的尸体在床上放了六十七天,结果腐尸上的蛆都爬出了室外。直到十二月乙亥,新立的齐君无诡才把桓公收殓。
4.婚丧喜庆交际中所送的礼物
人们在与熟人的正常交往时彼此送点小礼物给对方,这本是人之常情,因此,人情就可以用来指称人们在正常交往时送给对方,用以表达彼此心意的礼物。可见,用以指称“婚丧喜庆交际中所送的礼物”
的人情,通常是在一个人与他人的正常交往中所产生的一种副产品,即附加于馈赠品之上的一种情感性义务。收礼方一旦接受了某人的馈赠品,也就同时欠下了对方一份人情。如杜甫《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三中的《戏作俳谐体遣闷》一诗:“於菟(老虎的别称)侵客恨,粔籹(古代食品名,类似今天的麻花)作人情。”这也不是本书要讲的人情的主要含义。不过,从人情的这一含义中可以看出,“人情”有时也可像礼品一样送给他人,从一定意义上讲,正是在这种人际互动关系中才产生人情的。
5.情面,情谊
人情也可指情面或情谊。如托人情,做个人情。李渔《奈何天·计左》:“[外上]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种意义的人情实际上隶属于“合乎情理的人心或世情”的人情。
(二)心理学意义上的“人情”
1.广义人情的含义
从社会心理学角度看,本书要讲的人情用的主要是“人情”上述五种含义里的第三种,即指“合乎情理的人心或世情”,同时,也兼顾“人情”的其他四种含义。换言之,本书讲的广义人情泛指一切合乎情理的待人处世之道。若想把握广义人情的真谛,关键要牢记以下三点。
第一,从实质上看,广义人情本是泛指生活在同一地区的人们通过约定俗成的方式所共同认可的一整套合乎情理的待人处世的行为规范或法则,
而不是指别的东西。
第二,从内容上看,根据交往对象的不同,广义人情包括对待二至三或四代之内的直系血亲的待人处世之道、对待爱人的待人处世之道、对待朋友的待人处世之道和对待熟人的待人处世之道,等等。相应地,广义人情实包括亲情、爱情、师生情、友情和狭义人情等多个类别。于是,所谓关系网(人情网),网住的不但有亲人、爱人与友人,还有熟人。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中国人在与陌生人交往时往往多是极为“理性的”、“冷冰冰的”,少带或几乎不带感情,但是,依中国人的“平常心”,这本也是颇为合乎情理的,因为对方是“陌生人”。这样,广义人情里同样包括合乎情理对待陌生人的待人处世之道。
第三,待人处世之道在性质上包括两大类型:一是,一套合乎情理的待人处世之道;二是,一套违背情理的待人处世之道。从性质上看,广义人情是指一整套合乎情理的处世法则;若是违背情理的处世法则,如按世故方式进行的待人处世之道和小人的待人处世之道等,就是不近人情的处世法则或世故的处世法则,均不得称为人情。从这个意义上说,广义人情里已包含了“人的情绪或情感”与“人之常情”这两种含义。可见,“合情合理”是广义人情必须遵循的法则。
2.狭义人情的含义
与广义人情相对,还有狭义人情。狭义人情主要是指一套合乎情理的对待熟人的待人处世之道。若想把握狭义人情的真谛,同样要牢记三点:
第一,从实质上看,狭义人情是指生活在同一地区的人们通过约定俗成的方式所共同认可的一套合乎情理的待人处世的行为规范或法则,而不是指别的东西。
第二,从内容上看,狭义人情里所包含的待人处世法则主要是针对熟人而言的;若是对待直系亲人或陌生人的处世之道,均不可称为狭义人情。这是狭义人情与广义人情的最大区别之处。
第三,从性质上看,狭义人情里所包含的一套待人处世的法则也是合乎情理的。
综上所论,“人情”本只是用来表示人的自然情感的一个术语,可是,由于种种机缘,在中国社会,人情随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产生了各式各样的“人情”(如图5-1所示)。并且,一方面,人情成为用来调节中国人人际关系的一个重要准则,于是,人情便有了伦理化、人际关系化的特点;另一方面,人情也成为衡量一个中国人会不会做人的重要标尺,于是,人情又具有了社会文化规范的约束机能。
图5-1 各式各样的“人情”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