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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村小的日子

每次我回老家,站在我们王庄的村后头,眼见得已经被民居错落地包围着的我昔日入读过的小学只剩下一栋临近倒塌的危房的时候,我的心就不由得一紧,感叹着自己在外面打拼这么多年没混出个人样,要不然,也可以像很多新闻里所报道的一样,很土豪地甩手拿出几百几千万来,重建一下自己这最初的母校了。可悲的是,我只能发这样的感叹,而当我的感叹还在那里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的时候,等我再回去,却连那千疮百孔的危房也看不见了,那原地上已经建起不知谁家的一栋二层小楼,连个凭吊遗迹的地方都没有了。照理,我也应该遗忘那一段童蒙的岁月,然而不料,在这静寂的夏夜里,听着窗外如同鬼拍手一般的风声,那三十多年前的记忆竟像叫花子的讨饭衣一般,虽破损不堪,但却前勾后连地缀成一体了。

我们那所村小学,其实只有一到三年级。在我入读小学之前,也曾有过学前班,但因为课室有限,只得外面另借了一处民房,然而不到一个学期,因为代课的女老师出嫁了,也就只好停办。我们则搬了各自的小板凳回家,在浑浑噩噩中,一边在沙河里喂羊,一边在河滩上玩泥,一边等着秋季学期的到来,好直接入读小学一年级。三年级以下的事情,已经记不确切了。但大抵,一年级的语文是个姓侯的女老师教的。我对于那时的课堂,已经完全没有了记忆,但她到二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教我算术了。后来,这个侯老师曾跟我家人说,她从我一入学就知道我是一个大学生的料子。当时我的确是已经在大学读书了,虽然入读的是一所很不如愿的矿业院校,但她的这句话却还是让我非常受用。于是,我就成倍地增加了对她的好感。记得有一次,我大学期间所写的家信被她看到,她还在我父母面前极力地夸赞。还有一次寒假将近,我从家里返校,而她在部队服役的儿子将与我同路,就在她家里一边闲话一边等她儿子洗漱的时候,她一边抱着极大的歉意,让我少安毋躁,一边还将给儿子准备的东西拿出来与我分享。印象中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因为很不幸,就在那之后不到一年,她因为心脏病而死在手术台上了。这对她的人生当然是一个悲剧,因为她工作了二十多年,已经从民办转了公干,也马上就要退休养老了。然而,她这个时候的死,却在乡人那里成了是她家人的最大不幸。因为她一个人的退休工资,就足以让全家人在村上过人上人的生活,这很让一些人红眼。于是,就又有些人幸灾乐祸,因为从那之后,她的老公,曾经做过村干部而得罪过不少人,且在几年前就因犯事下了野的人,再也不能凭着她的工资而在村街上优哉游哉了。

二年级的时候,教我语文的是一个男老师,模样很是俊朗,但教风却一向被人视为粗野。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不良少年,对于上学,几乎完全没有兴趣。能吸引我的,往往是去小学北面沙河的梨园里偷摘几颗梨,不管酸与不酸,就只管往嘴巴里塞,整个就一个吃的心眼子。也或者,旁边的苹果园有外地来的收苹果的卡车停在那里,于是跟着一群小伙伴,前后左右地围观,上课铃声响了,也还收不住无聊而又好奇的心,可见顽心是怎样地不肯消退。于是,当课上了一半,我们远远望见老师回办公室了,才偷偷从半里外的土沟里溜回去。然而,失算的时候也是有的。我们有一回躲在土沟里,盼他按惯例课讲到一半就让同学们呜里哇啦地背书的,但没料到,他却杀了个回马枪,将我们在门口堵了个正着。我想象,脑袋后面已经伸过来一只大手,就要迅疾地揪住耳朵的,因为以往,这位老师对待违反纪律的学生,就是不分三七二十一,伸手就把耳朵揪住的。有一回冬天,班上有个同学的耳朵还被撕了个豁口,那哇哇叫声所引发的恐惧,曾一度填满我的心间,而如今落在他的手里,那感觉真是如临深渊一般。然而他却放我一马,只揪住另外几个人的耳朵。因为这个原因,尽管以后很多人都对他的教风非议不断,但我却一直对他怀着某种敬意。近三十年过去了,当年年轻帅气而似乎又有些不着调的他,已从小学校长的位置上退休了,大家有关他的传言,比如凭了当大队书记的老爹才有了顶替别人做民办教师的机会,而后又花大价钱将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婆也转了公办等,也渐渐平息下去。而我每逢见到他,彼此都挺客气而又热情,这或许是我们同行的缘故。然而我却从来没好意思提及当初上课的情形,因为有关他放我一马的事,或许他早已经忘记了,假若我要引起这个话头,恐怕还没叙及他的恩典就已经引发了他的误会,以为我也曾有事犯在他的手上,这时节,却要来忆苦思甜了。

当然,这些叙述或许跟真实的过去有些出入,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三年级所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我有着无比清晰而准确的记忆。也许,这件事是我与语文老师交恶的开始,并因此而不断强化着我的逆反心理。所以,在我的成长的记忆里,它应该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语文老师正在课堂上讲得带劲,而我的同桌放在窗下的铅笔盒,在课间的时候被翻开了盖子,折射出了耀眼的阳光,而这阳光仿佛是长了脚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就挪移到了讲台上方语文老师的脸上。按理说,当时自己听课应是开了小差的,所以才会注意到这长脚的阳光,并对于它恶作剧般地射到语文老师的脸上,仿佛有着切身的感受一样。我出于一种善意将手伸了过去,试图将同桌的铅笔盒给挪个位置。然而,就在我的手刚伸过去的当儿,那个语文老师竟一个箭步窜到我的跟前,并且教杆已经呼啸着往我的头上落下了。眼冒金星,可以说是对我当时状态的最佳形容。然而,我竟还没有失去理智,于是,在挨了这一教杆之后,怀着极大的委屈要给自己做个辩解,然而他却不由分说又是一教杆敲了过来。我至今仍记得自己的冤屈,并且他当时歇斯底里的状态仿佛刻录在光盘上的电影镜头一样,无论再过多少年,都会被我异常清晰地再现出来。我拎起了长条凳子,还把我的同桌给闪到了地上,但我却全然不顾了,一心只想狠狠地砸过去,哪怕是把一个世界都给砸没了,也在所不惜。

我不但没有本事砸坏一个世界,而且被这个语文老师收拾得凄惨无比。他拧住了我的耳朵,打肿了我的脸,他让我罚站在讲台上,他找到我的爸妈,他几乎骂尽了所有的字眼,这让我对老师的敬畏,从此荡然无存。虽然在以后的求学岁月中,还不断地跟老师打交道,但是,我对他们却再也没有不折不扣的尊敬了。我觉得,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从作为一种职业的老师滑到我的敌对阵营里去。当然,我现在想起来,或许并不全是那个老师的错,毕竟每个人所站的位置不同,作出的判断也会迥然有别,所以,误解总是难免的,他只不过是太过心急火燎,竟全然听不进我的辩解,一个教鞭,紧跟着又是一个教鞭,这才使得小小的误解走入了偏颇。不过他的反诘,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别人的手都放在那里,我怎么就看到你的手乱动呢”,这也并非不是事实。何况那个时候,我的确没专心听讲,如若不然,就不可能会有机会生长那个所谓的“善心”。既如此,挨了老师的教鞭,也不算全是冤枉的。

也许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对于上学也曾产生了短暂的厌倦,但是,我很快就克服了这一情绪,因为我那时候,开始对数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觉得能用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解决在当时看来很重大的实际问题,这简直是太神奇了。于是,所有的不愉快,都没能抵挡住我解算术题的热情。有一回,上初中的哥哥的寒假作业上有一道应用题,记得是要求将几个容器里的液体倒腾一番,哥哥挖空心思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而我却侥幸完成了任务。但就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一不小心,吃了哥哥一记猛拳。即便如此,我内心的快乐仍然如锅里的水一般欢腾,竟全然忘记了反击和叫嚣。或许很多人在遭受打击的时候保持沉默,并非因为畏惧,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或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那里,所以在别人看来是莫大的伤害,但在其本人却可能浑然无觉。即便是我如此地热爱解答算数应用题,但当初的算术老师,却又引发了我另外一段回忆。

原来,有那么一个周末,这算术老师将一本教材忘在了讲桌上了,而那个周末,恰好由我和一个远房的堂兄来看护教室。要知道,我们乡下的学校,教室都很破烂,不是门无法上锁,就是墙上被掏了洞,便常有周末的时候,学生们虽各自将板凳搬回了家,但却难免有课桌被偷走的情形。所以,周末时候,安排学生轮流看护学校就成为老师们的一项发明。但恰好就在那个周末,算术老师将自己的一本书忘在了教室,她周一上课的时候,才想了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了。于是,她对我和那个堂兄大为光火,而我们就在她的盛怒之下,说有个家住在附近的某某周六的时候来教室转了一圈,并且似乎就是我,或为了急于给自己撇清,还提到一个细节,说是记得那人还在讲桌前转了一圈,捧起一本什么书看了几眼。尽管如此,我们却无论如何都没肯定地说那人将书拿走了,毕竟没亲眼看到,我们也对那个比我们大了五六岁的二流子,心里很有些发怵的。

结果老师就领着我们到那人的家里去要书,但那人无论被他父母怎样软硬兼施,却只说自己去过学校却并没拿书。万般无奈,他父母说:“老师,不管他承认不承认,我们都应承下来,你看你那书多少钱,我们赔给你行不行?”说这话时,眼睛似还剜了我一眼,我当时真怕极了,要知道,那一家人在村上的霸道是出了名的。他们对老师不敢逞强,但对于寻常百姓,却一般都是有理没理硬三分的。虽然后来我所担心的一切都没发生,但我如今深感“惭愧”的是,那个常被我们视为二流子的人,或真是被冤枉的。他平日里虽捣蛋,并确在那个周末到教室的讲台上走了一遭,但正如他的父母所辩驳的,他本身就是一个不爱读书的人,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在家了,要那个书做什么呢。

因为这个事情,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怀着恐惧。那个可能被我们冤枉的人,常出没在上学的路上,而且以前课间的时候,我还和同伴一起几次三番地跑到他家的压水井那里喝水呢。所以,若他心存报复,无论明的还是暗的,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不仅如此,那个面目可憎的算术老师,却还因为书没有找到时不时地迁怒于我。如此,在我们这个王庄小学读书的最后一个年头里,其实并没多少愉快的回忆。先是语文老师的误解,后是算术老师的蛮横,又加上时时担心被报复的恐惧,我当时真希望这一段学业赶紧结束。不然,时时处于紧张焦虑之中,我或许也会像那个二流子一样厌学乃至退学的。当然,对此我是有不甘的,因为那时候的我,即便还不知考大学是怎么回事,但是在戏文里,却早已经听过“皇榜高中”的说法。有一回放学,几个同学还用两根竹竿绑了一个轿子轮流模仿回乡探亲的状元郎,而我因为瘦,也因为学习好,还特地多给了几次坐轿的机会。于是,这颇让我对于读书上进,有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真不情愿退学而去务农。所以,我那时的念想,就是抓紧努力,赶快升入高一年级,果然天遂人愿,那教材事件发生之后不久,我便转到另外一个村去上四年级,尽管恐惧还在,但毕竟不必再经过那个二流子家旁边,也就犯不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何况,一想起要告别算术老师那张臭脸,我内心的幸福,简直就像花儿一样开放了。 EG44r0OCbVsd8WBGJwRP43FsGaPct2OEYTkumLC7Yki4Dw3xVRGihaXiOcpeAj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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