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天蒙蒙亮。整个荣宁街还是清寂的,像一条冻住的河。
这辰光,连早起做小买卖的百姓还没起,别提这些公侯世家的爷们了。
宁府的兽头大门阖着,只有两头石狮子警醒地盯住街面。轻微的响声,东角门开了。一片束衣打千之声,跪倒几个门房。
“爷,这早起您去哪儿,可要小的伺候?”
贾珍不发话,踩着小厮的背上马,打马朝荣宁街街口去了。
“爷出去的事,不许泄露给里面知道,多说一个字,仔细揭了你的皮!”
小管家俞禄交代过,翻身上马。几个小厮紧随其后。一片嘚嘚声,几匹马前前后后出了荣宁街。
贾珍脚力快,众人落在后头,闷声催马。当中有一个小厮素得贾珍宠,年纪又轻,耐不住性子,赶着问:“俞大爷,爷这是往哪儿赶啊?”
俞禄脸一沉,喝道:“爷的事由得我们问三问四吗?只管走,小孩子多用耳朵少动嘴。”
小厮一吐舌头,不敢多言。
贾珍在马上心事重重,一径朝着城外玄真观赶去。
凄冷的金陵古城外到处飘舞着萧瑟的落叶。天是阴霾的,像贾珍阴沉已久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秋的冷雨,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落在遍地枯黄的落叶上。雨很细密,不一会儿贾珍的脸全湿了。
他不能闭眼,不能看见可卿悬在高梁上的身影。“天香楼”三个字,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忽远忽近。他眼前像有一把匕首,夜夜不能阖眼。
深埋在心底的,那本来属于两个人的痛苦。可卿死了,只剩他一人背负。想到可卿的死,他又一次感觉到身体里撕肉裂骨般的、血淋淋的痛,不容忽视!这个坚硬的男人又一次决裂地想哭。
玄真观外,贾珍下马,吩咐小厮们候着,自己一掠袍子进了内院。
“道长在清修,吩咐不许打扰。”内院静室门口,总角小童稽首为礼。
“有劳,我候着。”贾珍谦谦有礼。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你爱提笼架鸟,撒鹰斗犬是你的事。家里只管闹腾去,大家公子外面场上礼数错不得。撒泼犯浑的,不是破落户就是不成器的纨绔。他是堂堂宁府的主心骨,世袭三品的大将军,行事做派犯不着像薛蟠一样留下话柄给不相干的人嚼舌头。
候了有一时,小道童请他进去。贾珍进了静室,看见他父亲贾敬拿着本道书兀自念念有词。静室很轩敞,是观里给贾老爷独辟的,一间练气,一间炼丹。
贾珍上前请了安,垂手立在一旁,气儿不敢高声出。
贾敬看了一会子书,放下书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贾珍脸色一动,依旧静静地说:“回父亲大人的话,儿子媳妇昨夜里死了。”
贾敬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书,口中应道:“知道了,死者已矣,你自己要节哀。回吧。待我晚间为她超度。”他闭目咕噜咕噜念了一阵,睁眼看贾珍还立在跟前,“你还有什么事吗?回吧,我要清修。”说完又阖了眼,宣一声,“无量寿佛。”
贾珍盯住他道:“儿子有事请教!”说完立着不动。
贾敬脸上露出与世无争的笑容:“我儿!这是哪里话,如今府里是你当家,东西任凭你取用,我又禁不得你,何必巴巴赶来问我?”
贾珍笑一声,声音干巴巴的,坚硬干涩,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怒。这老匹夫,跟他玩心机,他佯作不知,那他就挑明了说!
“可卿死了!”贾珍高声道。
他定定地看住他。贾敬一抬眼,看见贾珍的目光,他心一颤,低头念起经来。
贾珍站在那里,心潮起伏。他再一次恨声道:“前几日夜里,父亲回去过。”
贾敬不置可否,闭目诵经。
“儿子知道!父亲不单回过!还……还去了天香楼!你……”贾珍看着贾敬麻木不仁的老脸,他怒了,像火山一样不顾一切地喷射着自己的怨怒。他心底那个秘密像岩浆一样翻滚着,把他的心烧得坚硬灼热,已经到了他不可承受的程度了。
他冷冷地说,像宣布别家王府里的逸事:“你又找过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现今触棺死了,她倒机敏!知道活着谁也不会放过她!可卿也死了,就缢死在天香楼!你这杀千刀的老淫棍!你答应我不再碰可卿的!你来这里出家,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为什么又要回去破坏我和可卿?”
贾敬拨念珠的手停了,他睁开眼,静默地,看着贾珍。他的神气并不是修道带来的平和,而是胜券在握的笃定。
“珍儿说得好巧话!可卿是尤物,这东府,你不知还是我不知?实话告诉你,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岂不可惜!只是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让罢了,若早几年……”贾敬站起来,恢复了以前宁府大老爷的神态气度训斥着儿子,“再者,你是平白无故把可卿给我的吗?你我心里都清楚,可卿的死,只与我有关是吗?那天夜里……”
贾珍想起来,有件事他好像才想起来。贾敬的话像一只手,把那件事赤裸地从他记忆里揪出来。
那个厢房,可卿在红绡帐里候着他,香花沐浴,只穿了抹胸,像一颗糖果,纯净甘甜地躺在那里,等他去品尝。
“可卿,我的可卿!”他赞叹着准备迎上去。
春情浓艳,关也关不住了,鹣鲽正待双飞。可卿忽然用手推他:“你看,外面有人。”
他一看,窗外有个人影闪过,干瘦矮小的影子,贾珍不以为异:“想必是丫鬟。”
他又抱住可卿求欢,可卿半推半就,脸色潮红,笑嗔:“你这急色鬼,也不避人,被人看了怎么好?”
贾珍吭吭地笑:“谁敢,我挖了他眼珠子,好卿儿,给我吧。”他已经等不急。
“就你是霸王。”可卿笑着咬他肩膀,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
兴致渐浓。一时,外面丫鬟传话:“老爷叫请。”
虽然不悦,他也不敢怠慢,穿戴齐整赶去伺候。
“父亲!可是身体不适吗?儿这就叫太医院差人来问诊。”他垂手侍立。正房灯火幽暗。
“儿啊!不妨事。”贾敬靠在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上一副不胜老朽的样子,感慨良深地说,“为父老了,今日听道书,似有所悟,度量着要到城外玄真观去修行,只是舍不下这虚名闲职,毕竟是祖荫啊。”
心里的愤懑迅疾地消失了,贾珍的心狂跳。喜悦像水面的波纹,越扩越大。他正待脱口说:“不碍的,有儿子呢。”话到嘴边就咽住了。心有欲,口不言。怎么事到临头即忘了涵养功夫。
“儿子愿父亲身体康健,千秋高寿。”
“不是这个话,我儿,父亲有意将这祖荫给你袭了,你可愿意?”
“父亲折杀儿子了,有父亲在,儿断不敢有此念想,望父亲怜悯,不要折了儿的寿!”贾珍跪下来,戏演到这一步,他突然半真不假地来了这么一下,险些把自己也感动了。
贾敬显然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干瘦的脸上露出一点鲜嫩的笑容,好像一棵枯枝突然开花,看得贾珍心一颤。贾敬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要在这口气里把决心下定。
他等待着。
贾珍也等待着。他知道还有下文。
“珍儿,父亲想找你要一样东西。你若允了,父亲我便去修道,也能心平气和。”贾敬笑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贾珍觉得那笑容有点阴森,有点深不可测。他只得笑笑,说些打不着的话,见机行事。
“父亲要折杀儿子不是!儿子的命都是父亲给的,凭儿子所有,父亲大人取去,儿绝不敢有怨言。”
“好好好!我儿果然仁孝!”贾敬满足地笑了,他撒网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走过来拍拍贾珍的肩膀:“为父心怀大慰啊!”他看住贾珍说,“我要儿的一件衣服。”
贾珍愣住了……
“可卿不是衣服!”贾珍切切地说。前尘旧事让他恨意深透,恨不得一刀刀割了眼前的老匹夫。痛苦!如海水汹涌泛滥的痛苦决堤而来,又一次无边无际渍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他后悔,为什么要因为功名而答应这桩丑陋的交易。
我是犹豫的,我是后悔的,但最终,我答应了他。
贾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上房走出来的,他好像踩在沼泽里,每一步都是虚的,每一步都几乎要深陷下去,万劫不复。
他的父亲,有听床的癖好,这也就罢了,现在他竟对他提出,要用他的女人,秦——可——卿。
天渐渐地清明,原先蒙蒙不清的山树亦变得清朗,在细雨中玉立亭亭。秋雨清寒最侵人,众人随贾珍起得绝早,身上本没有多少热气,眼见得贾珍进去好几个时辰没有回的迹象,已经冻得站立不住,在廊下缩手跺脚苦不堪言。
早有晓事的小道童再三请他们入内休息。几个小子喜上眉梢,却被俞禄拦下了,一声儿喝住了不许他们猴子似的乱蹿。
几个小厮都是半大的小子,没得道的猢狲,哪里比得俞禄老成持重。先前在马上发问的小子磨蹭了半晌,又发声叫苦:“俞大爷,放咱们进去歇一会儿吧,驱了这身寒气就是托您老的福了。”说着,连连作揖,低头就往里钻。
俞禄早料得他有这一手,手上一带,把他拽过来,换过手就拧他的耳朵,拧得这小子哇哇叫饶。
俞禄却不松手,他知道不给点教训,这些小子根本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他板着脸扫了剩下的几个小厮一眼,喝道:“来意儿!你还越发得劲了!倚风作邪的,爷宠着你,以为自己不得了了是吧!今日慢说是你,便是府里更有头有脸儿的来了,也得在外候着!爷的话你没听明白吗?”
来意儿一个劲地叫疼,俞禄松了手。话虽说得狠,他也不肯轻易得罪了这些小子。他们天天腻在贾珍身边,眼瞅着不见被告了阴状可不值当。
来意儿揉着耳朵,委屈得眼眶红红的。他是个堪比女孩俊俏的小子,粉面朱唇,一哭一啼也婉转可怜。俞禄见他哭得可怜,更知道他是贾珍可心的人,赶紧放缓了语气,放低了身份哄他:“来意儿,来意儿……你这不撑劲的小子,还是伺候爷的人,怎么这么着就哭了?”
来意儿不理他,扯着袖子只管哭。俞禄像哄着自家小孩一样拿出帕子给他拭泪。拿出的是一方崭新的绣帕,上等的苏绣小品,原是贾珍随手赏给他的,这不,还没来得及给家里,一直揣在身上,今日倒派上用场。
来意儿到底是小孩,哪架得住俞禄这么又软又硬的揉搓,早收了泪。小孩儿眼皮子浅,一径盯着绣帕。俞禄一笑,大大方方将绣帕递给他:“喜欢就拿去。”
来意儿乍惊乍喜,早忘了俞禄拧他耳朵的事,忘了疼,拿着帕子问:“这么好的帕子,给我的?”俞禄是宁府的管家之一,贾珍的贴心心腹,有权有势,他们都知道。现下俞禄对自己这样好,怎叫他不心动。
俞禄笑:“你看你俞爷像说话不算话的人吗?”
来意儿大喜过望,赶着给俞禄跪下,喜滋滋地说:“谢爷的赏!”
俞禄受了他一跪,又赶着拉他起身,笑道:“仔细跪疼了。瞧瞧,你这小猢狲千伶百俐的,怨不得珍大爷疼你。”
他早有算计,这么好的绣品拿回家给那个糟婆娘他是不肯的,那不是糟践东西吗?给来意儿倒好,来意儿用着东西就感念他的好,就是一时给贾珍看见了也无妨,左右是给了他心上的人儿,以后好处还少得了他吗?
眼下来意儿就对他服服帖帖了。
俞禄叹了口气,显得语重心长:“你们这些小人儿,到底年轻,哪里晓得伺候人的难处。爷在里面尚是站着回话,在院外一站半个时辰,何况你我?爷是来办正事,比不得平日带你我茶寮酒肆里胡缠。宁可冷着,不可错了规矩。你我都知道爷的性子,拿人撒起气来,来意儿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可吃得消?”
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说得来意儿万分感激,红着眼说:“我知道俞爷疼我,我以后都听您的,再不敢逞强使性子了。就是爷面前,我们也听您的。”
来意儿虽小,却也是几个小厮的头了,他这么一说,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厮也连连点头。俞禄收服了他们,心中畅快,正待开言,却看见一辆车从路那头来了。车外坐着林之孝家的。俞禄一见,吃惊不小,心想这难道是哪个女眷出来了。若是宝二爷,再用不着林大娘跟着出来。
他使了个眼色,众人抖擞精神,毕恭毕敬地等在那里,等来人下车。
车到跟前。车里人却不下车。
俞禄迎上去先搀扶林大娘下车。林之孝家的下了车,且不客套,只说:“你们几个进去,该避清的避清,生人一个不许放进来。四小姐来见敬老太爷,半点马虎不得。”
众人答应一声,进去忙碌。
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四小姐,我已吩咐他们去准备,待打扫干净了您再下来。”
车里人出了声,却是鸳鸯的声音:“有劳大娘了,吩咐他们仔细着点,姑娘可惊不得,我陪四姑娘说说话,就慢着些,也不碍的。”
惜春在车里坐着,脸色瓷白,神色倒还稳重,看着鸳鸯微微露出点笑,笑容轻寒似梨花。鸳鸯望着她思量:人说四姑娘是个冷人儿果然没错,连笑起来也是冷冷的。四姑娘这一股冷若冰霜的性子,大约跟从小没了娘有关,林姑娘也是个从小没了娘的人,也是一股清寒逼人,可比起四姑娘的孤介来,还算随和。
但鸳鸯是个妥当人,她从不轻口说别人不是。心里慢慢转了念头,也只是对惜春更添怜意。惜春的手冰凉,鸳鸯握在手里,不甚心疼,温言道:“姑娘,你年纪小身子弱,昨儿又累了一夜,要多爱惜些自己才是……”
惜春依旧是那样冷清清的脸,冷清清的笑,只有眼睛里透出一点暖意。
她知道鸳鸯不势利。鸳鸯还帮着她,不然老祖母不会安心放她出来。
“鸳鸯姐姐。”她冷清清地说,“我许久未来看父亲了,不知父亲大人是否安好。”她不太爱接受别人的怜悯,将话轻轻一转,转到贾敬身上。
鸳鸯无话,只有默默地点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的小姐,她又倔又可怜,却不喜欢人安慰。鸳鸯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在车里静默地想着心事。
一时,俞禄他们安排妥当,从观里跑出来回话。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四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鸳鸯站起来,弯腰准备扶惜春下车。她听到惜春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鸳鸯一怔。
而惜春,她又恢复了那种淡漠如梨花的表情。
惜春下了车,由鸳鸯陪着进去,林之孝家的在车里等着。
观里好像被洗涤过,从里到外都空了。那些念经打坐的男人们全像信仰一样消失了。寂静得只听到雨滴在叶子上,从叶间滴到地上的声音。
雨意空疏。
惜春想起出宁国府,祖母派人来接她,她坐在小轿里,从纱窗向外瞧,雨卷着黄叶飞下来,满街的人也打不起精神来。惜春,深锁闺中不谙世事的惜春,她看见一张张萧瑟的面容。她看见萧瑟的生活像一幅画意惨淡的长卷,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人们像水里的萍,无根,带着茫然和无奈继续着自己的漂泊。这个秋雨清寒的早晨,十五岁的惜春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秦可卿死了。惜春感觉自己的根在阵痛中,彻底地,彻底地断了。她可以像白色的曼陀罗花一样在佛说法时从天而降,可以与这尘世,再没有半点关系。
她突然想去看看贾敬,看看这赋予自己生命的人,他活得是否安然自在;她突然想知道,在秦可卿死的时候,他有没有难过和内疚。
这个念头像一根柴,在她心里越烧越旺。
回到荣国府给贾母复命时,她已经无法抑制地说了出来。
贾母没有震怒,多数情况下,她都是平静安详的。到了她这个年龄如果还是凤辣子一样的脾气的话,只能说明她的一生一直是颠沛的,生活无法让她获得宁静。
她只是轻轻地摇头,将惜春搂在怀里,吩咐人给她泡脚,揉腿,心肝肉儿地叫。
“四丫头,你是姑娘家,到道观里如何使得?万一小道士吓着你,可不得了。”
惜春不回嘴,只轻轻地说:“老祖宗,我想见父亲。”说完眼泪啪啪地往下落。
贾母叹了口气:“去见见你父亲,原也在理。我也没有拦着不让你去的道理。只是必定今天吗?祖母另安排时间,叫玄真观里安排妥当,我陪着你去成吗?”
惜春重重地跪下了,她的膝盖有麻木的痛感,想必已经肿了,但是她顾不上了!
“我是什么人,哪里敢劳驾老祖宗。求您让我去吧。”她流泪呜咽着,单薄的身躯颤抖着。
贾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老人才有的看透世情,就像在秋天才出现的荒凉和萧瑟。她的洞察一切却又像秋天的高天一样清澈如洗。
她在惜春柔软的眼泪面前投了降,只是还有些为难,思忖着:“叫谁陪你走这一趟呢?”
鸳鸯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地站出来,像取下琥珀手里的麂尘一样轻巧地说:“老祖宗,我陪四姑娘去,可成吗?”
贾母笑了。她同意了这次微服出行。不信别人,她却不能不信鸳鸯。鸳鸯是她身边第一个妥当人,比儿子媳妇更可以信任。
惜春走到静苑了。
不劳她吩咐,鸳鸯识趣地候在门口。
惜春迈进了院子,院子里一样寂静无人。
惜春站在门口。她想敲门。她听见房间里有人。
那个人的声音是——贾珍。
他!也来了吗?!
惜春来得不早不晚,也只是刚好来得及听见那几句话而已。
“你又找过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现今触棺死了,她倒机敏!知道活着谁也不会放过她!可卿也死了,就缢死在天香楼!你这杀千刀的老淫棍!你答应我不再碰可卿的!你来这里出家,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为什么又要回去破坏我和可卿?”
——像平静的海域里,突然来临的飓风。
惜春,被震得神魂欲断。
一波未平,一波又袭。她又听见贾敬说——
“珍儿说得好巧话!可卿是尤物,这东府,你不知还是我不知?实话告诉你,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岂不可惜!只是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让罢了,若早几年……再者,你是平白无故把可卿给我的吗?”
可卿是尤物!是的……可卿是尤物!那谁告诉我,我是什么?惜春摇摇欲坠地想。像置身在狂风浪卷的大海里,她被浪一次接一次地打入海底。
消身蚀骨的疼痛,满口如刺的苦涩。还有,永世不得超生的罪孽。
玄真观里的雨还在下着,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秋叶在寒雨中瑟瑟不安,而惜春的裙子已经被廊下的水打湿。
雨声茫茫。
惜春非常非常感激这场雨,如果不是这场雨,这附近的廊下会有小童候着。现在没有了。他们害怕寒冷,躲进屋内避寒。
惜春的脚步声无人听见,她流泪也无人看见。
还要进去见他吗?惜春怔怔地站着。她该知晓的已经全部知晓。而她的父亲贾敬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不用看,听也听得出来。
她其实和他不亲。非常非常小的时候,从她有记忆起,见到的就是荣府里那些人:满头银丝的老祖宗,端庄严肃的二姑母,温柔娴静的珠大嫂子。那时候熙凤还没嫁过来,府里还是王夫人当家。府里气象像手炉里的火,总是安静温热,略显沉闷的。
她还隐约记得一点珠大哥哥的样子,他没有宝玉俊美却比宝玉英气,勃勃地,如同温泉一样热力张扬。珠大嫂子一直是这样安静平和的人,只是珠大哥在的时候,她的笑容更璀璨,穿衣打扮也比现在鲜亮。
这些雍繁明丽的人,与她是不相干的。他们是大人,而她是婴孩。大人和小孩的世界就像天和地一样,距离遥远,昼夜分明。
他们偶尔来看她,抱着她,和她说一些话。惜春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她只记得那一点影像,好像被时光洇晕过的画片,面容都模糊了,只剩下彩线描成的外框。
像一个个羽化成仙的传说,那些记忆里的人,如此地不能确定。
后来珠大哥哥一病死了,珠大嫂子的面容衣饰渐渐褪色,苍白成水墨线条勾成的仕女,学着竹篱茅舍自甘心地生活。
宝玉,探春,迎春,惜春。他们在一起慢慢地长大了。
宝玉爱找探春玩,探春机敏又胆大,常常想出一些大胆新奇的游戏;探春喜欢去找迎春下棋,因为她们都是庶出,姨娘生的,不会谁瞧不起谁;唯有她,惜春,她太小了,没人愿意和她一起玩游戏。而她也不爱玩,不爱笑,不爱热闹,好像血液里就孕育着孤独的刺。
再后来,黛玉就来了。
然后,属于宝玉的时光之树上就只刻满了黛玉一个人的名字。
从始至终,她的身边就只有丫鬟、婆子和教养嬷嬷。她并没有觉得寂寞以及不适。这是自然的。侯门深,渐渐,深成了海。人成了海底的夜明珠,水底的珊瑚。真富贵就是要这样深不可测,深藏不露。他们不是寒门小户,从房门到柴门只有一步之遥。
这里是百年望族,公侯之家,庭院深深,时光清冷,寂静。
惜春,生就是这里的人,她的根,盘根错节缠在这些倨傲高耸的古树上。一生,她曾用尽今生的缘法去解这个结,却无济于事。
然而惜春没有受到多少委屈,贾母是精明公平的。钗环裙袄,迎探惜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吃穿用度三人俱是一样安排。她曾对王夫人等众人说:“不要太看重正庶,只论孩子好不好就得了,投胎在谁的肚子里,都是命定的,宝玉不必说,我再不许你们苦了她们姐几个,就是环儿,赵姨娘不宜当,若是环儿自己不争气还罢了,他若是懂事知理,我也不许有人轻慢他。”
当时惜春太小,她坐在旁边,还听不出,贾母的弦外之音。
她就这样冷清清地长大了。
母亲这个词,在皇族里,在公侯王府里并没有多少暖意。它只是证明,有一个女人和你之间有一种由生命衍生出来的关系;你们之间有一种联系,这联系不容选择,无法割舍。是你的恩慈,或是罪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不是亲情,也许还是障碍。汉武帝为立太子杀掉钩弋夫人,武则天为登后位扼死亲生女儿……
母子,母女,最亲密深切的那个人,也可以是阻滞生命的西行流沙河。
鹅毛浮不起,芦花淀底沉的是亲情。
母亲,在惜春的印象中只是一个称呼。她周围的,好像都是与母无关的人。迎春的母亲像气泡一样消失在府中;探春的母亲倒是在,还常跳出来蹦达。可是那样一个不宜当的人,连探春自己都不愿理她,对她退避三舍犹恐不及,只怕沾染了她的俗气。
所以母亲,对惜春而言,真的没什么意义,就像脐带,生下来就断了。或者像探春说的,还不如咱们房里的花,眼瞧着还能清爽几天。即使生日,也是贾母带着姑母大嫂子、凤姐姐大伙一起热闹着过,反倒没母亲什么事。
她有问过一次,老祖宗说她的娘死了。自那以后,她就把自己当成孤女。
一个孤单但幸福的孤女。
平静安逸的生活一直维持到十五岁那年。那一年,惜春第一次正式回东府。
那一年她刚好及笄。
及笄之礼对女孩的意义重大。发式的改变,亦是暗示人生的换骨脱胎。咱们的老祖先,老早就定下烦琐的礼仪规矩。稚女和少女,少女和少妇。言谈仪态,衣衫首饰发髻都各有讲究。这一天女孩的头,必定是母亲给梳的。梳得漂亮而又精致,梳拢发丝一样充满光泽希望的青春,也梳拢女孩纷乱如花枝的春心。
长大了,长大了,从今以后就是可以许人的大姑娘了,行为举止要有个大人样,不要贪玩贪嘴,不要口无遮拦。打今儿起,就成人了。长辈们总这样感慨训示,说得女孩满脸娇羞。长辈们的苦口婆心等于告诉她们,再耐心着点吧,这春闺如牢快坐穿了。
迎春的头是邢夫人给梳的,探春的头是王夫人给拢的。年华像四季一样更迭前行,很快地,很快地,就到惜春了……
惜春摸着自己的青丝想,我的发会是谁给梳呢?迎春那个太普通了,探春那个太贵重了。惜春想要个别致的,像四月的蔷薇那样别致漂亮的发型。行行复行行,发丝间渗出一点不一样的香气来。
在生日到来的前一个月惜春已经在准备和憧憬。她最想由老祖宗给她梳。老祖宗是个全福的人,又和善又亲热。她见过那么大的世面,给自己梳的髻,定然是艳压群芳的。
她嘱咐嬷嬷给她备下黑芝麻粉,最饱满匀称的芝麻,用白玉小碾子碾碎了,掺上核桃粉,热水冲兑了每日早晨一碗;她让入画用温热的水帮她洗头,用最好的鸡蛋来护养。
她那时,爱着一头青丝,如同性命一般。
熬啊熬,和每个生活在期待中的人一样,心境突然难以安稳了,每日的辰光都过得极慢,天亮得迟,黑得也迟。平静的流年突然像玫瑰一样长满了刺。
好不容易到了生日那天,惜春早早地起来,任人打扮得靓丽,去贾母的上房请安。阖府都在,比两个姐姐的大日子都隆重。惜春暗自比较了一下,开心又添了几分。
“叩请老祖宗金安!”她规规矩矩地跪下,笑盈盈地说,然后环顾了大家一眼。
好好好!老祖宗笑道,“快扶四丫头起来,可怜见的,跪伤了拿什么赔给她父亲。”众人笑起来,便有一拨人赶着扶她起来,有人称赞她识礼,有人称赞她漂亮。
父亲!惜春在站起来的同时,愣了愣。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是有父亲的,不过据说他早就到城外的玄真观修道去了,现下的东府,由她的哥哥贾珍打理多年。
“四丫头,来,到祖母这来。”贾母在云榻上招手。今日腻在她身边的,不是宝玉,不是黛玉,不是宝钗,不是湘云,而是惜春。
惜春慢慢地走上去挨着贾母坐了,笑盈盈地撒娇:“老祖宗,孙女儿想求您给我赏个髻,成吗?”
“我?”贾母呵呵地笑,“好啊,你瞧瞧这一屋子啊,都不是软乎人,一个个的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贾母一番话说得众人掩口而笑。
珠大嫂子拉着惜春的手笑:“好个千灵百巧的小东西啊!”
惜春微笑不语,看情形,祖母是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的,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
待人笑声静了,贾母又说:“四丫头,今天祖母可不能帮你梳头。”
为什么不能?惜春好想问,可是她忍住了,自幼的教养教她们处事不惊,万事平静以对。她仍是笑着,可是笑着就有眼泪下来了。
早知就不说了……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祖母忘记了吗?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她呢?她的要求不过分啊。
她心酸着,取出帕子拭泪。还是李纨细心眼尖,早看见了笑道:“瞧瞧,老祖宗把我们四丫头的眼泪都气下来了。”
惜春忙站起来,低头道:“大嫂子说哪里话,惜春怎敢生老祖宗的气,不过我没福罢了。”
“傻孩子。”贾母拉她坐下,搂着她,笑道,“什么有福没福的,岂有个生日这么说话的,也不怕我老人家听了难受!祖母希望你们个个全福。听祖母说,不是我怕麻烦,不疼四丫头。祖母早为你安排下最合适的人,由你的大嫂子帮你梳髻。”
惜春收了泪,惊讶地问:“为什么是我大嫂子帮我梳呢?”
贾母笑意深长地说:“傻孩子,岂不闻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是敬儿的女儿,到底是东府的人,你的及笄之礼自然要在东府完成。说句不怕你几位姑母见气的话,珍儿媳妇是孙子辈中我第一个中意之人,又是……”贾母的语气几乎无法觉察地顿了下,“她又是你的嫂子,给你梳髻再合适不过了。一会儿,你大哥哥的车就来接你。你回房去准备下,可不许再哭了。”贾母取出帕子给惜春拭泪。
“是,老祖宗,那我这就回去准备着,惜春先行告退。”惜春笑了。她再次举止得宜地跪下来,请安告退。
“好孩子,回吧。”贾母充满爱怜地看她。惜春迎上了这样一双眼睛,她读懂了里面的爱和恩慈。她一点也不怀疑贾母的安排。她只是在想:我的嫂子,她会不会有一双春光灵巧的手,为我拢出蔷薇一样美丽的发髻呢?
她恍惚记得她是个绝色的美人。
惜春回房不久,就见婆子来请。众人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惜春坐了上去,众婆子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才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逶迤着往宁府去了。
惜春入了西角门,又抬了有一射之地,便换了宁府小厮来抬至一处垂花门。婆子方扶着她下了轿。惜春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早有等候多时的丫鬟迎上来,配凤偕鸾笑吟吟给惜春作礼。见礼罢,簇拥着惜春朝秦氏的卧房而去。
甫入门,就有一股甜香袭来,让人眼饧骨软。惜春冷眼看可卿的卧房香艳浓腻,极尽奢华,陈设物器皆非常人所能享有。她虽小,也常听人念叨东府这边珍大爷和珍大奶奶,她的哥哥和嫂子是夫妻少见的恩爱。今日一见,果然人言无虚。
惜春像一个误入仙境的人,在神秘幽静的环境里,心中对可卿油然生出倾慕之心,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到她哥哥竭尽全力的爱宠。
不一时,听得隐隐地有钗环瑶佩之声,清细如丝竹。有人打起水晶帘,秦氏从内室里衣袂飘飘地走出来。
惜春一见,就要行礼:“嫂子万安。”
“四妹妹,快起来。”秦氏早看到她在屋里,赶上来伸手扶她。
一双柔荑,肤如凝脂。惜春抬眼看她,触眼居然心神一荡,果然生得好颜色,更兼袅娜纤巧,行动风流。她在心中暗自比较着,举凡两府中人,真没有一个比得过她。
“大嫂子,你好美。”惜春红了脸说。在一个绝色美人面前,她突然有了自惭形秽之心。
这是惜春第一次见到秦可卿。
“四妹妹说哪里话,你难道不美吗?”秦氏抬起手摸着她的脸,柔柔地笑起来,惜春好像在春光融融的早晨看见一朵含苞的花徐徐地绽放。
美,不胜收。
玄真观里的数步之间,惜春犹如走过苍苍流年。她想起第一次见可卿,她的笑,她随和自在的样子。她从容得好像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的人心险恶。
在数年之后想起可卿,惜春突然能够理解自己的父亲。他为什么甘愿放弃手中的权位,也要一亲儿媳的芳泽。可卿一如满院春光,美得铺天泻地,难舍难收,她放肆地涨满了每个人的眼帘。
尤物,就是令男人女人都无力抗拒的女人。
惜春突然能够了解男人那种软弱以及无能为力,所有的伦理道德全部不堪美色,如刀轻轻一击。
他们都爱她,只是站错了位置去爱她,爱得自私,自私地覆灭了她。
她想起那一天,那一天,秦可卿的表现,根本是从容到无懈可击。除了,除了,她落在惜春发间的一滴眼泪。
秦氏携了惜春的手,牵她到妆台坐下,侍儿送上金盘,惜春见里面是新折的蔷薇,娇美鲜妍,正合自己心意,端坐着,铜镜里的娇小女儿笑盈了眼。
可卿道:“方才我看见会芳园里蔷薇开得艳,命她们折了几枝来,给四妹妹梳髻用,可好?”一面说一面取出玉梳给惜春拢头。
惜春喜上眉梢,她想不到这位未谋面的大嫂子,如此的温柔和平又善解人意。这会子,她原先的疑虑一扫而空,只喜滋滋地想:老祖宗真是圣明,瞧着大嫂子一身灵气,她给自己梳的髻就错不了。
却从铜镜里看见,有一滴水,从秦可卿的脸上落下来,落到她的头发里。
“大嫂子,你哭了吗?”慌得惜春转过头来问,“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秦氏忙取帕子拭泪,又笑道:“我哪里有不开心?我只是一时感触。惜春,我……惜春也要成大姑娘了。”
“感触?”惜春又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她想起祖母吩咐过,梳髻时不能乱动。否则梳出来一个歪髻是要被人笑话的。她只觉得流泪是伤心的事,至于感触是什么样的情绪,她就不太能够想象了,多半是一时想起了什么,过会子就好,总之没有流泪那么触目惊心。
“大嫂子,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喜欢你笑,你一笑我觉得整个屋子都亮了。你哭……”惜春仔细地想了想,对着镜子里面的人笑,“你哭也很美,可是你一哭我就心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好的,我不哭,惜春叫我不哭,我就不哭。”秦氏果然露出了笑容。
“这便是了,大嫂子,你多笑笑才好,你真是个美人……”惜春笑了,亲昵地说。铜镜里的两个人轮廓相仿。彼时惜春的眉山目水间还有些情意未能展延出来,显得清纯稚弱。她望牢了镜子暗想:我以后要是能像嫂子那般美就好了。
“四妹妹,你不知道,美是祸坏。”秦氏闲闲地说。
“我才不相信那些闲言,说什么红颜祸水的话。大嫂子你就是好人,我知道你也从不害人。”
生性孤僻的惜春,在秦氏为她拢头的时候,在陌生的宁府,絮絮地,绵延不绝地,说了很多话。
那一天,惜春的蔷薇发髻、行动举止都是无懈可击的完美。十五岁的惜春,美得好像清晨花园里带露的红蔷薇,未被攀折,生机簇簇。她在众人面前显露的风仪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喜得贾母搂住她心肝儿肉地叫。
排宴的时候,惜春没有坐在贾母身边,而是坐到了秦可卿身边。
“四丫头,到祖母这来。今日你是寿星,上座无妨。”
“不,祖母。”惜春俏答答地回道,“长嫂如母,我要坐在大嫂子的身边。”
贾母愣了愣,很快宽容地笑了。她如海般深邃的眼睛里不泄露一点忧心。她太沉着了,什么都已经见过。除非霎时海裂山崩了,否则再不能叫她惊慌。
自从她决定收养惜春起,她就没有想过要断绝惜春和秦氏的关系。母女情分不是人力所能割断的,她不做这样造孽的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府宁静,为了贾氏一族能够昌盛不绝。
很多人都笑了。
惜春为自己的机敏得意,她灵巧地跑到秦可卿的身边,挨着她坐下。
“大嫂子……”她正待和可卿细细说些贴心话,却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
“珍大哥哥。”惜春认出是自己的哥哥贾珍,赶紧笑着行下礼去。
“妹妹快起!”贾珍也是这样面带微笑,“今日我越礼了,原是女眷,没有贸然就进的理,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妹妹的大日子,做哥哥的岂能连个面也不露?你瞧,哥哥为了你,礼也顾不得了。现下,我给妹妹道喜了。”贾珍似笑非笑地说完,行了半礼,转身欲走。
惜春还了礼,挨着秦氏坐下。贾珍见了,又立住了,盯着惜春笑道:“妹妹应该去老祖宗身边坐着才亲香。”
惜春一愣,她的心里一凛。她不喜欢贾珍看她的眼神,阴阴暗暗的,如刺如刀。
“哥哥,我喜欢嫂子,我喜欢嫂子给我梳的髻。”惜春站起来小心翼翼回道。她突然地敏感起来,她无由地怕,怕贾珍误会。至于误会什么,为什么误会,那些念头像纠结在一起的凌乱的光影,不可捕捉,扑朔迷离。
“是啊,我也喜欢四妹妹,就让她坐我身边吧。”秦氏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又对贾珍笑,“外面那么多男客还不够你应酬的?这会子专跑进来和我们胡缠?”
“就走,就走。我走还不成吗?”贾珍像冰雪遇上阳光,冷意忍不住消融,附在秦氏耳边道,“我就这么惹你烦吗?我现在走了,晚上你可别来求我。”
秦氏红了脸,轻轻啐他一口:“老祖宗在,你还这么不尊重,被人听见,怎么得了?”贾珍笑着,朝外走去。
这边秦氏复坐下来,拉了惜春入席,至晚,众人方尽欢而散。
秦氏领着丫鬟婆子送众人出门。
“我可以常常来见你吗?”临上车时惜春恋恋地问。
秦氏想了想,点头道:“自然,自然可以了。这里是你的家。”她笑意款款,“只是,你要来时,先告诉我一声,我打发人去接你。”
现在回味起来,那是个不好的开始,但惜春仍觉得那是自己十五年来,最开心丰盛的一天。她开始获得她的爱。
因着秦氏待她的好,纵然她后来知道自己出身是如此的污秽,她也无力去恨她。恨,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
她只是,仿佛看见一个最亲的人突然在眼前猝死,无法接受和面对。以那样激烈的方式被迫获知生命真相,仿佛从内被人劈开两半,余生再无完整的机会。
像一生也终将行尽一样,何况只是一条游廊。惜春终于走到贾敬的静室前,举手敲门。
开门的是贾珍。他看见她,一愣。
“大哥哥也在这里,妹妹有礼了。”惜春低下身子行礼,而后不待贾珍叫起,自己走进贾敬的修道室。
贾珍愣愣地看着她,然后竟露出一点笑容。他一向恭谨守礼的妹妹,好像突然长大了。至少她不再惧怕他。贾珍感觉到惜春的身体里,有东西在萌芽,撼动她原有的稚弱,她变得坚硬而崭新。他希望她长大,越来越坚硬和出众,这样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恨她。惜春是他恨的土壤,她越肥沃,他的恨意就能够扎得越深。恨意繁盛。
多年来,他一直压抑自己,压抑得紧紧的,像一颗饱满的、日日夜夜等待萌芽的种子。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贾母告诫过他——我替你父亲养着这个孩子,她的一切与你无关,你可以恨她,但不可以伤害她。绝对不允许。我不允许你的恨,摧毁这个无辜的孩子。你的可卿是无辜的,这个孩子,她也是无辜的。我不允许你的恨蔓延,然后祸及我们贾氏。珍儿,你听清楚,绝对不允许。
贾珍转身也跟了进去。他想旁观。
贾敬看见惜春进来,非常高兴。
“惜儿。”他一手拉住惜春,“不必跪了。到为父这儿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
“父亲。”惜春仍是跪下去,“祖母教导,情可宽免,礼不可废。女儿叩问父亲金安。”
“乖孩子。真是乖孩子!”贾敬看着她心神俱醉地说,“你祖母教导有方啊,是为父的福气。”与贾珍不同,贾敬钟爱惜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对她父女情深,情真意切。
这个孩子的存在,会永远地证明他曾占有过一个绝色的美人。她是他和她共同制造的生命,他在她生命里诞下了烙印,即使她死,也无法摧毁的活生生的印记。而她和贾珍并没有!惜春的出现,会提醒他,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胜于贾珍的地方。尽管他只爱过秦可卿一次。可是一次,已经有无可取代的胜利快感。
他接近狂热地、诚挚地爱着惜春。她是他的成就,是他放弃权位而无须后悔的明证。
一如贾珍所指责,前几天,他回去了,他去找了可卿,他可以发誓,发誓他不是贾珍所想的,为了奸淫她而回去的。这么多年,修道已经让他渐渐地不再如生如死地渴望她如花般鲜嫩的身体。他只是想跟她商量,跟孩子的母亲商量——惜春大了,可以许人了。他已经帮她订了一门好亲。
他本想尽一点父亲的心。十五年来,他与惜春彼此是毫不相干的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毕竟是个父亲。只是他不该忘记了,可卿是他的心魔,无可取代的心魔。见到她的那一刻,她香风钗影地走过来。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眼,他已经泯灭的欲心又重燃了。
她是他如影随形的,心魔。
“惜儿,你的手怎么这样凉?”他拉着惜春的手准备说一些贴心话,转眼看见贾珍,心里就不悦,一面对贾珍道,“珍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回吧,为父一心修道,也将不久于人世,就不跟你回府沾染红尘了。珍儿媳妇面前替为父上一炷香吧。”一面对惜春笑道,“你珍大嫂子没了,难为你哥哥孝敬,这样难受的光景还想起给为父请安。其实这有什么,山里的海里的,凭是府里有的,用就是了。”
惜春点头,面色看不出一点异常,山水不惊地应道:“父亲说得极是。大嫂子当家多年,她的人品府里无人不钦服,无人不赞。前年女儿及笄,还是偏劳珍大嫂子给梳的髻。说来也奇怪,她好像知道女儿心思一般。父亲,你说这奇不奇怪?”
贾敬笑道:“蔷薇可不就是我惜儿生日时开的花吗?你珍大嫂子知道,有什么奇怪?许就是你珍大哥特意嘱咐的。”
“是吗?”惜春转过脸来看贾珍,“大哥哥,是你告诉大嫂子的吗?”
贾珍看着她,看着贾敬,他知道贾敬看着他那眼神的意思。贾珍咬碎了牙,笑道:“自然是我告诉的。”回答完这话,他像抽离了角色一般,站在那里。他突然明白惜春也是在作戏。
贾珍从心里开心地笑出来:杀千刀的老匹夫,你还以为你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早就知道了,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你,你还不知道而已。她早就被你赐予她的耻辱和罪孽摧毁了。在你面前的不过一个躯壳,恨生于世的躯壳。她和我一样恨你,不,她一定没有我恨你。
贾珍清冷地看着,看着这场三人的戏,而后带着满足愉悦的心情,行礼:“儿子告退。”
“去吧,去吧。路上叫小厮小心伺候着。”贾敬露出慈爱满意的笑容。
“父亲,儿子大了,何用您这样担心。我将俞禄和几个妥当的小厮留下来伺候妹妹回府,我带来意儿回就成。”贾珍笑道。
“就依我儿。”贾敬笑得益发真诚,他简直快忘记了贾珍是该恨惜春的。无奈,人对自己的错误就是那么容易原谅,甚至以为,别人也会和自己一样痛快地原谅。
伤口在别人身上仿佛容易愈合些。
“哥哥,外面落雨了,小心着些,你不宜再伤身了。”惜春起身送他出门。天色阴凉,她望着贾珍的脸,面容苍苍,眼神幽凉,风吹过来,在一瞬间惜春看到他整个人塌陷粉碎的部分,像沙一样簌簌飞落。无可否认,他已经是个终身残疾的男人。
“多谢妹妹费心。”贾珍看着她,冷笑一声,转身走了。他会非常的保重,已经伤心,自然不宜伤身。
出了玄真观,贾珍带着来意儿,两骑先行。贾珍策马狂奔,马鞭抽得马血痕累累。来意儿在后面看见,心下冰凉。心想我们这位爷今儿不知道又撞了什么煞神了,我得小心伺候着。
不一时进了城,回了宁府,贾珍下马把缰绳丢给来接的人,折身就往府里走。来意儿大气不敢出,低头跟在后头,心头如鼓擂,只祈盼今日贾珍别拿他撒气。
入了内院,贾珍定住脚步,回身对来意儿说:“爷今天晚上要你。”一句说完,贾珍往里面去了,把来意儿撇在院门口,哭丧着脸站着。
眼瞅着贾珍走远,早有几个好事的小厮凑上来打趣:“来意儿你好福气啊,宫里的娘娘也不能像你这样专宠吧。”
“放你娘的屁!说这话也不怕烂了舌头,咱们家现有一位娘娘在宫里,这话我告诉爷去,看你们谁活得了?”来意儿跳起来,点着他们的鼻子大骂,转身又要往内院告诉贾珍去。
见他真怒了,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几个小厮立时萎了,吓得面如土色,一把拽住他,围住来意儿央求个不住:“来意儿大哥,我们错了。我们嘴贱还不成吗?求你别告诉爷。”
“哥知道,大家混碗饭吃都不容易,岂能这么着就出卖兄弟的?只是你们这话听了太刺心。”来意儿叹口气,安抚他们。他想起俞禄说的那番贴心贴肺的话,忍不住红了眼眶,对几个相好的小厮道,“哥我今儿算是上了一课了,都是人下人,这样急脖子红眼的没必要。”
来意儿慢慢地蹲下来,声音越来越平静,到后来已经是自言自语了:“说实在的咱们都是好男人,下面不缺不烂,爹妈辛苦养大的人,他娘的,要不是穷极了,要活命,谁跟他干这个。”
来意儿笑意凄凉,还能犟得住眼泪,周围的几个人眼泪却走珠似的往下落。来意儿的话生生敲到他们心里去:是。没有谁比谁贱,比谁该做奴才。可是这浮世众生,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人锦衣玉食,生下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奴婢成群;有人破瓦寒窑,只求活命,却穷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要卖身为奴。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尤其不仁的,是对命贱如蜉蝣的升斗小民。佛说,众生平等。那只是安慰人的谎言。
来意儿一伙人正在自伤自怜,凑在一堆哭天抹泪,大管事来升家的婆娘走过来,站住了,似笑非笑问:“哟!你们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不去干活,在这里哭得倒自在。说说,你们这倒是因为什么这么伤心?”
众人皆惊,来升家的不是善角,但凡被她逮到,那是好不了的事。到底是来意儿机警,忙站起来拉住来升家的,扶过来,又命一个小厮取了暖垫来,请她坐下。一时泡了茶来,又亲手递到来升家的手里,赔着小心说:“大娘可别见怪,小的们岂敢躲懒,只是这会子想起珍大奶奶在生时对咱们的恩德,忍不住有点伤感而已。您老也知道咱们的身份,岂敢到灵前大号去?不过在这里滴几滴眼泪尽尽心罢了。”
来升家的接了茶,面色暖了些,点头叹道:“这话说得倒是了,要说起咱们珍大奶奶,那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对我们又宽又厚,眼见得家法摆了几年,都落了灰,也没见她打过谁一板子。这么好的主子,没了倒真的可惜了,谁不难受呢?”说着,倒跟着赔了不少眼泪。
来升家的一行说,一行擦泪,又喝了点子茶,站起来,道:“我也不得在这里久坐,还要去里面回话,露个消息给你们知道,打今起,老爷请了西府的琏二奶奶来主事。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不比咱们大奶奶好糊弄。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倘若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你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腿脚也勤快些,不比眼前这样。小心惹那烈货打折了你们的腿。大家每日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过了这一月,大爷恁样宠着你们,反了天也轮不到我们多说。”
来意儿赶紧接着她的话,赔笑道:“大娘哪里话来,您的好意我们岂不领的。您放心,我们这儿,鞍前马后的,只给您添花,绝不添乱。”
一席话奉承得来升家的眉开眼笑,对来意儿招手:“对了,你过来,跟我到账房去。”
来意儿忙应着,一边忙着使眼色让众小厮散了。
来意儿跟着来升家的到了账房,来升家的支出十两银子给他,道:“这是爷赏的,爷知道你娘病重特意多赏了你五两。”两人凑得近,来升家的眼瞅别人不见,伸手捏了来意儿一把,笑吟吟地看他,“好滑的皮肉。”
来意儿也不退让,红着脸哧哧地笑:“大娘,大娘且尊重些。”话虽这样说,来意儿也把她搡一下,一个小动作撩得来升家的心花怒放。他知道这些老婆娘才是真正脸酸心硬的老烈货,再腻,犯不着和她们翻脸,左右也是些个颜老珠黄、百无聊赖的主,大家逢场作戏,不如彼此敷衍得漂亮。
人生不就是个戏吗?谁不拎着一箱子面具行天下?
来意儿领赏以后,直奔街上抓药,顺便多买了点黄芪、茯苓,又买了点果子蜜饯,时鲜蔬菜,送回家中。他老母患病多时,见儿子带了这许多东西兼银钱回来,激动得泪流满面,挣扎着非要下床做点好吃的给儿子尝尝。
“不了,娘。”来意儿扶她坐下,“儿子在东府珍大爷手下当差,吃得好,穿得好,这些您就留着自己用,您缺什么告诉儿。下个月,儿得闲了,还来看您。”
“不缺不缺,只这银子你别忘了带回来,爷赏你,是人家恩德,不能胡乱花着糟蹋了。”来意儿母亲将那银子牢牢握在手心,那锭白银好像长在手里一样,不肯放下。
此时,来意儿脸上一点也看不出那种半阴不阳的放荡不羁了,他端端正正地在母亲身边坐好,一举一动透出端然的男儿气。在外面受怎样的屈辱都好,到母亲身边还是要还她个健康无碍的孩子。他是男儿,是张家唯一的根苗,不能让母亲担心。
“我儿,这银子,娘替你收着,再过两年,儿大了,娘给你寻一户好人家的女子,我儿生儿育女,延续张家香火,娘就是死了也不负你父亲在天之灵,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母亲说着又拭泪,然而难免有些欢喜的颜色。自从来意儿那天在街上卖梨被贾珍看到,收到府里做了跟随,这日子一天好似一天,手头也渐渐有些余钱了,怎教她不喜?
“明年我儿就十六了……”
“娘,儿知道,儿得闲就往家里送银子。您好好看病,娶媳妇的事,就再急,也得您病好了再说。娘的病不好,儿不娶妻。”
来意儿的娘亲闻言又激动又宽慰,颤巍巍地倒在床上,嘴里吐出游丝一样清晰的话:“儿,娘还有一句话你记着:得人恩果千年记,我儿受了珍大爷的好处,就要尽心地伺候人家,凡事想在前头,不要等着人家提点。娘不是要你做奴才,娘要你做好人。”
“娘,儿记下了,儿马上就回去,晚间珍大爷还找儿子有事。”来意儿笑着,把苦水咽到了心的最深处。就让母亲保留对这人世纯净美好的意象吧,老人家的眼里无处不是好人。
都是好人?谁又真的是金刚不坏的坏人呢?有口饭吃,有室容身,一个人生存于世,要求原也不高。
来意儿安顿好老娘,自己又拿了点碎银子,买了皂角香粉把自己洗干净,趁夜到了东府的小耳房里等着贾珍。
天暗了,再暗一点,府里的灯笼渐次亮起来。来意儿缩在床上,心里茫茫的,将自己裹得紧些再紧些,这秋夜,真冷啊,冷入骨。
有了窸窣的脚步声,再一看,窗牖外,几个人打着灯,逶迤朝这边来了。
来意儿百无聊赖地披上件衣裳,开门来迎。
错有错着,来意儿这副慵懒的样子,落到贾珍眼里,竟比平日添了几分娇媚。
“这样很好。”贾珍进门就抱住来意儿,一面吹熄了灯笼。
来意儿闭上眼睛,发出呻吟声,那声音咬噬着他。他知道,自己将再一次沉沦于无底的黑暗中,尽管这身躯已经千疮百孔,亦只有无力沉沦。
他一直沉下去……因为,像断根的花枝,他从来无力上拔,自然也无力挣脱。
屋子里再度有了点亮光,一番云雨后,贾珍搂着来意儿不甚疲累地倒在床上,仍是非常非常地想念她,以至于不能跟女人同房,会试图在她们每个人的眼角眉梢、身体发肤上寻找踪迹。一次,一次,非常用力地寻找。然而他确信自己是盲了。他再也看不见她。
只能和男人进行虚妄的缠绵,疼痛会提醒他是活着的。
“来意儿,你疼吗?”
“回爷的话,小的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你疼,你不开心。”贾珍抚着他的身子,缓缓道,“你还小,爷委屈了你。”
来意儿不敢应声,伏在他身上,眼泪簌簌地落。
“爷,小的不敢称委屈,能跟着爷是小的福气。”他想起那天在街上卖梨,被一群泼皮小子围堵戏弄。他们欺他生得纤巧,欺负他的次数比对别人又多些。那一天卖了几钱银子,他们又来勒索,平时也就罢了,那天不行,娘等着用那银子去抓药救命,自然不能被他们拿去。他跑,冲撞了贾珍的马。原以为死定了,不料贾珍盯住他看了一时,就命家奴将他护起,临走又丢了一锭银子给他。
马上,贾珍离去的身影,伟岸坚毅。来意儿呆立在街头,突然明白了,只有这样的男人如荫的权势才能保护自己。次日,他等在贾府的门口,一直等到贾珍出现……
“好巧的人儿。”贾珍手指游动抚来意儿的脸,想起他十三岁的时候跟了自己,弹指韶光,已经两年,看见来意儿手边的帕子,不由一笑,“这东西又到了你这,俞禄倒巧,拿爷我的东西四处做人。”
“爷若不喜欢,我明儿就还给他去。”
“难为他有这个心,配你倒好。他是粗人,用了不宜。”贾珍拈起那块帕子,“这上面有你的泪了,洗了还回也是旧的。这样的东西,值什么,现时要一车也是有的。你留着,回头我替你还他件别的,保管他承你的情。”
“谢爷。”
贾珍看看天,窗外天色尚暗。他累了,但明日还要早起,各府王爷派人来吊孝,大的小的,少不得一一应酬。他挣扎着靠起来,对来意儿说:“你去,把那边的红盒子给我打开,取两丸药我吃了就睡。”
来意儿下了床,拿了药,凑到烛光下一看,惊呼一声,忙丢了药,跪下了。
贾珍双目睁开,看住来意儿:“这又是怎么了?快把药拿来。”
“回爷,这药吃不得,奴才的爹就是吃这个药治死的。”来意儿叩头。
贾珍翻身坐起来,正视着他,道:“什么事,你起来细说。”
来意儿转身拾了药,递给贾珍看时,垂泪道:“这是外面道观里常炼的丹药,说是固本培原,提神宜气。可是不能常服,否则会中毒而死。奴才的爹就是死在这上头,所以奴才记得清。”
来意儿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贾珍脸上变色,伸手拂落药丸。那药骨碌骨碌滚到角落里,像暗处有双人的眼睛在窥视。贾珍定神,看了那药半晌,伸手抱住来意儿,替他擦泪,笑道:“好孩子,你救了我一命,跟我说说,你爹是做什么的?好好的吃丹药做什么?”
“回爷,奴才的爹是落第的秀才,一时想不开,去了道观里修行。听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想着修道成仙,不料吃了丹药死了,撇下我和我娘好不孤单。”
来意儿抽噎着,他回味父亲的坎坷以及自身的悲苦,泪水宛如河流蔓延。泪影斑驳中,他渐渐能够看见自己童年的剪影,还有父亲清瘦潦倒的样子。一个青灰衫履的男子,握着书,指节清晰。倚着门,望定了远方浩浩的江水。
他身上有落魄的味道,像这条江里日日出没的那些游船高楼上的女子,随手丢弃的薄绢,连红的唇印也是脏的旧的,随风不入夜,落地入江,任凭践踏。
他日日看着江,看水,看人,看那些被人丢弃的薄绢。他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流,是沉甸甸的铁灰的痛楚。
终于有一天,他不见了,人人以为他去投江了。来意儿娘俩哭得透死,只得绝了念。可是有一天,他们娘俩在山上的道观看见他,他没有死,却以他的方式了结了尘缘。
“你说,你的父亲也是修道,吃这个死的?”落第秀才的故事听完,贾珍笑起来。吓得来意儿又跪下:“爷,奴才说错了什么吗?”
贾珍一愣,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床前铜镜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阴恻恻地,面容扭曲。可不就是在笑?恶意从五官里一丝丝地冒出来。
这是我吗?贾珍一凛。但他很快镇定了。
“爷没事,爷是想杀人。杀那些想害爷的人!”贾珍跳下床拾起那药,硕大的丸子,像剜落的眼珠,藏着血淋淋的恶意,叫人不寒而栗。
“来意儿。”贾珍回身看住了心神不定的来意儿,眼神灼灼,“从明起,你就跟着俞禄。我叫他好生带着你,学着理事。毕竟是秀才的儿子,这么着也委实糟蹋了。”
“今日之事,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来意儿看着贾珍,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将头在地下磕得青紫,“奴才只知道谢主子再造之恩。”
贾珍不置可否,转身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天际,启明星已亮。
来意儿跪着,他突然听见贾珍无限倦怠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看贾珍的背影,萧瑟晨风中,贾珍身形消瘦如寒竹,他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凄凉。
来意儿不懂,一个什么都有的人,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一无所有?
他看见那枝寒竹在风中展开身体,发出寂寞的声音。那声音说:“你起来,替我更衣罢。”
入画去了宁府。这是她卖入荣府五年来,第一次出府。由周瑞家的陪着,替四姑娘送东西给珍大爷。
坐在小车里,悠悠晃晃。阳光熏冽,透过轻纱射进来,散成五彩缤纷的光影,像一个从暗牢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那种世俗的亮丽,让入画觉得微微晕眩。
其实这只是普通而短小的荣宁街。而她,由此到彼,也不过百步之遥。
入画入内院,在抄手游廊上慢慢走,她初入东府,见这边厅殿楼阁,都峥嵘轩峻,花木也蓊蔚洇润,比荣府有别样风情,少不得细细看。正巧来意儿跟着俞禄出来办事,迎头走过来,看见入画微微一愣。入画看到他,一个英俊小厮对自己注目,少不得心头猛跳,咬住嘴唇,退到廊柱后,又忍不住拿眼看他。
来意儿走过去,入画松了口气,怅然若失,心里轻重不定,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这么想着,又回头看一眼,恰好来意儿也回头,两个人的眼神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撞到一起了。
又是一惊,惊心动魄地惊。
来意儿突然回身走过来,看着她,没头没脑地问一句:“认得我吗?”
“不……”入画吓得手足无措。这么近的脸,男人的脸。他的呼吸喷到她脸上。神,告诉她该怎么反应?
“我认得你。蕙妹妹。我们定过亲不是?”来意儿看住她,眼神把她扼得死死的。
定过亲!入画仔细地、仔细地看着他,手心沁出汗!她现在脑子单纯干净得要命,只剩下荣府的太太小姐们。
往事如前生。好还是不好?
“表哥。你是表哥?我……我们……”入画突然认出他是谁。认出了,如孟婆汤失效了,前尘旧事纷沓而来,平顺的心一时万马奔腾,烽烟四起。
“该死的,蕙小姐,你也卖身为奴了吗?你的高枝儿呢?断了,烧了,连根拔了?你也有今日!原来,人生不过如此……”来意儿阴恻恻地笑,转身出去了。
人声远了,杂声寂了。只他的声音点点滴滴,落到心里,清澈见底。入画任他嘲讽,讷讷地,呆着,立着。心热了,冷了,患了伤寒似的,突然很伤感,却又很想放肆地笑。
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何必此生此时此处相逢?逼仄得一丝不透。天,你必得叫人刀兵相见,短兵相接,血流成河才罢休?
来意儿恨冲冲地往外走,心里五味杂陈。她,亦有今日吗?然而将入画羞辱,并不能让他快乐。
他不能忘记她,所以五年之后,两眼之内就将她认出。他更不能忘记的是,姑姑姑父的嫌贫爱富。
老套但有效的理由。他父亲中了秀才,就赶着来定了亲,及至父亲屡试不第,又慌忙将女儿许了别人,唯恐吃了亏。
笑贫不笑娼,他懂得这句话,铁了心委身贾珍,也是拜她一家所赐。
可是,人生,原来不过如此。
他并不希望她也沦落了,并不希望。如果她还是那个金娇玉贵的蕙妹妹,也许他的挣扎,他的不甘心才真的有意义。可是,连她都沦落了,沦落为奴……或许真的应了古话: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哪有铁打的富贵,不散的席?
他和她的人生,就像一块已经冷却的铁,黑浑沉重,被命运定了型,怎么敲打都没有意义。白费心机。
来意儿落寞地回头看这府邸,盛烈的阳光将偌大的府第笼罩,看上去气势不凡。他却一眼看到隐没在高墙内的白幡,悲戚麻木的人们。他突然有种幻觉,在这个阳光丰盛的下午,由于日晒而引发的幻觉。他仿佛望见宁府和荣府的祖先,蟒袍玉带的两位国公,模糊而苍老的脸。他听见,冥冥中有个陌生的神秘的声音在叹息——唉……
一阵心悸,彻骨的凉意。他想自己怎么会觉得这是整个贾府的葬礼呢?那些出没的忙碌的人,进进出出,悲悲切切,倒似来为这百年望族吊孝。
只是珍大奶奶殁了,我乱想些什么?来意儿赶紧挥掉这些不好的预念。就算注定了曲终人散,也请迟些吧。来意儿莫名地想。他明白自己是这树上的猢狲,附树的藤。
荣宁街上,人来人往,宁府门前,车水马龙。有谁会想到,第一时间听到这百年的悲音,赫赫贾府轻轻塌陷,窥测到将来结局的先知,居然是个小厮。
满地阳光冷了,入画呆立当地。心里,锥心泣血地疼。血一点点流尽了,那些淤积在心里枯腐的疼痛,原来还在,一直在。
这样站着,站了很久,直到周瑞家的跑来叫她:“哎哟,我的姑娘奶奶,你怎么还在这儿?大爷哪有那么多工夫等着你,快和我一道把四姑娘的东西递上去。”
入画回了魂,由周瑞家的拉着,去见了贾珍。前生已折裂,她从巨大的罅隙里跌落,现世她是奴才。为奴,就要恪守奴才的本分。那时在家里,她也是听着父亲、母亲这么训斥仆人的。母亲告诉她的世界是剥裂分明的。
你不要看这世上的人都生活在一片天下,共存一个世界中,其实它已经被神秘的手细碎地分裂,一切不是没有发生,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已经安排好。
“孩子,你和你表哥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忘记他吧。记住娘的话,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人,生活在一起是被诅咒的,幸福不能长久,悲剧终会萌芽。”
母亲语重心长,由不得她不信。那么忘记记忆中那个苍白模糊的表哥吧,反正也不是困难的事,反正会有更好的在前面等候。
是谁教予的箴言?必须放弃些,你才可获得新的。
贾珍没有怪罪她,许是太忙了,千头万绪犹自理不顺,谁有空和个小丫鬟计较这些小事,只接了东西,看了,眉头微挑,问一句:“四小姐手书的?”又道,“你回吧,这些天好生伺候着。”挥挥手,让她退下。
她告退了,坐上车回荣府,又去见了贾母,回话。
老太太一贯的慈和,笑问:“东西可送去了?珍大爷可有话说?”
她一一地回了,垂手毕立。
“难为四丫头有心,为她嫂子费这样的心,就一般的儿女也没这么孝的,舌血刺经……可要怎样疼才是!”
老太太说着,瞧了一眼立在地下的入画和婆子们,嗔道:“你们这些人,也不看紧着些,怎么就任她做出这等伤身害体的事。她死去的娘晓得,又该怎样伤心。”
老太太口气不顺,吓得身边人一起站起来,垂手领训。入画她们,早跪了一地,心神不定,等待发落。
半晌,方是王熙凤察言观色地边笑边劝解:“老祖宗可是心疼孙女心疼得糊涂了,这一个小姐,一个丫头,丫头如何管得小姐?老祖宗不欢喜,我这就派人拿了竹片子打她们一顿或是扣几个月的饷银,怎么发落,听凭老祖宗做主。”
“你呀!”老太太闻言倒笑了,“猫样伶俐狗样精,惯会狐假虎威。”老太太指着入画,“这样小的孩子,露珠似的身子骨,架得住你几板子?这些人统共才几个银子?你就扣了去,你忍心?”
凤姐儿咬着嘴唇笑,一双凤眼水汪汪的,顾盼之间,云烟四起,藏住了多少精明灵巧。
“谢老祖宗教诲,连我都感念老祖宗慈悲,何况她们。”凤姐儿笑着蹲了蹲,站起来给老太太揉捏,笑道,“原是这么着,我们小孩儿家,承长辈看顾才许管这家,万般不当之处,还望老祖宗提点。”
“千个人也巧不过你去。”贾母笑着看凤姐儿,“打量我不知道,你这是为她们求情吗?左右着我是个老恶人,你做好人。这情原也该求,四丫头冰雕成的人,我心里当真不知?默经画画时不许打扰,原也是我吩咐下去的。怪不得她们。谁承想四丫头……唉!就是金粉,现磨了,也是又尊贵又易得的,凭是多少,算个什么?偏是这样执拧,想到用舌血来刺经。”
王夫人点头劝解:“老太太且宽心,这也是四丫头虔诚,与佛有缘,换作别人,就有这个心,也断不能的。四丫头的功德,佛看在眼中,她定有后福。”
贾母点头一叹:“有后福,都有才好……”说着闭了眼睛,“我乏了,你们散吧。”
众人慢慢散了。
灵巧不过凤姐,特意落后几步,附在贾母耳边道:“老祖宗放心,四妹妹那里有我照应,太医两日一看,饭菜已经吩咐下厨房特别做了,都是清淡的。”
“人精似的,巧得你!你乖。”贾母脸上露出笑来,伸手摸着凤姐的脸,笑叹,“却都似你这样灵巧,贴心才好。我乐得恁事不理,做个只知傻乐的老厌物。可惜不能。你是个人尖,实在难得的。你入府这几年,人都说我宠着你,只我知道你是苦的。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位是好打发的?却难为你,小小年纪,里里外外打理得漂亮,就我在你这么大,也不能敷衍这样周全。人多说你争尖,攀高枝,谁知你是‘黄连做棒槌——外面光鲜里面苦’,这府现有管事的,可恁事不理。到底谁愿惹这个烦,也唯有你肯担起来,辛苦劳碌不畏人言。”
凤姐的泪早落了一地,当家三年,猫狗都嫌。她这几年的苦楚,原也无处可告,不料老祖宗明镜高悬,倒比亲生的爹娘还了解她。
素来刚强的凤姐也伏在贾母枕边哭软了身子。
“凤丫头,难为你了。”贾母抚着她的背,叹道,“争强好胜原是不错的,你婶子那样庄严持重,我还看不上。只是你还年轻,听我一句劝,遇事心气和缓些,天塌不下来,说到底也是爱惜了自己的身子。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凭他是谁,也不能委屈了你。”
“知道了,老祖宗。”凤姐收泪,给贾母掖紧被子,展颜笑道,“您歇中觉吧,我下去了。”
凤姐站起来告退了,丫鬟们都散了。贾母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她看着宽广冷寂的堂屋。人散了,就会嗅到古老而金贵的旧器发出陈年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的岁月,储藏的忧愁,经久地氤氲着老人。
老人的眼睛慢慢发亮,她似乎看见了空气中某些早已逝去的人的脸,她能看见年轻人看不见的东西,老的人,因为年老,有时会有一些莫名的能力。
你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了。代善,你告诉我这样地耗尽心力,会不会有用?这府里,我从做媳妇时就在这里。我全部的爱和青春氤氲了,沉淀了,一年年后,我像树一样老了,却依然在这里。代善,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能离开,不能看我们的子孙引它败亡。年轻时荣华富贵,随着你,千样人,万般事,我也见过了,福也受足了。现在便是操碎了心,我也认了。你要帮我,还有你们,你们都要帮我,好不好?贾母,你看见她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相信,她是看见了将来。
窗外,一只贸然闯入的雀儿在枝头,一声短、一声长地叫。廊下,百转千回射过来的阳光,已经僻旧了,金灰的色气,看到眼睛里,昏昏的,让人心里揪住。时光,就在雀儿的叫声中慢慢从老人眼前闪过了。
可是贾母知道,日子还长着呢,该操的心,一时也尽不了。所以,她又闭上眼睛,睡过去。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陲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槃
三世诸佛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 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娑婆诃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两百六十字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惜春割破了舌头,蘸着那些鲜艳无瑕的血,淡淡地,写了出来。写的过程中伴随着剧痛。那疼痛让她警醒,当年可卿是在比这更剧烈的痛楚中把她带到这个世间。
想了很久,她决定将这件礼物送给可卿。愿佛,带你脱离苦海沉沦。
惜春已经不再流泪。谁人来看她,也是淡淡地,不落痕迹地对待,左右她舌头伤了,有别人说话,没有她说话的份。
她在房间里玩味地看着那些药粉,那些名贵的粉末从她指间被挫落。吹一口气,面前突然起了大雾一场。
隔着大雾你看她水光潋滟的眼睛,你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她说:我宁可这舌头断掉,可是它依然坚韧;我宁可这舌头烂掉,你们却要它复原。这是我的东西,却从来,从来都不是我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无从选择,只是被选择。因此我学会顺从。
入画进来,替她敷药,安排她就寝。
“姑娘,天晚了,早些安置了吧。”入画说。她的声音清细但沉闷。惜春听了,回过身,扳住她的肩膀,看住她,不掩疑虑。
“你心里有事?”
“没有。”
“我知道有,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入画了。声音是骗不了人的。”
她在纸上写了字给入画看,盯住她一笑,那笑明明灭灭,然后惜春手一抬,将纸就到烛火边烧了。顷刻,纸发出一股焦香,蝴蝶大的纸灰在惜春的脚边起起落落地飞舞。
入画想了一想欲言又止,就这么一愣之间,惜春已经转身走到床边,返身靠在枕头上,脸朝内躺着。
入画知道惜春不会再回头,不会再和她交谈了。她是小姐,岂有腆着脸和丫鬟说话的理?入画也没有怪她的冷淡,她自己也是木木的,只抬眼看着墙上,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心里说不出的阴暗沉寂。
她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能够触及惜春的寂静深处,只是还无从深入。
惜春睡了。梦中她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像行走在水中的人,看远方摇曳的影像一样。那些陈年旧事,始终晃动不定,有的已经开始下坠。
心里渐渐升起熟悉、寥落的情绪,想起那段时间日日走过这里去见一个人。
她想她了,就派了婆子去传话。大嫂子,我想来见你。她总是说,可以的。没有一次回绝。因此她也从没想过她的难。
像冰天雪地寒冷已深的人,她只是心无挂碍地向往可以飞至温暖如春的地方。她追逐她,如同夸父追逐太阳。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入东府与可卿见面,是秘密的,是谨慎安排的结果。曾经她天真地以为东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她这个做小姐的,什么时候去,那还不得看我高兴吗?
那是梦话,现摆着秦氏的金屋她就去不得,那里人多眼杂。她是不知道可卿在顾忌什么,可是她冷眼看可卿的为人,也不像那种无事生非的人。惜春暗自寻思,或许真有不便。比如珍大哥哥,她每次来,他总是不在家,或应皇差,或和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一干公子王孙出去围猎。按理说贾珍不在秦氏应该忙些,可她总是在贾珍不在家的时候请她来玩。惜春也不多问,她本就是个习惯安静接受的孩子。而且秦氏于她的感觉是稳妥的,无须置疑的。
依着惜春的性子倒觉得天香楼好,清净素雅的地儿,下午有缠绵亮烈的阳光,金丝密线似的笼住了亲密无间的两人;下雨天也好,廊下细密的雨线,比什么珠帘都好看,雨打到屋檐琉璃瓦上,叮叮咚咚,疏朗的房间,笑声映着雨声,出尘离世的清决。
那时,她快乐无涯,并不知道快乐因何而生因何而灭。现在知道,与可卿在一起,万般皆可圆满。若情感疏漏一一补足,她本就是个完整纯净的人,不会浑身是血。
那天晚上,贾珍突然回来了,外面人一声声地传话进来,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响。她看见可卿的脸震动了一下。
那时正好一朵烛花爆了,烛光亦是一颤——就以为是烛火晃动。
可卿与惜春睡在一起,急急披衣下去迎。一阵阵钗摇影乱,宝髻松垂,簪子怎样也插不正,不小心扎着手,哎哟一声叫出来。她慌得像装扮不及赶着上台的戏子。金钗银簪射出细碎粼粼的光,针尖似的戳得惜春眼睛疼。
“大嫂子,何用这么急,慢着些,大哥哥不会怪的。”
“惜儿,你不知道。”她回头匆匆一笑,“安心待在楼上,别下来。”相处日久,她叫她惜儿。抹去了那个春字,剩得便只有如丝如缕的温柔缱绻。
她听话地闷在楼上,一声不响,渐渐地睡了。被窝里还有她的温暖,枕边还有她的馨香。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对大嫂子有这么深的眷恋,这样缠绵绕指的依恋?她对她的情感像新日下晒过的白棉花,温暖,绵软,让人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扎进去,沉在里面。
贾珍还是上来了,那条密道,从可卿房间到这里的密道,他是清楚的。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走过,因为一步一步就好像踩在他自己的心上。这条密道就是当年他置的,他置了这条密道铺平了自己的青云路,也置出了一条不可去触碰的禁地,一条永世不得走尽的黑暗隧道,他将自己困在里面。
当年,他隔了门,听见自己妻子的哭泣、咒骂、呼救。他靠着这道门,抵制住心里的良知,他关住它们,将蠢蠢欲动的它们放逐,放出恶念来吞噬一切,最后,他终于能够让自己灭了五音,绝了心念。房间里那个女人已经与他无关,一切已与他无关。他终于能够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今天,看见熟睡的惜春,他却不能再熟视无睹。
贾珍确定自己是个自私恶毒的人,恶念如毒蛇盘踞心头。房里床头一点微弱的烛火突然蹿出来,像毒蛇口里的信子。
贾珍拨亮了烛光,拿烛照着惜春的脸,笑:“哟!我道你养了小白脸,却原来养了个丫头,她也在这里。难为她,外面这样兵荒马乱的,睡得倒甜。”满满的烛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滚烫的。他也不觉得疼。
“仔细你的手。”事已至此,秦氏倒镇定下来,赶上来夺过贾珍手里的烛台。
“你是怕烫着她吧?”贾珍笑着,也不相强,把烛台递给秦氏。一面伸手来探惜春的脸。他的脸逼近她。十几年前的恶果在他眼底渐渐成形,疼得眼底要滴出血来。
那种疼痛像从前的一个神也有过的疼——有一个神,他有一个漂亮的园子,他有一个仆人。有一天,他心血来潮为这仆人添了一个伴侣,他是想,我赐予你生命,我赐予你爱,我赐予你幸福,我赐予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务必忠贞,不可背叛。而那仆人有一日,听从伴侣的话,摘下了树上的果子,吃了,便有念想,不再忠贞。
神很心痛,于是驱逐了他们。如此疼痛。背叛的恶果,连神也不可原宥。你知道吗?情感自私如斯。
他扼住惜春的脖子,天知道,他是不知不觉的。
“扼死你这个孽种!扼死你!”他终于喊出来,双手像灵巧的蟒蛇,缠住她的脖子。
喉咙要被生生捏断,气息堵在一起,眼冒金星,耳朵轰轰作响。脸色是紫涨的,淤青的紫。
惜春困难地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能确定那人是谁。只看见一张模糊的狰狞的脸。
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放开手!”可卿尖叫着,来撕扯贾珍。
“她是我的女儿!你要扼死她,先扼死我!这一切是谁的错,你说!是谁的错!”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惜春身上,泪流满面地嘶叫。
“你让开,我一定要杀了她,十五年了,她该活够了!”贾珍推开秦可卿,又来扼惜春的脖子。
“哥……”惜春看清是贾珍,又惊又怕死命挣扎。
“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的仇人,记得转世投胎来找我报仇。你记得我的脸,记得我的名字,我叫贾珍。别找错人。”
“畜生!”跌倒在地的秦可卿,伸手抓过烛台——好吧,要死的话,都同归于尽好了!她将烛台往贾珍身上掷去,拼命地掷去。
贾珍本能地一闪,不得已松开惜春。
惜春看见秦可卿扑到她的身上,哭着,叫着:“惜儿,我是你的娘,娘不会不管你!”
惜春感觉扼在脖子上的手松了,却又有一双无形的手伸过来,掩住了似的,她抱住可卿叫——娘。
这辈子,唯一一声叫出口的娘。
她记得可卿的泪,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沾满了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手。她感觉到那泪是热的,热得像烛油,将她整个烫穿了,从此以后千疮百孔。
梦里,很多事都悠悠地过了,可卿死了,葬了。元春晋了贵妃,圣眷隆重,回府省亲。轰烈烈大观园盖起来了,姐妹们都住进去了,诗社起了几番。刘姥姥来,老祖宗嘱咐她画园子,这么多事,怎么一会儿就过了呢?
休将短梦拟黄粱。老的老了,小的大了,逝去的,遗忘的,情怨随时光静静衍生,却最终在时光里湮灭。生活原是这样如刺又平顺的流年。
惜春醒了。她睁眼时,又看见荣宁街上遮天的白幡,灵前仍是供用五品职的执事等物。难道还是那一天吗?再定睛看时,已经不是那口樯木棺材,灵牌幡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了贾敬,众人高抬的是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好像过了很多年了。惜春看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叹息:“也许我早就老了,却是今天才愿承认。”
她回头问身后的入画:“今年你可有十五了?”
“过了十五了,姑娘。可不是都老了么。”入画边给她梳头边闲闲应道。她亦有她的期待和心思,如流波里的月影那样模糊不明。
“我十六了。”惜春笑得像一朵还没开放就已经开始凋零的蔷薇。
一时梳洗毕,众人皆来拜望,一拨一拨的如同藕香榭外不绝的水纹。惜春少不得一一应酬,本来心无波澜的,倒非要伸棍子把心水搅浑了,搅得胸腔里发酸,看着流了几滴泪才作罢。
惜春冷僻,一般人不过送出暖香坞,回身就把房门闭了。众人怜她小小年纪父母俱丧,也不跟她十分计较。倒是老祖宗、太太十分放心不下,三天两头打发人来问寒问暖,嘱咐凤姐儿多照料着些。
惜春心里厌也说不得。少不得上去承恩,道谢,一套套戏码做足了,来的人方少了些。饶是这样还闹得暖香坞人仰马翻。入画领着几个婆子,一迭声的打帘子端茶倒水送客,累得不堪。无奈何,府里规矩大,等闲身上不干净的婆子丫头,不过是在外面粗使,一概不许到屋里来。正经忙碌的只有入画和几个小丫头。
起先入画还不知道,照样日日做足功课,眼见人来得不再那么轰烈,心里奇怪。待惜春告诉她原因,暗地里免不了松一口气。但人又自有一股贱意,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闲了,站在房里倒有些茫然。这一日又早早忙好,惜春和妙玉在屋里对弈。入画来来回回的不知道做什么,又不敢打扰,只拿了鱼食靠在廊下的栏杆边看鱼,百无聊赖中用手摩挲着栏杆。青碧的栏杆将手越发衬得白,仿佛隆冬大雪覆在翠竹上那样青白分明。她就这样靠着,看着水,一边想着脉脉心事,这里的水也不壮阔,也不浩渺。只森森的鱼鳞似的白,像一面蒙上了雾气的镜子,就是这样才容易惹起那些千丘万壑,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入画正看得入神,身边突然有人笑:“姑娘好重的心思啊,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可是愁嫁不得如意郎吗?”
入画猝不及防,吓得一惊一跳,抬头看,一张马脸凑过来,细嘴细腮,一双吊三角眼,笑吟吟只看着自己。定睛看时,原来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
“你作死!这样的话也是这里浑说的吗!仔细我回上头去,二奶奶一顿板子喂饱了,看你吃不吃得消。”入画用手抚着胸口骂。见是她,先自不喜,继而又惊又怒。入画到底是小姐出身,每日受别人的气说不得也就忍了,现在连这样烂泥坑里枯叶似的老婆娘都敢来笑话她。入画气得手颤,想生生给她两耳刮子,想想还是忍住了,随手将鱼食撒在池里,手一拍,走了,回身冷笑道,“大娘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王善保家的也不着恼,丢了个眼色,笑意不减只跟着她,入画心下生疑,特意往没人的地方走。这园子里假山花木茂盛,树荫底下石头背后,倒是方便说话。
那一蔽阳光清冽,照不到这里,假山背后,花草浓密,阴影丛生。石头上冷丝丝,没一滴阳光。入画伸手一探,笑道:“这石头凉,大娘仔细冷着身子。”说着拿出块手帕子垫在石头上让王善保家的坐了,一边自捡了块干净石头,离王善保家的远远坐下。刚才的一刹那,她打定主意,不去惹翻那老泥鳅,且看她什么话说,再作计较。
思量定了,入画笑微微道:“王大娘,有话您请说。”
“姑娘。”王善保家的笑得细眉细眼一阵乱摇乱颤,“姑娘是聪明人,我也不说那个虚话,是东府里头来意儿哥儿叫我传话给你。”
入画听了心下惊动如有物萌芽,脸色却是一沉,冷冷一笑,站起来就往假山后面走,边笑边咬牙说:“大娘请回,这会子别说什么来意儿,来神儿我也不认得。若有什么污言秽语,人约西厢那些话,大娘你收回肚子里藏稳了,你不必说,说了我也不听。若想着我是这样轻率的人,他就打错了主意。”
王善保家的上来伸手拉住她,在她脸上一摸,笑道:“哎!好嫩的脸皮,你在我跟前三贞九烈算个什么,还装不认得。来意儿小哥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你,不是半过了明路的,就是使再多的银子,我也不敢接这个差。”
“大娘放尊重些。”入画忍住气。别的倒没什么,就只入画闻惯了清淡檀香,乍闻到王善保家的身上酸臭味,直冲鼻梁,让她受不了。入画立刻退后几步,甩开她的手,正色道,“您这话不明不白的,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将我求下了,我还得伺候姑娘,就是姑娘出了阁,我少不得也跟去伺候,算天算地,也没有跟了他的理。”
不料听了这话,王善保家的拍手笑道:“我原道姑娘小,不料姑娘却明白!现摆着,可不是就要随嫁陪房,来意儿才急着向爷求你来着,幸好我们这位爷慈悲为怀,也就允了。”
入画顾不得她身上气味恶心,抓住她问:“这是真的?姑娘清誉毁不得。”
王善保家的一屁股坐下,把手笼在袖筒里,两只吊梢眼看着她,笑嘻嘻道:“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没影的事,事关这府里没出阁的清贵小姐,我就敢乱说?”
入画低头不响,半天才道:“我们小姐还说要剃了头做姑子去……”
王善保家的大笑起来,一张脸立时千丘万壑,看起来像揉皱的牛皮纸。那张脸看得入画心惊肉跳,却又在笑,声音硬硬地刺进耳来:“听你们小姐发梦,岂有公侯家的小姐去做尼姑的?就是老祖宗许了,先太爷还不许呢!这门亲是先太爷订下的,因是宫里太妃薨了,又是国丧三年,怕小姐知道了野了心,这才瞒得铁桶似的。说起来,四姑娘也薄命,这会子老太爷也殁了,又是三年,嫁过去也老了……”
“对家是谁?”入画顾不得追究王善保家的不敬之罪,捏紧了帕子问,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紧张得发白。胸腔里一颗心扑腾得厉害,这事错不得,一错,误的是两个人的终身。
冷汗沁了一手心。半晌,入画才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既是上面指定要瞒住,大娘如何晓得?不是骗我的吧。”
王善保家的这时却恼了,一拍屁股站起来,愤愤地指着她道:“好你个小烂蹄子,不是来意儿千请万托,我会到这里来?和你说这么的体己话?却拿老娘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怀疑起老娘来了?我走了,你爱信不信!”说着作势要走。
入画顾不得欣喜来意儿为自己用心良苦,察言观色看王善保家的神色不是假装的,忙拖住她,赔笑道:“大娘说哪里话来,我岂有不知大娘能耐本事的?就再机密的事,也瞒不过您去不是?我年轻一时说错了话,您请担待些。”
千哄万哄,王善保家的大约想到银钱不少,这才缓了颜色,用手点着入画的额头教训道:“古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你都不懂吗?别的不提,老娘若没点本事就敢贸然进这园子给你传话?一发告诉你也无妨,男方是冯紫英。倒不辱没你们家小姐,跟珍大爷又要好,看来你和来意儿日后是左右逢源了。我还要多承你们照顾呐。”王善保家的笑道。这话倒有几分真心,她心下若无这点算盘,也不会冒险为人进园子传话。
“承大娘吉言。”入画心不在焉地笑道。一句话被王善保家的拿住,早笑颠颠地去邀功领赏了。
“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入画靠在树下低头笑骂,心却像竹子开了花,一簇一簇,心火燎原。到底是快乐,看见树叶飘飘洒洒地往下落,伸手接住,也仿佛还闻得到青叶末子的香。芭蕉、玉兰、秋海棠,层层叠叠的香,裹住她不放。
大喜过后,入画觉得浑身都酸软了,软绵绵地倚在石凳子上,用帕子盖住脸,隔着丝绢看天。天空粉粉润润的玫瑰色,铺天盖地地罩着人脸,微微发烫。
这九曲柔肠,情路蜿蜒。她和他,也有今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