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第一捆书的时候,玛利亚曾用铅笔在其中一本上记了些感叹,表达她的热忱和同情。这事儿她几乎不记得了,直到一次翻开刚刚拿给她的几卷书中的一本,一张纸条掉了出来,被杰迈玛慌忙抢了去。
“让我看看,”玛利亚急躁地请求,“我不过是看一眼疯子的情感发泄,总不会让你放心不下吧?”“我得考虑考虑。”杰迈玛回答,接着拿着纸条离开了。
在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中,激情积蓄了过度的力量;所以玛利亚感觉非常愤恨与苦闷,却无以排解,除非杰迈玛归来,把纸条交还给她。
“不论你是谁,你和我有相同的命运,
请接受我最真挚的同情——我本要说的是
守护;但是男人的特权与我无缘。
“我自己的处境迫使我的心智遭到严重的怀疑
——我不能总是徒劳地渴求自由——
那你是否——不,我不能问那个问题;但我会
记住你,直到记忆力衰退为止。
我要问,为何你如此神秘地被监禁——
而且我会找出答案的。
“亨利·达恩福德”
玛利亚最恳切的要求迫使杰迈玛同意她为该纸条写一条回复。接着是一条又一条的回复,其中不允许提到他们目前的处境;但玛利亚足够明确地暗示了他之前的恩情;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在用情感交流着一系列重要话题。鸿雁传书成了他们的日常功课,而收到信的刹那则是阳光普照之时。不知怎么的,达恩福德发现了玛利亚的窗子,在她出现在窗前的时候,他背着他的看守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以示尊敬和认可。
在这种交往中过了两三个星期,期间玛利亚向杰迈玛交代了一些关于自己家庭的必要信息,结果杰迈玛明显变得更通情理了,想要讨好这位受看管的人儿的愿望愈发增多了,即使她并不能下决心释放她。玛利亚利用着这一优厚的照管,并没有太过问个中缘由;她太想与人交流、同曾守护她的人见面,即使对方仍然是一个陌生人,以至于她不休地向她的守卫提出除好奇心之外的更多恩惠。
给达恩福德写信的时候,她无视眼前的悲凉景象,且常常对周遭骇人的声响听而不闻,尽管在从前,这些声音会让她疯狂地游思妄想。她觉得,总是思量着自己的磨难是一件自私的事,因为周围有那么多不幸的人,他们不仅失去了所有值得用生命去珍爱的东西,而且也丢掉了自我,忧伤的真挚之情充盈着她的思想,她想探究苦难的迷宫,多少可怜人经历了千回百转的苦难,来到这个收容流离灵魂的处所,这人类堕落的渊薮。她每每半夜被凄凉的尖叫惊醒,它们好似来自恶魔的怨愤,或者酷刑中的绝望,那是不可名状的苦痛之声,其中完全不见理性之光,尖叫在她心中召出恐怖的幻影,其可怕程度超过了任何一种迷信所描画的情景。而且,他们所表现出的种种狂野激情中总有种不可思议的动人之弦:连珠炮似的信口发泄是那么俏皮,简单的曲调声是那么楚楚可怜,它们总是在一阵可怕的沉寂之后迸发,一方面让人着迷,让人欢愉地遐想,另一面却折磨着你的灵魂。这是激情的喧嚣,她必须见证;她必须记录这理性之光,它们一如残烛摇曳的火光,又如划开阴云的闪电,那一线光明却只为显示黑暗笼罩的恐怖。
杰迈玛为了消磨晚上无聊的时光,会为玛利亚描绘那些不幸生灵的种种表征,他们的音容让玛利亚内心满是同情悲伤;而更让玛利亚感兴趣的,则是杰迈玛讲述的那些背后的故事,因为总留下空间让她推测出某些不寻常。玛利亚仍然习惯于归纳她的观察结果,她从所有听到的事情中概括出,一般人总是错误地认为人是最容易失去理智的。相反,从她能够探查的多数例子来讲,只有当判断力不中用且禁不起实践检验时,激情才显得强烈而失衡;而且激情会随着理性的衰退而变得更加强烈,就像随着太阳的下沉,阴影会拉得更长。
玛利亚急切地想见到与她共患难的同伴;而达恩福德则比她更加热切地想要得到面谈的机会。他习惯了顺从激情的冲动;而从未像女人那样,被教导要压制天性,摒弃让人着迷的自然坦诚,并且习得假惺惺的行为特性,他的每个欲望都变成冲没女性规矩的激流。
之前,他收到寄给他的旅行箱,里面即装有他借给玛利亚的书,也有一部分东西被他用来贿赂看守长;并且达恩福德向他保证,他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决不越雷池半步。于是,在一个幽暗的夜晚,看守长终于把他领到了玛利亚的房间。
杰迈玛很重视这次探望,她惴惴不安,模糊地希冀着他能再次充当救星,急切地想看到这个男人把她从压抑中拯救出来。他进来的时候显得从容而有生气,捕获一颗富于热情的心不在话下;他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匆匆打量了一遍房间,脸上满是怜悯与愤慨之情。眼中闪烁着同情,他握住她的手,尊敬地鞠了一躬,大声说道——“这太意外了!——又一次见到你,并且竟然是在这种地方!”不过,虽然再次重逢的巧合令人难忘,但他们并没有流露全部的真心。
(虽然在这第一次探望之后,他们被允许频繁地见面,但是他们有时只是)矜持地寒暄,并无任何隐秘的内容;除非在讨论文学主题的时候,两人面容均很放松,任由心绪溢于言表,这才意识到两颗心灵早已熟识。
(渐渐地,达恩福德开始讲述自己的点点滴滴。)他用简短的几句话告诉她,他曾经是一个莽撞、浪荡的青年;但他所描述的自己的缺点,似乎不过映射出高贵心灵所特有的气量。卑鄙没有黯淡他青春的光芒,也没有自私的虫豸潜伏于待放的花蕾,即使他曾被人欺骗。不过他慢慢地获得了足够的经验,为未来的命运未雨绸缪。
“我的自我主义会让你生厌,”他继续说,“如果不是强烈的情感把我拉向你,”——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熠熠闪光,他强壮的身形仿佛一阵颤动,——“我不会浪费这么多宝贵的时间来谈论我自己。”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潮流中人;家长包办的婚姻。他喜欢赛马,她呢,喜欢打牌。我,还有家里两三个后来死掉了的孩子,被养在家里,直到家里再也受不了我们。我父母相互之间的厌恶是有目共睹的,总是闹矛盾;仆人们则是那种寄身豪宅的腐化堕落的主儿。我的兄弟和父母都去世后,我被留给监护人照顾,后来被送到伊顿公学。我从未体会过亲情的甜蜜,但在学校,我又想在放荡和浮夸中寻求自尊。我就不赘述我少年时期的斑斑劣迹了,以免让你反感,女性的敏感也很难理解这些恶习。我对爱的启蒙源自一个我羞于启齿的造物;而且后来和我亲近起来的其他女人来自于一个你一无所知的阶层。我和她们在剧院结识,当看到灵气在她们的眼中闪烁、飞舞,我对她们粗鄙的语言就不那么反感了。成年之后的几年内,我花光了(整个)祖产,只剩下几百英镑。没有办法,我只能买了一张一个新成立的军团的委任状 ,去征服美国。想看看美国的好奇心,或者单单是旅行的好奇心,抵消了我放弃愉悦生活之后的遗憾之情,(在我年轻时,这些情形中的任何一种都不曾发生过,简直是命运刻意安排)我的心和我的国家联系在一起。我就不拿军旅生活的琐事来烦你了。当时我的热血仍然不住地涌动,直到在战斗结束时,我负伤了,并且被俘。
“磨磨蹭蹭的治疗让我只能待在床上或者椅子上,我逃离精神折磨的唯一庇护就是书。我贪婪地阅读,并且在同负责人的谈话中获益良多,他是一个具有敏锐理解力的人。我的政治情愫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感叹于美国人的殷勤好客,我决定与自由同在。我一如往常地冲动,立马卖掉了委任状,来到这个国家的腹地,想把自己的钱花在更好的地方。另外啊,我不喜欢大城镇人们的清教徒作风。条件不平等是那里最讨人厌的事。财富所能给予的唯一乐趣,就是把它拿出来摆阔。对高雅艺术或文学的鉴赏并未进入到上层人士的圈子里,而这里对仪态的讲究让富人们产生了相比欧洲穷人非常显著的优越感。再者,由于(美洲独立)革命的缘故,好多恶习也涌了进来,最严格的核心宗教原则被撼动了,理解上的偏见引导着他们的先民去探寻不毛之地。那追求独立的最初的决心,带领着他们远航,去寻找未知的海岸,在无边际的森林里,他们露宿在经久不散的雾气中,有害的湿气让他们手脚发冷。现在这决心却变成了商业投机,直到其国民性显示出人类心智史中的一种现象——热情创业的头脑,外加冷漠自私的心。而女人,可爱的女人!——她们在任何地方都妩媚迷人——美国的女人们仍然有些保守,缺少品味和风度。这让她们尽管不乏花容月貌,却远不及欧洲的女人有魅力。在乡下,她们总有种迷人的简单性格,但在城市,她们有标准英格兰大型商业城市的圈子里女人身上的做作和无知。她们喜欢饰品,仅仅是因为饰品好看,而非因为它们装点了人格,而且比起爱人,她们更加满足于这些外在优越感带给其他女人的嫉妒心。那些让谦和的女人(恕我冒昧,太太)变得极度愚蠢的英国式轻浮作风,在美国似乎越发捆缚了女人们的魅力。我不大会献殷勤,跟她们在一起时,我只有赤裸裸地示爱,才能让自己不睡着。
“但是,我还是不考验你的耐心了,我回到在乡下买了一片地去过活,我砍树修建屋子,种各种各样的作物,居然也能自得其乐。但是当闲散伴随着冬季到来时,我便开始想念那个更加考究的社会,渴望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开始不满足于同一屋子动物一起过单调乏味的生活。于是,我决定旅行。行走可以代替很多东西;走过了大片的国土,我耗尽了旺盛的元气,却没有获得多少阅历。我到处看到工厂,却看不到怡然的享乐,有前驱却没有结果。不过在这个国家,虽然气象磅礴,却没有如画的风景,那种高度文明的产物。在广袤无边的平原上,在似乎充盈着海水的湖泊上,游移的目光找不到一个落定点。原始的小树丛阻碍了空气流通,堵住了小路,而不能满足视觉体验。荒原上没有歇脚的小屋,没有旅行者向我们致意,没有什么给沉寂的自然带来生气。或者,如果偶然在路上看到一个脚印,那是提醒我们要避路的恐怖警告,头像被刀刺了一样疼。在欧洲人的定居点周围徘徊的印第安人,对这些邻居的了解就是他们会抢劫,于是为了安全,他们有时会把这些人的枪支偷走。
“穿过树林和后方定居点,我回到了城镇,并且从此学会了狼吞虎咽地吃喝,但是除了商业(我讨厌商业),我发现别无生计可循。我逐渐由衷地厌倦了这个端坐在钱袋上的自由和平民贵族的国度,我决定再回一趟欧洲。我写信给英国的一个远亲,我之前的一个同学,告知了我的客轮航班。回到伦敦,我沉醉了。我兴奋地穿过一条条街,一座座剧院,这座城里的女人(我再次请您原谅我直率的习惯)看起来就像天使。
这样子轻佻地过了一周,一天天色已晚,我在回旅馆的路上(踏上国土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路过一条偏僻的街时被打昏,塞进一辆马车,然后就被带到了这里,而且发现理性的我却被当作失去理性的人对待。我的看守对我的抗议和质问置若罔闻,不过向我保证关押的时间不会很长。虽然我已经不厌其烦地想过无数遍,但仍搞不清被关在这里的原因,也不知道这所房子在英格兰的哪个地方。我猜有时我听到了大海的呼啸,希望自己再一次航行在大西洋上,直到我瞥见了你。”
玛利亚只有几分钟可以来回应这一番讲述了,达恩福德把这番话留给她自己去想,这个任务“从未结束,仍在开始”,在想象中她回忆他的语调,感受它们在心中的回荡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