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热切地想努力用阅读来平复心灵伤口喷涌而出的悲苦。但她总是走神,无法跟上书中的讨论主题,母性的泪水模糊了论道说理的书页。一则虚构的忧愁故事讲述了与她类似的遭遇,令她回忆起自己的宝宝,她不禁酸楚地诵读起“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病痛”;她无法停止想象世间的愚行和恶行带来的种种苦难。记忆中的残酷场景让她不得不以铁石心肠来面对,但失女之痛则不同,这是她的切肤之痛;在这些阴郁的幻想中,哪怕有一线希望的微光出现,有时也能在前方那黑暗的地平线上熠熠生辉,而她却说服自己不要再抱有希望,因为幸福已无迹可寻。——至于她的孩子,在她还未睁开眼睛感受光明时,她的母亲就就惨遭袭击,她自己的未来也因此蒙上了悲情的阴影。想到这些,她就不能自已。
“我,无须他人,怀着似水柔肠,本可以在这甜美的花儿初见凋敝之时,将其挽救。”她的内心呐喊着,“我本应珍视它,本应还有东西可以爱。”
其他的期待越是被无情地撕裂,这柔情所寄的希望就越是纠缠着她的心。
她很快如饥似渴地读完了设法弄来的书,她别无他法,只能以此摆脱愁绪,摆脱对十足的幸福与苦难的迷幻,这些想象无一不令她那痴狂的感官极度疲惫。此外,能做的便只有写作了。她用一段段的文字狂想曲描述着自己的心境;但一幕幕的往事不断袭来,让她决心对其进行细细描述,其间贯穿着过往的经历和成熟的理智自然导向的视角,也许它们能教导她的女儿如何远离暴虐带来的悲戚,显然这孩子的母亲自己并不知晓如何躲开这些暴虐。
这个想法让她的文辞活跃起来,灵魂的魔力渐渐现诸笔端。很快她发现,追忆那些行将淡褪的印记不失为趣事一桩。她又一次活在年少的岁月里,重温青春的情怀,在回望过去的忧伤中忘记了自己眼前的处境,那忧伤的情怀虽经久,却自始至终未变。
虽然这种忙碌减轻了时间的重压,但她的视线从未从自己的主要目标上移开,玛利亚决不允许任何能赢取杰迈玛同情心的机会溜走;从玛利亚身上,杰迈玛看到了坚定,这股力量激发了她那被绝望厌世情绪笼罩着的自尊。
一个与世隔绝的生灵,生而不幸,艰难地求着生存,蔑视着那个压制她的社会,对她的同类没什么爱意,因为她自己从未被爱过。她不曾拥有母亲的爱抚,不曾有父兄保护她免遭欺辱。那个辱没了她的清白、在她最需要支持时却抛弃了她的男人,甚至看着她走向了毁灭,却不愿屈尊付出半点善心。她受到如此的作践,被抛却至茫茫人海中自生自灭;她的本善,由于从未蒙受爱意的灌溉,也逐渐沾染上了冷若冰霜的自我主义特质。
从杰迈玛的感叹和淡然的回应里,玛利亚拼凑出了她大概的人生观。杰迈玛身上确实显现出兴趣和怀疑并存的奇特特质:她会真诚地聆听,然后突然打断谈话,好像在害怕如果任由自己同情玛利亚,就会毁掉好不容易才形成的世界观。
玛利亚暗示了逃跑的可能性,也提到了这样做的好处;但她遭到的驳斥让她谨慎起来,决心在更加了解这个需要她关注的人之前,不再重提这件事。杰迈玛的表情和模糊的暗示似乎在说:“你是一个不凡的女人;但是我要考虑考虑,因为这有可能不过是你间歇性地发痴罢了。”不但如此,玛利亚的精神力量让她还怀疑:这样不凡的活力可能是疯癫发作的表现。“那么她的丈夫是不是应该为他的指控提供更多证据,从而获得她的地产权呢?那可是一笔可观的年金和庇护的来源。而且,一个急于逃离的女人难道不是应该尽量隐瞒对自身不利的事实吗?对于一个被劫持、被拘禁的人如此善谎的做派,能指望其吐露真言吗?”
杰迈玛在经历了尊敬和同情带给她的动摇之后,便开始了这一连串的思想斗争;她决心在进一步认定情况之前,只为她减轻监禁的严酷,此外先不做别的事情。
玛利亚不被允许在花园里散步;阴森的墙壁,是她哀悼生命流逝的地方,但有时她从墙上转过眼睛,透过窗户看到那些误入歧途的可怜人,她思考着一种最可怕的毁灭——一个人灵魂的毁灭。一边是匠心之作的颓圮:倒塌的柱子、腐朽的拱门,一边是警示着理性之脆弱易移、有害激情之繁盛泛滥的活生生的瞬间,二者该作何比较?狂热之心不受拘束,如满溢的河流漫出堤岸,凶猛地向前奔涌,让思维亦凝练升华:玛利亚如是想——虽然匠心成就的绝美艺术作品同样会腐朽,但这尚且不是最令我们伤心的;破碎的白玉和朽坏的铜雕尽管背叛了它们不朽的声名,但仍不能比拟人性在深思灵魂所受的掠夺之时所怀的悲恸。这些人为的痕迹引发了一种忧郁的、不断膨胀的观念,认为仍有更多的事情等待着人类运用心智去成就;但是犹如地震灾害一般的精神错乱将思维和想象的一切元素都搅成一团乱麻,凝思者摇摇晃晃,惶恐地追问着我们应该坚守怎样的立场。
只有那些忧郁和愚钝的患者才被允许去放风透气。那些陷于强烈幻想中、失去了羞恶之心的疯子,则被严加监禁。一旦给予一丁点的自由,他们的恶作剧、躁动幻想生发出的有害行为就会突然爆发,防不胜防。因为他们的想象力过于活跃,以至于每个偶然刺激他们感官的新事物都可能把他们不休的热情唤醒,直至疯狂:玛利亚从他们不停歇的疯话中得知了这一点。
有时,在严禁讲话的限制下,杰迈玛会允许玛利亚在将入夜的时候走出地牢似的房间,扶着她在走廊里溜达溜达。这里真是换了一番场景!玛利亚希望能够穿过门槛走出牢狱,但是偶然看到一只愤怒的眼睛正盯着她,那是亵渎公职为病人开绿灯的人的眼神,这感觉比踩到一具碎尸更加恐惧,让玛利亚不禁心有余悸地瑟缩了。她在脑海中构想着这位多情守卫遭受的苦痛:她要监视一个虽然近在眼前,却如此疏离、如此茫然的朋友——这位不幸之人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社交的快乐;那超越自身的苦难,让她最终失去了对自身苦难的所有知觉。看到理性之光在她眼中颤抖,或者痛苦地想抓住一丝静心冥想的闪念;带着希望之光,想寻觅一张那似曾相识或苦苦希冀的惹人怜爱的面孔或声音,结果却在瞬间将其遗忘,或换来自己对其漠然或者仇恨的目光!被希望戏弄的人,最终却变得更加绝望。
心碎的哀叹深入玛利亚的灵魂;在她回去就寝时,梦中又出现那副她在白天偶遇的僵硬身形,那个命中注定要深入她眼帘的孤影,在梦里讲述着神秘罪愆的故事,让她祈望着永不再有梦的睡眠。
时日一天天流逝,这逝去的日子正如当下般无聊,都循着一成不变的步调。玛利亚惊讶地发现她在这里已经被活埋了六个星期了,但却依然心存诉诸自身遭遇的微弱希望。她曾经真心想找事情做,但是现在却因为自己以记叙为乐而气恼,也为自己满脑子曾填满了设法逃避的念头而哀叹。
显然杰迈玛在她的陪伴下感到其乐融融,虽然她离开时总给她撇下一点善意的气息,不过再回来就又一贯地冷若冰霜了;而且每当她的心扉好像就要敞开的时候,理性的驱使让它又轰然关上,甚至来不及张嘴表述玛利亚的谈话所激发的自信之辞。
玛利亚对这些变化感到心灰意冷,这时杰迈玛带给她另一包书,她又欣然欢喜了起来。杰迈玛告诉她这些书是她颇费周折从一个看守那里要来的,那个看守在照顾走廊另一角的一个绅士。
玛利亚深情地捧起这些书。“也许,这些书来自一个同样遭受不测的人,他和我一样,因为整日看到可怜的疯人,从而被迫苦思疯癫之存在;甚至于和我一样希望自己也疯掉,也好逃离对疯癫的冥思苦想。”出于同情,她的心悸动不已;她满怀敬畏地翻看书页,好像它们因为来自一个与她同命相怜生灵之手,就变得神圣起来。
这些书包括了德莱顿的《寓言诗》 、弥尔顿的《失乐园》 ,和其他几本现代作品。这是一座宝库。《寓言诗》页边上的一些笔记吸引了她的注意:这些笔记写得言辞文雅、笔格遒劲;而在另一本现代小册子里夹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些对现在社会与政府状况的观点,并采取了将欧洲和美洲政治进行比较的视角。这些评论写得相当慷慨、热诚,在间接提到劳苦大众备受压迫的处境上面,其观点同玛利亚的想法完全一致。
她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幻想,不可靠的幻想,根据这些模糊的影像描绘出一个与她趣味相投的人。——“他是疯的吗?”重读一遍,她感到这些页边的笔记源自蓬勃的想象力,不像是胡思乱想的产物。在这般思忖下,她每每重读,都会次次被一些练达的情感或敏锐的思想打动,令她惊奇于之前竟然没有发觉。
多情的心灵拥有多么强大的创造力啊!有些人的生命中不能没有爱,就如诗人;有些人总能感受到那激发伤感或慈悲的天才般的电光火石。每当规训她不羁的心时,玛利亚总是想,“魅力来自美德”。“有那么一些人,我希望自己在他们眼中显得亲切又善良,他们一定践行着某种魅力和美德。”玛利亚的内心呐喊着。
她拿起一本讲述心智力量的书;不过当书里面冷冰冰地论述她目前感受着的主题时,她的思绪飘离了,她丢下串串理论,读起了德莱顿的纪斯卡多和绮思梦达的故事。
接下来的几天里,玛利亚还了几本书,希冀着能换来别的读物——而且要更多的笔记。与人际交往无缘,每天只能看着这关押苦恼灵魂的监狱,遇见一个同病相怜的可怜人,便很可能是遇上知音了;这不同于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你可曾见过这些书的不幸的主人?”在杰迈玛给她拿拖鞋的时候玛利亚问。“见过。有时他会在外面溜达,早上五六点、院子里还不喧闹的时候,有两个看守陪着;即便如此他的手还是被铐着。”
“什么!他这么难管束吗?”玛利亚问道,语气里不乏失望。
“不,我觉得他不难管。”杰迈玛说,“但是他看上去不安分,眼里充满愤怒,让人感到不安。如果松开他的双手,他似乎能很快把两个看守都制伏了:但他外表平静。”
“要是他这么有劲,肯定很年轻。”玛利亚评论说。
“我觉得有三十三四岁;但是人在他这样的处境下很难确切看出年龄。”
“你确定他是疯的?”玛利亚急切地打断她的话。杰迈玛走出房间,没有回答。
“不,不,他肯定没疯!”玛利亚喊道,回答着自己的提问,“能写出如此心得的人不可能有智力障碍。”
她坐着冥想,对着月亮出神,它好像在划过云层。准备睡下的时候,她想,“如果他真的是受到了不公正的拘禁,那我对他或者他对我又有何干呢?——他自己被严密看管,难道能指望他帮我逃出去?——不过我仍然想见他。”她睡过去时,梦见了自己的孩子,而正好在五点半醒来。她起身跑向窗子,身上只裹了一件长袍。早上很是寒凉,时下已是九月下旬;但是她最终并没有重新回到暖和的被窝里,或赖在床上思索,直到仆人们在房子里走动忙碌的声音让她相信,那未曾相识的人儿今晨是不会走进花园了。她感到失望,却因此而有些害臊;她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分散思维,为了替自己开脱,一旦某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便会思量一番;让手头没活可做或别无追求的女人不滋生出浪漫的情绪是多么困难哪。
吃早饭的时候,杰迈玛问她懂不懂法语。因为除非她懂法语,要不然那个陌生人的英文书已经被她借了个遍了。玛利亚说她懂得,但是却忍住没有问关于那人更多的问题。杰迈玛讲有个可爱的疯子刚刚被关到隔壁,给了玛利亚一个新的可思量的话题。那疯女人一直在唱老罗布 的悲情歌谣,抑扬顿挫的唱腔让人心醉。杰迈玛听到她的声音,半推开门,玛利亚便挨在门边,因为害怕听漏一个调子,大气不敢喘一下。这声音甜美得精致,又热情得狂野。她开始怀着同情心,想象着又一位受害者的模样,突然这个百灵鸟可以说是像井喷一样地发出一连串风马牛不相及的惊叫和疑问,间以搭调的大笑声,玛利亚恐惧地合上门,仰天叹道:“仁慈的上帝啊!”
*
几分钟过去了,玛利亚才想起来问这里的传言(这位病人被监禁显然是事出有因的);然后杰迈玛告诉她,据说“她被违心地嫁给一个极爱吃醋的老富翁(也难怪,她是如此迷人的尤物);由于他的刻薄,或者是她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什么事儿,她在第一次临盆的时候,疯掉了”。
这个主题值得细想——即便它受限于疯癫这个范畴。
“女人啊,薄命的红颜,易折的花!你是这个饱受风暴侵袭的世界里一抹亮丽的风景,但为何还要为此受苦?”玛利亚想着,同时那可怜的疯女人的声音不断传到她耳际,飘入她的灵魂。
快到晚上的时候,杰迈玛给她拿来了卢梭的《爱洛漪丝》 ;她全神贯注地坐读,直到她的看守回来熄灭了灯。她的善举之一就是让玛利亚独自享用一盏灯,直到她自己收工睡觉。玛利亚很早之前就读过这部作品;不过这次它似乎为她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唯一值得生息的世界。玛利亚几乎一夜未眠,联翩的思绪没有让她疲惫不堪,相反,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正值悠长寂静的阴影在晨光中那稀薄的阴云里开始依稀可辨。清新舒适的风拂过她的面颊,她的心兴奋起来,涌出难以名状的感情;树枝摇动的声音,或是小鸟的惊叫,打破了大自然安眠的静谧。敏感升华到极致,让存在感成为幸福感,玛利亚很快乐;而近处树叶随着一阵清晨的微风飘落,带来秋天的气息,让玛利亚不禁回想起自从被监禁以来季节的变迁,但是一成不变的生活未能抚慰受苦的心灵。她沮丧地坐回到长椅上想念她的孩子,直到明媚的日光吸引她再次走到窗前。她无意寻找那未曾谋面的人儿,但是当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和两个侍者折回了进屋的过道时,便懊恼至极,因为那一定是他!她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丝模糊的记忆,似乎这背影似曾相识,随之而来的无尽猜测令她颇感困惑、纠结。要是早五分钟,她就能看清他的脸,就不会被这悬念折磨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倒霉!他大方稳健的步子,他的气度,如风云涌动。她十分高兴,想象中勾勒着一个她希望能识得的人。
她感到失望之情要超出她的想象,于是又回到卢梭的书里来,这是唯一的庇所,能让她逃离对他的执念,如果他能对她的命运感兴趣,两人可能会成为朋友;圣普乐 的形象,或是远比他完善的理想爱人的形象,仍萦绕着这个不完美的人,即使她只看到他一眼,甚至只看到了这个陌生人的衣角和帽梢。在一封出自卢梭之手的慷慨激昂的信中,她读到页边的笔记说,“卢梭是真正、唯一的情感之普罗米修斯,他拥有天才的火种,唯有天才才能描绘激情,其中的真意直入心灵”,她想象着圣普乐、或者她想象中的半神拥有的正是他的形象,实际上也是将圣普乐特有的那些令她心旷神怡的情操和感知一起赋予了他,好像他对此有不容置辩的特权。
玛利亚惜时如金,读完卢梭后便开始抄写一些精选的段落;在她没看到那个她日思夜想的面容之前,她既放不下作者又惦念着窗外;看到之后,她记不分明何处曾经见过。他一定是一个与她曾有一面之交的友人;无论如何,发现故人乃是幸事,只要她能努力吸引他的注意,博得他的同情。
每窥探一眼,她就在心中描绘的图画上添上一种色彩;有一次窗户半开着,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一丝确信闪过脑际:她肯定,在某个悲苦的时刻,她曾经听到过同样的口音。这种口音有股男子气概,是高贵心灵的流露;不仅如此,这声音听上去甚至是温存的——或者说在她细心的聆听下显得很温存。
她退回屋里,浑身颤抖,为这奇特的巧遇所激发的感情而惊恐,同时也讶异为何一个陌生人会让她浮想联翩,他的及时现身使她如此不胜感动;(她多多少少回忆起他们先前相见的那些场景)。不过她发现自己没有其他的事情可想;或者,如果她想自己的女儿,也是在想象女儿能有一个为她母亲所敬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