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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恐怖之屋与城堡常被描绘为幽灵和鬼怪充斥的地方,这些幽灵鬼怪被特异的魔咒召唤出来折磨人心,吞噬游魂。但是,梦境般的元素,对这所绝望寓所而言又算什么,困坐一隅的玛利亚正在努力找回自己零乱的思绪!

惊讶、错愕、几近精神错乱,让她几乎失掉了所有的感觉。直到一阵锥心的痛楚让她苏醒,一股怒火唤起了她迟钝的脉搏。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灼烧到她的大脑,这让她似乎很适合与这里的凄惨生民为伍,他们的呻吟声、尖叫声并非空谷的风声,也不像小鸟的惊叫。后两者伴随着浪漫遐想,惊惧中亦附带着种娱乐效果;而这里的凄惨语调里则有种可怕的、钻心刺骨的确凿。对一个富于同情心,同时又饱受母性忧虑折磨的人而言,在这些声音中将会遭受怎样的影响!

孩子的身影不断地浮现在玛利亚的脑海中。这个不幸的母亲记起了女儿第一次聪颖的微笑。她似乎听到婴儿喃喃作语的声音,感到她晃来晃去的小指头抚弄着她热烫的乳房,里面满是乳汁,但这备受珍爱的孩子如今也许只剩下徒劳渴望的份儿。她忧伤地想,虽然女儿确实可以从陌生人那里得到母乳的滋养,但又有谁能给这孩子以慈母的柔情和无私的奉献呢?

忧愁的阴影本已消退,现在却乘坐阴郁号列车再次袭来。这阴影似乎投射到了她的狱墙上,又在心境的影响下逐渐扩大——她仍为她的孩子感到痛心,哀叹她是女儿身:她将承受性别使然的生命之伤,无法逃脱,同时,玛利亚也害怕她真的逃脱掉了,失去既定的生命轨迹。一想到女儿可能如一粒尘埃一样活着,这想象的痛苦就烧灼着她的耳目;然而若去设想她被弃于未知,四处漂泊,也同样让她感到悲恸。

受了两天烦躁不安的情绪之害后,玛利亚开始更冷静地反思她现在的处境。曾经遭受的暴行把她折磨得无法冷静思考。即使熟知文明社会里的所有恶行,她也无法想象人的心智可以构想出这样的阴谋。她毫无防备,惊愕至极;然而,无论多么阴郁,生命还得继续,不能做行尸走肉,因此不得不在苦难中费力煎熬,在傲然的隐忍中度日。迄今,她只是寻思着如何减轻痛苦,心中的悲愤之情只好暂用蔑视的力量压抑下去。现在,她终于敢用坚韧支撑起自己的内心,并且自问道:在这阴郁的囹圄之中,自己到底能做点什么呢?难道不是该想法逃出去,救助她的孩子,并挫败她那位暴君丈夫的自私阴谋吗?

这些念头唤起了她沉睡的精气神,自打落入这地狱般的寂寥中就已丢掉的沉着与自持,现在也回来了。虽然当她试图挪动被铐住的胳膊时,愤怒又一次打断了宁静的思绪,但起初占据身心的焦躁情绪业已退去,柔和与静思取代了仇恨。这次的怒火激发的不过是瞬间的鄙视之情,一眨眼便消散于无力的凄笑中;玛利亚已不再认为个人受到的凌辱乃是宽宏的冷淡所能忍耐的极致。

她走近囚室那扇小小的铁窗,呆呆地望了蓝天许久;尽管窗外还有另一番景致:一片废弃的庭院和建筑群的一角,但这些房屋倾圮腐朽了半个世纪之后,经过一番拙劣的整修才勉强可以居住。常春藤从角楼上剥落,修补裂痕和去除不和谐元素用剩的石料,都大堆地丢在杂乱的院子里。玛利亚对着这番景象不知凝思了多少时日,而其余光景她则盯着光秃秃的狱墙,考虑着自身的境况。其实在她刚进来时,已经愤怒地向这所最恐怖的监狱统治者控诉了自己所受的不公,她语气郑重,脸上没有丝毫恶相或冷笑,威严的笃定感完全压倒了抗议的怨艾情绪;这本应让他对处置结果有所松动,但一切言语终归徒劳。她在想,硬碰硬或诉诸公众又能怎样呢?在没有任何其他武器,也没有足够的办法来将生命的危险和重获自由的概率好好权衡一番之时,只好处心积虑谋算,好歹总会想出些权宜之计。

正思索间,一个面部特征鲜明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迈着坚定而慎重的步子,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直视着玛利亚,就好像是专程来威慑她似的。她嘴里一边说着:“你与其盯着天上的云看,不如坐下把晚饭吃了。”

“我没胃口,”玛利亚回答,她已经决定用温柔的口吻交谈,“为什么要吃呢?”

“尽管不饿,你还是得吃点东西。我照管的女士有一大堆,她们都下定决心要绝食;但一等恢复理智,早晚都会软下来的。”

“你真认为我疯了吗?”玛利亚迎着那位女士探寻的目光问道。

“这会儿不疯。但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说明你有时候显得很有理性,我们得更小心地监视着你。你进来之后根本没吃过一点东西。”——玛利亚应景似的叹了口气——“除了发疯,还有什么会让人对食物这么反感?”

“有的,是悲痛;要是你知道什么是悲痛,你就不会问了。”女侍者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决绝的惨笑,作为勉强的回答,这让玛利亚顿了一下,而后点头道:“我还是吃点儿点心吧,我可不想自杀。——不;我要保持我的理智;慢慢你会明白,我的神志从来不曾错乱过,虽然它可能被最阴险的毒药给暂时阻断了。”

在玛利亚试着纠正她时,这位守卫眉宇间的疑云聚积得更多了。

“耐心点吧!”玛利亚用一种令人惧栗的凝重语气喊道,“上帝!我费了多少工夫去学习要耐心哪!”她的声音近乎窒息,暴露出了她努力压抑着的苦痛内心;一阵厌恶感过后,她平静下来,尽量吃了些东西来证明她的温良,并不时转身看看那个怀疑她的女人,以寻求她的注意,这会儿她正在整理床铺,拾掇房间。

“经常过来看看我吧,”玛利亚带着劝说的口吻道,她正在实行一个情急之下贸然采取的模糊计划,因为在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外貌和举止特征考量了一番之后,玛利亚确信她拥有一种高于常人的善解力,“在你不得不承认我是正常人之前,姑且把我当作疯子吧。”这女人并不傻,是个优于自身所处阶层的人;同时,苦难也并没有过多地凝固和僵化人性的发展,反思我们自己的不幸只会让人性的发展轨迹变得更加有序。玛利亚的仪态举止,而非她的规劝,让她在头脑中掠过了一丝轻微的怀疑,同时激起的还有一抹同情心。但对其他各种习俗的迷恋,以及她对内疚感的驱除习惯,让眼下的她并没去对这些许的触动进行更细微的探究。

但当她被告知,走廊尽头的那位女士除了家里指定的医生,再没其他人能探望时,她越发瞪大了眼睛,不由得“嗬”了一声,然后才问道:“为什么?”回答很简单,说她的病是遗传的,发病间歇期长且不确定,所以她必须受到严密观察;清醒的时间越长,任何惊扰引发的狂暴症就会越猛烈。

倘若得到主人的信任,也许她就不会因为感到遗憾或者好奇而偏离了自身的利益原则;由于在与人的交往中承受了太多苦难,她没有一心寻求支持,宁愿迎合他人的爱好,也不以正直的行事来赢得别人的赞许。自打她生下来起,就受到了凋敝病的光顾;母亲不幸的命运像千斤巨石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把她拖向毁灭的深渊。她不能像英雄那般,慷慨救助一个命途多舛的人;但她不甘于过普通用人的肤浅生活,于是不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虽然她从未认真考虑过自己意欲何为,不过每每暂时逃离了监督,她就会坐下来听玛利亚讲述那段故事,后者则迫不及待地大肆渲染伤痛之情,滔滔不绝地倾诉。

有人相伴总是件好事,即使那是一个没有什么神性光辉的人。玛利亚急切地期望那位侍者能再回来,一如在无聊的阴霾中盼着劈开暗淡的光芒。在她看来,沉沦于忧伤之海会让人的感官机能堕向极端:在慵懒而郁郁寡欢的踱步中变得愚钝,或在心烦意乱的幻想中亢奋不息。她被其中一种状态弄得疲倦了,便转向另一种,直到难受至极、想找事做的愿望压倒了伤心和焦虑。监禁让她瑟缩于一隅,日复一日直面最令人不齿的罪恶。照亮生命的灯光却穿不透这地牢里的瘴雾。——她有什么可振作的?——这世界难道不正是一所巨大的牢笼,而女人则生而为奴吗?

虽然她没能让这位守卫真切地感到到不公正的存在,毕竟控诉罪恶会显得太愤世嫉俗了些,但她还是触动了她的心。杰迈玛(她只空有一个基督教徒的名字,但并未因此得到什么基督教特权)耐心听了玛利亚被监禁的事,她感到权力魔爪下的非正义恶行只会让这魔爪变得更残忍,而自己不该再去揣测别的什么来加重她的压迫感了。她当又得知玛利亚四个月大的孩子从怀抱中被夺走,尽管还在哺乳期,这个女人却早已经因情感被间离而显得缺少母性特征。杰迈玛决然打算在自己职权所及之范围内为玛利亚通融,好减轻一点这位不幸母亲的痛苦——她显然受了伤,情绪很低落。正义感似乎来自最简单的理性,它控制着心智功能,犹如主要感官匡正着其余部位的运作;但是又有多少次,这敏锐的正义感和感官被琐屑的世俗事务和低级的生活享乐所遮蔽、所摧残?

保持现状是杰迈玛重要的人生目标,她曾东躲西藏,像一个受追捕的猎物,或一个染了道德瘟疫的病人。她把很大一部分工钱都存了起来,这笔积蓄是她保持独立的唯一指靠。在这里的工钱要多过她所能想到的任何其他生计——假若哪个有名望的家庭愿意给这社会弃儿一个赚取微薄薪水的机会的话 。玛利亚不断抱怨自己精神萎靡,即使重拾旧好也无法让她忘掉悲伤。真切的耳闻目睹使得杰迈玛很快被同情心征服了,给她拿来了一些书和笔墨,用来写点什么。能者的才干是不可泯灭的,杰迈玛对此有种由衷的敬意。她对玛利亚的谈话兴味盎然。由此,不经意间,她内心油然想获得这个她所崇拜之人对自己的尊重。往昔美好时光的记忆被重新唤起;当时的情感仿佛只有在回想起来时才更加浪漫,她心中闪起了希望的火花。

玛利亚对能得到她的眷顾是多么感激涕零啊!饱经生存的重压和不满的咬噬,她是多么渴望能缩短这漫长的时日,这些时光苍白得不留下一丝痕迹!她仿佛行驶在一片浩瀚的生命之海,没有任何航标可以指示时间的流逝;找点事做便是找点变化——变乃生命之本。 t7bFdfMGB7rFsMPEF5/BOrPaPIBRCrhwLDb8ujp+oPt690KSyltUaY720H3xcN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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