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空
林笛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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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打来的时候,黎漠和高以梵在一起。高以梵有两大爱好,一是玩真人CS,另一个就是听交响乐。他形容自己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黎漠是在法国长大的,没受过国内严谨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对于四个字的成语向来一知半解。他不知道高以梵是否用词恰当,但意思约莫明白,觉得这人真是恬不知耻。他一直认为高以梵是伪绅士、真二货。
那天晚上有场室内乐音乐会,来自意大利的组合“斯特拉迪瓦里六重奏”。室内乐的规模一般都不太大,小剧场,两三百人。因是首场演出,来的大部分是音乐圈里的人,黎漠和高以梵算是业余爱好者的代表了。
座位呈圆形摆放,舞台在中央。这个组合很独特,它的独特不是指演奏有着魅惑观众的魔力,而是他们每一位成员都是顶尖的艺术大师,都在罗马圣塞西莉亚音乐学院乐团中担任独奏,并且还拥有一把有着悠久历史的提琴。
第一支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佛罗伦萨的回忆》,旋律奔放而缠绵,小提琴温柔、热烈、轻快,中提琴优美、柔和,大提琴浑厚、飘逸,各声部都配合得极其默契。闭上眼,任感官沉入提琴的世界,轻易就掀起对岁月无尽的怀念。
“据说老柴有点神经质,酗酒、赌博,经常暗自哭泣,对于自己的作品毫无自信,并且还有同性恋倾向。”演奏会开始没多久,高以梵就凑到黎漠的耳边小小声地说道,还很是兴奋。
黎漠命令自己专注于舞台上的演奏,忽视耳边那只嗡嗡叫的苍蝇。
高以梵以为他没听到,舔舔嘴唇:“他有一个红颜知己,是个富婆,叫梅克夫人。冬天的晚上,满载着情意的音符装进信封,穿过白雪皑皑的俄罗斯大地,寄给远在意大利乡下的梅克夫人。梅克夫人看到后,掉下几滴泪,再给他寄上几千法郎。两人以这样的方式交往了十四年,通信一千两百多封,但从来没发生过别的事情。你说要是对方是个男人,他还会这么高洁吗……”
空间不大,粗重的呼吸都嫌失礼。高以梵所谓的耳语,严重影响了别人的聆听。前排的人实在忍无可忍,齐刷刷地转过头来,一柄柄眼刀直戳向高以梵和黎漠。高以梵的脸皮厚若城墙,没事人似的朝别人努努嘴,继续说道:“他的《第六交响曲》,本来他自己命名为‘人生交响曲’,至于这个‘人生’指的是谁的人生,却是一个谜。后人猜测是缅怀同性恋悲怆命运的意思。”
前排的人握起了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揍人。高以梵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为别人不折服于他无私的科普而感到遗憾。
空气里飘浮的微粒子“啪啪”地冒着火星,舞台上演奏到哪个乐章,黎漠已没法去关注了,他恨不得立刻搬去火星,和高以梵这个八卦男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在高以梵又一次把脸凑近时,他起身就走。高以梵还挺纳闷:“你要去哪儿?”
剧场外有茶室和咖啡馆,黎漠随便走进一间,高以梵跟在他后面埋怨道:“听得好好的,干吗走呀?那票可是我托了不少人才搞到的。”
黎漠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礼仪”这个词从来就不在高以梵的词典里。怪只怪自己不长记性,把他当成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了!
进剧场前黎漠把手机关了,就想好好地看一场演出,但今晚注定是与斯特拉迪瓦里擦肩而过了,于是愤怒地瞪了高以梵一眼,再把手机开了机。
短信和来电铃声争先恐后地涌出手机,把黎漠吓了一跳。看看号码,是吉林。吉林和黎漠算是同行,不是同一家公司,但两人现在都在负责同一项立交桥工程。黎漠是桥梁设计师,而吉林是施工助理。
电话一接通,吉林就哽咽了:“黎哥,你快过来,晓冬出了车祸。”
“谁?”黎漠一时没听清。
吉林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周晓冬……周晓冬……她被一辆装混凝土的大车给撞了。”
黎漠这回听清楚了:“送……送医院没?”周晓冬是施工方的总工程师,他们经常打交道的。这个消息让黎漠惊呆了,但他也有点不明白,这个时候,吉林的电话不应该是打给他们公司老总和医院,或者是交警吗?
“我们现在就在医院,晓冬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你快点,不然就……”后面的话吉林不忍说出口,想必黎漠是懂的。
黎漠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有点恍惚。他和周晓冬似乎没这么熟,不过现在可不是探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开车,送我去医院。”他慌乱地对高以梵说道。
高以梵看黎漠的样子,也没敢多问,一路猛踩油门,黑色保时捷几乎是飞到的医院。
五月的北京,气候尚舒适,连续多日晴朗,气温高,但还不算热。两个人一身黑色礼服冲进急诊大楼,走廊上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和紧张的气息让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急匆匆的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上回响,像催命的鼓点。黎漠的神经绷得生疼,太阳穴处突突地跳着。
急诊室外,吉林坐在金属长椅上,头低着,双手插在头发里。黎漠低低地唤了一声,他哆嗦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晓冬……在手术室?”黎漠朝手术室看了看,里面很安静,一个护士背对着门正在配药。
吉林其实挺想笑一下的,可是没成功,嘴角耷拉下来,泪水溢出眼眶:“晚了……半小时前,晓冬走了……”
黎漠身子一软,要不是有高以梵托着,他就要瘫到地上了。
他还是去看了周晓冬最后一眼,样子并不太难看,脸部连擦伤都没有,只是整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从医院出来后,黎漠狠抽了三支烟,才稍微好受点。
“你和那个女人……是女人吧,是啥关系?”高以梵小心翼翼地问。他站在黎漠身后,没看得太清,隐约感觉躺着的人是短发,身形消瘦,可能长期在工地待着,皮肤都晒成了蜜色。
黎漠把手中的烟头扔进路边的花坛里,夜已深,路灯的光束像一把伞徐徐罩下来。他站在淡黄的光圈里,神情困惑而茫然。
“我不知道。”不是矫情,也不是逃避,他是真不知道。和周晓冬除了工作上有联系外,他们就一起喝过两次酒、抽过几次烟。哦,还看过一次星星。平时连短信都很少发的。
高以梵抓了抓头:“那就奇怪了,按理一般人在临终前念着的那个人,要么爱得切肤,要么恨之入骨。你又没灭她全家,也不可能向她借钱,那应该就不是恨。难道……她暗恋你?”
黎漠投来一道严肃的视线:“这个笑话很冷。”虽然是女子,但周晓冬的行事和为人都很爽直,沟通也很愉快。她要是喜欢上一个人,绝对不遮不掩,会坦坦荡荡地上前告白。
“那总有一个原因啊,你再想想。”高以梵半信半疑。
黎漠认真地想了一年多,却一直没有答案。
立交桥今天竣工验收,工地上到处彩旗飘飘,大幅标语在七月的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搭建的简易工棚里像蒸笼一般,空调转得飞快也无济于事。黎漠把图纸一一叠好放进包里,连文件夹都是烫的。明天这里就要拆了,休整一阵后,将各自奔向下一个工地。
他的办公桌在最后一排,周晓冬在第一排,桌上的东西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大家有时宁可两个人挤一张桌子,也没人想过要占她一点地方。一项大的工程,有一两起意外事故属于正常范围。忙碌的日子里,很少有人会提起周晓冬。岁月从不会因一个人的离开而放慢脚步,四季也不会因一个人的消失而改变秩序。
“黎哥,你在这儿呀,可让我好找。”吉林汗如雨下地从外面进来,撩起T恤下摆胡乱擦了把脸,“走,我们一块去桥桩那儿合个影。”
“就你这光辉形象……”黎漠指指他被汗濡黄的T恤,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大家都在北京城,想什么时候见就打个电话,别搞合影那一套,肉麻。”
吉林“呵呵”地笑,嗅嗅自己一身的汗臭味,也没坚持。
“那晚上的聚会去不去?听说头头们都会参加,估计也没意思,喝不畅快,要不我们俩找间酒吧,不醉不归?”
黎漠抱歉道:“改天吧,今天我家太后生日,几天前就暗示过了,我要没个表示,只怕一年都不得太平。”
“那我就不拉你下水了,常联系啊!”吉林走到周晓冬的桌边停下,轻轻敲了敲桌面,回头朝黎漠忧伤地扯了一下嘴角。
那晚就像一幕电影,观看的人早已散去,而黎漠依然坐在空荡荡的影院内,无法走出剧情。
黎漠徐徐点上一支烟,抽完,出去和公司的头头们打了声招呼,就回公寓冲了个澡。对着镜子整理衣服时,他感觉在心头压了一天的烦闷稍微减轻了一点。他先去花店买了一束花,又去玉石店取了订制好的玉佩,再请师傅用墨绿的绳子穿好。时间充足,赶到星煌公司才五点。夏日的五点差不多就是冬季的三点,阳光毫不示弱,映得巨大的玻璃幕墙璀璨晶亮。
星煌公司大门外竖着巨大的宣传牌,这档夏季电视荧屏最火热的选秀节目《全城恋歌》正在进行中。作为承办方,星煌公司可是倾巢出动。作为节目制作人,莫静言那是忙得白天不知夜的黑。黎漠很惭愧,若是比事业心,他还真不如他家莫女士。在莫静言心中,她有一个儿子叫黎漠,还有个女儿叫《全城恋歌》。这是个女尊时代,黎漠识趣,自动排在《全城恋歌》之后。昨天通电话时,莫静言说全国海选已结束,接下来将是全国前五十强选拨,然后再是五十进二十,之后就要开始电视直播了。
“那你明晚能抽出一点时间和我共进晚餐吗?”黎漠故意不提生日的事。
电话那端传来翻纸页的声音,大概是莫静言在看日程,“嗯,有的,三个小时。”
“太后,你也太小气了吧。”
莫静言疲惫地道:“正式直播后也就上了轨道,不会像现在这样杂乱无章,我也就没那么忙了。我会按时回家做做家务、种种花。”
黎漠偷偷撇了撇嘴,谁信呀!
黎漠懒得上楼,把车停在一棵树下,给莫静言打电话。
“我在开会,等我半小时。”莫静言的声音压得很低。
时间掐得很准,半小时后,莫静言一身合体的职业装,踩着细高跟皮鞋向着这边走来。他家太后三十年前也是堪比晓庆姐的,这样那样的奖拿了无数,现在那身材和面容,都仍是美人一个。只是已经迟暮,脾气不太好。黎漠偷偷上网咨询过,专家说这是更年期到了,别紧张,就好比每个孩子都会经过一段叛逆期,过了这阵子就天下太平了。
果然,莫静言一到车边就耍上了:“不是早就让你换辆车吗,你当耳边风呀?你看你这车,前凹后凸,那儿还少了一大块漆,你不嫌寒碜我还嫌丢人呢!我不坐。”
黎漠哭笑不得,他这车也才买了两年,标致SUV,优雅的法国绅士,在工地上跑起来不要太帅啊。至于车名,那是国人想太多了。说实话,他还嫌宝马那个名字俗呢!
“莫女士,中国不缺暴发户,就缺真正的贵族。咱是贵族,哪怕毡衣布帽,光芒遮都遮不住。”
嫌弃完车,连瞧人也不顺眼了。
“离我远点,一身烟臭,瞧你那手指都黄成什么样了,你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戒烟啊?”
明明刚洗了澡,全身都是果木的清香,黎漠不服气,却还得扬着一张笑脸,“明天就开始。快,别晒黑了,赶紧上车!”
莫静言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被推上车。当看到鲜艳的花束和玉佩时,冰雪才稍稍消融。
“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生日了,实在太忙了。唉,又老了一岁。”
黎漠朝后视镜看看:“你要说老,那我可就得跳昆明湖去了。上个月和你一起回家,被娱记跟踪,写啥了,你还记得吗?”
“金牌制作人携新欢,甜蜜恩爱一天一夜”——他当时特想揪出那个娱记海揍一通,什么眼神啊?
这话成功地取悦了莫静言,不吝啬地任眼角的细纹绽成一朵花:“娱记们的话那都是哗众取宠、博版面的,若当真的话,猪都飞上天了。”
这么说话黎漠也挺累的,见太后开心了,连忙又挪了个话题。
“这次海选有发现新星吗?”《全城恋歌》今年是第二季,去年排名前十的个个都红遍了天,代言、演出忙得脚不沾地,星煌自然也赚得盆满钵满。这一季,光冠名费就五亿,后面的市场效益更是不可估量。
说到工作,莫静言又收了笑意。
“有几个是不错,但都有去年那些人的影子,没个性。有一个倒是很特别,就是有点……”莫静言拿手比画了几下,找不到词来形容,“我还在犹豫。晚上有她的比赛,我吃完还得回趟公司和几个老师研究一下。”
“行,不会耽误你工作的。”
黎漠选的餐厅是一个香港人开的,防范狗仔队偷拍有自己的一套保全措施,极受明星们的青睐。身着笔挺制服的服务生领着两人朝里走,黎漠选的是靠露台的位置。露台下面有条河,绿化做得很是精致,华灯初上,灯影与树影交融,有如梦境一般。
菜单还没打开,就有人过来打招呼。当今市场价值和颜值排名第一的大明星柯逸,难得人家还是从国外名校归来的才子。明星就是明星,举手投足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从遮住眼前的发丝到裤管落在鞋面的弧度,都那么精致俊逸,简直就是偶像范的教科版。黎漠挑挑眉,叠起双腿,今晚他想表达一下孝心的愿望看来又不能实现了,这单肯定有人抢着付。
“你不是去横店拍电影了吗?”看着柯逸,莫静言笑得亲切又慈祥。
“已经杀青了,现在回京忙新专辑的事。”柯逸回道,侧身朝黎漠笑笑,微微有些僵硬:“好久不见啊,黎少!”
黎漠轻轻颌首,不懂面对媒体长枪短炮都游刃有余的大明星为什么在莫静言面前却拘谨得像个学生,怎么看怎么别扭。
“今年唱片市场一直低迷,就指望你能救市了。”莫静言语重心长。
柯逸垂下眼帘:“我不敢妄想,只能尽力去做!”
莫静言鼓励道:“你肯定行的。”
黎漠顺口说了句客气话:“到时一定去捧场。”
柯逸像是吃了一惊,“黎少不是向来喜欢古典乐吗?我走的可是通俗路线。”
“哦,我这人很博爱,不限路线,只要对胃口的,都喜欢。记得给我留几张签名的碟。”黎漠朝柯逸过来的方向看了看,“和朋友一起来的吗?要不,一起凑张桌?”
柯逸忙摆手:“和几个朋友正在谈事呢,就不打扰莫姐和黎少了,我先过去。”
黎漠目送柯逸回了座位,嘴角促狭地弯了弯。现在一打开电视,那些名车、名表、豪华房产的广告,都是柯逸这张俊脸。他是莫静言造星相册里的第一位,也很成功。
转过头,他迎上莫静言纠结的目光:“菜点好了?”
莫静言欲言又止。
黎漠笑了,这么深沉可不像是太后的作风:“怎么啦?”
“你至今都不交女友……还是忘不了周晓冬吗?”
一定是高以梵在莫静言面前嚼舌根了,不知被演绎成什么样的版本,难为太后一直忍到现在,黎漠无力解释。
“不要告诉我你想做婆婆了?”
“我是想你能过得快乐点!”莫静言握住黎漠的手,担忧的神情转瞬变得凛冽,“但是你找谁都可以,就是不准沾娱乐圈的边,男女都不行。”
黎漠抚额,更年期的女士思维都这么跳跃吗?
在灯光全部打开的那一瞬间,管蘅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看清前方四张宽大的座椅上坐着四个人。下面没有观众,右侧是乐队。她是第四个表演的,前一位选手唱的是一首美国乡村歌曲,发音有些古怪,被点评得非常犀利,下去时整个人都灰暗了。
尽管室内冷气开得很足,但在这样的强光下,管蘅的后背还是出汗了。她并不慌张,对于舞台,感觉有着一股强烈的亲切感。
她准备的也是一首外国歌曲,舒伯特的《小夜曲》。舒伯特终生未婚,一生只真正爱过一次。只可惜他性格内向,不知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迹。语言似乎对他是无用的,他把他火热的情感全都倾诉在音乐里。小时候,她爱在下雨天里弹唱这首曲子,院子里的雨缠缠绵绵下个不停。青苔爬满了墙角,雪白的猫咪在脚边趴着,她跟着旋律轻声吟唱,想象着舒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选择的曲目是《小夜曲》?”坐在正中间位置留长发的男子问了两次,管蘅听别人叫他王老师。在他左侧是一位知名音乐人叫小熊,剃了个大光头,微胖。另外两位,一位是西瓜太郎的发型,另一位发型正常些,却穿了一件大花衬衫,像黑帮片里嚼着槟榔的大哥大。
音乐界的人都讲究个性,无论多么前卫新潮的装扮,管蘅都安然视之。当年在音乐学院读书时,隔壁美院的男生着装跟万花筒似的,一个比一个另类、张扬,那才叫惊世骇俗呢!
“是的!”管蘅朝乐队看看。乐队的键盘手耸耸肩,摊开双手,无奈地咧了咧嘴。
“我可以借一下你的琴吗?”管蘅明白,这首曲子太冷僻,他们一时间很生疏。
键盘手看看王老师,王老师凑过头和小熊耳语了两句,然后点了点头。
有工作人员替管蘅重新布置了一下话筒,管蘅不是很习惯电子乐,尝试着弹了几个音后,轻声说:“我可以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只有音乐在室内流淌。其实这首曲子用吉他伴奏会更优美、委婉,但管蘅不会弹吉他。舒伯特的《小夜曲》有好几首,她唱的是其中之一的《听,听,云雀》。音乐分两段,第一段旋律生动明快,第二段则有着鲜明的弹性对比,色彩由暗而明。管蘅的嗓音空灵清亮,饱含深情和细腻。恍惚间,像是一卷晨光明媚、云雀在枝头啁啾的画卷在眼前徐徐拉开。最后一个音符在指尖消失,管蘅起身,向四人鞠躬。
没有掌声,没有点评,四个人瞪大眼睛,那神情,与其说是惊吓,不如说是惊呆,最后还是王老师出声问道:“你……会不会唱一些比较流行的歌曲?”
管蘅愣了愣,回答:“我很少唱。”
“之前你有在酒吧驻唱过吗?”
“没有。”
“那……参加过其他歌唱类的比赛吗?学校里的也算。”
管衡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
王老师轻叩着桌子,脸色不太好看。
“去年的《全城恋歌》你看过几期?”
“两期。”
“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来参加《全城恋歌》的?”
管蘅在灯光下把唇抿得紧紧的,视线落向地板,像是无法回答或者是拒绝回答。
王老师的眉心拧成一个结:“这样问吧,你了解《全城恋歌》吗?”
“它是一个很好的歌唱的平台。”管蘅抬起头,对上小熊眯着眼射过来的深究的目光。其他两人则紧蹙着眉,像是矛盾得不行。
王老师吐出一口长气,看看其他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好了,你回去等通知吧。下一位选手。”
管蘅放下话筒,又看了看四人,不知道自己的表现算好还是算差。后面的选手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拉着一张脸瞪她。她脸一红,连忙下去了。见候场的还有不少人,管蘅叹了一口气,自己往这儿一站,感觉挺突兀的。其他人大多十八九岁,大的不过二十,而她都已经二十四了。三岁一代沟,自然而然的,他们都把她归在了“老”的那一类。一起活动时,也都避得她远远的。
从空调房冷不丁走到室外,全身的毛孔戛然张开,人就像站在了桑拿浴室里一样。借着灯光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公交车这个时间还有。管蘅苦笑,说是空调车,人挤得满满的,不时地上上下下,一点冷气早就跑光了。坐个几站,人就像洗了个澡似的。还是南方的夏天舒适,水多,又挨着海,七月正是台风密集的时候。稍微一热,便会有台风过境。连着下几天雨,天蓝了,树更绿了,连空气都清透了。习习的风吹在身上,一晃,夏天就过去了。
还没出大门,就听到后面有人喊。管蘅回过头,见是四位评审之一的小熊老师,她的心不禁跳得很快,连神经都绷紧了。
“你刚才唱得很不错,只不过超出了我们的领域,我们感觉有点突然,这需要时间来消化。”小熊很和气,笑起来憨憨的。
“那……那我还有机会吗?”管蘅紧张的神情就像一张薄薄的纸,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轻易撕破。
“回去耐心地等通知吧。你住哪儿?”小熊打量着一身蓝色棉布衣裙的女子。灯影下,她白净的皮肤几乎透明,像是里面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灯光映着的那双秀眸,如雨后的星空,晶莹明净。他暗暗叹息,这样的女子其实不适合娱乐圈,但她似乎很执著。
“附近一家快捷酒店。”
小熊摸摸锃亮的脑袋:“住酒店一天两天还可以,可时间长了,经济压力不小啊。你……去租间房子吧,虽说房租不低,可怎么都比酒店要便宜。”
小熊没再多说,里面还在唱着呢,他还得赶回去。
管蘅愣愣地站着,这意思是她进入全国前五十强了吗?她一下子愁上了,她在北京一没亲戚二没朋友的,突然间上哪儿租房子呢,还有要租多久呢?
管蘅住的快捷酒店也不算高档,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柜,方便的是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在外面不管多累,回去冲个澡人就舒服了。管蘅来北京就带了两个箱子,一个装衣服,一个装乐谱。待久一点,行李是不成问题,只是……管蘅打开钱包,数了数现金,钱大概不够了,还得让爸爸再寄点。管蘅从不用银行卡,以前是觉着没必要,现在才发现挺不方便的,也不知北京的房租是个什么价。管蘅托着下巴发呆,如果晓冬还在……就好了。
想到晓冬,管蘅的心头涌上一阵苦涩。时光飞逝,晓冬离开都一年多了。她还记得去年的五月末,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那人说晓冬走了,很愕然,是一起交通意外。她怎么都不肯相信,就在头一天晚上她还和晓冬通了电话。晓冬劝她来北京,说北京搞音乐的专业人士多,机会也多,她窝在宁城教人弹琴终究不是个事,她答应晓冬自己会认真考虑。可她还没给晓冬答复呢!那天晚上,她买了两碟晓冬爱吃的锅贴去了学校,在操场上坐了一夜,天亮时把锅贴埋在了土里。晓冬总说北京是不错,可就是吃不到宁城正宗的锅贴。
那个人……管蘅突地坐直了身子,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还好,没删。她用力闭了闭眼,按下通话键。
“你找谁?”对方应该没存她的号码,声音很是讶异。
“我是……管蘅,是周晓冬的同学,你是她的同事吉林,对吗?”管蘅印象深刻,他通知她时,自我介绍就是吉林省的那个吉林,是晓冬的学弟,也是她的同事。
“啊,是的。你在北京?”吉林愣了好一会儿才应声。
“嗯,我前天到的。我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很冒昧地给你打了电话。我有点事可不可以麻烦你?”
吉林一点也没迟疑:“当然,晓冬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吉林体贴管蘅人生地不熟,见面地点由她来定。管蘅能说出来的地方还真不多,想了半天后,约在一家钢琴城。
管蘅是无意中经过那个地方的,一眼就看到大厅中央摆放的施坦威的三角钢琴。很多顶级钢琴演奏家都喜欢斯坦威的钢琴,丰富多彩的音色开发出广泛的音乐风格,不仅具有适用于古典音乐的理想音色,而且也可用于爵士、摇滚乐和流行音乐。管蘅以前只听说过,但从未见过,所以痴痴地看了很久。
她与吉林约的是第二天的早晨九点,管蘅出门很早。所谓早,北京城也已被阳光普照。每次出门,管蘅都带着一种紧张,这种紧张或许是出于来到这座庞大而古老的城市所产生的不安。
宁城也是大城市,但与之一比,北京实在是太大了。人口、车辆、大厦无法相比,就连节奏也像加快了很多似的。从双脚落在北京西站的那一刻起,管蘅便感觉自己如同被扔进了一座巨大工厂中央似的。
城市越大,就越发感觉到人的渺小,像一片落叶,飘泊无依。
钢琴城刚开门,她是第一位顾客,可以尽兴地欣赏每一件华美的乐器。她很想试弹一下斯坦威,但看了看店员冰冷的表情,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门口站着一个瘦瘦黑黑的男子,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格子短袖衬衫,米色休闲裤。管蘅有种直觉,他就是吉林。
“吉林吗?”她试探着问。
吉林用力深吸一口气,有点蒙了。在周晓冬电话号码簿里排首位的,他相信应是属于她的铁杆好友。物以类聚,一定也是女汉子一个,怎么也不应该这么飘逸、这么文静、这么清丽呀!
“是……我是!”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感觉手脚都不知该怎样摆,嗓子陡然捏细了几寸。
“我们去那里坐坐。”管蘅看他一脑门的汗,也不顾店员势利的目光,指了指角落里摆着的几张沙发。
吉林点点头,两人并排坐下,中间隔着一个抱枕。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局促。
“我和晓冬是高中同学,同桌,同一间寝室。”管蘅搓搓手,眼眶有些发红。
吉林点点头,故作调侃:“知道,就是那种好得合穿一条裙子的姐妹嘛!”
“晓冬从不穿裙子。”
吉林拍了一下头:“对,她像个男人婆。”
管蘅反驳:“不是的,她只是对仪表不太在意罢了,其实她心思很细腻的。”管蘅是艺术特长生,每天在课业之外还要留三个小时练琴。买饭、打水,晓冬都抢着帮她做。晓冬的力气大,一只手可以提两个水瓶,腋窝里还能夹一个热水袋。管蘅怕冷,没有热水袋一夜都睡不暖。管蘅的化学成绩很差,为了让她小高考时能顺利过关,晓冬竟然偷偷爬窗去教研室里偷试卷,差一点被开除。高中三年,快乐的事说都说不完。后来,晓冬北上读大学,管蘅则留在宁城学音乐。分别的那一天,坚强的晓冬哭了。这样的晓冬,又怎么会是个男人婆呢?
“前年还是大前年,她往南跑得很勤,说是去看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你的。你的名字笔画很多,很特别。”
管蘅内疚地咬住嘴唇,眼中泛起一抹水光:“那一阵……我过得有点艰难,她不放心我。”
吉林看她那样子像是要哭了,急得直挠头,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遇到什么麻烦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开口,我最近工作不太忙。”
管蘅掩住眼中的泪意,平静了一下心情:“我想在这个附近租房子,先租两个月。”星煌的日程安排是七月末的周六开始五十进二十的直播,下周是二十进十,再下周是十进六,还有六进五、五进三,最后是三进一的总决赛。最好的结局是她可以进入总决赛,那么两个月也足够了。
吉林习惯性地把裤管往上提了提,露出汗毛发达的小腿。看管蘅挪开了视线,他慌得忙又扯下裤管。
“这么匆忙可不太好租,就是能租到价格也很可怕,何况你租期又短,就更难了。这儿可是北京城有名的学区。”
管蘅急了:“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你租金是自己出,还是公司给?”
管蘅淡淡地笑了笑:“我没有工作的。”
吉林一愣,不敢再往下问:“远点可以吗?”
“我是第一次来北京,远点我怕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
这是个大问题,让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外地人在路上倒车来来去去的,晕也会晕死。吉林租的地方离这儿不算太远,但他是和别人合租的,不能让她去凑合一阵。
“要不,你去晓冬那儿住吧?”
管蘅倏地张大嘴巴。
吉林“嘿嘿”地挠挠头,自己这个表达太惊悚了。
“晓冬前年在北京买了套二手房,她走后,她爸妈托我帮着卖掉,我看这房价一直在往上涨,想卖个好价钱,就还在观望。里面什么都是齐全的,我有时会去开个窗通通风。你要是不害怕,就住那儿吧,从这里过去只要倒两趟公交车就能到了。”
“我怎么会怕呢,那可是晓冬呀!”管蘅眼中笑出了泪花。
没等管蘅把晓冬公寓到星煌公司的路景看熟,星煌的通知就来了。是小熊亲自打的电话,他怎么都不肯在电话里说结果,一定要见面再讲。管蘅不笨,心瞬间沉入谷底,但她还是收拾一下出了门。
外面在下雨,公交车站台上的长椅被淋得湿漉漉的。大概是干得太久,雨点落下,地面泛起一层灰尘,雨水顺着树叶淌下来都成了泥汤,鼻息间萦绕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公交车上依然是挤的,管蘅差不多整个人都贴在玻璃窗上。雨不算很大,下得也不久,可有一段路面竟然存水了。旁边一对老太在唠叨,说这儿等于是北京城的洼地,逢雨必淹。有人接话,政府准备在这儿建立交桥,已经开始测量了,以后就会好的。
管蘅仰着头,车已行到商业区,高楼云集,巨大的广告牌光彩眩目。她的目光落在一幅跑车广告上,车是艳粉色的,车身设计独特,腰线高出,挡风玻璃倾斜,车顶后部的造型犹如箭头指向后方,颇为时尚。
车模穿一件白色网球服,超短的裙裤下面是两条笔直、秀美的腿。她拉开跑车的门,半倚在车身上微笑,青丝如一团乌云堆在左肩,眼角微微上翘,美目烟视媚行。
车都开了过去,管蘅的视线却像黏在了那儿。
她认识一个女生,学芭蕾舞的,听说现在也在当车模。学跳舞的女生如果过了二十岁还没怎么出头,差不多就要另寻出路了。跳芭蕾的当车模有很大的优势,不管裙子多短,都能摆出自信的姿态。而她呢,学了十六年的音乐,虽说《全城恋歌》是和音乐有关的选秀节目,她却半点优势都没有。
小熊比她先到,点了一壶花茶。这茶他喝不惯,酸酸涩涩的,感觉像药,他是专门为管蘅点的。
这家茶社离星煌不远,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桌椅都是玫瑰花木,茶褐色,不雕不饰,简简单单。每张桌上都放着一个小鱼缸,半缸清水,几粒石子,四五株水生绿萝,白色的根须在水中飘来飘去,很是清新。客人不多,于是老板便随心所欲地选了一首自己喜爱的曲子。
管蘅推开门,带着歉意地朝小熊笑了笑。
她把雨伞甩了甩,放在门口一个红色的水桶中,鞋在脚垫上踩了踩,然后走了进来。
小熊看着她,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开口。
打了招呼后,管蘅在他的对面坐下,接过茶杯,尝了一口。正要说话,眼睛突然一亮,声音都有些颤抖:“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演奏者是朱晓玫。”
这是一见钟情的声音,除了纯洁、灵性、优雅这些美好的形容词外,还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内心悸动。
管蘅朝吧台看去,老板点点头,回以一笑。
“喜欢巴赫?”小熊同情地凝视管蘅。
“可能是他一直在教堂工作,总觉得他的音乐里包含着一种佛理,像来自于天堂。他很宅,也很家常,他生了很多小孩,不亚于一个交响乐团。他作曲都是为了养家,听他的音乐感觉很亲切。他的妻子是他的抄谱员,抄了二十年,以致后来两人连音符字体、握笔姿势和削鹅毛笔的方式都完全雷同。他为她写过一首歌:如你以心相许,不妨秘而不宣;我俩灵犀相通,谁能猜出端详……对不起,我说太多了。”管蘅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聊起音乐,她总会忘形。
“我记得你说过你大学没毕业。”小熊从海选开始就跟进,看过几场管蘅的比赛,“为什么?”
笑容从管蘅的脸上消失,“发生了一些事,不过,都已经过去了。”她无意深谈,静静地看向小熊,“老师,我落选了,是吗?”
真是一点都不迂回的性子,小熊叹息,斟酌了一下语句,“我向你透个底,进入全国前二十强的,别看选手们在舞台上讲这讲那,一个个好像都很励志,其实那都是事先写好的台词。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强大的赞助商。你懂吗?”
“我看他们都唱得很好!”管蘅懂是懂,还是有点想不透彻。
“如果没个几斤几两,人家干吗赞助他们啊?但也不是唱得好就能登上最高舞台的。比如你。”
“一旦有赞助商关注到你,一切资源都会是最好的,你的每次出场、曲目编排、服装走台,都有专业人士在后面操作。但他们的经纪约和唱片约都得签给公司。”
管蘅懂了,她也许唱得还不错,但没有被赞助商青睐,所以只能被淘汰。
“这不是公不公平的事,这是娱乐圈的生存法则。”小熊无奈地摊开双手,苦笑,“我是学小提琴的,在酒店待过两年,给客人拉拉琴助助兴,现在帮人编编曲,高雅音乐什么的……唉,不说这些了,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可是我人微言轻。对不起。”
管蘅起身郑重地向小熊鞠了一躬,“很抱歉让老师困扰了,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这个舞台。”
“如果有机会,还是出国去进修,我看得出,你古典音乐的底子很不错。”
再坐下去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小熊走了,管蘅说自己再待一会儿。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还是很难受。她想,可能自己真的太天真,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雨还在下,橱窗都花了,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雨声一阵紧似一阵,还夹着轰隆隆的雷鸣。她心中抽痛。
进来一对嘻嘻哈哈的情侣,抖着满头的雨丝,瞬间就让寂静的茶室换了个氛围。老板忍痛割爱地换上钢琴曲《雨的印记》,很适合今天的天气。
两人在管蘅身后的那张桌子坐下,点了果汁和点心。
女孩刚坐下就忙着刷手机,体贴的男友把吸管塞到她嘴里,轻声细语地劝她:“先吃点,待会儿再玩。”
管蘅觉得后背都发烫了,情侣的世界是小小的,她再坐在这儿,就显得太挤了。
她拿起包准备起身,一抬眼,瞧见小熊刚刚用过的杯子下面压了一张名片。
她犹豫片刻,抽出名片。
名片设计得非常雅致,上面印着:星煌公司副董事、《全城恋歌》制作人莫静言。下面有手机号,有星煌公司的地址,而最下面,像是刻意用水笔手写了一个地址——玫瑰园××区××幢。
黎漠所在的公司叫纵建桥梁工程设计院,挂靠在A大名下。
A大是国内工科类排名前三的大学,就凭着这块牌子,公司的业务几乎涵盖了全国二线以上的城市。黎漠不坐班,虽说他在公司也有独立的办公室。
公司其他人不敢计较,黎漠是海归,老总两年前花重金聘来的。重金不是打动黎漠的理由,他来纵建,完全是因为抹不开面子,老总厉忻宁是莫静言的远房表弟。
厉忻宁摊了一桌的图纸,神情像是盯着一块鸡肋:“这个项目没什么难度系数,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让人家抢去,脸上无光啊。”
黎漠懒懒地瞟了一眼图纸:“你又不是佛,脸上要那么多光干吗?别做了,也没几个钱。”
厉忻宁直乐:“中文说得挺溜呀,记得刚回国时,你一句话要夹五个英文单词。”
“入乡随俗嘛,我这叫接地气。”搁谁在国外浸泡个二十八年,再纯种,没个母语环境,也是个香蕉人。
厉忻宁不打趣了,又把图纸拿起来,眼睛眯了眯:“我觉得这项工程还是得拿下,因为这是政府工程,城建项目,就当是为后世积德造福。知道吗?这儿的地势是北京城最低的,排水系统又老化了,下点雨就淹,附近居民提到都是泪。”
黎漠“咦”了一声:“你还真成佛了。”
“咱们公司的效益现在蒸蒸日上,钱不是个事,那么就得把重点放在塑造形象上。这项工程就交给你了,可别说没挑战性啊,政府工程,得十二分用心,给别人我不放心。刚好你手头的工程竣工了,正闲着呢!”
黎漠推开厉忻宁递来的图纸,一口拒绝:“找别人去,我对政府工程没兴趣。”
厉忻宁坐回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烟盒,抽出两支,扔了一支给黎漠。
“怎么,日本那事还成你的阴影了?”
黎漠含着烟冷笑:“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上法庭上站一会儿,怕是你也会腿软。”
“最后不是没要你担责任嘛。”厉忻宁耍帅似的吐出一串烟圈。日本那个工程,是立交桥史上的一个奇迹,也是一个败笔。桥经过市中心,因高楼林立,空间狭窄,桥面无法铺展。设计师奇思妙想,打通了挨得近的两幢大楼,让桥从楼中穿过。工程完工后,赞声一片。黎漠就是那座桥的设计师,当时他还仅仅只是一个大三的学生。三年后,那座桥竟然多处裂了缝。缘由是设计师没有考虑到日本是地震多发国,防震系数不到位。于是政府将黎漠告上了法庭。官司一打也是三年,最后判决黎漠无责任。其实他一开始有考虑到防震,但建筑方说地震一般都发生在海边,对市区的影响很小,让黎漠无须考虑这个因素。黎漠还是太年轻,没听懂他们其实是为了节约成本。
这件事前后历时六年,像坐过山车一般,从赞誉到指责,让黎漠身心疲惫,以至于他后来的设计都表现平平,再无惊艳之作。
“这不是承担不承担的事,我就是不想再跟政府打交道了。”黎漠的口气不容商量。
“如果我以上司的名义要求你接呢?”厉忻宁状似开玩笑,说出的话却很是严肃。
“舅,你别这样,我胆小。”黎漠才不吃这一套呢!
厉忻宁把图纸折了折,塞到黎漠随身携带的背包里。
“不管接不接,你回去都给我好好看看。就是别人设计,你也得心里有个数,给我做个参谋啊。”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黎漠也不好再推辞。两人又聊了几句家常,黎漠看看快六点了,连忙闪人。
今天莫静言不忙,说要亲自下厨做意大利面慰劳他的胃,他怎么都不能迟到。
在电梯里遇到前台接待的两位姑娘,红着脸向他要柯逸的签名CD。他一挥手应下,两位姑娘激动得又叫又跳的。
他真是不懂这有什么可兴奋的,柯逸的歌真有那么好?
他自己也听过柯逸的歌,拿高以梵的话说,真不是他的菜。那天在餐厅说捧场,也就是随便一说。柯逸想必也听出来了,难怪离开时脸拉得那么长。
黎漠来时车头朝西泊着,一上车,正对着漫天落日,真是个灿烂的黄昏,亮得眼睛都睁不开。温度仍然高居不下,等到车里凉了点,黎漠才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
读工科的男生都理智得有些可怕,很少伤秋怀春的。可不知为什么,黎漠却对黄昏这段时光有点喜欢不起来。
春天,是慵懒的;秋天,是忧伤的;冬天,是凄怆的。而夏天的黄昏,却有种让人说不出的绝望。
天气预报说,明天的气温将高达三十九摄氏度。黎漠发泄似的狠狠按了一下喇叭,提醒小区保安打开交通栏杆。
保安从保安室出来,踮着脚往驾驶室里看,像是有话要说。黎漠降下车窗。
“黎先生,有位名叫管蘅的小姐找你。”保安满脸堆着笑,朝后面指了指。
那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简洁的白色无袖衬衫,米色亚麻长裤。保安室的空调效果大概不太好,她热得头发都贴在额头上,一张脸通红。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出众的清丽澄净。只是娱乐圈最不能以貌取人,前几天上头条的就是某位玉女掌门人和某已婚导演开房被偷拍的事。
“我们认识吗?”黎漠礼貌地笑着,笑意却没达眼底。
管蘅的脸更红了,连耳朵都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我找的人是……莫静言女士。”
黎漠不着痕迹地扫过保安讨好的脸色,看上去老实巴交,竟也懂得怜香惜玉。
玫瑰园的保全是非常严格的,若有访客,必须主人亲自打电话通知保安室才能放行。这情景,明摆了是太后大人不愿见,女子不死心,于是保安想着走他这条道,笃定当着人的面他不好拒绝。
黎漠淡淡地笑,没出声。
这笑让保安心里直发毛,知道自己逾矩了,硬着头皮央求道:“黎先生帮帮忙,人家姑娘问了很多人才找到这里的,这天都快黑了。”
“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最好去星煌谈。”黎漠一派绅士风范。
管蘅鼓起勇气道:“算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
黎漠“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那上车吧!”他探身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谢谢黎先生。”管蘅欠了欠身,很有礼貌。
黎漠看看她:“其实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惹恼一位更年期女士,后果是很可怕的。
管蘅低下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纤细修长的手指头微微有些颤抖。
玫瑰园,在京城房地产项目里的排名即使排不上第一,至少也是第二。没有多层、高层楼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幢幢别墅,园中栽种了成片的玫瑰花。黄昏中,日光淡去,花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飘散,心都被熏香了。
其实玫瑰园里不仅有玫瑰,还有人工湖泊,还栽种了许多结果的树木。黎漠家的别墅前就是一片果园,果子半青,有两个孩子在树下,拽着枝丫摘果子。下面的早被摘光了,可上面的太高,孩子们够不着,急得直叫唤。
刚下车的管蘅跑过去,替孩子摘下枝头的果子。孩子突然看见枝干上有一条肉肉的虫子,正一伸一缩地向下爬行,放声尖叫起来。
“不怕,不怕,阿姨把它抓走。”管蘅边柔声安慰,边飞快地捏住虫子,扔出去很远。
“阿姨好棒!好棒!”两个孩子拍着手,崇拜英雄似的仰视管蘅。
黎漠转了转手中的车钥匙,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刚刚她的表情和动作,明明怕得要死,却强装镇定。有趣的是那声“阿姨”,一般人不是都让叫“姐姐”吗?
太后那把年纪,别人张口闭口都是“莫姐”,谁敢叫声“莫姨”试试看,她非把你生吞活剥了不可。
别墅共三层,楼上楼下所有的灯都开着。黎漠说这样很浪费资源,莫静言却反驳,这样看着才像个家,回来的人打开门心都是暖的。
一打开门,就听到厨房里传来久违的抽油烟机声。黎漠摸了摸鼻子,心确实有那么一点软软的。
跟在他后面的管蘅屏住呼吸,从外面看,别墅已经很高贵华美,想不到室内的装饰更加富丽高雅。更没想到的是,上下楼竟还有电梯。
“亲爱的,回来啦,快来帮我尝尝这酱汁,我感觉比上次又进步了!”厨房门打开,莫静言系着一条格子围裙探出头。看到身后跟着的管蘅,笑还没扬开就冷了下来:“你怎么进来的?”
黎漠瞧着管蘅难堪地蠕动了一下嘴唇,低低地叫了声“莫姐好”,然后就目光诚挚地看着莫静言。没胆怯,没逃跑,也没卑微地讨好,他都有点佩服她了。
“我是在保安室遇到她的,说是找你有事。晚饭迟一点没事,我还不太饿。”在管蘅看不到的角度,黎漠朝莫静言挤了挤眼。“我先去换身衣服,你们聊。”
上楼前,黎漠先去厨房把抽油烟机给关了。莫静言的场面铺得很大,酱汁瞧着挺不错,面也很劲道,看来真是用了心的。
莫静言解开腰间的围裙,没让管蘅坐,也没倒茶,而是指了指门。
“这儿是我家,是我放松休息的地方。我向来讨厌把工作带回家来,从不喜欢在家谈公事。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私人情谊,也不需要假装客套。即使你有天大的事,也请你明天去公司再谈。”
“对不起,莫姐,请您给我一次机会。”尽管羞窘得无地自容,管蘅仍勇敢地正视莫静言。
“凭什么呢?”莫静言讥讽地扬眉,看样子她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罢了,干脆成全她,让她死得明明白白,“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有才华,音乐造诣很高?”
管蘅摇了摇头:“我很喜欢音乐,我想留在这个舞台上。”
“那这个舞台愿意留你吗?你觉得你唱的歌很高大上,琴也弹得不错,和你同场的选手都不如你。嗯,我承认是这样。可那又如何呢?我要是喜欢高大上的音乐,我可以去买交响乐的唱片、去看歌剧,我们这是《全城恋歌》,是一档综艺节目。综艺是带有娱乐性的,要讨好观众、要抢收视率、要争取广告商。而你呢,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舞台中央,表情僵硬,惜字如金。评委的提问你不配合,与主持人沟通也困难,这样的节目谁要看啊?你是千里马,可我不是伯乐,我只是个商人,我考虑的是商场效益,你明珠蒙尘跟我没半点关系。”
“给我时间,我会……调整状态的。”管蘅极力保证。
莫静言冷笑:“时间就是金钱,马上就五十强直播了,我们能等吗?电视台的广告都是以秒来收费的,一档节目要是收视率不好,广告商不买账,那损失将是无法估量的。实话告诉你吧,我的权利没你想的那么大,淘汰你是我们集体讨论的结果,不是我的个人行为。”
客厅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管蘅手脚冰冷,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勉强挤出一丝歉疚的笑,“很抱歉,冒昧地打扰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都这时候了,你还一副清高的姿态。我真不懂你是来干吗的?”身后传来莫静言的责问,管蘅缓缓回过头。
莫静言双臂交叉,像端详一件商品似的盯着她。
“一个成功的歌手,懂音乐、有好的嗓音,这是先决条件。但有了这种条件,并不代表你能红。后天的包装才是最最重要的。如果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什么都听我的吗?”
“我……”管蘅张了张嘴,声音消失在唇齿间。
“还说什么喜欢这个舞台,连一点付出都不肯,我还凭什么给你机会?不送了!”莫静言上前打开了大门。
管蘅僵硬地说道:“再见!”
莫静言将大门甩得巨响,在楼上看书的黎漠皱皱眉头,放下书走到窗前,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
起风了,树木被刮得东摇西摆的。路灯逐一亮了起来,从窗户看过去,被树木遮掩的车道窄得像一线天,这有光线的明暗,也有角度的问题。管蘅单薄的背影就在一线天里飘着,转瞬就被黑暗吞没,无影无踪。
真可怕,这个世界。
黎漠两手插在家居服的口袋里,缓步下楼。
很奇怪,莫静言的心情并没受什么影响,欢快地把酱汁拌在面上,很耐心、很细腻,又准备了沙拉,还倒了两杯红酒,像是在庆祝什么。
黎漠对娱乐圈没半点兴趣,为了和莫静言有话题聊,他才勉强对这个行业了解了一下。
今晚,莫静言只字不提刚才的事,黎漠也就识趣地回避了。这样的小事在他们的生活里连个小插曲都算不上,很快就随着外面的晚风刮得了无痕迹。
莫静言有个师姐后天金婚纪念日,搞了个慈善派对,主题是帮助失学儿童。“她真算是人生赢家,嫁得早、嫁得好,现在钱也有、人脉也有,名气还在。唉!”莫静言联想到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语气里不无感慨。
“做人别太贪心,你有事业,还这么美。”面凉了,咬着有点硬。
莫静言娇嗔地瞪他一眼:“整天就会哄我,不过这也是事实。这几年,她倒是很显老态。很不巧那天我有个会得去参加,你替我送份贺礼去吧!”
“你抽点时间露个面就好了,不用待全场啊。我和那些人又不太熟,像个傻子似的干坐着。”黎漠用餐巾拭了一下嘴角,端起酒杯。
莫静言放下叉子,瞪着他:“做我的儿子辱没你了?”
又来了,黎漠有点哭笑不得。
“太后大人,这又扯到天边去啦!”
“不然你怎么这么不待见我的朋友呢?第一次不认识,打个招呼,以后不就认识了。”黎漠的长相大半随了父亲,眉睫浓密立体,鼻子高挺,穿家居服显得特别简洁斯文,弓形上唇不笑也像是在微笑,这让莫静言觉得特别委屈。
“你和你爸是一路货色,总欺负我。”
这帽子扣得可够大的,黎漠只得投降:“我去总行了吧!”
“你别勉强!”
“一点都不。”黎漠发誓。
派对举行的地点在一家私人会所,是一座门头看上去古朴素雅的四合院。进去后才知里面奢华到了极致。
师姐在演艺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派对又打着公益的旗帜,出席的宾客个个都大有来头。
会所特地准备了红毯和签名幕墙,拉起了防护带,带子外的记者似乎比宾客还要多。黎漠转了个身,就看到几位响誉国际的影帝和天后。他是一副生面孔,虽然英伟的面容已引起众人的注意,却没人主动过来打招呼。
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俊男美女了。
跟着黎漠一块进来的是影坛一对夫妻档,隔三岔五在微博上秀恩爱。应记者的要求,两人停下拍照,妻子紧紧挽着老公的手臂,可老公的双手却插在裤袋里。妻子深情款款地凝视他,身子紧贴他,他的目光却只是尽职地直视镜头。
黎漠挑眉,暗自发笑,这个老公大概是撑不下去了,连恩爱都秀得这么敷衍。
“小漠。”被众人花团锦簇围着的女主人一抬头,忙笑逐颜开地迎过来,“静言终于大方了一回,肯让我们这些叔叔阿姨见见你啦!”
黎漠海派地抱了抱女主人,温柔地献上颊吻:“不大方也不行了,我这么大个人,放哪儿都藏不住。”
这本是句笑语,女主人却听得心有戚戚。
娱乐圈的饭不好吃,为了事业,莫静言生生把黎漠瞒了二十多年。
“别怪你妈妈,她也是没办法。”
“嗯,理解。不过现在可麻烦了,我和她一起出门,人家都当我是被她包养的小白脸。”
“那些人是瞎了吗,你的脸哪儿白了?”明明是很阳刚的古铜色,型男范十足。
“捂捂也就白了。”
女主人被黎漠给逗乐了,拍拍他的肩:“你这孩子真会说话!好了,你自己随便转转,找点吃的喝的,我得招呼客人去了。”
黎漠优雅地向女主人行注目礼,他知道,刚刚这一寒暄,关于他是谁,很快就会掀起一朵小浪花。娱乐圈就是这么八卦。
尽管只是一场慈善派对,所有人却都盛装出席,甚至还请来一支管弦乐队。不过乐队演奏的曲子都是为活跃气氛的,无须静心聆听。柯逸也来了,穿深色礼服,墨色的俊眉斜飞入鬓,鼻梁俊挺笔直。他似乎有表演,正在与乐队比画着沟通。
身后,有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喝过洋墨水。”
黎漠失笑回头,就看到高以梵跷着个腿,不屑地瞪着柯逸。
“他哪里得罪你了,你就这么看他不顺眼?”
“他没得罪我,可我就是瞧不上他。真正的艺术家,为了艺术,甘于清贫,不为五斗米折腰。他留过洋又怎样,和那些到处走穴、对着广告商媚笑的三流歌手又有什么区别?非要说区别的话,也就是他拿的银子多点罢了,一身铜臭味。”
黎漠真想拿把刀来戳戳高以梵的脸皮,看看到底有多厚。
别人还有资格说酸话,可他不行,他父亲和他叔当年在俄罗斯边界盗卖影碟发的家,然后开办了全宇影业公司,后来发展成娱乐集团。旗下艺人无数,吃香的喝辣的全靠他们。柯逸就是他家的一线艺人,不过听说合同快到期了,现在很不买高层的账,想必高以梵吃过他不少闷亏。
“高少爷,不是人人都像你叼着金汤匙出身,嘴上积点德。”
高以梵高冷地一斜眼:“你又是个什么好人?我叼的是金汤匙,你叼的可是钻石汤匙。”莫静言现在被冠以选秀教母,在星煌拥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而黎漠的父亲黎索南,在法国有一家连锁中餐厅。目前这两者加起来的市价,无论是以美元还是欧元来计算,都是以亿为单位的,而黎漠是唯一的继承人。法国媒体曾戏谑地评价黎索南的中餐厅,当法国家乐福以强势之态充斥中国各大城市的街头巷尾,中国人则从舌尖上悄无生息地对法国人进行了营销反攻。
“我们需要比比身家吗?”这个人绝对是猪一样的队友,黎漠再次提醒自己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
高以梵朝一侧的厢房努了努嘴:“走,给你看样好东西。”
黎漠转身前,柯逸刚好看过来。他显然没想到黎漠也会在,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黎漠礼貌地颔首。
高以梵所谓的好东西,原来是两盒从古巴捎来的雪茄。
“这盒送你。”对待黎漠,高以梵向来大方。
他熟稔地打开桃花心木保温盒,慢条斯理地摆弄雪茄。剪去雪茄头,划火柴,点燃香柏木片儿,给雪茄预热,再点燃,轻轻吸一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相当赏心悦目,颇有点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小开的味道。
“真的不一样,就像82年的拉菲和普通红酒相比,虽然都是用葡萄酿造的,可口感的差别大了去了。”
黎漠笑笑,黑曜石般的深眸掩在烟雾后,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外面的声音大了起来,派对开始了。
两人走了出来,乐队先演奏了一首曲子热场,然后柯逸上去唱了一首歌。他没要乐队伴奏,风度翩翩地在钢琴前落座。
琴声很轻,若有似无,歌声缓慢轻盈,如柔声呢喃,语音温情脉脉。
“这是他为这次慈善捐款特地写的一首歌。”无论什么时候,高以梵都要表现得无所不知。
黎漠没有应声,静静地聆听着。
他必须承认,柯逸能红遍全国,确实是有理由的。
听莫静言说,柯逸刚出道时和星煌本应签十年约的,莫静言却只让他签了三年。她说三年后,星煌这个平台对于柯逸来说就太小了,他需要更广阔的舞台。
这是真正的业界良心,所以在柯逸的心中,莫静言绝对是处于恩师的位置。
歌曲以一个悠长的音符收尾,掌声响起。
女主人与男主人牵手上台,诉说几十年来的恩爱相伴。
接着,派对进入正题,捐款开始了。不管捐多捐少,女主人都会亲手送上一件小孩涂鸦的T恤。
莫静言捐了二十万,黎漠上台时,女主人额外给了他一个拥抱。
黎漠拿着T恤和雪茄上了车,他走得有点早,也没跟女主人道别,她应该不会怪罪的。
外面还是很热,礼服就像绳索一样绑在身上,贴身穿的衬衫都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黎漠扯下领结,脱了外套,解开袖扣。等收了汗,才发动了车子。到十字路口时,不知怎么的瞅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雪茄,走了一下神。方向盘一转,他便拐向了另一条路。
等车停下来,黎漠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周晓冬的公寓楼下。
这个小区太旧了,名字却很好听,叫汇贤佳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为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建造的。
小区设计得方方正正,有如军营。连树木也是,不过长势非常好,随便一棵梧桐,一个少年都不一定抱得下。
路两旁的梧桐于半空中连在一起,密实的枝叶让月光都钻不进来。
高知们早已搬离了这里,现在这里住的居民很杂,从车辆的停放情况就看得出来。
周晓冬刚离世的那段时间,黎漠常开车过来,一待就是一夜。他知道她住哪一层,但他从没想过要上去看看。他就像在进行一场祭祀,也像是在等待。
过程很神圣、虔诚,而结果,全看天意。
印象里,周晓冬爱抽三五牌那种外烟,劲很大,一天一包。跟他说事时,会随手给他扔一支过来。渐渐地,在他的眼里,周晓冬的性别就模糊了。
有一天,工地上的发电机出了故障,整个工地漆黑一片。他和她坐在黑夜里抽着烟,一仰头,漫天繁星。
他叹道,“没有电太不方便了,真不知古人是怎么过来的。”
周晓冬给他讲了个故事,不知是日本的哪个时期,有个君王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的一位后妃,他一直想看后妃睡着的样子。可惜那时宫里有火禁,三更后,任何人都不得点灯。后来他想了个办法,让工匠做了个密实的竹笼,里面装满了萤火虫。黄昏时分,他用衣衫把竹笼遮着,等到天黑透了,后妃沉睡了,他就拿下衣衫,让室内溢满蓝莹莹的光。光下,他的后妃睡颜如花一般娇美。
“不错,挺有创意,也很浪漫。”他赞了一句,随后开玩笑地问道,“你不会也做过这样的事吧?”
周晓冬但笑不语。
他大吃一惊,“还真做过?”
“我还玩过跟踪呢!”一支烟燃到尽头,周晓冬又取出一支,以烟点烟。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你还当真了!”周晓冬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走了。他拍了拍灰尘,追了上去。
那次似乎是他唯一一次和她聊得比较近。
老式小区一般都是多层建筑,最多也不过六层,还没有电梯。周晓冬住四楼,黎漠打开车窗,慢慢仰起头。
那里一直黑漆漆的……
黎漠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四楼的窗口今夜透出了淡黄的灯光,不是很明亮,却非常柔和。
黎漠的心跳得很快,他下意识地拿起雪茄盒,推开车门,脚下像是有人指引似的,一级级地上台阶,拐弯。二楼,三楼……
他深呼吸,没错,门内也有灯光透出来。他突然有点慌乱,手心全都是汗。
不必大惊小怪,也许是吉林终于把房子给卖出去了,有新主人入住了。那么,周晓冬应该就是真的走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更要上来看看,因为以后他就不会再来了。黎漠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脚步很沉重,短短几级台阶,他走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手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