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的故事,很有些黑色幽默。
一支天子血统的老贵族,矜持尊严秉承着遥远的传统,不懈追求着祖先的仁德。一路走去,纵然一次又一次跌倒在地,纵然一次又一次成为天下笑柄,爬起来依然故我。直至灭顶之灾来临,依然没有丝毫的愧色。
在整个战国之世,燕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个例。
特殊之一,燕国最古老,存在历史最长。从西周初期立诸侯国到战国末期灭亡,燕国传承四十余代君主,历时“八九百岁”(由于西周初期年代无定论,燕国具体年代历史无考,八九百岁说乃太史公论断)。若仅计战国之世,从公元前403年的韩赵魏三家立为诸侯算起,截至燕王喜被俘获的公元前222年,则燕国历经11代君主,181年。与秦国相比较,燕国多了整整一个西周时代。
特殊之二,燕国是周武王分封的姬氏王族诸侯国。春秋之世,老牌诸侯国的君权纷纷被新士族取代,已经成为历史潮流。田氏代齐,韩赵魏三家分晋,中原四大战国已经都是新氏族政权了。当此之时,唯有秦、楚、燕三个处于边陲之地的大国没有发生君权革命,君主传承的血统没有中断。三国之中,燕国是唯一的周天子血统的老牌王族大国。燕国没有“失国”而进入战国之世,且成为七大战国之一,这在早期分封的周姬氏王族的五十多个诸侯中绝无仅有。
特殊之三,燕国的历史记载最模糊、最简单。除了立国受封,西周时期的燕国史,几乎只有类似于神话一般的模糊传说,连国君传承也有大段空白。《史记》中,除召公始封有简单记载,接着便是一句“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便了结了周厉王之前的燕国史。九代空白,大诸侯国绝无仅有。春秋之世与战国初期的燕国史,则简单得仅仅只有传承代次。可以说,燕昭王之前的燕国历史,线条极为粗糙,足迹极为模糊。中华书局横排简体字本《史记·燕召公世家》的篇幅,仅仅只有11页,几与只有百余年历史的韩国相同;与楚国的32页、赵国的37页、魏国的22页、田齐国的18页相比,无疑是七大战国中篇幅最小的分国史。这至少说明,到百余年后的西汉太史公时期,燕国的历史典籍已经严重缺失,无法恢复清晰的全貌了。
所以如此,至少可以得知:燕国是一个传统稳定、冲突变化很少的邦国,没有多少事件进入当时的天下口碑,也没有多少事迹可供当时的士人记载,后世史家几乎无可觅踪。
虽然如此,燕国的足迹终究显示出某种历史逻辑。
战国时代,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整个华夏族群以邦国为主体形式,在不同地域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创造与探索。无论是七大战国,还是被挤在夹缝里的中小诸侯国,每一个国家都在探索着自己的生存竞争方式,构建着自己的国家体制,锤炼着自己的文明形态。此所谓“求变图存”之潮流也。正因为如此,各个地域(国家)的社会体制与文明形态,都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巨大差别。“文字异形,言语异声,律令异法,衣冠异制,田畴异亩,商市异钱,度量异国”的区域分治状态,是那个时代独具特色的历史风貌。
所有这些“异”,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文明形态的差别。文明形态,无疑是以国家体制与社会基本制度为核心的。因为,只有这些制度的变革与创造,直接决定着国家竞争力的强弱,也直接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基本行为特点。而作为文明形态的制度创新,则取决于一个国家的统治层如何对待既定的政治传统。或恪守传统,或推翻传统,抑或变革旧传统而形成新传统,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一个国家的历史命运,其奥秘往往隐藏在不为人注意的软地带。
要说清楚燕国的悲剧根源,必须回到燕国的历史传统中去。
如此一个时代已经远去,我们对那个时代国家传统差异的认识,已经是非常模糊,非常吃力了。其最大难点,是我们很难摆脱后世以至今日的一个既定认识:华夏文明是一体化发展的,其地域特征是达不到文明差异地步的。我们很容易忘记这个既定认识的历史前提:这是秦帝国统一中国之后的历史现实。客观地说,要剖析原生文明时代的兴亡教训,我们就必须意识到,那是一个具有原创品格的多元化时代,只有认真对待每个国家的独有传统与独有文明,才能理清它的根基。
所以,我们还是要走进去。
因为,那里有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再现的原生文明的演变轨迹。
据《荀子·儒效篇》,周武王灭商后,陆续分封了71个诸侯国,其中姬姓王族子弟占了53个。后来,周室又陆续分封了许多诸侯,以至西周末期与东周(春秋)早期,达到了1800多个诸侯国。在周初分封的姬姓王族中,有两个人受封的诸侯国最重要,也最特殊:一个是周公旦,一个是召公奭。周公受封鲁国,召公受封燕国。
所谓重要,是因为周公、召公都是姬姓王族子弟中的重量级人物。
周公是周武王胞弟,乃姬氏嫡系,史有明载。召公身份,却有三说。一则,太史公《史记》云:召公与周同姓,姬氏;一则,《史记》集解引谯周云:召公乃周之支族(非嫡系);一则,东汉王充《论衡》云:召公为周公之兄。
三说皆有很大的弹性,都无法据以确定到具体的血统坐标。对三种说法综合分析,这样的可能性最大:召公为姬姓王族近支,本人比周公年长,为周公之族兄。所谓特殊,是这两位人物都是位居三公的辅政重臣:召公居太保,周公居太师。在灭商之后的周初时期,周公召公几乎是事实上代周武王推行政事的最重要的两位大臣。周武王死后,两人地位更显重要,几乎是共同摄政领国。
唯其两公如此重要,燕国、鲁国的始封制产生了特殊的规则。
周初分封制的普遍规则是:受封者本人携带其部族就国,受封者本人是该诸侯国第一代君主,其后代世袭传承。受封诸侯之首任君主,不再在中央王室担任实际职务。譬如第一个受封于齐国的姜尚,原本是统率周师灭商的统帅,受封后便亲自赶赴齐国,做了第一代君主,而且再没有在中央王室担任实际官职。
鲁国、燕国的特殊规则是:以元子(长子)代替父亲赴国就封,担任实际上的第一代君主;周公、召公则留在中央王室,担任了太师、太保两大官职,虚领其封国。这一特殊性说明,周公召公两人,在周初具有极为重要的政治地位与巨大的社会影响力,是安定周初大局的柱石人物,周中央王室不能离开这两个重臣。周武王死后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两个人物的重要性。周召协同,最大功绩有三:其一,平定了对周室具有极大威胁的管蔡之乱;其二,周公制定周礼,召公建造东都洛邑(洛阳);其三,分治周王室直接统辖的王畿土地,“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
单说召公,此人有周公尚不具备的三大长处。
其一,极为长寿,近乎神异。东汉王充的《论衡·气寿篇》记载了姬氏王族一组惊人的长寿数字:周文王97岁死,周武王93岁死,周公99岁死,召公180岁或190岁死。召公寿数,几乎赶上了传说中的200岁的老子,以至古人将召公作为长寿的典型,“殀若颜渊,寿若召公”,此之谓也。史料也显示,召公历经文、武、成、康四世,是周初最长寿的绝无仅有的权臣。这里,我们不分析这种说法的可信程度。因为,能够形成某种特定的传说,必然有其根源以及可能的影响。这种根源与影响,才是我们所要关注的焦点。
其二,召公另有一宗巨大功绩。周成王死时,召公领衔,与毕公一起受命为顾命大臣,安定了周成王之后的局势,成功辅佐了周康王执政。这一功绩,对周初之世有巨大的影响。在周人心目中,召公此举没有导致“国疑”流言,比周公辅佐成王还要完美。这是召公神话中独立的辉煌一笔。
其三,召公推行王道治民,其仁爱之名誉满天下。《史记·燕召公世家》云:“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这段史料呈现的事实是,召公巡视管辖地,处置大小民事政事都不进官府,而在村头田边的棠树下。其公平处置,得到了上至诸侯下至庶民的一致拥戴,从来没有失职过。所以,召公死后,民众才保留了召公经常理政处的棠树,并作《甘棠》歌谣传唱。这首《甘棠》歌谣,收在《诗·召南》中,歌云: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需要注意的是,召公推行王道的巡视之地,不是自己的燕国,而是周王室的“陕西”王畿之地——陕原之西。唯其如此,召公之政的影响力远远超越了燕国,垂范天下。可以说,周公是周室王道礼治的制定者,召公则是周室王道礼治的实际推行者。从天下口碑看去,召公的实际影响力在当时无疑是大于周公的。
我们的问题是,召公的王道礼治精神,对燕国构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无论是鲁国还是燕国,其在初期阶段的治国精神,无疑都忠实而自觉地遵奉着周公、召公这两位巨擘人物的导向。两位巨擘人物在世时,鲁国、燕国的治道必然随时禀报两公,待其具体指令而执行。
两公皆以垂范天下自命,自然会经常地发出遵循王道的政令,不排除也曾经以严厉手段惩罚过不推行王道德政的国君。作为秉承其父爵位的长子,始任国君忠诚于乃父,更是毋庸置疑的。燕国的特殊性更在于,召公活了将近两百岁,召公在世之时,周室已经历经四代,燕国也完全可能已经到了第四第五甚或第六代。在召公在世的这几代之中,不可能有任何一代敢于或者愿意背离召公这个强势人物的王道礼治法则。即或,召公在世只陪过了燕国四代国君,也是惊人的长了,长到足以奠定稳定而不容变更的政治传统了。
这里,恰恰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史料现象:燕国自召公直至第九代国君,都没有明确的传承记载。为什么?唐代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解释,说这是“并国史先失也”。意思是说,国史失载,造成了如此缺环。可是,燕国史为什么失载?鲁国史为什么就没有失载?客观分析,最大的原因可能有两方面:
其一,燕国在召公在世的几代之中,都忠实地遵奉了召公王道,国无大事,风平浪静,以至于没有什么大事作为史迹流传。于是,其国史史料,不能吸引士子学人在“大争之世”去抢救发掘了。这一点,燕国不同于鲁国。鲁国多事,就有了孔子等平民学者的关注。燕国无事,自然会被历史遗忘。
其二,史料缺失本身,带有周、召二公的风格特征。周公显然具有比较强的档案意识,譬如,曾经将自己为周武王祈祷祛病的誓言密封收藏,以为某种证据,后来果然起到了为自己澄清流言的作用。召公却更注重处置实际政务,不那么重视言论行为的记载保留。至少,召公在民间长期转悠的口碑,就比周公响亮得多。如此这般,两国的史官传统,很可能也会有着重大差异。相沿成习,终于在岁月流逝中体现出史料留存的巨大差别。
立国君主的精神风貌,往往决定着这个国家的政治传统。
历史逻辑在这里的结论是:燕国的政治传统,被异常长寿的召公凝滞了。
燕国的政治传统,就是王道礼治,以及与其相配套的行为法则。
王道,是与霸道相对的一种治国理念。古人相信,王道是黄帝开始倡导的圣王治国之道。王道的基本精神是仁义治天下,以德服人,亦称为德政。在西周之前,王道的实行手段是现代法治理论称之为习惯法的既定的社会传统习俗。西周王天下,周公制定了系统的礼(法)制度,将夏商两代的社会规则系统归纳,又加以适应当时需要的若干创造,形成了当时最具系统性的行为法度——周礼。周礼的治国理念依据,便是王道精神。周礼的展开,便是王道理念的全面实施。所以,西周开始的王道,便是以礼治为实际法则而展开的治国之道。王道与周礼,一源一流,其后又互相生发,在周代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精细程度。直到春秋时期(东周),王道治国理念依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王道礼治,在治国实践中有三方面的基本特征:
其一,治民奉行德治仁政,原则上反对实施强迫压服的国家行为。
其二,邦交之道奉行“宾服礼让”,原则上反对相互用兵征伐。
其三,国君传承上,既实行世袭制,又推崇禅让制。
上述基本特征,都是相对而言,不可绝对化。
在人类活动节奏极为缓慢的时代,牧歌式的城邑田园社会是一种必然的存在,任何人都不可能逾越。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依附关系,因为空间距离的稀疏而变得松弛;社会阶层剧烈的利害争夺,因人口的稀缺与自然资源的相对丰厚而变得缓和;太多太多的人欲,都因为山高水远而变得淡漠;太多太多的矛盾冲突,都因为鞭长莫及,而只能寄希望于德政感召。所以,“邻里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的图画,在那个时代是一种现实,并非老子描绘的虚幻景象。同样,明君贤臣安步当车以巡视民间,树下听讼以安定人心,也都是可能的现实。
如此背景之下,产生出这种以德服人的治国理念,意图达到民众的自觉服从,实在是统治层一种高明的选择。高明之处,在于它的现实性,在于它能有效克服统治者力所不能及的尴尬。当然,那个时代也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破坏这种治国理念的暴君。但是,暴君没有形成任何治国理念。王道德政,是中国远古社会自觉产生的政治传统。这一点,至少在春秋之前,没有任何人企图改变。
可是,时代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迁,昔日潮流已经成为过去。
所有的诸侯国,都面临着如何面对自己的政治传统的紧迫而又尖锐的问题。
春秋时期,燕国见诸史籍的大事,大体有四件:
其一,吞灭蓟国(年代无考),以蓟城做了燕国都城,此后一直未变。
其二,燕庄公二十七年,燕国遭遇北方山戎攻击,齐桓公率兵救援。解除燕国危机后,齐桓公提出要燕国共同尊王朝贡,并敦促燕国“复修召公之法”。由此可以推断:当时燕国与周王室有所疏离,对召公德政传统也有所偏离,是可能变化之迹象。但是,这一变化,却被霸主齐桓公遏制了。
其三,燕惠公因多养宠姬而起内乱,逃奔齐国,失政四年;后来齐国伐燕,护送惠公回燕,刚刚回国,燕惠公即死了。
其四,燕釐公三十年,齐国政权已经由姜氏变为田氏的新齐国。燕国进攻齐国,占据了齐国的林营之地。
战国之世,燕国的大事主要有:
其一,燕文公时期任用苏秦,首倡六国合纵,为纵约长国。之后,秦国连横,秦惠王以女嫁燕太子,秦燕结盟,燕国自此反复进出于合纵。
其二,燕易王时期,齐宣王攻燕,占据燕国十城,后得苏秦斡旋,十城复归。
其三,燕王哙禅让子之,致燕长期内乱,燕国大衰。
其四,燕将秦开平定辽东,年代不可考。
其五,燕昭王任用乐毅变法,大举攻齐,下七十余城,历时六年,几灭齐国。
其六,燕惠王废黜乐毅,齐国大举反攻复国,燕国衰弱。
其七,燕武成王七年,遭齐国田单攻燕,燕失中阳之地。
其八,燕王喜之时,屡次对赵发动战事均遭大败,失地失军不可计数。
其九,燕秦结盟,太子丹在秦为人质。
其十,太子丹主谋,发动荆轲刺秦。
其十一,秦军攻燕,燕代联军抗秦大败,燕王喜逃亡辽东。
其十二,燕王喜杀太子丹献于秦国。
其十三,燕王喜三十三年,秦攻辽东,俘获燕王喜,燕国灭亡。
从历史大足迹可以看出,整个西周时代,燕国平定散淡,没有大作为。
春秋之世,则曾经有过两次方向不同的变化迹象。第一次,燕庄公时期偏离召公德政,被奉行“尊王攘夷”的齐桓公遏制。应该说,这次变化是趋于进取的,是力图靠拢潮流的;第二次,燕釐公进攻新生的齐国。这是燕国面对新生地主族群取代老贵族诸侯的潮流内心所产生的不满与躁动,是逆潮流的一次异动。
战国之世,兴亡选择骤然尖锐化,燕国面对古老的政治传统,与“不变则亡”的尖锐现实夹击,表现出一种极其独特的国家秉性。其总体状态是摇摆不定的:一方面,在政治权力的矛盾冲突中,在邦交之道的国家较量中,依然奉行着古老的王道传统,企图以王道大德来平息激烈的利害冲突。处置重大的社会矛盾时,暴露出显然的迂腐,形成了一种浓烈的迂政之风。另一方面,在变革内部体制、增强国家实力的现实需求面前,迫不得已地实行有限变法,稍见功效,便浅尝辄止。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造成了极为混乱的自相摧残。王道迂政,带来严重的兵变内乱,变法所积累的国家实力,轻而易举地被冲击得荡然无存。变法势力因不能与迂政传统融合,随即纷纷离开燕国,短暂的变法迅速地消于无形,一切又都回到了老路上去。于是,国家屡屡陷入震颤瘫痪,国家灾难接踵而来。司马迁的说法是:“燕外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
战国时期,最能表现燕国王道迂政的,有四大基本事件:
其一,反复无常的邦交之道。
其二,搅乱天下的禅让事件。
其三,强兵复仇而一朝瓦解的破齐事件。
其四,长期挑衅强邻的对赵消耗战。
先说邦交之迂。
秦国变法后,骤然崛起为最强大国家,使战国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当此之时,山东名士苏秦倡导“六国合纵抗秦”的邦交战略。从历史主义的高度看,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第一次由精英之士推动实现的外交大战略。苏秦推行合纵,首先瞄准的最佳发动国,是中原三晋中的赵国。原因只有一个,秦国东出,三晋首当其冲,而赵国在三晋之中最硬朗。但是,种种原因,赵国却拒绝了苏秦。
需要关注的是,苏秦在首说赵国失败之后,选择了燕国。为什么?苏秦为何放弃了继续以直接与秦国对抗的魏国、韩国为说服对象,而选择了距离秦国最远的燕国做突破口?从《战国策》所记载的苏秦说燕王的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最根本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在秦国成为超强大国而对山东构成巨大威胁的大形势下,燕国在山东六国中具有最明显的邦交战略失误,这个失误,恰恰是对秦国威胁的完全不自觉。
苏秦点出的事实,具有浓烈的嘲讽意味:“……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之忧,无过燕国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者,以赵之为蔽于南也!……秦赵相弊,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难也……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失)计无过于此者。”
苏秦所讽刺的这种“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邦交政策,正是典型的燕国式的政治迂阔症。这种迂政邦交,最大的症状,是没有清醒的利益判断,时时事事被一种大而无当的王道理念所左右,邦交经常摇摆不定。历史的事实是,虽然燕文侯这次被点醒,但其后不久,燕国立即退出了合纵,而与秦国连横,重新回到“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迂阔老路上去了。
再后来的燕国邦交,更是以反复无常而为天下公认,获得了“燕虽弱小,而善附大国”的口碑。也就是说,燕国邦交的常态,是选择依附大国而不断摇摆。春秋时期,这种摇摆主要表现在“附齐”还是“附晋”上。战国时期,燕国的摇摆,则主要表现于对遥远的大国(楚国、秦国)时敌时友,而对两个历史渊源深厚的大邻国(齐国、赵国)则刻意为敌。
乍看之下,这种邦交貌似后来秦国奉行的极其有效的“远交近攻”战略,似乎是英明的强国邦交战略。但是,可惜燕国不是强国,更不是要自觉统一天下的强国。燕国的远模糊而近为敌,更实际的原因在于迂阔的王道精神,在于老牌王族诸侯的贵胄情结——齐国、赵国是新地主国家,与我姬姓天子后裔不能同日而语!这种对实际利害缺乏权衡,而对强大邻国的“身世”念兹在兹的国家嫉妒心理,导致了燕国邦交的长期迂腐,也导致了几次行将灭亡的灾难。
再说禅让之迂。
燕国任用苏秦首倡合纵之后,地位一度得到较大提高。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燕国发生了一次令人不可思议的政治事件,从而导致了一次最严重的亡国危机。这个事件,便是燕王哙的“禅让”事件。燕易王之后,继位者是燕王哙。在中国历史上,大凡没有谥号而直呼其名的国君,不是亡国之君,便是丧乱之君,已经丧失了追谥的宗庙条件。
这个姬哙,与后来亡燕的姬喜,是燕国历史上两个没有谥号的君王。姬哙之所以历史有名,便是因为在位期间做了这一件令天下瞠目结舌的大事——仿效圣王古制,“禅让”国君之位。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316年,其造成的严重内乱持续了五年之久,是燕国“几亡者数矣”中最具荒诞性的一次亡国危机。事件的经过,都在《大秦帝国》第二部《国命纵横》中详细叙述了。我们这里所要关注的,是燕王哙的迂阔,与整个荒诞事件是如何生成的。
《史记》《战国策》与《韩非子》都记载了这次事件的四个关键人物的关键言论,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第一个关键人物,当然是姬哙。从他与其他臣子的应对中完全可以看出,姬哙最关注的是两件事:一是如何使自己成为圣王,二是如何使燕国像齐国一样“王天下”。应该说,姬哙的动机无可厚非。但是,在变法强国成为潮流的时代,姬哙没有想如何搜求人才,如何变法强国,却一味在圣王之道上打圈子,不能不说,这是燕国的迂政传统起了决定性作用。
第二个关键人物是子之。《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了子之的一次权术行为——“子之相燕,坐而佯言曰:‘走出门者何,白马也?’左右皆言不见。有一人走,追之(门外),报曰:‘有。’子之以此知左右不诚信。”后来的赵高,指鹿为马以测试同党,完全仿效了子之的权术。这件事可以看出,子之并非是商鞅、乐毅那般具有治国信念的坦荡变法人士,而是具有政治野心的权术人物。后来,子之当政,国家大乱,也证明了这一点。
第三个关键人物是苏代。苏代是苏秦的弟弟,入燕后与子之结盟,成为促成子之当政的关键人物之一。苏代促成姬哙决策重用子之的言论,《史记》的记载是:苏代出使齐国归来,姬哙问齐王其人如何?苏代回答说:“必不能成就霸业。”姬哙问为什么?苏代回答说:“齐王不信其臣。”苏代的目的很明显,“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于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遗苏代百金,而听其所使”。
显然,这是一笔很不干净的政治交易,苏代骗术昭然。《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记载相对详细,苏代骗说中,着意以齐桓公放权管仲治国而成就霸业为例,诱姬哙尊崇子之;姬哙果然大为感慨:“今吾任子之,天下未知闻也!”于是,“明日张朝而听子之”。可见,苏代促成姬哙让权的方式,具有极大的行骗性。说苏代在这件事上做了一回政治骗子,也不为过。姬哙的对应,则完全是一个政治冤大头在听任一场政治骗术的摆弄,其老迈迂阔,令人忍俊不能。
第四个关键人物是鹿毛寿。此人是推动姬哙最终禅让的最主要谋士,其忽悠术迂阔辽远,绕得姬哙不知东南西北。鹿毛寿对姬哙的两次大忽悠,《战国策》与《史记》记载大体相同。第一次提起禅让,鹿毛寿的忽悠之法,可谓对症下药。鹿毛寿先说了一个生动的故事:尧让许由,许由不受;于是,“尧有让天下之名,实不失天下”,尧名实双收,既保住了权力,又得到了大名。无疑,这对追慕圣王的姬哙,是极大的诱惑。之后,鹿毛寿再摆出了一个诱人的现实谋划,“今王以国相让子之,子之必不敢受;如是,王与尧同行也!”姬哙素有圣王之梦,又能名实双收,立即认同,将举国政务悉数交给了子之。
显然,这次交权还不是子之为王。于是,过了几多时日,鹿毛寿又对姬哙开始第二次大忽悠。鹿毛寿说,当初大禹禅让于伯益,却仍然让太子启做了大臣。名义禅让,实际上是让太子启自己夺位。今燕王口头说将燕国交给了子之,而官吏却都是太子的人,实际是名让子之,而太子实际用事(掌权)。显然,这次是鹿毛寿奉子之之命,向姬哙摊牌了,忽悠的嘴脸有些狰狞。大约姬哙已经有了圣王癖,或者已经无可奈何,于是立即作为,将三百石俸禄以上的官印(任免权)全数交给了子之。
之后,姬哙正式禅让,“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反)为臣”。
在治国理念与种种政治理论都已经达到辉煌高峰的战国之世,一个大国竟然出现了如此荒诞的复古禅让事件,其“理论”竟然是如此的迂阔浅薄,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这一幕颇具黑色幽默的“禅让”活剧,之所以发生在燕国,而没有发生在别的任何国家,其重要的根源,便是燕国王道传统之下形成的迂政之风。燕国君臣从上到下,每每不切实际,对扎扎实实的实力较量感到恐惧,总是幻想以某种貌似庄严肃穆的圣王德行,来平息严酷的利益冲突,而对真正的变法却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这种虚幻混乱的迂政环境,必然是野心家与政治骗子大行其道的最佳国度。
再说燕国破齐之迂。
燕国最辉煌的功业,是乐毅变法之后的破齐大战。
对于燕昭王与乐毅在燕国推行的变法,史无详载。从历史的实际进展看,这次变法与秦国的商鞅变法远远不能相提并论,其主要方面只是休养生息、整顿吏治、训练新军几项。因为,这次变法并没有触及燕国的王道传统,更不能说根除。变法28年之后,燕国发动了对齐国的大战。乐毅世称名将,终生只有这一次大战,即六年破齐之战。燕国八百余年,也只有破齐之战大显威风,几乎将整个齐国几百年积累的财富全部掠夺一空。否则,燕国后期的对赵之战便没有了财力根基。
但是,破齐之战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为什么强大的燕军能秋风扫落叶一般攻下七十余城,却在五年时间里攻不下最后的两座小城而功败垂成?世间果然有天意吗?
历史展现的实际是:在最初的两次大会战击溃齐军主力后,乐毅便遣散了五国联军,由燕军独立攻占齐国;一年之内,燕军下齐七十余城,齐湣王被齐国难民杀死,齐国只留下了东海之滨的即墨、东南地带的莒城两座小城池。这两座城池,乐毅大军五年没有攻克,最终导致第六年大逆转。我们的问题是:五年之中,燕军分明能拿下两城,乐毅为什么要以围困之法等待齐国的最后堡垒自行瓦解?后世史家的研究答案是:乐毅为了在齐国推行“王道德政”,有意缓和了对齐国的最后攻击。
《史记·乐毅列传》集解,有三国学者夏侯玄的一段评判云:
……乐生之志,千载一遇……夫兼并者,非乐生之所屑,强燕而废道,又非乐生之所求……夫讨齐以明燕王之义,此兵不兴于为利矣!围城而害不加于百姓,此仁心著于遐迩矣!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于天下矣!……乐生方恢大纲,以纵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獘(毙);……开弥广之路,以待田单之徒;长容善之风,以申齐士之志。使夫忠者遂节,勇者义著……邻国倾慕,四海延颈,思戴燕主,仰望风声,二城必从,则王业隆矣!……败于垂成,时运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兵……虽二城几于可拔,而霸王之事逝其远矣!……乐生岂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顾城拔而业乖也!……乐生之不屠二城,未可量也!
我们得说,夏侯玄的分析完全切中了乐毅的精神。
但是,夏侯玄的评论,却比燕昭王与乐毅更为迂阔。夏侯玄之迂阔,在于将燕国攻齐说成一开始就是很明确的彰显王道的义兵,且将其抬高到不是以利害为目标的道义战争而大加颂扬,“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于天下矣!”甚至,夏侯玄将围城不攻,也说成是为了“申齐士之志”的善容之德。
历史的事实是:燕昭王奋发图强的长期动机,一直是为了复仇。乐毅后来对燕惠王的书简已经明说了:“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后来的燕惠王也说:“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震动。”丝毫没有一句说,破齐是为了推行先王之义。唯其如此,乐毅破齐初期,并没有推行不切实际的王道德政,而是毫不留情地大破齐军数十万、攻下齐国大部城池,抢掠了齐国全部府库的全部物资财富。
应该说,这是强力战争所遵循的必然规律,无可厚非。可是,在战争顺利进展的情势下,燕军的对齐方略忽然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个变化,就是以即墨、莒城两座城池的死命抵抗为契机,燕军忽然在齐国采取了与开始大相径庭的王道德政。这种王道德政,能在齐国推行五年之久而没有变化,与其说是乐毅的自觉主张,毋宁说是燕国王族的王道理念旧病复发,燕昭王又有了要做天下圣王的大梦所致。
因为,没有燕昭王的支持甚至决策,作为一个战国时代著名的统帅,很难设想乐毅会自觉自愿地推行一种与实际情势极为遥远的迂腐德政。乐毅在对燕惠王回书中回顾了攻齐之战,说得最多的是攻伐过程与如何在齐国获得了大量财富,并如何运回了燕国。对于五年王道化齐,却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假若推行王道是乐毅力主的,乐毅能不置可否吗?
同样一个令人深刻怀疑的事实是:在燕惠王罕见致歉的情况下,乐毅为什么坚决不回燕国?合理的答案只能是,乐毅对燕国迂政传统的危害认识至为清醒,明知无力改变而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
不以战争规则解决战争问题,而以迂阔辽远的王道解决残酷的战场争端,不但加倍显示出自己前期杀人攻城劫掠财富的残酷,而且加倍显示出此时推行王道的虚伪不可信。这既是齐国人必然不可能接受的原因,也是燕国迂政用兵必然失败的原因。相比于秦国鲜明自觉的兵争战略,这种迂政之兵,显得荒诞不经。
再说燕国的对赵之迂。
整个战国时代,燕国邦交的焦点大多是对赵事端。
除了燕昭王对齐国复仇时期,燕国的邦交轴心,始终是对赵之战。燕国纠缠挑衅赵国之危害,几乎当时所有在燕国的有识之士,都剖析过反对过。但是,燕国的对赵挑衅纠缠,却始终没有改变。这实在也是燕国历史的最大谜团之一。邦交大师苏秦,最先提出了燕国对赵之错误;其后,苏代也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寓言故事,再度强调燕国对赵之错误。应该说,苏氏兄弟时期,燕国君主还是有所克制的,几次燕赵之战,都因听从劝谏而避免,燕国地位也因此而改善。
可是,燕惠王之后,燕国的对赵方略又回到了老路。没有任何理论理念支撑,就是死死咬住赵国不放。整个燕王喜时期,燕国的全部核心,就是挑衅赵国。昌国君乐闲反对过,为此被迫逃离燕国。大夫将渠反对过,被燕王一脚踢翻。燕国只有一个名臣支持了燕国攻赵,这就是晚年的剧辛。结果是,剧辛率军攻赵,在战场被赵军杀死。若非赵国晚期是昏君赵迁在位,只怕名将李牧早灭了燕国。
历史形成的基本谜团,其根源往往在于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当事者的思维方式。
分明是害大于利,燕国还是要对赵国长期作战,为什么?
具体原因固然复杂多样,譬如秦国“间离”燕赵,暗中支持燕国与赵国为敌,从而达到削弱强大赵国的目的,就是一个重要原因。可是,历史逻辑展现出的根源却只有一条:燕国以天子号老贵族自居,对这个后来崛起的强大邻国抱有强烈的嫉妒与蔑视,必欲使其陷于困境而后快。只能说,这是王道迂政之风在最后的变形而已。
王道政治传统,曾经在秦国也有深厚的根基,但结果却截然不同。
秦穆公之世,任用百里奚治国,秦国成为春秋霸主之一。由此,王道治国在秦国成为不能违背的传统。直到秦孝公的“求贤令”,依然尊奉秦穆公,明确表示要“修穆公之政令”。《商君书·更法》记载,秦国关于变法决策的论战,当时的执政大臣甘龙、杜挚反对的立足点很明确,就是维护秦国传统,“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今若变法,不循秦国之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议君!”另一反对派大臣杜挚则云:“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君其图之!”两派激烈争论,都没有涉及变法之具体内容,而都紧紧扣着一个中心——如何对待本国的政治传统?成法该不该变?
商鞅的两次反驳很犀利,很深刻。商鞅反驳甘龙云:“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君无疑矣!”
商鞅反驳杜挚云:“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必多是也。君无疑矣!”
商鞅的求变图存理论,是战国时期变法理论的代表。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国家的变法派能否成功,不取决于其变法内容是否全面深刻,而取决于对该国政治传统背叛的深刻程度。唯商鞅自觉清醒,而能说服秦孝公决然地抛弃旧的政治传统,在秦国实行全面深刻的变法。由此,秦国强大,秦国确立起了新的政治理念,从此持续六世之强而统一华夏。
燕国则不同,乐毅与燕昭王的变法,没有任何理论准备,没有对燕国的政治传统进行任何清理,只是就事论事地进行整顿吏治、休养生息、训练新军等事务新政。显然,这种不涉及传统或者保留了旧传统的表面变革,不可能全面深刻,也不可能稳定持续地强大。一旦风浪涌起,旧根基旧理念便会死灰复燃。
燕国的悲剧,就在这种迂政传统的反复发作之中上演。
无论是处置实际政务,还是处置君臣关系,燕国君王的言论中都充满了大而无当的王道大言,于实际政见冲突却不置一词。“王顾左右而言他”,诚所谓也!燕惠王尤其典型,对乐毅离燕的“德义”谴责,根本不涉及罢黜乐毅的冤案与对齐国战略失误的责任承担。后来对乐闲离燕的“德义”谴责,如出一辙,既不涉及对赵方略之反思,又不涉及乐闲离赵的是非评判,只是大发一通迂阔之论,绕着“谁对不起谁”做文章。两千余年后读来,犹觉其絮叨可笑,况于当时大争之世焉!
司马迁在《史记·燕召公世家》之后感慨云:“召公奭可谓仁矣!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燕外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岁,于姬姓独后亡,岂非召公之烈邪!”司马迁将燕国长存之原因,一如既往地归结于“天下阴德”说,对燕国灭亡之原因,却没有涉及。
这,正是我们关注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