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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地再造

异数中山狼

一个多月了,苏秦总算进入了上郡,走到了秦长城脚下。

回洛阳的大道是东出函谷关,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烟稠密多有驿馆,穷路富路都很方便。可苏秦不想走大道,不想教任何人看见自己这潦倒模样。出得咸阳时分,他已经孑然一身了无长物,唯一的一个青布包袱中,还只是不能吃不能喝且越来越显沉重的几卷竹简,直与乞丐一般无二。理论起来,一次说秦失败,也远非陷入绝境,还完全可以继续游说其他几个大国,毕竟成就霸业的雄心绝非秦国一家。可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车痴之祸,竟使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赤裸裸的穷汉子,举步维艰,如何能去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苏秦倒是闪过一个念头,去燕国,燕姬一定会帮助自己。认真一想,不禁失笑。燕姬初为国后,纵然想帮自己也未见得能使上力。纵然燕姬能使自己衣食不愁,可那无聊的日子受得了么?若在燕国再度被困,那可就真正地陷入绝境了。

苏秦在北阪道边想了整整一夜,最后终于想定,只有回家。

苏秦选择的这条路很生僻,与其说是路,还不如说只是个方向——出咸阳北阪,经云阳、栒邑直入北地郡,再沿秦长城到上郡的阳周 ,而后东过大河,经离石要塞再南下回洛阳。且不说这条路比函谷关大道远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在进入魏国河内地区之前,这是一条越走越荒凉的险道。可苏秦顾不得那么多,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见人,悄悄回家。至于吃苦冒险,那是上天对自己荒唐行径的惩罚,原是罪有应得。

夕阳将落,河西高原已经湮没在暮色之中了。披着晚霞的夯土长城像是一道鳞光闪闪的巨龙,顺着山脊蜿蜒地伸向了东北,直达遥远的云中大河南岸。无边林木覆盖了千山万壑,极目望去,一片苍苍莽莽的空旷寂凉。山风呼啸,林涛隐隐,唯有长城亭障上那一缕袅袅飘散的炊烟,那一阵召唤巡骑的悠扬号角,给这荒莽的山林沟壑增加了一线生机。

这便是名闻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烟稀少的荒莽山地。

苏秦从来没有到过河西之地,以往也确实难以理解,秦魏燕赵与阴山胡人为何要反复争夺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战厮杀,死人无算,争来这片荒凉的山塬究竟有何大用?这次从关中跋涉北上,历经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么重要的必争之地。如果仅仅从生计上看,这里多是山林沟壑,既没有适合放牧的广阔草场,又没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无论谁占领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当时极为缺乏的人口农田与牛羊。

但若从国家争霸的整体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个大中原腹部的制高点,谁雄踞河西高原,谁便对四面势力(北方匈奴、东方燕赵、西部秦戎、南部魏韩)有了居高临下的威慑力。魏国占领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国的最强盛时期。秦国收复了河西,便立即成为鸟瞰中原、威慑北胡的强势大国。秦国要确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边的大河天险,东边的千里长城。商鞅收复河西后,将大河天险延伸到了东岸的离石要塞,将秦国原来的旧长城一直修筑到了云中 之地。如此一来,河西高原成了稳定的老秦本土,秦国便真正成了被山带河的四塞之国。天时地利,何独佑秦国也?

饥肠辘辘地感慨嗟叹了一番,苏秦不禁失笑,暗自说声“惭愧”,连忙坐在一块山石上铺开包袱布,开始大咥起来。这是老秦人的狩猎路饭,一块半干的酱牛肉夹进厚厚的大饼,再加几根小葱,便是一顿结实鲜辣的路饭。苏秦食量本来不大,可一个多月跋山涉水下来,竟变得食量惊人,每次开吃都将所带路饭一扫而光,兀自感到意犹未尽。饶是如此,也还是变成了一个精瘦黝黑长发长须的山汉子,任谁也认不出这是昔日的苏秦。吃完路饭,苏秦到山溪边咕咚咚牛饮了一通,又跳进水里擦洗了一番,这才感到清凉了许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来,连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又开始了跋涉。

夜行昼宿,这是老猎户教给苏秦的“河西路经”。

一路行来,苏秦是讲书换食。每有农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朴实好客,苏秦都要给主家的少年子弟讲一两个时辰的书,以表示报答。走到白于山麓 时,农户渐渐减少。一打听,才知道自从商鞅收复河西之后,将散居深山的农户全部迁到了河谷地带,建立新里(村)推行新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猎为生的老猎户。

那一日,天色已经黑了,却看不见一户人家。苏秦正在着急,却遇见一个老猎户狩猎归来,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里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墙,石板垒房,老猎户一家在这简陋坚固的山石小院里已经居住了四十余年。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在深山狩猎未归,家中只有老夫妇留守。苏秦无书可讲,便与老人在山月下谈天说地,请教河西路情民风。老人见苏秦是个大世面人,谈吐豪爽快意,一发打开话匣子,将“河西路经”整整说了个通宵。

“河西山路两大险,地漏中山狼。”这是老人最要紧的告诫。

所谓地漏,说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盖的无数沟壑山崖。老猎户说,大禹治水的时候,这河西高原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冲刷切割得沟沟坎坎峁峁墚墚,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塬,走起来却是险而又险;一不小心,便要掉进树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老人说,许多山坑深不见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没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地漏”之险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葱茏,最是危险。由于这种“地漏”之险,河西人行路都有一支长长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

“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这是老人的又一告诫。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时,自然是白日最佳。但对长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却要白天睡觉,晚上走路。老人说:“一出白于山,荒山老林无人烟。”长行路,必定疲惫不堪,夜里一旦睡死,便有极大危险。只有白昼时日选个安全避风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两个时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离开昨日地点六十里以上,否则仍不能安宁。

这一切,都是因为河西高原还有最大的一个危险——中山狼。

河东有个中山国,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时,西北方的戎狄胡游牧部族大举入侵中原,与东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对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围。白狄是其中的一个部族,占据了晋国北部的山地河谷。后来齐桓公尊王攘夷,联合中原诸侯连年大战驱赶夷狄,终于将入侵的游牧部族赶出了中原大地。这时,晋国北部的白狄却已经化成了半农半牧的“晋人”,被晋国当作属地接纳了。后来晋国衰落,智魏赵韩四家争斗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趁机自立为诸侯邦国,叫做了“中山国”。中山国建立不久,便被新诸侯魏国吞灭了。后来吴起离魏,魏国军势减弱,白狄部族又从草原大漠卷土重来,中山国又神奇地复国了。这个中山国虽然说不上强大,但却好勇斗狠,横挑强邻,死死咬住燕赵两国不放,居然还小胜了几次,被天下人看做与宋国一般的二等战国。

中山国声名赫赫,一大半是因了这中山狼。

老猎户说,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赛过千年老狐,凶残胜过虎豹。它认人记仇,遇上落单的路人,绝不会一下子扑上去将人咬死,而是跟着你周旋挑逗,直到这个人筋疲力尽心胆俱裂,才守在你身边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杀了狼崽,中山狼便会跟踪而至,日复一日地咬死你家的猪羊牛鸡,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后才凶残地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成群。寻常时日,你无论如何看不见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敌,这孤狼伏地长嗥,片刻之间便会聚来成百上千只中山狼,连虎豹一类的猛兽也吓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猎户以剽悍出名,可是却不敢动这中山狼。魏国占领河西高原的几十年里,中山狼几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灾最烈时,魏国军营的游骑夜间都不敢出动。河西高原人烟稀少,一大半都是这中山狼害的。

老人说,早先晋国的权臣赵简子曾经以狩猎为名,率大军三次杀狼,中山狼一度不见了踪迹。可中山国复活后,这中山狼也神奇地复活了。商君收复河西后,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铁骑专门剿灭狼群。说也怪,这秦军铁骑仿佛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克星,狡猾凶残的中山狼硬是被他们杀怕了。秦军总是以三五小骑队驮载带血的牛羊引诱狼群聚集,而后大队铁骑从埋伏地猛烈杀出,穷追狼群,每“战”必杀中山狼数百头以上。经过三五年的灭狼战,河西高原的中山狼渐渐少了。

“还是要小心。猎户都知道,妖狼还没有死绝。”老人重重地叮嘱。

苏秦听得惊心动魄。他想不明白,这中山国与河西高原非但隔着横亘百里的崇山峻岭,还隔着一道惊涛骇浪峡谷深深的大河天险,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来?天地造化,当真是神秘莫测。苏秦原是听老师说过,中山狼是天下异数——白狄部族有驯兽异能,他们当年南侵时从草原大漠带来了漠北狼群,这种狼以中山国山地为巢穴,却很少伤害白狄人,只是成群地流窜邻国,使燕赵魏秦头疼不已。中山国四邻都是强大的战国,但若无充分准备和精锐大军,都不想与这个“狼国”纠缠。中山狼对于中山国来说,简直不亚于十万大军。

那时候,苏秦听了也是听了,只是将老师这“顺便提及”当做了一段天下奇闻,没有上心。如今想来,这中山狼竟远非“奇闻古经”四字所能了结,它是实实在在的灾难,匪夷所思的天地异数。

老人很是周到细心,特意给苏秦削磨了一根青檀木棒。这种青檀木坚如精铁,叩之有金石之声,寻常利刃砍下连痕迹也没有。五尺长短,粗细堪堪盈手一握,极是趁手。老人说,河西人几乎都有一根这样的青檀木棒,猎户们都管它叫“义仆”。这“义仆”可探路,可挑包袱,可做手杖,当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简直比那口长剑还管用。

苏秦算得多有游历了,夜路也走过不少,可那都是一半个时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风清,倒有一种消遣情趣。可如今这夜路大大不同,从傍晚走到日上三竿,还不定能寻觅到一个合适的山旮旯睡觉。纵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异动就猛然跳起。睡不踏实,那浓浓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着走着睡着了,不是在石缝里扭了脚,便是在大树上碰破了头,再不然就是衣服挂在了野枣刺上,有两次还差点儿掉进了“地漏”。几个晚上下来,苏秦已经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了。但苏秦还是咬着牙走了下去,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孤树或秃石上喘息片刻,困得眼睛睁不开时,便用握在手心的枣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鲜血流淌到脚面,自己才清醒过来。

夜路的最大危险,当然还是中山狼,且不说还有山豹虫蛇等。老猎人教给苏秦的诀窍是:“有树上树,无树钻洞,无洞无树,装死。”上树钻洞的事儿是家常便饭了,虽然还不能说敏捷如灵猿,但在苏秦说来,已经觉得自己与山猴相差无几了。有几次,苏秦还在枯树枝杈上睡了一觉,下来后精神大振,高兴得直跺脚。只有“装死”的事儿,还从来没有做过。老猎户说,中山狼从来不吃死物,万一在白日睡觉时骤然遇见中山狼,便要装死。这本来就是“险中险”,幸亏苏秦警惕灵动,一直没有碰上。

三日后,苏秦出了阳周要塞,顺着长城又向东走了两夜,太阳升上山顶时,终于看见了通向大河的山口。一鼓作气又赶了半个时辰,苏秦已经站在了山口大道边。向东望去,离石要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绰绰,横跨大河的白石桥已经是清晰可见了,身后大道边的山坳里是一座秦军营寨,鼓角马鸣隐隐传来。军营边一个小小村落,袅袅炊烟随风飘散,鸡鸣狗吠依稀可闻,初秋的朝阳温暖如春,辽阔的山塬如仙境一般。

“噢嗬——有人了——”苏秦兀自跳着喊了起来,当真是恍若隔世。

比起长城山地,这里便是阳关大道了。“比山旮旯强多了,何不在此大睡一番?”苏秦念头一闪,顿时便觉浑身无力,软软地倒在了光滑的山岩上……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分,朦朦胧胧的苏秦觉得凉风飕飕,“对,该起来了。”陡然,苏秦觉得不对,是何声音?如何与父亲的牧羊犬大黄一般哈哈喘息?这里哪会有大黄?中山狼!心念一闪,陡然一身冷汗。

苏秦强自镇静,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漆黑夜色下,一只硕大的侧影就蹲在他身边五六尺开外,浑身白毛,两耳直竖,一尺多长的舌头上吊着细亮的涎水,哈哈喘息着,昂首望着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却是何物?!瞬息之间,一阵冰凉如潮水般弥漫了全身。

正在此时,中山狼仰天长嗥,一连三声,嘶哑凄厉,在茫茫旷野山鸣谷应。苏秦猛然想起老猎户的话: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头狼,最是狡猾邪恶,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唤它的妻子儿女和臣服它的狼群前来共享。看来,这是一只白毛老头狼无疑了,如何对付它呢?苏秦下意识地悄悄握紧了压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却是丝毫不敢动弹。“打狼无胜算,只有装死。”这是老猎户的忠告。可是,这只老头狼显然早已识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唤同伴来享用,装死是不管用的,难道等着狼群来撕咥了自己?不!苏秦不能这样死去!滚下山崖?对,滚……

正在苏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滚崖时,骤闻崖下大道马蹄如雨,秦军铁骑路过么?没错,这是唯一的机会!心念电闪,苏秦骤然翻身跃起,大吼一声“狼——”抡圆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闻声回头,“嗷”的一声蹿出棒头,铁尾一扫,长嗥着张开白森森的长牙,正对着苏秦凌空扑来。“狼——”苏秦又是一声大吼,抡棒照着狼头死力砸下。只听“咣!嘭!”两声,那根硬似精铁的青檀棒竟拦腰断为两截。苏秦浑身一阵剧烈的酸麻,软软地倒了下去。那只老狼却只是大嗥了一声,滚跌出几尺,却又立即爬起,浑身白毛一阵猛烈抖擞,又猛扑过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蹄暴风雨般卷来,一支长箭带着锐利的呼啸“嘭”地钉进了中山狼后臀。全力前扑的老狼“嗷”的一声坐地跌倒,一个翻滚消失在山岩之后。

“快!救人!四面提防!”马队中一个粗嗓子高声大喊。

一骑士飞身下马抢上山岩:“什长,人死了!”

“胡说!带人上马!”

突然,一阵“呜——呜——”的吼声仿佛从地底生出,沉闷凄厉而旷远,山头河谷都生出了共鸣回应。

“头狼地吼了!点起火把!黏住狼群——”

什长话音方落,四野连绵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里顿时飘来点点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间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风中飘来奇异的腥臭与漫无边际的咻咻喘息声,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复活了。

面对无边恶狼,战马嘶鸣喷鼻,惊恐倒退,一时有些混乱起来。什长嘶声怒吼:“圆阵不动!放下马甲!紧急号角——”随着什长吼声,三支牛角号尖厉地划破夜空,一连三阵,短促而激烈。十骑士同时走马,迅速围成了一个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长剑地配对花插,一阵锵锵声响,战马腹部与马腿立即放下了一层铁皮软甲。这是秦军铁骑的诱狼小队与狼群对峙的独特阵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骑队绝不能贸然展开冲杀,也不能被狼群冲入马队,一旦陷入纠缠,杀不尽的狼群必然将马队分割撕咬,其后果不堪设想。寻常情况下,狼群的主动攻击比较谨慎,至少在半个时辰内要反复地“侦察与部署”。恰恰这半个时辰,便是秦军大队铁骑所能利用的路途时间。

谁知十人骑队刚刚列成圆阵,便听狼群中一声长嗥,那头苍毛老狼猛然冲近了火把圈子,后臀上的羽箭还颤巍巍摇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地盯着战马骑士,从容地将硕大粗长的嘴巴拱到地上,“呜——”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凄厉的嘶吼。随着这声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骤然发出惊心动魄的嗷嗥群吼,随着吼声,狼群蹿高扑低地从四野拥向火把。

“杀——顶住——”什长令下,骑士们的弓箭长剑同时射杀,几十只中山狼顿时血溅马前。中山狼一旦成群攻击,从来都是前仆后继不怕杀,十人骑队面对蜂拥扑来的千百只恶狼,无论如何是顶不住半个时辰的。

陡然,山塬上号角大起,火把遍野,杀声震天,马蹄声如沉雷隆隆滚过,秦军大队铁骑潮水般压了过来。蹲在山岩上的带箭老狼一声怪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竟一齐回头,骤然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之中。铁骑火把也在山塬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开,喊杀穷追,直压向大河岸边……

苏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军帐里。一个壮实黝黑的年轻士兵正在帐中转悠,见他醒了,惊喜地喊了起来:“人醒了!千夫长快来——”便听脚步匆匆,一个顶盔贯甲手持阔身短剑的将军走了进来,径直到军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来么?”

苏秦虽还有些懵懂飘忽,但也明白这必定是秦国军营,奋力坐起下榻,摇摇晃晃拱手作礼:“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千夫长哈哈大笑着扶住苏秦:“先生哪里话?引来狼群,聚歼除害,这可是先生大功呢。”

“你们,杀光了中山狼?”苏秦大为惊讶。

“不敢说杀光,也八九不离十。”千夫长显然很兴奋,一手扶着苏秦,一手比划着,“这是河西残留的最后一群中山狼,两千多只,追了三年都没有拢住。不想教先生给引了出来,一战杀了一千八百只中山狼。最大的战果,是杀了那头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得很!”

“惭愧惭愧。”苏秦连连摆手,“若非大军铁骑,早已葬身狼腹了。”

“来,先生这厢坐。”千夫长扶着苏秦坐到军案前,转身吩咐,“三豹子,给先生拿吃喝来,不要太多,快!”

“知道。”那个年轻壮实的士兵腾腾腾大步去了。

片刻之间,三豹子捧盘提壶走了进来:一个是布套包裹的大陶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大木盘中是一张白白厚厚的干饼,一盆已经没有了热气的带骨肉,还有几疙瘩小蒜 。苏秦但闻肉香扑鼻,顿觉饥肠辘辘,不待千夫长说“请”,便伸手抓起一块带骨肉大咥起来,只觉得生平从未吃过如此肥厚鲜美的肉味。眼见盆中肉完,苏秦抓起温软的大饼一扯,一手将盆中剩余的碎肉全部抓起塞进大饼,咬一口大饼,向嘴里扔进一疙瘩带皮小蒜。肉饼吃光,三豹子已经将大陶壶中的浓汤倒入盆中,苏秦双手端起咕咚咚牛饮而下。片刻之间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苏秦满头大汗,兀自意犹未尽,双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残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

“咥得美!”千夫长一阵大笑,“先生猛士之风,高人本色。”

“见笑见笑。”苏秦不禁红了脸。

“先生可吃出这是甚肉?”

苏秦一怔:“好像?”却总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囵吞下,浑不知肉味也。”

“狼肉!中山狼的一只后腿。”

“啊!狼肉?”苏秦始而惊愕,继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谁咥谁,势也!”

千夫长拱手笑道:“先生学问之人,末将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简来。”三豹子快步从后帐拿出一个青布包袱放到军案上,千夫长打开包袱笑道:“先生发力猛烈,这些竹简全被震飞了。杀完狼群,清理战场,方才搜寻捡回了。军中书吏看不懂,不知缝连得对不对,先生查查了。”

“多谢将军了。”苏秦深深一躬。

“先生不必客气,请先擦洗换衣,末将还有求于先生。三豹子,带先生擦洗。”

“是。先生跟我来。”三豹子领着苏秦走进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帐,指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这是千夫长的一套衬甲布衣,先生且先将就换了。”说完走了。

苏秦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觉得酸臭难耐,脱下絮絮绺绺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地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短打布衣,顿觉浑身干爽舒适,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长从帐外回来,见苏秦虽是长发长须一身短布衣,却是黑秀劲健别有一番气度,不由得笑道:“末将没看错,先生出息大了。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苏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红的粗茶,千夫长庄重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名上姓?何国人氏?”

“在下苏季子,宋国人,师从许由农家门下治学。”苏秦料到迟早有此一问,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作答。这个“字”除了老师、家人与张仪,很少有人知道,叫的人更少;学问门派,则是因为自己对农家很熟悉,宋国又离洛阳很近,便于应对。苏秦打定主意不想在这番“游历”中留下痕迹,自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为生?欲去何方?”

“农家以教民耕作术为生,在下此次奉老师指派,来河西踏勘农林情势,而后返回宋国。”

“是这样。”千夫长笑道,“国尉司马错求贤,末将看先生非寻常之士,想将先生举荐给国尉谋划军国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暗暗惊讶,一个千夫长只是军中最低级的将军,能直接向国尉举荐人才?不由得微微一笑:“将军与国尉有亲么?”

“哪里话来?”千夫长连连摇手,“国尉明令,举贤为公,不避远近亲疏,但有举荐,必答三军。无论任用与否,国尉都要向三军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国只认人才。”

苏秦心中慨然一叹:“贤哉!司马错也。此人掌秦国军机,列国休矣。”却对千夫长拱手笑道,“在下于军旅大事一窍不通,只知农时农事耳,况师命难违,委实愧对将军了。”

“哪里哪里?”千夫长豪爽大笑,“原是末将为先生一谋,先生既有生计主张,自当从业从师,何愧之有?”

“季子谢过将军了。”

“既然如此,军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长快捷爽利,立即高声吩咐,“三豹子,为先生准备行程,三天军食要带足!”

只听一声答应,三豹子拿来了一应物事——除了牛皮袋装的干肉干饼与一个水袋,便是苏秦原来的包袱与青檀木棒。苏秦惊讶地拿起木棒,但觉中间的铜箍光滑坚固,丝毫没有曾经断裂的松动感觉,这是自己的“义仆”么?

千夫长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事,坏了可惜。末将教军中工匠修补了,趁手么?”

“趁手趁手。”苏秦肃然拱手,“不期而遇将军,不知肯否赐知高姓大名?”

“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长大笑摇手,“先生记得中山狼就行。”

荒田结草庐

老苏亢突然醒了过来,大黄正扯着他的裤脚“呜呜”低吼。

人老了瞌睡见少,却生出一个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个盹儿醒来却又是彻夜难眠。这不,方才正在望着落日发痴,一阵困意漫了上来,竟靠在石桌上睡着了。明明是刚刚迷糊过去,如何天便黑了下来?对,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这大黄也是,明明方才还卧在脚下自在地打呼噜,如何就急惶惶地乱拱起来?

“大黄,有盗么?”老苏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黄的头站了起来。

“呜——”的一声,大黄原地转了一圈,张开大嘴将靠在石桌上的铁皮手杖叼住塞进老人手里,又扯了扯老人裤脚,箭一般向庄外飞去,没有一声汪汪大叫。

是盗。老苏亢二话没说,笃笃笃点着铁皮杖跟了出来。大黄的神奇本事老苏亢领教多了,它的警告绝对不会出错。洛阳王畿近年来简直成了盗贼乐园,韩国的,楚国的,魏国的,宋国的,但凡饥民流窜,无不先入洛阳。如今这天子脚下的井田制,可是最适合流盗抢劫了,偷了抢了没人管,报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国人居于城内,庄稼生于城外”,这种王制井田,饥寒流民如何不快乐光顾?庄稼无人看管,夜来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个邦国有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净光,强割庄稼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盗来抢劫我这孤庄?果真如此,苏庄也就走到头了。

突然,大黄在门外土坎上停了下来,昂首蹲身,向着那片树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树林中没有动静,老苏亢放下了心,笃笃地顿着手杖道:“树后客官,不要躲藏了。我东边田屋还有一担谷子,去拿了走。”

树林中没人答话,却传来一阵脚踩枯叶的沙沙声。大黄猛然回头,对老主人“汪”地叫了一声,身子一展,扑进了树林,接着便听见一阵“汪汪汪”的狂吠。这叫声怪异。大黄怎么了?老苏亢正要走进树林,却突然听见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大黄,莫叫了。”接着是大黄哈哈哈的喘息声。

老苏亢一时愣怔,木呆呆地站在土坎上迈不动步子了。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林中沙沙声又起,一个身影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朦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特别瘦长,一根木棒挑着一只包袱,木然地站着,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谁?猛然,老苏亢一阵震颤,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缓过神来:“季子,是,是你么?”

“父亲,是我。”

又是长长沉默,唯闻人与狗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季子,回家。”老苏亢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

苏秦尚未抬脚,大黄就“呼”地长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向庄内跑去。

正厅刚刚掌灯,四盏铜灯照得偌大厅堂亮堂极了。寻常时日,苏家正厅是只许点两灯的。今日不同,苏家妯娌要在正厅办一件大事,破例地灯火通明了。

“哟,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来得好快。”管家大嫂胳膊上挎个红包袱兴冲冲进来,还没进门就对坐在灯下的苏秦妻子笑语打趣。

“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来的。”寡言的妻子正在厅中一张铺着白布的木台上端详一匹苧丝,一答话满脸通红,仿佛犯了错一般。

“哟,看妹妹说的,他是我的夫君么?”大嫂将红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地打开,“看看这块如何?你大哥昨日从大梁捎回来的,说是吴锦呢。”说着摊开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见一方鲜亮的紫红锦缎铺了开来,细细的金丝线分外地灿烂夺目。

“啊——”妻子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太美了,大嫂可真舍得。”

“看这妹妹说的。”大嫂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二叔高官荣归,那是光宗耀祖,苏家一门的风光呢。为二叔做件锦袍,还不是该当的?我这做大嫂的管着家,敢不上心么?妹妹日后封爵了,可别不认我这乡婆子哟。这人活着呀,就得像二叔一般!谁像你大哥个死汉,光能赚两个小钱,不能比哟。”

“我说大嫂。”妻子幽幽一叹,怯怯的,“你从哪里听说他成事了?还要荣归?”

“你看你看,还是不信。”大嫂一脸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说的,洛阳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见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么?和丞相一样呢!你大哥托人打问,都说二叔不在咸阳,这不是回来省亲是甚?真个糨糊你也。”

妻子又红着脸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会回来的。”

“哟,说的,莫非不成事才回来?”大嫂大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二叔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薄情寡义小人。妹妹是正妻,日后可不得乱说。”

“甚个正妻?连碰都没碰过……”妻子哀怨地嘟哝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哟哟哟。”大嫂连忙笑着搂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锦帕为她沾抹去了泪水,悄声笑道,“没碰过怕甚?原封好哟。这次二叔荣归,来个洞房真开封儿,大嫂包了!”

“你包什么哟?”妻子“噗”地笑了。

“哟——该死!”大嫂恍然大悟,连连摇手,笑得弯下了腰去。

妻子捂着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机了,锦袍布衬不好织呢。”

“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来,“上吧,妹妹的织机手艺天下无双呢。”正在笑语连连,突然“啊”地尖叫了一声,“妹妹快!狗——”

明亮的灯光下,大黄“呼”地冲了进来,撂下木棒包袱,冲着两个女人“汪汪”大叫。大嫂历来怕狗,从来不敢走近这只与狼无异的猛犬,见它突然冲进厅堂大叫,吓得连忙便往妯娌妹妹身后躲藏。

妻子却很喜欢亲近狗,回头笑道:“大黄,抓住盗贼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啊,一会儿给你大骨头。”

“汪汪!呜——”大黄发出一阵呼噜声,“呼”地冲过来咬住了妻子的裙角。

“啊!你这狗——”大嫂吓得飞快地绕到锦缎台子后边躲了起来。

“大黄。”院中传来老苏亢平淡粗哑的声音,“莫叫,她们听不懂你。”大黄闻声放开了妻子裙角,喉头“呜呜”着耷拉着尾巴走出了大厅,显然扫兴极了。老苏亢笃笃着铁皮杖走了进来,瞄了一眼两个儿媳,回头淡然道:“季子,进来,免不了的。”

院中传来缓缓的脚步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兀立在明亮的厅堂门口——短打布衣褴褛不堪,长发长须精瘦黝黑,一股浓烈的汗酸臭味儿顿时弥漫了华贵的厅堂。厅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张着嘴半天出不了声气儿。妻子向门口一瞥,原本通红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头般地呆了片刻,脚下猛一用力,织机“呱嗒呱嗒”地响了起来。

突然,大嫂尖声笑了起来,手扇着萦绕鼻息的汗臭:“哟——这是二叔么?怎的比那叫花子还酸臭?好妹妹,快来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来了!”

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妻子仿佛与织机铸成了一体。

苏秦的黑脸已经涨成了猪肝颜色,额头也渗出了津津汗珠。他紧紧咬着牙关沉默着,任大嫂绕着他打量嘲笑。渐渐地,苏秦额头的汗珠消失了,脸上的涨红也褪去了,平静木然的眼光写满了生疏与冷漠。

“大媳妇,季子饿惨了,去做顿好饭。”老苏亢终于说话了。

“哟!看老爹说的。活该我命贱似的,连一个叫花子也得侍候?”大嫂平日对公爹毕恭毕敬唯命是从,此时却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笑着嘴里数落着,“王车宝马呢?貂裘长剑呢?古董金币呢?锦衣玉冠呢?哟,丢了个精光也!还游说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赌不花,带的金钱够你打十个来回呢,至于这样儿么?还有脸回来呢,指望我再供奉你这荷花大少么?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苏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没门儿!想吃饭,自己讨去啊,不是已经学会讨饭了么?真丢人……”

“够了!”老苏亢铁杖“笃”地一顿,怒吼一声。大黄“呼”地蹿了进来,骤然人立,两爪搭在了正在起劲儿数落的女人肩上,血红的长舌呼呼大喘着。

大嫂“啊”的一声尖叫,脸色苍白地倒在了地上。

“大黄,出去。”老苏亢顿顿手杖,大黄又耷拉着尾巴意犹未尽地出去了。

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妻子依旧没有下机,依旧没有回头。苏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关一咬,嘴唇上的鲜血骤然滴到了白玉砖地上……他弯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地出了厅堂。

老苏亢摇摇头,也笃笃地出去了,厅中的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

这座小院子还是那么冷清整洁。

老苏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汤饼,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对面。苏秦吃得吸溜吸溜满头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黄蹲在旁边,不断舔着苏秦的脚面,喉头呼噜不停。这是洛阳汤饼,猪肉片儿和着面饼条儿煮的,更有绿莹莹的秋苜蓿入汤,鲜香肥厚。苏秦吃得舒畅极了,片刻吸溜呼噜下肚,一推陶盆:“再来一盆。”

“只此一盆。不能尽饱。”父亲睁开了眼睛。

苏秦默然,看着使女收拾了石案,依旧沉默着,实在不知如何对父亲交代这场奇异的变故。他等待着老父亲的发问,甚至期待老父亲狠狠骂他一顿,抡起手杖打他一顿。可是,老父亲却只是仰头看着天上的那一勾弯月,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父亲,大哥弟弟他们呢?”苏秦终于想到了一个话题。

“行商去了。”父亲也终于不再望月,淡淡的,“季子,可要改弦易辙?”

“不。初衷无改。”

“不后悔?”

“不后悔。”

“吃得苦?”

“吃得苦。”

“受得屈辱?”

“受得屈辱。”

老人“笃”地一顿手杖:“创业三难,败、苦、辱。三关能过,可望有成也。”

苏秦肃然向父亲深深一拜:“父亲,请赐儿荒田半井。”

“商人无恩,唯借不赐。”

“是。请借季子荒田半井。”

“借期几多?”

“三年为限。”

老人点点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老苏亢带着苏秦来到郊野农田。秋收已过,星星点点的私田茅屋已经冷清清地没有了人烟,田间一片漫无边际的空旷。秋风吹过,分外苍凉。普天之下,只有洛阳王畿还保持着古老的正宗的井田制——国人农夫居于王城,收种时节出城住在私田茅屋,收种之后搬回城堡消暑窝冬,田野空荡荡地杳无人烟了。从前,作为王畿国人的农户,各自还都有几户、十几户的隶农,他们没有资格住在王城,便在国人的私田里搭几间茅屋遮风挡雨,洛阳郊野在冬夏两季还有些许人烟。可再后来,隶农们也渐渐逃亡,到新战国当自由民去了,尤其是在商鞅变法的二十多年里,洛阳王畿剩余的隶农几乎全部逃亡到秦国去了。从那以后,秋收后洛阳城外的王畿井田,就真正成了荒漠的旷野,相比于村畴错落、四季勤耕不辍的战国都城郊野,这里就像一片荒凉冷清的陵园。

苏秦第一次发现,孤零零的苏庄与遥遥相对的王城,在这苍凉的旷野都显得那样的渺小。甚至,连印在童年记忆中高耸的红墙绿瓦,长长飞檐下的叮咚铁马,也都不再辉煌,看去竟那样破旧丑陋。奇怪,原来如何没有这种感觉?

“季子,这是半井荒田。”父亲伸出铁杖,向远处画了一个圈子。

荒芜残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间几面断垣残壁,旁边一副破旧的井架。无边良田之中,这块荒草茫茫的荒田透着几分神秘,几分恐怖。

按照正宗健全的井田制,一井九田——八家私田,中央公田,井在公田正中。十“井”为一“成”,实际上便是一个灌溉区;“井”内灌田的小水道叫做“渠”,都是各家自己修建的,小渠堤兼做了各家的田间小道;“井”与“井”之间的水道叫做“沟”;“成”与“成”之间更大的水道叫做“洫”。沟洫是官府征发民力修建的公共水道,沟洫堤岸是田间大道,两岸栽满了杨柳,春日柳絮飞雪,夏日绿树成荫。这种无数的方格绵延开去,便是一幅静谧康乐井然有序的王畿井田图。

一千多年过去,那耕耘相望、踏歌互答、鸡犬相闻的井田诗意,早已经随着耕作奴隶的逃亡流失而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这空旷的荒野,残破的茅屋,秋风下无边的萧瑟。普天之下,争城夺地的狂潮正在一浪高过一浪,大约也只有洛阳王畿的井田还能保留这份空旷与苍凉。快了,那无边洪峰的浪头眼看就要压过来了,这种无风无浪无声无息死亡般的平静,眼看也就要结束了,上天啊上天,我能在这里平静地度过三年么?

“季子,过去。”老父亲“笃笃”地点着手杖,大黄闻声,嗖地蹿进了荒草。

苏秦恍然,大步走到父亲前面,手中“义仆”拨打着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荒井废墟前。显然,父亲也是多年没来这里了,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一句话不说,眯着眼陷入一种迷茫中去了。

苏秦默默转悠着,四面打量了一圈。父亲说,这里原是一个隶农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就逃亡了。父亲精明,当初只买隶农逃亡而主家无力耕种的荒田。所谓“半井”,就是苏家在暗中买下的四家荒田。一井八家,四家便是“半井”了。按照王畿井田制,“半井”大约有三四百亩地的样子。苏家经商,无人专司农耕,买下了也只算买下了,荒田依旧是荒田,破屋自然更破了。

三间茅屋已经被风雨冲刷得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几面土墙,屋前丈许远,还留下了一个石舂,舂坑里竟神奇地生出了一窝野草。门前一方空地,是原来的小打谷场。三五丈外,是一口竖着高高的桔槔 木架的水井,井台用青石条铺成,修得四方四正,井口还有一副半人高的辘轳桩,只是没有了辘轳与井绳。虽然荒草已经长上了井台,但从其规整的井台与齐备的两种汲水工具(桔槔与辘轳)仍然可以想见,这是一口老公井,而不是后来私家挖的新井。所谓老公井,是正宗井田制时期,按照官府堪舆的风水走向,合一井八家之力修建的公用水井。这种水井都在公田的中央,而公田又在八家私田的中央,如此各家打水的距离便是一样的。另外,公用水井的汲水工具也由官府统一安装,既有辘轳,又有桔槔,加之轮流维护经常修葺,显得很有器局规格。而所谓新井,则是井田制松弛后各家在私田挖的井,这种井只供一家之用,所以一般都只有辘轳,或只有桔槔,井台也要小得多。

有口老公井,自然方便许多,只是不知道这口井干了没有。苏秦走上井台,身子伏在辘轳桩上凝神向黑黝黝的井中望去,居然隐隐约约能看见圆圆的一片白光。好!还有水。从井台上下来,苏秦又沿着父亲说的“半井”地界走了一圈,他走出来时,心中已经盘算好了。

“父亲,就这里了。”

老人点点头:“何日动手?”

“就在目下。我不回去了。”

老人默默思忖片刻:“也好。午后我再来一次。”说完对大黄招招手,大黄呼地蹿过来望着主人。老人拍拍大黄的头:“大黄,你有大用了,守在这里吧。”

“汪汪汪!”

老人轻轻抚摩了大黄一阵,回身走了。

“父亲。”苏秦喊道,“你不能没有大黄!”

“汪汪汪!呜——”大黄猛叫几声,沮丧地趴在地上不动了。

老人没有回头,拄着拐杖走了,渐渐地,茫茫荒草湮没了苍老的身影。

父亲一走,苏秦立即脱光膀子干起活儿来。山间修习时,老师对他们经常说到墨家子弟的自立勤奋,也时不时教他们做一些修葺茅舍、山溪汲水、进山狩猎之类的生计活儿。对于自己动手,苏秦并不陌生,况且跋涉三月,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扎扎实实自谋生路,对脱了衣服下田这样的事儿,非但不再感到难堪,反倒觉得体味了另一种人生,别有一番苦滋味儿。昨夜情景,已经使他一路上对家的思念化为乌有,温情的梦幻在那一刻突然地破碎了,断裂了。要不是木讷深远的老父亲,他肯定会愤然离家自己闯荡去了。大嫂与妻子残酷地撕碎了自己梦幻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了主意——远远离开自己原先华贵的瓦釜书院,离家苦修,再造自己。在荒野中时刻与风雨霜雪为伴,时刻处在痛苦与屈辱的体验之中,只能更加惕厉奋发。他决意做一次勾践式的卧薪尝胆,无情地摧残肉体,猛烈地刺激灵魂。

第一件事,就是在这断垣残壁上结一间能够遮风挡雨的草庐。

方才他已经留心查看了田里的荒草,虽然不如河滩茅草那般柔韧,却也长得颇为茂盛,草身尚算细密,稍加选择,一定能盖一间厚实的屋顶。眼下虽说没有一件工具,但先拔草总是可以的。霜降已过,秋草已经变黄变干,连草根上的那截绿色也没有了,正是苫盖屋顶的合用草材。他一头钻进齐腰深的荒草,拣细密的茅草一撮一撮地拔了起来。

大黄一直卧在断墙下自顾呼噜,后来终于也钻到荒草中来了。

“大黄,你还是回去,老父亲离开你不方便。”苏秦拍拍大黄的头。“呜——汪汪!”大黄对着苏秦叫了两声,并没有回头走开。

“大黄,那就一起干活儿了。”苏秦有过了遭遇中山狼的经历,对良犬的灵异也便有了深切的感悟。像大黄这种有灵性的猛犬,对主人的忠诚与服从是无与伦比的,主人派它守在这里,它就一定不会离去,虽然它更想跟在主人身边。想了想,苏秦将拔好的茅草打成小捆子,拍拍大黄:“大黄,叼起来,哎,就这样。好,送到断墙下去,那儿——”苏秦伸手一指,大黄叼起草捆子,嗖地蹿了出去。

太阳西斜,父亲赶着牛车再来时,苏秦拔的茅草已经摊满了断墙四周。

“看看,还缺不?”父亲手中的短鞭指着牛车。

苏秦有些惊讶。他实在没想到,父亲竟能亲自将一辆牛车赶到这里。一路坑坑洼洼遍地荒草,走路都磕磕绊绊,更别说赶车了。可父亲除了额头上有汗珠,却是若无其事,转身看自己拔下的茅草去了。苏秦知道父亲的性格,也没说话,就去搬车上的东西了。父亲送来的物事不多,却都很实用。铁耒、泥抹、木桶、麻绳、柴刀等几样简单的工具;铁锅、陶壶、陶碗等几样煮饭烧水的炊具;一包原先的衣服,一袋够三两天吃的干饼干肉,剩下的五六个木箱便是自己的书了。搬完东西,苏秦觉得又渴又热,拿着麻绳木桶来到井台,将麻绳在桔槔上系好,又用绳头铁钩扣牢木桶放下了老井。吊上来一看,水清亮亮的,捧起喝了一口,竟是清凉甘甜。苏秦将水提到牛车旁,打了一陶碗递给父亲。

“季子,这是口活水井。”父亲品着清水,“上天有眼。”

“有吃有喝,够了,父亲回去歇息吧。”

父亲用短鞭敲打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箱:“这是一箱老书,一并给你。”说完,父亲坐在牛车上咣当咣当地走了,走得几步,父亲回身向大黄招了招手。大黄“嗷”地叫了一声,几个纵跃,跳到了牛车上猛亲主人。父亲摸了摸大黄,又对它说了几句,大黄“汪汪”两声,又呼地跳下了牛车,蹲在荒草中,看着牛车去了。

父亲一走,苏秦立即重新开始拔草,要趁着天亮尽量地多拔一些。暮色消失天黑定时,断墙下又堆了一大垛茅草。时下正当九月中旬,秋月将满,分外明亮。打了一桶清凉的井水,苏秦与大黄各自吃了一张干饼一块酱肉,大喝了一通甘凉的井水,便开始盖自己的草庐。

这座小院子原来是一排三间草房,如今只剩下了四面断墙与架在墙顶的椽子。苏秦趁着月色仔细查看了断墙,觉得中间两面墙稍为完整,风雨冲刷的痕迹稍少,就决定用这两道墙盖一间草房。不用砌墙,就是屋顶上草抹泥,苏秦此刻觉得一点儿也不难。他先用铁耒挖土,围了一口很大的泥锅,又打了五六桶水倒进泥锅,然后向泥锅里填满选好的半干土块;等待泥锅泡土的时刻,用那口柴刀剁了许多细碎茅草,扔进了泥锅,然后赤脚跳进泥锅反复踩踏。月上中天的时分,一锅软黏适度的草泥和好了。

虽然是大汗淋漓,苏秦却是精神抖擞,丝毫不觉得困乏。三个月河西夜路的打磨,心力精力比原来有了神奇的增长。一鼓作气,他开始了屋顶上草。寻常间修建一间普通的茅屋,屋顶上草是技术性最强的一关。防风防雨的性能如何,全在于屋顶上草。讲究的茅屋,要上三重茅草,屋内方有冬暖夏凉的功效。苏秦当然做不到如此讲究,更重要的是,他毫不在乎是否冬暖夏凉,只求不要漏雨透风而已。如此要求,自然简单多了。

土墙原本不高。苏秦先将一捆削好的树枝扔上墙头,再装好一个泥包提到墙下,然后手拿泥抹、腰缠麻绳爬上墙头。在墙头端详一番,苏秦放下带钩的麻绳,向大黄招手比划:“大黄,挂住泥包。”

“汪汪汪!”大黄绕着绳钩转了两三圈,真的叼住了铁钩,钩住了泥包。

“大黄,好!”苏秦高兴地吊起了泥包,开始向椽子上铺搭树枝,再向树枝上糊草泥,赶一层草泥糊满,东方已经鱼肚白了。苏秦没有歇息,立即开始铺干茅草。这是很需要细心与技巧的:要从屋檐铺起,每排草根部糊泥压紧,后排盖住前排的泥根,一排排压上去直到屋脊。正午时分,苏秦压完了一面茅草,高兴地从土墙上爬下来,双腿一软,倒在了大黄身边。“汪汪!”大黄已经变成了一只泥狗,原先丝绸般闪亮的黄毛,糊满了屋顶掉下来的泥巴。见苏秦倒地,它惊叫两声,凑了过来。

“呼——”一阵粗重的鼾声响了起来。大黄嗅了嗅苏秦,摇摇尾巴也卧倒了。

“呜,呼噜……”大黄喉头呼噜着,也靠在苏秦身上睡着了。

亘古奇书阴符经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原野上的一切都模糊了,孤独的草庐已经完全淹没在漫无边际的风雪之中。远远看去,只有那高高的桔槔与井台上的辘轳依稀可见,成为寻找草庐的唯一标记。大黄从旷野里飞奔过来,须得时不时地停下来瞅瞅桔槔,嗅嗅脚下,才能继续飞奔。大黄终于扑到了草庐门前,“汪汪汪”地抖搂着浑身雪花大叫起来。

门板刚刚拉开一道缝隙,大黄嗖地裹着风雪蹿了进去。“大黄,真义士也!”苏秦啧啧赞叹着,连忙拿下大黄口中叼着的丝绵包袱,又连忙顶上门板堵上草帘,才回头拍拍大黄,“来,一起吃。”“汪汪!”大黄摇摇尾巴,径自卧到角落去了。

“啊,你吃过了?好,不客气了。”苏秦打开包袱,拿出里面一个尚有温热的铜匣,拉开盖子,一匣满当当的软饼酱肉弥漫出浓浓的香气。苏秦拿出一块饼一块肉放在大黄身旁的石片上,“这是你的,饿了吃。”说完回身大咥起来。

苏秦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草庐一结好,苏秦便开始了一种奇特的粗简生活。每日黄昏,大黄准时回庄,叼来一顿干食。他知道这是父亲的苦心安排,便也没有拒绝。几天之后,索性自己也不再动炊,就是这每晚一顿干饼酱肉,喝一通老井的甜水了事。瞌睡了,在草席上和衣睡上一两个时辰,醒来了到井台上用冷水冲洗一番,立即又回来揣摩苦读。日复一日,倒是分外踏实。前两日突然下起了漫天大雪,苏秦才恍然大悟,已经是冬天了。看看风狂雪猛,他没有教大黄回庄,可也忘记了自己动炊,硬是一天一夜没离开那张破木板书案。直到方才大黄在门外狂叫,他才猛醒,大黄自己偷偷回庄了。

狼吞虎咽地咥完了软面饼与酱肉块子,苏秦精神大振:“大黄,雪很大么?”

“汪汪汪!”

苏秦笑了:“我去赏雪了,你歇息。”刚拉开门,大黄已经嗖地蹿了出去。

茫茫原野,风雪无边,充斥天地间的只有飞舞的雪花与呼啸的风声。极目不过丈许,闻声不过咫尺。苏秦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到冰凉的雪花打上脸颊,呼啸的寒风掠过原野。久旱必有大水,秋末入冬三个月一直没有雨雪,上天幽闭过甚,自要猛烈地发泄一番,上天无情,却有人道啊。

住进草庐,苏秦心底深处的那股烦躁急迫消失了。他的第一件事,是翻检书箱挑选书籍。自己书房的那几箱书,他只选出了老师临行赠送的《天下》,其余诸子大师的文章抄本,他都觉得与自己所要做的事太过疏离,没有必要再花工夫。东归的路上他已经想好,自己的学问面上渊博,缺乏的却是专注一点的精深。这一点,就是对天下大势的洞察。要锤炼这种见识,需要的不是具体的就事论事的学问,而是高屋建瓴鸟瞰天下的眼光境界。可是,到哪里寻觅这种启迪智慧之门的钥匙呢?记得老师有次对他们讲到太公吕尚时说:“人之能,不仅在学,且在悟。悟之根本,不在少学,在难后重学。大难而有大悟,始得大成。”那时,他与张仪都觉得,这只是老师针对太公这种“老才老运”说的,与他们离得很远很远。况且,战国名士大多都是年轻成名,都像太公那样耄耋建功,天下岂不成了老叟世界?然则一番磨难之后,老师的话却如此清晰地凸现出来了。天下事原本就不是一成不变,无论耄耋建功还是英年成名,大约这个“大难大悟”都是该当有的。

“必须大悟,方得有成。”这是苏秦在坎坷屈辱中磨出来的见识。

想不到,上天居然给他打开了一扇大门,竟使他得到了一本久闻其名而寻觅无门的亘古奇书。那天,他在翻检完自己的书箱后,无意打开了那只锈蚀斑驳的铜箱。在他想来,父亲所谓的“老书”,一定是一些商家典籍。但无论如何,不看看是对不起父亲的。就在他打开铜箱翻检到最底层时,一本破旧的羊皮纸大书出现了。拿起一看,破旧发黄的封面是五个硕大的古篆,仔细端详,呀——《阴符四家说》!天哪,他几乎惊讶得要跳起来。这是真的么?他揉揉眼睛走到茅屋外边,光天化日之下,“阴符四家说”五个大字凿凿在目,旁边还有两行小字,拭目细看,隐隐约约便是“伊尹太公范蠡鬼谷子”四个名字。

“上天啊——父亲!”苏秦大喊一声,扑倒在地,哈哈大笑着连连叩头。

“汪汪!汪汪汪!”大黄也狂吠起来。

苏秦发现的,是一本亘古奇书。这本书名叫《阴符经》。世人传说:这是黄帝撰写的天人总要。也有大家名士说:这是一位殷商高人隐名写的,托名黄帝,只在于增其神秘而已。这部《阴符经》,只有四百二十四字,其神圣地位却在《周易》之上。在春秋战国的大家中,认真揣摩《周易》并写出注文的,只有孔夫子。但将《阴符经》奉为圣典并潜心注文的大家,却不下十家。更引人注目的是,但凡注文《阴符经》者,都是赫赫大名的将相学问家,譬如伊尹、太公、范蠡等。真正在野的学问家注《阴符经》者,大约只有鬼谷子一人。而这一人,又恰恰是志在精研治世学问的千古奇才。这本身就意味着,《阴符经》既不是《周易》那样的料事之书,也不是《老子》那样的论道之书,而是开启权力大智慧的棒喝之书,是所有志在建功立业者的一把钥匙。

这就是《阴符经》的永恒魅力。

苏秦与张仪听老师专门讲过一次《阴符经》。老师说:“阴者,命之宗也,隐微难见。符者,命之本也,妙合大道。此谓《阴符》。天机暗合于行事之机,为《阴符》之根本。唯深微而能烛照,谓之阴。唯变通而无羁,谓之符。烛照以心,契合以符,《阴符》之意尽矣!”

那时候,老师手边没有《阴符经》,他们也只能唏嘘感叹一番。老师说,他对《阴符经》潜心揣摩了二十年,方能贯通经世之学。老师又说:“吾为《阴符经》注文三年,游历楚国,却不意丢失于客栈之中。此为天意,罚我不得尽窥天机矣!”

至今,苏秦还记得老师说起这件事时的感慨嗟呀。

如此一本亘古奇书,却如何落到父亲手里做了“老书”?苏秦当真万般困惑。但他此刻已经顾不上想那么多了,二话不说,坐在门外土坎上便翻了起来……几个月下来,他已经能将《阴符经》倒背如流了。可这《阴符经》就像无边无际的丝绵套,只要轻轻一挤,就有汁液汩汩流出。一句话明明是懂了,可你联系不同的事情去想,便立即有了不同的心解,当真是“变通无羁,深微烛照”。且不说还有伊尹、太公、范蠡与老师四人的注文。苏秦只觉得,自己还远远未将《阴符经》咀嚼透烂,还得再下苦工夫。

风雪扑面,苏秦逆风而立,一字一字,高声吟诵起了《阴符经》——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故天有五贼,见之者昌。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

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炼,谓之圣人。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

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所以神也。

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

其盗机也,天下莫能知。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

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三反昼夜,用师万倍。

心生于物,死于物。

机在于目。

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

至乐性余,至静性廉。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禽之制在气。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人以奇期圣,我以不奇期圣。故曰: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胜。

阴阳相推,变化顺矣。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

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

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

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

……

苏秦的声音嘶哑了,吼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喉头一阵发甜,猛然喷出了大大一口鲜血,颓然扑倒在地。大黄“呜”的一声低吼,箭一般扑了过来,围着苏秦飞快地转了两圈,叼住苏秦的腰带,狼腰一弓,使劲儿往门口拖。大黄是阴山草原的牧羊猛犬,身材与豹子一般大小,每天要大吞五斤肉或带肉骨头,体力战力都远远超过一只普通的野狼,力气自是惊人。它将苏秦拖到门口,又三两下拱开了门板,将苏秦拖到了屋内。望望呼啸着扑进屋里来的风雪,大黄横卧在门口一动不动了。

“啊啊……”喉头一阵呼噜喘息,苏秦终于醒来了。睁开眼睛,看见门口隆起了一个高高的雪堆,自己的身边却干干的。不对,不像,啊,是大黄!苏秦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扑上去扒拉大黄身上的积雪,刚触摸到皮毛,大黄骤然站起,一阵猛烈抖擞,积雪冰块便全部抖落。“大黄,快进来。”苏秦喊了一声,却没了声音。当下也顾不得细想,连忙奋力挡上门板,再用一段准备生火用的树根撑在门后,又挂上那片又粗又厚的茅草帘子,这才点起了风灯。

“……”苏秦想对大黄说话,却没有了声音。静神一想,知道是方才迎着风雪吼叫,喉咙受伤失音,不再惊慌,喝了一通冰凉的甜井水,又坐在了风灯前。

方才一阵风雪吼诵,使他突然顿悟——《阴符经》正是纵横捭阖的大法则!其中天地之道、为政之道、君臣之道、创守之道、天人生克之道、万物互动之道、邦国互动之道无所不包。将这些大道理揣摩深透,何愁不能窥透天下奥秘?何愁不能找出列国症结?何愁不能纵横战国?

苏秦又兴奋地打开了《阴符经》,又一字一字地开始琢磨。读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一句,他眼睛突然一亮。老师鬼谷子在这句下边注文:“食者所以治百骸,失其时而生百病。动者所以安万物,失其机而伤万物。时之至间,不容瞬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及。是以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也。”读着想着,苏秦心中一片豁亮——

五谷百草能梳理生命百骸,但服食不应时却可以导致百病;人之行动可以与万物和谐,但若不应时而动,该收获却播种,该播种却睡觉,则要伤及万物;时机之重要,非但要认准它,而且要立即抓住它,此谓应时而动。早了太过,迟了不及。所以,“守时”是贤者的才能,“守命”则是不肖者的愚蠢。老师将“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这十二个字的精髓,的确讲得透彻之极。

想想自己说周说秦,一个是后之不及,一个是先之太过,如何能够成功?周不必说了,原本也没指望成功。入秦是经过反复思虑的,不成功一定是不应时了。王霸大业,秦国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的,但秦国却偏偏拒绝了,而且还拒绝了两次,犀首失败了,他苏秦也失败了。现下静心想来,确实是早了。新君即位堪堪一年,秦国内政未安,实力的确也要扩展,这时候要秦国立即实施东出争霸,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瞌睡了,头“咚”的一声撞在了木案上。苏秦醒来揉揉眼睛,站起来在屋中踱步,念着想着,自言自语地嘟哝着……猛然,他盯住了“机在于目”四个字,顿时陷入了沉思,想着想着心中一闪,觉得似乎抓住了什么,瞌睡却又猛然袭来,那闪光又被淹没了。苏秦气恼异常,抓起案上的缝书锥对着大腿猛然一刺,一股鲜血“哧”地喷了出来。

苏秦猛然清醒,啊,“机在于目”,就是见机而动,不死守一端。

“啊哈哈哈哈哈!”苏秦仰天大笑,手舞足蹈,脚下一软,扑在了大黄身上。

冰天雪地的草庐里,苏秦抱着大黄睡过去了,人的鼾声与狗的呼噜声交织在了一起。

战国乱象大演绎

倏忽三年过去,草庐之外的世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件大事,“齐魏相王”,东方两大王国结成了同盟,列国顿时陷入混乱!

苏秦西出铩羽,张仪南下折翅,在战国间倒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但很快就在剧烈的争夺中被人们忘记了。齐威王本来想派特使赴楚,敦请张仪北返齐国,可听说了张仪在楚国“错断兵事”的探报后,对张仪的才能又产生了怀疑,觉得书生毕竟不能成事,便不再动作,听任张仪自生自灭了。但是,齐威王却没有忘记张仪“齐魏相王”的谋划,觉得这是齐国打开僵局的妙棋。于是,齐威王立即派靖郭君田婴主持大计,秘密与魏国联络。按照齐国的朝臣状况,此等军国大事本当由丞相驺忌主持。可齐威王对驺忌已经失去信任,本来是要等张仪入朝后再处置驺忌的,如今放弃了张仪,自然要另找个适当的时机罢黜了驺忌。反复权衡,齐威王选择了“齐魏相王”这个关节,既向天下昭示齐国新气象,又能借此树起新主政大臣的人望。

靖郭君田婴是齐威王的族弟,与原来的上将军田忌是堂兄弟。齐威王对王族子弟很少大用,深恐他们拥有大片封地属民,如果再拥有国府大权,很可能尾大不掉。田忌已经是上将军了,自然不能再用他的堂弟做文职大臣。当初使用乐师出身且与王族不和的驺忌做丞相,实际上也是牵制王族在国府的势力。待田忌孙膑出走,齐威王顿时感到国府萧瑟,少了左膀右臂。可处置田忌的决策是自己作出的,又不好公然迁怒于驺忌,一肚子火气便憋了下来。自从张仪给他透彻地剖析了齐国的困境,齐威王才感到了真正的急迫。如果再不物色大才,齐国只怕就要无疾而终了。着急是着急,齐威王毕竟久经沧海,还要做得不着痕迹,不能引起朝局动荡。田婴虽是贤明豁达,却从来没有担当过大任,也没有建立过大功勋,全靠王族爵位继承制做了靖郭君。用他的好处在于,此人既不构成威胁,朝臣又提不出异议,即使田忌能够归来,拿掉他也很容易。于是,齐威王公开下书,授田婴上卿之职,主司“齐魏相王”大事。

三天之后,驺忌呈上了《辞官书》,请求归老林泉以养沉疴。

齐威王立即下书嘉勉,对驺忌的功勋与辛劳表彰一番,末了“特赐三百金,准封成侯,回归封地,颐养天年,以慰朝野感念之心”。随后立即册封田婴为齐国丞相,赴徐州筹划齐魏会盟。

田婴与魏国新丞相惠施紧张忙碌了两个多月,秋天到来的时候,齐威王与魏惠王在徐州的泗水东岸举行了“相王”大典。徐州本是大禹治水后划分的古九州之一,《书·禹贡》记载:“海(黄海)、岱(泰山)及淮(水),唯徐州。”古徐州的广大地面除了魏、齐、楚三大国各有领土外,还有宋国、薛国、滕国、邹国、鲁国几个夹缝中的老诸侯国。以当时的势力范围,除了不太安分的宋国,这几个老小诸侯都是齐国的后院。齐魏会盟的地点,就在这几个老诸侯的边缘。这是齐威王选定的地点。他想借此震慑这几个小国,从而安定后院,使齐国能够全力在中原伸展。魏惠王这时已经威风尽失,雄心大减,对齐威王的会盟主张直有受宠若惊之感,生怕呼应不周,如何顾得提出异议?所以,一切都听从了齐国的安排。

会盟大典上,齐威王与魏惠王各自祭祀了天地,然后郑重宣告了承认对方为王国的文告;又由两国丞相田婴、惠施分别宣告了“修好同盟,永息刀兵”的盟书。

参加大典的五个老小诸侯诚惶诚恐,为两大国王很是卖力地颂扬了一番。

大典之后,消息立即传开,遂引发出了乱纷纷的称王、相王大风潮。

蓄之既久,其发必速。“相王”,实在是当世乱象憋出来的一股山洪。

春秋时期,国君的爵号尚能比较严格地代表诸侯国等级,除了楚国擅自称王,中原大诸侯依然还是公、侯两大名号。进入战国,陵谷交替,称王便成为实力的象征。中原战国中,魏国最先称王,齐国再称王,天下便有了魏齐楚三个王国。

但是,毕竟这几个王国都是自己加给自己的冠冕,其他国家并不正式承认。在正式的使节晋见与会盟场合中,他国使者或国君完全可以不以王礼行事。也就是说,你的大国地位并没有获得他国正式的认可。齐魏相王所以引起天下骚动,就在于这次相王打破了“天下一王”、“唯天子称王”的传统典制,公然承认在“本王”之外,还可以有王号。实际上,这是承认了天下可以多王分治。流传数千年的“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一王大一统典制,一时被踩在了脚下。

骚动之下,立即引出了第二件大事——三小国称王,战国格局大乱。

徐州相王不到半年,立即一个大爆冷门——宋国称王!惊得天下战国一齐咋舌。

说起来,宋国也是一个老诸侯。还在殷商末期,商王纣便封了庶兄微子启于宋国,自此有了“宋”这个国号。殷商灭亡后,周公又平定了殷商旧贵族叛乱,接着分封了一批诸侯国,其中便保留并重封了这个宋国。宋国重封的特别,在于它变成了殷商王族之后的一个特殊封国,又用了微子启的旧国号。当时,宋国的封地在靠近殷商故都朝歌 的东南地带,都城建在老宋国的废墟上,名叫商丘 。由于殷商王族后裔的特殊地位,宋国一直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臣服于天子,不敢越雷池半步。春秋大乱,宋国才慢慢张扬起来。

到宋襄公时期,宋国发展到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千乘之国”,与郑国并称天下两小霸。中原霸主齐桓公死后,宋襄公雄心大发,与楚国争霸。可几次都被楚国打败,自己还当了一回楚国俘虏。但霸业之心始终不泯,又联合卫国、许国、滕国兴兵讨伐郑国,要拔了这个眼中钉。楚国发兵救郑,兵至泓水与宋襄公大军相遇。当时楚军正在渡河,宋军大将目夷提出:“半渡而击之,可大败楚军。”

宋襄公一副王者气概,义正词严说:“王者当有仁义道德,岂能乘人之危?”

楚军安全渡过泓水,但尚未列成阵势时,大将目夷又请命出击。

宋襄公又是义正词严:“君子不攻不成阵势之军。”

待楚国大军列成大阵,宋军士兵已被窝得没有了火气。一战下来,宋军大败,宋襄公也重重挨了一箭,第二年伤重死了。从此,这宋国日渐孱弱下去,虽然也时不时出点小彩,可始终只是个三等附庸国。

如今,一个几乎要被天下遗忘的诸侯国,竟然在一夜之间成了王国,岂能不令天下咋舌?谁知更令天下咋舌的还在后头。本来,宋国这时候的国君是司城子罕。此公平庸无能,黧黑干瘦,列国轻蔑地呼其为“剔成肝”。但是,也恰恰因了此公无能,宋国也没有任何作为,不致开罪于强邻大国,剔成肝竟也忽悠悠做了四十一年国君。这剔成肝有个三十多岁的弟弟,名叫偃,以国号为姓,国人呼为宋偃,却是个生猛狂热的武士。宋偃历来不满兄长的孱弱,多次提出“振兴襄公霸业,光复殷商社稷”,却都在剔成肝那里作了泥牛入海。

这年春天,忽然有人来报:东城墙拐角处的雀巢里,生出了一只刚刚孵出来的雏鹰。剔成肝懒得理会。宋偃却精神大振,请来巫师在祖庙祷告后用龟甲占卜,卦象大吉。巫师断卦象说:“雀生苍鹰,反弱为强,乃霸主之兆。”宋偃大喜过望,立即宣告:这是应在自己身上,无能的剔成肝辜负先祖,应当受到惩罚。一班追随的武士也狂热呼应。当晚宋偃便纠集了几百死士,黎明时分突然冲进宫中。剔成肝年老睡浅,正在枕边逗弄一个刚刚入宫的十六岁少妃,突闻猛烈躁动,公服也没穿,便从榻后的暗道钻出了寝宫,带着几个亲信跑到齐国去了。宋偃也不追赶,天亮立即就任国君。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宣布称王(后人称宋康王)。若仅仅是宣布称王,虽则也令人意外,却不足以令人震惊。

列国震惊处在于,宋偃的称王大典变成了向“天地神鬼”的宣战。

本来是祭天的高台,宋偃却派人将一只盛满猪牛羊三牲鲜血的皮囊挂了上去。他挽起硬弓,搭上长箭,口中大骂:“上天瞽聋无察,当射杀!”一箭射去,皮囊迸裂,鲜血喷溅。宋偃大吼:“射天功成!再扑地!”本来是祭地的礼坛,宋偃却挥舞起两丈长鞭捶扑地面,咒骂:“大地淫逸无行,孳生妖孽,该当鞭杀!”

在国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宋偃又操起铁耒,向祭祀谷神、土神的祭坛(社稷)猛铲,高喊:“鬼神为剔成肝张目,给本王毁了!”狂热的追随者们高喊着“万岁宋王”蜂拥上去将宋国社稷拆成了废墟。宋偃踩在天地鬼神的废墟上,向前来瞻仰大典的国人大喊:“本王苍鹰,高飞万里!国人须呼本王为‘万岁’!宋国霸业,天地鬼神不能挡!”

一片连绵不断的“万岁”狂热地持续了三天三夜。

消息传开,列国无不大呼“荒诞绝古,匪夷所思”。时日不长,各国不约而同地将宋偃比做荒诞暴虐的夏桀。后来干脆直呼为“桀宋”。齐威王本想借此发兵,灭了这个狂妄的宋桀,却虑及楚国魏国都一直对这条“小大鱼”有意,担心刚刚与魏国结盟,若因灭宋而与魏国成仇,便是因小失大了,反复权衡,最后也就容忍了这个狺狺猖狂的桀宋。

宋国称王不到三个月,又传出了一个更加令人咋舌的消息——中山国宣布称王!

这次,列国不是震惊,而是啧啧称奇哈哈大笑,天下一片滑稽。

中山国是个奇特的邦国。一则,是白狄插进中原的一根楔子,始终被列国视为戎狄异类。二则,国土只有几百里山地,国人半农半牧,是天下最穷的邦国。三则,两次被消灭,全赖逃回大漠卷土重来而两次复国,虽说顽强,可也算得军制最旧、军力最为孱弱的邦国。四则,以中山狼闻名天下,除了河西的猎户平民,天下人但说“中山狼”,倒有一大半说的是中山国。

一开始立国,中山给自己的规格是“公国”一等诸侯。当时的魏赵韩尚是“侯国”,只有老诸侯燕国、齐国、秦国是“公国”。中山国非但称公,而且也学习中原谥法 ,将几代国君分别谥为文公、武公、桓公、成公。

此时的国君正当盛年,叫垐。垐亲率游骑五千,侵掠赵国边境,不想一战大胜,夺了一座城池与上万头牛羊。正在得意处,恰逢宋国称王的消息传来,垐立即召来所有大臣,兴奋地宣布:“自即日起,中山是王国,本公是国王!”大臣们立即赞同呼应,一片万岁颂扬之声。垐也很聪明,立即大肆封赏了一通:丞相、上卿、上大夫、上将军等,应有尽有。丞相立即提出:“中山国称王,天下大事,当昭告列国,务使诸侯公认之。”垐觉得大是有理,立即派出三十名快马特使星夜出发,大小国家一律告知,务求天下皆知。

齐威王接见了中山国特使,一看“王书”,一通哈哈大笑:“垐也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中山国特使大为尴尬,竟不知如何应对。

不久,“垐也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这句话传了开来,列国无不大加嘲笑,拍案称奇。只有赵国君臣气得咬牙跺脚,恨不能一口吞了这只中山狼。但后边的燕国却老是与赵国为敌,时不时在背后制造侵扰。赵国要灭中山国,又怕燕国这只“老黄雀”在后,只好强忍作罢。

宋国、中山国称王,各大国倒是没有特别当真。就实力而言,若非大国间矛盾纠葛相互抗衡,谁都可以在三天之内灭了这两个王国。可有一个小战国却沉不住气了,立即跟着宣布称王。

这便是韩国称王。

秦国崛起后,在七大战国中,韩国便成了最小战国。然韩国却素有“劲韩”之名。所以有此名声,一是韩国的宜阳是天下著名的铁山,韩国的铁兵器制造业一直为列国眼热;二是立国初期曾经有一支规模不大的精兵。虽则如此,立国百年来,韩国却一直处于受欺侮状态。秦国、魏国、赵国、齐国、楚国都打败过韩国,夺得过韩国的城池土地。韩昭侯初年,连二流的宋国都敢于攻打韩国,还夺取了韩国的黄池城 。在整个韩国的前期历史中,韩灭国扩地最少,要不是趁着一场内乱消灭了奄奄一息的郑国,将都城迁到了新郑,韩国可能连跻身七大战国的资格都没有。正是由于这种长期受欺,三十年前韩昭侯与申不害在韩国实行变法、改革军制、建立新军,韩国很是振作了一段,将近二十年没有一个大国敢于侵犯韩国。

这段历史成了韩国永远的骄傲。只可惜好景不长,就在韩昭侯雄心勃勃地准备称王时,魏国大举攻韩,韩昭侯与申不害都在魏国攻韩的大血战中惨死了。韩国新君为了稳定政局,部分地恢复了贵族旧制,新法大大地打了折扣。韩国的骄傲与荣誉流水般消失了,重新走向孱弱,又成了七强末座。

这一番大起大落,使韩国上层备感羞恼。即位新君韩琏,为君父未能称王耿耿于怀,为自己只能称“侯”大感屈辱,硬生生想了个奇特的点子,命朝臣国人称他为“威侯”——做王不成,也要做个威震天下的侯。整个战国时期,在位自命者大约也就这韩琏一人。及至宋国称王、中山国称王的消息迭次传来,韩琏和大臣们终于忍不住了,朝会上一拍即合,立即宣布称王。

韩国称王,给战国带来了新的骚动。

这次,各国真正地惊讶了,出现了一时沉默。

在此之前,战国七强已经有了三个王国——楚魏齐。齐魏两国的相王同盟,更对其他四强造成了强烈刺激。当此之际,韩国突然宣布称王,可谓在剩下的四强中爆出了一个大冷门。论实力,目下最当称王的是秦国;论资格,最当称王的是燕国;论军力,最当称王的是赵国。可这三强都没有宣布称王,却是最为孱弱的韩国率先称了王。

列国的惊讶沉默被打破了。

魏国迅速提出“五国相王”的动议,又一次掀起了称王相王的巨大波澜。

这是魏国丞相惠施的谋划。惠施是稷下学宫的名家大师,十多年前曾经在魏国做过一段大夫,自感未获重用而离去。三年前经大梁“司土党”与孟子向魏惠王郑重推荐,又做了魏国丞相。论修学,惠施既不是兵家,也不是法家,而是专攻论辩术的“名家”。这名家,以探究万物之间的“名”“实”关系为主旨,本是诸子百家中最远离治国为政的学派。然则天下事多有诡异。这个专究名实、酷好辩论术的惠施,偏偏又是一个酷好参政热衷做官的人物。与他的同门庄周相反,终年奔走列国求仕,其顽强竟与孔孟儒家不相上下。于是惺惺相惜,孟子在自己执政无望的情势下,着力荐举了惠施入魏为相。惠施初当大政,雄心勃勃,一心想做出几件惊人业绩,令天下刮目相看。论才具特长,惠施不通兵事、不懂变法,在魏国这样的老牌强国本来很难立足。可时势凑巧,这时的魏国恰恰已经无心变法、无力军争,久挫心灰的魏惠王,只想在大国斡旋中来一些惊人之举,以保持魏国的老霸光环。这种图谋与惠施对自己功业方向的图谋不谋而合。于是,惠施在魏国风光了起来。

韩国称王,使惠施突然看到了,功业的希望正从大国摩擦的缝隙中放射出灿烂的光华。惠施的想法历来与常人不一般,否则也提不出“白马非马”之类的惊人论断。

他对魏惠王说:“王虽名号,实则却是邦国地位。一国称王,其实在宣告受命于天,不受制于任何其他王国。齐魏相王,引起列国称王风潮,足见名号之威力也。今韩国称王,安知秦赵燕不会立即称王?与其彼等自行称王,莫如我大魏发起‘列国相王’,实则使列王以我王为首,如此可重振魏国霸业也!”

“列国相王?也送秦国一个王号么?”魏惠王很是兴奋,但对秦国却总是牙根发痒。

“也可不要秦国。”惠施本来的谋划是包括秦国的。既然挡不住秦国,莫如大大方方承认秦国的王国地位,如此一来,既可使秦国与山东剧烈争斗,又可使魏国实际上拥有“赐秦王号”的天下盟主地位。但他见魏惠王对秦国耿耿于怀,立即改变了主意——在魏国,这个老国王的好恶是决然不能违背的,否则一件事也甭想做成。思忖间,他的新谋划已流畅地涌了出来:“可行五国相王:魏韩赵燕,加上宋。如此可孤立秦国,使其不能东出。”

“好谋划!”魏惠王拍案大笑,“只是啊,桀宋声名狼藉,不能要。再说,要是承认了桀宋这个王位,三五年就不能灭他了,是么?”

“那就是四国相王了。也可。”

“不,五国相王,加上中山!”

“啊……好好好,也好!”惠施本来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居然硬生生地合上且一连串地叫好,也实在是想不出如何来赞美这则匪夷所思的王命。他本能地觉得,教中山国加入相王行列,完全可能使这场相王同盟变成儿戏。

“惠子有所不知。”魏惠王从来不称惠施“丞相”官号,而只呼“惠子”,他见惠施愣怔,神秘笑道:“要燕赵受制于我,就得中山狼加盟。懂么?”

“啊啊啊——明白,我王神明!”惠施惊愕得连“啊”几声,终于“明白”,还加了一句结结实实的赞颂。

终于,五国相王的会盟特使派出了。可是不到半月,却传来惊人消息:赵燕韩三国拒绝参加相王同盟。赵肃侯与燕文公公然大骂魏惠王“与中山狼一般无二”。韩宣惠王虽然没有破口,却也阴沉沉地当场撕碎了国书。一场“五国相王”的同盟霸主梦,就这样轻易地破灭了。魏国非但没能争回老霸光环,反而引起了赵燕韩三国的强烈愤懑,也使齐楚两个老牌王国大为不满。

齐威王怒斥魏惠王“无耻负约”,将魏国径自发动“五国相王”视为对齐国新霸权的挑战,立即打出了反对中山国称王的旗号,对燕赵两国发出国书说:“与中山狼并王,耻莫大焉!愿与两国起兵,灭此朝食!”

赵肃侯却没有进攻中山,而是立即发兵南下,进攻魏国的黄城

北面的燕国突然破脸,立即在背后偷袭赵国。

赵国手忙脚乱,连忙从魏国撤军,与燕国打了起来。

中山国新近称王,乐得为大国互斗火上浇油,毫不犹豫地发兵偷袭了燕国。

燕国两面受敌,非但被中山夺取了三座城池,又被赵国杀得大败。

韩国对魏赵两个“三晋兄弟”向来愤恨,见魏国陷入纠缠,立即夺了魏国西南两座小城,又在回兵途中顺路夺了宋国两座城池。韩宣惠王自感雪耻,下令举国欢庆。

如此一来,中原列国顿时陷入了空前混战:新称王的宋国趁着乱象突然奇袭滕国,竟一举灭了只有三座城池的滕国;又接连攻取了齐国一座城池,再接着灭了邻近只有五座城池的薛国。除了鲁国,宋国一口气吞灭了齐国后院的两个小国,竟猛然膨胀起来。宋偃宣布:要趁势南下灭楚,成就殷商帝业!楚国不能忍受,立即发兵攻宋,却不想竟在淮水北岸莫名其妙地败给了宋国。楚威王大怒,认为魏国在背后支持桀宋,发誓要与魏国一决雌雄。

沸沸扬扬的称王相王风潮,闹哄哄地互相攻伐,中原陷入了战国中期的第一次大乱。

如此乱象,由“五国相王”而起,气得魏惠王像吞了一只苍蝇,一下子疏远了惠施。直到三年后苏秦合纵,魏国才重提“五国相王”,在苏秦主持下抹平了这次事端。

这时,唯有强大的秦国不与任何邦国结盟,游离于中原的乱象之外。但却趁着乱势,不声不响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仗,对山东六国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威慑。

第一战是秦楚大战,楚军大败,举国震恐,楚国被迫迁都。

秦国奔袭楚国房陵得手后,楚国朝野震恐,发誓要夺回这个大粮仓。楚威王命田忌统率楚国的战胜之师,乘灭越声威兼程北上,要将秦军消灭在房陵。田忌对楚军实力已经熟悉,但对秦国新军却很生疏。秦国齐国,一东一西相距千里,历来很少交战,进入战国,这两个大国还没交过手。但田忌明白,山地的长途奔袭战只能是精兵轻装,不可能是秦国的重装铁骑。楚军战力虽差,但以精简后的十万楚军对三两万秦军,胜算还是有的。身为大将,若能打破秦国新军锐士不可战胜的神话般的声威,也是田忌的莫大声望。大军未动,田忌便派出了数百名游骑斥候,秘密探听秦军动静。不久斥候回报:秦军奇袭兵力只有两万余,占领房陵后尚未撤出。田忌立即兵分两路兼程北上:东路,前军主将子兰率领四万骑兵,沿汉水谷地秘密向西北行进,在丹水山地设伏,堵住秦军北撤退路;西路,自己率领重新整编的步骑六万,乘舟师大船越云梦泽,出郢都,正面进逼房陵与秦军决战。

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个周全的决战方略。

楚威王认定这次大战“万无一失,楚军必胜”,郢都连北上灭秦的王书都拟好了,单等房陵大捷便昭告天下,挥师关河。

可是,当田忌大军到达房陵山地时,两万秦军却鬼魅般地消失了。

正在田忌惊疑未定之时,探马急报:秦军奇袭郢都,王城岌岌可危!

田忌星夜回师,却在夷陵 峡谷突遭伏击。五万步骑军兵在陡峭的山谷中血战昼夜,最后只有数千人马逃出。旬日之后,东路也传来败绩:子兰大军反被一支由武关开出的秦军截了后路,唯有子兰率三千残兵逃回。

楚威王大怒,下令缉拿田忌来郢都问罪。但当王命特使截住败逃军兵时,田忌已经不在军中了。消息传出,楚国举朝恐慌——房陵屏障已失,大军主力被歼,唯一可凭借的统帅也神秘逃走,郢都完全暴露在房陵秦军的威慑之下,岂非大险?匆忙聚商,楚威王与所有王族大臣连夜乘舟师进入云梦泽避难。有一支颇具规模的水军,这是楚国唯一强于秦国的地方,否则便当真是大难临头了。三个月后,楚国为了避开秦军锋芒,迁都云梦泽以东、长江南岸的寿春 ,都城名字仍然叫做郢都。

第二仗,攻取韩国宜阳 ,夺得韩国铁山。

司马错奇兵战胜楚国大军,楚国被迫迁都后,秦国朝野大为振奋。司马错对山东列国的战力有了更清楚的了解,在回师北上时向秦公嬴驷上书:顺道出武关,夺取韩国的宜阳铁山。嬴驷立即召叔父嬴虔与樗里疾会商,三人对司马错的用兵才能已经不再疑虑,立即快马回书,赞同夺取宜阳。同时议定:樗里疾率领蓝田一万铁骑,东出策应。

宜阳地处函谷关以东百余里,东北距洛阳只有数十里,是洛水中游山地的咽喉要塞。因为这片山地有天下最为富有的铁矿石,所以韩国专门设置了宜阳邑镇守宜阳铁山。近百年来,围绕着争夺宜阳,韩国与几乎所有的大国,包括宋国一类的二流国家都打过仗,无论如何,总是胜多败少,确保了宜阳没有丢失。韩国在申不害变法时曾经训练出了十万新军,但在对魏国的新郑大血战中几乎打光,侥幸剩下的,便是驻守宜阳的两万骑兵。那场大血战后,新郑国人死伤十余万,韩国财富也几乎消耗殆尽,元气大伤,根本无力扩充新军。重新招募的五万士卒,也缺乏精良军器与充足粮草,严格训练自然也是大打折扣,其战力与申不害时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唯独驻守在宜阳的这两万骑兵是当年的劲韩铁骑,堪称真正的精锐之师。韩国攻宋、攻魏接连得手,靠的便是这支铁骑主力。

正在大宴群臣满城欢庆的时候,韩宣惠王突闻警报——秦国偷袭宜阳,激战正酣!

“哐啷”一声大响,韩宣惠王的铜爵掉在了鼎盘中,汤汁四溅。

拱卫新郑的五万步骑立即兼程疾行,开往宜阳救援。三天三夜之后,疲惫不堪的韩军方才渡过伊水,看见了洛水北岸的宜阳城楼。韩将下令全军埋锅造饭,战饭之后激战秦军。可炊烟刚刚升起,一股溃散的骑兵就冲了过来,战马骑士浑身鲜血,看得韩军将士胆战心惊。三言两语,便知秦军已经攻下宜阳,韩国两万精锐骑兵已经全军覆没。

逃回来的骑兵说,月黑风高的后半夜,秦军步兵突然出现在宜阳城下,趁夜全力猛攻。待到天亮,韩军守将清楚了秦军全是步兵,便率领城内铁骑杀出,要一举消灭秦军。谁知秦军根本不退,反而筑成步兵圆阵迎战。宜阳骑兵被秦军的傲慢激怒了,发誓要与秦军步兵见个高低。鏖兵竞日,韩军无法撼动秦军步兵的大阵,反而死伤了两千人马。这时,天近暮色,大祸降临,秦军大队铁骑神奇地从漫山遍野杀了过来。韩国的宜阳铁骑就这样陷入两面夹击,两个时辰便全军覆没了。只是不知何故,秦军没有追击韩国援军。

“那真叫害怕……”伤兵惊魂未定,“黑人,铁马,尖厉的号角,闪亮的长剑,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分割成了碎块!”

消息传来,韩国朝野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申不害训练的韩国铁骑也是赫赫大名的天下劲旅,魏赵齐楚燕几个大国无不忌惮三分,可如今竟被秦军一夜之间全部歼灭,这秦军锐士之战力如何不令人胆寒?

第三战,夺取魏国占领的崤山区域,全面控制崤山。

对秦国战事的前期谋划,司马错始终在壮大根基上做文章。楚国房陵是粮仓,韩国宜阳是铁山。紧接着,司马错看准了夺取崤山这步棋。崤山,是与秦、魏、周、韩、楚五国都大有干系的要塞山地。从位置看,它处在黄河东折处的南部,与桃林高地连成了一片广袤的山塬,向西伸展到华山地带,向南楔入楚国北部的丹水中游,向东则居高临下地鸟瞰三川地区,与洛阳几乎只有百里之遥,骑兵两个时辰便可兵临城下。崤山地带的咽喉要塞就有三处——东边函谷关、南边武关、西边桃林塞 。对于这五国,崤山都有“门户”的意义。谁占据了崤山,谁便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国门。

长期以来,崤山与河西地区一样,都是魏国占领的“飞地”。商鞅收复河西后,只收回了包括函谷关在内的崤山西部地带,崤山的大部分地区尚处在分割拉锯状态。楚国占据了崤山南部,魏国控制了崤山东南部。也就是说,秦国的武关直接处在楚魏势力范围,函谷关外的东部山麓也在魏国手里,崤山所具有威慑力的全部地段,并没有被秦国全部掌控。从东出争霸的眼光看,只要崤山处于分割状态,秦国东部的封锁就还没有彻底打开,出得函谷关并不能长驱东进。

全部占据崤山,就是要使山东六国的门户洞开,而秦国的防守要塞却更加牢固。

在崤山东南,魏国驻扎了五万守军,一部驻扎在武关背后的洛水上游河谷,一部驻扎在函谷关外大河南岸的三门大峡谷内 。洛水河谷以步兵为主,大峡谷以骑兵为主。魏国虽然衰落,但仍然是一流的强国富国,魏军也仍然算是天下少有的几支强大军队之一。训练严酷敢打硬仗的“魏武卒”更是威名赫赫。但是,在桂陵大战、马陵大战、秦魏河西大战后,魏国的精锐主力已经基本拼光,剩下的各关隘驻军全是守备之师,只有二流战力。庞涓死后,魏国军权先后由三任太子执掌,没有再设上将军。太子申掌兵伐齐被俘,后立太子赫不得魏惠王之心又被废,目下是新太子魏嗣掌兵。魏嗣志大才疏,以“名将”自居,执掌军权后两次征发,将魏军兵力总数重新扩大为三十万,一时颇有声威,一心要打几场大胜仗,复兴大魏的霸主地位。

对秦国而言,这是新君臣第一次对中原强国的直接挑战,也可以说是一种试探。魏国目下力量究竟如何?能否对秦国构成新的封锁?都将在崤山之战见出分晓。毕竟,魏国不是楚国,更不是韩国。

司马错提出夺取崤山的谋划后,嬴驷立即带领轻装骑队秘密东来。两日后的深夜,嬴驷进了宜阳,与司马错、樗里疾会齐,君臣三人秘密谋划了整整三日,议决由司马错统一指挥崤山之战,樗里疾总揽后援,嬴驷坐镇咸阳做万一失利的应变准备。

旬日之后,正是月初。夜黑风高,崤山南麓的武关开出了一支偃旗息鼓的步兵,轻装疾进,直扑洛水河谷。天将黎明,魏军正在酣梦之中,突闻鼓声如雷号角凄厉,漫山遍野的黑影潮水般压了下来。魏军惊慌大乱,自相践踏,溃不成军。两个时辰后天色大亮,魏军数千人拼命杀出重围,沿洛水河谷向东逃窜。未走几里,秦军一支伏兵杀出,硬生生将魏军残部封堵在山谷之中。日色正午时分,崤山东南便恢复了平静。这支秦军步兵迅速集结,战饭之后立即兼程北上,向函谷关外秘密运动。

三门大峡谷的黑夜一片静谧,唯有大河涛声隐隐可闻。魏军骑兵操演了一天阵法,早已经酣然入梦,连谷口的游骑步哨都不再游动,聚在山坳里燃起篝火避风取暖,不消片刻,都呼呼大睡了。魏军也是太大意了,认为这里虽是山地峡谷,但却在函谷之外,历来是魏国的本土;西边的函谷关,秦军只有一万步骑驻防,岂敢寻衅三万铁骑?东边距重兵驻守的大梁不过一日路程,大军随时可到。对于风驰电掣的骑兵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平安谷。况且太子亲统大军,正要重振魏国雄风,哪里还有人敢在这里与魏国打仗?

突然,却闻战鼓如雷杀声震天,火把如同白昼。黑色骑兵神奇地从峡谷深处铺天盖地地杀了出来。魏军营寨立即大乱,人喊马嘶,争相逃窜。统兵大将从睡梦中惊醒,慌忙上马发令,几经弹压,杀掉了几十名惊慌逃窜者,主力才稍见聚拢。大将下令,向峡谷外突围,在平原上与秦军决战。魏军潮水般冲向谷口,忒煞作怪,谷口竟无一秦军,畅通无阻。

“啊!秦军主力——”前行骑士几乎是尖叫起来。

漆黑的原野上出现了广阔的火把海洋,横宽无边,正正地堵在魏军骑兵面前——铁马面具,黑色森林,清一色的阔身长剑,正是秦国的铁骑主力。

“杀!杀出去——”情知生死在即,魏军大将怒吼着发出了死战命令。魏国的红色骑兵高举着长剑,冲向了无边的火把海洋。“哗——”火把海洋的中央地带却退潮般迅速缩回,两翼伸向无边的夜色之中,将冲锋的红色集团倏忽围困在火把海洋之中。

大河南岸的原野上,弥漫出惊心动魄的无边喊杀。

深秋的太阳升起时,原野上沉寂下来,层层叠叠的红色尸体从山外平川一直绵延到大峡谷深处。秦军迅速清理了峡谷,修筑起新的营寨。日落时分,大峡谷口已经竖起了一面黑色的“秦”字大纛旗。

消息传到大梁,太子魏嗣暴跳如雷,立即就要出动大军复仇。

“嗣儿,少安毋躁。”已经两鬓斑白的魏惠王深深地叹了口气,“如今大乱之势,猎犬捕兔而虎狼在后的事还少么?你没打过大仗,万一有差,大魏基业何人承继?”

太子魏嗣顿时泄了气,大骂秦国一通“蛮夷虎狼”了事。

此战虽然规模不大,但却打出了秦国的威风——一举控制了崤山全部,一脚踏出了函谷关,迫使赫赫魏国忍气吞声,洛阳周室、韩国新郑、楚国郢都尽皆噤若寒蝉,齐赵燕三大国也假装不知道似的默不作声。秦国的威慑力首次覆盖了大河南岸,一股凛冽的寒气开始弥漫中原。

然则,事情并没有就此终止。

一鼓作气,秦国打了第四仗——东出汾水,夺取晋阳

商鞅收复河西,秦国在大河东岸仅仅占领了离石要塞,在河东地带扎了一个小小的钉子,对赵国、中山国、燕国几乎没有任何威慑力。而这三个国家,都是秦国恨得牙痒,而又长期被魏国牵制得无法动手的国家。中山狼对河西的灾难,已经使秦国朝野切齿。赵国屡次策动秦国西部后院的戎狄叛乱,又屡次参与瓜分秦国,几乎与魏国不差上下。燕国则历来以老牌贵族自居,蔑视秦国,不屑为伍,多次拒绝了秦国在困窘时期的修好请求。秦孝公视为国耻者,即六国“不屑与我会盟”。这种仇恨,秦国朝野是不可能忘记的。

如今情势大转,秦国的后续目标立即瞄准河东,要在这里立下一个根基。

“夺取晋阳!这里是河东腹心。”这次是樗里疾的主张。

“有理。”嬴虔立刻赞同。他青年时期长年在西北作战,对西部戎狄与河东燕赵一带特别熟悉,“晋阳不大,却是兵家形胜之地。东南直接压迫邯郸,东北威慑中山,北面对燕国的雁门塞 与代地可成攻势。一石三鸟,好棋!”

“国尉之见?”嬴驷特别地看重司马错的评判。

“臣以为有理。”司马错虑事细密,沉吟道,“只是,攻取晋阳,须得劳动太傅一场。”

“但凭国尉差遣!”嬴虔大是兴奋,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上过战场了。

“好!夺取晋阳仍由国尉统一号令,太傅与上大夫襄助。”嬴驷断然定板。

月余之后的一个深夜,一支商旅马队秘密出了咸阳北阪星夜北上。这是嬴虔率领的一支由公室弟子组成的特殊马队。西周初期,嬴秦部族曾经三分流亡。一支进入西部半农半牧,后来立国成为诸侯之前,两支较大的支脉曾经进入阴山草原,又从阴山南下,进入汾水流域的河谷草地,在那里定居下来。余部流散于东方山海之间,后来北上的秦人便成了后来的赵国。是故,秦人中流传着“秦赵同族同宗”的说法。其中,一支“赵人”定居在晋阳,是晋阳地带极为重要的一支力量。嬴虔的公室马队,就是要策动这支“赵人”认祖归宗,做秦军的接应力量,事后重新回归秦国。

半个月后,司马错接到秘密消息:嬴虔大获成功,“赵人”已经做好了接应准备。

司马错这时已经移帐离石要塞,闻讯立即下令:河西三万铁骑兼程北上,绕到晋阳北面待命。同时,司马错亲自率领八千轻装步兵,从汾水河谷秘密北进,堵住晋阳正面,以防赵国骑兵增援。

旬日之后,嬴虔率领的“赵人”勇士与秦军三万铁骑同时发动,内外夹击。一夜之间,晋阳的一万赵军全部被歼。赵肃侯接报大惊,立即派出五万骑兵挽救晋阳,眼看晋阳遥遥在望,不想却被司马错的步兵堵在汾水西岸的龙山峡谷,激战竟日,无法越过。次日,秦军三万铁骑杀到,与赵军骑兵展开了激烈厮杀。也是半日工夫,赵军损失大半,仅余万余骑突围逃走。

晋阳一鼓而下,燕、赵、中山无不惊恐。

颇有气焰的中山国首先发出修好和约,主动将临近晋阳的三个隘口割让给了秦国。

燕国百余年从来没打过大仗,面对秦军威势更是不敢贸然,只好以“秦虽无礼,却也未侵掠我邦”为自慰,宣告作罢。赵国倒是真想打一场,但自觉凭一国之力不足以取胜,须联合齐、楚、魏其中的一个大国方能出兵。可几经联络,三大国各有搪塞,硬是没有一个愿意结盟出兵。齐国是唯一没有与秦国直接冲突的大国,也是现下唯一可与秦国抗衡的大国。可是,齐国非但不想联兵攻秦,反乐得看到与秦接壤的各国手忙脚乱,以便从中渔利。心念及此,一股凉气顿时涌上赵肃侯脊梁。他恨透了这些无义邦国,更恨透了秦国。

“秦国蛮夷,虎狼之邦!”赵肃侯狠狠地大骂了一声。

这句咒骂迅速传开,“虎狼”立即成为秦国的代名。山东列国的口语中渐渐衍生出“虎狼之邦”、“虎狼之国”、“秦为虎狼”、“虎狼秦”、“秦虎狼”等关于秦国的诸多骂词。骂归骂,山东六国终是无可奈何。

骂了一段,中原战国又恢复了相互攻伐的乱象。

三年之间,大大小小打了四十余仗,没有稳定的同盟,甚至没有临时的合力,只有混战而没有目标。只有秦国似乎游离于中原乱象之外,冷冷地窥视着一切可利用的裂痕与时机,随时准备闪电般地出击。

中原列国之间充满了仇恨与猜忌,更对“虎狼秦国”神出鬼没的袭击战恐惧不已,生怕这“虎狼”之灾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于是,各国纷纷在国界修筑长城,将自己圈得壁垒森严。非但齐魏燕赵楚韩六大战国开始修筑边境长城,连中山国、宋国也动手修筑长城了。

“洪水猛兽,莫如虎狼之秦!”这句咒骂永远地挂在了中原列国嘴上。 NpIrAhAVCzuqztFPudld1Bl/WAdv5hqBFnC+K8hNBDmvO9CBct5Zkb3glz+lpX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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