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紧挨着坐在大大的双翼飞机里,神情决然地与她国道别,飞机呼啸着从悬崖边那块平整的大岩石上直升而起。我们先往上飞升了一会儿,然后回旋在她国上空,这样我的妻子艾拉多就可以再看一眼她热爱的祖国,以铭记在心。底下这块鲜花绚烂、芳草茵茵的土地是多么的美好!小巧的城市、星罗棋布的村庄、四散的小村落以及群集的房屋前那片片开阔的场地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脚下,正如我、杰夫和特里初到此地,以男性的目光惊讶地审视这个纯女性的国度时所看到的一样。
我们久居此地,尽管行动有所限制,但仍得到贴心的照顾和促人自省的教育,并与她们共度数月的闲暇及游玩时光,此番离去,于我而言,好似离开第二故乡。当我俯视她国,我又重新意识到这块土地的美丽。这是一个花园,一个精心耕种过的公园,其边界直至最边远的森林,而城市则是这美景的装饰,星星点点如精致的花边——就像散布的建筑物融入旷野时所形成的那种波浪线。
特里牙关紧闭地看着她国。他曾在这里一次次遭受痛苦,要是艾拉多不在的话,我完全可以想象他会说出些什么来。此次能在空中回旋一番,也只是特里应了艾拉多的请求,他说:“哦,好吧——大概一两个钟头——好歹这一切都结束了!”
汽艇被封存在悬崖下的湖里,一段长距离的俯冲滑行之后,我们降落到了那里。汽艇安然无恙,也许野蛮人认为它是某种致命的巫师道具而避开了它;不管怎么说,除了金属外壳上的一些凹痕和划伤之外,它还是完好无损的。
特里带着兴奋喜悦的迫切神情小心地干着活,我们一起把双翼飞机收起来藏好,将汽艇拉起锚、上好油,然后发动了久未使用的马达,驶离浅湖,向大河而去。
艾拉多的目光仍留在我们身后那高耸的悬崖上,我就把望远镜给了她。我们行驶在开阔的水面上时,她一直深情凝视着高处悬崖边上的家乡;但是等我们疾驰在丛林的森森穹庐之下时,她转向我,微微叹口气,然后露出灿烂而坚定的微笑。
“刚才是告别,”她说,“现在,我是全心向往崭新的大千世界了——真正的世界——和你一起!”
特里寡言少语。他那宽宽的下巴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前方,热切而又坚定。他对艾拉多彬彬有礼,对我倒也说不上不礼貌,但鲜有交谈。
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我们尽可能快速地前进,有时甚至更快;一路上我们吃罐头食品、喝瓶装水,只有在鲜肉断供的时候才暂停行程,就这样顺着越来越宽的河流向岸边飞驰而去。
艾拉多热切地看着这一切,像孩童般兴趣盎然。她国的女性总是生机勃勃,很容易让人忽视她们的智慧,我对此一直很不习惯。我们习惯于看到那些有学之士冷静严肃、拒“年轻人的热情”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因此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拥有高度智慧的人会一下子就把她的兴致毫不遮掩地表露出来。
这就是我那“来自仙境的妻子”,她抛离了自己熟知的一切——永世的和平安乐、她热爱的工作以及整整一个族群中她认识的朋友——跟随我启程前往一个新的世界,尽管我曾坦言相告这个世界里充斥着许许多多的痛苦和罪恶。她并不害怕。这不纯粹出于她尚未意识到其中的危险,因为我曾努力让她明白她将面对的麻烦;也不是由于她全身心投入在我身上——远远不是那样。在我们读过的小说里总是有年轻的妻子放弃自己熟悉的一切,她们“嫁鸡随鸡”且乐在其中,但艾拉多绝不是这样。她爱我——这我知道,但绝不是我们的小说家和读者们烂熟于心的那种“全身心的投入”。她的态度类似于临危受命而来的高级使节。她代表了她的国家,其意愿之强烈是我们难以理解的。她将见识一个全新的世界并在其中学习,或许还会在这个世界与她亲爱的祖国之间建起纽带。
特里平日里总说个不停,此刻却牢牢管住自己的嘴,沉默而严肃地掌着舵,但他的双眼发出热情的光芒。艾拉多坐在船头,身体前倾,双手托腮,目光注视着前方——顺着弯曲的河流一直到遥远的前方,脸上出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的那种神情。她很乐意有我在她身边。我不仅是她的丈夫,这点也许她并未意识到,更是她与她的故土之间的一个维系。于是我紧挨着她坐着,我们谈了很多我们见过的事情,但更多的是谈我们将要看到的。她柔软的短发在薄雾中微微卷曲,随着我们向前行驶,从她明媚的脸庞向后轻轻起伏,使得她那宽宽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充满着勇气。她精致灵动的双唇紧闭着,但面对我时,总会融化为一抹温柔的微笑。
有一天,我们靠近岸边的城镇,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艘让我们搭乘的轮船,这时艾拉多对我说:“我亲爱的范,现在你不必担心这一切将如何影响我。你已经把你自己的国家和男人们的恶行描绘得那样糟糕,这样无论我接下来看到什么都不会感到多么失望或惊讶了。亲爱的,我不会的。我知道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这是必然的;但我确信有男有女的世界好过只有单性的世界——就像我们国家那样。我们已经尽己所能了,我们女人,完全地靠自己。我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小小的花园般的地方,美好、安全、干净,并幸福地生活在那里,但我们并不曾为这世上其他地方的人做过什么。我们也不曾向其他任何人分享过我们世界的美好。尽管我们拥有了文明,但山下的野蛮人却依然尚未开化。而你们——尽管你说你们也是因贪欲和对冒险和斗争的纯粹热爱而来的——你们已经踏遍全世界,并且使它有了文明。”
“亲爱的,不是这样的,”我急忙说,“不全是。还有很多的野蛮人呢。”
“不,我知道就是那样的,我还记得那些地图和你教我的历史和地理。”
她国的女性们理解和记忆事物的方式总是让我惊讶无比。这一定是源于她们与我们全然不同的教育体系。自童年起,灌输进她们脑中的信息就很少,她们所有的教育方式就是顺其自然地成长,无须外来的影响。而所有我们告诉给她们的新鲜事情都立刻被搁置到合适的位置,就像我们把东西放进一个井井有条并且尚有空余的大衣橱里一样,而且她们一下子就能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需要用的东西。
“我轻易可见,”她继续说,“我们那种叫人喜欢的集体经济就像蜜蜂、蚂蚁的体系,有蜂王和蚁后那样的联合母亲;而只有父亲的世界是不会如此顺利地运行的。当然了,对于这点我们也在动物当中观察过,发现雄性的昆虫和雌性的昆虫是不一样的,雄性的喜欢打斗。想想你做过的那些事!”
这正是艾拉多的乐趣所在。关于各种发明的小故事、我们发现的新大陆、交错的山脉、最终变成了公路的沧海、所有艺术和科学领域的奇迹,这些从不使她感到厌倦。她就像荻丝梦娜热爱奥赛罗 狂野不羁的冒险故事一样热爱着我告诉她的一切,但她比荻丝梦娜多了份理解。
“有两性的世界一定更高贵,”她会双眼闪闪发亮地说,“我们是不完整的民族。当然,我们相亲相爱,也使我们自己那个小小的国家进步起来,但它仍然是那么小的一个——而你们拥有的是世界!”
我们预期靠岸并来到城镇。这地方还说不上是个城镇,很肮脏,居民多数是懒散的印第安人和白人的混血儿。但经过我的细心解释,艾拉多对此并不介意,她用和善公平的目光仔细观察着每一件事,就像一个老师检查那些另类小孩儿的作业一样。
特里倒是喜欢那里,他热情地问候了那个邋里邋遢的,并且建得不怎么样的懒散地儿,旋即留下我们而去,他有一多半时间是单独行动的。
我们没找到轮船。他们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到这个城镇了;但是那里倒有一艘帆船,船上的人答应把我们以及我们的汽艇跟它的货物一起载到一个更大的港口去,当然我们为此要付足够的钱。
特里和我的腰带里装了金子和钞票,而且特里还带着信用证;艾拉多随身带的不仅有金子,还有一小袋红宝石,我跟她打包票说这些财产足够我们周游世界好几次了,甚至还更多呢。她国的钱币体系主要是流通纸币,而她们的珠宝主要起到装饰的作用,并不像我们的一样是被估了价的。她们有几处历史遗留下来的宝库,足以与印第安人的宝藏相媲美,艾拉多得到了很多。
耽搁一会儿之后我们就起航了。
特里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发急切了。艾拉多,很遗憾,她真不是个好水手,不过这也确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并不为此感到大惊小怪。我告诉她,这种不愉快的经历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并不危险,于是她就待在自己的铺位上,或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坐在甲板上,耐心地忍受着。
在艾拉多听不到的地方,特里跟我的话就多了一点。“你知道吗?他们说欧洲爆发战争了。”他说,“战争?真的在欧洲——还是只是巴尔干半岛的?”
“真的,他们说——似乎是德国和奥地利对其他的欧洲国家。几个月前就开战了——我们很久都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了。”
“哦,我想在我们到家之前会结束的。真幸运,我们是美国人。”
但我担心艾拉多。我希望世界——我的世界——能以最好的一面呈现在她眼前。如果说那些女性独立自主地创建出了她们自己美好、和平、舒适的文明,所有的人都以姐妹相处,相亲相爱,那么我迫切想展现给她看的就是我们男人至少也能做得和她们一样好,而且在一些方面还能更好——那就是我们是两性的世界。但现在我们这儿发生了战争——对于一个异国宾客来说,这真是她极不想看到的一面。
同船的还有一位长老会的传教士,身形瘦小,几乎可以说消瘦了。他是个很热切的人,天生健谈。
“如不传道,就让不幸降临我身!”他这么说。事实上他一直在传道,“无论得时不得时”。
艾拉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努力向她解释这只是个狂热的信徒,还是相当死板的那类,并不能仅以他的话就过于责难基督教。但她叫我放心。
“不要担心,亲爱的——我记得你关于宗教的概述——关于基督教是怎样产生和传播的,以及它是如何从长期以来的一个单独教会分裂成几个教会——并且很自然地保持着那种状态,所有这些我都记得。而且我还记得宗教战争和你们早些年代有过的宗教迫害。在我们最初的几个世纪,在宗教上也有许多的麻烦,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不断有人提出这样那样的新宗教,据说是他们受到了天启,就像你们的宗教现象一样。但是我们发现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更高境界的精神和对实际律法的清晰认知——于是我们朝那个目标努力了。最终,如你所知,我们几个世纪以来在宗教上一直风平浪静,它已经成为了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那样就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她的思想。她国的宗教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风范,这是她们的生活方式。她们有了一个信念,就立刻很清楚遵循这个信念该怎么做,几乎不可能明知故犯。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把基督教的高尚教义告诉她们时,她们会那么着迷,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的行为与信念应当是一致的。
能和艾拉多说话,这让传教士亚历山大·默多克无比高兴——当然,任何男人都会高兴的。他也对艾拉多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但不管他问什么,甚至是无礼的问题,艾拉多都能回答得滴水不漏,而且态度友好。
“简宁斯夫人,你来自哪个国家?”有一天默多克问艾拉多,我能听得到他的话,但他并不知情。
艾拉多从未被问题所困扰,也不为此生气或感到困惑。在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除了老老实实回答或撒谎就别无选择的时候,她却能想到各种各样的措辞来应对该说或不该说的局面。有时她会客气地看着提问者,带着深邃而又友好的眼神问:“你为什么想知道呢?”听上去丝毫没有讽刺或冒犯之意,就像是她真的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问一样。通常,他们会难以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好奇。如果他们说只是出于兴趣,是人类无恶意的兴趣,那么她会感谢他们的这种兴趣,然后问他们是不是对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兴趣。如果他们回答说“是的”,她又会继续用那种温柔的语调低声问:“是不是你们习惯如此,对陌生人感兴趣的时候就会问他们问题呢?我是说这是不是——你们所说的赞美?如果是的话,那我真心感谢你的赞美。”
如果他们一直逼着她回答——有些人从来不会看眼色行事——她就一直保持礼貌温和的态度,甚至赞赏他们的执着,但她不想说的,一个字都不说。而且不到时机成熟,她不肯对任何人吐露半点关于她热爱的祖国的消息。
默多克传教士倒是不难对付。
“你不是说你将传道给所有的国家吗——或者说所有的民族——或是类似的什么?”她问,“你有没有发现一些比较容易听你传道的民族呢?对所有的人传扬的都是同一种福音吗?”
默多克向她保证说是同一种福音,并说他实际上对所有听他传教的人都是同样喜爱的,而且对他们以前的经历有所了解也是很重要的。艾拉多同意这也许是一种进步,然后她就此打住,转而问能不能让她看看他的圣经。一旦传教士又重回旧话题,她就只能听着或控制对话——其实倒不如说是独白。
我告诉艾拉多我偷听到了他们的一点谈话,希望得到她的原谅,但她说事实上她很高兴能有我在她身边一起听传教士的言论。我说如果我们三个人都在场的话看他还会不会这么夸夸其谈,她表示如果那样,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我感兴趣的话大可以来听。当然了,我并不想当个偷听者,哪怕是偷听一个企图改变我妻子的信仰的传教士,但在我到处闲逛或坐在他们身边的当儿,我还是听到了不少。
他时不时地让艾拉多阅读他那本珍贵的便携式牛津版圣经,给她看一些做过记号的段落,在某段时间里,正如他所认为的那样,艾拉多读了差不多有一百遍。圣经太让她感兴趣了,她开始热切地问道:
“你把这叫作 ‘上帝的话语’?”
“是的,”他严肃地回答,“这是他的启示之语。”“那么所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了?”
“它本身即是真理,神授的真理。”他回答说。
“你是说这不是上帝亲自写的?”
“啊,不是。是他的使者们受到的启示。这是一本受神灵启示的书。”“那么这是由很多人一起写成的,不是吗?”
“是的——很多人,但他们受到的启示是相同的。”“在不同的时间受到的?”
“啊,是的——不过间隔许久——犹太人的是旧约,我们所有人的是新约。”
艾拉多虔诚地翻着书页。她对宗教和所有诚挚的人都极为敬重。
“最老的过去有多久远?”她问。
传教士尽他所能地解释,但他对新近的流派并不精通,而且对“圣经考证学”真心畏惧。但当我和艾拉多独处的时候,我还是私下里告诉了她一些相关的信息。我跟她说了圣经最开始的部分是由古代一些神话传说拼凑而成的,后来又是哪些人商议并最终决定这些古代典籍哪些该留予后代启示而哪些不该,最古老的《约伯记》仅以一票勉强入围,然后,我不怀好意地补充:雅歌,也就是男欢女爱的——我决定还是不说“淫荡的”——古代情爱诗歌,被欣然接受并被解读为对“黑而秀美的”荡妇迸发出的无比忠诚,但人们认为这是神秘而崇高的,并演变成教会的形式,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艾拉多十分震惊。
“但是,范,他应该知道的!你该告诉他的。这是常识吗?”
“对学者来说,是的。但对大众来说,总体而言,还不是。”
“但他们仍然把它和圣经的其他部分合在一起——而且认为它也是神圣的——即使它不是。”
“是的。”我咧嘴笑笑,“这笑话还会继续下去呢。”
“那么学者们对此做了些什么呢?”她问。
“啊,他们找出了一些证据,揭露了事实——然后就这么算了。”
“难道就没有知道这事的普通老百姓要求把这部分从圣经里删掉吗?”
“现在有一种圣经是一本本分开来印刷的经卷——满满一书架都是分卷,而不是编为一大本的完整的圣经。”
“那样的话就好多了,”她说,“但你说的完整的大本圣经也仍旧是在印刷的——并且在售卖的吗?”
“当然,印刷、售卖,并且成百上千地送出呢——笑话自然还在继续。”
她很困惑。在她国外面的这个世界里,她感到难以理解的并不是我们做的那些事情,而是我们不同的思考方式。在她国,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她们当中最智慧的那些学生首先做的就是确认其真实性。一旦她们确认了,就会立刻把这令她们感到极度羞愧的糟粕从引以为荣的“圣书”中剔除出去。她们还会公开承认错误、进行修订并推行新的版本。
“范,我最亲爱的,你必须对我非常耐心才可以。我需要花很长时间才可以摸懂你们的心理。但我会尽力的。”
她的“尽力而为”实在是有点令人惊讶。她得出自己的最终结论总是比我们要快得多,但她又先入为主地坚信我们总归比她更好更高尚。
默多克传教士始终缠着她。他从头开始,详详细细地解释着“诱惑”“堕落”和“咒诅”。
艾拉多静静地听着,从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但当听到对蛇的惩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她问了个问题。
“请问你是否能告诉我——在那以前蛇是怎样‘行走’的?”
默多克先生瞧着她。那时他正在用低沉悲伤的声音诵读,满心都是庄严的“大悲剧”。
“在他被诅咒之前,他的运动方式是什么样的?”艾拉多问。
传教士微愠地放下圣经。“人们都相信蛇直立行走、像人一样站立,也相信他就是撒旦本身。”他回答说。
“但书上说:‘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不是吗?而且你给我看的插图是一条在树上的蛇。”
“某种程度上说,插图是隐喻的,”他回答说,“质疑神的话语——就像这句——是不尊敬的。”
她并不理会这种责难的语气,反而进一步问道:“事实上,蛇吃尘土吗?还是说那样写也只是隐喻?那么你又如何知道哪些是隐喻哪些是事实呢?这是由谁决定的?”
他们对那个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讨论,至少传教士是那样的。艾拉多的态度温柔客气,但只是几句话而已,她却又那么大不敬,他实在没法把这两点统合到一个人身上。
但一场狂风暴雨匆匆结束了我们的神学讨论,艾拉多也不得不留在她的铺位上。这场飓风无论如何也说不上非同寻常,但却实实在在地鞭打着我们的船,持续不停,这使我们大大偏离了航线,而且帆船也遭到毁坏,以致我们无能为力,只能顺着风向行驶。
“那儿有艘轮船!”特里叫道。当时正是恶劣天气开始的第三天。我们注视着水平线上缓缓飘动的黑烟,发现它正向我们驶来。机不可失!当靠近到船上的人可以听得见我们打招呼的时候,我们的小帆船发出了求救信号,因为那时船已经漏水漏得很厉害了;而且我们很感激被他们带离破船,即使明知这艘瑞典轮船无疑是开往欧洲而非美国的。
他们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食宿,比我们在帆船上得到的要好,而且他们急切地登上了我们的大汽艇和双翼机——简直急不可耐,我觉得。
艾拉多对这艘大船和上面这些金发碧眼的高大男人以及他们的谈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我则尽力为她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他们带有详尽的欧洲地图,我又竭尽所能地在她已有的历史概要里补充了一些知识,并告诉她关于战争的事。她对战争有着天生的恐惧。
“我们这里总有战争,”特里解释说,“从创世之初就有——至少只要历史在前进,那么就有战争。这是人类的天性。”
“人类?”艾拉多问。
“是的,”他说,“人类。这确实很糟糕,但显然是人性使然。民族在进步,打斗使其完善。物竞天择,这是自然法则。”
自从我们离开她国以后,特里慢慢地从他在那里所受到的影响中恢复过来了,就像一个橡皮球慢慢复原了一样。他甚至努力忘掉对阿利马的爱——这显而易见——而且他多少做到了一点。至于其他的事情,他从未像我一样去研究过那个国家和它的历史,也不像杰夫那样接受那个国家,所以现在他把经历过的一切叫作“噩梦”,他常这么跟我说,并且弄得像真的就是一场噩梦一样。他信守诺言,对她国的事守口如瓶,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一个优点。但从他兴高采烈的反应来看,他很乐意回到这个自己的世界,做个“在男性世界中的男人”。现在他开始带着优越感向艾拉多灌输信息,就像她完全是个无知的陌生人一样。而这场战争似乎是最让他感到开心的话题。
“是的,”他重复道,“你必须接受这样的生活。发动战争是人类的活动。”
“有些战士是女人吗?”她问。
“女人!当然不!他们都是男人:勇敢而又强壮的男人。我相信偶尔也会有几个反常的女人参战,而且在达荷美——那是在非洲——那里有一个黑人部落就有女战士。但总体而言都是男人——那是当然的。”
“那么你为什么把它叫作‘人类’的天性呢?”她坚持问道,“如果是‘人类’的,那么不该是男人女人都参战吗?”
于是他努力解释这确实是人类必然会做的,但却由男人来操作,是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女人则没有。“女人也是不可缺少的——但是是以她们自己的方式。她们能为我们生小孩——你知道——男人可做不到。”
听了特里的话,你会觉得他从没离家去过她国。
艾拉多面带微笑地听着,神情温和而又严肃。她似乎总不会以听到的一家之言来理解整个事情,而是会考虑到隐藏着的观念和习俗。
“你们把生孩子叫作‘人类的天性’吗?”她问。“这是女人的天性,”他回答,“是她的职责。”
“那么为什么你不把打仗叫作‘男人的天性’——而是‘人类的天性’呢?”特里潦潦草草地给了个不知所终的结论来结束和艾拉多的争辩,然后他就离开了,开开心心地到一堆强壮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当中去了,留下我们两个坐在一起讨论着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