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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铁腕平乱

义渠大牛首接受了羊皮血契

车裂商鞅,咸阳的世族元老们大相庆贺了。

连日来大雪封门,太师府邸却是门庭若市。总管府务的家老督促着二十多个仆役不停地清运院落、门庭与车马场半人深的积雪,才堪堪容得流水般的车马停留转圜。到太师府拜访的,都是清一色的世族贵胄。他们驾着华贵的青铜轺车,穿着历代国君亲赐的各种色式的勋贵礼服,谈笑风生地联袂而来,喜庆之情超过了任何盛大节日,在冰天雪地肃杀凛冽的咸阳城,映出了另一道风景。

太师府的正厅早已经满当当无处立足,临时应急在庭院中搭起的防雪席棚下,也站满了衣饰华贵的宾客。贵人们挤挤挨挨地走动着相互寒暄,却都只是高声谈笑着老天有眼、雪兆丰年之类的万能话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舒畅之极的哄然大笑。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谈论邦国大事,尽都在闲扯,却无不兴味盎然。秦人管这种闲扯叫“谝闲传”,是窝冬时节亲朋邻里相聚时消磨寒天的传统功夫。但这些华贵的宾客们高车骏马冒雪而来,却不是为了在这里谝闲传来的,他们显然在等待什么,却是谁也不说,只管高兴。

冬日苦短,看看暮色已经降临,暴雪虽然小了,可雪花还是纷纷扬扬地飘舞着,寒气袭来,已经有人开始跺脚了。这时候,华贵的宾客们渐渐安静下来,喧哗谈笑在不知不觉间凝固了。

“哎,怪也!我等没吃没喝,在这里磨叨了一天?”有人惊讶了。

“对呀,老太师该出来说几句了。”有人恍然醒悟过来。

“然也,冠带如云,还不是要老太师定夺一番?”

“是也是也,老太师为何还不出来?”

议论纷纷中,有老人大声咳嗽起来。一声方落,引来满庭院一片喀喀之声,有几个白发老人被猛烈的咳嗽憋得满脸通红,蹲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起来,抹鼻涕擦涎水忙个不停。华贵的宾客们在整日亢奋中原是不觉,一旦亢奋平息,那随着一整天喋喋不休的谈笑侵入体内的冰雪风寒之气骤然发作出来,使这些久不任事的勋贵大是难堪,在庭院席棚下纷纷蹲坐,自顾喘息不暇了。

“老太师接见诸位大人!”偏在乱纷纷之际,家老走出正厅高高喊了一嗓子。

华贵的宾客们突然来了精神,一齐站了起来,殷殷望着正厅通向寝室的那一道拱形门。

一声苍老的咳嗽,白发苍苍的老太师甘龙颤巍巍走出了隔门。他扶着一支桑木杖,身着一领没有漂染的本色麻布袍,一头白发披散,头上没有玉冠,腰间没有锦带,活似一个乡间老翁,与盈厅满室的华贵宾客相比,老甘龙寒酸得秃鸡入了鹤群一般。但就是如此一个老人,当他穿过厅堂,走到廊下,目光缓缓扫过正厅,扫过庭院时,华贵的宾客们却都羞愧地低下了头,避开了他那呆滞尖利的目光。

“老太师,我等都,都想听听,你的高见。”太庙令杜挚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哼哼。”老甘龙冷冷笑了一声,“老夫唯国君马首是瞻,何来高见?尔等都是老于国政了,邦国大事要在朝堂商议,懂么?”说完,径自颤巍巍转身,谁也不搭理地回去了。满室勋贵大是尴尬,你看我我看你,一脸大惑不解。新任客卿赵良极是聪敏,略一思忖恍然透亮,高声道:“诸位大人请回,天气冷得紧也。”说完径自回身走了。

“回去回去。”杜挚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粗声大气道,“也是,只能做,不能说也。”

勋贵们这才活泛过来,纷纷抬头望天:“走吧走吧,冷冻时天,回家窝着去。”不咸不淡地相互议论着,各自匆匆去了,连三三两两的同路都没有,与来时的成群联袂高声谈笑大相径庭。片刻之间,太师府门可罗雀,又恢复了清冷的光景。

当家老走进书房禀报时,老甘龙正偎着燎炉,用一柄长长的小铁铲翻动着红红的木炭,仿佛要看透木炭火一般。听完家老禀报,他那沟壑纵横的脸只是抽搐了几下:“家老,叫甘成来。记住,太师府从今日起,不见任何客人。”家老恭敬点头:“晓得了。”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进了甘龙书房。他是老甘龙的长子甘成,也是一领麻布袍,朴实得像个村夫,唯独那炯炯发亮的目光,那赳赳生风的步态,自然透露出一种精明强悍。老甘龙有三个儿子,次子甘砜与三子甘兖都早早在国府做了相当于下大夫的实权吏员。唯独这最有资格做官的长子甘成,却一直是白身布衣,在家闲居,而且极少与人来往。除了过从甚密的几个门生故吏,朝中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老甘龙有这个长子。但是,恰恰是这个白身布衣的儿子,才是老甘龙真正的血肉肱股,才是支撑甘氏部族的栋梁。老甘龙被完全湮没的二十三年中,所有的密谋都是通过这个貌似木讷的甘成实施的。没有甘成,甘龙当初便不可能制造太子杀人事件,也不可能知道公孙贾的真相,更不可能与他共谋密联世族力量从而促成车裂商鞅。甘成是老甘龙的秘密利器,是斡旋秦国政局的主轴。现下车裂了商鞅,秦国正当十字路口,老甘龙又要使出他的秘密利器了。

拨旺了燎炉木炭,啜吸着浓稠的米酒,父子从天黑一直密谈到东方发白。

半个月后,封堵道路的大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一辆牛车出了咸阳北门,咯吱咯吱地上了北阪,冒着呼啸的寒风驶进了北方的山地。

赶车的两个人一身红袍,一口大梁官话,任谁看也是魏国商人。他们不急不慌地在冰雪地里蠕动着,每遇村庄便用药材换取兽皮,偶尔也在哪个山村歇息两天,与猎户、农夫、药人尽兴地谝着闲传。如此这般走走停停,连过年都在路上晃悠,待到雪消冰开杨柳新绿的三月初,这辆牛车终于来到了陇西地带的山林河谷。这一日,牛车翻过一座高山,一片苍黄的林木,一片凌乱的帐篷赫然显现在眼前。

“甘兄,义渠国么?”年轻商人指着树林帐篷,兴奋地喊了出来。

“何有甘兄?谨细些了。”四十多岁的红衣商人老成持重地斥责了一声。

“一高兴忘记了,掌嘴!”年轻商人嬉笑着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高兴事在后头,急甚来?先歇口气儿,听我说说义渠国的底细。”

“早该说了!害我做了一路闷葫芦,憋气!”年轻人一边高声大气地嚷着,一边利落地从牛车上取出一块干肉与一只酒囊走了过来。中年商人接过酒囊拔开塞子,咕咚咚大喝了一气,大袖沾沾嘴角,长长地喘了口粗气,便指着河谷密林中的帐篷,缓缓说了起来……

义渠,一个古老的部族。商末周初的时候,义渠是西戎中有数的大部族,也是少数几个以“国”自称的强大部族。那时候,义渠的活动区域在漠北草原,是个完全游牧的草原部族。义渠人剽悍善战,占据着漠北最好的河谷草原。到了西周末年,周幽王失政乱国,要废黜太子宜臼。申侯(申国国君)是太子舅父,便秘密联络西戎发兵保护太子。西戎本来就对中原敬慕垂涎不已,黄发、红发、义渠、犬丘等八个最大的部族联合组成了八万骑兵攻进了镐京,号称“八戎靖国”。八戎骑兵本打算为中原王室建立一个大功,从新天子手里得到一个封爵、一片边缘草场就满足了。及至攻进镐京,发现王室军队竟不堪一击,中原诸侯也无人敢于应战,八戎野心大为膨胀,杀死了周幽王,将王室洗劫一空,又大火焚毁了镐京。其中义渠骑兵杀戮最烈,被周人呼为“牛魔义渠”。太子宜臼发愤雪耻,秘密跋涉到陇西请求秦人发兵靖难。秦部族举族秘密东进,五万骑兵与八戎八万骑兵展开了血战,将八戎骑兵杀得尸横遍野。从此,八戎与秦人结下了血海深仇。尤其这义渠部族,死伤最多,两万精壮只逃回了五千,仇恨最大。

两百多年后,东周衰弱,西戎各族又开始杀进中原。南边的山夷、东边的东夷、北边的诸胡、西边的戎狄,四面喊杀蚕食,汪洋大海般包围了中原。义渠最为强悍,竟一路烧杀到了黄河南岸,占了两三百里大的一片荒原,宣布称“王”,要将这里作为建立“义渠国”的根基。这时,齐桓公联合诸侯,尊王攘夷,九次联合中原诸侯,对入侵中原的夷狄展开了大战。义渠部族西撤时,被刚刚即位的秦穆公率领秦军堵住了退路。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义渠一族被杀得只剩下两三万人突围逃窜,又一次和秦人结下了血海深仇。

后来,中原争霸,秦穆公却全力平定西方戎狄。大大小小一百多个戎狄部族,全部被秦军打败,变成了秦国的附庸诸侯。也就是说,戎狄臣服秦国,缴纳贡赋,但依然自治。秦穆公唯独对义渠国恨之入骨,将义渠精壮三万人全部迁徙到秦国腹地,罚做奴隶民户,将其余老幼女人则全部驱赶到阴山以北的荒漠地带去了。义渠部族对秦人又记下了一笔血仇。

秦穆公之后,秦国四代衰弱,义渠部族又顽强地杀了回来,占据了泾水上游的河谷草原。直到秦献公即位,秦国整军经武,要先除义渠这个眼中钉,而后再对魏国开战。打了几次,义渠都败了,但却逃得极快,始终未伤元气。秦军一退,义渠立即卷土重来,气得秦献公哭笑不得。这时,年轻的上大夫甘龙提出了“安抚义渠,以定后方”的谋略,又慨然请命,只身前赴义渠和谈。历经三月,甘龙与义渠首领达成了“义渠称臣,秦国罢兵”的血契。秦国后方安定了,义渠也获得了休养生息。

当时,义渠占据的只有泾水上游的河谷草原。可是在秦献公无暇西顾的二十多年间,义渠又趁机占据了漆水河谷与岐山、梁山一带的山地草原,变成了半农半牧的大部族。秦孝公与商鞅二十多年间忙于变法,只要西部戎狄不生叛乱,也不会去触动他们。如此这般,义渠国安定地繁衍了五十多年,已经变成了一个富庶强盛的部族。

“我说也。”年轻人一笑,“老哥哥成算在胸,原是老伯于义渠有再生之恩,好!”

“虽说如此,还是不能大意。”中年人凝望着河谷密林中的缕缕烟柱,“戎狄凶顽,只是可用之利器罢了,不能与他认真。好了,走。”

牛车嘎吱嘎吱地下了山坡,顺着小道走向林中。只见河谷两岸的山坡上大火熊熊,围着山火的大群赤膊男女挥舞着手中的木耒铁耜欢呼雀跃,嬉闹一片。山火一熄,欢呼的人群立即扑进还冒着火星的草木灰中,挥舞着木耒铁耜猛力挖翻热土,又是一阵呼喝喧闹。中年人低声告诉年轻同伴:义渠部族认定牛是自己的祖先,是神灵,不能用牛拉车耕田,更不能宰杀,只能骑着牛打仗,拓荒种田都是人力。

“怪诞!”年轻人轻蔑地摇摇头,冷笑一声。

“别乱说。到了,看。”

前方的河谷树林已经是枯叶萧疏,一片大瓦房显露出来。房前空场上飘着一面黑色的大纛旗,依稀可见旗面绣着一头狰狞的牛头人身像。两人在林外停下牛车,徒步向瓦房走来。

突然,林中“哞”的一声低沉的牛吼,有人高声喝道:“牛,生身父母!”

“人,牛身灵性!”中年人奋力回答。

林中小道走出一名壮汉,身穿筒状的兽皮长袍,粗声大气问:“秦人么?”

“正是。”

“要做甚来?”

“要见大牛首,特急公事。”

“啊,懂了,是否甘、杜二位公子?”兽皮长袍者审视一番,显然是个知情头领。

“正是,在下甘成。”中年人一指同伴,“这位乃公子杜通。我等见过将军。”

“将军算个甚来?我是二牛!”兽皮长袍者认真纠正着自己的官号,又向树林外一瞥,脸黑了下来,“你,敢用牛神爷拉这烂车?”

“二牛大人,”甘成拱手答道,“这是头神牛,它自己非要拉着车来见大牛首。”

“噢?车里可是给大牛首的贡物?”二牛黑着脸。

“正是。药材、兽皮、刀剑。”

二牛突然哈哈大笑:“难怪难怪!当真神牛!”又转身高喝,“五牛,去将牛爷爷卸套,叫两个女人去侍候。你自己拉车到宫里来!”

“嗨!五牛遵命!”林外有人粗声答应。

“好了。你,你,随我二牛来。”头前大步带路走了。

杜通拼命憋住笑意,跟在郑重其事的甘成身后,穿过曲曲折折的林间小道。不经意一瞥,杜通却发现密林中隐藏着至少一两百身穿土黄色兽皮的弓箭手,引弓对准林间小道,心中一惊,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四面环顾,却又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原来林间疏疏落落的空隙处,闲走着几头壮硕的黄牛,一群男女正争相钻在牛腹下吮奶,更有几个半裸少女爬在牛脊梁上气喘吁吁,呻吟不断……甘成回身,向杜通严厉地瞪了一眼,拉起他的手大步向前。

出得树林,来到那片大瓦房前,甘成拉着杜通便向那面牛头人身的大纛旗扑地拜了三拜。领路的二牛两手圈在嘴边,向大瓦房内高声传呼:“哞!秦国老太师公子,求见大牛首!”

大瓦房内也“哞”的一声牛吼,随即一个悠远的声音应道:“进——”

甘成、杜通来到正中的大瓦房前,却见一扇整石大门洞开着,六名虎皮弓箭手雄赳赳站立门外。进得门内,幽暗一片,浑如夜晚。原来房内没有窗户,进深又深,若非一盏粗大的兽油灯吱吱冒着油烟摇曳闪烁,还真难以开目见物。甘成、杜通不由得揉揉眼睛,才看见大屋最深处有一方极大的义渠人叫做“火炕”的土榻。炕上一大张虎皮,虎皮上斜卧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甘成心知,这是大牛首无疑了。大牛首的火炕下有一个大洞,洞里火光熊熊,满屋子都热烘烘的。两个半裸的女奴正偎在眯着双眼的大牛首身旁,一个为他仔细地梳理白发,一个用小木槌轻叩他的小腿。火炕旁边的地上,昂首挺立着一头弯角闪亮的威猛公牛,牛身披着红布,牛头戴着铜面具,不断出蹄踩踏着伏在地上的一个裸体女人。女人辗转反侧轻轻呻吟着,似乎并不感到痛苦。

甘成还算得镇静如常。杜通却因第一次来义渠,惊讶得进了梦境一般。

“来者可是甘、杜二位公子?”火炕上的老人沙哑地悠然开口了。

“甘成、杜通,参见大牛首。”

“好了好了。老太师给我老牛带甚个好物事来了?”

“禀报大牛首,家父奉送药材一百斤、兽皮一百张、上好刀剑一百口。”

“噢,都是老牛想要的物事嘛。说,是要我出兵咸阳么?”老人依然眯缝着眼睛。

甘成拱手道:“大牛首,义渠靖难咸阳,并非家父一人之意,实是万众国人之心。商鞅新法不废,穆公祖制不复,义渠人也将大祸临头。”

“老太师可有亲笔书信?”大牛首没有理睬甘成的慷慨陈词。

“大牛首明察,家父阴书随后便到,只怕……只怕义渠无人可以整读,是故,先由甘成杜通为特使,以彰诚信。”

“嘎嘎嘎嘎嘎!”突然一阵老鸹似的长笑,大牛首道,“中原阴书算个甚?老牛懂得!敢小视我义渠么?”

杜通一直没敢插话。他当然明白“阴书”的讲究:但凡军国大事要传递秘密命令,便将一份书信的十多支竹简打乱分成三五份,由几个快马骑士分路急送,每个快马骑士只送一份,若万一被敌方截获,任谁也看不懂其中意思。收信人收齐竹简后,按照竹简背后的暗符重新整理排列,便知原意。这叫“三发一至”或“五发一至”,若无有经验的书吏,确实容易弄错顺序,导致错解密信内容。义渠蛮戎,何来此等书吏?想想生气,杜通不禁高声道:“大牛首不明事理!老太师派出公子,还不如一封阴书么?”

大牛首又是一阵嘎嘎怪笑:“你这小子,说得还算有理。好,这件事撂过,老牛也不在乎那几片竹板子。”

“大牛首明断。”甘成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

“哼哼。”大牛首冷了脸,拾起了方才的话题,“甘成,你也休得欺瞒老夫。商君变法,与我诸族有约:戎狄祖制,三十年不变。我义渠,有何大祸可言?”

“大牛首差矣!”甘成连连摆手,“纵然三十年不变,大牛首的安宁时光也只剩得五年了。五年后新法推行西陲,义渠人就得用牛耕田拉车了,族奴也得废除。大牛首也只能做寻常族长,再也不是义渠封国的大牛首了。义渠人,也得编入官府户籍,男丁得从军,女子得种桑麻,一人犯法,十家连坐。到得那时,义渠封国的牛神日月,只怕要从泾水河谷消失了。”

一时间,屋内的义渠牛官都惊慌愤怒地望着甘成。

大牛首霍然坐直,推开身边女奴,冷冷一笑:“恢复了穆公祖制,义渠又有甚个好处?”

“祖制恢复之日,秦国世族元老将拥立新君。义渠国可得散关以西三百里地面,正式立国,大牛首可称义渠大公,与秦国并立于天下!”甘成慷慨豪爽,俨然一国使臣。

“只可惜呀,空口无凭,嘎嘎嘎嘎嘎!”大牛首又是一阵老鸹大笑。

杜通跨步上前:“大牛首,这是世族三十二元老的血契!”双手捧上的是一方白色羊皮。火炕上的大牛首接过,凑近吱吱冒烟的兽油灯,一片血字赫然在目。最后是大牛首耳熟能详的一片名字。大牛首端详一阵,抖抖羊皮笑道:“那我就留下这篇血契了,日后也有个了结。”

杜通急道:“大牛首,这可不行,我等还要到其他部族……”

甘成连忙抢断话头:“大牛首,旬日间我便可从狄道归来,届时留下血契为凭,如何?”

大牛首阴沉着脸沉吟道:“也好,我不怕你等骗诈。但有血契,我便发兵。否则,甭怪我老牛说了不算。”

甘成愣怔住了。按照他父子的谋划,血契“只做看,不做留”。如此重大的裂土分国的凭据,绝不能留在这些素无定性的蛮夷手里。然则这个老奸巨猾的大牛首,没有血契便不发兵,这却如何是好?他之所以要从最近的部族开始联结,就是怕万一在他们的联结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咸阳突变,已经联结的部族就能立即发兵;如果不给他留下血契,这个万全谋划等于落空,岂不坏了大事?思忖片刻,甘成拱手道:“大牛首如此看重血契,我等就留它在义渠。然则,我有两个约件。”

“说吧。老牛只要不受骗,就不为难你。”

“其一,若其他部族头领派人来查,大牛首须得出示血契。”

“这血契,原本是对西陲诸部的,自然应你。”

“其二,若我等尚未回程而咸阳有变,大牛首得立即发兵。”

“啪!”大牛首双掌一拍,“我义渠与秦人有五百年血仇,用得你说?一言为定!”

在义渠盘桓了一夜,甘成、杜通又详细询问了义渠的兵力与可联结的同盟部族,为狡黠的老牛首出了许多主意,第二天早晨方才离去。

一路上,杜通对留下血契有可能引发的后患忧心忡忡,絮叨几次。甘成又气又笑道:“你是昏头了?不知第二步谋划么?”杜通怔怔道:“第二步?第二步是何谋划?”甘成劈手一鞭,甩断了一根粗大的拦路枯枝:“掌权之后,立即剿灭戎狄!秦国后院有此等鸟国,谈何穆公祖制?他留下血契,鸟用!”

杜通恍然大笑:“甘兄儒士,粗话却忒妙。直娘贼!走!”

二人大笑,扬鞭催马,向西去了。

百骑扬威 震慑草原

西出陈仓的山道上,还有一支马队在兼程疾驰。

从整肃奔驰的阵势看,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马队。但是,既没有旗号,又身着布衣便装,还押着几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却又分明不是军中骑队。马队中有一辆轺车,车中站着一个又矮又黑的肥子,却是那个商於郡守樗里疾。这支奇特的马队一路疾行,不在任何驿站休整,只在偏僻无人的荒凉河谷饮马打尖,然后又是无休止地奔驰。旬日之间,马队越过葫芦水、上游渭水、祖厉水、关川水、庄浪水,进入了戎狄部族聚居的陇西大草原。

神秘马队引起了戎狄牧人的惊奇,飞马跟踪,一路报到了郡守单于的大帐。

却说樗里疾料理完商君丧事后,写好了辞官书呈递咸阳,将郡署的公文、印信并一应府库钱粮打点清楚,准备回祖籍老家种田了。窝冬本来就没有甚公事,今年冬天更是冷清,樗里疾心头郁闷,除了隔三差五地找山甲饮酒,倒也悠闲地收拾妥当,准备开春后封印离去。看看过了二月头天气变暖,竟还没见罢黜君书下来,便想自顾离去。不想正在这日,官署外马蹄声疾,一骑快马堪堪赶到,报说咸阳特使到了。樗里疾生性豁达,不想将辞官弄得生硬而去,出门接了特使君书,打开一看,大大地吃了一惊——国君急命:宣他与前军副将山甲紧急赶赴咸阳!

樗里疾大是迷惑。将他当做“商鞅党羽”问罪么?君书中却只字未提商於官民与他樗里疾在冬天的作为,仿佛商於郡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细细一想,国君要是拿他治罪,岂能等到今日?即或处置迟缓,派公室禁军来拘捕也完全来得及,因为他并没有逃跑的准备。是国君有所顾忌么?不会。这个新君的作为,樗里疾从远处大处看得很透,他能对商君这样的栋梁权臣动手,又何须对一个小小的郡守闪烁其词?然若非治罪,还有何种可能?莫非要升官?念头一闪,樗里疾不禁哈哈大笑,自己当真滑稽,竟在辞官归隐之时还能想到如此美事,人心,真真不可思量也。愣怔半日,樗里疾觉得还是该当走一趟咸阳,问心无愧,怕他何来!悄悄地辞官而去,日子过不安宁,心里也舒坦不了。思忖妥当,找来山甲一说,山甲也是欣然赞同。

第二日清晨,二人快马出山,直奔咸阳而来。

咸阳城的雪灾还没有彻底消弭,几乎被掩埋的四面城门,费了数万步兵之力,方才清理出来。城内街巷则大费周折,官吏、禁军、国人全部出动,铲雪堆雪运雪,整整一个冬天,咸阳才从冰封雪拥中挣脱出来。饶是已经开春,国人还是懵懵懂懂,依然沉浸在那心有余悸的惊雷暴雪之中。放眼望去,到处晃动着茫茫白色,冻干了的雪人触目皆是,漫无边际的雪原迟迟不能消融。眼看就要春耕大典,街巷却一片冷清。店铺没有开门,作坊没有工匠,官市没有生意,街上没有行人。这个生机勃勃的新国都,第一次在春天陷入了无边的沉寂。

樗里疾和山甲恰恰在这时来到咸阳,心里也是冷冰冰的不自在。进了宫门,行经车马广场,满当当一片干冰雪人。山甲不管不顾,狠狠啐了一口:“直娘贼!世事咋变成了这样子!”樗里疾笑了:“嘿嘿嘿,既来之,则安之,先听天由命。”前边领路的内侍仿佛没听见,自顾领着两人曲曲折折地来到一座小殿前,伸手一做请,轻捷地走了。

俩人进殿,又被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内侍领进了国君书房。新国君笑着请他俩入座,却对他们在商於的事情问也没问,就展开了书案上的那张羊皮大图道:“两位看看,这里是何地方?”樗里疾眼睛一瞄道:“陇西,戎狄草原。”山甲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新君嬴驷正色点头:“知道就好。今日就是要派你二位做特使,到陇西去,做一件大事。”樗里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看看山甲也是木呆呆地犯迷糊。终于,樗里疾期期艾艾地拱手道:“君上,这,这,合适么?我的辞官书?”

嬴驷哈哈大笑道:“有甚不合适?二位都是奇能忠义之士,难道做不了特使?辞官书?我没看见过啊。”愣怔片刻,樗里疾觉得没必要多说了,看了山甲一眼,二人深深一躬:“请君上明示使命。”

“好!”嬴驷亲自掩上了书房大门,回身笑道,“我说完了,你等要是还不愿去,许你辞官。”坐在了书案前,一口气秘密交代了整整一个时辰。

出宫时,已经是天色暮黑了。回到驿馆,二人一番商议,次日立即分头准备。樗里疾准备一应文事,山甲则秘密挑选骑士并做一应武备。三日后的一个夜晚,一支马队便从咸阳北阪的松林中秘密出发了。

这是一次最模糊最艰难也最没有把握的出使,使命是:拆散戎狄部族与世族元老可能产生的叛乱同盟,釜底抽薪,防患于未然。说实在话,樗里疾确实没有成算。但当他听完新君的一席肺腑之言,还是二话不说慷慨应承了下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有商君的铮铮硬骨在前,身为商君变法的地方干员,他能推辞么?但说到底,樗里疾还是被新君嬴驷铲除复辟、维护新法的胆识征服了,有这样的国君,商君总算没有白死。

然则,如何完成这趟使命,先到哪里,后到何方,樗里疾却大费了心思。

秦国大势:关中的老秦人绝不会跟随世族反对变法;唯一的危险,就是具有动乱传统的西部戎狄部族。戎狄诸部若不动荡,铲除上层的世族力量,就变成了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否则,秦国的半壁河山大动荡,铲除世族也就变成了投鼠忌器的棘手大事;秦国必然要花很长的时间,来消磨这些反对变法的势力;搞得不好,新法功败垂成亦未可知。然则要稳定西部,却是谈何容易。

戎狄,是春秋战国时期对西部游牧部族的一个总称。实际上,西部戎狄包括了大小一百多个游牧部族。他们的生存地域极为广阔,东起泾渭河谷,西到无边无际的草原群山,根本没有确切的边界。这还只是与秦国相关的游牧部族,若要再算上燕赵两国北部草原大漠的游牧部族,那简直是数不胜数;若再算上楚国东南部众多的山林南夷部族,华夏中原便处在了游牧部族与山林蛮族的四面包围之中。虽然这些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落后愚昧,一般不会对中原构成真正威胁,但在特定时期,若有诱发因素,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从四面蚕食中原,灾难也是毁灭性的。春秋初期,由于王权衰落诸侯争夺,中原自顾不暇,这种灾难总爆发了。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从四面大举进攻中原,中原农耕文明被压缩到了仅仅剩下黄河流域与淮河流域,一时岌岌可危。当时的齐桓公联结诸侯,倡行“尊王攘夷”,放弃诸侯之间的争夺,全力消灭游牧夷族的威胁。二十余年,大小百战,入侵中原的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方才被全部驱赶出中原。自那次大灾难之后,与蛮夷接壤的诸侯国,便将征服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当做了头等大事。北部的赵国、燕国,东部的齐国,南部的楚国,西部的秦国,都不遗余力地对蛮夷大动干戈。当时的秦穆公最彻底,索性放弃东进争霸的雄心,全力对西部游牧部族开战,二三十年中,征服戎狄游牧部族一百多个,基本上安定了西部地区,也为秦国打下了一片广阔的后院。从那以后的百余年间,西部戎狄部族便做了秦国属地。

毕竟,游牧部族化入农耕文明的过程是艰难缓慢的。西部地区既是秦国的后院,也始终是威胁秦国的一座活火山。穆公之后,秦国但凡有动荡,戎狄部族必然是作乱一方的借用力量。秦国为使戎狄部族彻底归化,花费了极大气力。秦献公时,为全力东出,确保后院安定,将许多功勋世族举族安插进戎狄部族区域,督导游牧部族尽速地化为真正的秦人。

这一举措的结果,一方面是安定了戎狄部族,另一方面也使秦国世族与戎狄部族产生了盘根错节的关联。有些戎狄部族,逐渐地变成了某些世族直接的部族力量,唯世族之命是从,而不知公室国府为何物。而今,有可能在咸阳作乱的,几乎包括了秦国所有的世族元老,利用西部戎狄部族的力量做最后一争,便成为秦国世族最有可能的选择。

要使戎狄部族脱离世族控制,以秦国君主之命是从,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樗里疾知道,新君选定自己,一大半是因了自己的戎狄血统。

樗里疾祖上,本是陇西渭源河谷的大驼族人。大约还在嬴秦部族作为殷商王朝的西部常驻军时,樗里族因给驻军牧马,渐渐地变成了半牧半农家族。后来又因与华夏人通婚,化成了完完全全的耕战农人。秦穆公时,樗里疾的祖先与戎人英雄由余一起为秦国平定西部立下了汗马功劳,一时成为陇西望族。秦出公时,樗里疾的曾祖娶了出公的一个堂妹,算是与公室联姻,成了国亲。不幸的是,秦出公命蹇事乖,做了三年国君,便被逃亡在外的公子嬴师隰(秦献公)发动政变夺去了国君大位。樗里族由此被株连,地位家道一落千丈。秦献公时,樗里疾的祖父不能做官,只好回到陇西河谷侍弄桑麻。十年勤奋,挣得个富裕小康,又兼经常为戎狄头领们排解纠纷,竟成了戎狄部族中人人敬仰的“樗里公”。但樗里疾的父亲却又很想返回秦国腹地,于是在四十多年前,又回到了陈仓山地的河谷居住。在秦国新派力量中,子车氏一族、樗里一族,算是与戎狄部族渊源最深的家族了。但是,子车氏的车英身为国尉,地位太过显赫,显然不适宜作为秘密特使。于是,樗里疾便成了最合适的特使人选。国君若不清楚樗里族的家族历史,如何会教他这个文职郡守深入陇西去完成如此重大的使命?

但是,除了少年时代的模糊记忆,樗里疾还没有回到过陇西草原。这里的一切,对于他都是陌生的。路途倒是不用他操心,秦军中熟悉陇西的骑士大有人在,加上山甲又是个人精,一路上的事务几乎不用他过问。樗里疾唯一要思谋定夺的,是权衡先后次序与对付戎狄部族的众多单于头领。

国君没有交代任何具体方略,只是反复强调了一个目标:一定要切断戎狄部族与咸阳世族的任何盟约,稳定住戎狄部族。具体的行动方略,“悉听特使决断”。国君如此放得开手,倒教樗里疾心里分外沉甸甸的。一番认真琢磨,樗里疾决定走一条“先西后东”的路子——不在东部戎狄区域滞留,直插最西部的游牧部族区,从西向东稳定戎狄部族。

这是一个超乎寻常的大胆思路。寻常人做这件事,都会由近(东)及远(西),逐一安定。这样做保险——咸阳一旦有变,距离咸阳最近的戎狄部族,不会借地利之便对秦国腹地造成压力,而远在陇西草原的戎狄要开进关中,至少得二十天左右,毕竟还有时间做防范准备。

但樗里疾却完全是另一种判断。

从大处着眼,东部的戎狄部族大多与秦国来往很早,渊源较深,虽在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原先的生活风貌,然在实际上已经缓慢地脱离了粗放的纯粹游牧,逐渐成为半农半牧的“半老秦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是游牧大部族,真正游牧部族的那种狂野好战,也在他们身上逐步消退,部族的独立战斗力也大大下降。这一带唯独值得担心的,只有一个义渠国。但若没有西部的戎狄后援,义渠国的牛头兵则根本不是秦国新军锐士的对手。

另一面,上邽、临洮以西广阔的山林河谷草原上的游牧部族,才是保持着好战传统与众多人口且有真正强悍战斗力的游牧部族。这些部族虽然也臣服了秦国,但关系却很松散,治权也相对独立得多。这里的郡守、县令都是由大部族的单于轮流担任,实际上不起甚作用,但有大事,还得国君派遣特使直接调停。秦国真正的动荡根源,正是这里的戎狄部族。秦孝公初期,六国策反戎狄,瞄准的也正是这些部族。

在这些部族中,势力最大的是四大部族:山戎、犬戎、赤狄、白狄。若遇战事,这四大部族各自均能发动两三万骑兵,在草原山林区域算得上声威赫赫。西周末年周幽王时,便是这四大部族受申侯拜请,联结义渠与其他三族共八万骑兵攻陷镐京、丰京,将西周的两座京城大火焚毁,渭水平原被抢掠一空。中原诸侯的战车兵闻风丧胆,无人与之争锋。也就是那一次,嬴秦部族受太子宜臼(后来的周平王)之命,从陇西河谷奋然起兵勤王。五万黑色骑兵与戎狄的八万骑兵在渭水平原浴血厮杀,将戎狄大军杀得尸横遍野,唯余一两万人逃回西陲。自那以后的四百多年间,西部戎狄再也没有与已经成为诸侯国的嬴秦部族展开过如此血战,相安无事了一百多年。

直到秦穆公再次起兵平定西戎,大散关与陈仓谷以西的游牧戎便归附了秦国。但在穆公之后的百余年间,由于秦国内乱迭起,国力衰弱,西部戎狄与秦国的关系也就日渐松散。秦孝公即位之初发生的西豲部族叛乱,正是秦国在西部无暇维持的结果。商鞅变法时期,为了稳定西部戎狄,秦国采取了“三十年不变西族”的国策,与戎狄维持了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岁月。若秦国大势稳定并不断强大,西部戎狄自然可以慢慢消化,甚或可以对西部开始一体变法。然则,商鞅被杀,朝局不稳,世族发动了“请命复辟”,西部戎狄的动乱就有了一个大大的诱发因素。四大部族素有敌视中原的传统,又加上对即将来临的“西族变法”忐忑不安,野心自然会蠢蠢欲动,此时若有世族元老出面,约请戎狄发兵“靖难”,难保不会发生四百年前的镐京之变。

这就是西部四大部族的危险所在,也是樗里疾直奔草原深处的用意所在。

六天之后,樗里疾的马队看到了枹罕

枹罕,秦国最西部的一个要塞,实际上就是一座方圆三里多的夯土城堡。因为地处三条河流的交汇地带,所以成为戎狄四大部族游牧的中心区域。这地方北临黄河,南临大夏水与洮水,东临庄浪水与漓水,方圆千里,山水相连,草原广阔,是秦国西部一块水草丰茂的游牧区域。西部戎狄最有实力的四大部族,在这一区域已经生存繁衍了千余年。

樗里疾在山头遥指草原土城,对便装骑士们下令:“进入枹罕,你等便是我这马商的驯马师。山甲将军便是我的家老。安住营地,不得外出滋事,违令者斩!”

“谨遵将令!”山甲与骑士们齐声应命。

“牛角号起,走马下山。”樗里疾一声令下,十名号手“呜呜”吹动号角,一名壮实骑士扯出一面写有“马商樗里”大字的黑旗,跟在樗里疾车后,不疾不徐地向灰色的小城堡而来。暮色中,又大又圆的落日挂在枯黄的草原尽头,羊群牛群马群,都在轰轰隆隆地向这座土城靠拢。有的已经在选定的避风洼地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篝火,用木栅栏圈定了牛羊,肉香和歌声也开始飘荡了起来。放眼一看,靠土城最近的是羊群牧主,外围是牛群牧主,最外围则是马群牧主,遍野烟尘中倒是颇有章法。见有吹着号角的商旅马队下山,扎定的帐篷中拥出了各色男女老幼,惊喜地高喊着:“秦货来了!”“马商来了!”“要羊皮么?羊皮!”

尚未关闭的土城中拥出了十多个皮袍长发的戎人,迎着樗里疾的马队走来,为首壮汉老远就张开双手喊了起来:“噢嗬——哪国马商?——”

樗里疾也张开双手做苍鹰飞翔状,高声回答:“秦国马商。咸阳樗里——”

“啊哈!咸阳马商,好!”皮袍壮汉兴奋得双手向天高喊,“枹罕人欢迎你们!”

樗里疾知道,来者是当值郡守的迎商吏,下车深深一躬,将一袋半两钱递上:“天冷辛苦,弟兄们喝酒了!”迎商吏哈哈大笑着将钱袋扔给身后:“贵客心意,平分了!”回头也是深深一躬,“请贵客随我入城,营地已经安排好了。”樗里疾笑道:“多谢了。当值郡守是哪一位头领啊?”皮袍迎商吏顿时没了笑脸,高声回答:“山戎单于,乌坎大人!”

“单于郡守在城内驻守么?”

“马商贵客大人,乌坎单于的营地驻在外边,呶,那里。”

樗里疾心中一动道:“啊,那我们也就不住城里了。走,向马群帐篷区扎营。”说完,跳上轺车,带领马队向最外围的草原深处冲去。身后皮袍迎商吏却快马赶来,遥遥高喊:“马商大人慢走——我来带路!有狼群——”

月亮挂在湛蓝的夜空时,樗里疾马队的十多顶帐篷扎好了。骑士们虽然便装,却完全按照军法行动,扎营完毕,立即埋锅造饭。樗里疾热情地邀请带路迎商吏品尝了秦中干牛肉、烙面饼与羊羹汤,迎商吏吃得满头流汗,啧啧赞叹不已。饭后,樗里疾请求迎商吏连夜带他到山戎单于郡守的大帐去,迎商吏现出惊讶的神色道:“好马多多了!明天不行么?”樗里疾笑道:“马商讲究快捷。天一亮,单于郡守拆帐走了,岂不好几天?”

“噢——明白!”迎商吏恍然点头,“好商人。走!”

樗里疾对山甲叮嘱了几句,教他留守营地,自己带了两名骑士出帐,随迎商吏向单于郡守的大帐疾驰而去。

在臣服的游牧部族区域,秦国虽然也设置了郡县,但一直没有像秦川腹地那样设立官署与驻军。因为这些游牧部族归附秦国后,游牧生计并没有改变,若常设官署与驻军,对迁徙无定的游牧部族事实上起不了任何作用。对于秦国,这些游牧部族的归附,除了为秦国提供大部分战马与少数骑士,财货上反倒是国府倒贴。秦国重视西部区域的根本原因,是消除背后威胁与提供马匹兵源,保持一个真正安定的后院。基于这个目的,西部区域的郡县官吏,都是由国府赐封各部族头领兼任。枹罕区域草原辽阔,四大部族又不相上下,秦孝公当年西巡时就订立了一个新盟约:四大部族首领(单于)轮流做郡守,每人一年,统辖枹罕四大部族与其他小部族;四大部族各出五千骑兵,组成永远不解散的两万常设官骑,只听当年郡守的命令;其他骑兵则都是老传统,不固定地属于各部族,所谓“聚则成兵,散则为牧”。如此一来,国府省了许多人力财力,部族之间也减少了诸多冲突,头领们乐于轮流执政,牧民们也很少为水草之地大打出手,二十多年来倒是一片升平气象。

山戎单于的大帐,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围的草原深处。

樗里疾快马赶到时,单于郡守的大帐里正在举行一场不寻常的聚饮大宴。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连绵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阳避风,且有大夏水从土城南流过,天然的水草形胜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窝冬期,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从水草之地聚拢到这座土城周围来了。直到来年四月,方圆数十里的大草原,各色帐篷扎得无边无际,马牛羊犬的叫声此起彼伏。冬天聚拢,对牧人们还有一个特殊用场,便是“互市”。所谓互市,一来是相互交换多余物品,二来是与东方商旅交换盐铁布帛等物。一年积攒的皮张、牲畜、干肉等,都要在冬天脱手,换来粮食、盐巴、布帛、兵器、帐篷及各种日用杂物,待得冰雪融化春草泛绿,无数帐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无垠的绿色草原。那时候,想要找牧人做大笔生意,当真比登天还难。东方商旅总是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就开始向西部进发,为的就是赶冬天的草原互市。

樗里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对戎狄牧人的意义。

一入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寻常气息。以往的单于担任郡守时,除了两万官骑驻扎土城墙外,牧民帐篷都是自选地点,杂乱无章,牛群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给互市带来诸多不便,猝遇风雪或外族入侵,马队牛羊相互夺路,往往混乱不堪。今年迥然有异,土城外只驻了一千官骑马队,其余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马群的次序,从土城向外延伸:羊群帐篷在最里层,牛群帐篷在第二层,马群帐篷在最外围。乍看之下,仅仅是整顺了一些,似乎无甚其他作用。然则樗里疾看在眼里一琢磨,便觉得大有文章。这种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大便利了军事行动——羊群牛群行动迟缓,又是真正的财富,就驻扎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风处;马群与官骑快速剽悍,却驻扎在最外围的草原深处。这便是不寻常处,明白是戎狄部族进入了备兵状态,一旦有事,随时可战。枹罕向西,杳无人烟,更为广袤的大漠高山中,从未出过有威胁的敌人;北边是阴山胡人,距离这里有数千里之遥,更不可能骤然南下;当此之时,戎狄部族的兵锋所指何在,已经不难看出端倪了。

樗里疾的体察没错,山戎单于的这场宴会,正是要议定东进大计。

入冬之前,山戎单于就接到了孟西白一发三至的阴书,请他们准备兵马,一旦特使到达,立即东进靖难。山戎单于曾与最亲密的犬戎单于做过秘密商议,二人都觉得这件阴书很突兀,还是先搁置一段再说。入冬不久,斥候飞骑回报——商鞅被车裂,世族元老请命复辟,咸阳陷入混乱。这个消息虽然大出意料,但却点燃了戎狄部族已经熄灭了许久的反东方火焰,人人亢奋,跃跃欲试地要做大事。山戎单于虽然只有三十二岁,刚刚继位两年,但却是个很有胆识谋略的头领。他觉得,必须在咸阳特使到达之前定下大计,才能做到动则同心,否则,牛拽马不拽,如何打仗?

大帐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头领三十余人,每五人围成一圈,中间一个铁架上吊两只烤得焦黄发亮的全羊,身边是堆积如山的酒坛子。头领们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声呼喝,一片喧闹。待到人人汗津津脸泛红光时,山戎单于站起来一声高喊:“静了——我有话说!”呼喝声顿时停止,目光都转向了这个年轻威猛的单于郡守。戎狄人虽然粗野狂放,但却很是尊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请客,而不是山戎单于以郡守身份动用“官货”请客,自然要对主人礼敬有加,主人要说话,头领们自然安静下来。

“小羊事一桩。”山戎单于一拍手,“咸阳新君杀了商鞅,老世族要复辟祖制,请我族群起兵,攻入咸阳,另立新君,共享秦国。去不去?放开说话。”三言两语便告完毕,大手一挥,“就这事,说!”

“哄嗡”一声,满帐头领炸开。有人不禁高喊:“还羊事?马事牛事!”

戎狄习俗,大事小事均以“马牛羊”比喻,“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高喊“马事牛事”,足见头领们的兴奋重视。他们原本已经听到了各种口风,也预感到今夜有大事,却没想到果然如此,亢奋得不能自已,立即哄哄嗡嗡地嚷嚷起来。但这件“羊事”毕竟非同寻常,半天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乱了一阵,一头红发的赤狄老单于阴阴笑道:“单于郡守,咸阳杀商君,可曾与我等商议?”

“没有。”山戎单于只说了两个字。

“好么,只要我做杀人刀,鸟!去做甚?”

“赤老单于大错了!”一山戎头领高声道,“咸阳老世族要与我共享秦国,何等肥美牛事?商议不商议,管他个鸟来!”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白狄单于扬着手中红亮亮带着血丝的羊肉,一头黄白须发分外显眼,“当真小儿郎也!知道么?当年我族攻入镐京,下场如何?苍鹰勇猛,啄不得虎豹皮肉!”

一时间大嚷大争起来,赤狄白狄两部族的头领们似乎不太热衷,反反复复只是喊“不做咸阳杀人刀”,实际上却是对与秦人血战几乎灭族的惨痛故事犹有余悸。山戎犬戎两部族的头领们却亢奋激动,大叫“羊换牛,不能错过市头”!当值郡守的山戎单于一言不发,听任众头领面红耳赤地争论,如此半日之间,莫衷一是。

正在此时,武士进帐禀报:“迎商吏带一咸阳马商,求见单于郡守。”

单于郡守眼睛一亮,高声道:“有请马商。”帐中头领们也是一阵惊喜,顿时安静下来。正说秦国事,便来咸阳人,探听虚实正是机会,谁不高兴?

“咸阳马商樗里氏,参见单于郡守!参见诸位单于头领!”樗里疾进得大帐,笑容可掬,一圈躬身拱手的大礼。

赤狄老单于哈哈大笑:“樗里氏?可是大驼樗里氏子孙啊?”

“回老单于:在下正是大驼樗里氏之后,樗里黑!”

“好好好!”赤狄老单于拍案笑道,“有个樗里疾,与你如何称呼?”

“樗里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经商,相互帮衬。”

单于郡守豪爽地一挥手:“老族贵客,来呀,虎皮垫设在首座,再烤一只羊来!”

一名壮硕的女仆立即捧来一张虎皮坐垫,安置在单于郡守的坐垫旁。这是四大单于的首座区域,设在大帐正中的三尺土台上。坐垫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赤膊壮汉提来一只刚刚剥去皮毛的红光光肥羊,“咣当”一声,吊在了首座中间的铁架上。石头圈内不起烟的木炭火蹿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细响腾腾热气。

一通来回走动呼喝寒暄完毕,肥羊皮肉已经吱吱冒油,只是未见黄亮。樗里疾回到座前双手一躬:“多谢单于郡守!”坐到虎皮垫上,顺溜地抽出腰间一柄尺把长的雪亮弯刀,径自在烤羊身上“噗噗”两刀,卸下一只滴血的羊腿,摆在面前的大盘上,然后举起陶碗高声道:“樗里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单于头领们一碗!”话音落点,汩汩饮干,扬手亮碗,滴酒未下。陶碗一撂,弯刀剁下一块血丝羊肉,怡然自得地大嚼起来。

“好——”“够猛子!”单于头领们齐声喝彩,一齐举碗饮干。

赤狄老单于哈哈大笑:“这黑肥子!敢咥此等血肉,有老根!”

单于郡守笑道:“今年一冬,东方商人没一人来枹罕互市,樗里兄孤旅西来,好胆气!”

樗里疾心知郡守话中之意,啃着肉笑道:“单于郡守,东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国新法有变,西进互市,反被秦国截留财货。这是秦穆公老办法,果真恢复了,谁敢来也?”

“你樗里氏就不怕秦国有变么?”白狄老单于急迫插话。

樗里疾大笑:“秦国不会变,有何可怕?东商多疑,樗里黑乐得独占马利!”

单于郡守盯住客人:“秦国诛杀商君,世族元老复出请命,眼见就要变了,樗里老客如何说不会变?”此话问得扎实,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头领们的目光齐刷刷聚在这咸阳马商的身上。

樗里疾悠然一笑道:“单于郡守,樗里氏原本西域大驼族,与枹罕四大部族本来一家,但有实情,樗里黑不敢相瞒。我兄樗里疾说:秦国诛杀商君,一是迫于六国压力,二是新国君怕商君权力过大。若为废除新法而诛杀商君,世族元老何须请命复辟?黑肥子临走时,国君已经书告朝野,秦国新法不变!否则,黑肥子吃了豹子胆,敢继续西来互市?单于郡守,你没有收到君书么?”

“如此说来,世族元老是违抗君命了?”单于郡守回避了君书一问。

樗里疾点头:“单于郡守,明察!”

“既然如此,国君为何不诛杀世族元老?”犬戎单于骤然气势汹汹。

“君心如天心,难测难说。”樗里疾不作确定回答,更像是个商人。

帐中一个头领突然一扬手中的切肉弯刀,高声喝问:“秦国新军,战力如何?”

樗里疾见此人黑发披散,粗猛异常,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将领,思忖笑道:“咱黑肥子在商不知兵,难以确实回答。不过,将军若想知道秦军战力,黑肥子倒有个办法。”

帐中一片亢奋,“哄嗡”一声,纷纷问何办法。四大单于也一齐盯住樗里疾,停食了酒肉。樗里疾悠然一笑道:“也是天意。黑肥子这次买马,是给秦军补充战马的。后军主将特许,给我拨了一百个骑士随行,专门试马、圈马、驯马。要想知道秦军战力,与这个百人队比比,不就明白了?”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骑士,战无不胜!”听说与秦军较量,帐中一片鼓噪。

单于郡守思忖一阵,也觉得这是个试探秦军虚实的好主意。要想东进,毕竟两军实力对比是最重要的。风闻秦国新军练成后战力大增,曾一举战胜魏国铁甲精骑收复河西。然戎狄部族素称骑兵鼻祖,历来蔑视中原骑兵,现今的秦国纵然练成了新军,能有多精锐的骑兵?一个百人马队的较量,是决然可以看出骑兵实力的。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既试探了虚实,又不伤和气。虽作如是想,但这个轮值郡守的山戎单于却很有心计,看着樗里疾诡异地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带来了最精锐的骑士?”樗里疾哈哈大笑道:“精锐?哪个将军会把最精锐的骑士交给商人圈马?不过,实话实说吧,他们都是老兵,对验马驯马倒真有一套。不然啊,老族人骗了我,黑肥子可要掉脑袋哟!”帐中哄然大笑,谁也没有因此而感到羞恼。

单于郡守又笑了:“既非精锐,有甚比试?刀剑无情啊。”

“不是精锐,才是常情。单于的骑士胜了他们,黑肥子老戎人,脸上也有光。”

“一言为定?”单于郡守看了看四周。

“慢。”赤狄老单于站了起来,“马队比武得有个规矩。比两阵,第一阵官骑上,第二阵散骑上,死伤不论,如何?”

樗里疾略微思忖,双掌一拍:“好!有事黑肥子担了,左右只是个比武。”

一经说定,又是狂饮大嚼,樗里疾直喝得胡天胡地的呼喝喊叫,才得踉跄出帐。

四大单于与头领们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还秘密计议了半个时辰,方才散了。

樗里疾到了黑糊糊的草地上,立即手指伸到喉咙里一阵乱抠,大大地呕吐了几阵,才被两名“马师”驮了回来。一路寒风颠簸,到得营地樗里疾已经清醒,即刻唤来山甲与骑士百夫长商议。山甲虽是步卒出身,但对马战也算通晓,更重要的是他精明过人,实战急智极为出色,是秦军中有名的“山精”,教他做樗里疾助手,为的就是比武这一着。樗里疾将事情引上了道,便教山甲们商讨应对战法。

山甲与百夫长兴奋得眼睛放光,一通计议,又找来伍长、什长一说,再会聚百名骑士布置了半个时辰。骑士们精神大振,立即分头对马具兵器检查准备,一个时辰后方才歇息。

太阳升起在山头,枯黄的草原辽阔静谧,没有风,没有霜,难得的好天气。

日上三竿时分,“呜呜”的牛角号响彻了河谷土城。草原深处烟尘大起,隐隐的旗帜招展,马蹄如雷。瞬息之间,单于郡守帐外的空旷洼地上聚来了千军万马。又一阵牛角号声,旗帜翻飞,马队迅速列成了两个大方阵。戎狄的两万官骑也是秦军装束,黑旗黑甲,在单于郡守帐外的高台下面南列开。四大部族各自的骑士,则是戎狄的传统装束,无盔无甲,长发披散,羊皮裹身,弯刀在手。旗帜分为红白蓝黑:赤狄红旗,白狄白旗,山戎蓝旗,犬戎黑旗。四面大旗下各有一万余骑士,列成了一个比官骑更壮阔的方阵。列阵之间,遥闻草原上马蹄杂沓,各部族牧民纷纷从枹罕四周赶来,聚拢在四面山头,要看这场罕见的结阵大比武。

方阵列成,四大单于登上了大纛旗旁的高高土台。单于郡守扬鞭一指台下方阵,狂放大笑:“如此军威,秦军岂非以卵击石?啊哈哈哈哈哈!”

犬戎单于雄赳赳高声道:“杀死这个百人队,祭我战旗,杀进咸阳!”

赤狄老单于摆摆手:“莫急莫急,比完再说,但愿我戎狄有五百年大运。”

白狄单于正要说话,却突然一指南面山口:“来了来了,看!”

谷地入口处,一队铁骑如狂飙般卷地而来。当先一面迎风舒卷的黑色战旗,旗面无字,旗矛却是闪烁生光,正是秦军百人队的无字战旗。清一色黑色战马,清一色黑色铁甲,在枯黄的草原上如一团黑云压来,其声势恍若千军万马。

四面山头与草原上的万千人众肃然寂静,一时忘记了喝彩。

顷刻之间,马队已经飞驰到中央高台下列成了一个小方阵。此时,樗里疾才骑着一匹走马气喘吁吁地赶到,向高台遥遥拱手道:“单于郡守——如何比法啊?——”

高台上的单于郡守摇摇马鞭作为招手礼节,高声道:“老客上来看。你在下边,没有用处!”

樗里疾哈哈大笑:“对也!黑肥子原本不懂战阵,他们有百夫长。”说着就上了土台,与秦军骑队一句话也没说。

单于郡守又摇摇马鞭,向四面山头与谷地巡视一圈,拉长嗓子高声喊道:“父老兄弟人众军兵听了:秦军骑士与我族骑士比武,两阵。每阵,双方各出五十骑。第一阵,戎狄官骑对秦军铁骑;第二阵,戎狄勇士对秦军铁骑。明白没有?”

“嗨!”谷地方阵雷鸣般答应。

“回禀单于郡守——”秦军旗下精瘦的山甲高声道,“两阵并一阵比了,更有看头!”粗重激昂的声音充满了激奋,全场大为惊诧。

戎狄骑兵不禁大笑,一片哄嗡嘻哈之声弥漫到四面山头,连赶来观战的牧民们也笑了起来,高台上的四大单于也笑成了一团。只樗里疾一本正经道:“单于郡守,他们好心,想教父老们看个热闹红火。草原如此之大,人少了,不好看的了。”

一头红发的赤狄老单于呵呵笑着:“你个黑肥子,马上百骑,遮天盖地,规矩不好立,死伤了人,如何得了?”

樗里疾一副漫不经心的商人样儿笑道:“他们没有和草原骑兵对阵过,高兴着呢。死也好,伤也好,我出钱抹平便是。哎,可有一样,死的人多了,你们可得给我派人赶马。”

单于郡守哈哈大笑:“好!真砍真杀最来得!但有死伤人命,不要你商人出钱。按草原规矩,奖赏战死勇士!如何?”

“好!”其余三个单于一脸笑意,立即回应。

单于郡守转身向谷地挥动马鞭,高声喊道:“两军听了:今日较量,不用弓箭,真砍真杀,死伤有赏!戎狄官骑与戎狄勇士各出一百骑,与秦军百骑队一阵交锋!”马鞭“啪”地一甩,“开始——”

谷地山坡上的两排牛角号呜呜吹动,官骑阵前的大将弯刀一劈,一个百骑队从大阵边飞出,眨眼便到了谷地中心。领头骑士头盔插着一支五彩翎羽,显然是一员勇士战将,而不是寻常的百夫长。与此同时,四大部族的勇士骑阵也各自飞出二十五名骑士,连成一队,尖声呼喝着飞向谷地中心。他们身裹各色兽皮,裸肩长发,弯刀闪亮,与装束齐整的秦军和戎狄官骑形成鲜明对比。

论传统战力,这些裸肩长发的勇士,才是戎狄部族的中坚力量。秦孝公与四大单于盟约建立官骑时,各部族都不愿将最精锐的勇士交给官骑,最精锐的戎狄勇士仍然保留在四大部族的“部兵”里。尽管这些骑士装束不一五颜六色,却比戎狄官骑更有骄横气焰,压根儿就没有将秦军骑士放在眼里。本来他们要百人对百人,一阵击溃秦军百人队。可单于郡守坚执要比两阵——官骑与勇士散骑各出五十骑,各自对秦军五十骑较量。不想秦军小小一个百夫长,竟然提出两阵当一阵,秦军一百骑对戎狄两百骑。戎狄骑士人人怒不可遏,决意一阵便将这些老秦人剁成肉酱。枹罕草原是他们世代生存的大本营,他们的身上本来就涌动着狂猛好战的热血,岂能在本土教秦人猖狂?

散骑勇士们呼啸卷出,在距官骑百人队一箭之地,戛然勒马,雄骏的战马齐刷刷人立嘶鸣,弯刀闪亮,骑队顿时列成了黑白红蓝四个冲锋队形。这一勒、一立、一展,尽显戎狄勇士的马上功夫,草原上一片暴风雨般的欢呼喝彩。

显然,戎狄勇士是以部族为单元,要分成四个梯次对秦军侧翼发起冲锋,以便各显其能,看谁能一举击溃秦军;相邻的官骑百人队,则列成了一个“十十方阵”,要从正面冲击秦军骑阵。

南面一箭之地,是秦军铁骑。黑色战旗下清一色的年轻骑士,唯有当先的百夫长连鬓短须,估摸当在二十五六岁。这个百人队是典型的秦军铁骑,无论是战马还是装具抑或队列,都与戎狄官骑和勇士骑迥然不同。胯下战马,都是清一色的阴山胡马,高大雄骏,丝毫不输于戎狄骑士的草原骏马;不同的是,秦军战马的马身都裹着一层黑色皮革软甲,马头则戴着包裹铁皮的软甲面具,只露出战马的双眼;马上骑士全身铁甲铁胄,人手一口闪烁生光的阔身短剑。按照秦军装备,每个骑士还当有一张硬弓与二十支长箭,今日较量不许用箭,所以他们的弓箭已经全部卸下。此刻,秦军的队形很是怪异,没有列成司空见惯的方阵,而是列成了一个由三十三个三人骑组成的大三角阵势,百夫长单人独骑,在全队的最顶端。山甲则站在一座土山包上静静观望,看不出他有甚手段发号施令。秦国新军的步兵是千卒一旗,骑兵是百骑一旗,旗手均不在兵卒骑士之内计数。所以,这百骑队实际是一百零一人。旗手是专门挑选训练的特种骑士,非但要骑术高超,而且要身强力壮,能够同时使用旗枪与短剑搏杀。战场之上,旗手只跟定百夫长冲锋,所有骑士都看战旗的走向,号令分合聚散。

戎狄官骑则还是老式军制,千骑一旗。今日特殊较量,官骑散骑均有一面战旗作为声威标志,实际上并无号令作用。

见两军列阵就绪,高台上一声令下,山坡上的两排牛角号呜呜吹动了。戎狄官骑与勇士骑队一声呐喊呼啸,同时从正面与侧翼猛扑秦军。四面山头与谷地草原,也是鼓噪喊杀,声若海潮沉雷,直要吞没撕裂秦军。

秦军百人队却没有同时发动,百夫长一瞄戎狄冲锋队形,低喝一声“二三列!”只见战旗哗啦一摆,马蹄沓沓,大三角瞬息间分为两个小三角。戎狄骑兵堪堪将近半箭之地,秦军百夫长突然高喊一声:“杀——”黑色铁骑骤然发动,两支黑三角风驰电掣般迎向两个戎狄百人队。

秦军百夫长带领的十六个“三骑锥”,迎战正面的戎狄官骑,另外十七个“三骑锥”则迎向侧翼冲来的勇士百人队。按照戎狄将领会商的战法,认为百人队是秦军最小的骑兵单元,必定是一体冲锋结阵而战,善于结阵而战的戎狄官骑从正面顶压,悍猛善战的戎狄勇士从侧面展开搏杀,秦军必败无疑。及至冲锋发动,戎狄骑兵却发现秦军竟分两路展开,等于每五十骑对他们一百骑。戎狄骑兵大为惊讶,却也更加狂傲,一片呼喝啸叫:“杀死秦人!”“一个不剩!”“秦军猖狂个鸟来!”闪亮的弯刀瞬间便包裹了两支秦军铁骑。

迎战戎狄官骑的秦军百夫长骑队,在接敌的刹那之间,闪电般排成了五个梯次,每个梯次三个“三骑锥”,最前列是百夫长、旗手与一个“三骑锥”组成的大三角。戎狄官骑则是“十十方阵”,每排十骑,共十排,卷地杀来。两相碰撞,秦军铁骑的三角队形像尖刀般锐利地插入方阵之中,三骑一组,将戎狄官骑的百人队立即分割为十几个小块搏杀起来。这种奇特打法,大出戎狄官骑意料。按照骑兵的传统战法,两军冲锋相遇之后就是展开搏杀;大军之中,寻常都以百人队为搏杀单元,百人队单独作战,却向来没有成法,只是散骑搏杀而已。戎狄部族的骑兵历史,比中原诸侯国早了许多,当中原诸侯还在笨重的车战时期,戎狄部族就依靠剽悍的骑兵屡次攻进中原。所以,戎狄部族素来自诩为骑战鼻祖,在骑兵搏杀方面历来蔑视中原诸侯,以为骑兵的取胜根本就是骑术、刀术加勇猛,没有其他。

今日,戎狄骑兵却突然遇上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冲锋队形——不散不展,钉子般直插核心,当真是匪夷所思。一时之间,戎狄官骑大为混乱,不由自主地被搅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圈子,每个圈子都是十几二十骑对秦军九骑或六骑。戎狄官骑纷乱组合间,已经有十余人负伤落马。小阵搏杀,秦军三骑一组,相互保护,配合得严密异常。戎狄官骑虽勇猛冲杀,却对这种“三骑锥”毫无章法,散开则各自为战,落单被杀,聚拢则重叠掣肘,相互碰撞,威力大减。每遇戎狄骑兵最擅长的单打独斗,就有秦骑前后包抄而形成三打一。刚刚围住一个“三骑锥”,外围就有两三个“三骑锥”杀来解围。于是战场上怪异迭起:分明是戎狄官骑多出了秦军铁骑一倍,却经常出现秦军铁骑围困戎狄官骑的搏杀圈子。戎狄官骑渐渐地丧失了反击能力,一个个纷纷落马。

不到半个时辰,戎狄官骑的百人队大部被杀,其余断腿断臂者均躺在枯黄的草地上喘息。奇怪的是,秦军百夫长并没有率领自己的五十骑来增援另外一阵,而是勒马外围,静静地看着另一场还没有结束的酷烈搏杀。这种做法,意味着秦军五十骑笃定了能够战胜戎狄的一百勇士骑,根本无须增援。

四面山头的牧民们看得气愤极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嘘声口哨声。

另外一阵的搏杀,更是惊心动魄。戎狄勇士们本来就分为四队冲杀,想为各自部族争光,完全没有整体队形。秦军铁骑也根本不用强行分割,很自然地分为四个三角阵迎击,每阵四个“三骑锥”,十二骑对二十五骑,余下一个领头什长的“三骑锥”做游击策应。论个人马术、刀术与体魄强猛,戎狄勇士显然强于戎狄官骑,就是与秦军相比,也略胜一筹。但秦军的精良装具与整体配合却远远胜过戎狄勇士,结阵而战,秦军竟丝毫不显人数劣势。战马穿插,剑器呼应,极为流畅。相比之下,戎狄勇士们一旦相互间三五骑并马冲杀,总是要出现磕磕碰碰,只有不断地高声呼喝同伴“闪开!”“上!”“外边!”“我在里边!”等各种口令,彼此的呼唤声与战马的嘶鸣、跳跃纠结在一起,乱成了一团。

秦军则极少出声,但有呼叫,必是队形变换。在电光石火般的激烈搏杀中,任何一个迟滞或混乱都可能是致命的。戎狄勇士的单骑本领,在训练有素配合严密的秦军铁骑面前无从施展。在一声声愤怒的嘶吼中,裸臂散发的戎狄勇士纷纷落马,或死或伤,重重地摔到坚硬的冻土地上。失去主人的战马不断在草原上狂奔嘶鸣,绕着小小战场不肯离去。饶是如此,戎狄骑士没有一个脱离战场逃跑,重伤落马者依然奋力挥刀,砍向秦军马腿。

秦军事先议定,不杀落马伤兵。这是军令,自然不能违犯。但几次这样的袭击之后,秦军骑士队形难以保持,渐渐出现了小混乱。正在此刻,突闻小山包传来一声悠长尖厉的呼哨声,响遏行云般贯彻战场!

阵中头领精神大振,怒喝一声:“杀——杀光——”一阵愤怒的呼喝嘶吼,杀红了眼的秦军骑士们纵马驰突,剑光霍霍,戎狄伤兵与残余的骑士悉数躺倒在血泊之中。

不到一个时辰,戎狄官骑全数瓦解,勇士骑兵全部被杀。

草原上安静了下来,人山人海的山头谷地,空旷得寂然无声。戎狄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半个多时辰内两百名骑士竟全数被伤被杀,而秦军竟只是有伤无死。

四大单于脸色铁青,狠狠盯住樗里疾,仿佛要活吞了这个满脸木呆黑黑肥肥的秦商。樗里疾却恍然大悟般叫了起来:“咳呀!这新军小子们恁般厉害?单于郡守,跟他们再比!总要我族赢了才是!”

“呸!”赤狄单于怒吼,“你教戎狄丢人么?还再比?!”

单于郡守思忖良久,突然哈哈大笑道:“老客啊,说好的生死不论,戎狄人没有信义么?收兵!”

当天夜里,单于郡守大帐里的灯光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四大单于亲自宴请樗里疾与秦军百人队,连连夸赞秦军骑士“天下无双”,并向每个骑士赠送了一把戎狄短刀。单于郡守还亲自在一张白羊皮上写了“永做秦人,永守西陲”八个大字,指派特使与樗里疾同赴咸阳面见国君。

一场痛饮,秦军骑士们将自己的甲胄赠送给了戎狄的一百名勇士,人人换上了戎狄骑士的裸肩皮袍,惹得满帐笑声。樗里疾高兴极了,出了两千匹马的大价,却只“买”了五百匹战马。戎狄牧民高兴得连呼“万岁”!草原上一片欢声笑语。

十日后,樗里疾马队带着戎狄特使,赶着五百匹战马,浩浩荡荡地向东进发了。

刚过上邽 ,樗里疾就接到雍城县令送来的秘密战报:义渠国发兵叛乱,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率军两万,正在咸阳北阪迎敌。

北阪痛歼牛头兵

老甘龙第一次感到了不安。

三月头上,到了约定日期,还没有甘成的阴符传回来,甘龙的心头隐隐跳了几次。倒不是担心阴符被人截获,那东西就是一片竹板上画了长短不等颜色不同的一些线条,除了约定人自己,任谁也休想看懂。这阴符比阴书更为隐秘。阴书是“明写分送,三发一至”,能传达复杂的秘密命令;阴符则是“暗写明送,一发抵达”,不怕截获,但却只能传达简单的信号——成了还是没成、定了还是没定等。甘成办这种秘密要务特别稳妥,老甘龙从来没想过办事出了意外,诸如送阴符的人是否病倒中途等,那种意外甘成完全可以想到,而且有办法克服。甘成的阴符杳无音信,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针锋相对地和他“对弈”,这件事本身出了意外。

老甘龙专门进宫走了一趟,任何异常也没有觉察出来。国君嬴驷和他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只是虔诚征询世族元老们的“国是高见”。甘龙只含含糊糊地说,世族贵胄们被商鞅害得太惨了,老秦人还是怀念秦国祖制。嬴驷则忧心忡忡地说,商鞅已经死了,事情要慢慢来,欲速则不达,要老太师多多斡旋,不要逼他,等等。末了还说到要晋升赵良为上大夫,辅助老太师理乱定国,征询甘龙意下如何。老甘龙一概地含糊其辞,不置可否。他从这位新君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无奈,是暗淡,心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按照他的预想,新君嬴驷应当是这样的,否则,便是他大大地走了眼。

虽然如此,老甘龙还是决定提前发动“穆公定国之变”。这是他定下的事变名号——托穆公之名,引进戎狄,铲除新法,再将“杀戮乱国”的罪名加于戎狄而剿灭之。那时候,秦国就是老秦世族的,谁想推翻祖制都是痴心妄想。老甘龙不图在秦国摄政,图的就是光复穆公百里奚的王道大政。本来这件大事须当徐徐图之,不能轻举妄动。但是,甘成的阴符失踪却使他蓦然警觉:目下这国君还在懵懂之中,他若转而求助变法新派,岂非一切宏图都要付诸东流?就眼下实力而言,秦国实权还是操在变法派手中,元老们虽然都恢复了爵位,但却没有一个人派定实职,纵然赵良要做上大夫是真的,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当此之时,只要国君一转向,一切都会毁于一旦;机会,机会稍纵即逝;没有机会,老甘龙可以等待;有了机会,片刻的犹豫,也会招致永远的悔恨。

这日夜里月黑风高,一辆东方商人的轺车随着人流驶出了咸阳北门,驶上了北阪松林。片刻之后,一骑骏马飞出密林,在料峭春风中向北方的大山疾驰而去了。

半月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咸阳——义渠国大牛首亲率十万大军杀来了。

甘龙终于松了一口气。义渠国发兵,说明西戎的狂猛骑兵也就要到了。对他来说,要思谋的只是如何引导国君清理逆党,理顺朝局,同时防范戎狄乱兵不要毁灭了咸阳,重蹈镐京之变的覆辙。老甘龙不再韬晦了,他穿起太师官服,一拨又一拨地接见元老贵胄,秘密部署着一件又一件大事。太师府俨然成了秦国轴心,声势比商君府主政时还要显赫。这次老甘龙没有进宫,他在等待,相信国君嬴驷会亲自到来,敦请他出面定国。他相信,嬴驷一定会来。那时,他的安排将震惊天下——嬴驷将像周文王为姜尚拉车一样,亲自在脖颈套上马具拉车,将他甘龙一直拉到咸阳宫门。

然则,三天过去了,嬴驷没有露面。

这日正午,老甘龙正在与杜挚、赵良、孟西白几人密商朝中大臣的任免,突然听得府门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高宣:“国君君书到——”杜挚赵良等惊讶得面面相觑。老甘龙哼哼冷笑几声:“好不晓事,不用理会他。”老甘龙号称大儒,此刻说出这等有违礼法的话来,座中人人变色。正在此时,庭院中使者已经在径自高声宣读君书:“大秦国君书:凡秦国臣工,闻书立即前往咸阳北阪,以壮我军声威。违书不前者,即行拘拿!”

“要我等观战?去不去?”杜挚轻声问。

“义渠大兵到了?当真快捷!”赵良显然很兴奋。

孟西白三人阴沉着脸不说话,似乎心事重重。甘龙霍然站起,走到廊柱下对使者冷冰冰道:“回去,我等自然要去壮威。”

不想使者也冷冰冰回答:“不行。老太师必须立即登车。”又高声向厅中喊道:“里边尚有何人?立即前往北阪,否则一体拘拿!”杜挚等人闻言出来,看看使者身后刀矛明亮威风凛凛的一队甲士,甚话也没说,便出门上马向北阪去了。

甘龙思忖片刻,觉得事有异常,但一想到义渠有十万兵马,秦国充其量也就五万多兵马,心中顿时踏实,冷笑着登上轺车出了北门。老甘龙相信,尘埃落定之时,便是他与嬴驷算总账的日子,一时屈辱何须计较。

咸阳北阪的阵势,贵胄元老们做梦也想不到。

北阪,是咸阳北门外的一道山塬,也是渭水平原北边的第一道塄坎。从咸阳北门出来,一道十里长坡上到了塬顶,便是一马平川赫赫有名的咸阳北阪。其时,渭水还没有被引上北阪,塬顶除了一大片松林,便是莽苍苍平展展的林木荒原。义渠国兵马从泾水河谷南来,北阪是攻取咸阳的必经之路。秦军迎击的地点,也正是选在这里。

嬴驷接到樗里疾的快马阴书,心中底定,对义渠的叛乱决意采取根除后患的歼灭战。

还在商君赴刑之前,对世族势力高度警觉的嬴驷,就已经通过堂妹嬴华,在各个元老重臣的府邸布下了秘密查勘的眼线。去年冬天,他接到密报——甘龙的长子甘成与杜挚的长子杜通秘密北上,意图不明。嬴驷很是敏锐,立即察觉到这是世族元老要借用戎狄力量,逼迫自己废除新法复辟旧制。嬴驷没有急于行动,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在樗里疾的西路出使没有分晓之前,对咸阳贵胄与义渠国,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任何动作。按照嬴驷的推测,陇西戎狄安定之后,咸阳世族可能改弦易辙,义渠国也一定会偃伏下来,那时候要引诱义渠出兵从而根除后患,还真得颇费周折。反复权衡,嬴驷决定对陇西戎狄慑服的消息秘而不宣,看看咸阳贵胄与义渠大牛首如何作为。能诱发他们出动更好,诱发不成,再图分而治之。

没有想到,义渠竟举族出动,十万大军向咸阳压来!

义渠发兵,意味着咸阳世族没有将嬴驷放在眼里,要将他这个国君撇在一边,要直接摧毁秦国新法了。那些老东西想的是,只要杀死变法派大臣,宣布恢复穆公祖制,新国君还不是他们鞭下的陀螺?想到这里,嬴驷一阵冷笑,在他看来,这恰恰是一举廓清朝局国政的大好机会,也是自己露出真面目赢得秦国民心的大好机会。此中关键,在于一举歼灭义渠国的牛头兵。嬴驷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说到军事上,自然要倚重伯父嬴虔、国尉车英甚至还得加上将军出身的上大夫景监。但嬴驷想得更多更远,他要在处置这场特殊动乱中培植更年轻的真正属于自己一代的才具之士,在国事板荡中聚集未来的骨干力量。樗里疾、司马错是商君生前特意推荐的两个文武人才,一定要教他们在这场板荡中显出本色,能则大用,不能则早早弃之。嬴驷虽然相信商君的眼光,但还是要亲自考量一番。毕竟,许多才具之士在风浪之中也有把持不定处。譬如赵良,也算是大名赫赫的稷下名士了,不也在风浪中不伦不类,被朝野嗤之以鼻么?自古以来,才具卓绝而又风骨凛然者,毕竟凤毛麟角。秦国所需要的,嬴驷所需要的,正是这种才具风骨之士,而不是赵良那种学问满腹却入缸必染的“名士”。唯其如此,嬴驷对樗里疾在商於的特立独行,内心很是赞赏;不过他不能公然褒奖,只能佯装不知罢了。目下,樗里疾秘密出使陇西已经大获成功,证实了樗里疾确实是一个堪当大任的能臣。那司马错如何?一个出色的将帅,在当今天下可是第一等珍宝。

嬴驷大大破例,派出快马特使,急召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星夜赶赴咸阳。

君臣五人会商时,嬴虔满脸杀气,申明必须一战彻底消灭义渠,不留任何后患。至于如何打,他教国尉车英与上大夫景监说话。车英与景监都是谨慎周密的老臣,提出集中秦国五万新军,在泾水谷口伏击义渠的万全方略。最后,嬴驷看了看刚刚三十岁出头的司马错,道:“司马将军以为如何?”

此时的司马错,只是一个函谷关守将,按军中序列,只算得一个中级将军。面前除了国君,都是秦国军中的老一代名将,在寻常人看来,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资格。可是,见国君垂询,司马错一语惊人:“君上,司马错请兵两万,一战痛歼义渠兵。”语气却平静得出奇。一语既出,举座惊讶。嬴虔沉声斥责:“司马错,你与戎狄打过仗么,儿戏一般。”车英倒是笑了笑:“司马错素来不是轻狂之辈,请君上、太傅听听他如何筹划。”

“君上,司马错以为,国尉与上大夫之见,虽则万全,却失之迟缓。秦国新军分驻西部散关,中部蓝田、灞水,东部函谷关三处。全部集中到泾水谷口,至少得十日,定然贻误战机。其二,义渠所谓十万大军,乃举族出动,徒有其表。真正的兵卒,也就两万左右。以我新军战力,蓝田两万步骑足以痛歼,无须大动干戈。”

“决战地点?”嬴驷目光炯炯。

“咸阳北阪。最利于骑兵驰骋。”

“何时?”

“三日之后。义渠兵正好抵达。”

“好!”嬴驷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拍案定夺,“晋升司马错为前军主将,率两万新军,迎战义渠!”

嬴驷并没有将北阪之战当成一场寻常的战争,尽管从实力对比与战国传统来说,这确实是一场平淡的小仗。但在嬴驷眼里,这场北阪之战却是大大的不同寻常,根本处便在于它的震慑力与旗帜性。正因为如此,嬴驷不但率领全体官员亲临战场,形同国君亲征,而且强令所有贵胄元老必须到北阪观战。

当老甘龙来到北阪时,被一名全身甲胄的宫廷内侍领到了靠近松林的一面山坡上。这面山坡正好向北,满满站着一大片须发花白的贵胄元老,人人都阴沉着脸悄无声息。见甘龙来了,太庙令杜挚悄悄挤过来低声道:“老太师你看,王驾亲征。”老甘龙冷笑一声:“打完了再说。”手搭凉棚,眯起了老眼向山塬瞭望。

时当初夏,广阔的北阪山青草绿。秦军两万已经列好了阵势——中央是五千步兵列成的一个向内凹陷的弧形壁垒,当先的一道铁灰色盾牌,就像是一道弧形铁墙,在正午的太阳下闪烁着一片凛凛青光。弧形大阵的边缘,立着一面高约三丈的“秦”字大纛旗,旗下一架高高的云车,车上站着黑色斗篷的司马错;东边西边,各是两个五千骑兵列成的巨大的黑色方阵;步兵的弧形阵地之后,整肃排列着一百辆战车和一百面牛皮大鼓,战车上站着的却不是车战将士,而是嬴驷率领的朝中官员;战车之后,却只有一队全副戎装的内侍兵卒,竟没有任何护卫大军。

“胆子忒大!”当过戎右将军的西乞弧低声道,“一万五对十万?匪夷所思!”

“看看那边,”曾经是车兵将领的白缙指着那列战车笑道,“不要护卫大军,五千步兵能挡住几万牛头兵冲击?有热闹看。”

只有不懂打仗的老甘龙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觉得,今日这阵势很是怪异。秦国新军至少五万,连同老军加紧急征召,凑集十万大军不是难事,为何今日只摆出了一万五千新军?有埋伏么?还是去抄义渠国老窝了?大牛首啊大牛首,你可不能大意也……

正在思忖间,突闻北方沉雷滚动连绵不绝,须臾之间,那道远远的青色山梁上烟尘大起,一道黑线在烟尘下隐隐展开。随着滚滚沉雷的逼近,烟尘变成了弥漫的乌云,将正午的太阳也遮盖了。烟尘下的那道黑线越来越粗,终于变成了漫山遍野的人潮与山呼海啸般的狂野吼叫。远远望去,遍野都是牛头人身,遍野都是弯刀闪亮。当先的一大片野牛狂奔着,丝毫不比战马的速度逊色。野牛身上的骑士,也都顶着牛头,赤膊挥舞着弯刀,一片狂野呐喊。大片的野牛后边,一面血红色的大纛旗在风中舒卷,隐隐可见旗面的牛头和旗下的车队、驮队与大片红衣赤膊的长发女人;东西两翼,则是漫无边际的牛头步兵,他们纵跃跳蹿呐喊呼叫,仿佛无数的山猴,其快捷不比当先的野牛阵落后多少;最后边,则是潮水般的“农猎兵”,他们扛着斧头、铁耒、锄头、柴刀、木棍等各式各样的兵器,赶着马车(牛神是不能拉车的),呼啸呐喊,追赶着前边的大军,将无边的原野淹没得昏黄。

南面的秦军大阵静如山岳,肃杀无声,唯闻战旗的猎猎风动。

堪堪将近两箭之地,只听义渠大纛旗下一声大吼:“牛神在上,停——”轰轰隆隆的牛群竟在骤然间放慢了狂野的奔驰,涌动磨蹭到大约一箭之地,缓缓停了下来。前方的野牛骑士阵轰隆分开,中间拥出了那面大纛旗和骑在一头怪牛身上的大牛首,花白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手中一柄锃亮闪光的长大铜刀扬起,突然沙哑地大笑起来:“嗨——我说老秦,就你这一疙瘩兵娃子,想挡住牛神财路么?啊——”

“敢问大牛首——”一个声音从高高的云车传来,分明还带着笑意,“你的牛头兵,列好阵势了么?”

大牛首惊讶地抬头望去:“你是谁?要和牛神比试阵法?牛神打仗,只说杀法!”

“我,只是秦军一员偏将而已。”云车上的将军高声道,“和你比阵,你这牛头兵配么?大牛首听仔细了:大秦国君在此,义渠投降,迁入关中,还来得及。否则,我这万余秦军就与你野战一场,只比杀法!”

“啊哈哈哈哈哈!”大牛首仰天大笑,“迁入关中?嬴驷碎崽子想得美!牛神偏要杀光秦人,报我义渠血海深仇!”说完大铜刀一举,“牛神在上——兵娃子杀啊——”“呜呜呜”的牛角号声凄厉地四面吹起,轰轰隆隆的野牛与漫山遍野的牛头人身兵呐喊着潮水般漫卷而来。

司马错在云车上看得分外清楚,令旗一劈,一百面牛皮大鼓雷鸣般响起。中央的步兵大阵岿然不动,待野牛阵冲到五六十步的半箭之地,一片尖厉的号角响遏行云。铁盾后的弓弩手“刷”地站起,长箭如暴雨般射向野牛兵。秦军步兵弓弩,都是特备的专门射穿皮革甲胄的长镞箭,野牛目标极大,箭箭没有虚发,野牛阵顿时“哞哞”惨吼,不是轰隆倒地,便是疯狂回蹿。秦军射手训练有素,每千人一个大弧形,共是五层,一层射出立即蹲身,后排续射,如此波浪起伏般衔接得毫发无差,长箭暴雨般浇了过去。野牛阵被持续密集的箭雨始终逼在一箭之外,嗷嗷狂叫着硬是无法靠近。片刻之间,五六千头的野牛阵大乱起来,自相践踏,向四面山野疯狂奔窜。

在强弩挡住野牛阵的同时,司马错两面令旗同时东西一劈,第二通战鼓再起。东西原野上,两个骑兵大三角呼啸杀出,卷向野牛阵后面的牛头步兵。这是司马错谋划的特殊战法——强弓对野牛,铁甲骑士对步兵。义渠国狂妄骄横,仗恃的就是他们那防无可防的几千头野牛,战马骑士与野牛兵正面冲锋对阵,骤然间还真是难分高下。一颠倒就大不一样,野牛阵在秦国锐士的连排步兵弩面前毫无冲击能力,散漫成习的牛头步兵则根本不懂“结阵抗骑”的战法,只是狂呼乱吼盲目拼杀,一时间分明成了秦军铁骑的劈杀活人靶。堪堪半个时辰,一两万牛头步兵锐减大半,吼叫着向来路逃去。

此时,司马错一摆令旗,身边三丈高的大纛旗大幅度地东西摆动。随着大纛旗摆动,北方山塬后突然冒出一线散开队形的黑色铁骑,倏忽之间线形扩展,就像无边的乌云从天边向义渠牛头兵与最后的农猎兵压来。南面的步兵大阵也发动起来,丢下弓弩,操起与人等高的铁盾与厚背大刀,随着战鼓的隆隆节奏,如黑色城墙般向义渠兵压了过去。南北夹击,中间又有一万铁骑猛烈砍杀,义渠部族的“十万大军”眼看就要被彻底埋葬了。

这时,战车上一直不动声色的嬴驷却突然向云车上的司马错连连摆手。司马错似乎明白国君的用意,立即下令,大纛旗缓缓摆动,十面巨大的铜锣也“嘡——嘡——”地响了起来。这是军法上的“鸣金收兵”。片刻之间,北阪原野上的秦军停止了冲锋厮杀,缓缓撤向战场边缘。

突然,百辆战车旁一骑飞出,黑色战马黑色斗篷,宛如一道黑色闪电,直插义渠大纛旗而去。遥遥可见骑士头上的铜面具与手中弯月形的长剑闪烁生光,瞬息之间逼近了那面牛头大纛旗。千军万马骤然愣怔,谁竟敢违抗军令独骑冲杀?未待四野军兵与秦国君臣缓过神来,便听义渠人海中一声苍老的惨嚎,黑色闪电又飞了回来,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白发人头!

嬴驷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公伯何其鲁莽也!”

铜面具骑士提着血淋淋的白发人头,飞马绕着战场高呼:“义渠大牛首,被俺嬴虔杀了!这就是找秦人复仇的下场!义渠不降,全部杀光!说!降也不降?”

没有任何人号令,义渠人漫山遍野地跪倒哭喊:“义渠降了——降了——”

咸阳老世族的最后时刻

北阪之战,对贵胄元老们不啻炸雷击顶。

这些元老虽然都曾经有过或多或少的战场阅历,但在变法的年代里,都早早离开了军旅,离开了权力,对秦国新军已经完全不熟悉了。况且,时当古典车战向步骑野战转化之时,军旅的装备,打仗的方略,甚至传统的金鼓令旗,都在发生着迅速的变化。二三十年的疏离,完全可以使一个老将变成军事上的门外汉。他们熟悉义渠国这种传统野战的威力,还记得当年秦国的战车奈何不得这聚散无常的牛头兵,否则,义渠国可能也早被秦国彻底吞没了。但是,元老们却不熟悉秦国新军。在他们眼里,新军就是取缔了兵车、变成了骑兵步兵而已,能厉害到何处去?看到义渠牛头兵漫山遍野压向北阪,而秦军只有三个五千人方阵时,他们都以为一万多对十万多,义渠纵然战力稍差,也是胜定无疑。尤其是孟西白族人与那些旧时将军出身的元老们,早已经在津津评点秦军的缺陷了。

“云车上是谁?还说和人家野战?”

“义渠牛头兵,野战老祖宗。谁不知道?”

“完了完了,嬴驷这小子完了!”

“何能不完?连个大将都没有!老秦国几时弄成了这样?”

“老太师,义渠兵蛮势得很,将来难弄,谁能打败大牛首?”

那时候,这群贵胄元老已经不是老秦人,而是观战使团了。当野牛阵在“哞哞哞”的连天吼叫中压过来的片刻之间,元老们一片惊呼:“哎呀——野牛阵太狠了!”一片悲天悯人的哀叹,却分明渗透出无法抑制的狂喜。可惊呼未了,那舒心的笑意就骤然凝固了。秦军步阵弓弩的威力教他们目瞪口呆,秦军铁骑摧枯拉朽般的冲锋杀伤,使他们心痛欲裂,北方山野冒出来抄了义渠后路的那支黑色铁骑,更教他们欲哭无泪。贵胄元老们在义渠人遍野的惨叫哭喊与鲜血飞溅中,死一样的沉寂了。及至嬴虔闪电般杀了义渠国大牛首,被杀怕了的义渠人茫茫跪倒时,元老们大多都软瘫在了山坡上。

老甘龙几乎变成了一根枯老的木桩。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一个人在后园石亭下呆呆地望着苍穹星群的闪烁,望着圆圆的月亮暗淡,望着红红的太阳升起。家老轻悄悄走来禀报说,大公子甘成被山戎单于押解到了咸阳,国君却派人送到太师府来了,大公子浑身刀剑伤痕,昏迷不醒……老甘龙依然木桩一样佝偻着,没有说话。

夜晚再次来临,老甘龙进了浴房,开始了斋戒沐浴。这是一种古礼,在特别重大的事情之前尽戒嗜欲洁净身体,此所谓“斋戒以告鬼神,洁身以示庄敬”。老甘龙本来就欲念全消,此刻更是平静,枯瘦如柴的身子泡在硕大的木盆中,淹没在蒸腾的水雾中,竟恍恍惚惚地睡去了……隐隐约约的,外边有杜挚的哭声和哄哄嗡嗡的说话声,良久方散。可是,老甘龙还是没有出来。

三日后的清晨,老甘龙素服只身来到了咸阳宫的殿下广场。他从容地展开了一幅宽大的白布,肃然跪坐,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剑一挥,齐刷刷削去了右手五根指头。看着鲜血汩汩流淌,老甘龙仰天大笑,挥起右手在白布上大书——穆公祖制,大秦洪范。费力写完,颓然倒在了冰冷的白玉广场。

及至老甘龙醒来,周围已经全是素服血书的贵胄元老。他们打着各种各样的布幅,赫然大书:“弃我祖制,天谴雪灾”!“新法逆天,属国叛乱”!“贬黜世族,殷鉴不远”!如此等等。一片白衣,一片白发,倍显悲壮凄惨。

消息传开,国人无不哑然失笑,纷纷围拢到广场来看稀奇。在老秦人看来,突如其来的那场惊雷暴雪,无疑是上天对诛杀功臣的震怒,对商君的悲伤。如今,却竟然有人说这场暴雪是上天对放弃“祖制”的谴责,当真离奇得匪夷所思。看来这天象也是个面团团,由着人捏磨,到谁手里都不一样,寻思着便哄哄嗡嗡地议论,有的竟高声叫骂起老天来。

正午时分,元老们向大殿一齐跪倒,头顶请命血书齐声高呼:“臣等请命国君,复我穆公祖制——”

殿阁巍巍,没有任何声息。本来异常熟悉的秦国宫殿,此刻对于贵胄元老们来说,却如同天上宫阙般遥远。北阪大战后,国君本来要召见他们,可那时却没有一个能够清醒地站出来说话的元老。他们眼看着国君轻蔑地笑了笑就走了,那真是令人寒心的笑。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丧节屈志,要拿出老秦人的风骨,要让朝野尽知:世族元老别无所求,要的就是穆公祖制。

嬴驷的书房,正在举行秘密会商。

对于世族元老的请命举动,嬴驷并无太大压力。他所思谋的是,如何利用处置元老请命而一举恢复自己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使这场国是恩怨就此了结。要达成此等目标,就不是他一个人一道君书所能解决的了,他必须与应该参与的所有相关力量联手。

虽是初夏,早晨的书房里还是有些凉气,燎炉里的木炭火也只是稍稍小了一些。嬴驷抄起铁铲,熟练地加了几块木炭。他在这种小事上从来有亲自动手的习惯,尤其在和大臣议事的时候,内侍仆役从来不能进来,琐细事务都是自己做,显得很是随和质朴。加完木炭,他看了看在座臣子笑道:“还有互不相熟者,我来介绍一番。上大夫、国尉尽皆知晓,无须多说。这位乃公伯嬴虔,这位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将军。刚赶回来的两位,文员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将军乃前军副将山甲。诸位奉书即到,嬴驷甚觉快慰。今日,世族元老要恢复穆公旧制。诸位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樗里疾、司马错与山甲三人,一则爵位官职较低,二则刚匆匆赶到,所以都没有说话。景监、车英则因为是朝野皆知的商君臂膀,答案不问自明,所以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国君嬴驷。殿中沉默有顷,公子虔淡淡道:“人同此心。我看君上就部署了。”

“正是如此,人同此心!”樗里疾突兀开口,声音响亮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噢?”嬴驷笑了,“人同何心啊?”

“铲除世族,诛灭复辟!”樗里疾毫不犹豫地回答。

“樗里卿皂白未辨,何以如此论断?”嬴驷还是笑着。

“嘿嘿嘿,不除世族,无以彰显天道,无以抚慰民心。”

“司马错、山甲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人同此心!”两员将军同声回答,精瘦的山甲还加了一句,“早该如此。”

“上大夫,国尉。”嬴驷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要有话憋在心里,说。”

车英骤然面色通红,高声道:“君上,臣请亲自缉拿乱臣贼子!”

景监阴沉着脸道:“臣请为监刑官,手刃此等狐鼠老枭!”

“公伯以为如何?”

蒙着长大面罩的嬴虔身子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声音却很是平淡道:“为国锄奸,理当如此。”

“好。”嬴驷轻轻叩了叩书案,“山甲将军辅助国尉,樗里疾辅助上大夫,其余刑场事宜,司马错将军筹划。也该了结了。”

会商一结束,车英带着山甲立即出宫,调来五百步卒五百马队。车英派山甲带领大部军兵去世族各府拿人,一个不许走脱。自己却亲自带了两个百人队来到广场。老贵胄们正在涕泪唏嘘地向着宫殿哭喊,突闻铿锵沉重的脚步,不禁回头,却是大惊失色——车英手持出鞘长剑,正带着一队甲士满面怒色地大步逼来。

“你,你,意欲何为?”杜挚惊讶地喊了起来。

“给我一齐拿下!”车英怒喝一声,长剑直指,“国贼竖子,也有今日!”

杜挚吓得踉跄后退,正巧撞在一个甲士面前,立即被扭翻在地结结实实捆了起来。一时间,苍老的吼叫接连不断,百余名元老贵胄统统被捆成了一串。只剩下枯瘦如柴须发如雪的老甘龙,甲士们却难以下手,只怕捆坏了这个老朽,杀场上没了首犯。车英大踏步走了过来,盯住浑身血迹斑斑的老甘龙,冷冷笑道:“老太师,想甚来?”

“竖子也,不可与语。”老甘龙闭上了眼睛。

“老贼枭!”车英一声怒吼,劈手抓住甘龙脖颈衣领一把拎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到地砖上,“捆起来!这只贼老枭,撞石柱,割耳朵,断手指,照样害人,死不了!”变法后的秦国新军中平民奴隶出身者极多,对变法深深地感恩,对旧世族本能地仇恨,今日拘拿逼杀商君的老贵族,本来就人人争先,要不是怕杀场没了主犯,岂容老甘龙自在半日?此时一听国尉命令,两名甲士大步赶上,将地上猥琐成一团的老甘龙,一绳子狠狠捆了起来。

一个月后,秦国大刑,刑场依旧设在渭水河滩。

图谋复辟的世族八十余家一千余口男丁,全数被押往渭水刑场。依嬴虔的主张,株连九族,斩草除根,杀尽老世族两万余口。可是嬴驷断然拒绝了,在这种斡旋权衡的大事上,嬴驷向来是极为清醒的。他相信,只要除掉顽固元老嫡系的成年男丁,就足以稳定大局,物极必反,太狠了只能伤及国家元气。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老百姓们从偏远的山乡络绎不绝地赶到咸阳,都要看这为商君昭雪的天地大刑。关中的老秦人更是拖家带口,赶大集一般从东西官道流向咸阳城南的渭水草滩。六国特使也匆匆赶来了——这是秦国的大事,但六国却都担着干系,当初逼杀商鞅,六国都是对秦国强硬施压的。如今秦国又要翻个个儿,会如何对待原先这笔旧账?山东六国心中忐忑不安,都觉得这是件摸不透的棘手事。如今的秦国不是从前了,谁愿意轻易开罪这个强邻?

时当初夏,东西十多里的渭水草滩一片碧绿,此刻变成了人山人海。聪明的商人们干脆将杂货帐篷搬到了草滩,农人们趁着看热闹,还买了夏忙农具盐铁布帛等,一举两得,生意分外红火。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逶迤数里的酒肆长案。咸阳的有名酒家全都在草滩摆开了露天大排案,包红布的酒坛黑压压地望不到边。其中最有声势的,是魏国白氏渭风古寓的露天酒肆,一溜三排木案长达一里余,各种名酒摆得琳琅满目,大陶碗码得小山一般。但有祭奠商君者,馈赠美酒,分文不取。人们本来就喜气洋洋,有酒更是兴奋。长案前人头攒动,洒酒祭奠者川流不息。已经是须发灰白的白门总事侯嬴,亲自督促着仆役们,为每一个祭奠商君的秦人斟酒,忙得满头大汗,却是乐此不疲。

到得午时,一阵大鼓沉雷般响起,人山人海呼啸着拥向高处的河岸土包。

一千多人犯被甲士们鱼贯押进了刑场中央。为首者,正是白发苍苍的甘龙。人犯所过之处,无不腾起一片怒吼:“诛杀国贼——杀——”本想赳赳赴刑以彰显骨气的老甘龙,在万千人众的愤怒喊杀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一颗白头。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国人皆曰可杀”这句古语的震慑力,一股冰凉的寒气渗透了他的脊梁,一切赖以支撑的气息都干涸了。踉跄几步,他瘫倒在草地上,再也无法挪动半步了。挟持的两名甲士一阵紧张,生怕他被吓死在这里,不由分说,架起老甘龙飞步来到行刑桩前,紧紧捆在高大的木桩上,使这个最为冥顽的老枭不至于软瘫下去。

人犯就位,身穿大红吉服的监刑官景监在土台上高声宣道:“大刑在即,朝野臣民,听国君训示——”

国君要出来么?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人山人海,顿时安静了下来。

刑台中央缓缓推出了一辆高高的云车,嬴驷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飘向河谷草滩,从来没有这样高亢:“秦国朝野臣民们:本公即位之初,国中老旧世族勾连山东六国,逼杀商君!又勾连戎狄部族,图谋复辟!赖朝野国人之力,秦国得以剿灭义渠,擒拿复辟国贼,为商君昭雪!从今日起,秦国恪守新法,永久不变!大秦国人,当万众一心,向逼杀商君的山东六国,复仇!”

黑茫茫山海般的人群振奋了。此刻,还有什么能比国君亲自出面说明真相,并为商君昭雪更能激动人心?一片连天彻地的欢呼声,顿时弥漫在河谷草滩:“国君万岁!”“新法万岁!”“向六国复仇!复仇——”

被绑缚在刑桩上的甘龙抬起了头,目光死死盯住了高高的云车,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最为震惊的还是台上观刑的六国特使,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恰恰发生了——秦国国君当着万千国人,竟公然将诛杀商鞅的罪责推到了六国头上!当此之时,谁能辩驳得清白?更何况,当初还有“请杀商君书”留在秦国。可那是“请杀”,如何竟变成了“逼杀”?特使们慌乱地交头接耳,一个个面色苍白。看来,老秦和山东六国这血海冤仇是结定了。

又是一通大鼓,景监一劈手中令旗,高声喊道:“行刑——杀——”

一片刀光闪亮,碧绿的草滩上渗出了汩汩流淌的红色小溪,渭水又一次变红了。

渭水南岸,正有一骑快马飞来。马上骑士的红色斗篷飞动如一团火焰,望着北岸刑场的人山人海,他突然勒马,哈哈大笑:“好好好!”飞马向渭水白石桥飞驰而来。

犀首挟策入咸阳

嬴驷大为振作,大半年来压在心头的郁郁之情,冰化雪消了。

国政大局终于在谨慎斡旋中稳定了下来。诛杀商鞅、平息戎狄、铲除世族、恢复民心,一番作为环环相连,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错都可能导致秦国崩溃。他居然在连贯行动中有惊无险,不能不教他感谢上苍。然最令嬴驷欣慰感奋的,还是大刑场上民众之心的回复。车裂商君后本来已经是朝野冰冷民心尽失,然则一举诛杀复辟世族的铁腕壮举,却使秦人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复仇的快感将压抑的积怨冲洗得干干净净,最难得的民心终于安然归来,当真令人匪夷所思。嬴驷不失时机地在刑场申明了“逼杀商君”的两大罪魁,将自己完全开脱了,将民众完全征服了。这是他最为得意的权力大手笔。他知道,终会有人骂他卑鄙,可是只要能争取到民心,能使他权力地位稳固,能使他推进秦国大业,能使他成为青史留名的不朽君主,些许唾骂指责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运用权力纵横捭阖的滋味真是特异,那是芸芸众生所无法企及的一种另类境界;只要用权有道,国君永远都是天理正义的同义语——诛杀世族没有错,平息叛乱没有错,车裂商鞅也没有错。作为国君,只要坚持新法,教民众富裕邦国强盛,民众对上层权力场中的血腥牺牲就永远不会耿耿于怀。毕竟,民众是最实在的。

秦国终于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可是,下一步如何?

想到往前走,嬴驷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自己要成为像公父那样的伟大国君,就必须在自己手里将秦国变成天下第一强国,变成唯一霸主。否则,自己必将湮没在公父与商君的身影里,史册将把他变成“杀人有术,治国无方”的乖戾君主。可是,如何向前走呢?危机消除了,朝局稳定了,需要在更大的天地里把握秦国方向时,嬴驷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才智的匮乏,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公父有商君,自己有何人?说到底,只有公父与商君那样的君臣结合,才是成就大业的气象:商君全力处置国事政务,公父一力化解各种内部危机,精诚同心,相辅相成,才使得秦国在二十年余中变法成功,彻底地脱胎换骨。嬴驷思忖,在稳定朝局方面的才能魄力,自己并不比公父差,自己所缺乏者,就是一位像商君那样的乾坤大才做丞相。商君用过的那些老臣子,如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者,虽忠心可嘉,却都不是乾坤之才也。

这样的大才,可遇不可求。

正在乍暖还寒的时节,景监、车英两老臣一齐呈上了辞官书,请求归隐林泉。两人的理由几乎也都一样:“内忧已除,叛乱已平,朝局稳定,老臣心力衰竭,无能辅政,请归林下,以利后进。”嬴驷一看,顿感一股压力沉甸甸地搁在了肩上。

思忖良久,嬴驷断然拍案,准许上大夫景监与国尉车英辞官退隐。甚至没有预闻伯父嬴虔,嬴驷就颁布了公室君书,赏赐两位老臣各千金,一个月内将公事交割完毕,即许离开咸阳。君书一发,朝臣哗然,以为新国君又要对“商君余党”动手。商君时起用的大臣、郡守、县令都是一阵紧张。有臣工惶惶然问计于嬴虔,嬴虔大笑道:“诸公且大放宽心,老臣请辞,新锐必进,与新法何涉耶!”

嬴虔没有料错。新君嬴驷所想,正是以老臣请辞为契机来盘整朝局。景监是上大夫,商君后期实际主持日常国政的中枢大臣;车英是国尉,掌握着军政实权;两人一文一武,执掌了秦国枢要。嬴驷要有任何出新举措,都不可能越过这两根梁柱。嬴驷不乏识人眼光,丝毫不怀疑两位老臣的忠诚,但却总觉得很是别扭。他们对商君,有一种近乎对尊神一样的景仰,处置国务言必称“商君之法”而不越雷池半步,与嬴驷更上层楼开创自己功业的宏图大志,总是有所疏离。因了知道这两人早有辞官之意,嬴驷也就没有急于动手转移权力;今见两人同时请辞,商鞅的阴影又在他心头隐隐游移,仔细思量,此事只在迟早,何不顺水推舟,自己的新朝新功也早日开始?主意一定,当即实施,而且一如当年商君说公父变法之名言“大事赖独断而不赖众谋”,竟连伯父嬴虔也没有与之商议。嬴驷向秦国朝野发出了一个威严的信号:最高权力牢牢掌握在国君手里,任何人也不能动摇。

这时,内侍报说:商於郡守樗里疾求见。

嬴驷恍然笑道:“等这黑子,黑子便来,快请他进来。”

樗里疾并没有接到召见君书,是自己找进宫的。从陇西回到咸阳,樗里疾嗅到了一股改朝换代的气息。他虽是一方诸侯,但毕竟只是地方臣子,加之疏于结交,在咸阳几乎没有一个可通肺腑的至交,与官员碰面也是无甚可说。凭着自己的直觉,他觉察到了弥漫官场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惶惶之情。按照职责管辖,他照常到上大夫府邸复命,要备细禀报陇西之行的经过,要向国府提出安抚戎狄部族的新谋划。接待的吏员们却神不守舍,他请见上大夫景监,掌书却是虚于应酬不接话,硬是没听见。樗里疾心中明白,也打着哈哈离开。如此大事,总不能没有个交代,于是他只有直接到宫城请见国君了。

“樗里卿西出辛劳,居功至伟。”嬴驷一脸淡淡的微笑,却突兀问道,“闻得卿多年鳏居,何故啊?”

樗里疾实在想不到国君劈头就问这件事,笑道:“臣欲备细禀报陇西之行。”想回避开这个话题。

“陇西之行,我已尽知,回头再说。”嬴驷笑道,“今日就说你家室之事。”

“嘿嘿嘿,此事无关痛痒,何劳君上过问?”樗里疾黑脸变成了红脸。

“何谓无关痛痒?”嬴驷脸上虽笑语气却是认真,“今日,本公要助卿成婚也。”

樗里疾连忙拱手作礼:“多谢国君美意。然则,臣与亡妻情意笃厚,尚无续弦之心。再说了,嘿嘿嘿,我这黑肥子,哪家女子嫁我,都是暴殄天物。”

粗鲁的自嘲却点缀着高雅的诙谐,嬴驷不禁大笑:“樗里疾呀樗里疾,亏你说得出,黑肥子?暴殄天物?不不不,男儿鳏身,才是暴殄天物,啊哈哈哈哈……”向来不苟言笑的嬴驷,破天荒大笑起来。

“嘿嘿嘿,黑肥子殊非天物,暴了也罢。窈窕淑女,可惜了人家。”樗里疾脸色通红,说得期期艾艾,神情大是滑稽。

嬴驷更是乐不可支,笑得伏在书案上咳嗽起来,须臾平静,脸上犹是忍俊不禁道:“樗里疾不许抗命,三月后成婚。窈窕淑女,不用你黑肥子操心了。要许身国事,岂能没有家室根基?”

“君上,这这这,不是甩给黑肥子一个大包袱么?”樗里疾急得无所措辞,红着脸狠狠心道,“臣无才无行,无意做官,只想回归故土,做个隐士。”

嬴驷惊讶地看着樗里疾,突然又是大笑:“黑肥子也欲辞官?不准!你又奈何?”

樗里疾一脸沮丧,思忖一阵,嘿嘿笑道:“君上,樗里疾举荐一个栋梁大才,换下我这根绿叶朽木,国君意下如何?”

“噢?大才?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此人三日内必到咸阳。国君若重用此人,便是准了臣之请求。”

“若不重用?”

“臣便甘做绿叶朽木。”

“好!”嬴驷陡然拍案正色道,“栋梁到来之前,着绿叶朽木樗里疾暂署上大夫一职,即日任事。”

“国君,这,这如何使得?”樗里疾欲待长篇大论,国君嬴驷却扬长而去。樗里疾顿时僵在厅中,懵懵懂懂,东张西望起来。正在这时,只听一阵笑声,一个戴着面纱的白发黑衣人从帷幕后走出道:“上大夫,别来无恙?”

“你?”惊讶之间樗里疾恍然大悟,“樗里疾,参见公子。”

嬴虔揶揄道:“顷刻之间有了高官娇妻。好个绿叶朽木,分明要开花了。”

樗里疾大为窘迫道:“公子何当取笑?樗里疾并未应承。”

嬴虔冷笑道:“自诩无行,却偏偏跟一班老朽邯郸学步,也闹着辞官做隐士,博取清名。还有我老秦人本色么?”

樗里疾已经平静,淡淡笑道:“言行发自本心,何须邯郸学步?”

“樗里疾,可知晓何人举荐你么?”嬴虔看他油盐不浸地蔫笑,突然正色道。

“举荐樗里疾者,可谓有眼无珠。”樗里疾淡淡顶了一句。

嬴虔一阵冷笑:“樗里疾,好大胆子!商君难道是有眼无珠之辈么?”

樗里疾大为惊讶,继而摇头大笑:“公子高明,樗里疾佩服了。”

嬴虔却没有笑,黑色面纱后面是低缓认真的语调:“樗里疾,莫以为我抬出商君糊弄你。嬴虔虽与商君有私恨,却无公仇。说到底,国君也是如此。”嬴虔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极刑商君,一则是私恨使然,一则是商君自请服刑使然。否则,仅是你那个商於郡,就可保商君性命无忧,加上朝野鼎沸,国君如何杀得了商君?然则,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自觉赴死方可化解秦国危机,方可维护新法。唯其如此,商君临刑之前在云阳国狱,与国君有过一次密会长谈,交代了身后一应大事。就是在那一次,商君举荐了你樗里疾,还有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否则,国君如何能召你二人紧急入咸阳,参与攘外安内之重任?商君之心,本望你抛却私情,大局为重,做新君维护新法的股肱之臣。谁想你樗里疾,却斤斤计较于国君与嬴虔的一德之失,耿耿于商君的一己知遇之恩,在秦国最需要良臣支撑的时候,却步人后尘,仅求良心自安。如此器局,岂非大大寒了商君之心?负了国君厚望?”一席话坦率之极,赤裸裸毫无遮掩,对自己甚至对新君都作了深重的贬斥,可谓堂堂正正,大义凛然。

樗里疾不禁大为震撼,良久沉默,肃然长躬道:“樗里疾,谨受教。”

次日,嬴驷举行了平乱后的第一次朝会,颁布书令:樗里疾职任上大夫,总署国政;司马错职任国尉,掌秦国军务并统领新军;公子嬴虔仍居太傅,晋爵一级;所有郡守县令晋爵一级,原职不动。此时,靠世袭爵位在国居官的秦国老世族已经悉数清除,商君时期的变法新锐也经过了一番整肃,国中人人振作,朝局重新焕发出一片勃勃生机。

一番部署安顿完毕,正要散朝,内侍总管匆匆禀报:“宫门有一士子求见,自称魏国犀首,说有长策献于秦国。”

“犀首?”嬴驷惊讶地看着樗里疾,“可是樗里卿所说之人?”

“正是。”樗里疾道,“此人本名公孙衍,师杨朱之学,自称天下第一权变策士;曾在魏国、楚国、赵国奔走任职,屡次击败官场对手;人言如犀牛之首,锐不可当,故犀首名号多为人知,本名反倒湮灭无闻。臣与此人曾在陇西不期而遇,劝他入秦效力。”

“好!请先生上殿。”嬴驷大有顺风行船天授予人之感,很是振奋。

片刻之间,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名士疾风般进得殿来,一领大红斗篷,散发无冠,长须连鬓,众人眼前顿时一亮。此人进殿来四面一扫,人人都领略了那双炯炯生光的眼睛。只见他快步上前,深深一躬:“山东犀首,参见秦王——”

殿中顿时一惊。嬴驷颇有不悦:“本公并未称王。先生何意耶?”

犀首朗声道:“此乃犀首献给秦国之第一策:立格王国。”

“果然犀利,要言不烦。”嬴驷淡淡笑道,“总该有一套说辞也。”

犀首站在大殿中央,拱手环视一周:“天下四王,周、魏、齐、楚。周不足论,魏正衰落,齐亦日过中天,楚则底蕴有差。唯秦之元气,旭日东升。守定一个公国,如何激励国人雄心?如何震慑山东六国?犀首断言,欲得中原逐鹿,先需正名称王!”

殿中一片沉默,对这突兀的“长策”一时反应不灵。樗里疾觉得不能总教国君直接应对而无回旋余地,一拱手笑道:“先生长策,不妨一并讲出,国君方有参酌。”

犀首傲然大笑道:“好!犀首长策乃十六字:正名称王,东出争霸,中原逐鹿,一统天下。”

“杨朱之学,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先生为秦国谋划,所为何求?”樗里疾知道此人从不隐藏自己,欲弄清他的想法。

“樗里疾当真可人也。”犀首笑容中颇带揶揄之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杨朱一派主张利己,却不主张损人。策士为邦国谋划,邦国得利,自然要授策士以高官厚禄,此为两利不损,天下正道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举凡士子,谁不为名利而来?除了高官重爵,犀首岂有他哉?”一番说辞,举殿臣工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人人面红耳热心头乱跳。

嬴虔却忍耐不住,冷冷笑道:“然则,先生能为秦国带来何等好处?大而无当的十六个字,就换得了高官重爵?”

这在常人看来很是刻薄的问话,犀首却丝毫没有难堪,微微一笑道:“十六字为纲,纲举目张。至于如何使秦国谋得大利,自当另有谋划,秦公请看——”潇洒地一撩斗篷,从随身牛皮袋中抽出一卷竹简,右手一拍,“王霸之图,俱在其上也。”

“先生可否见告?”嬴虔冷冷道。

犀首揶揄笑道:“长策可白,细策不宣。此乃权变之要,太傅当真不知?”嬴驷一直在沉思默想,此刻突然拍案高声道:“书命:犀首为秦国上卿。散朝。”在朝臣惊诧的目光中,神秘的犀首随着国君大步去了。

当天夜里,嬴驷召来公伯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三人,一起为犀首接风洗尘,听犀首解说他的王霸细策,直到三更,方才将正题谈完。

嬴驷始终没有表现出犀首所期待的兴奋与震惊,凝神倾听之外只是默默思忖。倒是正题谈罢,樗里疾请犀首说说天下策士,嬴驷才高兴地不断询问起来。秦国君臣自孝公病危商君处刑以来,两三年之中危机不断,无暇旁顾,对中原情势已感生疏。犀首讲述的山东策士崛起的消息,的确使他们感到新鲜兴奋。

犀首说,近年来,诸子百家中出了一个策士流派。这个流派的士子很是奇特,各家弟子都有,无分原本所修习的学问,只是专一地钻研揣摩列国形势格局,游说诸侯,为所向往的邦国谋划王霸之策。犀首说,他自己就是“杨朱策士”,即杨子门下的策士名家。齐国的稷下学宫,敏锐地看到了策士无可限量的势头,已经有名家大师专门教习弟子“策士之学”了。其教习有两大特异处:一则,不再单一地修习某家学问,而是融诸子百家于一体,摘其强国富民与邦交纵横部分,混成策士的“合体学问”;二则,策士以锤炼辩才为增长才干的主要方式,常悬重赏激励连战获胜的辩士;稷下学宫的庄辛、鲁仲连、触龙、辛垣衍等少年锐士,已经很有策士才名了。说到末了,犀首信心十足地预言:“未来之战国,将是策士之风云叱咤,不再是法家之变法称雄!”

“如此说来,目下之策士气候,尚在发轫之初?”嬴驷似在推测,又似在询问。

“不然。”犀首大手一摆,“策士气候已经形成。一则是真正的新锐策士已经出山,二则是战国变法浪潮已过,天下均势已经形成。争霸逐鹿,正当策士谋国之时。”

樗里疾笑道:“先生所言‘真正的新锐策士’可有所指?莫非先生自诩?”

犀首爽朗大笑:“非也非也。国君、诸公,可知鬼谷子其人?”

“鬼谷子谁人不知?”樗里疾悠然一笑,以问作答。

“只怕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犀首正色道,“世人皆知鬼谷子高深莫测,前有李悝、商鞅为法家弟子,后有孙膑、庞涓为兵家弟子。然却没有人知晓,这位高人于二十年前,已经开始雕琢策士弟子了。也是两个,诸公可知?”犀首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这个消息当真意外。众人一齐惊讶摇头。嬴驷急迫问:“两人是谁?”

“苏秦、张仪。”犀首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苏秦、张仪?何国人氏?”嬴虔淡淡问。

“洛阳苏秦,安邑张仪。”

“先生以为,苏秦张仪,较之先生如何?”樗里疾似乎漫不经心。

“唯闻其名,未见其人,教我这天下第一策士如何作答?”犀首骤然一本正经。话未落点,座中君臣已是同声大笑。 tLOyrjGY4J0Q91x/2RP4WMnpUvXPcVTWGVaw8xq7XP5Bdf/qfh3r+zC8VjVt4V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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