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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一场千古罕见的暴雪湮没了秦川。

秦人谚云:秋后不退暑,二十四个火老虎。谁能想到,火老虎还在当头,滚滚沉雷便不断在天空炸开,硕大的雪花从天空密匝匝涌下,弥漫了山水,湮灭了原野。无边的嘭嘭嚓嚓之声从天际深处生发出来,直是连绵战鼓,敲打得人心颤。雄视关中的咸阳城四门箭楼,顷刻间陷入了茫茫雪雾之中。九里多宽的渭水河面本来还是碧波滚滚,半个时辰中便被暴雪封塞成了一马平川。泾水、灞水、沣水、浐水、滈水、潏水、洛水,全部在一顿饭的辰光雪雕玉封。巍巍南山,苍苍北阪,尽被无边无际的白色帐幔覆盖。倏忽半日,鸟兽归巢,行人绝道,天地间一片混沌飞扬的白色,整个世界都被无边的风雪吞没了。

渭水南岸,却有一支黑色马队,正在茫茫雪雾之中向南疾行。

惊雷闪电,暴雪压顶扑面。这支马队依然保持着整肃的部伍,不徐不疾地走马行进,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马队护卫着一辆黑色篷车,在无边雪幕中越过灞水,爬上蓝田塬,徐徐没入了被秦人称为“南山”的连绵群峰。奇怪的是,马队一进南山口,骇人的连天暴雪顿作了纷纷扬扬的鹅毛飞舞,马队所必须经过的峡谷险道上,也只积了薄薄一层冰雪,无碍于马队篷车的行进。爬上南山主峰时,莽莽苍苍的青山绿水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影影绰绰地显了出来。

一座雄峻的主峰在连绵群山中突兀拔起,于苍茫天地间生发出一片巍巍霸气。这是南山主峰,大河长江的分水岭。由此向南向北,都是堕入尘寰的长长的下山道。在这般雨雪天气中,寻常商旅与行人车马,是不敢走这南山主峰峡谷道的。仅是这段十里长的坡道,就足以令行者变色止步了。这支马队在峰顶停了下来,一个身披黑色斗篷者跳下马,回首瞭望笼罩在无边雪幕中的混沌秦川,扑地跪倒,对天三拜,又霍然站起,转身高声命令道:“二十人下马护车!下山路滑,千万小心了!”

“郡守,我们去何处?”马队前一个精瘦的将军嘶哑着声音问。

“大蟒岭——”黑斗篷将马鞭向东南遥遥一指,“明日午时前,务必抵达!”

“嗨!”将军答应一声,立即翻身下马,刷拉一声撕下铁甲鳞片下的衣袖,大喊一声:“弟兄们,裹住车轮,莫使打滑!”已经下马的二十个骑士,立即撕下各自衣袖,开始包裹车轮。

“山甲,用这个!”郡守胳膊一扬,一领黑斗篷向那个精瘦将领飞了过去。

“郡守,这可不行!你要受风寒。”精瘦的山甲又将斗篷掷了回来。

“嘿嘿,有何不行?”郡守说着下马,将斗篷三两下撕成布片,“你舍得前军副将不做,我樗里疾舍不得一件斗篷?来,包结实,只要商君不受惊……”说话间已是语声哽咽了。

“郡守……”山甲脸上一抹,甩出一把泪水汗水雪水,嘶哑地喊了一声,“弟兄们,小心了!商君回家要平安!”

“将军放心!商於有商君,打断骨头连着筋!”士兵们一片吼叫,齐刷刷分做两边拥住了车轮。后边数十名骑士也全部下马,用两根大绳连环拴住马镫,再拽住车厢,骑士们牵住战马。显然,这是要连排倒退着下坡。

山甲一甩令旗:“小心!下坡——”

“嗨——哟!下坡了哟!莫打滑哟!”随着缓慢沉重的号子,篷车倒退着向山坡慢慢滑下。大约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在步卒与马队的前扛后拉下,篷车方才缓缓地滑下了长长的山坡,湮没在纷纷扬扬的雪雾中。经过一昼夜奔波驰驱,次日将近正午时分,马队终于到达了险峻奇绝的大蟒岭。

大雪已住,红日初出,崇山峻岭间一片洁白晶莹。

遥遥看去,这大蟒岭大体上是一片南北走向的山峰,北接桃林高地,东接崤山群峰,南边数十里是秦国要塞武关,几是一条逶迤盘旋的龙蛇,商於人便呼之为大蟒岭。这片山地虽然不算十分隐秘,但却是临近武关、崤山的边界山地,要出秦国可算得十分便当。商於郡守樗里疾与商於望族的老族长们秘密计议,决意将商君与白雪的遗骨安葬在这里;其中深意,是秦国一旦有变,商君遗体便能迅速转移。

强悍倔强的商於山民们,一直为当初没有能保护住商君痛悔不已,如今要安葬保护商君遗骨,官民一体万众一心,没有丝毫的犹豫。所有从商於山地走出去闯世事的商於子弟,无论从戎的兵将,还是从政的吏员,都义无反顾地将商君看成了商於大山的“自己人”,商君的归宿理当属于商於。做了名臣封地的庶民,将功臣封主看作至高无上的圣贤,这是春秋战国以来久远的大义传统。自然,更深的根基在于,商君对秦国有无上功勋,对穷困的商於有再造之恩,却又从来无求于封地丝毫。如此封主,商於人如何不刻骨铭心?上天将商於赐予了商君,就是将商君的危难沉浮托付给了商於子民。商君临难,商於人若袖手旁观,天下大义何存?商於人颜面何存?那个做了前军副将的山甲,就是昔日商君在栎阳南市徙木立信时的扛木少年。正是这个山甲,带了一百名商於子弟兵从函谷关秘密赶到咸阳刑场,要在刑场抢尸,发誓将商君遗骨运回商山。与此同时,在咸阳为官为吏为商的商於人也纷纷走动,秘密联络,私相筹钱,打制了坚固的篷车,准备为商君收尸。

在渭水大刑场,商於郡守樗里疾与商於族长们与这两股商於“乡党”不期而遇,一个眼神,三股力量便凑到了一起,不消片刻,已迅速秘密地计议停当。

行刑即将结束之际,秋雷暴雪骤然降临。监刑官员们还在手足无措的时刻,商於人以他们特有的精明算计,三方配合,从无数要为商君收尸的力量中捷足先登,抢走了散落在刑场草地的商君尸骨,也抢走了白雪的遗体,干净利落得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落下。及至甘龙、杜挚与孟西白们一片惊呼,寻觅商君遗体以“验明正身”时,商於人的马队已经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了。

商於人的神速隐秘干净利落,让侯嬴率领的富有秘密行动传统的白氏门客们惊叹不已。他们是要将商鞅和白雪的遗骨运送回魏国,安葬在安邑涑水河谷的白氏墓地,利用白圭的巨大声望,保护商君夫妇的墓地不遭破坏。侯嬴虽然想到了秦人绝不会教商鞅暴尸街头,但也以为,在甚嚣尘上的反变法声浪中,秦国即或有人行动,也是颇为顾忌,岂能有他以商君“亲属”名义公然行动来得快捷?没有想到,商於人竟在如此混乱的人海中有如此神奇的快速行动。惊怔之中,侯嬴得知了这股抢尸者是商於人,感慨地长嘘一声,命令白氏门客们停止了行动。

咸阳刑场还有另外一股秘密收尸的力量,这是玄奇率领的墨家弟子。玄奇在陈仓河谷安顿好虚弱昏迷的荧玉之后,便与身边的十多名少年弟子开始筹划安葬商鞅与白雪。以墨家弟子的训练有素,本当稳妥办成。然在人山人海的刑场上,在惊雷暴雪的混乱中,玄奇的十几个人显得力不从心。刚刚挤挨到刑台附近,玄奇眼见一队骑士围住了刑车,一群精壮的黑衣人呼啸而至,飞奔着捡拾散落的尸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问一个老人,得知这是商於人的行动,玄奇当即放弃抢尸,率领弟子直奔商於大山来了。

千山万壑的大蟒岭中,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峰,商於人叫它孤云峰。

寻常时日,总有一片白云缠绕在这座孤云峰的半山腰,谁也没看见过这孤云峰究竟有多高,有多险。此时大雪初晴,红日高照,孤云峰云雾尽收,清亮亮地显露了出来。遥遥看去,一柄长剑直刺青天,又恰似银装素裹的长发仙女,亭亭玉立在万仞群山。峰顶一片皑皑白雪,几株苍松翠柏,在阳光下分外高洁。接近峰巅处生出一片小小的岩石平台,挂下一帘晶莹透亮的冰瀑,直伸向幽幽谷底。

这里,便是商於人为商君和白雪选择的墓地。

樗里疾与十三县令并数十名老族长,为了商君安葬,大费了心思。按照传统礼法,商君当以公侯国葬待之。如今商君蒙冤,身受极刑,国葬礼遇夫复何求?反复计议,商於人决意按照山民最古老最隆重的礼仪来安葬商君。原先,人们想到的,只是将商君遗体神圣地安葬在绵绵大山的隐秘地带,却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为商君殉情而死。白雪在刑场殉情剖腹,血染法场,使商於人和千千万万老秦人一样热血沸腾,唏嘘不已。再度计议一拍即合,商於人决然要用“悬棺大贞”来安葬商君夫妇。

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山民们有一种古老的习俗——对那些生死相许有口皆碑的忠烈殉情者,将他们的遗骨安葬在高高的山峰,称之为“悬棺大贞”。悬棺者,安葬之方式也。大贞者,生者对死者之定位也。凡被悬棺安葬的死者,都被山民们尊为圣洁之神,受到人们世世代代的景仰。商君极心为民,是尊神,是法圣,更是成就忠贞痴爱的高洁名士,理当葬以“悬棺大贞”,理当受到民众最为隆重最为久远的祭祀。

正午时分,从四野山乡赶来的民众已经聚集在四面山头,摆好了各自带来的祭品,遥遥眺望着雪白苍翠的孤云峰。由商於十三县遴选出来的一百三十六名精于攀岩的药农子弟,在精瘦的前军副将山甲的指挥下,一锤一凿地打成了通向孤云峰平台的一道山梯。药农子弟们上到平台,在岩缝松柏上系好了十多条粗大的麻绳。

一声号令,大绳齐刷刷沉到山根。

山根下早已经整治平坦。樗里疾率领十三县令与数十名白发苍苍的老族长,正在两名巫师指点下,恭敬庄重地对商君夫妇举行入殓仪式。

中间空地的一张大案上香烟缭绕,系着红绫的牛头、羊头、猪头整齐排列。这是最隆重的三牲祭礼。寻常山民即或是祭拜祖先天地,也不舍得用这三牲祭品的。祭案前,是一口打造得非同寻常的大型双葬棺木。说它非同寻常,一则是用材柏木,二则是三重棺椁,三则是棺椁外的保护装饰层用了“水兕之革”——水牛皮。

按照古礼,这都是有违礼法的僭越。棺木用材,礼仪规定是“尊者用大材,卑者用小材”。具体说,天子用柏木,诸侯用松木,士与寻常官吏用杂木。如今,商於人给商君用的是柏木。棺椁规定照样严格。就实用性说,“棺”是直接装尸体的木器,“椁”则是棺外的套层。棺外套椁,礼仪规定是天子四重,诸侯三重,大夫二重,士一重。而今商君棺外三重椁,是与诸侯同礼。棺椁外的保护与涂彩装饰,只有天子可以用“水兕之革”,其他诸侯贵族只能用不同等级的丝织品,或其他低等皮革了。商於人根本不理会这些烦琐的礼仪,山乡多水田,不缺水牛,为何不用?如此安排之下,本来就很大的双葬棺木,摆在那里更是华贵显赫,不亚于王室葬礼的声势。

“置冰——”棺椁安顿就绪,一名红衣巫师高宣了下一道入殓程式。

四个老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山岩上凿下的四箱干冰,稳妥地安放在棺材四角。这叫“置冰”,即尸体旁放置冰块,也有极为严格的礼法讲究。冰块来之不易。王室与诸侯均有一个称之为“凌人”的作坊,专门职司制冰用冰;只有贵族尸体可用冰块降温,而且盛冰的器具(玉盘或是瓦盘)、冰块的大小(几尺之冰),均以死者品级之高低与死时的气温而定。商於人不理会这些,采来了孤云峰冰瀑上那几乎永远不化的干冰,又用上好的蓝田玉石雕成方匣,将干冰盛入,端的是人间极致,虽天子无以做到。

装好干冰,巫师仔细地将商君尸骨拼装起来,并且神奇地为尸骨穿上了白丝长衫,戴上了高高的白玉冠,再覆盖了一件白色的斗篷。那名白发苍苍的红衣女巫师,将白雪尸体仔细地擦拭洁净,装扮得栩栩如生,而后将她与商君并排入棺。按照礼法,入棺之后要在棺中放置“殓服”若干套。春秋时期,死者无论尊卑,“殓服寿衣”至少需要十九套。战国之世葬礼大大简化,但基本的程式也还都保留着。棺中放置“殓服”,就是必需的不能简化的一道葬礼程式。恰恰是这一点,商於人大感为难。商於没有大商人,最好的衣服也就是郡守县令的官服了,然则品级太低,与商君身份大不符合;以庶民寻常衣物入棺,多倒是多,只是商於人心中不忍。反复计议,一时间束手无策。

樗里疾思忖有顷,断然下令:“商君非俗人,心敬礼敬可也,无须拘泥,往下走。”

白发苍苍的巫师一举木剑,便要招魂。招魂之后,盖棺殓成,棺椁就不能再打开了。

正在此时,山道上一声高喊:“且慢盖棺——”话音落点,马蹄如雨,一队长衫骑士在场外滚鞍下马。一个须发灰白的中年汉子匆匆走到樗里疾面前,拱手高声道:“白氏总执事侯嬴,特来为商君、白姑娘送上葬礼殓服。”

樗里疾长嘘一声:“天意也天意……敢问义士,殓服几何?”

“殓服四十八套,均为白姑娘生前为商君所置。”

场中官民顿时一片感慨唏嘘。此时又闻马蹄声响,一个蒙面女子领着一队少年下马,走进场中道:“樗里疾大人,奉荧玉公主之命,特来为商君、白姑娘送葬,带来殓服三十套,均为二人常用衣物。”

樗里疾大为感慨,向二人深深一躬:“二位大贤,非但解我商於之难,若商君夫妇地下有知,也当安息九泉矣!来,入殓服!”

两个巫师恭敬地接过一个个衣包,仔细平整地摆放在棺木之内。

一时稳妥,老巫师举剑向天,长声呼唤:“商君归来兮——三生为神——”

女巫接着举剑长呼:“夫人归来兮——三世圣女——”

反复呼唤中,巨大的棺椁被披麻戴孝的工匠们訇然合盖,砰砰钉封了。

樗里疾捧起一坛清酒,缓缓地洒到棺前,跪地长拜:“商君、白姑娘,安心地去了,商於子民永远守护着你们的魂灵……”

白茫茫人群全体跪倒了,四面山头哭声大起,山鸣谷应间天地为之悲怆。

“商君、白姑娘,升天了——起——”

粗大的绳索伸直了,孤云峰平台上传来整齐的号子声,巨大的合葬棺椁稳稳升起。专门守候在山腰石梯上的药农子弟们伸直了手中的木杈,稳稳地顶住了棺椁,使其始终在距离山体两三尺外缓缓上升。数不清的陶埙竹篪,吹起了激越悲壮的秦风送葬曲。 RbauSnIzALB1ifjnTM9HibGlESo/iGMRnk4j3tp6H0v5tYO1cEa7LvSIrHzzvZ9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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