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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暮政维艰

落拓奇士隐秘出山

日落时分,一辆遮盖严实的黑篷车驶到了丞相府后门。

篷车停稳,驭手利落下车轻声两句,厚厚的布帘掀开,一个胖大苍白的黑衣人扶着驭手的肩膀走了下来,头无高冠,身无佩玉,散发长须,简约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声吩咐一句,驭手将篷车圈赶到了对面一片柳树林中。一眼瞄去府门紧闭,黑衣人从容走了过去轻轻叩门。方过三声,咣当吱扭两响,厚重的木门落闩开启,一颗雪白的头颅从门缝伸了出来:“先生何人?家主不见后门来客。”黑衣人不说话,只将手掌对门一亮,雪白的头颅倏地缩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过了门槛,方过影壁,白头老仆匆匆赶来:“大人且缓行几步,容老朽禀报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径自绕过影壁向里去了。

穿过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葱茏的土石假山横亘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红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饮。黑衣人遥遥拱手:“燕士齐风,信哉斯然!”亭下红衣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万物章章,安国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当恭贺。”红衣高冠者离座起身,罗圈步摇到茅亭廊下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泽愧不敢当。”说罢一招手,“垫毡。”已经碎步赶到亭外的白头老仆一声答应,将一方厚厚的毛毡片垫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关照入微,多谢了。”在对面石礅上坐了下来。“燕人粗筛孔,何有入微之能?”红衣高冠者呵呵笑着,“若非应侯多方交代,蔡泽何知安国君畏寒忌热也。”黑衣人一声感喟:“应侯离秦,未能相送,诚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国君却是拘泥俗礼了。”蔡泽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独行者,无如范雎也。君恩未衰,力请隐退。两袖清风,不辞而去。何等洒脱!当年穰侯罢黜出秦,十里车马财货满载铜臭熏天,两厢比照,何异霄壤之别?而今想来,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骂;范雎离国,秦人万千惋惜,几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与不送都是一般,安国君无须自责。”

“理虽如此,心下终是不安。”安国君叹息一句转了话头,“应侯辞官之际,唯丞相与之盘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诲的神色浓浓地堆在了脸上。蔡泽不禁笑道:“三日交接国事,一板一眼,实在是寡淡不当聒噪,岂敢言教?”安国君一声长嘘:“非是嬴柱强人所难,实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迈无断,丞相新入无威,我虽储君,游离于国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寝食难安。原指望应侯指点歧路,不想他却径自去了。”蔡泽哈哈大笑:“安国君所虑者,子虚乌有也!秦王沧海胸襟,大事孰能无断?蔡泽新入无威,亦有国家法度在后,安国君稳住自己便是,无须杞人忧天。”

“敢问丞相方略何在?”嬴柱不觉嘲讽,立即跟上一问。

蔡泽目光一闪:“安国君心下有虚?”

一阵默然,安国君不知如何说了。立储废储素为邦国头等机密,莫说蔡泽不知情,纵是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说明?更有一层,蔡泽乃新任丞相,自己是王子封君,此等隐秘造访虽说不上有违法度,却也大大的不合时宜,私相谈论立储机密,更是不妥。范雎虽则离秦,也还有“去职不泄国”的天下通例。蔡泽若将范雎作为国事交代的立储之见泄露出去,岂非种恶于人?想得明白,安国君起身笑道:“叨扰丞相,告辞了。”

“且慢。”蔡泽突兀一问,“安国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华阳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尽皆庶出也。”已经走到廊下的安国君叹息了一声,忧心忡忡道,“其中两子尚算有能:一个行六名傒,勤奋好学,文武皆可;一个行十名异人,自幼聪慧,只可惜一直在赵国做人质。”

“两子师从何人?”

“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员教习。”

蔡泽笑道:“我举荐一人,做公子傒老师如何?”

“好事!”安国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荐何人?”

“士仓。”

“河西名士,智囊士仓?”

“士仓之学,法墨兼顾,正合秦国。”

安国君苍白的脸上大起红潮,深深一躬道:“子嗣若得有成,丞相便是恩公也。”蔡泽一阵哈哈大笑:“荐师之举,原本与蔡泽无涉。”从大袖中摸出一支铜管递给安国君,说声收好,摇着罗圈步湮没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国君恍然一笑,将铜管揣进贴身皮袋,大步出门对驭手低声吩咐一句,黑篷车向王城辚辚而来。

春寒犹在,暮色中的咸阳城大是萧瑟。清风过街,车马稀疏,连入夜灯火汪洋的尚商坊也变得星光寥落,国人区更是湮没在暮霭的灰黑里。间或有店铺官署的灯光闪烁,如点点萤火飞动,更显这座关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灿烂灯光,任谁不会相信这是往昔车水马龙热气蒸腾的大咸阳。

黑篷车一路驶过空旷的长街,一辆官车也没有遇上。进入王城,车马场空荡荡一片,灯火煌煌之下,幽静得仿佛进入了一道世外峡谷。黑篷车木闸咣当落下,回声响彻王城,慌得场边石屋中的中车府 吏惶惶然小跑过来,老远一声喝问:“非官车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么?”安国君悠然一笑:“自己没长眼还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执事。”已经跑到面前的中车府吏连忙一躬:“小吏没想到此刻有车,慌得没认出安国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国君一点头:“不消说得,你去验车。”转身匆匆踏上了宫前三十六级天步阶。

除了冷清寂寥,王宫一切如常。每个转角都立着两座六尺高的铜人风灯,每道大门都笔挺地站着四名带剑甲士,每间殿口都守着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内侍。几个转弯,安国君到了通向王室书房的长廊,远远见肃立在廊下的老内侍一闪身进了书房,及至他从容来到门前,老内侍恰好迎出,拱手低声道:“我王正在暮寝,请安国君稍候片刻。”

嬴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在廊下漫步转悠起来。往昔臣子晋见,只要进入书房长廊,老内侍远远一声报名传呼,只要事先没有特殊禁令,只这一声传呼,臣子便可径直入内议事。这原本是父王在长平大战期间立下的规矩,宗旨只是六个字:“废冗礼,兴时效”,为的是尽量快捷地处置紧急国务。倏忽六年,这讲求实效的快捷规矩不知何时没有了。细细想来,父王确实老了。一个六十余岁年近古稀的老人,纵然心雄天下,也是难以撑持了。白起死,范雎辞,王龁、王陵两次攻赵兵败,再加郑安平败军降赵之大耻,六国合纵复起,秦国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风云突变,秦国出人意料地从顶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来的危机面前,父王能够苦撑不倒已经是不易了,还能要他如何?近年来,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阵醒来,则是彻夜难眠。于是,有了这“朝暮不做”与“宵衣旰食”同时并存的新规矩:日暮初夜,王宫中最是幽静;一过初更,有急务的臣工方才纷纷进宫,直到四更尾五更头,王宫书房一直都是灯火通明;次日清晨,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过卓午。如此一来,要见父王办事只有两段时间:午后一个多时辰,中夜三个多时辰。安国君事有隐秘,这次只想单独与父王诉说,日暮时来撞撞运气,但愿父王没有暮寝,不想依然如斯,只有耐心等候了。

“灯亮了。安国君可入也。”老内侍轻步走过来低声一句。

秦昭王蓦然醒来,侍女已经点亮了四座铜灯,捧来了一大铜盆清水。用冰凉的布面巾擦拭一阵,秦昭王顿时清醒,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起来。这是他暮寝之后的例行规矩,或长或短转得片刻,惺忪之态一去,便要伏身书案彻夜忙碌了。

“儿臣嬴柱,见过父王。”安国君毕恭毕敬地深深一躬。

“呵,柱儿,进来。”秦昭王转悠着一指座案,“有事说。”

嬴柱清楚父王厌恶虚冗的禀性,只肃然站着恭谨率直地开了口:“嬴柱庶出子异人,在赵国做人质已经十三年,日前托商贾捎回羽书一件,说在邯郸备受赵国冷落,生计艰辛,请王命召他回国;若不能召回,则求千金以资生计。嬴柱无奈,特来禀告父王,呈上异人书简。”

“异人是你的儿子?”秦昭王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惊讶。

苍白的嘴唇猛然一个抽搐,嬴柱迅速平静下来,依旧一副平静率直的国事口吻:“异人乃儿臣之妾夏姬所生。十三年前,异人奉宣太后之命为质于赵,今年已是二十余岁。”

“商贾传书?异人没有侍从?”秦昭王突兀一问。

嬴柱没有说话,只默默地低着头。父王与祖母一起做过十几年人质,人质之艰难何须他说。惟其不说,才是对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在这片刻之间,秦昭王摇头低声含混嘟哝了一句,回过头来长嘘一声:“人质难为也!异人书简交行人署,着其与少内署商议处置。 千金之数,只怕难为也。”咳嗽一声,苍老的声音显然滞涩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生计维艰,对王子也是历练,父王无须伤感。”两道白眉下目光一闪,秦昭王脸上倏忽绽出了一丝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子能体恤邦国困境,难得也。你却说,异人能召回么?”

“不能。”

“为何?”

“秦赵两困,寒铁僵持,彼不为敌,我不破面。”

“好!”秦昭王难得地赞叹了儿子一句,轻松地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舍身赴难,义士之行。王者大道,要洞察全局而决行止。你能窥透秦赵奥秘,以大局决断异人去留,比赴难之心高了一筹。实在说话,为父没有想到呵。”

“父王激励,儿臣不敢懈怠!”嬴柱顿时精神抖擞。

“哪日闲暇,我去看看孙子们。”秦昭王慈和地笑了。骤然之间,嬴柱心下一热,正要拜谢诉说,听见书房外脚步轻响,两名内侍已经将一大案公文书简抬了进来,按捺下心头冲动,只深深一躬便要告辞,却见父王忽然一招手,便大步走到书案前俯下了身子。

“你的病体见轻了?”秦昭王轻声问了一句。

“禀报父王,儿臣本无大病,只是阴虚畏寒。一年来经扁鹊弟子奇药治疗,已经大为好转,几近痊愈。”嬴柱声音虽低,却满面红光。

“好,你去。”秦昭王说话间已经将铜管大笔提到了手中。

匆匆回到府邸,嬴柱兴奋得心头怦怦乱跳,连晚汤也无心进了,走进池边柳林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平静下来,吩咐卫士将公子傒找来说话。盏茶工夫,一盏风灯远远向石亭飘悠过来,快捷脚步托着一个英挺的身影,已经到了亭外廊柱之下。

“守在路口,任何人不要过来。”嬴柱对卫士轻声吩咐了一句,对灯下身影一招手,“灭了风灯,进来说话。”英挺身影“嗨”的一声,将风灯一口吹熄,咔咔两大步进了石亭。暗夜之中,喁喁低语湮没在了弥漫天地的春风之中。

次日清晨,一队骑士簇拥着一辆黑篷车出了咸阳北门,翻上北阪直向北方山塬而去。这片山塬位当关中平川之北,河西高原之南,虽无险峻高峰,却是土塬连绵林木荒莽越向北越高,直抵北方的云中大河。时当初春,草木将发未发,沟壑苍黄萧瑟,这荒莽山塬又无官道,车马只有在间不方轨的商旅猎户小道上艰难跋涉。如此三日,前方突兀一片青山,黑篷车后的骑士们顿时噢嗬嗬欢呼起来。

“君父,桥山到了!”紧随车侧的英挺骑士翻身下马,掀开了车帘。

“好。下车。”

篷车中话音落点,一名健壮的少年仆人先行跳下车来,回身将一个胖大的黑衣人背了下来。英挺骑士已经将一方厚厚的毛毡安放到了一棵大松树下,少年仆人将黑衣人靠着松树轻轻放下,转身快步从篷车上拿下一个皮囊,向骑士手中的铜碗注了一碗清水。骑士喂水,少仆捶背,一阵忙碌,黑衣人苍白虚胀的脸才泛起了一片红晕,睁开眼睛长嘘一声:“傒,这便是桥山?”英挺骑士笑道:“没错!我等兄弟行猎,来过桥山多次。”黑衣人沉下脸道:“黄帝陵寝,是行猎之地么?”骑士连忙道:“君父误会,我等兄弟历来只在桥山外围狩猎,从来不进桥山松柏林。”黑衣人点头道:“秦人护黄陵。越人护禹陵。这是天下大规矩,坏不得。”说着话扶着少年仆人站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方折叠的羊皮纸抖开:“看看这张图,能找到么?”骑士接过羊皮纸图端详片刻道:“看图上地势,这个所在是黄陵之后,沮水河谷。孩儿没去过,大略知道。”黑衣人道:“如此便好。吩咐车马人等在此扎营,只你随我进山。”骑士急迫道:“君父体虚,不宜跋涉,还是车马进山好。”黑衣人脸色一沉:“傒呵,你已到加冠之年,不知访贤求师规矩么?”骑士红着脸一躬:“是!孩儿知错。”转身马鞭一扬,“车马人等在此安营造饭,巡查等候!”众人一声领命,开始了忙碌扎营。骑士一回身,见父亲已经大步走了,连忙快步赶上,抢前开路进山。

“君父,士仓敢居桥山,忒是怪异。”骑士边走边说。

“好在没犯法。”黑衣人一挥手,“先找见人再说。”

“也是。君父随我来。”骑士用长剑拨打着枯黄的茅草,沿着山麓绕了过去。

这桥山乃是天下一奇。奇之根源,在于华夏上帝——黄帝陵寝在此。自从黄帝葬于桥山,桥山成了桥陵,秦人呼为黄陵。原本,桥山只是沟壑纵横的河西高原的一座寻常土山,与周围山塬一样,只生杂木野草,每到秋天枯萎萧瑟茫茫苍黄。可自从有了黄帝陵寝,这桥山便生出了四季常青的万千松柏,郁郁葱葱地覆盖了方圆十余里的山头,加之沮水环山,桥山竟成了四季苍翠的一座神山。逾千余年来,遍山松柏株株参天合抱,枝干虬结纠缠,整个桥山被苍松翠柏遮盖得严严实实。但有山风掠过,遍山松涛如怒潮鼓荡,声闻百里之外,那浓郁的松香随着浩浩长风弥漫了整个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为东周开国诸侯入主关中,桥山黄陵便成为秦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在华夏传说中,黄帝生于上邽轩辕谷 。轩辕者,天龟也,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灵之根也 。这上邽之地位于华夏西部,恰恰是老秦部族立国之前生存的根基。这轩辕谷,这玄武天龟,这西方上帝,则都是老秦人在西方游牧部族的包围中艰难自立时的佑护神灵。黄帝虽非秦人直接先祖,秦人却是在黄帝根基之地生存壮大而起的。唯其如此,秦人对黄帝的景仰膜拜,与对自己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迹与香火,秦法禁止农人猎户靠近桥山十里居住。秦人尚黑,其源多出,根源之一,甚或第一个根源,是对黄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后来才是阴阳家的水德论证。

如此一座神山圣陵,却有人在此隐居,如何不令造访者忐忑不安?

“君父,你看!”

胖大黑衣人顺骑士指向看去,遥遥一帘瀑布从对面高山挂下河谷,苍黄草木中一缕炊烟袅袅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隐隐可见。端详有顷,黑衣人笑道:“前有满山松柏,后有天河飞瀑,脚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好个所在也!”除下皮靴布袜,卷起长袍裤脚,说声走,大踏步走进河中。骑士高喊一声:“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连忙赶上,见父亲头也不回,也不再说话,只抢到前方趟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浅,不消片刻二人涉水到了对岸。瀑布茅屋炊烟已经不见,唯闻水声如隐隐沉雷,面前竹林遍山摇曳,与对岸桥山的万千松柏恰成遥遥呼应。黑衣人也不整衣衫,赤脚向竹林山坡爬了上来。将到半山,骑士忽然停下:“君父你听!”

山上传来悠长的吟诵,在隐隐沉雷中若断若续:“……古之大化者,乃与无形俱生。反以观往,复以验来。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动静虚实之理,不合来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复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辞也。以无形求有声,其的语合事,得人实也……”

“咿咿呀呀念叨个甚?”骑士一脸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儿,还记得为父那篇《天吟》么?”

“记得。”

“好!为父气力不足,你与他一唱。”

骑士一清嗓子,放喉唱了起来,粗犷的秦音顿时贯满山川——

天有长风 我无帆篷

天生惊雷 我做困龙

天为广宇 我思鲲鹏

翼若垂云 何上苍穹

歌声方落之际,山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好!其志可嘉也!”

黑衣人再不说话,猫腰大步向山坡爬上。精壮骑士连忙飞步抢前,拨草寻路,拉着父亲上山。爬得一阵,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烟隐在竹林深处,那道飞珠溅玉的大瀑布却挂在茅屋北侧的山腰。茅草中一条小道直入竹林,隐隐可见茅屋前发黑的竹篱与幽静的小庭院。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阵,深深一躬:“秦,安国君嬴柱,拜会先生。”

“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

随着长声吟诵,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现出一人,须发散乱虬结,精悍黑瘦,几是一个山民猎户。骑士看得一眼,大皱眉头道:“君父,回去算了。”黑衣人凌厉的目光向骑士一扫,回身遥遥拱手:“敢问先生,何以称谓?”山崖之人朗声笑道:“河西士仓,等候安国君多日矣!”黑衣人肃然一躬:“请先生回庄,嬴柱父子登堂拜谒。”山崖人朗朗一笑:“士仓茅舍,向不待客。安国君稍待,我片刻来也。”笑声落点,倏忽不见了山崖人身影。

客不当道。嬴柱父子刚刚走上竹林旁山坡,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抛向林中茅舍屋顶,山坳处一团烟火骤然升腾。伴着扑鼻松香,一阵大笑传来,茅舍庭院顿时被大火吞没。

“洒脱不羁,真名士也!”嬴柱不禁高声赞叹。

“君父,忒煞怪也!”骑士惊讶地嚷嚷起来,“这烟火不向四山蔓延,烧到竹林松柏火便住了!”

嬴柱板着脸:“这是桥山,黄帝陵寝,不知道么?”

骑士不说话了,只皱起眉头盯着渐渐飞散的烟火。此时,山坡竹林中一阵婆娑,精悍黑瘦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小道中间,一身布衣粗针大线地钉满了各色补丁,肩头一只包袱脏污得没了本色,手中一口短剑也是锈蚀斑斑,加上长发长须赤脚草鞋,活生生一个落荒难民。骑士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出一个响亮喷嚏。安国君顾不得呵斥连忙迎了过来:“山路崎岖,先生顷刻而至,嬴柱佩服。”来者哈哈大笑:“士仓常居山野,与鸟兽争食,身轻体健而已,安国君谬奖了。”嬴柱笑道:“敢问先生贵庚几何?”士仓道:“老夫已过耳顺之年,六十有三也。”“六十有三?”嬴柱惊讶地打量着劲健轻捷的士仓,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长长一躬:“先生真世外仙人也!”士仓一摆手道:“范叔扯出老夫,要给哪位王子点拨?”

嬴柱对山坡骑士一招手,回身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我父子同为先生门下,回到咸阳行拜师大礼。”一指骑士,“此儿乃我六子嬴傒。傒,拜见老师。”

嬴傒板着脸走过来浅浅一躬:“嬴傒拜见老师。”

士仓目光飞快地向嬴傒一扫,淡淡一笑:“公子不好书,不深思,只醉心剑戈骑射,何以称文武俱佳?”

嬴傒顿时面色涨红,昂昂高声道:“刀兵天下,剑戈骑射有何不好?”

“竖子无礼!”嬴柱呵斥一声,回身颇为难堪地一拱手,“国事幽微,不得已出此考语,尚请先生见谅。若得补上此子学问见识,嬴柱一门永不负先生之恩。”

士仓哈哈大笑道:“此儿不学无术,却不失本色,老夫姑且一试也。”

嬴柱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当即吩咐嬴傒背老师下山。士仓一摆手,说声老夫自在山下等候,已从草木间掠下山坡去了。嬴柱板着脸看一眼儿子道:“你既好武,追上先生是本事。”嬴傒顿时精神抖擞,口中好字未落,人已飞身下了山坡。山腰到河谷大约二里许,路程不长,却是荆棘丛生草木纠缠,要想快步下山谈何容易。嬴傒自恃精壮,顺着来路趟开的毛道,连跳带滚地来追落拓老士。说也奇怪,分明看见前方身影悠悠然如履平地,连跳带滚的嬴傒却总是无法望其项背。眼看再过一道山坎荆棘便是河谷草地,老士身影还是遥不可及。情急之下,嬴傒一个大跳和身滚过荆棘山坎,要在大下坡的河谷草地追上老士。不想刚滚下山坎荆棘丛,便被一名武士扶起道:“公子莫慌,我正在候你。”

“我慌个甚!”嬴傒一脸汗污一身泥土,又气又笑,“你说在这里候我?”

“正是!”武士赳赳挺身,遥遥向河对岸一指,“那个老药农说的。已经有两人去接安国君了,公子莫慌。”

“你才慌!”嬴傒没好气吼得一声,大踏步趟水过河去了。上得岸边,却见士仓大开两腿骑坐在一方滚圆的大石上,悠悠然兀自吟诵着嬴傒全然不懂的古奥句子。嬴傒赤脚走过去冷冷一笑:“先生腿脚好利落。”士仓头也没回道:“老夫利落,何止腿脚?你小子却没得一件利落。”嬴傒红了脸道:“滚山爬坡算个甚?剑戈骑射才是真功夫!”士仓回身哈哈大笑:“滚山爬坡尚不利落,却有真功夫?小子当真可人也。”嬴傒愤愤然道:“我是黑鹰剑士!先生知道么?”士仓呵呵笑道:“纵是鲲鹏名号,你小子也是蠢猪一头。”嬴傒大急,正要冲上来理论,却听身后哗哗水响,回头一看,父亲正沉着脸站在河边,连忙低下头走到旁边预备车马去了。

嬴柱赤脚走过来一拱手道:“先生之意,歇息一日再走,还是即刻便行?”

“但凭安国君。”士仓晃荡着枯树枝般的大脚,“老夫只一样,毋得张扬。”

“如此甚好。”安国君笑道,“我不如先生健旺,歇息两日启程了。”回身正要吩咐军士造饭,山道上一马飞来,片刻已到面前。骑士跳下马顾不得擦拭淋漓汗水,对迎上来的安国君一阵急促低语。安国君听罢,回身一声吩咐:“即刻拔营启程!嬴傒前骑开路,我与先生同车。”一阵忙碌,骑士小队护着那辆大黑篷车轰隆隆出了桥山。

天地不昭昭 谋国有大道

次日落黑,嬴柱车马匆匆过了泾水,再向南翻过北阪便是咸阳了。

嬴柱刚刚松得一口气,篷车外马蹄声疾,嬴傒在车外低声急促道:“君父,北阪扎了军营!是绕道还是停车请令?”嬴柱略一思忖掀开车帘道:“你上车护住先生,无论何事,不许出来!”说话间已经跳下篷车上了嬴傒战马,待嬴傒在车中说声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骑士前后护持篷车,便策马飞驰直向北阪而来。

北阪,原本是咸阳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塬,南北宽约十余里,东西横亘近百里,南面大下坡是咸阳,北面大下坡是泾水河谷。这道土塬地势高峻林木葱茏,历来是咸阳北面天然的要塞屏障。虽则如此,北阪却极少驻军。尤其是秦惠王之后,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经被秦国牢牢控制,除了阴山匈奴,来自北方的威胁基本已经消除,北阪只成了“金城汤池”的标志而已。如今这座军营突兀驻扎北阪,封锁了北面进入咸阳的道口,实在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军营连绵在前,嬴柱丝毫没有减速,领着身后车马自顾隆隆冲来。

“车马停队!验令通行!”道中鹿砦后一声大喝。

“安国君驾到——”一名骑士高举火把遥遥喝道,车马队风一般卷到了鹿砦之前。嬴柱一勒马,手中一面黑玉牌飞了出去。

“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后一声粗喝,黑玉牌又嗖地飞了回来。

“请王陵老将军出营说话。”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知道是五大夫王陵大军。

“大人稍待。”鹿砦后一声应答,一支响箭带着哨音直飞军营深处。顷刻之间马蹄如雨,一员大将风驰电掣般卷到营门,勒马间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国君如何到了这里?”

“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药,没有即时令牌。”

“篷车中是药材?”

“药材另车在后,篷车中是为父王诊病之神医。”

“好!打开鹿砦,百人队送安国君回咸阳!”王陵一挥手,一个百人骑队从灯影里飞出鹿砦,两列夹护住嬴柱车马。王陵笑着一拱手道:“老夫固与安国君相熟,却也得按上将军令行事,尚请见谅。”嬴柱笑道:“何消说得,闲暇时再与老将军盘桓。”说罢一挥手策马去了。

一路出营进城,王城区外军士林立,国人区长街也是甲士游弋森严定街。嬴柱本欲先到丞相府见蔡泽,问清究竟何事召他紧急还都,然一想身边有王陵的百骑队“护送”,只有悻悻作罢,回到府中顾不得细想,先忙着亲自安顿士仓的衣食居所。

士仓却是奇特,坚执不住嬴柱原先预备好的华贵庭院,只要住一间茅屋,说辞只一句话:“老夫土性,沾得茅草心踏实。”嬴柱不能勉强,与家老一阵密商,立即腾出了仆役居住的一座小院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请士仓去看。进得小院也没有影壁,迎面一株合抱粗的大柳树,柳芽初发,嫩绿清新;柳树后一座土丘,荒草荆棘交错,活似一座荒冢;土丘后又是三五株细柳,细柳后一排三间茅屋,屋旁一口青石井台的老井。

士仓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干净也。”旁边的嬴傒忍不住嗤地一笑。嬴柱瞪了儿子一眼,回身肃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时的工役棚,土丘是挖池泥土堆积。除了幽静,实在简陋得一无是处,先生坚执要沾土,嬴柱惭愧了。”士仓哈哈大笑:“安国君尽管惭愧可也,老夫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点,嬴柱也不禁笑了起来:“先生如此简约,嬴柱无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仓呵呵笑道:“这吃喝老夫却是讲究,不知安国君何以安顿?”嬴柱郑重道:“天下珍馐美味,但凭先生指点名目。”士仓连连摆手:“错错错,你说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馐美味,叫烂肠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桥山野果。要喝的,是飞瀑山泉。没得这两样,老夫浑身毛病。”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说个名目数量。”士仓掰着指头道:“松子、榛子、酸枣、山杏、野梨、羊屎枣、麦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等等等,只要是桥山采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庄侧瀑布?”“然也!”士仓得意点头,“水就省事些个,每月三坛,老夫只做水引子用。”嬴柱惊讶道:“先生不食五谷么?”士仓皱起了眉头:“没奈何时也得咥,只是生咥罢了,熟了咥不得。”旁边嬴傒憋不住大笑了起来,嬴柱正要发作,士仓摆摆手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无用。”嬴柱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却是无状。”士仓哈哈大笑:“安国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说话间家老已经将诸般琐务料理妥当,过来一禀报,嬴柱将士仓送进茅屋,自己带着嬴傒与家老告辞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将家老唤到书房,仔细询问蔡泽密书急召的缘由。家老却只说了经过: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来蔡泽手札一件,叮嘱连夜急送安国君,便匆匆离去了。这几日咸阳大是异常,家老派人四处探听,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郁闷,不能安寝,一时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他从来不涉国事,蔡泽秘密手札要他即刻还都,想必是国中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大事。此种大事,除了立储,还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决断,要废黜自己这个太子而另立储君了?极有可能!除了废立大典自己这个原太子封君当事者必得到场外,其余国事,自己在不在咸阳有谁过问?蔡泽不明说,便是不好说,若是委任国事,又何须蔡泽密书,早有王命车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时,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动。最后一次临走时,嬴柱谦恭求教,范雎只说了一句话:“明君在前,谋正道,去虚势,储君之本也。”从那以后,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潜心读书,便是着意侍弄自己病体,对外则从来不用太子名号,为的是韬光养晦,以免在父王对自己尚存疑虑之心的情势下无端招来王子们的猜忌合围。年前范雎悄然去职,给蔡泽留下了举荐士仓做自己儿子老师的密简。那日进宫,父王对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流露了满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顺利征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转折?果真如此,只有两个原因:一则是父王对自己病体彻底失望,二则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储君人选。仔细揣摩,这两点恰恰都是顺理成章。自己多病虚弱,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事实。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自己从小与军旅弓马无缘,纯粹是一个文太子。如此一个“孱弱”缺陷,在战国之世是很难为朝野接受的。父王对自己淡淡疏离而不加国事重任,显然是一直在犹疑不决。嬴柱不止一次地确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选,会毫不犹豫地废黜自己而另立储君。那么,这个新太子会是谁?一阵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对,嬴辉,非他莫属。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一阵悲伤,此人为君,我门休矣……

“君父,该练剑了。”嬴傒一阵风似的撞了进来。

“蠢猪!”嬴柱骤然暴怒,劈面一掌,“练剑练剑,顶个鸟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脸却呵呵笑了:“君父,还是出粗解气,我没说错也。”

嬴柱不禁又气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个主张来!”

“请来个老土包闲着不用,我能有个甚主意?”嬴傒低着头小声嘟哝。

“住口!”嬴柱一声呵斥,点着儿子额头痛心疾首道,“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过么!顽劣无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沦,毋宁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头,“儿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学见识,儿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着脸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见先生。”

父子两人匆匆来到小庭院,大门敞开茅屋无灯,院落空荡荡一片幽静。嬴柱低声道:“先生劳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来不迟。”正要反身出去,土丘顶一个声音突兀道:“既来何须走?明日却迟了。”话方落点,松柴般枯瘦的士仓已经站在院中,“安国君,进屋说话。”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当头,院中也好。”士仓一摆手:“春风送远,话不当院。进屋。”径自进了茅屋。嬴柱蓦然醒悟,默默跟进了茅屋。士仓也不点灯,只一指脚底大草席:“安国君,坐了说话。”径自先在大草席东首坐了下来,将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对面西首。屋中虽是幽暗不明,嬴柱却心知此中道理:士仓与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礼坐南北位,而将西首尊位让他,是士仓在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宾客。仅此随便一礼,这个落拓不羁的老名士的铮铮傲骨可见一斑。嬴柱非但不以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肃然拱手道:“深夜叨扰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仓笑道:“受托尽责,原是要为人决疑解惑,安国君但说不妨。”

“丞相私简召我紧急还都,嬴柱不明就里,又无从探听,不知国中何变?”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变。”

“何以见得?”

“北阪驻军,咸阳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证非敌国之患。”

“果真如此,肘腋之患是何等事体?”

“若非王族内乱,则是权臣生变。目下秦无强权重臣,安国君当明白也。”

“先生之见,与废储立储无关涉?”

士仓恍然一笑:“原来安国君心病在此,多虑也。”

“何以见得?”

“安国君身为储君,不明国政大道,却如庸常官吏学子,心思尽从权术之道求解政事变化。此非不可也,却非大道也。适逢明君英主,尤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详加拆解?”嬴柱面红过耳,一时嗫嚅起来。

士仓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难上心。待事体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迟。”

“好,我明日见蔡泽。”

“错也错也。”士仓揶揄笑道,“安国君果然善走权术小道。身为储君,国生大变不立即朝王协力,却先做小道试风,此乃自毁其身也。”嬴柱心下一惊,又觉得士仓未免小题大做,一拱手道:“先生之见,嬴柱在心。”一声告辞,转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门的嬴傒也跟着父亲腾腾腾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国君府中门大开,一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驶出,直向王城而来。一路留心,嬴柱已经从旗号兵器甲胄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阳守军,并没有蓝田大营的主力大军。所谓定街,军士也只对往来官车盘查,市井国人照常忙碌生计,街市并未骤然冷清。进入王城石坊,多年都是清晨空旷的王宫广场已经是车马云集,仅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已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重臣贵胄们悉数进宫。嬴柱原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打算在宫门“巧遇”蔡泽,先行探询一番再觐见父王。此情此景,嬴柱不敢怠慢了,轺车尚未停稳便一跳落地匆匆进宫了。

偌大王城确实忙碌起来了,正殿前东西两厢百余间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职事,吏员出入如梭,时有羽书斥候飞骑直入,恍然如长平大战时的国事气象。走过两厢官署,上得长长高台便是正殿。正殿前的两座大铜鼎青烟袅袅,一头白发的给事中 肃然站在鼎间殿口。嬴柱心知父王正在与大臣们朝会无疑,便快步登阶而来。方过大鼎,老给事中迎了过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我王不在朝会。”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细想跟着老给事中绕过正殿走了。

过了东西两座偏殿,是总理王室事务的长史官署,穿过长史署的长长甬道,便是国君的书房重地。从秦孝公开始,这里已经是四代国君书房了,从来没有变过。一进甬道,嬴柱便知要在书房觐见父王,心下不禁一阵宽慰——父王不与大臣朝会,却在书房召见自己,这是何等荣宠也。热流弥漫心田之际,却见老给事中分明已经走过了书房道口,却还是匆匆前行。嬴柱心头蓦然一跳,脱口要喊住给事中,却咳嗽两声生生憋了回去。老给事中回头一望,依旧脚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顿时一身冰凉,只有稳住心神跟了上来,双腿灌铅般沉重。

书房之后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设于王宫书房之后的特异官署,这便是驷车庶长署。商鞅变法之前,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四种庶长都是职爵一体,既是爵位,又是官职。大庶长襄赞国君,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右庶长为王族大臣领政,左庶长为非王族大臣领政,驷车庶长则是专门执掌王族事务。四种庶长之中,除了左庶长可由非王族大臣担任,其余全部是王族专职。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官制仿效中原变革,行开府丞相总摄政务,各庶长虚化为军功爵位,不再有实职权力。唯独这庶长之末的驷车庶长,因了职掌特殊,既不能取缔,又无法虚化,成为唯一保留下来的职爵一体的祖制庶长,且都是王族老资格大臣担任。但凡王子王孙与王族贵胄,最敬畏的便是这个地方。此署职司大体有四:其一,登录王族功爵封赏与罪错处罚;其二,登录并调理王族脉系之盈缩变化,处置王族血统纠纷;其三,执掌王族族库财货;其四,考校王族子弟节操才具,纠劾王族成员不轨之行。凡此等等,但让你来,十有八九都是查证纠劾之类的颇烦事体。嬴柱太子之身,被领到如此一个地方,能是好事么?

“庶长在署等候,太子请,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给事中匆匆走了。

嬴柱黑着脸走进官署,偌大厅中却没有一个人影。憋闷沮丧的嬴柱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动开口问事,正要径自坐进一张大案等候,大木屏后脚步声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一支竹杖摇了出来道:“老夫将闲人都支开了,你是太子嬴柱?还记得老夫么?”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别来无恙。”老人笃笃点着手杖目光骤然一亮:“噢,果真记得?老夫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谱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气又笑,脸却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贲,乃父王族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顿时沉下脸气哼哼道:“跟我治气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不该问你么?”说着颤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后的特设坐榻上落座,竹杖一点大案,“过来,看看这宗物事。”

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一只锦绣包裹的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的铜铆,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一头冷汗。

“这是蜀侯贡品,胙肉 。当真不识?”

“既有胙肉贡品,当是辉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么?”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一股浓烈的烟熏盐腌味儿夹杂着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道:“巴蜀地原有熏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胙肉,熏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嬴柱以为无涉礼法。”

“你没有闻出异味儿?”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中胙肉,倏忽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辉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嘘一声,咬紧牙关生生压住了翻翻滚滚的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辉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无有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辉弟。”

“好,你且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发落。”老人说罢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却焦躁难熬若漫漫长夜。士仓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就难以收拾了。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便想何如没有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临危局,顿时便见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没有父王,自己这个虚名太子立即大险。今日之事大为蹊跷,莫非父王弥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一身冷汗。

竹杖笃笃,老王叔摇进来喘息着一摆手:“去,大书房。”

嬴柱苍白的脸涨红了,骤然站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庶长嘿嘿冷笑,沉着脸色走过来将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稳住心神,推开竹杖道:“我只担心父王。”说得一句,突兀振作,大步匆匆去了。

大书房的长长甬道依旧那般幽静,踩着厚厚的地毡,嬴柱有些眩晕。眼看到了书房大门,嬴柱突然一个马步蹲扎,闭目长呼吸几次,方觉心神平静下来。从容走进书房,却见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耸动着两道雪白的长眉,似睡非睡地半睁着老眼,周围没有一个侍女内侍。

“儿臣嬴柱,参见父王。”

一阵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发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给我谋划一件事:日后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嬴柱等待有顷,见父王依旧默然,恭敬答道:“儿臣谨记。”

“旬日之期……”一句话未完,坐榻靠枕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

嬴柱深深一躬,出了书房,略一思忖又来到驷车庶长署,与老王叔说得半个时辰,方才出宫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时最想见蔡泽,请他指点治蜀之策。然蔡泽是开府丞相,要见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阵,似乎不妥,嬴柱径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经在府门等候得焦躁不安,见父亲轺车驶回,急不可耐地跟在车后一直跑到书房廊下,又抢步上前将父亲扶了下来。嬴柱看着一头大汗毛手毛脚的儿子,一声叹息进了书房。嬴傒跟进来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间练剑,在池边柳林遇见士仓先生了。”见父亲只唔了一声不问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见他昨夜说得还算有学问,向他说了君父今日进宫,问他有何高见?这老头儿只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阵默然,猛然转身一挥手:“走,去见先生。”

进得小跨院,老井台上一张草席,旁边一炉明火幽幽包着吊在铁支架上的陶罐,院中弥漫出一片清新的异香。一双黑瘦长腿大叉着半卧半坐在草席旁的井台石上,却不见人头。嬴傒噫的一声,正要冲上去看个究竟,嬴柱摆摆手笑道:“先生,煮茶么?”话音落点,一颗散披长发的头颅悠然从井口探出,转身坐正一个深深的吐纳,落气之后方才笑道:“桥山药茶,须接地气饮之。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没有想到。”嬴柱眉头一皱:“先生之法,颇具方士术气,不敢苟同。”士仓呵呵笑道:“惠王之后,秦国对方士深恶痛绝,原是不错。然则以养生论之,方士之术亦非全无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划一二,却与正道无关,安国君毋得忌惮也。”嬴柱见落拓不羁的士仓说得认真,连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浅陋无知,先生见谅。”士仓一指井台草席道:“安国君坐了说话。只怕你这难题老夫不好解也。”

“先生洞若观火,肘腋之患果然无差。”席地而坐,嬴柱将今日进宫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忧心忡忡道,“不瞒先生,嬴柱虽侥幸躲得一劫,前路却无以应对也。”士仓一直静静地听着,黑脸枯树皮一般板着,此时却突兀一问:“君与蜀侯之纠结,能否实情见告?”嬴柱叹息一声道:“此事龌龊也!不敢相瞒先生。”想着说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段宫廷秘事——

太子嬴柱与蜀侯嬴辉的恩怨纠葛,可谓纷杂交错。秦昭王先后有九女,名位分别是:王后(正妻)、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传统,王女比爵食禄,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禄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美人比爵少上造,年两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一律六百石。战国之世,大国君主动辄“畜女”数千,墨子孟子一班大家无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孝公之后的秦国君主实在是简约了许多,“畜女”大体只在十人上下,大体遵循了“天子十二女,诸侯九女”的古老传统。

周礼有定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与庶民同礼。然自春秋以降,婚礼已经在各诸侯国大大松动。为了增加人口,各邦国纷纷降低嫁娶年龄以奖励生育。越王勾践以民少为患,严令国中男子必于二十岁之前娶妻,女子十七岁出嫁,否则治父母以重罪。在这数百年的松动中,诸多新的早婚礼法逐渐形成,其中最显眼的一则,是国君可十五岁大婚,以利多子。秦昭王从燕国回来即位时,恰恰是十五岁,宣太后为他娶了一个楚国王族的十四岁少女。宣太后本是楚国王族女子,这位十四岁少女理所当然地成了秦王正妻,宫中称为芈后。两年后,这位芈后生下了秦昭王的第一个王子,自己却因大血崩而死了。二十岁时,秦昭王加冠大礼,宣太后一次为秦昭王册封了四个嫔妃,品级却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四个王妃生下了两子四女。一个儿子是嬴柱,另一个儿子便是嬴辉。嬴柱的生母是唐国后裔,品级是八子,被宫中称为唐八子。嬴辉的生母是故蜀王后裔,品级是少使,被宫中称为王少使。由于没有王后,三个王子由品级最高的唐八子执抚养职责,都在唐八子的泾苑吃住读书,嬉戏习武,相处得很是快乐。

倏忽十余年,秦昭王又先后增立了四个王妃,陆续生下了十个王子、六个公主。此时宣太后已死,秦昭王亲政,重行排定嫔妃品级:王后空位,以示对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老王妃依次递进,嬴柱生母做了夫人,其余三女分别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少使刚刚做了半年八子,却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逝,开始了嬴柱与嬴辉之间的龃龉纠葛。

在三个年长王子中,原本各有心病,越是长大,心病越重。长子嬴倬与次子嬴柱都是体弱身虚,从小经不起摔打,连秦国王子人人必需的练武都不堪重负,军旅磨炼更谈不上了。三子嬴辉精壮敏捷,醉心剑戈搏击,十三岁入蒙骜军中历练,十分得秦昭王钟爱。然则,嬴辉生性恶学,见读书便喊头疼。管教严厉的唐八子多次责打嬴辉,有次竟连竹尺也打劈了。两手鲜血的嬴辉逃出泾苑,对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领着儿子到秦昭王面前哭诉。秦昭王无可奈何,破例允准王少使执嬴辉教习职责。虽说两家由此生疏冷漠,毕竟无甚深仇大恨,还算相安无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内战场的嬴辉连夜回到咸阳晋见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谋害致死,理由是,为生母诊病的太医是唐八子族叔。秦昭王顿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来查去一个月,始终都是子虚乌有。可嬴辉依然咬定唐八子不松口,私下扬言要为生母手刃仇人。隐忍一月的嬴柱母子闻讯大怒。唐八子不见秦昭王,径直闯进廷尉府状告王子诬陷养母,忤逆难容,罪在不赦。嬴柱请见国尉,举发嬴辉因私逃军,请以军法治其罪。

如此一来,王室家丑举朝皆知,自然也演变成了一桩国事。秦昭王恼则恼矣,对这诉诸国法军法的嬴柱母子却也实在无奈,只有下令廷尉府秉公彻查。三月之后,廷尉府会同太医令联名具奏:王八子(死后追认品级)为寒热瘟病致死,诊治太医药方药物煎药器皿,均查证无疑,当依法处嬴辉流刑千里。秦昭王半晌默然,突兀厉声下令:“嬴辉流蜀!三年不得返国!”

在老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险蛮荒僻远甚于陇西。流放蜀地,显然是最严厉的处罚了。嬴柱母子非但无话可说,反倒是隐隐生出了一丝悔意。毕竟,唐八子一手将嬴辉抚养到十岁,眼见自己亲生儿子虚弱,心下存了好生抚养嬴辉以使儿子将来有个得力帮衬的念想;如今画虎不成反类犬,自己也落了个绝情寡恩的恶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嬴辉被放逐一月之后,秦昭王突然册立长子嬴倬为太子,册封嬴柱为安国君。一时之间,三位年长王子都有了自己的结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则,三年之后,秦昭王又突然册封嬴辉为蜀侯,就地赴任,不需来朝。这一重大变故,嬴柱母子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与赴蜀特使有交谊,还真不知道父王会在何时告知他们。唐八子满腹狐疑,借着太子探视养母的时机询问太子,太子也是事先不知。如此一来,嬴柱母子与太子一起突生疑惧:莫非老秦王准备教嬴辉做储君?果真如此,以嬴辉的顽韧刚猛,一旦君临秦国,嬴柱母子必是永无宁日了。太子原也不满,却因体弱性柔,只吭吭哧哧埋头叹息,半晌没有一句话。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乐得你等兄弟一心帮衬。”嬴柱记得很清楚,母亲淡淡说完这句话,丢下他和太子径自走了。从此以后,母亲在任何人面前都只夸赞嬴辉,即或太子有几次探视欲言又止,母亲也照样夸赞不休,说完便走,再没有与太子作过母子谈。

嬴辉做蜀侯一年之后,太子嬴倬出使魏国,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缩,秦国上下原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波澜不惊。秦昭王一番伤痛,为太子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下书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举荐太子人选。正在此时,回咸阳奔丧太子的嬴辉却突然秘密上书,指太子使魏前曾入宫拜辞养母,安国君嬴柱也曾为太子饯行,请彻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惊恐不安之时,王室书房吏密报消息:秦昭王怒斥嬴辉“不识时务不读书”,下令其即刻回蜀,无王书不得返国。

唐八子大感困惑,多方秘密探听,终于弄明白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对嬴倬、嬴柱两个儿子的孱弱一直耿耿于怀,始终对强悍精明的嬴辉寄予厚望;当初将嬴辉放逐巴蜀,实际上是要保护嬴辉不受宫廷争斗的伤害;这次重臣议举太子,秦昭王密令驷车庶长着意查核嬴辉在蜀之言行政绩,并即时通报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时,嬴辉却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上书纠劾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个“觊觎储君”的朝议。秦昭王大为光火,将嬴辉赶回了蜀地,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了。

嬴柱母子渡过了险关,从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辉疏远,反倒是借着礼数关节一力修补与嬴辉的亲情,在公开场合更是时时留心维护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国中大臣们渐渐淡忘了王子们之间的龃龉,安国君的贤名也渐渐在朝野流传开来。

三年后,秦国与赵国大争上党,战云密布,长平大战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联袂上书请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国人战心。秦昭王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将安国君嬴柱立为太子,并当即书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桩大事是在父王秘密开赴河内后镇守咸阳。那时候,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关中军政,得到了父王与朝臣的一致褒扬。可是,在长平大战后与赵国拉锯三年,秦国三次大败,嬴柱终于支撑不住,又一次病倒了。从此以后,嬴柱再没有参与过任何一件国事,连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遗忘了。直到这次朝局突变,关中严密布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进宫,嬴柱还是不知道嬴辉之变的真相。

原来,在长平大战后的三四年里,嬴辉一直与父王有着紧密的信使往来。络绎不绝的各种消息给了秦昭王一个强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国征战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绩,嬴辉在父王的心头重新活泛起来。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实的王族大将嬴摎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辉闻得密报,却找不见特使在蜀地何处查核,情急之下,以来春举行祭天大礼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两月,嬴摎依旧没有现身。无奈之下,嬴辉只有孟春祭天,之后依照规矩给父王进贡了祭天的胙肉。

驷车庶长告诉嬴柱:胙肉贡来之时,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阳。秦昭王接到嬴辉贡品很是高兴,邀了几位王室元老共享这难得的祭天胙肉。当侍女捧来两只热气蒸腾肉香扑鼻的大鼎,老给事中依例插入银针检验,秦昭王呵呵笑道:“验个甚?祭天正肉,亲子之贡,还能有毒不成?”元老们一阵大笑喧哗:“多余多余!蛇足也!”谁想便在君臣笑语之时,那支六寸银针骤然通体变黑,宛如一支焦炭,举座无不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父王脸色一沉,“银针定然有误,牵只狗来。”

一只高大的阴山牧羊犬刚刚吞下一块红亮的大肉,便怪叫着夹着尾巴打旋,没转两圈倒在厅中一命呜呼了。元老们目瞪口呆,一时无一人说话。秦昭王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大袖一拂径自去了。当晚,王族老将嬴豹率领一个铁骑百人队兼程出大散岭,直下蜀地去了。然后,有了关中腹地的大军布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说完,嬴柱一声粗长的叹息。

故事说完,已是暮色将至。士仓卸下早已熄火的铁架上的陶罐,向井边两只陶碗中斟满了红亮的汁液,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药,安国君来一碗如何?”嬴柱道:“先生茶果有定数,安敢掠美,但请自便。”士仓道:“怕药味儿么?”嬴柱摆手道:“哪里话来,我吃的药,只怕比先生吃的桥山野果还多。”士仓呵呵笑道:“你药我药,非一药也。你喝下这碗,只日后别向老夫讨要便是。”嬴柱一笑:“如此承情。”端过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咳嗽一声大皱眉头,“苦涩酸甜,还有些许腐草气息,先生喝得下去?”士仓哈哈大笑道:“安国君硬口一个,这便好!”一抹嘴岔了话题,“说说,安国君如何应对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终是摇了摇头:“我已心乱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仓不屑地一撇嘴:“阴沟已过,太子已经平安,乱个甚?”

“先生说甚来!”嬴柱眼睛骤然瞪起,“嬴辉必要返国纠缠,到时还不是诬陷我母子害他!此等事谁又说得清楚?还不是父王一念决断?如此险境,我能平安么?”

“噗”的一声响,士仓喷出了一口药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辉已经死了,事情已经完了,老王已经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国君还兀自神道道将心悬在半空,好笑也!”

“嬴辉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晓?”极是整洁的嬴柱顾不得喷洒一身的药茶,急得有些口吃起来。士仓枯树皮般的黑脸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踪,必是蜀地政绩有假;祭天胙肉有毒,关中大军布防,必是嬴辉要谋逆反国;嬴豹铁骑南下,必是奉密书调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辉死讯。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这般而已,安国君信也不信?”寥寥数语,嬴柱顿时醒悟过来,伏身草席纳头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顶。如何应对老王,敢请先生教我!”

对这番大礼士仓视若不见,只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可知老夫师何家学问?”嬴柱坐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两家学问了。”士仓笑道:“法家之士,施政为本,岂能隐居深山?”嬴柱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师了。”“大师?”士仓嘴角撇出一丝揶揄,“秦人熟知后墨,你可曾听说过老夫这个墨家大师名号?”嬴柱摇摇头道:“我对诸子百家原是无知,敢请先生指点。”士仓道:“老夫原本无师无派,后读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人们便认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先生原是自成一家!”士仓哈哈大笑着连连摇头:“不不不,老夫还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国君之难题,老夫便请老墨子教你,听好也!”咳嗽一声笑容收敛,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在庭院中激荡开来:

“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国士贤才,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千人之长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狭者速涸,流浅者速竭,硗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宫中,则不能覆国矣!”

尾音长长一甩,士仓目光盯住了嬴柱。嬴柱听得一头雾水,茫然摇头道:“似懂非懂,还请先生详加拆解。”

“不学若此,难为哉!”士仓叹息一声,枯树般的指节将井台石叩得梆梆响,“这是《墨子》开宗明义第一篇,名曰《亲士》,说的是正才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层:其一,为臣为子者,当以功业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图明君慈父垂怜自己,若是依靠垂怜赏赐而得高位,最终也将一无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寻觅依靠有锋芒的国士人才,虽然难以驾驭,然却是功业根基。其三最为要紧,说的是天地万物皆有瑕疵,并非总是昭昭荡荡,大水有阴沟,大火有烟瘴,王道有阴谋。身为冲要人物,既不能因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权术对国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笔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谋事,才能博大宏阔伸展自如,才能亲士成事。最后是一句警语:但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于王城之外的治国大道,功业威望便不能覆盖邦国,立身立国便是空谈!”

良久默然,满面通红的嬴柱喟然一声长叹:“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没齿不忘也!”士仓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国君,可知范雎对君之考语?”见嬴柱愕然摇头,士仓一字一板念出:“精明无道,愚钝有明,学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谈,方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惭愧又高兴,嘿嘿笑道:“若非应侯这考语,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仓得意地笑了,“竖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嗫嚅着,“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对策何难?”士仓枯树般的大手一挥,“走,老夫教你看样物事!”说罢霍然离席,大步噔噔进了茅屋。嬴傒连忙扶起父亲跟了进去,自己石桩一般守在了茅屋门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鸡高唱,嬴柱父子方才离开了茅屋庭院。

布衣水工震撼了咸阳君臣

秦昭王终于缓过了劲来,可以批阅文书了。

展卷一看大题,他便没了兴致,一卷卷撂将过去。目下最使他焦灼的,是治蜀无策。自惠王九年司马错出奇兵定巴蜀,至今已经六十年,秦国对巴蜀两地一直都采取类似于封地的王侯自治——先是以巴蜀两头领分别为蜀王巴王,再派出两名强干大臣分别为蜀相巴相执掌实权,除了不许成军,民政全部自治,基本上不向国府上缴赋税。后来,丞相甘茂担心巴蜀尾大不掉,奏请秦武王将巴蜀两君降格为侯爵,并改由王族大臣担任,领地自治却没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秦国的郡县制一直没有推行于巴蜀。仅仅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原指望这方富庶之地与关中一起成为秦国的金城天府,如今却成了民不聊生频繁生乱的危地。而这一切,又恰恰都是在嬴辉骗局破解之后才真相大白的。贡肉有毒,秦昭王还只是大生疑惑,派出嬴豹为特使彻查而已。及至查勘蜀地的嬴摎秘密返回咸阳,带来大量翔实证据,证实了蜀地十余年来穷乱不堪的危局,秦昭王才真正地勃然大怒了。嬴辉不堪!竖子该杀也!盛怒之下,他当即密令驻守汉水的大将桓龁率军一万直下蜀中,“请回”嬴辉明正典刑。谁料兵马方入蜀地,蜀人大起风声,说蜀侯贡品被养母下毒,蜀侯只有起兵杀回咸阳,肃清宫廷大患。桓龁率军兼程疾进,抵达蜀中,乌合之众的叛军一哄而散,嬴辉也畏罪自裁了。当那颗淤血的人头摆在案头时,秦昭王天旋地转,顿时昏厥了过去。

半月卧榻,秦昭王愈发坚定了彻底治蜀的主张。

仔细想来,嬴辉固然有罪,可要说蜀地穷困是嬴辉一人之失也未免牵强。六十年一直如此,嬴辉并未改弦更张,纵然浮躁添乱,穷乱根基却远非自他酿成。若不彻底治蜀,这方山水将永远成为秦国的巨大乱源,不说饥民流窜,仅是长驻一支大军,便是不堪重负,如此下去,秦国何安?要在中原逐鹿,更是白日做梦也。

噫,这是何人上书?秦昭王白眉突然一耸,哗啦一声摊开竹简,题头大字赫然入目——治蜀方略书!愣怔有顷,秦昭王迫不及待地一眼扫到书简卷末,却是“儿臣嬴柱顿首”几个字。揉揉老眼再看一遍,还是嬴柱,没错。秦昭王的惊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嬴柱虽有长进,然素来不学无术,唯求明哲保身,能有甚个治蜀长策?还不是被自己逼得急了,来虚应故事。然则,嬴柱毕竟还是太子,且看看他如何说法再做道理。

看得两行,秦昭王精神一振,说得不错!再看下去,竟被书简深深吸引了:

治蜀方略书

臣奉王命应对蜀策:蜀地原本富庶山川,然入秦六十年而贫瘠生乱,非蜀人之过也,皆国府之失也!国府治蜀之失者三:其一,侯相领蜀自治,几与封地无异,国府法令无以直达民治,反酿王族祸乱之源;其二,蜀道艰难僻远,关山重重,消息闭锁,财货难通,几同海外之邦,无以一体流通;其三,蜀地平川沃野,号为绿海,然水患频仍,庶民无积年衣食,常陷饥馑荒年,但有变故,不乱奈何?更兼封君唯求坐镇之权,无视庶民忧患,不思为国开源,蜀地便成累赘重负矣!臣尝闻昔年司马错取蜀功成,惠文王曾言:得蜀易,治蜀难。我得蜀地六十年而未大治,不亦明哉?唯其如此,臣斗胆直陈治蜀方略:力行郡县,大开蜀道,根治水患。此三策若行,蜀地必得大治也!王若纳臣之言,臣当举一人入蜀治水,以解庶民倒悬。儿臣嬴柱顿首。

“来人!”秦昭王啪地一拍书案,“宣安国君即刻进宫。”

给事中匆匆出去传令。秦昭王又埋首书案,再三咀嚼,觉得嬴柱这治蜀书洞若观火,道理说得彻里彻外地明白,方略又能扎扎实实地推行,无大言虚文,无掩饰造作,分明一个医国名士。怪矣哉,这是嬴柱么?这是那个只知唯唯保身而对国事退避三舍的王子安国君么?这是那个孱弱多病深居简出始终不被自己看好的太子么?莫非此子大器晚成,这几年修习得道?又莫非此子遇到了高人,竟至点石成金?一时间思绪纷繁,秦昭王罕见地在书房大厅转悠起来。

“父王离榻举步,儿臣欣慰之至。”

秦昭王转身笑道:“二子呵,快,进来说话。”

嬴柱一答谢礼,进了书房,步态轻捷精神抖擞,连苍白虚胀的大脸也透出了结实的黑红色,恍然换了个人一般。秦昭王老眼一亮,点点头喟然一叹:“非天意也,孰能为之哉!”接着一指书案上摊开的竹简,“这是谁人主见?”嬴柱望着老王的炯炯目光,一拱手坦然道:“父王明察:儿臣原本为病体所困,忧戚在心而不学无术。然自兄长病故、长平战后三败于赵国以来,儿臣痛感父王心力交瘁,遂生发奋雪耻之心,一面求医强身,一面读书体察国情。近年来,儿臣对《商君书》、《法经》、《鬼谷子》、《墨子》并秦国法典反复揣摩,多有心得。当初,父王以三弟嬴辉为蜀侯,儿臣深感不安。然三弟与儿臣母子龃龉,儿臣劝谏,父王未必听之。无奈之下,儿臣多方搜罗巴蜀图书,处处留心蜀地民治,方对治蜀有所主张。然儿臣多年疏离国事,不敢贸然进言,若非父王限期上书,儿臣依旧不敢言事。此次上书,乃儿臣留心蜀治之多年心得,无敢欺瞒。”

大书房静如幽谷。默然良久,秦昭王疲惫地倚上坐榻一声长嘘:“二子呵,数年之间有此鱼龙变化,不易也!儿抱病谋国,精进如斯,为父却熟视无睹,实在抱愧了。”

“父王……”嬴柱一声哽咽,不禁拜倒在地。

“起来了,坐。”秦昭王轻松地笑了,“说说,你举荐何人入蜀治水?”

“水家名士李冰。”

“水家?”秦昭王惊讶了,“我只闻许由之农家,如何还有个水家?”

“水家详情儿臣不甚清楚,只知李冰有《治水三经》,士人呼为水家。”

“立经成家,谅是不差。说说此人来由,你如何识得了?”

嬴柱坐直了身子,对父王说起了一则往事:十年前,他南下楚国湘山求医采药,在洞庭泽北岸遇见一片修浚河沟的民伕营。其时阴雨连绵,嬴柱一行三人随带军食已经耗尽,想在这里买一些干肉。指路老人说:“找官没用,只有找水神。前方那院石屋是县令,旁边那间干栏是水神,看好了,别拜错庙门。”依老人指点,嬴柱来到那间楚人称为“干栏”的吊脚竹楼前,高声询问,里边却空无一人。正在等候之际,大雨滂沱而至。两名卫士将虚弱的嬴柱扶进了干栏避雨,然后守在了干栏下继续等候。

滂沱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呐喊呼喝声在遍野闪烁无定的火把中遥遥传来,干栏主人却始终没有回来。第三日雨过天晴,清晨便闻干栏外人声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伕惊慌哭喊着:“水神升天!小龙归位!”拥向干栏而来。嬴柱闻声出来,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着潮水般围了过来,片刻之间将干栏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泄不通,咒骂官府与哭喊水神的叫嚷汹汹动地。

嬴柱正在干栏廊下,俯瞰人群中间的两具尸体分外清楚,稍一端详,不禁一声高喊:“此人有救!莫要动他,我来!”回身冲进干栏,提着药包跑了下来。嬴柱原是久病成医,孜孜不倦地寻药问医,几十年下来,对医道倒是比寻常太医还来得精熟。此番南下,非但随身携带救急奇效药,沿途所采名贵药石也有些许。此刻一声高喊惊动众人,灰蒙蒙的泥人群中便听一个熟悉的老人声音大喊:“天意也!快闪开!”众人闪开一条通道,嬴柱呼呼大喘着冲了进来,打开药包,先将三根闪亮的银针捻进了长胡须男子的肾俞、大肠俞、膀胱俞三处大穴;接着来看黝黑细瘦的少年,右手四指立即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缝穴。片刻之间,少年睁开了眼睛,叫一声“我父!”猛然翻身坐起。嬴柱连忙摁住道:“小哥莫急,老者是脏腑绞痛,稍待片刻便当苏醒。”少年瞪着眼睛打量着嬴柱,突然翻身扑地大拜:“先生神医!我父得救,二郎永世感恩也!”遍野泥人立即由近及远哗啦啦跪倒,一片乱纷纷哭喊:“先生救活水神,洞庭郡恩公!”

嬴柱起身团团一拱,顾不得多说,来看那长胡须男子。捻动银针之间,男子已经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不胜惊讶:“噫,我去见了东海龙王,如何便回来了?”周围灰蒙蒙泥人立即欢呼雀跃起来,“水神回来了!”“水神万岁!”的呼喊隆隆荡开在大泽高山。嬴柱见长须男子神秘兮兮的模样,皱着眉头摆摆手道:“这位兄台莫得心急,你经年劳累,食水太差,肾肠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调治,只怕撑持不了许久。”男子目光一闪低声道:“先生莫得声张,到干栏再说。”突然坐起一挥手高声大喊,“海龙王召我,密授洞庭水道!旬日之间,毋近干栏!”灰蒙蒙泥人群齐齐地吼了一声“谨遵水神”!轰隆隆片刻散去了。

进得干栏,嬴柱告诫男子卧榻禁言,立即开始了治药配药煎药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间三换药方,男子终于有了起色。少年也变得生龙活虎,里里外外地浆洗起炊,将一干人的衣食弄得分外妥帖。嬴柱得以分身,又精心配制了一剂补养元神的草药,教给少年煎药服药之法。少年大有天赋,一说便会,做得极是到家,完全不用嬴柱插手劳累。

到得第九日,长须男子精神大见好转,少年治了一席洞庭鳜炖莲藕,又打来了六桶楚国兰陵酒,满当当摆满了一张大草席,恭恭敬敬地请嬴柱三人入席。嬴柱方得席地落座,沐浴之后的男子已经脱去了一身脏污的短打,身着一领黑色麻布长袍,步履稳健神色庄重地从内间走了出来,领着少年对着嬴柱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也!”

嬴柱连忙扶住男子道:“医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言重了。”

男子起身肃然一躬:“在下李冰,一水工而已,不敢当恩公如此称呼。”

嬴柱见男子气度敦厚,全然没有了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笑了:“原是随众人景仰呼之,必是足下治水若神,何须过谦?”

“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声感叹,“大凡治水,皆是犯难赴险,多有生死关头,须舍身赴死方可为之。当年大禹治水,多杀方国头领,以至最后诛杀共工。非大禹好杀戮也,诚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无令行禁止之权,若不能使众人慑服,这水家之学便做永世虚幻了……”言犹未尽,却又打住不说了。

嬴柱恍然大悟,又惊讶莫名:“足下如何是庶民之身?治水大事,官府不管么?”

“来!”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举酒,三爵之后,我再细说。”

“好!三碗为限,祝足下康复如初!”

喝着兰陵酒,咥着洞庭鳜,男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经年水患,祖父辈打造了十几艘小船,举族三百余人顺江东下逃奔楚国。不想在船行大江峡谷险滩时,骤遇横贯江面的漩涡激流,十几艘小船全数被卷入江底,举族三百余人顷刻沉没。李冰后来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难中,只有一个新婚三个月的少妇神奇地被漩涡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边。这个少妇,便是李冰的母亲岷灌女。出蜀之时,岷灌女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在江边埋下了一块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个血手印。做好族人牺牲的印记,少妇岷灌女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万苦地跋涉到了夷陵,在蜀地难民的狩猎村庄住了下来,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岷灌女给儿子取名一个冰字,自此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来,跟着立誓不嫁的母亲开始了颠沛流离。婚俗极为开化的蜀人猎户们,容不下这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妇。岷灌女带着三岁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烟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个渔民村寨住了下来。母亲为渔民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举族唯一的根苗。艰难之中,李冰渐渐长大,母子竟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李冰天赋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鱼一个时辰,比渔网捕捞半日还多。更有一样,李冰悟性极高,但教一字,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十里内识得一半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风声渐渐传开,李冰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伕营的抱账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伕们的炊事账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级的小吏了。

然则此时,李冰却突然失踪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无。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黝黑精瘦的后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寻到了破旧茅屋。茅屋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白发苍苍的岷灌女带着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去了。安葬了母亲,黝黑精瘦的李冰又匆匆去了。

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洞庭泽倒扑出来,三湘千里汪洋,六畜尽成鱼鳖,万千渔民山民皆做了背井离乡的流浪群落。此时,一个布衣士子走进了洞庭郡官府,自请为总水工,要官府征发十万民伕交自己统领,五年之内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时楚国刚刚丢失郢都北迁寿春,楚怀王得报勃然大怒:“十万精壮民伕,五年统领,竖子要反叛啦!岂有此理!民乱大于水患,晓得啦?不行!”就这样,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送”出了官府,责令其永不得擅自“统领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无望,流浪庶民围着布衣士子嚷嚷起来,不让他离开洞庭泽。突然,布衣士子踊身跳入洞庭湖的万丈狂涛。一个时辰后,士子竟骑着一条小船般的巨鱼,飞出波涛直抵岸边高山!在流浪人群惊愕不已之时,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众只要服从水神号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复田园。山塬之间立即响彻狂热的欢呼,族长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见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后,几条通往洞庭湖的大水服服帖帖地归了原本水道,只要每水再引出一两条大渠,洞庭郡盆地便成可四季灌溉的沃野良田了。然则数万民伕全靠各族自己谋粮,与当年大禹治水如出一辙。此法初时尚可,时日一长便捉襟见肘了。眼见水患大体消失,民伕们不耐饥馑,渐渐散去了。从此,李冰的水神名声传遍湘楚,各地但有沟洫之谋,便来请李冰出任水工统摄水利。虽则如此,楚国官府却始终不敢起用李冰。李冰始终只是一个布衣水工。这次疏浚沅水,县令秘请李冰,不敢上报楚王。李冰依旧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一番话说完,李冰泪光莹然,嬴柱也是一时沉默。

“倘得统领一方水事,足下志向若何?”嬴柱突然问了一句。

“但能统水十年,其地一座陆海粮仓!”慷慨一句,李冰回头一挥手,“二郎,拿我的《治水三经》来。”少年飞步入内,捧来一方木匣打开,李冰捡出一卷卷展开递过,“先生但看,这是治河卷,这是治湖卷,这是沟洫卷……”突然哽咽,李冰一拳捶地,揪心的一声叹息,“天生我才,何其无用也!”

嬴柱心头一颤:“他年若有相求,何处寻找足下?”

少年一拍掌笑道:“最好找也!普天之下,哪里有水患,哪里有水神!”

那日,李冰醉了。二郎说,水工生涯酒做伴,父亲这是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

故事说完了,秦昭王喘息着没有说话。

良久默然,秦昭王轻声问了一句:“这个李冰,现在何处?”嬴柱道:“去年济水河道淤塞,泛滥淹没齐赵两国数十万亩良田。李冰正在那里修浚河道,还是庶民水工。”秦昭王一双白眉猛然一耸:“你没有请他到咸阳?”嬴柱低声道:“用人事大,儿臣不敢擅自做主。”秦昭王凌厉的目光一闪,又平静了下来淡淡道:“说说,你既举荐李冰,欲任他何职?”嬴柱道:“蜀郡水工。民伕可由郡守统领,李冰只司治水,以防万一。”

“谁来做郡守?”

“郡守事关重大,儿臣尚未有举荐之人。”

“嬴柱啊嬴柱,”秦昭王一声叹息,“你长了谋国之见识,却没长担待国事之胆魄也。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国君第一难题。一个好国君,见识不高有能臣可补。用人无识无断,虽上天无法补也!”

嬴柱肃然一躬:“儿臣谨受教。”

“记住了,”秦昭王叩着坐榻扶手,“旬日之内请回李冰。如何任用,应对之后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儿臣当即亲赴济水。”

四月初旬,一支商旅车马队匆匆进了咸阳,直抵幽静的驿馆。秦昭王夜半得报,当即拍案下令:即时就寝,清晨卯时在正殿举行应对朝会。多年来,秦昭王天亮就寝午后方起,已经成了咸阳宫不成文的办事规矩。清晨时分百事停摆,禁止任何响动,金红的朝霞穿破层层宫殿峡谷,弥漫出一片辉煌的幽静与落寞。

今日却是不同,寅时首刻宫中内侍全体出动,洒扫庭除预备朝会。封闭多年的正殿隆隆打开,宽大厚重的红毡可着三十六级白玉阶直铺到车马广场,殿外平台上的两只大铜鼎又变得皇皇锃亮,粗大的香柱升起了袅袅青烟,神圣的庙堂气息顿时随着袅袅青烟弥漫开来。寅时末刻,宫门车马辚辚,应召大臣已经陆续进宫,鱼贯进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肃然就座。卯时钟声刚刚荡开,殿前给事中一声长长的宣呼:“卯时正点,秦王登殿朝会——!”座中朝臣齐齐拱手一呼:“参见我王!”目光齐刷刷聚向了王座后巨大的黑鹰木屏。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再也没有举行过朝会,都是单独召见大臣决事,诸多不涉实际事务与不干急务的大臣,已很难见到秦昭王了。昨夜骤闻朝会书令,大臣们惊疑不定忐忑不安纷纷揣测事由,但最要紧的,还是要看看老秦王身体究竟如何。毕竟,老秦王已经年近古稀了,无论出于何种想头,目睹老秦王气色如何都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肃然无声的寂静中,黑鹰大屏后传来隐隐脚步声,虽显缓慢迟滞然却不失坚实。随即一个高大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拄着一支竹杖稳稳地走了出来,一领黑色麻布大袍显然已经比着王制改短,一头苍苍白发散披在肩头,一脸沟壑纵横的纹路上赫然印出了大片的黑斑,头上无冠,脚下无靴,腰中无剑,全然一个山居老人。然则如此一个老人,站在王座前目光缓缓一扫,举殿大臣们立即陡然振作。

“诸位大臣,”秦昭王坐进了特制的坐榻,伸展开双腿点着竹杖沉稳开口,“今日朝会,只为一事:定我治蜀之策。事由缘起,由丞相、太子对诸位申明。”说罢向东方首座一点头,微微闭上了一双老眼。

蔡泽离座起身,转身面对朝臣高声道:“列位同僚:巴蜀入秦六十年,无增国家府库,反是祸乱迭起,以致成我累赘。秦王欲改治蜀之策,太子上书以对。今日朝会,是议决定策:先议太子三策以定总则,再议蜀地水患治理之法。太子上书已发各署阅过,诸位畅所欲言,尽可质询。”

片刻沉默,大田令 站起道:“臣启我王:太子三策,至为妥当。老臣担心者,只是蜀地水患难治,民风刁悍,须得妥选郡守。否则,可能重蹈覆辙。”

“臣等赞同太子三策!”殿中一口声呼应。

蔡泽笑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事也实在无争无议。太子请。”

嬴柱第一次在重大国事中居于首倡位置,又被举朝大臣同声拥戴,心下很是振奋,将自己的治蜀三策再次阐发了一遍,而后转到了治水,将李冰其人其事扼要说了一遍,末了道:“蜀制之改,实同变法,且需十数年之功,非举国同心无以撑持。蜀制之变,以水患至大。水患不除,变法便会落空。唯其如此,嬴柱举荐李冰治水。其人能否担承水工重任,尚请朝议决之,父王断之。”

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宣李冰。”

随着“李冰晋见”的迭次传呼,殿前司礼导引着一个人走进殿来。大臣们惊讶得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长闪亮的铁杖,身背斗笠,脚下草鞋,黝黑干瘦又细长,活似一根大火余烬中捡出的枯枝木炭。众目睽睽之下,此人毫无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一拱手:“布衣李冰,参见秦王。”

秦昭王笑道:“老夫年迈,未得远迎,先生见谅,请入座。”

司礼官员将李冰领到秦昭王左手侧下的大案前,将李冰虚扶入座,转身去了。这张座案比蔡泽的首相座案还靠前三步,且正在两方大臣的中央位置,显然是国士应对的最尊贵位置。按照秦国传统,只有诸如苏秦张仪范雎这般山东名士被秦王召见,才有此等礼遇。今日这李冰显然一个村夫渔樵,竟得如此尊贵,大臣们如何不惊讶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们便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

蔡泽机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铁执杖,莫非体有内伤?”

“这是探水铁尺,并非铁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发老臣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四尺铁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辈以为,江河之水,常深几许?”李冰依旧淡漠如前。

“尝闻: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李冰也不说话,手中物事向殿门一伸,喀喀连声,那支闪亮的铁尺竟一节节连续暴长,顷刻之间直抵正殿门槛,光闪闪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铁尺喀喀喀缩回,又成了一支铁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尺,老夫孤陋寡闻也!”

“业有专精,术有专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这个布衣水工的傲骨铮铮角出。大臣们一时愣怔,却也不禁肃然起敬。蔡泽见秦昭王眯缝着一双老眼,心知应对不能太长,否则老王在朝会上打起呼噜来可是有失大雅,思忖间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号,敢问天下水患,大势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条。”李冰肃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一扫而去,略带楚地口音的雅言响亮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须臾离者也。然则,水之为善也大,水之为害也烈。盘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兽也。察其为害之烈,水之劫难,世间第一大患也。水之为害,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没财货吞噬生灵,莫此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为害。兴水利而去水患,经国第一大计也。禹之为大,与天地同在者,疏导百川入海,出入于高山洞穴也。查方今天下,列国灾难十之八九在水患:中原魏韩周有大河之患,赵国有汾济之患,东方齐国有海患济患,北方燕国有辽水易水之患,南方楚国有江患泽患,秦有泾渭之患蜀水之患,吴越有震泽之患与海难之患。岭南之地,更是水患荒漭及于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内凡得水利者,水患无处不在!此为天下水患之大势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苍迈的驷车庶长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

“世无不治之水患,全在为与不为之间也。”

蔡泽赶紧追回了话题:“先生之见,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楚地洞庭之患、蜀水之患为最。”李冰断然一句,看着大臣们困惑的目光,侃侃拆解道,“楚地云梦、洞庭、彭蠡、具区四大泽 ,本为大江溢水弥漫生成,实乃吐纳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泽出水入江。江水泛滥,四泽尽数吸纳。若以天地之道,四泽之地尽占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则,要得水利,便得使四泽通江之水道畅通无阻,时时疏通淤塞。楚国唯知尽占水利,却不思维护水利之源,听任地裂之变堵塞洞庭水道百余年而熟视无睹,以致江水与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喷溢,滔滔弥漫南楚,淹没庶民财货不计其数。积年累代,洞庭水患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声插话,“老夫执掌农事,对水之利害尚知一二。自大禹治水始,大河便是天下水患之首,江水次之也!先生既师水家之学,却独以自家治理未就之洞庭与自家祖籍之蜀水,为天下水患之首,岂不怪哉!”

“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李冰非但毫无懊恼之色,反倒是第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语态也是平和庄重,“大禹之时,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导,大河入海之道已框定大势,险难河段业已明白如画,河决之患已是百不遇一。是故,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千余年,大河清流滔滔,两岸人口聚拢日甚,村畴繁衍不息,已成我华夏丰腴腹地也。李冰之见:除非山林巨变,大河两岸山塬多成不毛之地,其时河水成泥,河床日高,定然成为华夏心腹之患。否则,大河永远都是天下第一水利!”

“有见识!”蔡泽拍案赞叹一句,转身揶揄地笑了,“大田令也是经济之臣,如何连‘江河虽烈,禹后多利’这句断语也浑然不知了?”

“丞相学问大矣!”大田令硬邦邦顶了一句,“敢问何方神圣下此断语?”

“《计然策》。足下读过么?”蔡泽一脸轻蔑地微笑。

“虚妄传闻之书,不足为凭!”大田令雪白的山羊胡子骤然翘了起来。

蔡泽正待反唇相讥,却听背后竹杖笃笃,立时恍然大悟:当此紧要之时,岂能自顾炫示自己学问见识?心下一紧,当即向面红耳赤的大田令一拱手笑道:“蔡泽鲁莽,大令兄见谅,议决正事要紧。”回头一脸肃然,“先生方才说了洞庭水患,尚未言及蜀地水患。蔡泽敢问:蜀地并无大江大河,如何水患竟与洞庭泽同列天下之最?”

“蜀地水患,实是天下独一无二也!”李冰粗重地一声喘息,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只皮袋打开,拿出一方白色物事哗啦抖开,题头大字赫然是“蜀地山水”。殿口给事中极是机敏,挥手低声吩咐一句,两个少年内侍立即快步抬来一个图架在大殿正中支好,将李冰手中的山水图对着秦昭王挂了起来。两厢大臣纷纷离座,一齐围到了图板前方两侧。

“山为水源,要得知水,须先知山。”李冰走到图板前用量水铁尺指点着,“蜀地水患,根源在山。蜀地大势:四面群山环绕,中央盆地凹陷,地势北高南低。蜀西昆仑万仞,为华夏江河之源。蜀北有岷山巴山,江水支流尽出其中,而以岷水 为最大。蜀南有江水穿行,山峦夹峙东去,自不易为患。蜀地水患,尽在穿行蜀中之岷水也!”李冰喘息一声,啪地一点图板,“诸位但看:岷水自北出山,两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自无泛滥之灾。岷水南下入蜀中一马平川,水势浩浩铺开,骤遇玉垒山阻挡不能东流,汪洋回灌夺路南下;其夹带泥沙年年淤积,河床年年抬高而成悬壶之势;虽有千里沃野,然年年淹灌,庶民便呼为‘灌地’,或呼为‘岷灌’,纷纷举族迁徙。空有苍茫绿海,却无庶民生计可言!而玉垒山以东之平川,因不得岷水,却又是大旱频仍土地龟裂,更是贫瘠之地。岷水过蜀中平原而不能得水利,此蜀地所以贫困也。玉垒山阻隔水道,一山而致蜀中水旱两灾。此等水患,天下独一无二。非万众之力十年之期,不足以治也,不亦难乎!”

这番话侃侃说罢,图板两厢的大臣们鸦雀无声了。

自惠文王取巴蜀,秦人一直以蜀地为无垠陆海,以巴地为江水重镇,前者得富,后者得强,何乐而不为?然得蜀六十年,蜀地非但没有成为秦国后援府库,反倒成了倒贴的一个大包袱。于是,朝野上下自然而然地将愤懑归结到了守蜀的王族大臣身上,对动辄作乱的蜀地怨声载道,指斥是他们吞噬了蜀地财富。否则,如此陆海岂能民不聊生?基于“乱蜀不生财”的朝野口碑,曾有大臣提出“弃蜀留巴”的甩包袱方略。当年若非上将军白起以“弃蜀必强楚”为由坚执反对,很可能蜀地已非秦地了。此次,嬴柱对策一出而举朝赞同,实际上是大臣们长期怨蜀的积累而已。今日听得李冰剖陈水患,大臣们方知蜀地穷乱由来已久,穷乱根源恰恰在于水患。蜀水之患在山,山乃天成,人岂能治?

“蜀地若此,无救也。”大田令转身一躬,“老臣之见:蜀水无治,莫若早弃!”

“诸位之见如何?”秦昭王目光缓缓巡睃,大臣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显然是默认了弃蜀主张。秦昭王目光在太子嬴柱的脸上顿住了,见嬴柱一脸茫然,又在蔡泽脸上顿住了。蔡泽明朗一拱手道:“臣以为,既是水患为本,当先听李冰之说,而后决之。”

秦昭王点点头:“先生但说无妨。”

“蜀地水患,看似天灾,实乃人祸也!”一双草鞋在厚厚的红毡上大跨前两步,李冰对着王座一拱手慨然高声语惊四座,“蜀人最是多灾多难,与洪水猛兽相搏,于高山密林谋生,世代为水患所累,家家有洪荒之恨,苦思治水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然则,昔年蜀王昏聩,视水患为天降不治之灾,从无治水之愿。蜀地归秦,庶民厚望治水,秦蜀官府却屡屡以中原战事为大而推托,唯知征赋敛财,不思于民除害,以致岷水河床日高,水患年年加剧。如此世代水患,孰非人祸也!远古之时,洪水荡荡怀山襄陵,天下庶民尽成洞穴之兽。然有大禹出,率民治水,导百川入海,终成华夏之水利伟业。由此观之,水患虽烈,终可治之。天下水患不足畏,唯畏官不任事。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世间百害皆可除,唯人祸难消也!”

一席话掷地有声铿锵回荡,大臣们勃然变色。自商鞅变法以来,秦以富民强国傲视天下,何曾被人公然指斥过官不任事人祸成灾?今日一个布衣草鞋的小小水工,如此在秦国朝堂斥责秦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请杀李冰,以正天下视听!”驷车庶长愤愤然喊了一句。

“臣等请杀李冰,为秦政立威!”举殿一片呼应。

只有太子嬴柱与丞相蔡泽没有说话。嬴柱实在没有想到李冰会将水患归结到如此一个匪夷所思的话题上来,这还是水工么?如此狂悖之论,父王岂能容得?刹那之间,嬴柱后悔了,自己轻率地举荐了这个不识大体的水工,完全有可能连自己也给卷了进去,当此之时不能轻举妄动,只有等父王开口了再说。蔡泽却是另一番心思,自己新入秦国为相,欲行计然富国之策在关中治理泾渭,却总是不能雷厉风行。李冰所言“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分明是自己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目下之策,不能杀了李冰,留下此人,可做自己在关中治水的得力臂膀。

“臣启我王,”蔡泽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了,“李冰虽诋毁秦政,然终是有用之才,当罚为官役,许其在秦中河道戴罪立功。”

“丞相差矣!”大田令直指蔡泽,“诋毁秦政,安可饶恕?”

看着若无其事淡漠微笑的草鞋布衣水工,大臣们义愤填膺,齐齐地吼了一声:“诋毁秦政,罪不可赦!”将目光一齐转向了王座。

白眉猛然一耸,似睡非睡的秦昭王倏然睁开了一双老眼,一声冷笑道:“诋毁秦政?谁个说说何为秦政?李冰怎个诋毁了?”这冷冷一笑轻轻一问,大殿中骤然死一般寂静,大臣们张口结舌没有一个人开口。秦昭王脸色一沉,笃地一点竹杖站了起来,“尔等私心,老夫岂能不知?都怕我这老王脸上挂不住,都来逢迎。却没有一个人为国事着想,说一句耿耿直言。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商君所开秦政之风也。曾几何时,以至于斯,痛哉惜哉!商君之风安在哉!”眼睁睁看着须发雪白的老秦王挥袖拭泪,大臣们满面通红默然低头,一时大为尴尬。蔡泽与嬴柱更是如坐针毡无地自容。

良久,秦昭王转过身来肃然向李冰深深一躬:“先生不世良臣也,嬴稷谨受教。”

李冰不禁扑地拜倒:“蜀人水深火热,秦王但念之救之,李冰愿戴罪效力死不旋踵!”嬴柱连忙冲过来扶起了李冰。秦昭王笑道:“秦政之要,在富民强国,岂有他哉!蜀人亦为秦人,老夫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风骨,老夫敢不用之?”笃地一点竹杖一字一顿道,“本王书令:蜀地改行郡县制。李冰为蜀郡守,爵同左更 ,赐镇秦王剑,军民统辖以治蜀。”

“我王明断!”李冰尚未开口,举殿一声赞同。

“先生还有何求,尽管说来。”秦昭王只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冰。

“十年之期,李冰定还大秦一座金城天府!”

秦昭王哈哈大笑,苍老的身躯瑟瑟抖动,一句话没说点着竹杖径自去了。

昭襄王暮定计然策

蔡泽忙碌着李冰赴任,内心翻腾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为相眼看一年,自己的计然策还没有任何施展,便被这个不期然冒出来的李冰夺去了富秦首功。虽说蔡泽绝非狭隘忌才之辈,对李冰也是激赏有加,然则总觉得不是滋味。自己挟计然长策入秦,说动应侯范雎让贤荐贤,虽说也有唐举襄助之功,毕竟自己是真才实学胜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泽却突然觉察到了秦国朝局的错综复杂与种种微妙,根基未稳便大张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无成先淹没了自己。警觉之下,蔡泽放弃了立即着手治理关中河渠的方略,而将扎稳根基放在了第一步,决意不急于做事,内心给自己立下了个“切忌急功近利”的规矩。大半年来,朝局奥妙已经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无太子之实的安国君嬴柱,显然将自己看成了未来股肱。几方有实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军中大将们也与自己熟络了许多,开府丞相的为人口碑眼看着立起来了,一河冰水也眼看着渐渐开了。只要自己摸准老秦王对身后大事的确定安排,蔡泽便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如此一来,蔡泽很是为自己这种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缩自如,明睿保身而后立功,大有陶朱公之风也。

然则,这种欣然陶醉却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当李冰的人祸说震惊朝堂而举殿喊杀时,唯有蔡泽提出了不杀而役使的主张,断语是“虽诋毁秦政,然终是有用之才”。在那刹那巨变之时,蔡泽闪出的念头是:既要给老秦王留足脸面,又要保住李冰为我所用,还要显示开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场急智而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三面皆顾,实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然则,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为秦政”,蔡泽立时大感不妙。后面那些痛心责难,虽是面对请杀李冰的大臣们说的,却更是令蔡泽脊梁骨发凉。其中根由,是老秦王对他这个开府丞相的主张连一个字也没提。没提不是遗忘,而是生生显出了冷落,显出了他比请杀的臣子们更有私心。更要紧处,事先老秦王已经与他商定了朝会事宜:李冰应对之后,由他与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对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势一变之后,老秦王全然抛开了他与太子,断然亲自下书,将李冰这个布衣水工一举擢升为郡守,且是左更高爵赐镇秦王剑,直是匪夷所思!书命一宣,老秦王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大笑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毕竟,蔡泽不是平庸之辈。散朝之后冷静思忖,猛然悟到自己又犯了入秦之初说范雎的大错:不从谋国做事处着眼,而只以全身自保为念,才有了立足于权术的种种应对。此等作为在山东六国可能不失为高明,然在秦国却是注定碰壁。为相近年不施展,大才在前无胆魄,所谓的计然策只剩下了吆喝,老秦王何等君主,觉察不来么?蔡泽啊蔡泽,你在范雎面前已经碰壁了一回,这次又碰一回,当真其蠢如驴也!当日若非唐举指点,范雎何能隐退而举荐你入秦为相?目下没有了唐举此等高人,你却如何?难道无可救药了?果真如此,你蔡泽还有脸做燕山名士么?

蔡泽狠狠地咒骂了自己一番,静下心来仔细揣摩,立即明白了该当如何。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为李冰入蜀做好铺垫。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给李冰的权力比王族大臣出任的蜀侯还大,显然是将治蜀重任一举压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蔡泽自然也是赞同无疑,然而却绝对不会周详谋划,更不会全力以赴。经此朝堂之变,蔡泽郑重告诫自己:一定要大道谋国无私做事,否则将一事无成灰溜溜地离开秦国。全面权衡了秦国大势与蜀地危局,蔡泽确认老秦王决策堪称明断,李冰天赋奇才更兼风骨凛然,确是治理蜀郡的上上人选,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将治蜀当做富秦大政,当做该由丞相全局调遣的大事来做,绝不能泛酸掣肘。

虽则如此,蔡泽总觉得此事有失周全。记得老秦王下书之时自己心头一闪,可当时没想明白,也不敢说,便将这个疑惑压了下来。如今公心一起,此事顿时明白如画——秦法有定:无功,得任事而不得受爵;连张仪之武信君与范雎的应侯,都是在任相建功后封爵的,而蔡泽这个丞相则至今尚无爵位;今李冰固当大任,然尚未赴任便得十二级高爵,秦法岂不错乱失序?此例一开,后必仿效,秦法岂不沦丧?秦国奖励军功,要害便在这爵禄之上,爵禄滥赐,必伤朝野功业报国之心,岂是小事?

想得明白,蔡泽立即上书秦王,剖析了其中利害,直言不讳地“请除李冰爵位,以正秦法”。蔡泽已经想好,秦王若有责难或不予理睬,自己立即请辞。不想上书次日,老秦王紧急召蔡泽进宫,当着太子嬴柱的面,对蔡泽当头便是一躬:“丞相公心护法,本王谨受教也!”蔡泽热泪盈眶,当即请命自任蜀道总使之职,以六年之期开通蜀道。秦昭王很是惊讶,但却呵呵笑了:“丞相甘赴难事,足见已将治蜀纳入大局了,老夫欣慰也。然则,此事非纲,丞相还是任用一个属官去做了。”说罢打着呼噜睡着了。

怏怏而归反复思忖,蔡泽最后还是认定老秦王没错。的确,无论这条路多么重要,毕竟都不是纲,一个丞相做了修路总使,谁却来统摄全局政事?纲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厦梁柱也,开府丞相之职责也。开府丞相不总揽全局,却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来,自己的第二件大事应该着手了。

一月之后,丞相府颁布了在蜀地推行郡县制的法令。开通蜀道的诸般事务也做实了,李冰入蜀的属员配置也全部就绪。就在五月大忙到来之时,蔡泽与太子嬴柱率领全体朝臣在咸阳南门外郊亭为李冰饯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们疑惧消散,对李冰变得真诚了许多,纷纷举着酒爵对李冰诸般叮嘱。李冰却始终都是那种淡淡漠漠的微笑。

蔡泽担心这位深得老秦王激赏的水神记恨,特意自己驾着轺车将李冰单独送到了南山脚下,临别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泽第一个为公请命,必使公高爵于国也!”一阵愣怔,李冰哈哈大笑:“原来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说罢下马肃然一躬,“李冰生平之志,唯求一官身水工领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职,统摄一方民力财力,于治水有百利而无一害,故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国便没有了李冰,何言高爵于国矣!”蔡泽大是惊讶:“先生师陶朱公之风,功成身退?”李冰摇头笑了:“我为水工,天下水患未尽,安敢言功成身退?”说罢一声告辞,上马去了。

愣怔怔看着李冰人马隐没在了南山谷口,蔡泽方才长叹一声,回车进了灞水河道。午后炎热,走得几里蔡泽觉得干渴,在道边一片树林中停下轺车,坐在一方大石上打开水囊喝了起来。正在此时,道边辚辚车声,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泽抬头一看,一个胖大的身躯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却是何人?

“安国君荒野来寻,莫非又来采药?”蔡泽揶揄地笑着。

“愧对丞相,嬴柱赔礼了。”嬴柱深深一躬,坐在了对面大石上,“丞相举荐名士助我,嬴柱举动却未预闻丞相,实在有违君子之道。然则事有原委:嬴柱原以为丞相不世大才,嬴柱即或出得几彩,何能掩丞相光华?却未曾料到,丞相迟迟不行计然长策,竟教嬴柱先出治蜀对策,陷丞相于难堪境地。平心而论,嬴柱实为父王所逼,对策自保,未曾虑及其他,尚请丞相见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也!”蔡泽瞪起了一双细长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讽地笑一笑,弥漫在脸上的却是无法掩饰的惊讶,“安国君但说,君之所为,是否士仓指点?”

“是。不全是。”

“此话何意?”

“士仓告诫:谋国有大道,根基在功业,身为储君重臣,不能尽以权术立身也。自省往昔行径,嬴柱抱愧无以自容。仔细想来,蜀乱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领地自治,此中弊端谁个不知?无人点破者,无非畏惧伤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训诫,嬴柱决立公心正道,方有了那卷说真话实话的上书。如此而已,实在平常得紧。”

良久默然,蔡泽一声喟叹:“谋国有正道,根基在功业。士仓说得好啊!”

“嬴柱今日寻来,是想给丞相一个消息。”

“噢?安国君又要出惊人之举?”

“哪里话来!”嬴柱细长的眼睛闪烁着,“父王决意巡视关中,丞相有何见教?”

“如此说来,安国君奉王命随行?”蔡泽心下惊讶,脸上却很是淡漠。

嬴柱摇摇头道:“今晨进宫探视母亲,方才得知。”

“没有大臣随行?”

“详情不知。”

“甚时起行?”

“三日之后。”

“好!事或有救!”蔡泽一掌拍下,又连连摇晃生疼发红的瘦手,“这个机会断不能错过,你我都得同行巡视。说说,安国君有何谋划,要老夫给你让道么?”

“两岔了,两岔了。”嬴柱连连摆手,“我本无随行之心,只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风险老迈出巡,特来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怀计然之学入秦,对治秦富秦必有通盘划策,我争个甚道?嬴柱今日申明:此后必与丞相协同谋国,助丞相推行长策!”

“安国君果真鱼龙之变也!”蔡泽红着脸哈哈大笑几声,站起来在大石前转悠着,脸色沉了下来,“秦王年逾古稀,绝不会有再次出巡了。执意为之,其意明白不过:治蜀大事上道,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会同行,是对你我失望,岂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报国,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泽摇摇头:“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蜗身不展,长策虚置。安国君大约是偶有识见而常无胆魄,缺少担待了。事证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

“如此说来,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了?”嬴柱不禁红了脸。

“莫急莫急,”蔡泽摆摆手笑了,“目下,你我之于秦王,犹鸡肋耳,弃之可惜,咥来无味,明白?”见嬴柱困惑摇头,蔡泽笑了,“安国君不用费神这等事,只安一颗全力为政知无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随行,对谁个言去?”

“此事老夫担承,保你三日后随行出巡。”说罢大手一挥,“走,该回去了。”摆着罗圈步摇出了树林。片刻之间,两辆轺车向晚霞中的咸阳城辚辚驶去了。

五月初旬,南风吹拂,关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黄。

咸阳也顿时热了起来,连晚风中也裹着烘烘的燠热之气。秦昭王最是怕热,要在往昔,早该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则,章台虽好,离咸阳也只有百里之遥,却终是离开了中枢之地。当此国事艰危朝野浮动之际,国王威权便是镇国利器,秦昭王如何敢须臾离开?说起来,自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已经是多年没出王宫了,纵是夏日燠热,也只有忍了。

热归热,国事还是不能耽搁。给事中几番选择,秦昭王允准了在后宫园林的滈池边召见一班老臣。滈池是东引滈水入宫成池,再南流出王宫园林入渭水,是关中两水在咸阳王城结成的一颗明珠。池中活水流动,碧绿汪洋。岸边垂柳成行,时有大石亭面水临风,实在是比大冰镇暑的王宫书房还清爽了许多。今日,外围最宽敞的一座石亭做了小宴铺排。明月刚刚挂上树梢,一班应召老臣陆续来了,一时间交错行礼谈笑风生,池边一片喜庆。

谁也没有料到,老秦王这番召见的是清一色的经济老臣:大田令(掌农事土地)、太仓令(掌粮仓)、大内(掌物资储备)、少内(掌钱财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百工制造)、关市(掌商市交易并税收)、右采铁(掌采掘铁矿石)、左采铁(掌冶铁),还有一位驷车庶长,齐楚楚十位老臣。这十位臣子虽然都是经济大员,爵位、执掌、隶属却大都是三等:驷车庶长为高爵王族大臣,因执掌王族封地生计,关涉经济而被特召;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三位,为经济官员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余六位,则是开府丞相的属官,大体皆是大夫级中等爵位,寻常情势下都是听命于丞相而不直接面对秦王。此等官员职爵虽低,却都是实权在握,直接与百业庶民打交道,被坊间国人呼为“业官”,即专精一业之官员。

依国事法度与秦国传统,这般三等臣子合为一体被国君召见,是从来没有先例的。也许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老臣子们礼遇寒暄之后,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足下瞅瞅,召来一班致仕老朽,你说老秦王要做甚?”

“无非要大行敬老之风,老王先自垂范朝野,岂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独敬我等食货之老?其余老臣不算老么?”

“大是大是!老夫之见,大约老王要谋经邦济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献策。”

“不不不!”一老连连摇头,“属官尽在,丞相缺位,能做朝会谋划?”

“对也!丞相不来,忒也托大!”一老愤愤然了。

“噤声噤声。”一老低声笑道,“丞相能不来么?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见召。”

“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见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听得完我等絮叨?”

“听得完听不完不打紧,要紧是谁个总揽推行?老秦王自个动手么?”

“这不对了?说说而已也,听听而已也,莫得当真。”

老臣们惊喜忧戚莫衷一是之时,四盏风灯悠悠从池边而来,老臣们立时肃静了下来。风灯渐行渐近,老秦王坐在两名武士抬着的荆山竹榻上,雪白的长发散披在佝偻的肩头,宽大的麻布袍袖几乎苫盖了小巧精致的竹榻,一双老眼始终微微闭着,时不时传来一声断续的呼噜。看看将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给事中轻轻咳嗽了一声,老秦王立即睁开了双眼,呵呵笑声随风飘了过来:“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见礼,各自入座,先吃喝着。”说话间竹榻稳稳落地,秦昭王拂开了前来扶他的给事中,竹杖一点站了起来,微微颤抖着霜雪般的头颅一步步挪了过来。

“参见我王!”老臣们肃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齐齐地躬身施礼。

“坐了坐了。”秦昭王呵呵笑着靠近了特设在石亭宽大台阶上的坐榻座案,伸展着腿脚扫视了老臣们一眼,“谁不能席地?说一声,换坐榻。”

“臣等尚可。”老臣们齐齐地回了一声。

“老来能屈伸,好事也!”秦昭王感喟一句,举起了大爵,“都是一班老人,多年未曾谋面。来,先干一爵,诸位硬朗康健!”

“我王万岁!”老臣们兴冲冲一呼,纷纷举爵汩汩饮了下去。

“难得也!”秦昭王悠悠啜了两口,放下酒爵笑道,“今日月明风清,与昔年老人一聚,实堪欣慰。诸位尽皆经邦济世之臣,掌事务实,熟悉我土我民,虽致仕有年,时或有上书言事者,足见老人忧国之心未尝有减也。”激励一番,秦昭王一声叹息,“天意也!长平大战后,老夫有失洞察,三战皆败,国力大减,竟不能出函谷关逐鹿中原,诚令山东六国笑耳。当此之时,如何使秦国再起,如何使根基夯实,老夫无良策以对,想请老人一谋。诸位但以国事为重,尽可直言相向,毋得有虚。”

亭下一片寂静,原本隐隐约约的呱呱蛙鸣与悠悠蝉声显得有些聒噪。见老臣们的目光都看着驷车庶长,秦昭王哈哈大笑:“有言在先:今日只论职事所能,不论官爵高低。老庶长不涉实务,懂个甚?请他来还不是为了做起来方便?太子丞相都没来,就是为了诸位说话方便。毋得多虑,但说无妨。”

“老臣有话。”太仓令颤巍巍站了起来,“长平大战前老臣掌仓,其时大秦腹地六座仓廪尽皆盈满,庶民小户犹有百斛存粮,更不说汉水房陵仓、楚地南郡仓、河内野王仓、阴山云中仓,仓仓足储。我王昔年入河内督导长平后援,不患粮秣不足,唯患运力不逮,何等气象也!倏忽十余年,秦国腹地仓廪存储不足三成,山东外仓更是压仓犹难。近年关中旱涝不均,土地荒芜,年成大减,庶民家仓消耗殆尽,已成春荒望田之势。唯其如此,老臣以为,当今第一要务,是增加年成,足仓足食!”

一言落点,末座右采铁已经站了起来:“臣启我王:自我大军退回关内,宜阳铁山复被韩国夺回,铁石所需难以为继。咸阳铁坊开工不足两成,兵器打造已经停顿,唯能小修小补而已。大型兵器非但十余年未添一件,且多有锈蚀坏朽无以修葺。如此再有数年无铁,大秦之强兵将不复在矣!”

“如何如何?”秦昭王嘴角猛烈一抽搐,“年前国尉尚且有报:铁石足兵,不足为虑。如何一时如此窘境了?”

左采铁昂然站起高声道:“大秦官风今非昔比,我王听得几多真话?”

秦昭王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终是生生忍住,腮帮咬得鼓鼓的狞厉一笑:“诸位但说,兜底儿说真话,老夫要的便是个真字!”

“我王求真,老臣敢不谋国?”关市起身慨然拱手,“自山东六国重起合纵,我军大败于信陵君统率的救赵联军,关外入秦商旅已锐减八成。咸阳尚商坊原本是万商云集,物流如河,而今萧疏冷清,百不余一。偌大咸阳南市,原本是与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战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减少了四成上下。商市萧疏十余年来,山东大商之税锐减九成,其余关市税金大减六成,若无盐铁两项支撑,大秦商市几于崩溃矣!”

“老臣也有话说。”老态龙钟的前少内颤巍巍站了起来,“老臣昔掌钱财,府库存金三万六千镒 ,秦半两通行天下,年铸六千八百三十四万枚,珠玉宝藏并各种古董器物一万六千二百五十三件。但有秦使东出连横,在在挟金千镒之上,其时不患无钱,唯患无才,却是何等气象!然则,今日之拮据,老臣委实难以出口……”一语未了,期期唏嘘语不成声。

秦昭王白眉猛然一耸:“今日如何?府库没钱了?”见举座无声,秦昭王不禁勃然大怒,“谁知道今数?说!”旁边侍立的给事中躬身低声道:“臣启我王:秦法有定,府库存金素为邦国机密,致仕臣子无由过问。臣因王宫用度,与府库多有来往,大体揣摩,府库诸项钱财合计,大约只是昔日三成上下。”

“岂有此理!”秦昭王笃笃笃连顿竹杖,满脸沟壑都抽搐起来,见老臣们一片惶恐,生生咬着牙关压下了怒火长嘘一声,“老夫非对你等也,说,还是那句话,兜底说!”

一时间老臣们纷纷诉说。大内说器物存储不足以应对一场大战。大田令说,关中数万亩良田变成了荒芜的盐碱地,昔年入秦的山东移民已经开始悄悄外逃。邦司空说,民力维艰,仅靠刑徒劳役根本不足以开通蜀道。工室丞说,百工作坊已经有一半停工待料,连兵器维修的皮革、生铁、木材等也不足用了。连驷车庶长都说,王族封君的封地这些年也是水旱频仍年成大减,有几家非但无力纳赋,还得王族府库倒贴……总之,是人人诉说艰难,缅怀昔日大秦强盛,无不感慨唏嘘。

说着听着,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渐渐地平息了,那双雪白的长眉紧紧缩成了两个白钻,听到末了冷冷一笑:“再难再苦,总得有个出路不是?诸位说说,当此艰危之际,当如何使秦国再起?哭穷哭难,顶个鸟用!”

一句粗鲁的骂声,老臣们惊愕得面面相觑无话可说。骤然之间,老臣们觉得未免也太兜底了,老秦王脸上也是实在搁不住了。可是,要教老臣们当下谋划对策,却是谈何容易。且不说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经不谋其政,纵想谋政,也都是人各一业的事务传统,谁个能有通盘长策?更兼原本已经觉得说得太多,谁还敢贸然对策?愣怔错愕之下,都低头盯着案上的酒菜痴痴发起老呆来。

“散会!”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站起身匆匆大步去了,慌得给事中与几名武士连忙一溜小跑赶了上去,竟将一班老臣丢在了池边无人理会。

回到书房,秦昭王脸色铁青,靠在坐榻里泥雕木塑般望着黑沉沉的屋梁,吓得书房内外的内侍侍女大气也不敢出。过得顿饭时光,秦昭王猛然站了起来大喊一声:“传令长史:明日立即出巡关中!”给事中答应一声飞步去了。片刻之间,长史捧着一方木匣匆匆来到,进门道:“启禀我王:丞相蔡泽夤夜紧急上书。”秦昭王冷冷道:“本王在宫,为何不来直说?”长史道:“丞相是要晋见,臣言我王今夜早寝,丞相思忖再三说声难得,留下书简去了。”秦昭王扫一眼木匣上的泥封,喘了口粗气:“打开。”说罢靠在坐榻大枕上眯缝了一双老眼,“念来听听。”

长史念得几句,秦昭王猛然睁开眼睛连连摆手:“且慢且慢,从头再念。”长史一点头,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清晰地回荡起来:

臣蔡泽顿首:入秦有年,臣未展长策,心实有愧。期年揣摩踏勘,臣对再度强秦已有定见,述其大要,王可忖度。长平战后,秦国大衰,跌至惠王东出以来最低谷。其间根本,在于秦国本土经济一直未有长足开发。往昔秦之殷实,一在积累,二在扩地,三在掠国。自我王即位,五十年大战连绵,连夺河东、河内、夷陵、南郡四地,魏楚韩周之累世财货,泰半入秦矣!上党与强赵相持三年,而终能长平一战大胜,多赖秦国财货囤积之盛耳。然终因未能一鼓灭赵,且失河外之地,财货自此无所进项也。及至再行灭赵,三战败北,举国积财消耗八成有余矣!更兼近十余年六国合纵锁秦,入秦商旅锐减,咸阳百业萧条,关中水旱不均,蜀地水患民乱迭生,关外四郡复失,内无食货之根,外失财货之源,秦之国计民生终陷凋敝矣!然则,困境并非无救。臣以为:秦欲再起,当一反往昔积财之道,以腹地开发为本,以扩地掠国为末。唯本土民生蓬勃茂盛,强国之根方无以撼动也!唯其如此,臣有七字方略:明法、整田、重河渠。实施于国,则当以关中平川为轴心,蜀中陇西为两翼,消弭水患,泻卤出田,老秦本土当成天府也!盖秦国新法虽有蛀蚀,然根基坚实,朝野无变乱之虞,唯国策得当,十年之期,强秦再起有望矣!

“念啊!”秦昭王霍然睁开眼睛,敲打着坐榻扶手。

“启禀我王:丞相上书完。”长史将竹简放上书案,“丞相有言,明日午后入宫晋见,尚有详实对策说王。”目光一阵闪烁,秦昭王轻轻点了点竹杖:“念也念了,你以为这对策如何?”长史恭谨道:“臣不谋大政,对丞相长策无以置喙,唯觉论秦之失似有太过,邮传朝野,恐于国不利。”秦昭王目光又是一闪:“你是说,此书不邮传郡县?”长史低声道:“依据秦法,丞相之国事书当邮传郡县知晓。然此书指斥历代秦王国策有失,臣恐徒乱民心。以臣之见,可以‘该书未涉实政’为由,留宫不予邮传。”

秦昭王默然了,凝神思忖片刻,突然一拍坐榻扶手:“不!全书抄本照发,并责令各郡县立即上书以对!”说罢起身向给事中一挥手,“备车,丞相府。”长史尚在愣怔之中,秦昭王已经点着竹杖出了书房。片刻之后,一辆遮盖严实的黑色篷车在几名便装武士簇拥下出了王宫,向东面的大街辚辚驶来。

新丞相府坐落在正阳道的北侧,七进官邸,属官官署应有尽有,只是没有后苑园林,显得宏阔不够。其间原由,是蔡泽尚未定爵,入主范雎的应侯丞相府多显唐突,秦昭王当初便下书另辟了这座闲置官署做了蔡泽丞相府。黑篷车到了府前,便见府门风灯明亮,各色吏员穿梭般出出进进,车马场也是满当当没有空位,秦昭王不禁大是惊讶,低声吩咐驭手绕道后门进府。

从后院一路前行,后三进院落一片寂静,廊道转角连风灯也没有。将近府邸中段的国事堂,领道的老仆向行榻旁的给事中示意停步,自己要去通禀丞相。秦昭王摇了摇头,竹杖一点从武士抬着的行榻上站了起来,径自向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给事中低声吩咐几句,教武士们原地守候,只带着一个长衣带剑武士匆匆跟了上来。

国事堂是丞相府第三进庭院的公务大堂,形制如一座小型宫殿,前有六级宽阶;庭院两侧是属员官署;庭院中央是传送政令的谒者亭,亭外一车一马,随时准备将丞相国事堂用印的政令传送出去。在整个丞相府,这第三进庭院是中枢所在。此时已经三更末刻,庭院中的每间官署却都是灯火煌煌大门洞开,遥遥看去,吏员们不是埋头书案便是匆匆进出,连谒者亭都是灯火通明驭手在车,一副待命出发的模样。

秦昭王脚步悠悠,心下却是疑惑:近日并无国事定断,这蔡泽连夜忙碌个甚来?莫非有了紧急军情?六国攻秦了?及至扶杖摇上六级宽阶,站在廊下向大厅中一望,秦昭王不禁愕然——面对大门的北墙上张挂着一幅巨大的《秦国山川图》,凡有山水交汇处便有大大的红点绿点。黑瘦的蔡泽正站在图下对几名属官指点着挂图说话,两厢一张张书案前的吏员则一边埋首翻阅卷卷竹简,一边不断地拨动算器,没有一个人抬头。大约顿饭时光,蔡泽与属官们会商完毕,一回头才看见秦昭王站在廊下,愣怔之下一时张口结舌。

“丞相夤夜忙碌,老夫看得痴迷了。”秦昭王呵呵笑着进了大厅。

“我王这厢坐。”蔡泽恍然醒悟,连忙将秦昭王向自己的主案前领引。无奈主案前却是相府领书与几名属官正在稽核,一边忙碌一边争执,对身后事浑然不觉,满厅没有一个空闲处落座。蔡泽正在尴尬,秦昭王抬起竹杖一指朗声笑道:“好!一派振兴气象也!国事若此,夫复何言?”蔡泽连忙拱手道:“臣未向我王禀报,清理举国府库,此时尚未理出头绪,臣之过也,请我王处置。”秦昭王慨然一叹:“丞相言重也!公心谋国,何过之有?本王当国五十余年,别无长处,唯这放手臣下任事,还是说得也。前有太后穰侯,后有武安君应侯,无论本王亲政与否,何曾因大臣集权任事而生龃龉?天下人才,唯敢任事者方可成事。丞相振作,老夫高兴尚且不及,谈何罪过处置矣。”蔡泽低声道:“臣有一上书,言及先王之失,心下正在惶恐不安。”秦昭王点着竹杖哈哈大笑:“丞相没读过先君孝公之《求贤令》么?不数先君之错失,安有秦国变法!邦国要富强,自当因时而变,祖宗之法何足畏也?”

“臣谨受教!”蔡泽大感振奋,当即深深一躬。

“秦王万岁!”大厅吏员们一片欢呼。

“好好好,万岁一回。”秦昭王雪白的头颅颤动着呵呵笑了,“你等忙了,我与丞相另找个地方说话。”蔡泽连忙一拱手:“前四进皆满,臣冒昧请我王入臣寝厅。”秦昭王点杖笑道:“好,寝厅,左右好歇息。”

直到雄鸡高唱天色发白,那辆黑篷车才辚辚离开了丞相府。

三日之后,秦昭王在丞相蔡泽与太子嬴柱陪同下出巡关中,在任经济大臣十五人一体随行。除了老秦王一辆宽大结实的辒凉车,其余官员尽皆轻骑,出了咸阳东门沿着渭水河道向东而来。这辒凉车是特制的宽大车辆,人在其中可坐可卧,车厢的弧形顶盖有可闭可合的天窗,左右两边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车衣,垂衣闭窗则温,去衣开窗则凉,故曰辒凉车,也叫辒车。后来始皇帝死于酷暑,尸体用这辒凉车运回,辒凉车渐渐演变为丧车,也叫安车,这是后话。

车马东出咸阳数十里,是关中大县高陵地面。高陵县正在泾水入渭水的交汇地带,东接秦国故都栎阳,一马平川,也算得秦国腹地的上等县了。秦昭王怕热,一直坐在大开的车厢天窗之外,四野风光尽收眼底,眼见城池外的田禾已经收割净尽,农人们正忙着引水灌田,田畴中却时不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嚷,不禁大奇:“夏灌好事,农人们吵闹个甚?”

车旁蔡泽马鞭遥指答道:“关中水荒,历来夏灌争水,吵闹家常便饭了。”秦昭王不禁大皱眉头:“怪也!关中八水环绕,如何有水荒?”蔡泽一拱手道:“我王醉心战事,未尝详察关中山水农事。关中虽有八水十三池,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却始终只有一条,便是穆公时百里奚在郿县修成的百里渠。其余各县庶民灌田,全部依赖老井田制遗留的残渠,与民户自开的毛渠。这残渠毛渠,渠道窄浅,极易淤塞。战事多发,县吏、亭长、里正等一班吏员忙于催纳赋税,民众则忙于收种与战时徭役,众多残渠毛渠无暇修葺,夏灌之时引水极少,自然争吵起来。”蔡泽说得扎实,秦昭王不禁红了脸道:“那井田制里外四层水网,井渠、里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成了残渠?”蔡泽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也。三代之时,地多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规整。然千年之下,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经沧桑巨变,井田制已成古董废墟,其里外四层水渠早成荒草干沟,无引水灌田之利,有助长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是以才有商鞅变法的‘废井田,开阡陌’。这开阡陌,便是平整井田制遗留的废路废渠为耕田。据臣踏勘,关中二十三县,保留的井田残渠只有五条,每条宽不过六尺,长不过二十里,对于抢时抢种之夏灌,无异于杯水车薪也!”

秦昭王默然了,咣当咣当的车轮沉重地碾在心头,良久无语。多少年来,秦昭王都自信自己是个明君,知国知人洞察烛照,对秦国的操持绝不会有差。然今日一到高陵栎阳,自己对民情民生已如此生疏,遑论偏远之地?一时百感交集,秦昭王一声叹息:“邦国生计,卿能如数家珍,实堪欣慰矣!”闭起一双老眼不再说话了。

蔡泽说一句我来领道,匹马前行,出了官道两层护林向田间村路东去。

半个时辰后,车马从渭水北岸的田野接近了栎阳地面。突兀一阵白茫茫尘雾卷来,秦昭王“噫”的一声揉揉眼睛,接着几个响亮的喷嚏,连连摇手吭哧道:“甚地方?有白毛风!”蔡泽咳嗽着高声道:“渭北斥卤地,民人呼为硝碱滩! 我王看了——”

秦昭王费力睁开老眼,脸色倏地沉了下来。遥遥望去,白如雪地的盐碱滩茫茫无涯,间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绿洲,极目而尽,没有一个村庄,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阳光下闪亮。时有大风掠过,片片白色尘雾从茫茫荒草渗出的盐碱渍水滩卷地扑面而来,森森可怖。

“如此硝碱滩,关中几多?”秦昭王嘶哑地喊了一句。

蔡泽挥舞胳膊指点着:“咸阳以东六十里开始,再向东三百里,渭北平川断断续续全部如此。关中耕地,主要在渭水两岸,渭北占一大半,差不多白白扔了。”

秦昭王阴沉着脸一指:“走,塬上看!”

车马上得一座树木稀疏的土塬,但见北方天际山塬如黛,背后是渭水滔滔,这茫茫白地夹在渭水与北山之间断断续续向东绵延,活脱脱关中沃野的一片片丑陋秃疤!在这片片秃疤中,绿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碱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渗出草地的比盐汁还要咸的恶水。水草之间蓬蒿及腰狐兔出没蛙鸣阵阵,偏偏是不生五谷。

“这这这,关中沃野,何以有此恶地?”秦昭王生平第一次茫然了。

蔡泽马鞭指点着渭水南北道:“关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泾水洛水也。自周人建丰京镐京始,河渠灌溉多在渭水以南,然渭南之地多为山林,多为王室园囿。渭北则因河流少开垦多,多为旱田荒原。渭水流经关中中央地带,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积成滩,无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积渍成这种白土斥卤地,民人呼之为硝碱滩者是也。”

凝望之下,秦昭王突然眯缝起老眼一指:“那片白滩有星星黑点,是人?”

“那是扫碱民人。”蔡泽接道,“硝碱成害,也有一蝇头小利,出碱。渭北庶民除了耕耘仅存坡地,凭扫碱熬碱谋生。”

“扫碱熬碱能谋生?”嬴柱惊讶地插了一句。

蔡泽指着白茫茫滩地道:“这白地寸草不生,却有浸出的晶晶碱花。民以枯干蓬蒿结成扫帚,在滩地扫回碱花,加水以大锅大火熬之,泥土沉于锅底,碱汁浮于其上。将碱汁盛满一个个陶碗,一夜凝结,便成一个大坨,秦人呼为‘碱坨子’。碱坨子化开,便是碱水。精者可以厨下和面防止面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咸阳皮坊常来购买,即便胡人入秦,也必来收购碱坨子带回。渭北农人之生计,大多赖此蝇头小利,以艰难度日矣。”

“好事也!艰难个甚?”嬴柱更是困惑了,“天生硝碱,不费耕耘之力,大扫卖钱便是,钱换百物,如何还是艰难度日?”

“安国君有所不知,”蔡泽叹息一声,“就成碱而言,这白茫茫滩地也分为几等,并非处处都有碱花可扫。你看,蓬蒿荒草之地没有碱花,渍水过甚处也没有碱花,唯有那浸透盐硝却又未渍出咸水,潮湿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碱花生出。更有一样,碱花也是夏秋多生,冬春则成白土烟尘。如此一来,能扫碱者也是寥寥几处,何能大扫大卖做摇钱树了?”

秦昭王不禁悚然动容:“老夫生为秦人,五十余年过秦无数,却是熟视无睹也!卿本燕人,对秦地却有如此深彻了解,孰非天意使然矣!”

“人各用心,原不足奇也。”蔡泽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显出了天下名士的洒脱不羁,“计然之学,讲究的便是察民生知利害。臣师计然之学,悉心勘察天下各国之经济民生近二十年。入秦之先,臣曾在渭水泾水间奔走两年有余。否则,臣何敢入秦争相?”

“名士本色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夫几乎走眼矣。”

“原是臣公心有差,亦不谙官道所致。”蔡泽红着脸深深一躬。

“好事多磨,何消说得!”秦昭王慨然一点竹杖,“你只说,秦国出路何在?”

“远近两策,可保秦中富甲天下!”

“近策?”

“三年之内,大力整修渭北残渠毛渠,确保可耕之田足水保收!”

“远策?”

“十年之期,引泾出山,东来泻卤,成秦中良田三百万顷!”

嬴柱急迫插话:“丞相慎言!三百万顷,岂非痴人说梦?”

蔡泽悠然一笑,马鞭遥指西北道:“我王且看,泾水遥出故义渠国山地,经中山瓠口东南流入渭水。若得西引泾水出中山瓠口,于塬坡高地修干渠三百里,向东注入洛水。再于三百里干渠上开百余条支渠,向南灌溉冲刷,此谓泻卤成田之法也。此渠但成,不出十年之期,关中当尽现良田沃野,天府陆海便在秦川!”

默然有顷,秦昭王向蔡泽深深一躬:“果能如此,丞相再造之功也!”不等蔡泽说话,秦昭王转身点着竹杖连续下令,“长史快马羽书:立召渭北十县县令急赴栎阳,太子襄助长史准备栎阳朝会;丞相准备三年近策之实施方略,届时全权部署,老夫只为你坐镇便是。走,我等车马立回栎阳!”

于是,一行车马在夕阳晚照中下山了。夏日晚风漫卷着秦军的黑色旌旗,栎阳的闭城晚号粗粝地回荡在渭水山塬,辚辚车马融进了火红的晚霞,融进了暮色中的幽幽城堡。

华阳夫人憋出了一字策

嬴柱忧心忡忡地说完了视察关中之行,士仓不禁哈哈大笑。

“先生笑从何来?”

“安国君何忧之有?老夫实在不明。”士仓一拍草席,“栎阳朝会,大势已定,老秦王明是要将治国大权交出,安国君当真觉察不出?”

“交给蔡泽么?他还没有封爵,只怕众望难孚。”

“有此策划之功,蔡泽爵位,只怕便在旬日之间。”

“此等情势,我何求也?”一阵默然,嬴柱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栎阳朝会,但以蔡泽为轴心,我只一个呼喝进退的司礼大臣。事后,父王也未对我有任何国事叮嘱。先生但想,蔡泽总领国政实权,年迈父王一旦不测,我这空爵太子如何应对?如此局面,岂不大忧也。”

“安国君当真杞人忧天也!”士仓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久病在身,惶惶不可终日,疑心重了,是也不是?”见嬴柱苦笑着不说话,士仓拍着井台急道,“分明是监国重任即将上肩,你却疑老王疑蔡泽疑自身,萎靡怠惰不见振作,当真老秦王一朝不测,你却如何当国?”

“愧对先生了。”嬴柱红着脸拱手一笑,“父王总是不冷不热,我不得安宁。”

“不冷不热?”士仓微微冷笑,“一个治蜀好谋略,一个治水好人物,安国君却做得如此没有胆魄,竟教老秦王黑着脸出马方才化开一河冰水,你遇得如此一个儿子,能视若柱石么?吾师老墨子的训诫,看来安国君还是没有上心也。”

嬴柱大窘,默然良久,突然迸出一句:“先生说我将监国,有何凭据?”

“没有凭据。”士仓摇摇头,“安国君自去揣摩,不信也就罢了。”

嬴柱天生的没脾气,非但丝毫不以士仓的冷落不耐为忤,一张稍见起色的大脸反倒是堆满了谦和的笑容:“先生高才,遇我这等悟性低劣不堪教诲者,尚请见谅了。”

“言重也。”士仓笑着摆摆手,“安国君之长,在折中平和,只不过大争之世要立见高低,一味折中显得没力气罢了。但能好自为之,未尝没有几年好局。”说罢将一双黑瘦的长腿箕张开来,两只硕大干枯的赤脚几乎伸到了嬴柱眼前,一回身拿过一只大陶碗举起,“来一碗么?”分明是不想再这般费力地解说国事了。

嬴柱恍然醒悟,接过陶碗汩汩饮干,也像士仓那样伸手一抹嘴道:“先生这土药茶却是奇特,喝得几次,我竟自觉精神见长。”士仓嘿嘿一笑:“如何?老夫说过,日后别向我讨喝便好。”嬴柱道:“先生说说方子与煎法,日后我自己动手,也省了叨扰先生。”士仓又是嘿嘿一笑:“安国君通晓医道,不知‘水土三分药’么?老夫试过,离了桥山水土,这药茶便平庸得紧了。”嬴柱慨然道:“这却不打紧,我将桥山果、药、茶、水连连搬来咸阳便是。”“难矣哉!”士仓叹息一声,“桥山聚天地精华之气,离山即散,人力不可为也。”

说得片刻,月亮已经挂在了老树梢头,士仓似乎没了兴致,嬴柱便告辞去了。虽说多受士仓冷落嘲讽,嬴柱心中却踏实多了,从栎阳朝会生出的郁闷心绪不知不觉地消散了。毕竟,嬴柱心底也隐隐约约地游荡着一丝光亮,一经士仓这般多谋名士印证,自然化为一片光明了。大势既然明朗,嬴柱想起了多日不曾督导的儿子嬴傒,匆匆来到了后园大池边的双林苑。

这双林苑是后园最小的一座庭院,因有一片柳林一片竹林而得名,原本是嬴柱自己的太子书房。当初应侯范雎查勘所有王子王孙,嬴柱隐隐明白了其中奥妙,立即下令可望成材的公子傒搬到了双林苑,半日读书,半日习武。本来,嬴傒住在宽敞粗简如演武场一般的兵苑,对这座幽静斯文的庭院一百个看不顺眼,听得家老教他换住处,硬邦邦撂出一句话:“竹林柳林,没力气得紧,不去!”嬴柱思忖,此等事也不能硬扯强弓,亲自与儿子密谈了一番,这个刚勇粗猛的少年武癖才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先住三个月,不行我还走。”

也是无巧不巧,嬴傒刚刚搬进双林苑一月,应侯范雎来太子府訾议国事。说是訾议国事,范雎却只拉着嬴柱在府邸后园中转悠,海阔天空地闲谈议论中,巧遇了一个个王孙公子。那日,范雎对双林苑的“书剑两全”大加赞赏,连说这位六公子是可造之才。不久,给事中颁给了嬴傒一面可随时进出王城典籍馆的令牌,宫中也传出了安国君教子有方的嘉许议论,重立太子的种种议论也渐渐平息了。少年嬴傒第一次得到老王垂青,在王孙公子中有了“才兼文武”的名头,不禁大是兴奋,冲进父亲书房摇晃着令牌笑叫:“做得做得!双林苑是我的,任谁不给!”虽是浮躁,却也天真率直,嬴柱将它看做了儿子“可造”的征兆,于是有了拜访蔡泽、桥山求师的种种苦心,也才有了士仓如此一位风尘谋士的襄助。若非天意,岂有这般一路巧合?

然则,士仓入府多有谋划,却从来没有与自己说起过儿子,嬴柱总觉有些蹊跷。风尘名士但为人师,那是比吃官俸的王命之师更上心的。对于前者,学生是他们本门学问与治世主张的传承者,是他们毕生希望的凝聚。对于后者,学生只不过是奉命教习的对象而已,一桩国事而已,认真固认真,呕心沥血却是说不上的。唯其如此,风尘名士但有弟子,大多视若己出骨血,关切之心溢于言表,遇事遇人多有评点,鲜有绝口不提者。这个士仓入府有年,正身本是嬴傒之师,却从来不对自己的学生有褒贬之辞,岂非有违师道?

越想越是不对,嬴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父亲?”嬴傒一身甲胄提着一口吴钩从柳林中跑了出来,满头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二更头了你还没歇息,甚事?”

“又练上吴钩了?”嬴柱淡淡一句。

“这吴钩却怪!”嬴傒一挥手中那口瘦月般的弯剑,划出了一道清冷的弧光,“与胡人战刀、中原长剑大异其趣,我练了一个月才堪堪会了一个‘划’字,那劈、钩、刺、挑诸般功夫还不沾边……”

“就想做个剑士?”嬴柱冷冷一笑。

“纵是做大将,不通晓诸般兵器,也是没力气得紧。”

“纵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白起那般大将,充其量一个教习而已。”

“我又没想做白起。”嬴傒嘟哝一句,“左右父亲看我不入眼。”

“到亭下去,有事问你。”嬴柱黑着脸走到竹林旁茅亭下坐在了一方石礅上,冷冷问了一句:“说说,这段时日跟先生读了甚书?”见跟过来的嬴傒只站在对面低着头面红耳赤不说话,嬴柱不禁心下来气,“说!出甚事了?”

“没,没甚事。”嬴傒嗫嚅着终于迸出一句,“我不想他教我。”

“究竟甚事?说!”

嬴傒一咬牙,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老士仓分明会武,也通晓兵学,可就是不教我!只塞给我一卷《墨子》,要我三个月倒背如流,而后再看能否教我。那老墨子分明是天下异端,老是兼爱、非攻、民生忧患,不涉一句治国理民,看着都呕心,我背它做甚?我不背,他就不睬我,就是这般,谁也没理谁。”

“谁也不理谁,就这么耗过去了?”嬴柱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如此老朽,理他做甚!”嬴傒理直气壮。

“岂有此理!”嬴柱勃然变色,“你小子如此托大做硬,还不是仗恃个王子王孙?可这是秦国,不是魏国楚国,纵是王子王孙,也得有才具功业说话,否则你只布衣白丁一个!会舞弄几样兵器就牛气了?鸟!秦武王倒是拔山扛鼎,到头来甚个下场!你你你,你全然忘记了当初我如何对你叮嘱……”愤然嘶喊之下,嬴柱只觉血气上涌,一口鲜血突然喷出,颓然软倒在了石案上。

“太医!”嬴傒大惊,一声大叫扑上去揽住了父亲沉重胖大的身躯,要背起去找太医。正在此时,却听竹林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吴语呵斥:“莫要动他!晓得无?”嬴傒愣怔回身,婆娑竹林中婀娜摇出了一个黄衫长发的窈窕女子,一脸肃杀,月下又令人怦然心动。

“娘?”嬴傒惊讶地叫了一声,肃立在亭下不动了。

“莫叫我娘。”黄衫女子冷冷一句,径自走进石亭揽住了昏厥的嬴柱。女子右手翻开了嬴柱眼皮略一打量,左手两粒药丸塞进了嬴柱口中,随即又拉过腰间一只小皮囊利落咬去囊塞,自己咕噜喝得一口,对着嬴柱微微张开的嘴缝喂了进去。如此三五口水喂下,嬴柱喉间断断续续的几声呻吟,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女子偏过头闻了闻喷溅在石案上的血迹,冷冷道:“血迹自己收拾,侬晓得?”说罢也不待嬴傒答话,一蹲身将嬴柱硕大的身躯背了起来。

“娘,你不行,我来!”嬴傒恍然醒悟,大步过来要接过父亲。

“此等事用不得牛力,莫添乱。”黄衫女子淡淡一句,出了茅亭,回头又是一句,“毋叫娘,晓得无?”一步步摇出了庭院,居然连脚步声也没有。嬴傒愣怔怔看着父亲庞大的身躯覆盖着那个细柳般的女子悠悠去了,分明想追上去看护,双脚却被钉住了一般不能动弹。良久木然,嬴傒大步回房,片刻后一身轻软布衣出来,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外的胡杨林,沿着波光粼粼的大池消失在了一片红蒙蒙的甘棠林里。

鸡鸣时分,嬴柱终于醒转过来,蓦然开眼惊讶地坐了起来:“夫人?你?我如何到了这里?”黄衫女子正好捧着一只细陶碗来到榻前,摸摸嬴柱额头笑道:“不烧了便好,来,该服药了。”说着揽住嬴柱脖子,将陶碗药汁喝得一口,右手细长的手指娴熟地拨开虬结的胡须,将红红的嘴唇压上嬴柱肥厚阔大的嘴缝,只听吱的一声轻响,一口药喂了进去。如此十多口喂下,嬴柱额头已经有了晶晶汗珠,黄衫女子放下陶碗,拍拍嬴柱额头咯咯笑道:“发汗了,晓得热了,好也!夜来冷得瑟瑟抖,多怕人,晓得无?来,大垫子靠上说话。”利落地在嬴柱背后塞进了一方厚厚的丝绵垫儿,自己坐在了榻下毛毡上,手扶着榻边,笑吟吟地看着嬴柱。

“夫人呵,”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夜来你一直跟着我么?”

“哟,侬却好稀罕!”黄衫女子笑了,“人在池中泛舟赏月,侬牛吼般嚷嚷,谁个听不见了?不作兴过去瞧瞧?”

“傒儿没跟你过来?”

“毛手毛脚只添乱,要他来毋得用。”

“傒儿没跟你说甚?”

“顾得么?真是。”黄衫女子娇嗔地笑着,“将息自己要紧,忒操心!”

“夫人有所不知也。”嬴柱疲惫地摇摇头,“傒儿是我门根基,他若学无所成,我这储君之位也是难保。若非如此,我对他何须如此苛责?”

黄衫女子笑道:“这个嬴傒不成材,晓得无?侬关心则乱,心盲罢了。”

“夫人差矣!”嬴柱喟然一叹,“你是王命封爵的华阳夫人,太子正妻,儿女们的正身母亲,身负课责教养之责,如此淡漠,你我垂暮之年何处寄托?”

“莫忧心,晓得无?”黄衫女子轻柔地拍了拍嬴柱的大手,“天命如斯,急得没了自个管用了?只可惜也,我没能生出个儿子……”

“莫乱说!”嬴柱板着脸一把攥住了那只滑腻细嫩的小手,“你小我二十岁,嫁我时已经迟了,怨你甚来?没有你,嬴柱也许早没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黄衫女子跪起在榻前细心地拭去了嬴柱脸上的泪水,“侬再睡得一个时辰,我唤侬起来服药。”

“不,不能睡了。”嬴柱撩开薄被站了起来,“我要去见士仓,商定个办法。”

黄衫女子略一思忖道:“侬勿乱动,要去我送你。”说罢回身一声吩咐,“推车进来。”外间一声应是,片刻间一个侍女推进了一辆两轮小车,车身恰恰容得一人坐进,座位扶手包了麻布,车轮被厚厚的皮革包得严严实实。黄衫女子也不说话,只将一个大绵垫竖起在座位中道:“来,坐好了。”将嬴柱庞大的身躯扶进了小车,回身又对侍女吩咐一声,“煎好药等着。”推起小车出了寝室向后园而来。

嬴柱坐在车上,既不觉丝毫颠簸,也听不见咯噔咣当的车轮声,悠悠前行如同泛舟池水一般,不禁一声感喟:“夫人呵,难为你也!这车何时打造?”

黄衫女子笑道:“打造多年了,给老来预备的,今日教你撞上了。听说孙膑当年便坐得这两轮推车,我托人从临淄尚坊搞来了图样,在咸阳打造了一辆。只这皮革包轮是我的思谋,晓得无?坐着惬意么?”

“好好好,惬意之极也!”嬴柱拍着扶手连连夸赞,“只是呵,要个侍女推便了,你推太累了。”“毋好毋好。”黄衫女子笑得咯咯脆亮,“侬是爷了,我却谁也信不过,晓得无?”嬴柱不禁哈哈大笑,学着楚音道:“侬个小妮子,是颗甘棠果,晓得无?”身后女子咯咯笑应:“甘棠便甘棠,侬毋得软倒牙好了。”

谈笑间到了后园门外,停车举步,嬴柱已经大感轻松,吩咐华阳夫人不要等他,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简朴的小庭院,一个长躬一声请见,却闻庭院中一片寂然了无声息。嬴柱心下困惑,轻轻推开了中间大屋虚掩的木门,一眼看去,榻案皆空,不见士仓。仔细打量,空荡荡的书案上一张羊皮纸在晨风中啪啪拍打着压在上面的石砚,快步走上去拿起了羊皮纸,一眼瞥去,目光痴痴地钉在了纸上:

安国君台鉴:老夫出山有年,对公子多方导引,却无矫正之法,有愧于君矣!先墨而后法,此乃消弭公子乖戾浮躁禀性之唯一途径。奈何公子恶文如骨,嗜武如命,闻大道而辄生轻薄,不堪以国士待之也。老夫纵有谋国之学,终非庙堂之器,空耗宫廷,无异刻舟求剑,何如早去矣!虽负君之敦诚,终不敢欺心为师。虽负范叔之托,终不敢以治国大道非人而教。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亦无意空谋于君也!

嬴柱的双手瑟瑟发抖,脸色涨红得无地自容。能说甚?老士仓的话句句带刺,字字中的,对他父子一片赤裸裸的蔑视嘲讽,尖刻辛辣,情何以堪?然则,老士仓说得不对么?嬴傒不是乖戾浮躁么?自己不是空耗宫廷么?士仓为自己设谋,自己却遮遮掩掩,不能大刀阔斧地建言力主,老士仓如何不觉得“空谋于君”?嬴柱啊嬴柱,你比儿子强么?还不是一般的“不堪以国士待之”……

“晓得又有事了。”

随着一句柔软的楚语飘来,华阳夫人拿过了那张羊皮纸,端详一阵哧地笑了,“这老儿倒是扎实,毋转虚文。”嬴柱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冷冰冰一句:“扎实个甚?分明辱我父子。”“哟!”华阳夫人惊讶地娇笑一声,一只手摩挲到了嬴柱胸口,“侬毋上气,良药苦口,侬整日教我的。”嬴柱不禁红着脸勉强地笑了:“只这老士仓不辞而别,未免太教人难堪也。”华阳夫人笑道:“悄悄然又无谁个晓得,难堪甚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是。”嬴柱长嘘一气终是释然笑了,“这难堪丢开它了,只日后却是难也。傒儿文武兼通的名声已经沸沸扬扬,一朝露相如何收场?父王暮年操政,常有旦夕之变,身边没个大谋之士,处处捉襟见肘。你说,不难么?”

“蛮好,想到这厢才是个正理。”华阳夫人偎着嬴柱,一只手在嬴柱胸口肚腹上下摩挲,两汪大眼睛却只滴溜溜转着,“这样好毋好?还在这老儿身上谋出路。”

“人已经走了,如何谋法?真是!”

“追!”华阳夫人哗哗摇着羊皮纸,“你听,‘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这老儿定然是找范雎去了。若跟着老儿找到范雎,他能不帮你么?想想。”

“对也!”嬴柱恍然拍掌,“应侯一定会帮我,好主意。”一转身大步出了庭院,匆匆往前院书房去了。华阳夫人冲着嬴柱背影淡淡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推着两轮车消失在庭院外的林间小道中。

暮色时分,两辆辎车 各带一名便装骑士出了太子府后门,出了咸阳东门,在宽阔的秦中官道向东疾驰而去。 uTLSc/1mDMkKsjevEzSlAf0bojLa8nF3TaFHkqqlLYNxIRlhC1t/QVHjxJ97r8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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