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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政飓风

歧路在前 本志各断

月黑风高,一只乌篷快船离开咸阳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吕不韦的快马密书,立即对郑国交代了几件河渠急务,从泾水工地兼程赶回咸阳。暮色时分正到北门,李斯却被城门吏以“照身有疑,尚须核查”为由,带进了城门署公事问话。李斯一时又气又笑,又无从分辩。照身制是商鞅变法首创,一经在秦国实施,立时对查奸捕盗大见成效,山东六国纷纷仿效。百年下来,人凭照身通行已成了天下通制。所谓照身,是刻画人头、姓名并烙有官府印记的一方手掌大的实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还有各式特殊烙印,标明国别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无分国别,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节,则一定要是本国照身。李斯从楚国入秦,先是做吕不韦门客,并非官身,一时不需要另办秦国照身;后来匆忙做了河渠丞,立即走马到任忙碌正事心无旁骛,忘记了及时办理秦国新照身。加之李斯与郑国终日在山塬密林间踏勘奔波,腰间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挤划摩擦得沟痕多多,实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无法辨认,原本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国官服楚国照身,分明违法,又该如何分辩。说自己是秦国河渠丞,忙于大事而疏忽了照身么?官吏不办照身,本身便是过失,任何分辩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对秦法极是熟悉,对秦吏执法之严更是多有体味,心知有过失之时绝不能狡口抗辩,否则,被罚十日城旦 ,岂不大大误事?

“如何处置,但凭吩咐。”

在山岳般的城墙根的城门署石窟里,李斯淡淡说得一句,甘愿认罚。不想,城门吏压根没公事问话,只将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着他的照身便不见了踪迹。李斯驰骋一日疲惫已极,未曾挺得片刻,已靠着冰冷的石墙鼾声大起了。不知几多辰光,李斯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煌煌风灯之下竟是蒙恬那张生动快意的脸庞。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话说罢,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来,大步走出石窟,钻进了道边一辆篷布分外严实的辎车飞驰而去。一路辚辚车声,李斯已经完全清醒,却只做睡意蒙眬一言不发。已经是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实在是蹊跷之极。蒙恬不说,李斯自然也不会问。可是,究竟所为何来?李斯却不得不尽力揣摩。大约小半个时辰,辎车徐徐停稳,李斯依然蒙眬混沌的模样,听任蒙恬背了下车。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个喷嚏,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再揉了一阵眼睛,这才操着北楚口音惊讶地摇头大笑,“呀!月黑风高,阴霾呛鼻,如此天气能吃酒么?”

“这是西门坞,吃甚酒,上船再说。”

“终究咸阳令厉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气又笑,压低了声音:“谁与你周折,上船你自知道!”

“不说缘由,拉人上船,劫道么?”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大哥见谅。”

“好好好,终究三月师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跟着蒙恬向船坞西边走去。连日红霾,寻常船只都停止了夜航,每档泊位都密匝匝停满了舟船,点点风灯摇曳,偌大船坞扑朔迷离。走得片刻,便见船坞最西头的一档泊位孤零零停泊着一只黑篷快船,李斯心头蓦然一亮。这只船风灯不大,帆桅不高,老远看去,最是寻常不过的一只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紧缺之时独占一档?在权贵层叠大商云集律法又极其严明的大咸阳,蒙恬一个咸阳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请。”

方到船桥,蒙恬恭敬地侧身虚手,将李斯让在了前面。

正在此时,船舱皮帘掀起,一个身着黑色斗篷挺拔伟岸的身躯迎面大步走来,到得船头站定,肃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时了。”李斯一时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当秦王大礼。”嬴政又侧身船头,恭敬地保持着躬身大礼道:“船桥狭窄,不便相扶,先生稳步。”对面李斯心头大热,当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桥。一脚刚上船头,嬴政便双手扶住了李斯:“时势跌宕,埋没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头猛然哽咽了。

“先生请入舱说话。”嬴政恭敬地扶着拘谨的李斯进了船舱。

“撤去船桥,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声发令。

快船荡开,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三张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摆开。嬴政一直将李斯扶入临窗大案坐定,这才在侧案前入座。一名年轻清秀的内侍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一躬身轻步去了。嬴政指着年轻内侍的背影笑道:“这是自小跟从我的一个内侍,小高子。再没外人。”

李斯不再拘谨,一拱手道:“斯忝为上宾,愿闻王教。”

嬴政笑着一摆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礼,这才轻轻叩着面前一摞竹简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为文信侯总纂《吕氏春秋》。嬴政学浅,今日相请,一则想听听先生对《吕氏春秋》如何阐发,二则想听听先生对师门学问如何评判。仓促间不知何以得见,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处,尚请先生见谅。”

“礼随心诚。秦王无须介怀。”

“先生通达,嬴政欣慰之至矣!”

简洁利落却又厚实得体的几句开场白,李斯已经掂量出,这个传闻纷纭的年轻秦王绝非等闲才具。所发两问,看似闲适论学,实则意蕴重重,直指实际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学生,如何为别家学派做总纂?是你李斯抛弃了师门之学另拜吕门,还是学无定见只要借权贵之力出人头地?《吕氏春秋》公然悬赏求错,轰动朝野,你李斯身为总纂,如何评判此书?此等问题虽意蕴深锐,然回旋余地却是极大。大礼相请,虚怀就教,说明此时尚寄厚望于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两端,如此一个秦王岂能不察?更有难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评判,而只是要听听你李斯的评判,既给你一种选择,也给你一种冒险。也就是说,秦王目下要你评判学问,实际便是要你选择自己的为政立足点,若这个立足点与秦王之立足点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负,而如果与秦王内心之立足点背离,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实在地说,选择对了,未必壮志得遂;选择错了,却定然是一败涂地。然则,你若想将王者之心揣摩实在而后再定说辞,却是谈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见,也可能当真没有定见而真想先听听有识之士如何说法。秦王初政,尚无一事表现出为政之道的大趋向,你又如何揣摩?少许沉吟之际,李斯心下不禁一叹,莫怪师弟韩非写下《说难》,说君果然难矣!尽管一时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点:在此等明锐的王者面前虚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远完结。无论如何,只能凭自己的真实见解说话,至于结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搁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计学道轩轾,为文信侯代劳总纂事务。此乃李斯报答之心也,非关学派抉择。若就《吕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为: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以治学论之,《吕氏春秋》无疑皇皇一家。以治国论之,对秦国有益无害。”

“先生所谓皇皇一家,当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或可称杂家。”

“杂家?先生论定?文信侯自命?”

“杂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说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论定自家学派?”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春秋》,王道之学也。”

“文信侯自己,如何认定?”

“文信侯尝言:《吕氏春秋》便是《吕氏春秋》,无门无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门师学,先生如何评判?”嬴政立即转了话题。

“李斯为文信侯效力,非弃我师之学也。”李斯先一句话申明了学派立场,而后侃侃直下,“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与《吕氏春秋》相比,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吕氏春秋》则以王道为主干,为本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两者之分水岭也。”

“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何意?”

“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仍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治尚为本体’。当与不当,一家之言也。”李斯谦逊地笑笑,适时打住了。

“何谓一家之言?有人贬斥荀学?”嬴政捕捉很细,饶有兴致。

“他家评判,无可厚非。”李斯从容道,“斯所谓一家之言,针对荀派之内争也。李斯有师弟韩非,非但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评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这个韩非,倒是气壮山河。”

“秦王若有兴致,韩非成书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这个千古真法家如何个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阵,又回到了本题,“先生一番拆解,已然剖析分明。然嬴政终有不解:仲父已将《吕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诸于天下?”

李斯一时默然,唯有舱外风声流水声清晰可闻。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地盯着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断然开口:“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春秋》诱导民心。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断然开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则,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此乃实情,孰能不见?敬畏与亲和,孰选孰弃?王自当断。”

“敢问先生,据何而断?”

“据秦王之志而断,据治国之图而断。”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肃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制胜于《吕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春秋》胜于商君法制。此为两图,李斯无从评判高下。”

“先生一言,扫我阴霾也!”骤然之间,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极,转身高声吩咐,“小高子,掌灯上酒!蒙恬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白!”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漫天雾霾中直如萤火。这萤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丰京谷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鸡鸣狗吠曙色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回到了咸阳。

灯明火暖的厅堂,吕不韦听完了蔡泽叙说,沉吟不语了。

蔡泽已经有了酒意,一头白发满面红光地呷呷笑着:“文信侯怪亦哉!书不你忧之,书成亦忧之,莫非要做忧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阳南门那轰轰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吕氏春秋》一鸣惊天下,壮哉壮哉!”吕不韦却没有半点儿激昂亢奋,只把着酒爵盯着蔡泽,一阵端详,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吕氏春秋》当真有开元功效?”“然也!”蔡泽以爵击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夫复何求矣!”吕不韦微微摇头轻轻一叹:“纲成君呵纲成君,书生气也。”蔡泽蓦然瞪圆了一双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动静?有人非议《吕氏春秋》!”“没有。”吕不韦摇摇头,“然则,恰恰是这动静全无,我直觉不是吉兆。”

“岂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吕不韦笑得一句,说了一番前后原委。

还在蔡泽一力辞官又奔走辞行之际,吕不韦依照法度,将《吕氏春秋》全部誊刻足本交谒者传车 ,以大臣上书正式呈送秦王书房。吕不韦之所以没有亲自呈送——那样无疑可直达秦王案头,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种形式的回复——意图在于不使秦王将《吕氏春秋》看做一己私举,而看做一件重大国事。谒者当日回复说:秦王不在王城书房,全部二十六卷上书已交长史王绾签印妥收。三日后,吕不韦奉召入王城议事,年轻的秦王指着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顺带说了一句,文信侯大书已经上案,容我拜读而后论了。后来直至议事完毕,秦王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月余过去,年轻的秦王依然没有任何说法。后来,吕不韦在王城之内的丞相专署不意遇见长史王绾,这位昔日的丞相府属官默然相对,最后略显难堪地说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读书,只不知是不是《吕氏春秋》?说罢便抱着几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吕氏春秋》一入王城泥牛入海。

“于是,你决意公开这部大书?”

“时也,势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依秦王之奋发与才具,决然不是没读此书。沉沉搁置,分明大有蹊跷。反复思忖,吕不韦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则唯此一途,若是不为,老夫留国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觉疑心过甚么?”

“老夫一生阳谋,何疑之有?此乃时势直觉也,老哥哥当真不明?”吕不韦啪啪拍着大案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着感慨着,“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能对你我这等高爵重臣封锁了声气,要你不知道,你便不知道。仅此一节,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说到头,谁也驾驭不了他。你,我,《吕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试。”“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泽呷呷嚷着也站了起来,“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彻,何须摆这迷魂阵也?又是著书立说,又是公然悬赏,惊天动地,希图个甚来!若无这般折腾,以文信侯之功高盖世,分明是相权在握高枕无忧。要借民心,多行宽政便是。一部书,能有几何之力?书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却还是忧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吕不韦突然笑了,几分凄然几分慨然,“若欲高枕无忧,吕不韦何须抛弃万千家财?今日剖说时势,非吕不韦初衷有变也,有备而为也。将《吕氏春秋》公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后将宽政义兵之学化入秦法,使秦法刚柔相济,真正无敌于天下……说到底,此乃一步险棋,不得已而为之也。”

“明知不可而为之!”蔡泽摇着头嚷了一句。

“不争也罢。”吕不韦淡淡一笑突然低声道,“今日老哥哥已打过了开场,《吕氏春秋》从此与你无涉。不韦将老哥哥请回,只有一事:立即打点,尽速离开咸阳。”

“哎——!却是为何?”蔡泽顿时黑了脸。

“纲成君!”吕不韦第一次对蔡泽肃容正色,“你也是老于政事了,非得吕不韦说破危局么?三个月来,被太后嫪毐罢黜的大臣纷纷起用。山雨欲来,一场风暴便在眼前。秦国已经成了山东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绾走,王翦走,李斯走,郑国也走。凡是与吕不韦有涉者,都走!实不相瞒,陈渲、莫胡、西门老爹与一班门客干员,半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咸阳。纲成君,明白了?”

“嘿嘿,我等都走,独留你一人成大义之名?”

“糊涂!”吕不韦又气又笑,“你我换位,我拔脚便走。换不得位,纠缠个甚?我在咸阳斡旋善后,你等在洛阳筹划立足。两脚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泽恍然点头一笑,“两脚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泽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辞。”

望着蔡泽大步摇出庭院,吕不韦长吁一声软倒在坐榻之上。

次日清晨醒来,沐浴更衣后进得厅堂,吕不韦没了往日食欲,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绿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书房。这座里外两进六开间的书房,实际上是他这个领政丞相的公务之地,被吏员们呼为大书房。真正的书房,只不过是寝室庭院的一间大屋罢了。多少年来,清晨卯时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属官要在此时送来今日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如穿梭;长史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这间大书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曾几何时,清晨的大书房不知不觉的安静了,里外六只燎炉的木炭火依然通红透亮,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书吏衣襟的窸窣之声,木炭燎炉时不时的爆花声,整个大厅幽静得空谷一般。从专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门甬道进入书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厅,吕不韦第一次觉得,朝夕相处的大书房竟是这般深邃空阔。晨风掀动厅门布帘,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吕不韦还是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静地重新咀嚼一遍《吕氏春秋》,再重读被秦人奉为圭臬的《商君书》。终有一日,有人要拿这两部书比较。直觉警示他,这一日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个亲信书吏匆匆走了进来。

吕不韦接过书吏从铜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纸,王绾的工整小篆扑入眼中:

门人王绾顿首:得尊侯离秦密书,绾心感之至。然,绾蒙尊侯举荐事王,业已十年,入国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枢,何能骤然撒手而去?绾不瞒尊侯,自追随秦王以来,亲见王奋发惕厉,识人敬士,勤政谋国,其德其才无不令绾折服备至。绾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临抉择,绾心不胜唏嘘矣!然,绾回思竟夜,终以为贵公去私为士之节操根基。绾事秦王为公,绾事尊侯为私。贵公去私,《吕氏春秋》之大义也,绾若舍公而就私,何以面对尊侯之大书?绾有私言,愿尊侯纳之:国事幽幽,朝野汹汹,尊侯若能收回《吕氏春秋》而专领国政,诚补天之功也!

“怪亦哉!”羊皮纸拍在案头,吕不韦长叹了一声。

王绾错了么?没错。自己错了么?也没错。这心结却在何处?依着吕不韦谋划,公示大书若不能奏效,诸士离咸阳便是第二步。吕不韦很清楚,王绾、王翦、李斯、蒙恬、郑国,还有丞相府一班能事干员,都是目下秦国的少壮栋梁。王绾已经职掌长史枢要,王翦、蒙恬已经是领军大将都城大员,李斯、郑国则正在为秦国筹划一件惊世工程。此中要害在于,除了蒙恬,这几个少壮栋梁都是吕不韦门下亲信。王绾是吕不韦属下年轻的老吏,王翦是吕不韦一力举荐的上将军备选人,更是奉了吕不韦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李斯更是吕不韦最器重的门客,郑国是吕不韦一己决断任命的总水工,两人都是泾水工程的实际操持者。如此等等,吕不韦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吕氏春秋》不能被当做治秦长策,届时这几个少壮栋梁一齐离开秦国,便将对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强大的压力,若秦王政要请回这些栋梁人物,必然得承认《吕氏春秋》的治国纲要地位。

从谋事成败说,这一步棋甚至比民心更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顾,然也不能全顾。盖民心者,有势无力也,众望难一也。推行田制之类的实际法度要倚赖民心,然推行文明大义之类的长策伟略,民心便无处着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吕氏春秋》而争民心之势,虚兵也。少壮栋梁去职离秦,实兵真章也。然则,令吕不韦预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绾第一个拒绝离秦,而理由竟是《吕氏春秋》倡导的贵公去私!更为蹊跷者,王绾最后还有“私言”,要他收回《吕氏春秋》而专一领国。第一眼看见这行字,吕不韦心头便是一跳。王绾虽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学上却历来推崇吕不韦的义兵宽政之说,断无此劝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无疑。果真如此,便是说,年轻的秦王政向自己发出了一个明确消息:收回《吕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虽然没说否则如何,可那需要说么?这个消息传递的方式,教吕不韦老大不舒坦。年轻的秦王政与吕不韦素来亲和,往昔艰难之时,老少君臣也没少过歧见,甚或多有难堪争辩。然无论如何,那时候的嬴政从来都是直言相向,吕不韦不找他去“教诲”,他也会来登门“求教”。即或是最艰危的时刻,嬴政对吕不韦也是决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愤然之色。曾几何时,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却不愿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头一沉。

自嫪毐之乱平息,嬴政突兀患病,卧榻月余。吕不韦与秦王政的会晤,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大体一个月一次,每次都是议完国事便散,再也没有了任何叙谈争辩夤夜聚酒之类的君臣相得。吕不韦反复思忖,除了自己与嫪毐太后的种种牵连被人举发,不会有别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离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则,果真如此,这个杀伐决断强毅凌厉的年轻秦王如何又能忍了?半年无事,吕不韦终于认定:秦王政确实是忍下了这件事,然也确实与自己割断了曾经有过的“父子”之情,只将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对待了。如果说,别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这种心态,目下这件事却是再清楚不过——年轻的秦王再也不想见自己,再也不愿对自己这个三安秦国的老功臣直面说话了。

虽无酒意唏嘘,心头却酸楚朦胧。

吕不韦素来矜持洁身,不愿在书房失态,扶着座案摇晃着站了起来。走到了廊下,迎着清冷的秋风一个激灵,吕不韦精神顿时一振。转悠到那片红叶遍地枝干狰狞的胡杨林下,吕不韦已经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论,吕不韦对嬴政是欣赏备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辅国家,吕不韦处处呵护嬴政,事事督导嬴政,从来没有任何顾忌,该当是无愧于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寻常少年,对他这个仲父也是极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赵姬无可奈何的事,只要吕不韦出面,嬴政从来没有违拗过。若非嫪毐之事给自己烙下了永远不能洗刷的耻辱,吕不韦相信,秦王政与自己会成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国主张有歧见,也都会坦坦荡荡争辩到底,最终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协力应事。此前二十余年,一直是吕不韦领政,显然的一个事实是:宽政缓刑在秦国已经开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证吕不韦之治国主张绝非全然不能在秦国推行。年轻的秦王亲政以来,也从来没有公然否定过宽政缓刑。然则,自嫪毐叛乱案勘审完毕,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离了僵持了……

“禀报文信侯:李斯从泾水回来,没有来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吕不韦愣怔良久,径自向霜雾笼罩的林木深处去了。

暮色时分,李斯匆匆来到了丞相府。

暖厅相见,吕不韦一句未问,李斯便坦然地简约叙说了不意被请上王船的经过。末了,李斯略带歉意地直言相劝,要吕不韦审时度势,与秦王同心协力共成大业。吕不韦笑问,何谓同心协力?李斯说得简洁,万事归法,是谓同心协力。吕不韦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事?李斯答得明白,《吕氏春秋》关涉国是大计,不经朝会参酌而公然张挂悬赏一字师,委实不合秦国法度;宽政缓刑之说,亦不合秦法治国之理;文信侯领政秦国,该当恪守秦法,专领国事。吕不韦不禁一阵大笑:“足下前拥后倒,无愧于审时度势也!”李斯神色坦然道:“当日操持《吕氏春秋》,报答之心也;今日劝公收回《吕氏春秋》,事理之心也;弃一己私恩,务邦国大道,时势之需也,李斯不以为非。”

“李斯呵,言尽于此矣!”吕不韦疲惫地摇了摇手。

一番折辩,李斯只字未提吕不韦密书,吕不韦只字未问李斯的去向谋划。两人都心知肚明,门客与东公的路子已经到了尽头。吕不韦一说言尽于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毕竟,面前这位已显颓势的老人曾经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随这个老人走下去了。

“李斯呵,老夫最后一言,此后不复见矣!”

“愿闻文信侯教诲。”

默然良久,吕不韦叹息了一声:“足下,理事大才也。认定事理,审时度势而追随秦王,无可非议。然则,老夫与足下,两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语矣!既尚事功,更尚义理,事从义出,义理领事,老夫处世之根基也。老夫少为商旅,壮入仕途,悠悠六十余年,此处世根基未尝一刻敢忘也!宽政缓刑,千秋为政之道也。《吕氏春秋》,万世治国义理也。一而二,二而一。要老夫弃万世千秋之理而从一时之事,违背义理而徒具衣冠,无异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为哉!”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终于起身默默去了。

踽踽回到寝室,吕不韦浑身酸软内心空荡荡无可着落,生平第一次倒头和衣而卧,直到次日午后才醒转过来。寝室女仆唏嘘涕泪说,大人昨夜发热,她夜半请来府中老医,一剂汤药一轮针灸,大人都没醒转,吓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身莫赎。吕不韦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寝报医有功,如何还能胡乱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已经没事了。说罢霍然起身,惊得女仆连呼不可不可。吕不韦却呵呵笑着走进了浴房,女仆顾不得去喊府医,连忙也跟了进去。半个时辰的热汤沐浴,吕不韦自觉轻松清爽了许多。府医赶来切脉,说尚需再服两三剂汤药方可退热。吕不韦笑着摇摇手,喝了一鼎浓浓的西域苜蓿羊骨汤,出得一身大汗,又到书房去了。

“禀报丞相:咸阳都尉 请见。”

“咸阳都尉?没看错?”

“在下识得此人,是咸阳都尉。”书吏说得明白无误。

“唤他进来。”吕不韦心头一动,脸色沉了下来。

片刻之间,厅外脚步腾腾砸响,一名顶盔贯甲胡须连鬓的将军赳赳进来,一拱手昂昂然高声道:“末将咸阳都尉嬴腾,见过丞相。”

“何事呵?”

“末将职司咸阳治安,特来禀明丞相:南门外人车连日堵塞,山东不法流民趁机行窃达六十余起,车马拥挤,人车争道,踩踏伤人百余起。为安定国人生计,末将请丞相出令,罢去南门外东城墙《吕氏春秋》悬赏之事。”

“岂有此理!”吕不韦顿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依着法度惯例,一个都尉见丞相府的属署主官都是越级。咸阳治安纵然有事,也当咸阳令亲自前来会商请命,一个小小都尉登堂入室对他这个开府丞相行使“职司”,岂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后牵涉甚多理当审慎,吕不韦终究还是被公然蔑视他这个三朝重臣的方式激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门之事,学宫所为。学宫,国命所立。都尉尽可去见学宫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

“如此,末将告辞。”都尉也不折辩,一拱手赳赳去了。

吕不韦脸色铁青,大步出门登车去了学宫。在天斟堂召来几位门客舍人,吕不韦简约说了咸阳都尉事,并明白做了部署:无论生出何种事端,南门悬赏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书强行。舍人们个个愤然慨然,立即聚集门客赶赴南门外守书去了。

大道不两立 国法不二出

奇异的事情接二连三,吕不韦实在惊讶莫名。

在他做出部署两日之后的午后时分,主事悬赏的门客舍人匆匆来报,咸阳令蒙恬在张挂大书的城墙下车马场竖立了一座商君石像。吕不韦大奇,商君石像如何能矗到车马场去?门客舍人愤愤然比划着,说了一番经过。将及正午时分,正是东城墙下人山人海之际,箭楼大钟轰鸣三响,一大队骑士甲士从长阳街直开出南门,护着一辆四头牛拉的大平板车,轰隆隆进了车马场。牛车上矗立着一座红绫覆盖的庞然大物,牛车后一辆青铜轺车,车盖下是高冠带剑的咸阳令蒙恬。甲士并未喝道,人群已乱纷纷哗然闪开。马队牛车来到车马场中央,蒙恬跳下轺车,看也不看两边的护书门客,一步跨上专为改书士子设置的大石礅,高声宣示起来:“国人士子们,我乃咸阳令蒙恬,今日宣示咸阳署官文:应国人所请,官府特在咸阳南门竖法圣商君之石刻大像,以昭变法万世之功!”蒙恬话音落点,城头大钟轰鸣六响,甲士们喊着号子将牛车上红绫覆盖的庞然大物抬下,安置在车马场中央一座六尺多高的硕大石台上,稳稳当当堪堪合适,分明是事先预备好的物事。庞然大物立好,大钟又起轰鸣。蒙恬亲自将红绫掀开,一尊几乎与城墙比肩的巍峨石像赫然矗立,直如天神,威仪气度分明是老秦人再熟不过的商君。人海一阵惊愕端详,终于涌起了商君万岁秦法万岁的连天声浪。守护《吕氏春秋》的门客们一时懵然,不知如何应对,舍人便急忙回来禀报。

“死人压活人,理他何来?”吕不韦冷冷一笑。

于是,舍人又匆匆赶回了南门。一番部署,门客们扎起帐篷轮流当值,依旧前后奔波着,照应围观人众读书改书,鼓呼一字师领取赏金,将庞大石像与守护甲士视若无物。如此过得三五日,门客舍人又赶回丞相府禀报:车马场被咸阳都尉划做了法圣苑,圈起了三尺石墙,一个百人甲士队守护在围墙之外,只许国人与游学士子在苑外观瞻,不许进入石墙之内。如此一来,民众士子被远远挡在了“法圣苑”之外,根本不可能到城墙下读书改书。

吕不韦又气又笑:“教他圈!除非用强,《吕氏春秋》不撤!”

出人意料的是,都尉率领的甲士根本没有理睬聚集在法圣苑围墙内的学宫门客,也没有强令撤除白帛大书,更没有驱赶守书门客。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地板着脸僵持着。门客舍人不耐,与都尉论理,说城墙乃官地,立商君像未尝不可,然圈墙阻挡国人行止,便是害民生计。都尉却高声大气说,官地用场由官府定,知道么?圣贤都有宗祠,堂堂法圣苑,不该有道墙么?本都尉不问你等堵塞车马滋扰行人,你等还来说事,岂有此理!如此僵持了三五日,守法成习的国人士子们渐渐没有了围观兴趣,南门外人群便渐渐零落了。门客们冷清清守着白花花一片的《吕氏春秋》,尴尬之极,长吁短叹无可奈何。

“若再僵持,教人失笑。”门客舍人气馁了。

“小子,也是一策。”

终于,吕不韦吩咐撤回了大书。

秋分这日,吕不韦奉书进了王城,参加例行的秋藏朝会。

秋藏者,秋收之后清点汇总大小府库之赋税收入也。丞相领政,自然不能缺席。吕不韦清晨进入王城,下得辎车,见大臣们驻足车马场外的大池边,时而仰头打量时而纷纭低语。有意无意一抬头,吕不韦看见大池中的铜铸指南车上的高大铜人遥指南天,手中托着一束青铜制作的简书。怪亦哉!这是黄帝么?再搭凉棚仔细打量,却见粗长的青铜简书赫然闪光,简面三个大红字隐隐可见——商君书!

吕不韦一时愕然。这殿前大池的石山上矗立的指南车,原本是一辆人人皆知的黄帝指南车,车上铜人自然是大战蚩尤剑指南天的黄帝。这指南车,是秦惠王第一次与六国合纵联军决战前特意铸造安放的,当年还行了隆重的典礼。秦以耕战立国,尊奉黄帝战阵指南车,以示不亡歧路决战决胜之壮心,自然再正常不过。百余年下来,黄帝指南车也成了秦王宫前特有的壮丽景观。陡然之间,黄帝变成了商鞅,青铜长剑变成了竹简《商君书》,如何不令人错愕?

“小子,又是一策。”吕不韦淡淡一笑,径自进了大殿。

秋藏朝会伊始,嬴政先向大臣们知会相关事项道:“诸位,得十三位老臣上书,请改黄帝指南车为商君指南车,以昭商君法制为治秦指南之大义。本王思之再三,商君之法经百余年考验,乃成强国富民之经典,须臾不可偏离。是以,准在王城改铸黄帝指南车为商君指南车,并特准咸阳南门立商君石刻,筑法圣苑。两事之意,无非昭明天下:商君法制,乃大秦国万世不易之治国大道。诸位若有他意,尽可论争磋商。”

殿中一时默然,大臣们的目光不期然一齐聚向了吕不韦。

秦王的申明说辞,令吕不韦大出所料。依常情忖度,年轻的秦王与他年轻的谋士们目下只能与他暗中斗法,而不会将此事公然申明于国。理由只有一个:假若年轻的秦王果真维护商君法治,公然论战于秦王不利。亘古至今,大国一旦确立了行之有效的治国理念,便绝不会轻易挑起治国主张之争端,以免歧义多生人心混乱。目下情势,《吕氏春秋》尽管已经引起朝野瞩目天下轰动,但距被秦国接受为治国经典,尚有很远距离。唯其如此,吕不韦一门期望公开,期望论战,以收说服朝野之功效。而年轻秦王的护法派,则必然要遏制《吕氏春秋》流播,遏制公开论战。否则,咸阳令蒙恬为何要逼迫吕不韦撤除《吕氏春秋》?今日,年轻的秦王公然将此事申明于朝会,并许“尽可论争磋商”,却是何意?尚无定见么?不对!方才秦王说辞显然是一力护法。是护法派没想明白此举对自己不利?也不对!纵然秦王想不到,李斯、蒙恬、王绾这几个才智之士都想不到么?吕不韦一时揣摩不透其中奥秘,但却明白目下局势:此刻自己若不说话,非但失去了大好时机,反而意味着承认《吕氏春秋》与秦国格格不入,而轰动天下的张挂悬赏便成了居心叵测的阴谋。

当此之时,无论如何都得先昌明主张。

“老臣有言。”吕不韦从首座站起,一拱手肃然开口,“秦王护法,无可非议。然孝公商君治秦,其根本之点在于应时变法,而不在固守成法。老臣以为,商君治国之论可一言以蔽之:求变图存。说到底,应时而变,图存之大道也。若视商君之法为不可变,岂非以商君之法攻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乎?唯其求变图存,老臣作《吕氏春秋》也。老臣本意,正在补秦法之不足,纠秦法之缺失,使秦国法统成万世垂范。据实而论:百余年来,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渐显露,其根本弊端在刑治峻刻,不容德政。当此之时,若能缓刑、宽政、多行义兵,则秦国大幸也!”

“文信侯差矣!秦法失德么?”老廷尉昂昂顶来一句。

吕不韦从容道:“法不容德,法之过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并举,宽政缓刑,是为治国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亲民,在护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严。民有小过,动辄黥面劓鼻,赭衣苦役,严酷之余尤见羞辱。譬如,‘弃灰于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老臣以为,庶民纵然弃灰,罚城旦三日足矣,为何定然要烙印毁面!山东六国尝云:秦人不觉无鼻之丑。老夫闻之,慨然伤怀。诸位闻之,宁不动容乎!《易》云:坤厚载物。目下之秦法失之过严,可成一时之功,不能成万世之厚。唯修宽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远伟业。”

“文信侯大谬也!”老廷尉又昂昂顶上,“秦法虽严,然却不失大德。首要之点,王侯与庶民同法,国无法外之法。唯上下一体同法,所以根本没有厚民、薄民、不亲民之实。假若秦法独残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说肉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贵胄居多,而庶民极少。是故,百姓虽有无鼻之人,却是人无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说弃灰于道者黥,自此法颁行以来,果真因弃灰而受黥刑者,万中无一!文信侯请查廷尉府案卷,秦法行之百年,劓鼻黥面者统共一千三百零三人,因弃灰而黥面者不过三十六人。果然以文信侯之论,改为城旦三日,安知秦国之官道长街不会污秽飞扬?”

“老臣附议廷尉之说!”国正监霍然站起,“文信侯所言之王道宽法,山东六国倒是在在施行。然则结局如何?贿赂公行,执法徇情,贵胄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诉讼,官不敢进侯门行法。如此王道宽法,只能使贵胄独拥法外特权,民众饱受律法盘剥。唯其如此,今日之山东六国,民众汹汹,上下如同水火。如此王道宽法,敢问法德何在?反观秦法,重刑而一体同法,举国肃然,民众拥戴,宁非法治之大德!”

“两公之论,言不及义也。”吕不韦淡淡一笑,“老夫来自山东,岂不知山东法治实情?老夫所言王道法治,唯对秦国法治而言,非对山东六国法治而言。秦法整肃严明,惟有重刑缺失,若以王道厚德统合,方能大见长远功效。若是以山东六国之法为圭臬,老夫何须在此饶舌矣!”

“即便对秦,也是不通!”老廷尉又昂昂顶上,“商君变法,本是反数千年王道而行之,自成治国范式。若以王道统合秦法,侵蚀秦法根基,必将使秦法渐渐消于无形。”

“除了秦法,对于秦国更有不通者!”最年轻的大臣出列了。咸阳令蒙恬厚亮的嗓音回荡起来,“在下兼领咸阳将军,便说兵事。《吕氏春秋》主张大兴义兵,以义兵为天下良药,以诛暴君、振苦民为用兵宗旨。这等义兵之说,所指究竟是甚?几千年都没人说得清楚。惩罚暴政而不灭其国,是义兵,譬如齐桓公。吊民伐罪而灭其国,也是义兵,譬如商汤周武。而《吕氏春秋》究竟要说甚?不明白!果真依义兵之说,大秦用兵归宿究竟何在?是如齐桓公一般只做天下诸侯霸主,听任王道乱法残虐山东庶民?还是听任天下分裂依旧,终归不灭一国?若是大秦兴兵一统华夏,莫非不是义兵了?!”

“对!小子一口吞到屎尖子上也!”

老将军桓龁粗俗响亮而又竭力拖出一声文雅尾音的高声赞叹,使大臣们忍俊不禁,又不得不死劲憋住笑意,个个满脸通红,喀喀喀一片咳嗽喷嚏之声。

吕不韦正襟危坐,丝毫没有笑意,待殿中安静,才缓慢沉稳道:“义兵之说,兵之大道也,与兴兵图谋原是两事。大如汤武革命,义兵也。小如老夫灭周化周,义兵也。故义兵之说,无涉用兵图谋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之秦国,论富论强,皆不足以侈谈统一华夏。少将军高远之论,老夫以为不着边际,亦不足与之认真计较。若得老成谋国,唯以王道法治行之于秦,使秦大富大强,而后万事可论。否则,皇皇之志,赳赳之言,徒然庄周梦蝶矣!”

殿中肃然无声,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吕不韦话语虽缓,然却饱含着谁都听得出来的讥刺与训诫。这讥讽,这训诫,明对蒙恬,实则是对着年轻的秦王说话——稚嫩初政便高言阔论统一华夏,实在是荒唐大梦。秦王年轻刚烈且雄心勃勃,若是不能承受,岂非一场暴风雨便在眼前?大臣们一时如芒刺在背,举殿一片惶惶不安。

“本王以为,丞相没有说错。”

听得高高王座上一句平稳扎实的话语,殿中大臣们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王族老臣突然冷笑:“文信侯之心,莫非要取商君而代之?”

“此诛心之论也!”吕不韦霍然离开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发难老臣,一种莫名的沉重与悲哀渗透在沙哑的声音之中,“老夫以为:无人图谋取代商君,更无人图谋废除商君之法。吕不韦所主张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长远大计。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吕不韦说罢,踽踽独立而不入座,钉在王阶下一般,大殿气氛顿时一片肃杀。眼看一班王族老臣还要气昂昂争辩,王座上的嬴政淡淡一挥手:“文信侯之心,诸位老臣之意,业已各个陈明。其余未尽处,容当后议。目下之要,议事为上。”

于是,搁置论争,开始议事。

吕不韦又是没有想到,几个经济大臣没有做例行的府库归总。也就是说,秋藏决算根本就没有涉及。而朝会所议之事,也没有一件丞相不能独自决断的大事。片刻思忖,吕不韦再度恍然,秦王政的这次朝会其实只有一个目标——要他在朝堂公然申明《吕氏春秋》所隐含的实际政略,再度探察他究竟有无“同心”余地。是啊,王绾一说,李斯二说,咸阳都尉三说,蒙恬四做,今日第五次,是最后一次么?

“小子好顽韧,又是一策也。”

至此,吕不韦完全明白:嬴政已经决意秉持商君法制,决意舍弃《吕氏春秋》,同时却仍在勉力争取他这个曾经是仲父的丞相同心理政。然则,自今日朝会始,一切都将成为往昔。双方都探知了对方根基所在,同心已经不能,事情也就要见真章了。吕不韦有了一种隐隐预感,这“真章”不会远,很快就要来临了。

九月中,秦王特急王书颁行:立冬时节,行大朝会。

大朝会者,每年一次或两次之君臣大会也。战国时期大战连绵,各国大朝会很少,国事决策大都由以国君、丞相、上将军三驾马车组成的核心会商决断,至多再加几位在朝重臣。战国后期,山东六国对秦国威胁大大减小,只要秦国不主动用兵,山东六国根本无力攻秦。也就是说,这时候的秦国,是唯一能从容举行大朝会的国家。举凡大朝会,郡守县令边军大将等,须得一体还国与会。这次大朝,是年轻的秦王亲政以来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颁行王书,没有了以往太后、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远。各郡守县令与边军大将无不分外敬事,接书之日,安置好诸般政事军事,纷纷兼程赶赴咸阳。期限前三五日,远臣边将业已陆续抵达咸阳,三座国宾驿馆眼看着一天天热闹起来。新朝初会,官员们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达,一则是敬事王命,再则也有事先探访上司从而明白朝局奥妙之意。

秦国法度森严,朝臣素无私相结交之风,贵胄大臣也没有大举收纳门客的传统。然则,自吕不韦领政几二十年,诸般涉及“琐细行止”的律条,都因不太认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国朝臣官吏间也渐渐生出了敬上互拜、礼数斡旋的风习,虽远不如山东六国那般殷殷成例,却也是官场不再忌讳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吕不韦大建学宫大举接纳门客之后,秦国朝野的整肃气象,渐渐淡化为一种蔚为大观的松动开阔风习。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寻常,远臣边将们都带来了“些许敬意”,纷纷拜访上司大员,再邀上司大员一同拜访文信侯吕不韦,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风靡咸阳的官场通则。

吕不韦秉性通达,素有山东名士贵胄之风,从来将官员交往视做与国事无涉的私行,收纳门客也没有任何忌讳。在吕不韦看来,礼仪结交风习原本是文华盛事,秦国官场的森森然敬业之气,有损于奔放风华,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东六国一筹。唯其如此,吕不韦大设学宫,广纳门客,默许官员私相交往,确实是渐渐破了秦国官场人人自律戒慎戒惧的传统风习。吕氏商社原本豪阔巨商,娴熟于斡旋应酬,府中家老仆役对宾客迎送得当。吕不韦本人更是酬酢豪爽,决事体恤,官场烦难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时一言以决之。如此长期浸染,官员们森严自律渐渐松动,结交之意渐渐蓬勃,对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亲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饮宴决事为无上荣耀。

此次新王大朝,关涉朝局更新,远臣边将来到咸阳,自然更以拜访文信侯为第一要务。嫪毐之乱后,远臣边将们风闻文信侯受人厚诬,秦川又出了红霾经月不息的怪异天象,心下更是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虚实。人各疑窦一大堆,而又绝不相信年轻的秦王会将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马抛开,更要在文信侯艰难之时深表抚慰与拥戴。在国的大臣们虽觉察出吕不韦当国之局可能有变,然经下属远臣的诸般慷慨论说,又觉不无道理,便也纷纷备下“些许敬意”,怀着谨慎的试探,陪伴着下属远臣们络绎不绝地拜访文信侯来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吕不韦府邸前车马交错,门庭若市,冠带如云,庭院林下池边厅堂,处处大开饮宴,各式宴席昼夜川流不息,成了大咸阳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场风景。

依然是一团春风,依然是豪爽酬酢。满头霜雪的吕不韦分外矍铄健旺,臧否人物,指点国事,谈学论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几分豁达与深厚。一时间人人释怀,万千疑云在快乐的饮宴中烟消云散了。

“辅秦三朝,老夫足矣!”吕不韦的慨然大笑处处回荡着。

拜访者们无不异口同声:“安定秦国,舍文信侯其谁也!”

谁也没有料到,三日后的大朝,竟是一场震惊朝野的风暴。

立冬那日,朝会一开,长史王绾便宣示了朝会三题:其一,廷尉六署归总禀报嫪毐谋逆罪结案情形;其二,议决国正监请整肃吏治之上书;其三,议决秦国要塞大将换防事。如此三事,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饮宴中丝毫未见消息?远臣边将们一阵疑惑,纷纷不经意地看了看首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见吕不韦一脸微笑气度如常,远臣边将们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事以密成,文信侯处高而守密,公心也!

进入议程,白发黑面的老廷尉第一个出座,走到专供通报重大事宜的王座阶下的中央书案前,看也不看面前展开的一大卷竹简,字字掷地。备细禀报了嫪毐罪案的处置经过、依据律条并诸般刑罚人数。大朝会法度:主管大员禀报完毕,朝臣们若无异议,须得明白说一声臣无异议,而后国君拍案首肯,此一议题便告了结。嫪毐乱秦人神共愤,谁能异议?老廷尉的“本案禀报完毕”话音一落点,殿中哄然一声:“臣无异议!”

秦王政目光巡睃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说话。

“臣有异议!”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何人异议?”长史王绾依例发问。

“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蒙恬。”年轻大臣自报一句官职姓名。

“当殿申明。”王绾又是依例一句。

蒙恬见录写史官已经点头,示意已经将自己姓名录好,向王座一拱手高声开说:“臣曾参与平乱,亲手查获嫪毐在雍城密室之若干罪行凭据。查获之时,臣曾预审嫪毐心腹同党数十人,得供词百余篇。乱事平息,臣已将凭据与供词悉数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归总了结,臣所查获诸多凭据之所涉罪人,却只字未提。蒙恬敢问老廷尉:秦国可有法外律条?”

“国法不二出。”老廷尉冷冰冰一句。

“既无法外之法,为何回避涉案人犯?”

“此事关涉重大,执法六署议决:另案呈秦王亲决。”

“六署已呈秦王?”

“尚未呈报。”

“如此,臣请准秦王。”蒙恬分外激昂,转身对着王案肃然一躬,“昭襄王护法刻石有定:法不阿贵,王不枉法。臣请大朝公议涉案未究人犯!”

老廷尉肃然一躬:“既有异议,唯王决之。”

嬴政冷冷一笑:“嫪毐罪案涉及太后,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国中,宁有贵逾太后者?既有此等事,准咸阳令蒙恬所请:老廷尉公示案情凭据。”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声在殿中回荡起来,“平乱查获之书信物证等,共三百六十三件,预审证词三十一卷。全部证据证词,足以证明:文信侯吕不韦涉嫪毐罪案甚深。老臣将执法六署勘定之证据与事实一一禀报,但凭大朝议决。”

举殿惊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粝声音在大殿中持续弥漫,一件件说起了案件缘由。从吕不韦邯郸始遇寡妇清,到嫪毐投奔吕不韦为门客,再到吕不韦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实施嫪毐假阉,再到秘密送入梁山。全过程除了未具体涉及吕不韦与太后私情,因而使吕不韦制作假阉之举显得突兀外,件件有据,整整说了一个时辰有余。

举殿大臣如梦魇一般死寂,远臣边将们尤其心惊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齿的行径,竟是文信侯所为?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国,在天下,嫪毐早已经是臭名昭著了。可谁能想到,弄出这个惊世乌龟者,竟然是辅佐三代秦王的旷世良相?随着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声,大臣们都死死盯住了皇皇首相座上的吕不韦,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敢问文信侯,老廷尉所列可是事实?”蒙恬高声追问。

面色苍白的吕不韦,艰难地站了起来,对着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对着殿中大臣们深深一躬,一句话没有说,径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们还是梦魇一般寂然无声。

初冬时节,纷扰终见真章。

秦王颁行朝野的王书只有短短几句:“查文信侯开府丞相吕不韦,涉嫪毐罪案,既违国法,又背臣德,终使秦国蒙羞致乱。业经大朝公议,罢黜吕不韦丞相职,得留文信侯爵,迁洛阳封地以为晚居。书发之后,许吕不韦居咸阳旬日,一俟善后事毕,着即离国。”王书根本没有提及《吕氏春秋》,更没有提及那次关涉治国之道的朝堂论争。

到丞相府下书的,是年轻的长史王绾。宣读完王书,看着倏忽之间形同枯槁的吕不韦,默然良久,王绾低声道:“文信侯若想来春离国,王绾或可一试,请秦王允准。”吕不韦摇摇头淡淡一笑:“不须关照。三日之内,老夫离开咸阳。”王绾又低声道:“李斯回泾水去了。郑国要来咸阳探访文信侯,被在下挡了。”吕不韦目光一闪,轻声喘息道:“请长史转郑国一言:专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王绾有些困惑:“此话,何意?”吕不韦道:“你只原话带去。言尽于此,老夫去矣!”说罢一点竹杖,吕不韦摇进了那片红叶萧疏的胡杨林,一直没有回头。王绾对着吕不韦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车去了。

暮色之时,吕不韦开始了简单的善后。

之所以简单,是因为一切都已经做了事先绸缪。吕不韦要亲自操持的,只有最要紧的一宗善后事宜——得体地送别剩余门客。自蒙恬在南门竖立商君石刻,门客们便开始陆续离开文信学宫。月余之间,三千门客已经走得庭院寥落了。战国之世开养士之风,门客盈缩便成了东公的时运表征。往往是风雨未到,门客便开始悄然离去,待到夺冠去职之日,门客院早已经是空空荡荡了。若是东公再次高冠复位,门客们又会候鸟般纷纷飞回,坦然自若,毫不以为羞愧。养士最多且待客最为豪侠的齐国孟尝君,曾为门客盈缩大为动怒,声言对去而复至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赵国名将廉颇,对门客去而复至更是悲伤长叹,连呼:“客退矣!不复养士!”

此中道理,被两位天下罕见的门客说得鞭辟入里。

一个是始终追随孟尝君的侠士门客冯,一个是老廉颇的一位无名老门客。冯驩开导孟尝君,先问一句:“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看着空荡荡冷清清的庭院,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回了一句:“我愚人也,不知所云!”冯驩坦然地说:“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譬如市人,朝争门而暮自去,非好朝而恶暮,在暮市无物无利也。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也。”孟尝君这才平静下来,接纳了归去来兮的门客们。

廉颇的那个无名老门客,却是几分揶揄几分感喟,其说辞之妙,千古之下尤令人拍案叫绝。在老廉颇气得脸色铁青大喘气的时候,老门客拍案长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我则自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用今日话语翻译过来,更见生动:啊呀,你才认识到啊!当今天下是商品社会,你有势,我便追随你,你失势,我便离开你。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你何必怨天尤人!赤裸裸说个通透,老廉颇没了脾气。

吕不韦出身商旅,久为权贵,对战国之士的“市道交”却有着截然不同于孟尝君与廉颇的评判,对门客盈缩去而复至,也没有那般怨怼感喟。吕不韦始终以为:义为百事之本,大义所至,金石为开。当年的百人马队,为了他与子楚安然脱赵,全部毁容战死,致使以养士骄人的平原君至为惊叹。仅此一事,谁能说士子门客都是“市道交”的市井之徒?门客既多,必然鱼龙混杂,以势盈缩原本不足为奇,若以芸芸平庸者的势利之举一言骂倒天下布衣士子,人间何来风尘英雄?然则,尽管吕不韦看得开,若数千门客走得只剩一两个,那定然也是东公待士之道有差,抑或德政不足服人。从内心深处说,吕不韦将战国四大公子的养士之道比做秦法——势强则大盈,但有艰危困顿,则难以撑持。其间根本,在于战国四大公子与寻常权臣是以势(力)交士,而不是以德交士,此于秦法何其相似乃尔!吕不韦不然,生平交往的各色士子不计其数,而终其一生,鲜有疏离反目者。

吕不韦坚信,即或自己被问罪罢黜,门客也决然不会寥寥无几。

公示《吕氏春秋》的同时,吕不韦已开始了最后的筹划,秘密地为可能由他亲自送别的门客们准备了大礼。每礼三物:一箱足本精刻的《吕氏春秋》,一只百金皮袋,一匹阴山胡马。反复思忖,吕不韦将这三物大礼只准备了一百份。他相信,至少会有一百个门客留下来。主事的女家老莫胡说,三十份足够了,哪里会有一百人留下?西门老总事则说,最多五六十份,再多白费心了。吕不韦坚持说一百份,还加了一句硬邦邦的话,世间若皆市道交,宁无人心天道乎!那日,离开举发他罪行的大朝会,心如秋霜的吕不韦没有回府,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了文信学宫,又去了聚贤馆。时当晚汤将开,他要亲自品咂一番,看看这最是“以市道交”的门客世事能给他何等重重一击?

“晚汤开得几案?”吕不韦稳住自己,淡淡一笑。

“几案?已经三百案了,还有人没回来哩!”

总炊执事亢奋的话语未曾落点,吕不韦已经软倒在了案边。片时,吕不韦在总炊执事的忙乱施救中醒来,一脸舒展的笑意。老执事不胜唏嘘,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当晚,吕不韦一直守候在聚贤馆,亲自陪着陆续回来的门客们晚汤,直到最后一个人归来吃饭。沉沉丑时,吕不韦方回到丞相府。虽然已经是三更之后,吕不韦还是立即吩咐总执事:再另备两百六十份三物之礼,一马、百金、一匹蜀锦。吩咐一罢,呵呵笑着蒙头大睡去了。

“天人之道,大矣!”三日之后醒来,吕不韦慨然一叹。

今夜善后,吕不韦是坦然的,也是平静的。

他亲自会见了最后的三百六十三名门客,亲自将不同的三礼交到了每个人手上,末了笑叹一声:“诸位襄助老夫成就《吕氏春秋》,无以言谢也!老夫所愧者,未能将《吕氏春秋》躬行践履。今日,诚托诸位流布天下,为后世立言,吕不韦死则瞑目矣!”门客们感慨欷歔不能自已,参与《吕氏春秋》主纂的三十多个门客更是大放悲声。将及五更,每个门客都对吕不韦肃然一躬辞行,举步回头间都是昂昂一句:“吕公若有不测,我闻讯必至!”

次日暮色降临之时,一行车马辚辚出了丞相府。

三日之后,吕不韦抵达洛阳。意料不到的是,蔡泽带着大群宾客迎到了三十里之外。宾客中既有六国使臣,也有昔日结识的山东商贾,更有慕名而来的游学士子,簇拥着吕不韦声势浩荡地进了洛阳王城的封地府邸。陈渲、莫胡、西门老总事等不胜欣喜,早已经预备好了六百余案的盛大宴席。吕不韦无由推托,只好勉力应酬。

席间,山东六国使臣纷纷邀吕不韦到本国就任丞相。趁着酒意,各色宾客们纷纷嘲笑秦国,说老秦原本蛮戎,今日却做假圣人,竟将一件风流妙曼之事坐了文信侯罪名,当真斯文扫地也!六国特使们一时兴起,争相叙说本国权臣与王后曾经有过的妙事乐事,你说他补,纷纷举证,争执得面红耳赤不亦乐乎。吕不韦大觉不是滋味,起身朗声答道:“敢请列位特使转禀贵国君上:吕不韦事秦二十余年,对秦执一不二。今日解职而回,亦当为秦国继续筹划,决然无意赴他国任相。老夫此心,上天可鉴。”

吕不韦言之凿凿,山东使臣们大显难堪,一时没了话说。虽则如此,在蔡泽与一班名士的鼎力斡旋下,大宴还是堂皇风光地持续了整整三日。宾客流水般进出,名目不清的贺礼堆得小山也似,乐得老蔡泽连呼快哉快哉。

倏忽冬去春来,三月启耕之时,秦王王书又到洛阳。

特使蒙武将王书念得结结巴巴:“秦王书曰:文信侯吕不韦以罢相之身,与六国使臣法外交接,诚损大秦国望也。君何功于秦,封地河南十万户尚不隐身?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而不思国望?着文信侯及其眷属族人,立即徙居巴蜀,不得延误。秦王政十一年春。”

“届时矣!”吕不韦轻轻叹息了一声。

“文信侯,何,何日成行?”蒙武艰难地吭哧着。

“国尉稍待一时。”吕不韦淡淡一笑,进了书房。

良久悄无声息,整个大厅内外如空谷幽幽。突闻一声轻微异响,蒙武心头突兀大动,一个箭步推门而入,里间景象教他木桩般地愣怔了——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身大红吉服的吕不韦,白发黑冠威严华贵,嘴角渗出一丝鲜红的汁液,脸上却是那永远的一团春风……

蒙武深深三躬,飞马便回了咸阳。

人性之恶 必待师法而后正

嬴政没有料到,吕不韦之死激起了轩然大波。

三川郡守紧急密报:文信侯突兀饮鸩而死,散去门客纷纷赶赴洛阳,早年与吕氏商社过从甚密的大商巨贾也闻讯奔丧,不便公然出面的六国君主与权臣则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来吊唁;那个奄奄一息的卫国最是不可思议,竟派出了首席大臣宗卿 为特使,率濮阳吏员百余人身着麻衣丧服,打着“祖国迎葬文信侯”的大幡旗进入洛阳,公然叫嚷卫国要将吕不韦尸身迎回濮阳安葬!旬日之间,吕不韦的洛阳封地已经云集了数千人之众。

原来,秦王特使赴洛阳之事,三川郡守一无所知。本打算在宣书后再拜会郡守的特使蒙武,又星夜回了咸阳。三川郡守对吕不韦之死大觉意外,得到消息立即亲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虚实。一见吕不韦尸身,郡守深为惊愕,当即派定郡都尉与郡御史 率两百步卒甲士,昼夜守护文信侯府邸与尸身所在的书房,同时飞报咸阳定夺。这是秦国法度:大臣猝死,须待廷尉府勘验尸身确定死因,再经秦王书定葬礼规格,方可下葬;高爵君侯死于封地,地方官须守护其府邸与尸身,并立即报咸阳如上决事。

郡守依法处置之际,情势却发生了意外的突变。

依照久远成俗的丧葬礼仪,无论死者葬礼规格将如何确定,死后都有必须立即进行的第一套程式。这套程式谓之“预礼”,主要是四件事:正尸、招魂、置尸、奠帷。四件事之后,死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报丧,而后再继续进行确定了规格的丧葬礼仪。正尸,是立即将死者尸身抬回府邸的正房寝室,谓之寿终正寝死得其所。移尸正寝之后,立即请来大巫师依照程式招魂。大巫师捧着死者衣冠,从东边屋檐翘起的地方登上府邸最高屋脊,对着北方连呼三遍:“噢嗬——某某归来也!”而后将死者衣冠从屋前抛下,家人用特备木箱接住,再入室覆盖在死者身上,魂灵方算回归死者之身。招魂之后的置尸,是对死者尸身做最初处置,为正式入殓预为准备。一宗是楔齿:为了防止尸体僵硬时突然紧闭其口,一旦确认人死,立即用角质匙楔入死者牙齿之间,留出缝隙,以便按照正式确定的葬礼规格入殓时在死者口中放置珠玉;再一宗是缀足:将死者双足并拢扶正,用死者生前用过的燕几(矮几)压住双足并以麻线绳捆缚固定,拘束双足使之正直,以便正式入殓时能端端正正穿好皮靴。置尸就绪,家人立即设干肉、肉酱、醴酒做简朴初祭,并用帷幕将死者尚未正式入殓的尸身围隔起来,帷幕之外先行设置供最先奔丧者们哭祭的灵室(尸身正式入殓棺椁之后,始设与葬礼规格相应的大灵堂),此为奠帷。如此这般第一套程式完成之后,家主方正式向各方报丧,渐次进入正式的丧葬程式。

然则,奔丧者们看到的,却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山东各方人士赶赴洛阳,原本只是为奔丧而来。也就是说,只是要参加由秦国操持的葬礼,对吕不韦做最后的送行。奔丧者们一腔伤痛一路唏嘘地赶到洛阳,非但没有大型丧事对于宾客下榻、服丧、祭奠、守灵等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连预设的灵室也没有一个,淤积压抑的哀伤竟没了喷涌的去处。络绎纷纭聚来的奔丧者们,在文信侯府邸内外相互探听,方知吕不韦死在了书房,夫人陈渲与老总事西门也绝望饮鸩,先后死在了吕不韦尸身之旁,此时连尸身还冷冰冰原样搁置原地,预礼四事竟一事未行!对此,秦国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个:护持尸身,依法勘验,一应葬礼事宜报王待决。

“如此秦法,禽兽行也!”奔丧者们愤怒了。

自远古以来,葬礼从来都是礼仪之首,最忌擅改程式,最忌省俭节丧。古谚云,死者为尊。又云,俭婚不俭葬。说的便是这种已经化为久远习俗的葬礼之道。到了战国,丧葬程式虽已大为简化,然其基本环节并没有触动,人们对葬礼的尊崇也几乎没有丝毫改变。时当战国中晚期的大师荀子有言:“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事生不忠厚,不敬文(程式礼仪),谓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谓之瘠(刻薄)。送葬者不哀不敬,近于禽兽矣!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终始一也! ”荀子亦法亦儒,理论之正为当世主流所公认,其葬礼之说无疑是一种基于习俗礼仪的公论——葬礼的基本程式是必须虔诚遵守的,是不能轻慢亵渎的。

奔丧者们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时群情汹汹,全然不顾三川郡守的禁令,径自在文信侯府邸外的长街搭起了一座座芦席大棚,聚相哭祭,愤愤声讨,号啕哭骂之声几乎淹没了整个洛阳。六国各色密使推波助澜,卫国迎葬使团奔走呼号,大洛阳顿时一片乱象。纷乱之际,与吕不韦渊源甚深的齐国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丧者们商议对策。奔丧各方众口一词:秦王嬴政诛杀假父、扑杀两弟、囚居生母、逼杀仲父,其薄情残苛亘古罕见,若得候书处置,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终。一夜聚议,多方折冲,卫国使团放弃了迎葬主张,赞同了奔丧者们的义愤决断:同心合力,窃葬文信侯!

窃葬者,不经国府发丧而对官身死者径自下葬也。一旦窃葬,意味着死者及其家族从此将永远失去国家认可的尊荣。寻常时日,寻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愿出此下策。然则,吕不韦终生无子,夫人陈渲与西门老总事又先后在吕不韦尸身旁饮鸩同去。吕府一片萧瑟悲凉,只留下一个女总管莫胡与一班仆役执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撑,对秦王恨得无以复加,谁信得秦王嬴政能厚葬吕不韦?自然对众客密议一拍即合。于是,阖府上下与奔丧各方通力同心,竟在尸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时,用迷药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两百甲士,连夜将吕不韦尸身运出了洛阳。及至三川郡守觉察追来,吕不韦已经被下葬了。虑及掘墓必将引起众怒公愤而招致事端,郡守只得快马飞书禀报咸阳。

吕不韦的墓地,是奔丧者们一致赞同的大吉之地。

仓促窃葬,奔丧者们无法依据公侯葬礼所要求的程式选择墓地,而吕不韦这样的人物,又绝不能埋葬在被阴阳家堪舆家有所挑剔的地方。就在一切议定、唯独在墓地这个最实在的事项上众口纷纭莫衷一是的时候,鲁国名士淳于越高喊了一声:“北邙!”众人闻声恍然,顿时一口声赞同,立即通过了公议:在洛阳北邙山立即开掘建造墓地。

北邙者,北邙山也。之所以人人赞同,根由在这北邙大大的有讲究。

洛阳,是西周灭商后由周公主持营建起来的东部重镇,西周时叫做洛邑。洛邑在当时的使命,主要是统御镇抚东部由殷商旧部族演变成的新诸侯。正是基于如此重大的使命,洛邑修建得器局很大,城方七百二十丈,几乎与西周在关中的都城镐京不相上下。论地利,洛邑南依洛水,北靠巍巍青山,是天下公认的祥瑞大吉之地。这道巍巍青山,当时叫做郏山,东周时随着洛邑更名为洛阳 ,郏山也更名,叫做了邙山。这道邙山,东西走向,西起大河三门(峡),东至洛阳之北,莽莽数百里一道绿色屏障。邙山虽长,其文华风采却集中在东部洛阳一段。洛阳这段邙山,时人呼为“北邙”。从东周都城迁入洛阳开始,历代周王及公侯大臣以及外封的王族诸侯,死后几乎都葬在了北邙。周人最重葬礼,选定的安葬地肯定是天下堪舆家尊奉的上吉之地了。于是,春秋战国时期许多匆忙死去而来不及仔细堪舆墓地的中原诸侯,纷纷葬在了北邙山。风习浸染,流传后世,“北邙”已经成了墓葬之地的代称。

唯其如此,北邙山得享赫赫大名,安葬吕不韦自然是毫无争议。

一番秘密操持,数千宾客在洛阳北邙山隆重安葬了吕不韦夫妇主仆,一座大冢起得巍巍然山陵一般。为迷惑秦国,主葬的田氏商社与卫国使团宣称:大墓只葬了吕不韦夫人陈渲一人,文信侯已经被迎回卫国安葬了。消息传开,洛阳民众便将这座大墓呼为“吕母冢”,以致传之后世,吕不韦陵墓仍然被叫做吕母冢。

“山东士商可恨!六国诸侯可恶!”

嬴政接报震怒不已。以法度论,纵然自裁,吕不韦也还是秦国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东士子商贾竟与列国合谋,公然在秦国郡县以非法伎俩窃葬秦国大臣,岂非公然给秦国抹黑,置他这个秦王于耻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飞车东来,路过蓝田大营,亲点了六千铁骑连夜赶赴洛阳,决意依法查究窃葬事件,洗刷秦国耻辱,以正天下视听。

“我王留步——”

将出函谷关之时,蒙武、王绾飞马赶来了。

身为特使,亲见吕不韦惨烈死去的蒙武说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举有失鲁莽。文信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戚戚不胜悲切,况乎吕氏旧人?门客故人愤激生疑,以致窃葬,情可鉴也。人去则了矣!我王亲政已无障碍,若执意查究违法窃葬之罪,诚愈抹愈黑,王当三思也。”

年轻的王绾更是坦然相向:“臣原为文信侯属吏,本不当就此事建言,然谋国为大,臣不得不言:目下秦国朝局半瘫,吏治未整,百事待举,徒然纠缠文信侯丧葬之事,分明因小失大,臣以为不妥。”说罢垂手而立,一副听候处置的模样。

嬴政脸色铁青,终于一挥手回车了。

毕竟,就本心而论,嬴政没有赐死吕不韦之意,更无威逼吕不韦自裁之心。只是在得到山东名士贵胄流水般赶赴洛阳,策动吕不韦移国就相的密报时,嬴政有了一种直觉,必须对这个曾经的仲父有所警示,也必须使吕不韦离开中原是非之地;否则,他仍然可能对秦国新政生出无端骚扰,甚至酿出后患亦未可知。基于此等思虑,嬴政才派出了与吕不韦世交笃厚的蒙武,下了那道有失厚道的王书。有意刻薄,也是嬴政从少年时便认定这个仲父阔达厚实,很少能被人刺痛说动,不重重刺上几句,只怕他听罢也是淡淡一笑浑不上心。及至蒙武星夜赶回禀报,业已悔之晚矣!嬴政这才觉得,自己显然低估了吕不韦在嫪毐事变中遭受的深深顿挫,更没有想到,这个曾经的仲父会将自己的几句刻薄言辞看得如此之重。

就实而论,以吕不韦的巨大声望,纵然迁徙到巴蜀之地,完全可能依旧是宾客盈门。吕不韦若坚执无休止地传播《吕氏春秋》,嬴政纵然不能容忍,又能奈何?以战国之风,这几乎是必然可能发生的未来情势。一个力图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推行新政的国王,岂能没有顾忌之心?若得全然没有顾忌,除非这个享有巨大声望以致嬴政不能像处死嫪毐那样轻易问他死罪的曾经的仲父死了。然则,吕不韦心胸豁达,体魄厚实,岂能说死便死?吕不韦若是活得与曾祖父昭襄王一般年岁,嬴政的隐忧极可能还要再持续二十余年。恰恰此时,吕不韦却自己去了,使嬴政的未来隐忧以及有可能面对的最大麻烦顿时烟消云散,可谓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结局。

这,是天意么?

乍接吕不韦死讯,嬴政可谓百味俱生。如释重负,歉疚自责,空荡荡若有所失,沉甸甸忧思泛起,痛悔之心,追念之情,乱纷纷纠葛心头无以排解。吕不韦以死让道,使他能够大刀阔斧地亲政领国么?果真此心,因由何在?恍惚之间,嬴政心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莫非流言是实,吕不韦当真是我生父?不!不可能!果真如此,母亲岂能那般匪夷所思地痛恨吕不韦,将狂悖的嫪毐抬出来使吕不韦永远蒙羞?但无论如何,对他这个秦王而言,吕不韦之死,这件事本身都是难以估价的“义举”。身为秦王,唯有厚葬吕不韦,方可心下稍安。若是没有山东奔丧者们的窃葬事件,在法度处置之后,嬴政原本是要为曾经的仲父举行最隆重的葬礼的。

然则,窃葬之报犹重重一锤,嬴政顿时清醒了过来。

事关国家,唯法决之。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虚王”之期锤炼出的信念,更是在与《吕氏春秋》周旋中选择的治国大道。吕不韦既然长期执掌秦国大政,吕不韦便不是吕不韦个人,而是关联天下的秦国权力名号,是秦国无法抹去的一段极为重要的历史;对吕不韦丧葬的处置,也不是对寻常大臣的个人功过与葬礼规格的认定,而是关联秦国未来大局的国事政事。若非如此,山东奔丧者们岂能如此上心?

百年以来,秦国大臣贵胄客死山东者不可胜数。秦国每次都是依照法度处置,何以山东人士没有过任何异议?嬴政很熟悉国史,清楚地记得:当年秦昭王立的第一个太子,也就是嬴政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国,吐血客死于大梁,随行副使不敢对尸身做任何处置,立即飞报咸阳。那时候,山东六国朝野非但没有咒骂秦国,反倒是一口声的赞颂:“秦国之法,明死因,消隐患,防冤杀,开葬礼之先河,当为天下仿效矣!”这次,吕不韦尸身搁置得几日,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东士商与六国官府是针对葬礼还是秦国?若是旁个大臣客死洛阳而依法处置,山东诸侯会有如此大动静么?其中奥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听任山东奔丧者们窃葬,秦国何以立足天下?

尽管思绪愤激,连夜东出,嬴政终究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面对蒙武与王绾的拦路强谏,多年磨炼出的冷静秉性,使嬴政心头立即闪出了第一个念头:两位都是敦诚大臣,不妨想想再说。回到函谷关幕府,蒙武王绾又是各自陈说备细,嬴政终于从愤激中真正摆脱出来。君臣三人计议了整整一宿,决意大度地处置震动天下的窃葬事件。处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对朝野颁行紧急王书,以“文信侯猝死,实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多生错解,情可鉴也”为根基说辞,承认对吕不韦的窃葬,申明对预谋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蒙武再度为秦王特使,赶赴洛阳北邙山,以公侯大礼隆重祭奠吕不韦,并以秦国王室名义,为被草草窃葬的吕不韦修建壮阔的文信侯陵园。

“此事如此告结,我心亦安矣!”嬴政长吁了一声。

“王有大度,宣泄人心,事端自平。”蒙武宽慰地笑了。

“余波一平,整肃国政便可着手。”王绾也是精神大振。

次日,君臣三人赶回咸阳,立即分头行事。三日之后,秦王王书颁行秦国各郡县,并同时知会山东六国;特使蒙武则率领着隆重的国葬仪仗车马,辚辚出了大咸阳奔赴洛阳。诸事妥当,嬴政立即召来王翦、蒙恬、王绾三位新朝干员,开始商议如何着手整肃吏治理清国政的大计。然则,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小朝会尚未结束,大咸阳便乱了。

窃葬余波不仅没有完结,反而弥漫为举国乱象。

特急王书颁行之后,朝野议论不但没有体察秦王,反倒是传闻纷纷流言丛生。一说秦王“着意赐死”文信侯,一说秦王“威逼”文信侯自裁。与此等流言相连,秦王嬴政的种种“劣迹暴行”也在巷闾乡野流传开来。最为神秘惊人的传闻是:太后原本是文信侯钟爱的歌伎,嫁给庄襄王嬴异人时已有身孕,目下秦王原本是文信侯亲子,子逼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纷纭之时,咸阳尚商坊的六国商旅与游学名士同声相应,搭起了一座高大肃穆的灵棚,昼夜祭奠文信侯。老秦人感念吕不韦宽政缓刑,流水般麻衣哭临,在灵前虔诚匍匐。一时间祭吕之风大起,咸阳城麻衣塞道,哭声日夜不断,比国丧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在小朝会之时,奉命大祭并督造吕不韦陵园的蒙武从洛阳赶回,忧心忡忡地禀报了洛阳事态。山东六国及一班诸侯,非但不体察秦国处置举措,反倒处处借机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身代秦王祭奠吕不韦时,山东人士也大举赶来公祭,还要与蒙武争夺主祭。不仅如此,山东人士又散布种种恶毒流言蛊惑洛阳民众,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动,已经有民众开始悄悄逃往三晋。更有甚者,洛阳老王城的周室遗族与魏韩两国通谋,声言三晋乃周室宗亲诸侯,三川郡该当“回归”三晋!目下,三川郡守业已对各方谋划探察清楚,深感洛阳有脱秦之危,大为不安,特意敦请蒙武速回咸阳,禀报秦王定夺。

蒙武心绪沮丧之至,说到末了,一声沉重地叹息:“老臣原主从宽处置,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老臣惭愧,无话可说矣!”当初同样主张大度安抚,以尽早使国事进入正轨的长史王绾,在旁边也是面色通红,一时默然无对。

“两位将军以为如何?”嬴政没有发作,反倒笑了。

王翦眉头锁成了一团:“国人心乱,六国觊觎。此等局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万不可造次处置。我等宜待大局清楚,再定处置之策。”

“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来,“此等乱象得寸进尺,岂能容忍?说到底,全然是吕氏门客与在秦山东士商内外勾连,再加六国多方策应所致!我若静观等待,分明是示弱,后果难以预料。”

“足下之见,该当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认真追了一句。

“我……尚未想好。”年轻的蒙恬一时语塞。

蒙武瞪了儿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赞同王翦之见。”

“长史以为该当如何?”嬴政轻轻叩着书案。

王绾沉吟着:“两说各有其理,臣一时无断。”

“也好。本王断之。”嬴政拍案而起,“事有此变,天赐良机。国府善意在先,却得恶意回报。本王无愧于庶民,无愧于天下。善举不能了,自有法治了。荀子曾说: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叹,嬴政些许缓和,“等是不能等。与此等卑劣猥琐之事做旷日持久纠缠,何事可为?须得当下便断。”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惊愕了。

“长史书令。”嬴政双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对王绾一挥手,清晰口授,“其一,王翦将军率三万铁骑,兼程进入三川郡,驻扎洛阳通往三晋之要道,杜绝山东诸侯进出洛阳,着力护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务必结案;其二,咸阳令官署将国中祭吕始末、往祭之人以及诸般流言,旬日内备细查实,禀报廷尉府;其三,行人署于旬日之内,将在秦山东士商之诸般谋划、举措及参与之人,一一查勘确凿,禀报廷尉府;其四,廷尉府会同执法六署,依据各方查勘报来的事实凭据,依法议处。”略一喘息,嬴政轻轻问了一句,“如此四条,诸位可有异议?”

“合乎法度,臣无异议!”王翦蒙恬王绾异口同声。

“老国尉以为不妥?”

“老秦人往祭吕不韦,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皱起了眉头。

“国法不二出。老秦人违法,不当治罪?”

“老臣尝闻:法不治众。老秦人受山东士商蛊惑,往祭文信侯并传播流言,固然违法。然人数过千过万,且大多是茫然追随,若尽皆治罪,伤国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为,此等无心违法之众,宣示训诫可也,不宜生硬论法。”

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诸位谁可背得《商君书》?”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多才好学的蒙恬先应了一句。

“也好,我给老国尉念几句。”嬴政一摆手,大步转悠着铿锵吟诵起来,“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知。贤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贤。故圣人行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略一停顿,嬴政解说道,“商君是说,国府立法行法,须得教庶民百姓听得懂,看得明。今日秦国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国府放纵违法言行,罚外不罚里,罚重不罚轻,百姓岂不糊涂?天下岂不糊涂?”说罢,嬴政又铿锵念诵起来,“法枉治乱。任善言多,言多国弱。任力言息,言息国强。政做民之所恶,民则守法。政做民之所乐,民则乱法。任民之所善,奸宄必多。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仁义不足治天下也!故,杀人不为暴,宽刑不为仁。”秦人特有的平直口音,将每个字咬得又重又响,一如钉锤在殿堂敲打。末了,嬴政一声粗重的叹息,“商君之道,说到底,大仁不仁。”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无可非议。”

蒙武沉吟踌躇一句,终是鼓勇开口:“老臣只是觉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细行也,民心也。当年,国人大举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责,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日譬如当年,老臣唯愿我王念及民心,莫将国人往祭与山东士商同等论罪。老臣前议有差,本不当再言。然事关国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辩驳国事,自当言无不尽,我等君臣谁也无须顾忌。”

年轻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脸色:“老国尉前议,无差。长史前议,同样无差。若无国尉长史赶赴函谷关劝阻,本王之举,必然有失激切褊狭。事态有如此一个反复,不是甚坏事。它使我等体味了商君对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说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国至道。”嬴政喘息一声放缓了语调,又倏忽凝重端严起来,“然则,老国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却是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无罪,遭先祖昭襄王无由冤杀,其情可悯。国人虽是私祭,却是秉承大义之举。文信侯不然,伪做阉宦,密进嫪毐,致生国乱,使大秦蒙受立国五百余年前所未有之国耻,其罪昭然!况其业经执法六署勘审论罪,而后依法罢黜,既无错罚,更无冤杀,何能与武安君白起相提并论?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文信侯纵然有功于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于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宽法缓刑之流风,本王若亦步亦趋,吕规我随,必将国无宁日,一事无成。老国尉呵,治国便是治众,法若避众,何以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谨受教。”

半月之后,老廷尉领衔的联具上书呈进了东偏殿。

清晨时分,嬴政进了书房,依着习惯,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细打量了迭次显露在层层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带,一眼瞥见廷尉卷,只一注目,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的赵高立即将廷尉卷抽出来,摊开在了旁边书案。待嬴政在宽大的书案前落座,那支大笔已经润好了朱砂架在了笔山,一盅弥漫着独特香气的煮茶也妥帖地摆在了左手咫尺处。一切都是细致周到的,目力可及处却没有一个人影。

“长史可在?”嬴政头也不抬地叩了叩书案。

“臣在。”

外厅应得一声,王绾踩着厚厚的地毡快步无声地走了进来,依着嬴政的手势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虽是掌管国君事务的长史,对于大臣上书,王绾的权力却只是两头:前头接收呈送——督导属吏日每将上书分类登录,夹入布标摆置整齐,以三十卷为一案送王室书房;后头录书督行——国君阅批之后,立即由两名书吏将批文另行抄出两份,一份送各相关官署实施,一份做副本随时备查,带批文的上书做正本存入典籍库。也就是说,在国君批示之前,他这个长史是无权先行开启卷宗的。这卷廷尉上书昨夜子时收到,王绾以例归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日批阅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东偏殿外厅等待录书分送。如今见秦王未做批示召唤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这个铁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难的题目。然捧卷浏览,王绾却颇觉意外。

老廷尉将窃葬之后的事件定为“外干秦政,私祭乱法,流言惑国”三罪,分为五种情形论定处罚:其一,在秦山东客商与吕氏门下的山东门客、舍人 ,无论发动、参与私祭或传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论罪,一律逐出秦国;其二,秦国六百石(禄米)以上官员哭临者,以“私祭乱法”论罪,夺爵位,举族迁房陵 ;其三,秦国六百石以下官员哭临私祭者,同前罪,削爵两级,举家迁房陵;其四,凡吕氏门客中的秦国吏员士子,只散布流言而未哭临六国客商所设之灵棚者,以“流言惑国”论罪,保留爵位,举家迁房陵;其五,举凡秦国庶民,哭临私祭并传播流言者,两罪并处,罚十金,并为城旦、鬼薪 一旬。

“并无不妥。臣以为可也。”王绾明朗回话。

“可在何处?”

“刑罚适当:官吏重罚,庶民轻治。”

“只要依法,轻重无须论之。”

“君上以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摇了摇手,又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是说,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仅在轻重适当,那是法吏当有之能罢了。难在既全大局,又护法制,治众而不伤众,堪称安国之断也。只可惜也,铁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国后继行法,大匠安在哉!”

“君上远忧,臣深以为是。”王绾一点头,稍许沉吟又道,“臣还得说,此次受罚者涉及官民众多,实乃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似当颁行一道特书,对国人申明缘由并晓以利害。否则,太得突兀,国人终有疑窦。”

“好谋划。”嬴政欣然拍案,“这次不劳长史,我试草一书。”

“王之文采必独具气韵,臣拭目以待。”

“只怕长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阵,又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有一说与长史参酌:王书论政,重质不重文。质者,底蕴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说辞之华彩也。遍观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辩者,非孟子莫属。然我读《孟子》,总觉通篇大而无当,人欲行其道,却无可着力。本色无文,商君为甚。《商君书》文句粗简,且时有断裂晦涩,然却如开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开纷繁荆棘,生生开辟出一条脚下大路。人奔其道,举步可行,一无彷徨。长史说,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绾深深一躬:“臣为文职,谨受教。”

次日黎明,王绾匆匆赶到了王城东偏殿。当值的赵高说,秦王刚刚入睡,叮嘱将拟就的王书交长史校订,如无异议,立即交刻颁发。王绾捧起摊在案头的长卷浏览一遍,心头竟凛然掠过一股肃杀之风——

告国人书

秦王政特书:自文信侯罢相自裁,天下纷扰,朝野不宁。秦立国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汹汹不法者,未尝闻也!文信侯吕不韦自于先王结识,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国之功,有乱国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领国,封侯封地,破秦国虚封之法而实拥洛阳十万户,权力富贵过于诸侯,而终能为朝野认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赏,何负功臣?然则,文信侯未以领国之权不世之封精诚谋国,反假做阉宦,私进宫闱,致太后陷身,大奸乱政。其时也,朝野动荡,丑秽迭生,秦国蒙羞于天下,诚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耻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吕不韦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吕不韦事,业经廷尉府并执法六署查勘论罪,依法罢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纵如此,秦未夺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负功臣?其时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简出闭门思过,反迎聚六国宾客于洛阳,流播私书,惑我民心,使六国弹冠相庆,徒生觊觎大秦之图谋。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书谴责,迁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错之有也?今有秦国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吕不韦之功,不见吕不韦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顾,信山东流言于一时,呼应六国阴谋,私祭罢黜罪臣,乱我咸阳,乱我国法,何其大谬也!若不依法惩戒,秦法尊严何存?秦国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操国事不道如嫪毐吕不韦者,籍其门 ,其后世子孙永不得在秦国任宦。秦王亦正告山东六国并一班诸侯:但有再行滋扰秦国政事者,决与其不共戴天,勿谓言之不预也!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绾一句话没说,将竹简装入卷箱,匆匆到刻简坊去了。

当日午后,秦王的《告国人书》与廷尉府的处罚文告,同时张挂到了咸阳四门。谒者署的传车快马也连连飞出咸阳,将处罚文告与王书送往各郡县,送往山东六国。随着文书飞驰,咸阳沉寂了,关中沉寂了,秦国各郡县沉寂了,山东六国也沉寂了。秦王将道理说得如此透彻痛切,杀伐决断又是如此严厉果决,激扬纷纭的公议一时萧疏,无话可说了。

客居咸阳的山东士商们始则惊愕,继而木然,连聚议对策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各人默默打点,预备离开秦国。若在山东六国,如此汹汹民意,任何一国都不敢轻易处置。唯一的良策,只能是恢复死者尊荣,以安抚民心公议。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没有一年半载,此等几类民变的风潮决然不能平息。洛阳窃葬吕不韦,压迫秦国服软默认,恰好印证了秦国与六国在处置汹汹民意上一般无二。唯其如此判断,才有了山东客商士子们发动的公祭风潮。六国士商们预料:祭吕风潮一起,秦国至少得允许吕氏门客在秦公开传播《吕氏春秋》;若风潮延续不息,吕不韦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东六国借机施压得当,逼秦国订立休战盟约,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这般种种谋划,虽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觉,但六国密使与通联主事的几家大商巨贾,自是胸有成算的。

然则,谁也没有料到,秦国反应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公祭风潮发端未及一月,便断然出手。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更没有六国士商们熟悉不过的反复折冲多方斡旋,全然迎头棒喝,将涉祭者全数赶出秦国。如此严密,如此快捷,令习惯于朝事预泄的六国士商们如遇鬼魅,不禁毛骨悚然!但是,真正令山东士商们无言以对处,却在于:秦国依法处置,本国官吏庶民都概莫能外,违背秦法的外邦客商士子能叫喊自己冤枉么?再说,秦国已经对山东六国发出了狠声,再行滋扰不共戴天,哪国还敢出头亢声?作为商旅游士后盾的邦国尚且猥琐,一群商人士子又能如何?更有一层,商旅入秦,原本宗旨只是占据大市以生财聚财,鼓荡议论乃至涉足秦国朝局,一则是本国密使纵容,二则是山东士商风习使然,实非商旅本心所愿。及至鼓荡未成而遭驱赶,商旅们才蓦然明白,自己将失去天下最具活力的最大商市,岂非舍本逐末大大的得不偿失?发端主事的巨商大贾还则罢了,左右在其他国家还有商社根基。一班随波逐流卷入风潮的中小商人们,则是切肤之痛了:一店在秦,离开咸阳没了生意,回到故国重新开张,却是谈何容易,单是向官府市吏行贿的金钱便承受不起,哪有在秦国经商这般省心?

种种痛悔之下,谁还有心再去聚会商议鼓捣秦国?

一时寒凉萧瑟,偌大尚商坊死沉沉没了声息。

老秦人则是另一番景象。王书文告流传开来,庶民们始则默然,继而纷纭,思前想后,邻里们相互一番说叨,竟纷纷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论,吕不韦宽政缓刑固然好,可也并没有带来多少实在好处,老百姓还不照样得靠耕耘靠打仗立身?反倒是吕不韦宽刑的年月里,乡里又渐渐滋生出了不务耕稼专说是非的“疲民”,什伍连坐制也渐渐松懈了,豪强大户也开始收容逃刑者做黑户隶农了。长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变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对寻常庶民有甚好处?商君之法虽然严厉,却是赏罚分明贵贱同法,对贵胄比对老百姓处罚更严,百余年下来,老秦人已经整肃成习,极少有人触犯法度了。只说监狱,当今六国哪国没有十数八座大狱?而偌大秦国,却只有一座云阳国狱,你能说秦法不好么?哭临灵棚,祭奠吕不韦,究竟为个甚来?还不是受人惑乱,心无定见,希图争回个宽政缓刑?仔细想去,果真宽政缓刑,大多也只能宽了贵胄,缓了王公,能宽缓几个老百姓?《吕氏春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是礼不下庶人,对我等百姓有何好处?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贵胄大族们不高兴,是因为他们非但没了封地,还要与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无失,何乐而不为,起哄个甚!当真起哄,几是不识相了。

议论滋生流传,老秦人板结的心田发酵了,蓬松了。

倏忽便是四月,田野一片金黄,眼看大忙在即。咸阳老秦人不待官府张挂处罚名册,便纷纷自带饭食、被褥、铁锹,络绎到了官署,自报曾经哭临私祭,非但立交罚金,还要自请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阳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飞车进入王城禀报,请秦王定夺:民既悔悟,能否宽缓到忙后再行处罚?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轻的秦王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随即,嬴政断然拍案,“民既守正,国府不能再开疲民侥幸之心。如期如数处罚。精壮减少,农事大忙,举国官署全力督夏,本王巡查关中。”

蒙恬一句话没说,转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诸多精壮离家,奔了苦役之地的时候,秦王亲政后的第一个夏忙到了。

关中原野一派前所未有的气象。男女老幼尽皆下田,官署吏员悉数入村,官府车辆被全部征发,咣当轰隆地驶往亭、里 。田间大道上,装载得小山一般晃悠的运麦牛车连绵不断。金黄的麦田,在酷暑之下的无垠原野上一片片消失,比往年夏忙刈麦还热闹快捷了许多。每日清晨,秦王嬴政必出咸阳,乘着一辆轻便轺车,带着一支轻骑马队,沿着渭水北岸的大道一路东驰,正午抵达函谷关;在关城下歇息打尖半个时辰,立即回车,再沿着渭水南岸的田间车道一路巡视回来,准定在暮色时分回到咸阳原野。不入城池,不下田塍,年轻的秦王只在秦川原野的大道小路上反复地穿梭着,察看着。说也奇了,每每是那支百人马队拥着那辆青铜轺车驶过眼前,田间烈日下的百姓官吏们,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计驻足凝望,眼见年轻的秦王挥汗如雨,却始终神色从容地挺立在六尺伞盖之下,不禁遍野肃然。没有希图热闹的万岁呐喊,没有感恩戴德的沿途跪拜,热气蒸腾的原野凝固了一般。

五月末,纳粮的队队牛车络绎上道,紧绷绷的夏抢终于告结了。

秦国朝野堪堪喘息得一阵,不想却是连月大旱,田间掘坑三尺不见湿土,夏种根本无从着手。关中仅有的两条老渠,只能浇灌得西部几个县而已,如何解得这前所未有的大旱?紧邻河湖的农人们,昼夜担挑车拉一窝窝浇水抢种,分明杯水车薪,只能眼看着出土绿苗奄奄死去,直是欲哭无泪。秦王嬴政紧急下书,郡县官吏一体督水督种,抢开毛渠引水,依然是无济于事。

直到七月,秦国腹地滴雨皆无,山东六国也开始了连月大旱。

炎阳流火,三晋饥民潮水般涌入了秦国。一则令人心惊胆战的占星预言,随着饥民潮弥漫开来:今年彗星,春见西方,夏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日,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惩罚,带累天下大旱。

占星家预言:秦有大饥,死人无算,国将乱亡!

旷古大旱 老话题突然重现

水,第一次成了秦国朝野焦灼议论的共同话题。

旱,第一次使风调雨顺的关中成了秦国的软肋。

曾几何时,水患尚是华夏部族的最大威胁。“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的恐怖传说,还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战国之世,华夏大地的气候山水格局,仍然是湿热多雨河流纵横水量丰沛林木葱茏。其时,洪水之害远远大于缺水之灾。唯其如此,天下有了“益水”之说。益水者,可用之水也。盖大川巨泽浩洋不息,水患频仍,耕耘渔猎者常有灭顶之灾。是故,大水周边人烟稀少,遂成蛮荒山林。显然,在人口稀少的农耕时代,水太多是没有益处的。譬如楚国,大泽连天江川纵横,仅仅一个云梦泽,便相当于中原几十个诸侯国。吞并吴越两国之后,楚国广袤及于岭南,国土之大几乎与整个北中国相差无几。然则,楚国虽大,富庶根基之地却只在江淮之间,国力反倒不如中原大国。究其因由,高山层叠阻隔水道,江河湖泊聚相碰撞,以致水患多发,人力远不足以克之,水乡泽国遂多成荒僻渔猎之地,能够稳定聚集财富的农耕沃土倒是很少很少。反之,当时的大河流域却已经是益水之地了。自大禹治水疏河入海,大河水系相对平稳下来。百川归河,河入大海,没有出路的横冲直撞的盲流大水不复见矣。由此水患大减,航道开启,沃野可耕之地大增。于是,大河流域才有了井田铺排,城池多建,村畴连绵,成了华夏文明的生发凝聚之地。

但是,尽管大河流域已成益水之地,水患依然多发,各国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防川”。天下水家水工,终生揣摩效力者,依旧是如何消除水患。所谓治水,依旧是以消弭河流泛滥为第一要务,灌溉与开通航运尚在其次。截至战国中期,无论是楚国的汉水过郢,还是魏国的引漳入邺、引河通淮(鸿沟),或是秦国的蜀中都江堰,其起始宗旨无一不是防备江河泛滥。

也就是说,对缺水灾难的防备,尚远远没有引起天下关注。

抗御干旱,还远远没有成为战国之世的水利大题目。

其时也,秦人最是笃信“益水”之说。举凡老秦人,都念得几句《易》辞:“天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战国之世,盛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国运说。秦人自命水德水运,色尚黑。其间,固然有阴阳家的推演论证,但究其根本,无疑是老秦人的益水崇拜所生发。就天下水势而言,秦国之益水丰盛冠绝一时,实在是得利大焉。战国中期,秦国领土已有五个方千里 ,大体是当时整个华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形势论,这五个方千里大体由六大块构成:关中平原、陇西山地、河西高原、巴蜀两郡、汉水南郡、河东河内。蜀地都江堰建成之后,这六大区域都是土地肥沃水流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采,可渔可猎,没有一地水患频仍民不聊生。

秦国腹地的关中平原,更是得天独厚的益水区域。老秦人谚云:“九水十八池,东西八百里。”说的便是关中益水之丰饶,山川之形胜。所谓九水:渭水、泾水、沣水、洛水、灞水、浐水、滈水、潏水、涝水。这九水,都是带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连同支流分流在内,秦川的大小河流无论如何在五七十条之多。秦国划县,素有“县各有山有水”之说,可见秦川河流湖泊之均衡丰盛。所谓十八池,是分布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东数去:牛首池、西陂池、鹤池、盘池、冰池、滈池、兰池、初池、糜池、蒯池、郎池、积草池、当路池、洪陂池、东陂池、苇埔、美陂、樵获池。唯其河流如织湖泊点点,秦川自古便有“陆海”之名。直到西汉,尚有名士司马相如作《子虚赋》云:“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池窈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活画出河流湖泊在关中村野城池间交织出的一幅山水长卷,况乎秦时?

益水丰厚,沃野可耕,被山带河,兵戈难侵。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独厚,故自三皇五帝以来,关中便是天下公认的形胜之地。这里悠悠然滋生了以深厚耕稼传统为根基的创造礼制文明的周人,也轰轰然成长了半农半牧最终以农战法制文明震慑天下的秦人。在中国文明的前三千年历史上,一地接连滋生出中华两大主流文明,实在是绝无仅有,天地异数。拜天地厚赐,秦川本该早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区。然则,及至战国后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还远远不是天下首富之地。东,不及齐国临淄的滨海地区。南,不及楚国的淮水两岸。中,不及魏国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国多有战胜,从山东六国源源不断地夺取财富人口,仅靠自身产出,实不足以称雄称富于天下。

其间因由,在于秦川还有两害:白毛碱滩,近水旱田。

河流交错,池陂浸渍,秦川的低洼积水地带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盐碱地。终年渍水,久湿成卤,地皮浸出白生生碱花,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尘蔽日,种五谷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芦苇却生得莽莽连天。此等五谷不生的白毛地,老秦人呼为“盐碱滩”。盐碱滩,有害田之能,毗邻良田但有排水不畅,三五年便被吞噬,转眼便成了见风起白雾的荒莽碱滩。良田一旦变白,农夫们纵然费尽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数八年也休想改得回来。老秦人自来有农谚云:“水盐花碱,有滩无田,白土杀谷,千丈狼烟。”说得正是这年年有增无减吞噬良田的害人碱滩。秦川西部地势稍高,排水便利,此等碱滩很少生出。然一进入逐渐开阔的秦川中部,从大咸阳开始直到东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碱滩正频频生出,小则百亩千亩,大则十数二十里,绿野之中片片秃斑,丑陋得令人憎恶,荒芜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塬起伏,秦川又有了无数的塬坡地带。渭水南岸,平原远接南山,其间多有如蓝田塬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发的若干小河流北来关中,水势流畅,尚可利用。况且,其时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垦耕地相对狭小,故长期被秦国作为王室苑囿,多有宫室台阁与驻军营地,农耕渔猎人口相对稀少。一言以蔽之,关中渭南(渭水之南)纵然有旱,对秦国也不会构成多大威胁。

关中之旱,要害在于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带。

渭水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余里后迭次增高,直达河西高原,形成了广袤的土山塬坡地带。此等塬坡,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土峁交错,沟壑纵横,濒临河池。农人望水而居,说起来可垦可耕,却偏偏是临水而旱,瘠薄难收。即便正常年景,塬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则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颗粒无收。老秦人谚云:“勤耕无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无雨熬煎。”说的便是这塬坡地人家的苦楚艰辛。盖平地临水,一村一里尚可合力开出几条毛渠,于少雨之时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塬坡地不然,眼看三五里之内有河流池陂,也只能望水兴叹。要将河流池陂之水引上塬坡,却是谈何容易!不说一村数村,便是合一县数县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内成渠用水。更有一样,其时战事多发,精壮男子多入军旅,留耕男女则随时可能被征发为辎重民伕。郡县官署得应对战事征发,根本不可能筹划水利,即便有筹划,也挤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水的大段时日。

有此两害,当时的关中只能是完全靠天吃饭。

秦强六世,蹉跎跌宕,两害如斯。

从秦孝公商鞅变法开始,秦国的历任丞相都曾殚精竭虑,力图解决秦国腹地两大害,终因种种突发事变而连番搁浅。商鞅方立谋划,遇孝公英年猝死,自己也在朝局突变中惨遭车裂,大兴水利遂成泡影。秦惠王张仪一代,迭遇六国遏制秦国崛起而屡屡合纵攻秦,大战连绵内外吃紧,关中水利无暇以顾。秦昭王前中期,秦国与山东合纵及赵国生死大决,几乎是举国为兵,完全无暇他顾。秦昭王后期,计然家蔡泽为丞相,对关中渭北地带做了翔实踏勘,上书提出应对之策:“渭北临水旱田计四万余顷,白毛碱滩两万余顷。该当引泾出山,居高临下南灌关中,解旱情,排盐碱,良田大增,则秦川之富无可限量也!”正在蔡泽一力筹划的关中水利将要上马之际,却逢秦国低谷,内外交困,秦昭王不得不奉行“守成固国”方略,小心翼翼地处置王储大事,治水又不得不束之高阁。孝文王庄襄王两代四年余,吕不韦领国,欲展经济之长以大富秦国,又连逢交接危机,稳定朝局成为第一要务,始终不能全力解决关中经济之病根。之后,秦王政年少,太后掣肘,嫪毐乱国,内外政事法度大乱。吕不韦艰难斡旋捉襟见肘,虽一力使泾水工程艰难上马,无法大举民力,只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吊着,八九年中时动时停时断时续,始终不见功效。

猝遇亘古大旱,秦国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里第一次没底了。自诩天下形胜膏腴的秦川,原来这般不经折腾,一场大旱未了,立见萧疏饥荒。如此看去,秦国根基也实在太脆弱了。说到底,再是风调雨顺之地,老天也难免有打盹儿时刻,雨水但有不济,立马便成年馑,庶民谈何殷实?此等大旱不说三五年来一次,十年数十年来一次,秦国也是经受不起,遑论富强于天下?

朝野惶惶,关中的水情水事,以及长期搁置而不死不活的河渠谋划,都在一夜之间突然泛起。经济大臣们火急火燎,各署聚议,纷纷上书,请立即大开关中水利。此时,吕不韦已经罢黜,没有了开府丞相全盘筹划,一应上书都潮水般涌到了王城。月余之间,长史署的文卷房满当当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贵胄与功勋大臣们更是忙乱,既要抚慰风尘仆仆赶来告急的封地亭长里正族长等,还要敦促封地所在县设法赶修毛渠引水,还要奔波朝议呼吁统筹水利。

官署忙作一团,村野庶民更是火急。眼看赤日炎炎禾苗枯焦,农耕大族纷纷邀集本亭农人到县城官署请命,要官府准许各里自行开修毛渠。县令不敢擅自答复,只有飞报咸阳,庶民们便汹汹然拥挤在官署死等,没有回话硬是不走。更有新入关中的山东移民村落,对秦国法制尚无刻骨铭心的体察,依着山东六国天灾自救的老传统,索性不报官府,便在就近湖泊开渠引水。邻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满其抢占水源,纷纷自发聚众阻挠,多年绝迹的庶民私斗,眼看便要在流火七月纷纷攘攘地死灰复燃了。

关中因旱生乱,年轻的秦王政最是着急。

还在五月末旱情初发之时,嬴政紧急召来大田令(掌农事)、太仓令(掌粮仓)、大内令(掌府库物资)、少内令(掌钱财)、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关市(掌市易商税)等经济七署会商,最后议决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领邦司空与俑官三署吏员全数赶赴关中各县,筹划紧急开挖临水毛渠灌田抢种,并着力督导大小渠道分水用水,但有抢水械斗事复发,可当即会同县令迅即处置。其二,大内令少内令两署,全力筹划车水、开渠所需紧急物资,征发咸阳官车运往各县,不得耽误任何一处毛渠开挖。其三,太仓令会同关市署,对大咸阳及关中各县的粮市紧急管辖,限定每日粮价及交易量;山东粮商许进不许出,严禁将秦国大市的粮谷运出函谷关。

“诸位,可有遗漏处?”时已三更,嬴政依然目光炯炯。

大田令振作精神一拱手道:“老臣以为,引泾工程蹉跎数年,徒聚民力二十余万之众,致使渭北二十余县无力抢修毛渠缓解旱情。老臣敢请我王紧急下书:立即停止引泾工程,遣民回乡,各克其旱。”

“臣等附议。”经济大臣们异口同声。

“臣有异议。”旁案书录的长史王绾突然搁笔抬头,“引泾工程上马多年,虽未见功效,然兹事体大,臣以为不当遣散。”

“长史之言,不谙经济之道也。”大田令冷冷一笑,分明对这个列席经济朝会的年轻大臣不以为然,“经邦之策如烹小鲜,好大喜功,必致国难。引泾出山,秦国六世未竟,因由何在?工程太大,秦国无法承受。唯其太大,须得长远缓图。目下大旱逼人,饥馑将起,聚集民力紧急开挖毛渠克旱,方为第一急务。徒然贪大,长聚十万余民力于山野,口粮一旦告急,必生饥民之乱,其时天灾人祸内外交困,秦国何安矣!”

“大田令言之有理。”经济大臣们又是异口同声。

见王绾还欲辩驳,嬴政摇了摇手:“此事莫要再争,稍后两日再定。诸位大臣先行回署,立即依方才议决行事。”待大臣们匆匆去了,嬴政一气饮下赵高捧来的一大碗凉茶,这才静下心来向整理案头文卷的长史招招手,“王绾呵,你方才究竟想说甚?如何个兹事体大?小高子,再拿凉茶来。”王绾本来想将吕不韦对引泾工程的总谋划以及最后带给郑国的口信禀报秦王,片刻思忖间却改变了主意,只说得一句:“臣以为,此事关乎秦国长远大计,当召回河渠丞李斯商议。”

“也是,该召李斯。”一句说罢,嬴政已经精神抖擞地起身,“你拟书派使,召李斯回咸阳等候。再立即派员知会国尉蒙武、咸阳令蒙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小高子,备车。”厅外廊下一声应诺,一身单层皮甲手提马鞭的赵高大步进来,说六马快车已经备好。嬴政斗篷上身,从剑架取下随身长剑,一挥手出了东偏殿。

“君上……”

眼见嬴政快步匆匆消失在沉沉夜幕,王绾本想劝阻,一开口却不禁心头发酸热泪盈眶,终于没有再说。只有他这个近王长史与中车内侍赵高知道,年轻的秦王太敬事了,太没有节制了。自旱情生出夏种无着,年轻的秦王犹如一架不知疲倦的水车,昼夜都在哗啦啦急转。紧急视察关中缺水各县,县县紧急议事,当下立决;回到咸阳,不是召大臣议事便是大臣紧急求见;深夜稍安,又钉在书房埋头批阅文书发布书令,案头文书不完,年轻的秦王绝不会抬头;寻常该当有的进餐、沐浴、卧榻,都如同饮茶闲步投壶游猎饮酒一般,统统被当做琐碎细务或嬉闹玩物,生生被抛在了一边。

这次回到咸阳王城,年轻的秦王已经是整整三夜没有上榻,四个白日仅仅进了五餐。王绾文吏出身,又在吕不韦的丞相府做过迎送邦交使节的行人署主官,那是最没有昼夜区分的一个职事,人人皆知他最长于熬夜,陪着秦王昼夜当值该当无事。事实不然,他非但在昼夜连轴转中几次迷糊得撞了书案,便是那个猴精的夜猫子赵高,有一次也横在书房外厅的地毡上打起了呼噜。只有年轻的秦王,铁打一般愈见精神,召见大臣,批阅公文,口授王书,一个犯迷糊式的磕绊都没有打过。王绾曾经有过一闪念,秦王虚位九年,强毅秉性少年意气,蓄之既久,其发必速,一朝亲政,燃得几把烈火也就过劲了。谁想大大不然,平息嫪毐之乱,再经吕不韦事变,至今已是两年有余,年轻的秦王依然犹如一支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火把,时日愈长,愈见烈火熊熊。如此王者,已经远远超出了宵衣旰食的勤政楷模,你能说他是一时心性?是长期虚位之后的发泄而已?不,决然不是。除了用“天赋异禀”这四个字,王绾实在想不出更为满意的理由来解释。精灵般的赵高曾悄悄对王绾说过,秦王得有个人管管,能否设法弄得太后脱罪,也好教他过过人的日子?王绾又气又笑又感慨,偏你小子神道,太后管得住秦王,能到今日?你小子能事,上心照拂秦王起居,便是对国一功,其余说甚都是白搭。赵高连连点头,从此再也没有这种叨叨了。然则,王绾却上心了。身为长史,原本是最贴近君王的中枢大臣,年轻的秦王无节制疯转,理当谏言劝阻,可危局在前,他能做如此谏言么?说了管用么?可听任秦王如此空乏其身,后果岂非更为可怕?

心念每每及此,王绾心头都是怦怦大跳。

五更将尽,六马王车和着一天曙色飞进了蓝田大营。

晨操长号尚在悠扬飘荡,中军幕府的司马们尚在忙碌进出,统军老将桓龁尚未坐帐,嬴政已经大步进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过来参见,君上稍待,假上将军正在冷水浇身,末将即刻禀报。嬴政摇摇手笑道,莫催老将军,王翦将军何在?中军回答,王翦将军司晨操,卯时即来应帐。嬴政吩咐一句,立即召王翦将军来幕府议事。

中军司马刚刚出得幕府,隔墙后帐一声响亮的咳嗽,老桓龁悠然进了大帐。嬴政不禁瞪大了眼睛——面前老人一头湿漉漉的雪白长发散披肩头,一身宽大的粗织麻布短衣,脚下一双蓝田玉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隐士一般。

“老将军,好闲适也。”嬴政不无揶揄地笑了。

“君上?!”

骤然看见秦王在帐,老桓龁满面通红大是尴尬,草草一躬连忙转身进了后帐,玉板履在青砖地面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当当声。片刻出来,老桓龁已经是一身棕皮夏甲,一领绣金黑丝斗篷,头上九寸矛头帅盔,脚下长腰铜钉战靴,矍铄健旺与方才判若两人。

老桓龁大步过来一个带甲军礼,红着脸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胄上身便浑身瘙痒,如甲虱遍体游走,非得冷水热水轮番泼浇三五遍,再着粗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许。近日无战,老臣多有放纵,惭愧之至。”

“想起来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将案,殷殷看着窘迫的老将军,“曾听父王说过,老将军昔年在南郡之战中伏击楚军,久卧湿热山林,战后全身红斑厚如半两铁钱,经年不褪,逢热必发……说起来,原是嬴政疏忽了。”转身便对帐口赵高吩咐,“小高子替我记住:回到咸阳立即知会太医令,赶制灭虱止痒药,送来蓝田大营分发将士,老将军这里要常备。”又回身挥手一笑,“自今日始,许老将军散发布衣坐帐。”

“君上……”老桓龁不禁一声哽咽。

正在此时,大汗淋漓的王翦匆匆到来,未曾落座,又闻战马连番嘶鸣,蒙武蒙恬父子接踵赶到。中军司马已经得赵高知会,吩咐军吏整治来四案晨操军食:每案一大块红亮的酱牛肉、三大块半尺厚的硬面锅盔、一盘青葱小蒜、一大碗稀溜溜热乎乎的藿菜疙瘩酸辣汤。嬴政食欲大振:“来,咥罢再说!”四人即刻就案上手,撕开大块牛肉塞进皮焦黄而内松软的厚锅盔,大口张开咬下,再抓起一把葱段蒜瓣丢入口中,一阵呱嗒咯吱大嚼狼吞虎咽,再呼噜噜喝下绿菜羹,喷喷香辣之气顿时弥漫幕府。未及一刻收案,除了年长的蒙武一案稍有剩余,嬴政蒙恬赵高三案盘干碗净不留分毫,人人额头涔涔渗汗。桓龁王翦及帐中一班司马,看得心头酸热,一时满帐肃然无声。

“目下事急,天灾大作,人祸未必不生。”大将们一落座,嬴政开门见山,“本王今日前来,要与诸位议出妥善之策:如何防止六国兵祸危及关中?”

国尉蒙武第一个开口:“老臣以为,秦国腹地与中原三晋一齐大旱,实在罕见。当此之时,荒年大饥馑必将蔓延开来。目下第一要务,立即改变秦国传统国策,不能再奖励流民入秦。要关闭所有进入秦国的关隘、渡口及山林密道,不使中原饥民流入关中争食。否则,关中庶民存粮有限,又没有可采山林度荒,老秦人极可能生出意外乱象。”国尉辖制关隘要塞,盘查流入流出人口是其天然的连带职责。显然,蒙武提出此策,既是职司所在,又是大局之虑。大将们纷纷附议。只嬴政若有所思,良久没有拍案。

“敢问君上何虑?”蒙武有些惶惑。

“国尉所言,不无道理。”嬴政轻轻叩着那张硕大的将案,沉重缓慢地说,“然则,当世人口稀缺,吸纳流民入秦,毕竟大秦百年国策。骤然卡死,天下民心作何想法?”沉吟犹豫之相,大臣将军们在这位年轻的秦王身上还从来没有见过。

“君上所虑,末将以为大是。”前将军王翦一拱手,“大旱之年不许流民入秦,或可保关中秦人度灾自救。然则,丰年招募流民,灾年拒绝流民,秦国便将失去对天下庶民的感召力,似非大道之谋。”

“国人不保,大道安在!”老蒙武生气了,啪啪拍着木案,“将军只说,关中人口三百余万,若许流民入秦,仅韩魏两国,半年之内可能涌入关中数十万饥民!若赵国饥民再从河东平阳流入,北楚流民再从崤山武关流入,难保不过百万!秦国法度,素来不开仓赈灾,只对流民划田定居分发农具耕畜,激发其自救。其时,秦国纵然有田可分,然大旱不能耕耘下种,饥民又无粮果腹,必得进入山林采摘野菜野果。到头来,只怕是剥光了关中树皮,也无法使三五百万人口度荒!若再加上新老人口相互仇视,私斗重起,更是大乱不可收拾。将军既谋大道,便当谋划出个既能安秦、又能不失天下人心的大道出来!”

“在下只是隐忧,一时实无对策。”王翦宽厚歉疚地笑了笑。

蒙武一通火暴指斥,毫无遮掩地挑明了秦国允许流民继续入境的危局,实在是无可反驳的事实。偌大幕府一时肃然默然,都没了话说。良久,一直思忖沉默的嬴政拍案道:“老国尉与王翦将军所言,各有其理。流民之事,关涉甚多,当与关中水利河渠事一体决之。目下,先定大军行止,不能使六国抢占先机。”

“鸟!这才吞到点子上!”老桓龁精神大振。

“老将军胸有成算?”嬴政不禁一笑。

“嘿嘿,也是王翦与老夫共谋。”老桓龁笑得一句霍然起身,吩咐中军司马从军令室抬来一张立板中原地势图,长剑“嗒”地打上立板,“我等谋划:大军秘密出河东,一举攻克平阳,恢复河东郡并震慑三晋。秦国纵然大灾,六国也休想猖狂!”

“选定平阳 ,理由何在?”嬴政也到了立板前。

老桓龁大手一挥:“要掰开揉碎,老夫口拙,王翦来说。”

王翦一拱手,过来指点着立板大图道:“禀报君上,选定平阳作战,依据有三:其一,大势所需。长平大战后秦军三败,撤出河东河内,河东郡复为赵国所夺,河内郡则被魏国夺回。后又逢蒙骜上将军遭逢六国合纵伏击,东进功败垂成。若非文信侯灭周而夺得洛阳,设置三川郡,秦军在大河南北将一无根基。而洛阳孤立河外平原,易攻难守,实非遏制山东之形胜要地。形胜要地者,依旧是河东,是上党。今上党、河东皆在赵国,直接压制我函谷关守军,又时时威胁洛阳三川郡。若非赵国疲软,只怕大战早生。唯其如此,我军急需重新夺回河东,为函谷关立起一道屏障,在山东重建进军根基。其二,时机已到。目下,三晋与我同遭大旱,民有菜色,军无战心,举国惶惶忙于度荒。此时一举出关东,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其三,军情有利。平阳乃河东咽喉要塞,赵国驻守十五万步骑大军,可谓重兵。然统兵大将却用非其人,是曾经做过秦国人质的春平君。此君封地不在平阳,既无民治根基,更没打过大仗,能驻守河东要地,纯粹是赵王任用亲信。我若兴兵,当有七八成胜算。”

“赵国大将军,可是名将李牧?”嬴政目光一闪。

“君上无须多虑。”王翦自信地一笑,“李牧为天下良将,然始终与赵王亲信不和,故长期驻守云中雁门,而不能坐镇邯郸以大将军权力统辖举国大军。邯郸将军扈辄,还有这河东春平君,各拥重兵十余万,李牧从来都无法统一号令。再说,纵然李牧南下救援,其边军骑兵兼程南下,进入平阳也在两旬之后;其时,我军以逸待劳,河谷山地又有利于我重甲步兵,赵军绝非对手。”

“好!能想到这一层,此战打得。”嬴政很是兴奋。

老桓龁慨然一步跨前:“君上,此战许老臣亲自统兵!”

“大热流火,老将军一身斑疹如何受得?”

“不碍事!老夫不打仗浑身痒痒,一打仗鸟事没有!”

幕府中哄然一片笑声。片刻平息,王翦道:“此战预谋方略为:两翼隔断援军,中央放手开打。王陵老将军率步军三万出武关,隔断楚国北上兵道;末将率三万铁骑出洛阳,隔断齐国救援兵道。此为两翼。老将军率主力大军二十万猛攻平阳,力克河东赵军。”

“老国尉以为如何?”

“周密稳妥。老臣以为可行。”蒙武欣然点头。

老桓龁嘿嘿笑了:“蒙恬,你小子吭哧个鸟,有话便说!”

“仲大父,又粗话骂人。”

因了老蒙骜在世时与桓龁交谊甚深,情同兄弟,蒙恬便成了老桓龁的义孙,呼桓龁为仲大父。老秦民谚,爷爷孙子老弟兄。爷孙间最是没有礼数顾忌,老桓龁粗话成习,蒙恬纵然文雅也是无奈,每每只有红着脸瞪起眼嘟哝一句,说到正事更是毫不谦让。此刻,蒙恬见桓龁逼问,倏然起身指点着大板图道:“蒙恬唯有一议:目下楚韩两国不足为虑,能援赵军者,唯有魏齐两国。王翦将军所部卡在洛阳,虽能照应两路,终究吃力。王陵老将军所部,似应改出野王,隔断魏军更为妥当。”

“如何?”王翦对老桓龁一笑。

桓龁大手一挥:“鸟事!这原本也是王翦主张。偏王陵老兄弟犟牛,说楚国必防。君上,这小子既与王翦共识,老夫教王陵老兄弟北上野王!”

“艰危之时,战则必胜。此战有失,雪上加霜。”一直凝神思忖的嬴政抬头,“既是一场大仗,宁可缜密再缜密,确保胜算。依目下之势,除了燕国遥远,中间隔着赵国,可以不防外,其余四国援军都得防。我意:王陵断楚军,王翦断齐韩,再出一军断魏。”

“君上明断!”桓龁蒙武当即赞同。

“君上所虑极是,然目下却有难处。”分明已经在事先想透全局的王翦沉稳道,“天下遭逢大旱,各国饥民汹汹流动,秦国关隘守军不宜调出作战。此战兵力,仅以蓝田大营二十八万大军做战场筹划,只留两万军马驻守根基督运辎重。若要另出一军断魏,须得另行调遣。在下不知何军可动?”

“再调不出三五万人马?”嬴政一时茫然。

“三五万,还真难。”老蒙武也一时沉吟。

“君上,”蒙恬赳赳请命,“臣请率咸阳守军断魏!”

“小子扯淡!”老桓龁黑了脸,“关中最当紧,咸阳守军岂能离开!”

“冒险过甚,下策。”蒙武也绷着脸摇头。

“我看可行。”嬴政一笑,“咸阳四万守军,留五千足矣!关中纵然吃紧,也是流民之事而已。只要老秦人不作乱,何虑之有?”

“只是,谁做咸阳大将?”桓龁显出少见的犹豫。

“本王有人,老将军只管全力开战。”嬴政分外果断。

大计妥当,蒙武蒙恬父子留在了蓝田大营续商战事细节。嬴政没有停留,六马王车在午后时分飞出了蓝田大营。一车飞驰,黄尘蔽日。大旱之下,从来都是凉爽洁净的林荫大道,此时黄尘埋轮绿树成土,燥热的原野脏污不堪。到得咸阳王城车马场,靠枕酣睡的嬴政骤然醒来,一脸一身泥汗,一领金丝黑斗篷黄土唰唰落下,车厢内尘土竟然埋住了双脚,一个哈欠未曾打出,竟呛得一阵猛烈咳嗽。倏忽车门拉开,一具泥人土俑矗在面前,一张口一嘴森森白牙,恍然出土怪物一般。小高子?嬴政看得一激灵,分明想笑,喉头一哽又是咳嗽连连,泪水汗水一齐涌出,一张土脸顿时泥路纵横,抬头之间,赵高哇的一声哭了。

“禀报君上……”疾步冲出殿廊的王绾愣怔了。

“看甚!旱泥土人也稀奇?说事。”

“君上……元老们齐聚大殿,已经等候整整一日了。”

“再有急事,也待我冲洗了泥土再说。”嬴政淡淡一笑。

王绾摇摇头:“此事急切,王须先知……”

“端直说!”嬴政突然烦躁了。

“廷尉府查获: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为疲秦,而入秦……”

“岂有此理!”

骤然,嬴政脸色铁青地吼叫一声,带鞘长剑猛然砸向殿廊石兽,火星飞溅,剑鞘脱格飞出,轰隆打在泥土包裹的青铜王车上,惊得六匹泥马一阵嘶鸣骚动。赵高连忙喝住骏马捡起剑鞘,跑了过来哭兮兮喊道:“长史!君上没吃没睡一身泥,甚事不能缓啊!”

“哭个鸟!滚开!”

嬴政勃然大怒,一脚踹得赵高骨碌碌滚下石阶,提着长剑大步匆匆冲向正殿。

韩国疲秦计引发出惊雷闪电

旬日之间,李斯直觉一场噩梦。

原本人声鼎沸的三十里峡谷,沉寂荒凉得教人心跳。李斯背着一个青布包袱,立马于东岸山头,一腔酸楚泪眼朦胧。行将打通的泾水瓠口变成了一道死谷,谷中巨石雪白焦黑参差嵯峨地矗满峡谷,奇形怪状直如鬼魅狰狞。两岸山林的干黄树梢上,处处可见随风飘曳的破旧帐篷与褴褛衣衫。一处处拔营之后的空地累累狼藉,犹如茂密山林的片片秃斑,触目可见胡乱丢弃的各式残破农具与臭烘烘的马粪牛屎。天空盘旋着寻觅腐肉的鹰鹫,山谷飘荡着酸腥浓烈的热风。未经战事,三十里莽莽峡谷却活似仓皇退兵的大战场。

极目四望,李斯怅然一叹:“亘古荒谬,莫如秦王也!”

半月之前,李斯接到长史王绾的快马密书,召他急回咸阳。王绾叮嘱,经济七署一口声主张泾水工程下马,秦王要他陈说泾水工程之利害而做最后定夺,望他上心准备,不能大意。李斯立刻掂量了其中分量,知道此行很可能决定着这个天下最大水利工程的命运,一定要与郑国妥善谋划周密准备。不意,密书到达之日,正逢开凿瓠口的紧要之时。郑国连日奔波中暑,昏迷不能下榻。李斯昼夜督导施工,须臾不能离开。五日之后,郑国勉力下榻照应工地,李斯才一骑快马直奔咸阳。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尚未下得泾塬官道,正有大队甲士迎面开来,尘土飞扬中,旗面一个“腾”字清晰可见。战国传统,王族将军的旗帜书名不书姓。一个“腾”字,来将显然是他所熟悉的咸阳都尉嬴腾。李斯立马道边遥遥拱手,正要询问军兵来意,不防迎面一马冲来,一将高声断喝,两名甲士飞步过来将他扯下马押到了将旗之下。

“我是河渠丞李斯!腾都尉无理!”

“拿的便是你这河渠丞!押赴瓠口,一体宣书!”

不由分说,李斯被塞进了一辆牛拉囚车。刹那之间,李斯看见还有一辆囚车空着,心下不禁一沉,摇晃着囚笼猛然高喊:“河渠事大,不能拘押郑国,我要面见秦王!”嬴腾勃然大怒,啪的一马鞭抽打在李斯抓着囚笼的两只手上,咬牙切齿骂道:“六国没得个好货色!尽害老秦!再喊,老夫活剐了你!”那一刻,嬴腾扭曲变形的狰狞面孔牢牢钉在了李斯心头。李斯百思不得其解,平素厚重敬士的嬴腾,如何骤然之间变成了一头怒火中烧不可理喻的野兽,竟然卷起山东六国一齐恶狠狠咒骂?

到了泾水瓠口,牛角号一阵呜呜回荡,大峡谷数万民伕聚拢到了河渠署幕府所在的东塬。李斯清楚地记得,郑国是被四个青壮民伕用军榻抬回来的。刚到幕府前的那一小块平地,郑国便跳下杆榻,挥舞着探水铁杖大喊起来:“瓠口正在当紧,何事要急召工役?李斯你给老夫说个明白!”正在嚷嚷之间,郑国猛然看见了幕府前的囚车,也看见了囚车中的李斯,顿时愣怔得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嬴腾大步过来冷冷一笑:“嘿嘿,你这个韩国老奸,装蒜倒是真!”李斯同样记得清楚,这句话如冬雷击顶,囚车中的他一个激灵,浑身顿时冷冰冰僵硬。郑国特异,虽面色灰白,却毫不慌乱,不待甲士过来,点着铁杖走到了那辆空囚车前,正要自家钻进去,又大步过来,对着旁边囚车中的李斯深深一躬:“河渠丞,阴差阳错,老夫带累你也。”说罢淡淡一笑,气昂昂钻进了囚车。

嬴腾恶狠狠瞪了一眼:“老奸休得做戏,刑场万刀剐你!”转身提着马鞭大步登上幕府前的夯土令台,对着整面山坡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大喊,“老秦人听真了!国府查实: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得吕不韦庇护,行疲秦奸计,要以浩大工程拖垮秦国!秦王下书,尽逐六国之客出秦,停止劳民工程!引泾河渠立即散工,工役民伕各回乡里赶修毛渠,克旱度荒!”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人群毫无声息,既没有怒骂间人的吼声,也没有秦王万岁的欢呼,整个峡谷山塬沉寂得死水一般。此时,嬴腾又挥着马鞭高喊起来:“本都尉坐镇瓠口,全部人等三日内必须散尽!各县立即拔营,逾期滞留,依法论罪!”

李斯记得很清楚,直至人山人海在赤红的暮色中散尽,三十里瓠口峡谷都没有声息。人群流过幕府,万千老秦人都是直瞪瞪地瞅着囚车,没有一声唾骂,没有任何一种老秦人惯有的激烈表示,只有一脸茫然,只有时不时随着山风飘来的一片粗重叹息。在人流散尽峡谷空空的那一刻,死死扒着囚车僵直愣怔的郑国突然号啕大哭,连呼上天不止。李斯心头大热,不禁也是泪眼朦胧。

次日过午,两辆囚车吃着漫天黄尘到了咸阳。

一进北门,郑国的囚车单独走了。李斯的囚车,却单独进了廷尉府。又是意料不到,没有任何勘问,仅仅是廷尉府丞出来知会李斯:秦王颁了逐客令,李斯乃楚国士子,当在被逐之列;念多年河渠辛劳,国府赐一马十金,限两日内离秦。

李斯说:“我有公务未了,要面见秦王。”府丞冷冷一笑:“秦国公务,不劳外邦人士,足下莫作非分之想。”李斯无奈,又问一句:“离秦之前,可否向友人辞行?”府丞摇头皱眉说:“本府便是许你,足下宁忍牵累无辜?”李斯长叹一声,不再做任何辩驳,在廷尉府领了马匹路金,径自回到了自己府邸。

小小三进庭院,此刻一片萧疏冷落。李斯原本是无爵试用官员,府邸只有三名官府分派的仆役,此刻早已走了。只有一个咸阳令官署的小吏守在府中,说是要依法清点官宅,待李斯处置完自己的私财,他便要清户封门。看着空荡荡一片冷清的庭院,李斯不禁庆幸自己的妻室家人尚未入秦,否则岂非大大难堪?进得书房,收拾好几卷要紧书简背在身上,李斯出来对小吏淡淡笑道:“在下身无长物,些许私物没一样打紧货色,足下任意处置便了。”举步要走之间,小吏却低低说了声且慢,顺手塞过来一方折叠得手掌般大小的羊皮纸。李斯就着风灯打开,羊皮纸上一行小字:“斯兄但去,容我相机行事。”李斯心头一热,说声告辞,径自出门去了。

为免撞见熟识者两相难堪,饥肠辘辘的李斯没有在长阳街的老秦夜市吃饭,专拣灯火稀疏的小巷赶到了尚商坊。尚商坊,是名动天下的咸阳六国大市,李斯却从来没有光顾过,只听说这里夜市比昼市更热闹,又寻思着在这里撞不见秦国熟识官吏,便赶来要一醉方休,泄泄郁闷之气。不想转出两道街巷,到了尚商坊,眼前却是灯火零落,宽阔的长街冷清清黄尘飞扬,牛马粪尿遍地横流,脏污腥臭得无法下脚。仅有几家店铺亮着风灯,门前还是牛马混杂,人影纷乱进出,几如逃战景象。要在别国城池,李斯自然不以为意,可这是连弃灰于道都要施以刑罚的秦国,如此脏污混乱,岂能不令人震惊?

凝望片刻,李斯蓦然醒悟。显然,这逐客令也包括了驱逐六国商贾。否则,支撑秦国商市百年的富丽豪阔的尚商坊,何以能在一夜之间狼狈若此?一声长叹,李斯顿时没有了饮酒吃饭的心思,只想尽快离开秦国。牵马进市,再穿过尚商坊,李斯便能直出咸阳东门奔函谷关去了。

“客官歇店么?”一个脆亮的声音陡然飘来。

李斯抬头一看,一个红衣童仆笑盈盈矗在面前,与街中情形万分地不和谐,不禁噗地一笑:“你小子会做生意?也不怕小命丢在这里?”红衣童仆乐呵呵笑道:“我东家是齐国田氏商社。主东说了,走主不走仆,人走店不歇,逐客令挨不得几日。这不,才派小子几个守店。先生要是赏光,小子不收分文,还保先生酒足饭饱睡凉快,小子只图个守业有客,领一份赏金。”当啷啷一串说来,流畅悦耳,分明一个精明厚道的少年人物。

李斯家境贫寒,少时曾经在楚国上蔡县的官库做过仓工,后来又做了官库小吏,深知少年生计的辛苦处。听少年一说,不禁喟然一叹:“难为你小子有胆色也!我便住得一夜。”红衣童仆高兴得双脚一跳,接过了李斯手中马缰,说声客官跟我来,一溜碎步进了前方四盏风灯的大铜门。李斯跟着走进,只见大店中空荡荡黑沉沉一片,借着朦胧月光与只有回廊拐弯处才有的一盏风灯,隐约可见一座座小庭院与几排大屋都封了门上了锁,幽静萧疏得山谷一般。少年指点说:“那一座座小庭院,都是齐国商社的上乘客寓,平日要不预先约定,有钱也没有地方。那一排排大屋,是过往商旅与游学士子最喜欢的,平日天天客满。最后那一片高大房屋,是仓储库房,所有搬不走或能搬走而得不偿失的物事,都封在了库房。守店期间,能待客的寓所,只留了一坊。”

“保本看店,留下的定是最差的一坊。”李斯突然有些厌烦。

“不。最好一坊!”少年好像受了侮辱,满脸涨红。

“好好好,看看再说。”李斯不屑争辩。

少年再不说话,领着李斯穿过一片胡杨林,到了一片大水池边。池边有四座小庭院沿湖排开,每座庭院门前都是两盏斗大的风灯与一个肃立的老仆,与沿途黑沉沉空荡荡的沉闷与萧疏,全然另一番天地。少年笑吟吟指点说:“客官,这是商社的贵客坊。平日里,只有齐国的使节大臣入秦才能住的。这里距离庖厨、马棚、车场,都最近最方便,是以才留做守店客寓。”

“逆境有常心,难得。”

“先生不说我店势利,小可高兴。”

“小哥,方才得罪,见谅。”

少年咯咯一笑:“哪里话来,先生是逐客令后的第一个客人,小可高兴都来不及呢。走!先生住最好的院子。”说罢,少年领着李斯走到了第二座庭院门前。这座庭院与相邻三座不同,门口矗立着一座茅亭,池边泊着一只精巧的小船,显然是最尊贵的寓所了。门口老仆见客人近前,过来深深一躬,接过了少年手中的马缰去了。少年领着李斯进院,转悠介绍一番,将李斯领进了正房大厅。大厅西面套间立即飘出一名轻纱侍女,又是迎客又是煮茶,厅中顿时温馨起来。李斯没有丝毫消遣心情,对少年道:“大店待客名堂多,你小哥给我都免了。我只要一案酒饭,一醉方休。”少年说声晓得了,站起身轻步出厅去了。

片刻之间,少年领着两个侍女进来,利落地摆置好了食案,一案大菜一坛赵酒,四只大鼎热气蒸腾香气弥漫,分明样样精华。生计之心李斯素来精细,一打量皱起眉头道:“你小子别过头,我只有十金,还得一路开销。”少年咯咯一笑:“先生说笑了,原本说好不收分文的,先生只管吃喝舒适便是。”李斯恍然一笑:“既然如此,一起痛饮。”少年连忙摇手:“小可陪先生说话可以,吃喝不敢奉陪,商社规矩。”李斯不再说话,立即开吃,吧嗒呼噜咀嚼声大作,只消片刻,四只大鼎的鱼羊鸡鹿与一盘白面饼一扫而光。

“先生真猛士!好食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你当半年河渠工,一样。”李斯一笑。

“河渠工?啊,先生是河渠吏!”

李斯连连摇头,一边擦拭额头汗水,一边开始大饮赵酒。少年不再问话,只一爵一爵地给李斯斟酒。连饮九大爵,李斯黝黑干瘦的脸膛一片通红。少年笑说:“先生不能多饮了。”李斯拍案:“你个小子晓得甚,饭后酒,不怕!”少年笑说:“只怕先生明日晕路,不好走。”李斯哈哈一笑:“不走了!你小哥不要钱,我何不多住他几日?”少年咯咯直笑:“先生若是不走,不说不收钱,我商社倒贴你钱!每日一金如何?”李斯大奇:“这是为何?”少年又笑:“我东主说了,秦国逐客,其实是逐贤逐钱,蠢之又蠢!被逐之客,凡来齐国商社者,一律奉为上宾!”

少年一言,李斯心头不禁一震。良久默然,李斯问店中可有秦国《逐客令》?少年连说有有有,转身出去拿来一张羊皮纸,先生请看,这是咸阳令官署发下的,尚商坊每家一份。李斯接过摊在案头,《逐客令》只有短短不到两百字:

逐客令

秦人兴国,唯秦人之力也。六国之客,窃秦而肥山东,坏秦而利六国。若嫪毐、蔡泽、吕不韦者,食秦之禄,乱秦之政,使秦蒙羞,诚可恶也!更有水工郑国,行韩国疲秦奸计,入秦与吕不韦合流,大兴浩浩河渠工程,耗秦民力,使秦疲弱,无力进兵,无力克旱,以致天怒人怨酿成大灾。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六国之客心有不轨,行做间人,国法难容。是故,秦国决意驱逐山东之客。自逐客令发之日,外邦士商并在秦任官之山东人士,限旬日内离开秦国。否则,一律以间人论罪。

“睡觉!”李斯突然烦躁,甩开羊皮纸躺倒在了地毡上。

少年笑了:“客官大哥,闷酒闷睡准伤身。教小可说,不如趁着月色在池中漂荡一时半时,回来再睡,管保你明日上路精神。”

“小子有理。”李斯翻身坐起,“走!”

少年咯咯笑着,扶着摇摇晃晃的李斯出门。门口肃立的老仆一见客人出来,立即大步走到池边吩咐:“轻舟预备,客官酒意游池。”但闻池中一声答应,船头两盏风灯当即亮起。老仆回身,少年扶着李斯已经到了岸边。李斯虽有酒意,借着月光却是看得清楚,这池堤用石条砌成,一道三尺宽的石梯直通水面,恰恰接住小船船头,比寻常的船桥方便多了。李斯心下感叹,若不是可恶的逐客令,齐国商社还真是个古风犹存值得常来玩味的好地方。李斯要推开少年独自下梯上船。少年一笑:“酒人不经高低,客官只跟我走。”说话间,少年架着胳膊托住腰身,将李斯稳稳扶到了船头。两人堪堪站定,小船悠悠荡开,平稳得教人没有丝毫觉察。

李斯随着少年手势在船头坐定,蒙眬醉眼打量,只见这小船船头分外宽敞,几乎占了一半船身,船板明光锃亮,中间铺一方厚毡摆三张大案,三面围起一尺多高的板墙,分明一间舒适不过的露天小宴间,比秦王那乌篷快船还妙曼了几分。正在打量,一个侍女已经捧来了一只红木桶与三只大陶碗。李斯大笑一阵:“小哥好主意,老酒对明月,度咸阳最后一夜!”少年笑得可人:“只要客官大哥哥高兴,咸阳夜夜如此。”说话间,侍女已经将三只陶碗斟满。李斯再不说话,举起一碗汩汩大饮,一连串三碗下肚,直觉甘美沁凉清爽无比,仿佛一股秋风吹拂在五脏六腑之间,全身里外每个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好!这是甚酒?”

“这不是酒,是酒妹。”少年吃吃笑了。

“酒妹不是酒?甚话!”

“哎呀客官,酒妹是醒酒之酒。”

李斯大笑:“好啊!你小子怕老哥哥掉到水里淹死,只赶紧教我醒来是么?”

笑着笑着,李斯没了心劲声气,盯着粼粼水面一声长吁。此时小船正到湖心,夜半凉风掠过,在这连续赤日炎炎的闷热夜晚爽得人浑身一抖。李斯再也没有了酒意,船头临风伫立,一腔郁闷又在心头燃烧起来。连日事变迭生,莫名其妙被夺职驱逐,自己却始终没有机会看到那个《逐客令》。方才一看《逐客令》,发端虽是郑国,却上连嫪毐吕不韦,下涉所有山东人士,连蔡泽这个已经辞官归隐者都牵连了进来;举凡外邦人士,《逐客令》一体斥为奸佞,举凡六国之客,《逐客令》一体看做间人;更为荒诞者,凡在秦国做官的外邦人士,竟全部成了“食秦之禄,乱秦之政”!如此算去,被驱逐的外邦人士少说也有十几万。秦国疯了么?秦王疯了么?想起被“劫上”渭水快船的那一夜畅谈,李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英气勃发的年轻秦王会做出如此荒诞的决断。然则,白纸黑字书令凿凿,这场风暴已经刮了起来,还能作何解释,只能看做天意了。

远看此事,李斯至少有一个最直接的评判——《逐客令》一发,秦国人才必然凋零,秦国强盛势头必然衰减,年轻秦王的远大抱负则必然化为泡影。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毕竟是老秦人自家毁自家,你能奈何?最令李斯揪心的是,这个荒诞得无以复加的《逐客令》,将彻底铲除他刚刚生出的功业根苗,彻底埋葬他辉煌的梦想。放眼天下,当今能成大业者唯有秦国,任何一个名士,只有将自己的命运与秦国融为一体,才会有自己的璀璨,否则,只能是茫茫天宇飘泊无定的一颗流星。倏忽二三十年过去,自己的一生也就完结了。即便秦国再出一个英明君主,天下再出一个强大战国,自己也无可挽回地在灰蒙蒙的生涯中倒下了。人生苦短,上天给你的机遇只有这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真的完结了?

李斯一个激灵,猛然转过身来。

“小哥,船上有无笔墨?”

“有!还有上好的羊皮纸。”

“好!摆案。”

“先生大哥,船头有风无灯,要写字得进船舱。”

“那得看谁写。我写!月光尽够!”

“哎!我去拿。”

片刻之间,少年将一应文案家什摆置停当,对着底舱一声吩咐:“桨手听令:先生写字,湖心抛锚,稳定船身!”李斯连连摇手:“这点儿颠簸算甚?船照行不误,有风更好,走!”少年大是惊讶:“先生大哥,这般晃悠着,你能写字?”看着少年的眼神,李斯哈哈大笑:“老哥哥别无所能,只这写字难不倒我。马上都能写!船上算甚?尽管快船凉风!”少年哎地答应一声,立即兴奋地喊起来:“先生号令,快船凉风!起——”

话音落点,便闻桨声整齐开划,小船箭一般飞了出去。湖风扑面,白浪触手,分外的凉爽舒适。李斯肃然长跪案前,提起大笔略一思忖,笔锋便沉了下去。风摇摇,水滔滔,浪花时不时飞溅扑面。少年一手扶着船帮,一手压着羊皮纸边角,嘴里叨叨不断:“我说大哥,这船晃水溅的,没个人能写字,我看还是回书房,要不靠岸在茅亭下写也行……”李斯一声断喝:“给我闭嘴!只看着换纸!”少年惊讶噤声,连连点头。

李斯石雕一般岿然跪坐船头,任风鼓浪花扑面,一管大笔如铁犁插进泥土,结结实实行走着,黑枣般的大字一个个一行行撒落,不消片刻,一张两尺见方的羊皮纸眼看便要铺满。此时一片浪花哗地掠过船头,惊讶入神的少年恍然大悟,连忙站起就要换纸,不意脚下一个踉跄,恰恰跌在了李斯右胳膊上。少年大惊,跪地哭声连连叩头,脸色白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李斯回头不耐地呵斥一声:“我都没事,你哭兮兮个甚!快换纸!”少年长身凑过来一看,羊皮纸上的字迹果然个个清晰,竟没有一个墨疙瘩,不禁高兴得跳起来脆声喝了一彩,利落地换好一张羊皮纸,跪在李斯身旁殷殷打量,直如侍奉守候着一尊天神。

月亮挂在了西边树梢,快船堪堪绕湖一周,李斯终于搁笔。

“先生大哥,你不是人,你是神!”少年扑到李斯面前咚咚叩头。

李斯没了笑声,喟然一叹,一手扶住少年:“小兄弟,先拿信管泥封来。”

少年忙不迭答应一声,在船舱拿来一支铜管一匣封泥。李斯将几张羊皮纸卷好,装进铜管,又做了泥封,这才郑重其事地问少年:“小哥,能否帮我送出这件物事?在下毕生不忘小哥大德。”少年惶恐得红着脸一个响叩:“先生大哥只说,送到哪里?小可万死不辞!”李斯一字一顿:“送到咸阳令官署,亲交蒙恬将军,敢么?”少年顿时顽皮地一笑:“咸阳送信,小可的本事不比先生大哥写字差,怕甚!大哥只等着,日内我给你拿到回字!”

“只送出就好,不要回字。”

“不要回字?”

“收者回了字也没用。这,只是一桩心事罢了。”

“先生大哥,你要走么?”

“对。天亮便走。”

“好!我立即送信。”

“四更天能送信?不急不急,我走了你送不迟。”

“先生大哥放心!我在咸阳熟得透透,你等我回来再走。”

小船正到岸边,少年飞身纵跃上岸,倏忽不见了身影。

振聋发聩的《谏逐客书》

嬴政昏昏病卧,直觉堕入云雾一般。

那一日,从蓝田大营飞车归来,一身泥土心绪焦躁,嬴政本想一番沐浴之后平心静气地会见等候他的李斯,商议泾水河渠究竟是继续还是停工的事。嬴政确信,干练而有全局气度的李斯,会给他一个恰如其分的依据。想不到的是,王绾的消息,尤其是“间人疲秦”四个字,如同一支火把突然扔进了四处流淌猛火油的心田,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爆发了。郑国是间人疲秦,对山东六国了如指掌的吕不韦不知道?肯定知道!明知郑国是间人,还要委以河渠重任,吕不韦意欲何为!正是这电光石火的思绪联结,使他突然觉得吕不韦一党的势力仍然牢牢盘踞在秦国,仍然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他们,在他的脚下已经事先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只等他盲人瞎马地落入陷阱,这座大山再轰然压下,将他与秦国彻底埋葬!这个“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吕不韦及其身边的山东人士!殿廊到殿堂,也就是百步之余而已。短短的一箭之地,嬴政几乎是一阵飓风般刮进去的。当他一脸一身泥土汗污,手提长剑呼呼大喘着冲到王座前时,所有的元老大臣都惊得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郑国间人,吕不韦可知?”

嬴政记得,他脱口冲出的第一句话是对着老廷尉去的。

老廷尉似乎有些犹豫,打量着泥猴般的嬴政说:“此事重大,望王清醒之时再行会商。”嬴政勃然大怒,一连声吼叫着:“廷尉据实禀报!否则以误国罪论处!”老廷尉一拱手说:“郑国间人之说,是一个秦国商人义报。此商人从韩王近臣口中探听得来,还没有得到直接凭据证实。然则,大体可信可靠。至于吕不韦是否知情,尚未勘问各方,不能判定。”嬴政正在急怒攻心之时,对老廷尉事事不确定大是恼火,当时一声大喝:“吕案已经查清,如何能叫无法判定!”

“老臣有证据,吕不韦确实知道此事!”一位王族元老挺身而出。

嬴政嘶声下令禀报。元老说,年前勘吕时,他辅助国正监查抄吕不韦府邸与文信学宫,曾亲自查到吕不韦五年前得到的秦使密报,密报明确禀报说:韩国实施疲秦奸计,已经派水工郑国入秦,吕不韦不可能不看密报,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嬴政大怒,问当年这个秘密使节是谁?元老说已经查清,是吕不韦的一个赵国门客,后来跟着吕不韦回了洛阳,也跟着吕不韦自杀了。嬴政又问,当年议定泾水河渠上马,都有何人参与?元老回报说,没有一个秦人参与,全是吕不韦与在秦做官的外邦人士商定,骨干是燕国的纲成君蔡泽与楚国的门客舍人李斯;为了隐瞒郑国间人底细,吕不韦才擢升那个门客李斯做了河渠丞。另一个元老立即慷慨激昂地补报:他有个族侄做河渠吏,曾对他说过,李斯与郑国情谊笃厚,经常在一起彻夜密议,分明有不可告人之密。其余元老大臣也纷纷开口,诉说各自当初觉察到的诸多疑点。被元老们怀疑之人,无一不是六国人士。当时,除了老廷尉与王绾没说话,大臣元老们人人愤激,一口声怒骂山东人士。

一番纷嚷越扯越深,嬴政不耐地喝问一句:“你等聚在这里议论一日,究竟甚个主张,明说!”元老们异口同声:“驱逐山东之客,还我清明秦政!”嬴政心头突然一亮,对也!秦国多年纷纭纠葛,根子都在六国人士,不将这些人尽行驱逐,秦国永无宁日!嬴政也还记得,当时一绺泥汗正弥漫到眼角,猛然一揉,双目生疼钻心……

“王绾!下逐客令!”嬴政一声怒喝,重重跌倒在了王案前的石阶上。

……

三日后醒来,嬴政已经浑身酥软得不能动弹了。

太医说,这是急火攻心又虚脱过甚,若不能静心养息数日,完全可能引发虚痨大病。嬴政原本不是平庸之人,此时更是清醒,自然掂得孰轻孰重,对老太医只点了点头,第一次开始了不见大臣不理国事的卧榻日子。旬日之中,只有一个赵高与一个老太医进出。偌大寝室,清净得连嬴政自己都觉得怪异起来。这日吃过中饭,嬴政自觉神清气爽,对老太医笑道:“药可服,再卧榻不行了。”老太医皱着眉头轻声说:“依着医理,王体至少得休养一月,否则还有后患。”嬴政脸色顿时一沉:“你说,后患是甚?”老太医吭哧得满脸通红,只是说不出来。嬴政又气又笑:“无非折我十年寿数,怕个鸟!小高子,教王绾整好文卷等候,我即刻便进书房。”说罢端起大碗,将满满一碗黑红黏稠的药汁咕咚咚喝下,又利落地沐浴更衣,不消片刻,嬴政精神抖擞地出了寝宫。

时当入秋,日光分外明亮,树林中蝉鸣阵阵,天气闷热得有些异乎寻常。嬴政一出回廊突然止步愣怔,不对,甚味儿?林下湿气?对!没错!嬴政蓦然回身,盯住了身后举着伞盖的小侍女问:“下过雨么?”侍女被嬴政的眼神吓得张口结舌,只胡乱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嬴政高兴得嗷了一声,一阵狂风般卷进了书房。

“王绾!几时下的雨?”

“昨夜三更。半锄雨。”

“还下不下?”

“天象台已经报来,月内有透雨。”

“天也!”嬴政眼前金星乱舞,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片刻醒来,王绾赵高老太医三人都围在身边忧心忡忡。嬴政忍不住笑意,一挺身站起,乐呵呵一挥手:“老太医去了,没事没事,高兴而已。”老太医想说什么,终究吭哧着走了。嬴政精神大振,立即吩咐赵高抬来文卷大案,王绾依照着日期顺序,逐一禀报积压下来的紧急事务。说话间,赵高抱来了一摞竹简摆在案头,惶恐地低着头不说话。嬴政眉头一皱,赵高吓得扑地跪倒:“君上,没有了,这几日没有文卷。”嬴政很是诧异,目光凌厉地盯住了王绾。王绾面无表情地一拱手:“臣启我王,目下最要紧的公务只有一件:补齐官吏空缺,尽快使各官署恢复运转。”

“岂有此理!秦国官署瘫痪了?”嬴政骤然蒙了。

王绾有些木然地禀报着:秦国官员,三四成是山东人士;秦国吏员,七八成是山东人士;逐客令下,山东人士全部被驱逐出秦国,咸阳各官署都成了瘸子瞎子,公务大多瘫痪,许多事乱得连个头绪都没处打问了;连日以来,在朝大臣们要办事,只有聚集在吕不韦的废丞相府,翻腾与各自相关的昔日公文,谁都无法阻挡,丞相府的典籍库已经被翻腾得一团乱象了;要不是昨夜一场大雨,旱情稍稍缓解,大臣们只怕又要没头苍蝇般乱飞乱扑了。

“六国官吏,有那么多?”嬴政惊讶得难以置信。

王绾说,要不是逐客令,他也不知道山东士子究竟占了秦国官吏多大分量?这次逐客,才真正体察到了山东六国人士与秦国融会得有多深。百年以来,秦国从来都是设法吸引山东人士入秦。举凡山东六国的士农工商官,只要入秦,定居也好,客居也好,一律当做上宾对待。除了商旅,进入秦国的士农工官,绝大部分都成了定居秦国各地的新秦人。除了农夫,入秦的山东人士大都是能事能文,他们大多来自已经灭亡了的昔日的文明风华之邦,譬如鲁国、宋国、卫国、越国、吴国、薛国、唐国、陈国等。这些人进入秦国,大才名士虽少,能事干员却极多,他们奋发事功,不入军旅便入仕途,多年来大多已经成为秦国官署的主事大吏。老秦人耕战为本,不是农夫工匠,便是军旅士卒,识文断字而能成为精干吏员者很少,而新秦人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

这便是山东人士成为秦国官府主力军的缘由。

王绾还说,这几日他大体统计了一番,结果吓了一大跳。百年以来,入秦的山东人士已经超过两百三十多万,几乎占秦国人口的四分之一;如蒙恬家族已经居秦三代以上者,有一万余户;秦国官署的全部官吏,共有一万六千余人,若再算上军中头目,大体是两万三五千人,其中山东人士占了一大半,仅仅是李斯这般当世入秦者,至少也在五七千人……

“不说了!”嬴政突然烦躁。

王绾顿时默然。本来,他也没想对大病初愈的年轻秦王翻腾这些压在心头的大石。可秦王一问,他却忍不住,口子一开,自己连自己也管不住了。王绾知道年轻秦王的秉性,一旦烦躁起来便到了发作的边缘,而一旦发作,则每每是霹雳怒火不计后果。这时候,最好的应对便是沉默,教这个年轻的王者自己平息自己。

嬴政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只在书房大厅来回转悠,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抓不着头绪的茫然。逐客令引出如此严重的后果,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有预料到的。元老们群情愤激,自己盛怒攻心,跳跃在眼前的六国人士只有嫪毐吕不韦郑国一班奸佞,哪里想到还有如此盘根错节的层层纠缠?昏昏卧榻数日,一朝醒来,逐客令的事几乎都要忘了,今日乍听王绾一番禀报诉说,嬴政实实在在地蒙了。

一个水工,一个间人,引发出朝局骤然瘫痪,这如何收拾?

突然,嬴政口干舌燥,一伸手,却没有那随时都会递来的凉茶热茶温茶。蓦然回头,嬴政一眼瞥见了大屏后垂手低头的赵高的衣角,心下不禁一动:“小高子,你蔫耷耷藏在背后做甚!病了?”赵高小心翼翼走出来,一抬头的刹那之间,嬴政恰恰捕捉到了这个少年内侍惊恐闪烁的目光,心头猛然掠过一道阴影,脸色倏忽一沉:“小高子,你有甚事?说!”赵高突然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哭了:“君上,小高子想说,不敢说啊!”嬴政一股怒火骤然蹿起,大步过去一脚踹得赵高一个翻滚,咝咝喘息冷笑着:“你小子也有奸心了?说!不说将你心挖出来看!”赵高翻滚过去,又立即翻滚过来,趴在地上大哭:“君上!不要赶小高子走啊!小高子跟你十三年,小高子不走啊!”嬴政不禁又气又笑:“你小子疯了!谁个赶你走?你想走放你便是,咧咧咧哭个鸟!”赵高依旧呜呜地大哭着:“君上!王城正在清人逐客,说小高子是赵人!三日前,中车令便要小高子离开,小高子赖着没走啊!”

“!”嬴政的心猛然一沉。

一个“赵”字,冰冷结实地砸上嬴政的心田。

赵高是赵人,太后赵姬呢,他这个“赵政”呢?在赵国做过人质的父王呢?秦国不是要连根烂么?猛然,当年立太子的旧事电光石火般掠过嬴政心头。那时候,秦国元老们骂他是甚?是赵国孽种!甚至说他“虎口,日角,大目,隆鼻,身长八尺六寸,没有一样像秦人,活生生一个胡种!”如今,被逐客令激活的元老们连跟随自己十三年的身边小内侍都想到了,安知没有重新琢磨他这个亲政不到两年的新王?倏忽之间,一团乌云漫过心头,嬴政直觉自己放出了一头吞噬整个秦国的怪物;而这个怪物,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了,它正在轰隆隆翻滚着怪叫着,向自己的头顶笼罩过来……嬴政通身冰凉,默默扶起了赵高,用自己的汗巾为小赵高拭去了脸颊泪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突然,急骤的马蹄声在东偏殿外响起。

王绾霍然起身,尚未走出书房大厅,便惊讶地站住了。

一个手提马鞭风尘仆仆的大将冲进殿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蒙恬?”嬴政心头又是一紧。

“君上,臣从河东兼程赶回,有件大事禀报。”

“快说!小高子,凉茶!”

赵高一抹泪水,嗨的一声飞步去了。

蒙恬没有了惯常的明朗诙谐,默默地从披风下的皮袋中摸出了一支黄澄澄的泥封铜管,又默默地递了过来。嬴政对蒙恬的反常有些不悦,沉声问了一句:“这是甚?”蒙恬说:“这是李斯紧急送到我府的密件,说明要我亲交秦王;当时我不在咸阳,我弟蒙毅连夜送到河东军营;我没有打开,兼程赶回咸阳,做一回信使而已。”嬴政板着脸说:“既然送给你的,为何不打开?”蒙恬粗重地叹息了一声说:“若是往常,臣自要打开,可目下不能。”“为甚来?”嬴政仿佛盯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脸色分外阴沉。蒙恬也冷冰冰地说:“我没有想到秦国也有这一日,人人自危,举国猜疑,因由竟然只有一个,蒙氏来自齐国!”

嬴政眼前猛然一黑,踉跄一步站稳,有人疑你蒙恬?疑蒙氏?

蒙恬再不说话,只捧着那支铜管,木然地站着。

嬴政默默接过铜管,猛然打上王案,当的一声,泥封啪啦震开,连铜帽也震飞了。嬴政拉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打眼一瞄,神情骤然一变,未曾看得一页便高声一喊:“小高子!”嗨的一声,精灵似的赵高已矗到了眼前。嬴政转身急促吩咐:“快!驷马王车赶赴函谷关,截住李斯!给我请回!追到天边,也要给我追回来!”

一声脆亮应答,赵高不见了人影。

“蒙恬,你,你看……”嬴政软软地倒在了王案旁。

“长史!快来看!”蒙恬捡起两张飘落在地的羊皮纸,眼前猛然一亮。

“好字!”王绾快步走来一打量,先高声赞叹了一句。

“我,还没看完,念。”靠着案头的嬴政粗重地喘息着。

见蒙恬仍在神不守舍,王绾答应一声,捧起羊皮纸高声念诵起来:

谏逐客书

臣李斯上书:尝闻人议逐客,王下逐客令,此举治国之大过矣!秦之富强,实由用才而兴。穆公称霸而统西戎,在用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孙支五人。孝公强秦,在用商鞅。惠王拔三川并巴蜀破合纵,在用张仪、司马错。昭王强公室杜私门大战六国,在先用穰侯,再用范雎。孝文、庄襄两王,安度危机稳定大局,使秦国于守势之时不衰颓,在于任用吕不韦蔡泽也。秦自孝公以来,历经六世蒸蒸日上,何也?用客之功也。山东之才源源入秦,食秦之禄,忠秦之事,建秦之功,客何负于秦?而秦竟逐出国门哉!向使六世秦君却客而不纳,疏士而不用,秦国岂有变法之功,强大之实也!

依臣入秦所见,秦国取财纳宝不问敌我,昆山之玉、随和之宝、太阿之剑、纤离之马,秦不生一物而秦取之者,何也?物为所用也。秦国之乐,击瓮、叩缶、弹筝、搏髀长歌呜呼而已,而今秦宫弃粗朴之乐而就山东雅乐者,何也?快意当前,雅乐适观而已矣!财货如此,声乐如此,何秦国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之,为客者逐之,岂非所重者财货,所轻者人民也!果然如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气象也。

臣尝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才众。是以泰山不让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今逐客弃才以资敌国,驱商退宾以富山东,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敢入秦,何异于借兵于寇,资粮于敌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秦今逐客以资敌国,内空虚而外积怨,损民而益仇,求国无危,不可得也!秦王慎之思之,莫为人言所惑也。

偌大厅堂,良久沉寂着。

“完了?”嬴政终于问了两个字。

“完了。”王绾也只答了两个字。

靠着案头的嬴政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悄无声息地来回走着。

方才,因逐客令引发的官署瘫痪,以及有可能再度生出无限牵连的各种迹象,使嬴政直觉到了这头怪物的阴森可怖。目下,李斯的《谏逐客书》,却使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逐客令的荒诞与可笑,也第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偏执,甚至狭小。一想到这个字眼,嬴政脸上不期然一阵发烧。从少年发蒙起,嬴政便严酷地锤炼着自己的才能见识与心志,他是自信的,也是桀骜不驯的。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即位秦王,可谓步步艰难而又坦途荡荡。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论有多大的天意运气,如果没有自己的才能见识与强韧心志,一切都是白说。如果不是自己自幼刻苦读书习武,母亲会带他归秦么?如果归秦之后的他不再勤苦锤炼,而只满足做个平庸王子,他一个来自秦国世仇之地的“赵国孽种”能被立为太子么?做了太子的他,如果不是离开王城惕厉奋发,能在继位并不过分看重嫡庶的秦国继承王位么?不能,肯定不能。之后的九年虚位,吕不韦、嫪毐、太后,犹如三座大山,压着他挤着他,他只能在强大而又混乱的权力夹缝里,顽强地寻觅出路。虽然说,这九年给了他从容旁观国政,也从容锤炼才能的岁月,使他没有过早卷入权力旋涡而过早夭折。然则,更要紧的是,九年“四驾马车”的惊涛骇浪的锤炼,无疑使他迅速地成熟了。否则,加冠亲政后对吕不韦的第一仗,不会胜得那般利落。可是,这第一场大胜之后,自己竟突然栽了重重一跤,弄出了个亘古未闻的逐客令来,说怪诞也好,说可笑也好,都迟了。

要紧的是,因由何在……

“这李斯,好尖刻也!”看看沉重的嬴政,王绾突然一句指斥。

“也是。”回过神来的蒙恬淡淡一笑,“李斯竟说老秦人没有歌乐,只会敲着大瓮瓦罐,弹着破筝,拍着大腿,大呼小叫。这教那般元老们知道,还不生吃了他?”王绾也点头呼应着说:“还说秦国没有人才,没有财货,甚都是从山东六国学来的。老秦人知道了,还不得气个半死!”蒙恬目光瞄着依旧转悠的年轻秦王,揶揄地笑了:“李斯素来持重慎言,这次也是兔子咬人,给逼急了。”王绾立即跟上:“他急甚来?拿了郑国问罪,放了他这个河渠丞,够宽宥他了。”蒙恬摇摇头淡淡一笑:“李斯不是平庸人物,只怕是将他与郑国同样下狱,反比放了他好受些。”王绾惊讶道:“怪哉!会有这等人?”蒙恬肃然道:“一个人弃国弃家,好容易选定了一个值得自己献身效命的国家,到头来,却被这个国家当做狗一般一脚踢出,譬如你我,心下何堪?”

“聒噪!长史,还有没有人上书谏逐客?”嬴政突然站定了脚步。

“没有。”

“军中将士如何?”嬴政转身问蒙恬。

“正在打仗,军营还没来得及颁发逐客令。”

“好!”嬴政长吁一声,“两位说,李斯能回来么?”

“难。李斯走到哪国,都是可用之才。”王绾摇着头。

“不。只要赵高追得上,李斯一定回来。”蒙恬一脸忧郁却不失自信。

嬴政黑着脸:“好!我三人在此等候,李斯不回不散!”

王绾不禁愣怔:“君上,急事多了,干等么?”

“等!”嬴政坐了下来,敲打着王案,“已经是烂摊子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能行?得想清楚,如何一揽子整治。你先将各官署全部卷宗搬来,将缺额官员数额归总列出。我等三人先大体商议个法子,李斯回来一并说。来人,茶。慢慢说。”

蒙恬目光一闪:“君上,要废除逐客令?”

“你说呢?”嬴政忽然不高兴了。

蒙恬很明白,年轻的秦王从来都将自己看做同心知己,自己也从来都是直话直说实话实说。可这次,自己却一直没有公然申明对逐客令的可否之见。秦王何其聪明,心里一定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也一定很不高兴自己的吭哧游移。然则,蒙恬还是不敢贸然。这件事干系太重大了,重大到关乎蒙氏整个部族三代人能否在秦国坚实立足。事实是,已经有嬴氏元老在聚议举发蒙氏了,最大的罪行,是已经过世的大父蒙骜与吕不韦私交笃厚,相互庇护又共同实施宽政缓刑,大坏秦国法制;延伸出的罪行,是父亲蒙武力主厚葬吕不韦,多用六国人士为军吏,泄露了秦国机密;最后的清算,必然要落到自己头上,罪名是蛊惑秦王,依据只有一句可怕的老说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此情势,他如何敢贸然直言?假如秦王不是清醒地果决地废除逐客令,他的任何直言,都可能成为日后“其心必异”的罪证。更何况,他目下想说的是一桩更为重大的事件,他不得不审慎再审慎。

“臣有一事,须待秦王明断而后报,尚望君上见谅。”

“待我何断?”嬴政沉着脸。

“秦王,是否决意废除逐客令?”

嬴政嘴角猛然一抽搐,内心一股无名火蹿起,几乎便要指着蒙恬鼻子怒骂一通。倏忽之间,嬴政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蒙恬不是平庸之士,更不是没有担待见风使舵的懦夫,今日这般反常,必定有其难言之隐。在李斯的《谏逐客书》之前,不说蒙恬,便是自己也被这股邪风吹得心头阴森森的,又如何能责怪祖籍齐国的蒙恬?

“咸阳将军,本王明告。”嬴政第一次对这个少年挚友郑重其事地说话,“逐客令必要废除!卿若疑我,尽可不说。卿若不疑,直话直说!”

“君上……”蒙恬突然扑拜在地,“秦国吏员,尚未大流失!”

“噢!”嬴政霍然起身扶住了蒙恬,“快说,究竟甚事?”

“君上,”蒙恬起身一拱手,“逐客令下,军中大将多有疑虑,深恐动摇军心。桓龁老将军、王翦将军与我一起密商,做了两个秘密部署:一、以大战期间不宜多事为名,暂且封冻逐客令;二、由臣带领一千飞骑,驰骋巡视出秦的三条主路,专一拦阻离秦的官吏士子。目下在函谷关、武关、河西少梁三处,已经拦下了两千余人……”

“好好好!”不待蒙恬说完,嬴政连连拍案叫好。

“君上,”蒙恬又道,“我等原本商定,以军粮养士,以军吏之身护士,一月之后若不见逐客令废除,扮做军吏的六国士子们便得秘密放行。今日,君上既然决意废除逐客令,臣请兼程赶回河东,一定军心,二定士心!”

“蒙恬……”嬴政猛然拉住了蒙恬的手。

“君上,告辞!”蒙恬一拱手赳赳出厅,与来时颓势天壤之别。

欲一中国者 海纳为本

晚霞似火,沉沉暮霭中的函谷关吹起了悠扬的晚号。

垛口士兵的喝城声长长回荡在两山之间:“落日关城喽,行人车马最后进出——”随着晚号声喝城声,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满载满驮,犹如一道色彩斑斓的游牧部族迁徙的大河,匆匆流出高大的石条门洞,丝毫没有断流的迹象。进入函谷关的车马人流,却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还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老秦人。这些老秦人黑着脸站在道边,茫然地看着山东商旅们汹涌出关,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试图抢道进关。即使暮色降临,老秦人们还是愣怔怔地打量着这不可思议的逃秦风景。

正在此时,城头喝声又起:“关门将落!未出城者留宿,鸡鸣开城!”呼喝之间,悬吊的铁门开始轧轧落下。正在此时,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衣商人高声嚷了起来:“秦国好没道理!又逐客又关城,还不许人走夜路了!我等不想住店,只要出关!”随着红衣商人的喊声,人流纷纷呼喊只要出关,悬在半空的大铁门竟无法切断这汹涌呼喝的车马人流。城头一位带剑都尉连连挥手,高声大喊:“秦法严明!闭关有时!城下人流若不断开,守军得执法论罪!”

“秦法严明么?老早的事了!”

“今日秦法嘛,也就那样!”

随着城下人流的呼喝嘲笑,都尉发怒了,一挥手,城头凄厉的牛角号短促三响,立即便闻关外号声遥相呼应。谁都知道,秦军马队就要开来了。正在此时,一辆四马轺车激荡着尘烟从关内如飞而来,残阳下可见轺车金光闪耀,分明不是寻常官车。随着烟尘激荡,遥遥传来一声尖亮的长呼:“王车出关,且莫关城——!”城头都尉一挥手连声断喝:“城门吊起!行人闪开!王车放行!”

片刻之间,四马轺车冲到城下,驭手控缰缓车仰头高声:“河渠丞李斯可曾出关?”

城头都尉一拱手:“查验照身,李斯片时前出关。”

驭手一抖马缰,四马轺车从人流甬道中隆隆驶出关门。

一出关门,驭手尖亮的嗓音在车马人流中荡开:“河渠丞李斯,先生何在?”刚刚喊得两三声,道边一个商人在车上遥遥挥手:“方才一个黑袍子上了山,马在这里。”驭手驱车过去一看,一匹红马正拴在道边大树下,马鞍上搭着一个青布包袱。驭手跳下车,跑过来抓过包袱端详,才翻弄得两下,看见一个包袱角绣着“河渠署”三个黑字。驭手高兴得一跺脚:“赵高没白跑!”再不问人喊话,拔腿便往山上追去。

赵高正在十八九岁,非但年轻力壮,更有两样过人技能:一是驾车驯马,二是轻身奔跑。知道赵高的几个少年内侍都说,赵高是驾车比造父,腿脚过孟乌。造父是周穆王的王车驭手,驯马驾车术震古烁今;孟乌则是秦武王的两个步战大力士,一个叫孟贲,一个叫乌获,两人从不骑马,每上战场只一左一右在秦武王的驷马战车旁奔跑如飞,绝不会落下半步。若非如此两能,年轻的秦王如何能派赵高驾着驷马王车追赶李斯?此刻赵高提气发力,避开迂回山道,只从荆棘丛生的陡坡直冲山顶。片刻之间,赵高登顶,峰头犹见落日,却没有一个人影。赵高喘息了几声,可力气一声尖亮的呼喊:“李斯先生,可在山上——”

“山顶,何人呼我?”山腰隐隐飘来喘吁吁的喊声。

“万岁!”赵高一声欢呼,飞步冲下山来。

山腰一个小峰头上,李斯正在凝望暮霭沉沉的大河平原。他要在这空旷冷清的高山上好好想想,究竟是回楚国还是去魏国齐国?《谏逐客书》送出去了,李斯胸中的愤激之情也过劲了。从咸阳一路东来,亲眼见到山东商旅流水般离开秦国,李斯觉得怪诞极了,心绪也沮丧极了。若不是走走看看,还在函谷关内一家秦人老店吃了一顿蒸饼,与打尖的商人们打问了一些想早早知道的事,他早已经走远了。

“先生!赵高拜见!”

李斯蓦然回头,见一个黝黑健壮的年轻人一躬到底尖嗓赳赳,这才相信方才的声音不是幻觉。李斯猛然想起,秦王的近身内侍叫做赵高,心下不禁突然一跳,镇静心神一拱手高声问:“在下正是李斯,敢问足下何事相寻?”

“赵高奉秦王之命,急召先生还国!”

“可有王书?”

“事体紧急,山下王车可证。”

“可是那辆青铜车盖的四马王车?”

“正是!”

“秦王看了李斯上书?”

“在下离开时,秦王只看了一半。秦王说,追到天边,也要追回先生!”

“不说了。”李斯突然一挥手,“走!下山。”

赵高一拱手:“先生脚力太差,我背先生下山!”

李斯还没顾得说话,赵高已经一蹲身将他背起,稳稳地飞步下山。因了背着李斯,赵高从早已被行人踩踏成形的山道奔下。山道虽迂回得远些,却比荆棘丛莽的山坡好走得多,对于赵高几是如履平地,尽管背着一个人也是轻盈快捷,不消顿饭辰光便到了山脚下。

“先生,这是王车!”赵高擦拭着额头汗珠。

李斯下地,大为赞叹:“足下真猛士也,秦王得人哉!”

赵高谦恭一笑:“秦王得先生,才是得人!”

李斯没有想到,一个被士子们看做粗鄙低下的年轻内侍,应答却是这般得体,正要褒奖几句,赵高已经大步过去,牵来了李斯红马。赵高将马鞍上的青布包袱解下,放进王车车厢,又将红马拴在了车后,对着李斯利落一躬:“先生,请登车。”

李斯心头一热,便要跨步上车。

正在此际,一个红衣商人突然冲过来,拉住李斯高声嚷嚷:“先生分明山东人士,且说说这成何体统!王车能日落出城,我等为何不行?都说秦法严明,举国一法,这是一法么?分明两法!欺侮山东人士不是!既然已经多开了半个时辰,为何不能教我等出城完了再关城!”随着红衣商人高声大嚷,城外商人们也都纷纷聚拢过来,嚷嚷起来,非要教李斯给个评判不可。李斯已经听得明白:函谷关城门都尉为了等候王车入城,没有关城,商旅人流多出关了许多;如今城门都尉见王车准备进关,重新喝城,要真正闭关;许多商旅家族一半在关内,一半在关外,自然急得嚷嚷了起来;而此前赶来执法的秦军铁骑也是严阵以待,只待王车进城,便要拘拿这些敢于蔑视秦法的奸人。

嚷嚷之间,赵高已经急得火烧火燎,低声骂一句鸟事,扬鞭便要驱车。

“兄弟且慢。”李斯对赵高一拱手,“大事。稍等片刻。”

此时天色已经暮黑,商旅们已经点起了火把,汹汹之势分明是不惜与秦军铁骑对峙了。李斯已经斟酌清楚,转身对着人群挥了挥手,高声道:“在下李斯,原是秦国河渠丞,楚国人士,与诸位一样,也在被逐之列!诸位见容,听我说几句公道话。”

“对!我等就是讨个公道,不怕死!”红衣商人大喊了一声。

“死在函谷关也不怕!先生说!”商旅们跟着呼喝。

李斯一圈拱手,高声道:“诸位久居秦国经商,该当知道秦法之严。函谷关守军,只是执法行令,无权夜间开关城门。百年以来,都是如此,当年连孟尝君都被挡在关外野营,我等有甚不解?诸位愤愤者,逐客令也!然则,诸位须知,怪诞之事,必不长久。在下明言,我李斯正是上书非议逐客令的。秦王看了我的《谏逐客书》,下令王车紧急前来接我回秦!在下今日只说一句:旬日之内,秦国必然废除逐客令!诸位若信得李斯,还想在秦国经商,便在函谷关内外,住店等候几日,不要走!咸阳,还是山东商旅的第一大市!”

“先生,此话当真?”火把人群一片嚷嚷。

“王车在此,当然当真!”赵高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红衣商人大喊:“先生说得在理!我等住下来如何?”

“好!住下来!等!”

“不走了!没出关才好!”

红衣商人对李斯一拱手:“在下田横,多谢先生指点!”

李斯也是一拱手:“齐国田氏,在下佩服,告辞!”

赵高一圈马缰,驷马王车从火把海洋中辚辚进关。关城铁门隆隆落下,关内外却没有了愤怒吼喝之声,倒是一片轻松笑声在身后弥漫开来。一出函谷关内城,赵高说声先生坐稳了,四条马缰一抖,王车哗啷啷飞上了官道,疾风般卷向西来。五更鸡鸣时分,王车堪堪抵达咸阳王城。

启明星在天边闪烁,王城中一片漆黑,只有东偏殿的秦王书房闪烁着灯光。青铜轺车刚刚驶入车马场停稳,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遥遥一声急促问话:“小高子,接到先生没有?”赵高兴奋得喊了声:“接到了!”车上李斯早已经看见了嬴政身影,飞身下车,一阵快步迎了过来。

“先生!”

“君上……”

嬴政深深一躬:“若无先生上书,嬴政已成千古笑柄也!”

李斯也是深深一躬:“渭水泛舟夜谈,臣未尝一刻敢忘。臣若不知我王之志,何敢鼓勇上书?臣坚信,逐客令与我王大志不合,必是受人所惑。”

“先生此心,为何不在上书中写明?”

“大法,未必上书。”

“先生教我。”

“欲一中国者,海纳为本。”李斯一字一顿。

“得遇先生,方知天地之广阔,治道之博大也!”默然良久,嬴政长吁了一声。

“原是秦王明断。”

“走!为先生接风洗尘。”

嬴政拉起李斯,大步走进了书房。 OH4cHza4GEqeVJA7x5Ww7ypGaE0CAMzAZ9qC0kulDRihoTuoBoFb4Ps2W6WCs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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