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两封密书,大将军蒙恬的脊梁骨发凉了。
旬日之前,胞弟蒙毅发来一封家书,说他已经从琅邪台“还祷山川”返回咸阳,目下国中大局妥当,陇西侯李信所部正在东进之中;皇帝陛下风寒劳累,或在琅邪歇息些许时日,而后继续大巡狩之旅。密书最后的话语是耐人寻味的:“陛下大巡狩行将还国,或西折南下径回秦中,或渡河北上巡视长城,兄当与皇长子时刻留意。”蒙恬敏锐过人,立即从这封突兀而含混的“家书”中,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没有片刻犹豫,蒙恬立即来到了监军皇长子扶苏的行辕。
自去岁扶苏重新北上,皇帝的一道诏书追来,九原的将权格局发生了新的变化。变化轴心,在于扶苏不再仅仅是一个血统尊贵的单纯的皇长子,而已经成为皇帝下诏正式任命的监军大臣了。列位看官留意,整个战国与秦帝国时代,大将出征或驻屯的常态,或曰体制,都是仅仅受命于君王兵符的独立将权制。也就是说,主将一旦受命于君王而拜领兵符,其统军号令权是不受干预的,军中所有将士吏员都无一例外的是统兵主将的属员,都得无条件服从主将号令。其时,监军之职完全是因人而异的临时职司,在整个战国与秦帝国时期是极少设置的。监军之普遍化或成为定制,至少是两汉三国以后的事情了。此时,始皇帝之所以将扶苏任命为九原监军,本意并非制约蒙恬将权,而是在皇帝与事实上的储君发生国政歧见后对天下臣民的一种宣示方略——既以使扶苏离国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反复辟的长策不可变更;又以扶苏监军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对皇长子的信任没有动摇。蒙恬深解皇帝意蕴。扶苏更体察父皇苦心。是故,九原幕府格局虽变,两人的信任却一如既往,既没有丝毫影响军事号令,更没有任何的龃龉发生。唯一的不同,只是扶苏的军帐变成了监军行辕,格局与蒙恬的大将军幕府一般宏阔了。
虽然如此,蒙恬还是忧心忡忡。
蒙恬之忧,不在胡人边患,而在扶苏的变化。自重回九原大军,扶苏再也没有了既往的飞扬激发,再也没有了回咸阳参政期间的胆魄与锋锐。那个刚毅武勇信人奋士的扶苏,似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蒙恬与将士们所看到的,是一个深居简出郁闷终日且对军政大事不闻不问的扶苏。有几次,蒙恬有意差遣中军司马向扶苏禀报长城修筑的艰难,禀报再次反击匈奴的筹划进境,或力请监军巡视激励民力,或请命监军督导将士。可扶苏每次都在伏案读书,每次都是淡淡一句:“举凡军政大事,悉听大将军号令。”说罢便再也不抬头了。蒙恬深知扶苏心病,却又无法明彻说开。其间顾忌,是必然地要牵涉皇帝,要牵涉帝国反复辟的大政,甚或要必然地牵涉出储君立身之道。凡此等等,无一不是难以说清的话题。蒙恬纵然心明如镜,也深恐越说越说不清。毕竟,蒙恬既要坚定地维护皇帝,又得全力地护持扶苏,既不能放弃他与扶苏认定的宽政理念,又不能否定皇帝秉持的铁腕反复辟长策。两难纠缠,何如不说?
更何况,蒙恬自己也是郁闷在心,难以排解。
扶苏回咸阳参政,非但未能实现蒙恬所期望的明立太子,反而再度离国北上,蒙恬顿时感到了空前沉重的压力。其时,帝国朝野都隐隐将蒙恬蒙毅兄弟与皇长子扶苏看做一党。事实上,在反复辟的方略上,在天下民治的政见上,扶苏与蒙氏兄弟也确实一心。李斯姚贾冯劫顿弱等,则是铁腕反复辟与法治天下的坚定主张者。以山东人士的战国目光看去,这便是帝国庙堂的两党,李斯、蒙恬各为轴心。蒙恬很是厌恶此等评判,因为他很清楚:政道歧见之要害,在于皇帝与李斯等大臣的方略一致,从而使一统天下后的治国之道变成了不容任何变化的僵硬法治。此间根本,与其说皇帝接纳了李斯等人的方略,毋宁说李斯等秉持了皇帝的意愿而提出了这一方略。毕竟,一统帝国的真正支柱是皇帝,而不是丞相李斯与冯去疾,更不会是姚贾冯劫与顿弱。皇帝是超迈古今的,皇帝的权力是任何人威胁不了的。你能说,如此重大的长策,仅仅是皇帝接纳了大臣主张而没有皇帝的意愿与决断么?唯其如此,扶苏政见的被拒绝,便也是蒙氏兄弟政见的被拒绝。蒙恬深感不安的是,在皇帝三十余年的君臣风雨协力中,这是第一次大政分歧。更令蒙恬忧虑的是,这一分歧不仅仅是政见,还包括了对帝国储君的遴选与确立。若仅仅是政见不同,蒙恬不会如此忧心。若仅仅是储君遴选,蒙恬也不会倍感压力。偏偏是两事互为一体,使蒙恬陷入了一种极其难堪的泥沼。想坚持自己政见,必然要牵涉扶苏蒙毅,很容易使自己的政见被多事者曲解为合谋;想推动扶苏早立太子,又必然牵涉政见,反很容易使皇帝因坚持铁腕反复辟而搁置扶苏。唯其两难,蒙恬至今没有就扶苏监军与自己政见对皇帝正式上书,也没有赶回咸阳面陈。蒙毅也一样,第一次在庙堂大政上保持了最长时日的沉默,始终没有正面说话。然则,长久默然也是一种极大的风险:既在政风坦荡的秦政庙堂显得怪异,又在大阳同心的君臣际遇中抹上了一道太深的阴影,其结局是不堪设想的。目下,尽管蒙恬蒙毅与扶苏,谁都没有失去朝野的关注与皇帝的信任,然则,蒙恬的心绪却越来越沉重了。
蒙恬的郁闷与重压,还在于无法与扶苏蒙毅诉说会商。
扶苏的刚正秉性朝野皆知,二弟蒙毅的忠直公心也是朝野皆知。与如此两人会商,若欲抛开法度而就自家利害说话,无异于割席断交。纵然蒙恬稍少拘泥,有折冲斡旋之心,力图以巩固扶苏储君之位为根本点谋划方略,必然是自取其辱。蒙恬只能恪守法度,不与扶苏言及朝局演变之种种可能,更不能与扶苏预谋对策了。蒙恬所能做到的,只有每日晚汤时分到监军行辕“会议军情”一次。说是会议军情,实则是陪扶苏对坐一时罢了。每每是蒙恬将一匣文书放在案头,便独自默默啜茶了。扶苏则从不打开文书,只微微一点头一拱手,也便不说话了。两人默然一阵,蒙恬一声轻轻叹息:“老臣昏昏,不能使公子昭昭,夫复何言哉!”便踽踽走出行辕了……然则,这次接到蒙毅如此家书,蒙恬却陡然生出一种直觉——不能再继续混沌等待了,必须对扶苏说透了。
“公子,这件书文必得一看。”蒙恬将羊皮纸哗啦摊开在案头。
“大将军家书,我也得看么?”扶苏一瞄,迷惘地抬起头来。
“公子再看一遍。世间可有如此家书?”
扶苏揉了揉眼睛,仔细看过一遍还是摇了摇头:“看不出有甚。”
“公子且振作心神,听老臣一言!”蒙恬面色冷峻,显然有些急了。
“大将军且说。”毕竟扶苏素来敬重蒙恬,闻言离开座案站了起来。
“公子且说,蒙毅可算公忠大臣?”
“大将军甚话!这还用得着我说么?”
“好!以蒙毅秉性,能突兀发来如此一件密书,其意何在,公子当真不明么?依老臣揣摩,至少有两种可能:一则,陛下对朝局有了新的评判;二则,陛下对公子,对老臣,仍寄予厚望!否则,陛下不可能独派蒙毅返回关中,蒙毅也断然不会以密书向公子与老臣知会消息,更不会提醒公子与老臣时刻留意。老臣之见:陛下西归,径来九原亦未可知。果真陛下亲来九原,则立公子为储君明矣!”
“父皇来九原?大将军何有此断?”扶苏骤然显出一丝惊喜。
“公子若是去岁此时,焉能看不出此书蹊跷也!”蒙恬啪啪抖着那张羊皮纸,“这次大巡狩前,公子业已亲见陛下发病之猛。这便是说,陛下这次大巡狩,原本是带病上路,随时可能发病,甚或有不测之危。蒙毅身为上卿兼领郎中令,乃陛下出巡理政最当紧之中枢大臣,何能中道返国?只有一种可能,奉了陛下的秘密使命!还祷山川,不过对外名义而已。然则,既有如此名义,便意味着一个明白的事实:陛下一定是中途发病,且病得不轻。否则,以陛下之强毅坚韧,断然不会派遣蒙毅返回咸阳预为铺排。蒙毅书说,国中大局妥当。这分明是说,蒙毅受命安置国事!蒙毅书说,李信率兵东来。这分明是说,蒙毅受命调遣李信回镇关中!陛下如此处置,分明是说,陛下忧虑关中根基不稳!陛下既有如此忧虑,分明是说,陛下觉察到了某种可能随时袭来之危局!公子且想,这危局是甚?老臣反复想过,不会有他,只有一处:陛下自感病体已经难支……否则,以陛下雄武明彻,几曾想过善后铺排?陛下有此举措,意味着朝局随时可能发生变故。公子,我等不能再混沌时光了!”
“父皇病体难支……”扶苏的眼圈骤然红了。
“身为皇子,家国一体。”
“不。有方士在,父皇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扶苏迷惘地叨叨着。
“公子,目下国事当先!”蒙恬骤然冷峻了。
“大将军之意如何?”扶苏猛然醒悟过来。
“老臣之意,公子当亲赴琅邪,侍奉陛下寸步不离。”
“断断不能!”扶苏又摇手又摇头,“我离咸阳之时,父皇明白说过,不奉诏不得回咸阳。此乃父皇亲口严词,扶苏焉得做乱命臣子?再说,父皇身边,还有少弟胡亥,不能说无人侍奉。我突兀赶赴琅邪,岂不徒惹父皇恼怒,臣工侧目……”
“公子迂阔也!”蒙恬第一次对扶苏生气了,啪啪拍着书案道,“当此之时,公子不以国家大计为重,思虑只在枝节,信人奋士之风何存哉!再说,陛下秉性虽则刚烈,法度虽则森严,然陛下毕竟也是人,焉能没有人伦之亲情乎!今陛下驰驱奔波,病于道中,公子若能以甘冒责罚的大孝之心赶赴琅邪行营,陛下岂能当真计较当日言词?老臣与陛下少年相交,深知陛下外严内宽之秉性。否则,以陛下法度之严,岂能处罚公子却又委以监军重任?公子啊,陛下将三十万大军交于你手,根本因由,认定公子是正才。公子若拘泥迂阔,岂不大大负了陛下数十年锤炼公子之苦心哉……”
“大将军不必说了,我去琅邪。”扶苏终究点头了。
“好!公子但与陛下相见,大秦坚如磐石!”蒙恬奋然拍案。
可是,蒙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午后上道的扶苏马队,在当夜三更时分又返回九原大营了。当扶苏提着马鞭踽踽走进幕府时,正在长城地图前与司马会商防务的蒙恬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待蒙恬屏退了左右军吏,扶苏默然良久,才低声说了一句:“我心下混沌,不知父皇若问我如何得知父皇患病消息,我当如何作答?”蒙恬皱着眉头哭笑不得,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竟能难倒这个英英烈烈的皇子,昔日扶苏安在!蒙恬一直没有说话,只在幕府大厅里无休止地转悠着。扶苏也一直没有说话,只在案前抱着头流泪。直至五更鸡鸣,草原的浩浩晨风穿堂而过,吹熄了大厅的铜人油灯,远处的青山剪影依稀可见,蒙恬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公子犹疑若此,误事若此,老臣夫复何言……”一句话没说完,蒙恬已经老泪纵横,径自走进了幕府最深处的寝室。
……
蒙恬心头的阴云尚未消散,上郡郡守的特急密书又到了。
上郡郡守禀报说:皇帝陛下的大巡狩行营一路从旧赵沙丘西来,业已从离石 要塞渡过大河进入上郡,目下已经接近九原直道的阳周段 ;行营前行特使是卫尉杨端和的中军司马,给郡守的指令是:皇帝陛下须兼程还国,郡守县令免予召见,只需在沿途驿站备好时鲜菜蔬猪羊粮草即可。郡守请命,可否报知九原大将军幕府?两特使回答,不需禀报。郡守密书说,因上郡军政统归九原大将军幕府统辖,上郡粮草专供九原大军,输送皇帝行营后必得另征大军粮草,故此禀报,请大将军作速定夺。
“怪矣哉!陛下进入上郡,何能不来九原?”
灯光摇曳,心念一闪,此前由蒙毅密书引发的种种忧虑立时一齐扑到心头。蒙恬一边拭着额头冷汗,一边大步焦躁地转悠着,思绪翻飞地推想着种种蹊跷迹象背后的隐秘。陛下既然已经从琅邪动身西来,连续渡过济水与大河,其意图几乎肯定是要北来九原;行营既然在沙丘驻屯几日,很可能是皇帝病势再度发作了;可是,能接着西进渡河,又已经进入上郡,显然便是皇帝病情再度减轻了;病情既轻,开上直道舒缓行进,距九原也不过一日路程,如何却急匆匆又要立即回咸阳?如此行止既不合常理,更不合皇帝宁克难克险而必欲达成目标的强毅秉性,实在大有异常!更有甚者,皇帝即或万一有急务须兼程回咸阳,以皇帝运筹大才,更会提前派出快马特使,急召扶苏蒙恬南下于阳周会合,将大事妥善处置。毕竟,皇帝要来九原是确定无疑的意向,如何能没有任何诏书与叮嘱便掠过九原辖区南下了?皇帝陛下久经风浪,当机立断过多少军国大事,无一事不闪射着过人的天赋与惊人的灼见,如今善后大政,会如此乖戾行事么?
“不。陛下断不会如此乖戾!”
陡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心田,蒙恬脊梁骨顿时一阵发凉,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跌倒在了将案……不知几多时辰,蒙恬悠然醒来,一抹蒙眬双眼,竟是一手鲜血!上天有眼,幸亏方才额头撞在了案角,否则还不知能不能及时醒来。顾不得细想,蒙恬倏地起身大步走进浴房,冲洗去一脸血迹自己施了伤药,又大步匆匆冲出幕府,跨上战马风驰电掣般飞向了监军行辕。
草原的夏夜凉风如秋,大军营地已经灯火全熄,只有一道道鹿砦前的串串军灯在高高云车上飘摇闪烁。夜间飞驰,很难在这茫茫营地中辨别出准确的方位。蒙恬不然,天赋过人又戎马一生,对九原大军与阴山草原熟悉得如同自家庭院,坐下那匹雄骏的火红色胡马,更是生于斯长于斯熟悉大草原沟沟坎坎的良种名马。一路飞驰一路思虑,蒙恬没有对战马做任何指令,就已经掠过了一片片营地军灯,飞进了监军行辕所在的山麓营地。
“紧急军务,作速唤醒公子!”尚未下马,蒙恬厉声一喝。
偌大的监军行辕黑沉沉一片,守着辕门口的艾草火坑躲避蚊虫的护卫司马闻声跳起,腾腾腾便砸进了辕门内的庭院。片刻之间,原木大屋的灯火点亮了。几乎同时,蒙恬已经大踏步走进了庭院,急匆匆撩开了厚重的皮帘。
“大将军,匈奴南犯了?”扶苏虽睡眼惺忪,却已经在披甲戴胄了。
“比匈奴南犯更要紧。”蒙恬对扶苏一句,转身一挥手对还在寝室的护卫司马下令道,“监军寝室内不许有人,都到辕门之外,不许任何人擅自闯入!”
“嗨!”司马挺身领命,带两名侍奉扶苏的军仆出了寝室。
“大将军,何事如此要紧?”扶苏一听不是匈奴杀来,又变得似醒未醒了。
“公子且看,上郡密书!”
扶苏皱着眉头看罢,淡淡道:“大将军,这有甚事?”
“公子!陛下入上郡而不来九原,正常么?可能么?”
“父皇素来独断,想去哪便去哪,有甚……”
“公子,你以为,陛下素来独断?”蒙恬惊愕的目光盯住了扶苏。
“父皇胜利得太多,成功得太多,谁的话也不会听了。”
“公子,这,便是你对君臣父子歧见的省察评判?”
“大巡狩都如此飘忽不定,若是君臣会商,能如此有违常理么?”
“大谬也!”蒙恬怒不可遏,一拳砸上书案,额头伤口挣开,一股鲜血骤然朦胧了双眼。一抹一甩血珠,蒙恬愤然嘶声道,“国家正在急难之际,陛下正在垂危之时!你身为皇长子不谋洞悉朝野,不谋振作心神,反倒责难陛下,将一己委屈看得比天还大!是大局之念么?蒙毅密书已经明告,陛下可能来九原。陛下来九原作甚?还不是要明白立公子为皇太子?!还不是要老臣竭尽心力扶持公子安定天下?!陛下如此带病奔波,显然已经自感垂危!今陛下车驾西渡大河进入上郡,却不来九原,不召见你我,咫尺之遥却要径回咸阳,不透着几分怪异么?陛下但有一分清醒,能如此决断么?不会!断然不会!如此怪异,只能说陛下已经……至少,已经神志不清了……”一语未了,蒙恬颓然坐地,面如死灰,泪如泉涌。
“大将军是说,父皇生命垂危?”扶苏脸色骤然变了。
“公子尽可思量。”蒙恬倏地起身,“公子若不南下,老臣自去!老臣拼着大将军不做,也要亲见陛下!陛下垂危,老臣不见最后一面,死不瞑目……”
“大将军且慢!”扶苏惶急地拦住了大步出门的蒙恬,抹去泪水道,“父皇果真如此,扶苏焉能不见?只是父皇对我严令在先,目下又无诏书,总得谋划个妥善方略。否则,父皇再次责我不识大局,扶苏何颜立于人世……”
“公子果然心定,老臣自当谋划。”蒙恬还是沉着脸。
“但有妥善方略,扶苏自当觐见父皇!”
“好!公子来看地图。”
蒙恬大步推开旁门,进入了与寝室相连的监军大厅,点亮铜灯,又一把拉开了大案后的一道帷幕,一张可墙大的《北疆三郡图》赫然现在眼前。待扶苏近前,蒙恬便指点着地图低声说将起来。忧心忡忡的扶苏不断地问着,蒙恬不断地说着,足足一个时辰,两人才停止了议论。蒙恬立即飞马返回幕府,扶苏立即忙乱地准备起来。
黎明时分,一支马队飞出了九原大营。
清晨时分,蒙恬率八千精锐飞骑轰隆隆向上郡进发了。
蒙恬的谋划是三步走:第一步,派王翦之孙王贲之子王离为特使,赶赴阳周,以迎候皇帝行营北上巡视为名,请见皇帝当面禀报九原大捷与长城即将竣工的消息。蒙恬推测,王贲与皇帝最是贴心相得,皇帝素来感念王氏两代过早离世,亲自将年轻的王离送入九原大军锤炼,以王离为特使请见,陛下断无不见之理。第二步,若王离万一不能得见皇帝,则扶苏立即亲自南下探视父皇病情,如此所有人无可阻挡,真相自然清楚。第三步为后盾策应:蒙恬自率八千飞骑以督导粮草名义进入上郡,若皇帝果然意外不能决事,甚或万一离世,则蒙恬立即率八千飞骑并离石要塞守军兼程开赴甘泉宫截住行营,举行大臣朝会,明确拥立扶苏为二世皇帝!蒙恬一再向扶苏申明,这最后一步是万一之举,但必须准备,不能掉以轻心。扶苏沉吟再三,终究是点头了。
王离马队飞到阳周老长城下,正是夕阳衔山之时。
九原直道在绿色的山脊上南北伸展,仿佛一条空中巨龙。夏日晚霞映照着林木苍翠的层峦叠嶂千山万壑,淋漓尽致地挥洒着帝国河山的壮美。年轻的王离初当大任,一心奋发做事,全然没有品评山水之心。王离很明白,皇帝虽然破例特许自己承袭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然自己没有任何功业,在早已废除承袭制的大秦法度下,其实际根基仍然是布衣之身,一切仍然得从头开始。故此,王离入九原军旅,其实际军职不过一个副都尉而已。若非王氏一门两代与皇帝的笃厚交谊,论职司这次特使之行是不会降临到他头上的。唯其如此,年轻的王离很是看重这次出使。临行之时,大将军蒙恬与监军大臣扶苏虽然没有明说来龙去脉,精明过人的王离却能从两位统帅的神色中觉察到一股异常的气息——觐见皇帝事关重大,绝非寻常禀报军情。
“大巡狩行营开到!三五里之遥——!”
王离正要下令扎营造饭,远处山脊上的斥候一马飞来遥遥高呼。
“整肃部伍,上道迎候陛下!”
王离肃然下令。沓沓走马,百骑马队立即列成了一个五骑二十排的长方阵,打起“九原特使”大旗,部伍整肃地开上了宽阔的直道向北迎来。未及片刻,便见迎面旌旗森森车马辚辚,皇帝行营的壮阔仪仗迎面而来。突然,王离身后的骑士们一片猛烈的喷嚏声,战马也咴咴嘶鸣喷鼻不已,一人喊了声:“好恶臭!”王离猛力揉了揉鼻头,厉声喝令:“人马噤声!道侧列队!”片刻间马队排列道侧,避过了迎面风头,腥臭之气顿时大减,马队立即安静了下来。王离飞身下马,肃然躬身在道边。
“九原特使何人?报名过来!”前队将军的喊声飞来。
“武成侯王离,奉命迎候皇帝陛下!”
“止队!武成侯稍待。”行营车马停止了行进,一阵马蹄向后飞去。
良久,一辆青铜轺车在隐隐暮色中辚辚驶来,六尺伞盖下肃然端坐着须发灰白的李斯。王离自幼便识得这位赫赫首相,当即正身深深一躬:“晚辈王离,见过丞相。”李斯没有起身,更没有下车,只一抬手道:“足下既为特使,老夫便说不得私谊了。王离,你是奉监军皇长子与大将军之命而来么?”王离高声道:“回禀丞相,王离奉命向陛下禀报二次反击匈奴大捷,与长城竣工大典事!”李斯沉吟道:“武成侯乃大秦第一高爵,原有随时晋见陛下之特授权力。然则,陛下大巡狩驰驱万里,偶染寒热之疾,方才正服过汤药昏睡。否则,陛下已经亲临九原了。武成侯之特使文书,最好由老夫代呈。”王离一拱手赳赳高声道:“丞相之言,原本不差。只是匈奴与长城两事太过重大,晚辈不敢不面呈陛下!”李斯淡淡一笑道:“也好。足下稍待。”说罢向后一招手,“知会中车府令,武成侯王离晋见陛下。”轺车后一名文吏立即飞马向后去了。李斯又一招手道:“武成侯,请随老夫来。”说罢轺车圈转,辚辚驶往行营后队。王离一挥手,带着两名捧匣军吏大步随行而来。
大约走罢两三里地,李斯轺车与王离才穿过了各色仪仗车马,进入了道旁一片小树林。王离与两名军吏走得热汗淋漓,一路又闻阵阵腥臭扑鼻,越近树林腥臭越是浓烈,不禁便有些许眩晕。及至走进树林,王离已经是脚步踉跄了。
沉沉暮色中,小树林一片幽暗。一大排式样完全一样的驷马青铜御车整齐排列着,双层甲士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将御车围在了中央一片空地,前方甲士借着两排大树肃立,正好形成了一条森严的甬道。
“武成侯晋见——!”甬道尽头,响起了赵高悠长尖亮的特异嗓音。
“臣,王离参见……”话未说完,王离在一阵扑鼻的腥臭中跌倒了。
“武成侯不得失礼!”赵高一步过来扶住王离,惶恐万分地低声叮嘱。
“多谢中车府令。”王离喘息着站稳,重新报号施礼一遍。
“九原,何事?”前方车内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喘息,正是熟悉的皇帝声音。
“启禀陛下: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有专奏呈上。”
“好……好……”御车内又一阵艰难喘息。
赵高快步过来接过王离双手捧着的铜匣,又快步走到御车前。王离眼见御车两侧的侍女拉开了车前横档,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皇帝面容,奈何一片幽暗又没有火把,腥臭气息又使人阵阵眩晕,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车中景象。
“赵高,给朕,念……”
赵高遂利落地打开铜匣,拿出了一卷竹简。一个内侍举来了一支火把。王离精神一振,跨前两步向车中打量,也只隐隐看见了车中捂着一方大被,大被下显出一片散乱的白发。正在王离还要凑近时,旁边赵高低声惶恐道:“武成侯,不得再次失礼!”显然,赵高是殷切关照的。王离曾经无数次地听人说起过这位中车府令的种种传奇,对赵高素有敬慕之心,一闻赵高的殷切叮嘱,当即后退两步站定了。此时,王离听赵高一字一顿地高声念道:“臣扶苏、蒙恬启奏陛下:匈奴再次远遁大漠深处,边患业已肃清!万里长城东西合龙,即将竣工!臣等期盼陛下北上,亲主北边大捷与长城竣工大典,扬我华夏国威。臣等并三军将士,恭迎陛下——!”
“好……好……”
车中又一阵咳嗽喘息,嘶哑的声音断续着,“王离,晓谕蒙恬、扶苏……朕先回咸阳,待痊愈之日,再,再北上……长城大典,蒙,蒙恬主理……扶苏,军国重任在身,莫,莫回咸阳。此,大局也……”一阵剧烈的咳嗽喘息后,车内沉寂了。
“陛下睡过去了。”赵高过来低声一句。
王离深深一躬,含泪哽咽道:“陛下保重,臣遵命回复!”
李斯轻步走了过来,正色低声叮嘱道:“武成侯请转告监军与大将军:陛下染疾,长城重地务须严加防范;但凡紧急国事,老夫当依法快马密书,知会九原。”
“谨遵丞相命!”王离肃然一拱。
赵高过来一拱手:“丞相,是扎营夜宿,还是趁凉夜路?”
李斯断然地一挥手:“夜风清爽,不能耽延,上路!”
一名司马快步传令去了。片刻之间,直道上响起了沉重悠远的牛角号。王离肃然一拱手道:“丞相,晚辈告辞!”转身大步走了。及至王离走出树林走上直道,皇帝的大巡狩仪仗已经启动了。夜色中,黑色巨流无声地向南飘去,一片腥臭在旷野弥漫开来。
蒙恬军马正欲开出离石要塞,扶苏与王离飞马到了。
听罢王离的备细叙说,蒙恬良久沉默了。扶苏说,依王离带来的皇帝口诏,他已经不能去晋见父皇了。扶苏还说,父皇体魄有根基,回到咸阳一定会大有好转的。蒙恬没有理会扶苏,却突然对着王离问了一句:“你说几被腥臭之气熏晕,可知因由?”王离道:“两位随我晋见的军吏看见了,大约十几车鲍鱼夹杂在行营车马中,车上不断流着臭水!”说话间王离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显然对那腥臭气息厌恶至深。蒙恬又问:“如此腥臭弥漫,大臣将士,丞相赵高,没有异常?”王离又摇头又皱眉道:“我也想不明白。当真是奇了!丞相赵高与一应将士内侍,似乎都没长鼻子一般,甚事皆无!”蒙恬目光猛然一闪道:“且慢!没有鼻子?对了,你再想想,他们说话有无异常?”王离拍拍头凝神回思片刻,猛然一拍掌道:“对了对了!那仪仗将军,还有丞相,还有赵高,话音都发闷,似乎都患了鼻塞!对!没错!都是鼻子齉齉的!”
“公子,不觉得有文章么?”蒙恬脸色阴沉地看了看扶苏。
“再有文章,只要父皇健在,操心甚来?”扶苏似乎有些不耐。
蒙恬无可奈何,苦涩地笑了笑,不说话了。以蒙恬的天赋直觉更兼内心深处之推测,分明此中疑点太多,王离看到的绝非真相。然则,他没有直接凭据,不能说破。王离亲见皇帝尚在,你能说皇帝如何如何了?毕竟,随皇帝出巡的李斯等大臣个个都是帝国元勋,赵高更是朝野皆知的皇帝忠仆,说他们合谋如何如何,那是一件何等重大的罪名,身为尊崇法治的大秦大将军,岂能随意脱口说出?蒙恬需要的是挑出疑点,激发扶苏,使扶苏刨根问底,他来一一解析。最终,蒙恬依旧想要激发扶苏南下甘泉宫或直奔咸阳,真正查明真相。蒙恬设想的最后对策是:若皇帝已经丧失了断事能力,或已经归天,则扶苏联结蒙毅、李信守定咸阳,他则立即率军二十万南下,一举拥立扶苏即位!可是,这一切,都首先需要扶苏的勇气与决断力,需要父子血亲之情激发出的孝勇之心。只要扶苏怀疑父皇病情,只要扶苏决意澄清真相而必欲面见皇帝,大事才有可能。也就是说,只有扶苏如同既往那般果决地行动起来,蒙恬才有伸展的余地。毕竟,蒙恬的使命是实现皇帝的毕生意愿,拥立扶苏而安定天下。扶苏死死趴着不动,蒙恬能以何等名义南下咸阳整肃朝局?显然,眼前这位性情大变的皇长子监军大臣,似乎一切勇气都没有了,只想铁定地遵守法度,铁定地依照父皇诏书行事,绝不想越雷池半步了。甚或,扶苏对蒙恬的连绵疑虑已经觉得不胜其烦了。当此之时,蒙恬要对已经变得迂阔起来的扶苏,剖析守法与权变的转合之理,显然是没有用了。若咸阳没有确切消息,或皇帝没有明确诏书,目下局面便是只能等待。
“公子先回九原,老臣想看看大河。”
蒙恬一拱手,转身大踏步去了。
登上离石要塞的苍翠孤峰,俯瞰大河清流从云中飞来切开崇山峻岭滔滔南下,蒙恬的两眼湿润了。三十多年前,少年蒙恬义无反顾地追随了雄心勃勃的秦王嬴政,一班君臣携手同心披荆斩棘克难克险,整肃秦政大决泾水打造新军剪灭六国统一天下重建文明盘整华夏,一鼓作气,一往无前,那情形历历如在眼前,活生生一幅大河自九天而下的宏大气象啊!……曾几何时,一片清明的大秦庙堂却变得扑朔迷离了,难以捉摸了。陛下啊陛下,你果然康健如昔,你果然神志清明,何能使阴霾笼罩庙堂哉?!如今,匈奴之患肃清了,万里长城竣工了,复辟暗潮平息了;只要万千徭役民众返归故里,再稍稍地宽刑缓政养息民力,大秦一统河山便坚如磐石也。当此之时,陛下只需做好一件事,明定扶苏为储君,陛下之一生便将是没有瑕疵的大哉一生了。陛下啊,你何其英断,何其神武,如何偏偏在确立储君这件最最要紧的大事上踟蹰二十年不见果决明断?陛下啊陛下,当此之时,你当真撒手归去,大秦之乱象老臣不堪设想啊……
遥望南天,蒙恬心痛难忍,眼眶却干涩得没有一丝泪水。
一过雕阴要塞,赵高心头怦怦大动起来。
从沙丘上路以来,赵高无一日不紧张万分。若非三十余年在权力风暴中心磨炼出的异常定力,赵高很可能已经崩溃了。皇帝的骤然病逝太不可思议了,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陡地被天狗吞噬了,天地间一片黑暗,谁都不敢轻易抬脚了。只有赵高的一双特异目光,隐隐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缝隙,隐隐看到了这一丝缝隙中弥散出的天地神异,心头怦怦大跳着。然则,更令赵高紧张的是,天狗吞日是一时的,若不能在这片时黑暗之中飞升到那神异的天地,阳光复出,一切都将恢复常态,自己将只能永远地做一个皇室宦臣,永远地丧失那无比炫目的神异天地。每每心念及此,赵高便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短短的回归路程,赵高几乎要散架了,夜不能安卧,日不能止步,除了八方奔走应对种种纰漏与急务,还得恰如其分地在李斯等大臣们面前表现出深重的悲痛,还得思绪飞转地反复揣摩内心深处那方神异天地。旬日之间,一个丰神劲健的赵高倏忽变成了一个须发虬结形容枯槁的精瘦人干,每日挑着宽大的衣衫空荡荡水桶般在行营车马中奔走,引来将士大臣们的一片感慨与怜悯。不知多少次,心力交瘁的赵高都要放弃闪烁在心底的神异天地了。可是,每每当他闪现出这个念头时,总有一种神奇的迹象,使他心底掠过一阵惊喜,心头又是勃勃生机。
沙丘宫的风雨之夜,赵高看到了第一丝亮光。
李斯没有要他在大臣们面前立即出示皇帝遗诏,也没有公议皇帝遗诏如何最快处置。李斯以当下危局为理由,将包括皇帝遗诏在内的一应国事,都推到了回咸阳议决。赵高不相信李斯当真在皇帝病逝的那一刻悲怆得昏乱了,没有理事才具了,果真如此,那还是李斯么?李斯的这一决策,使赵高第一次陡然心动,依稀看见了到达那方神异天地的可能。原因只有一个,李斯首相有斡旋朝局之私欲,没有将拥立新皇帝看得刻不容缓!毕竟,皇帝猝然归天,二世皇帝尚未确立,李斯便是权力最大的人物;其时,若李斯秉持法度,要赵高当即公示皇帝遗诏,并当即派特使将皇帝遗诏发往九原,闪烁在赵高眼前的那方神异天地便会立即化为乌有,一切将复归可以预知的常态——扶苏主持大局,帝国平稳交接。所幸者,李斯没有如此处置,慌乱悲怆的大臣们也没有人想到去纠正李斯,一切都顺理成章而又鬼使神差地被异口同声决断了。不。应该说,只有赵高想到了其中的黑洞。可是,赵高不会去提醒李斯,也不会去纠正李斯。因为,精明绝伦的赵高立即从李斯的处置方式中捕捉到了一丝希望——李斯可以不对随行大臣公示遗诏,他便可以不对李斯出示遗诏!而只要皇帝遗诏没有公示,丞相李斯的隐秘忌惮与一己私欲便会持续,丞相府这架最大的权力器械便存在倾斜于赵高天地的可能。至于李斯究竟忌惮何来,李斯的私欲究竟指向何方,赵高完全不去想。赵高只死死认定一点:一个在皇帝猝逝的危难时刻敢于搁置皇帝遗诏的权相,内心一定有着隐秘的私欲,而这一私欲不可能永远地隐藏。
自沙丘一路西来,赵高再次看到了一丝丝亮光闪烁眼前。
皇帝死于盛夏酷暑而秘不发丧,一路须得着意掩盖的痕迹便不可胜数了。而从种种难题的解困之策,赵高则确定无疑地一次次领略了李斯的权变计谋。车载鲍鱼以遮尸臭,是赵高最先提出的应急对策。赵高所说的鲍鱼,不是真正产出珍珠的鲍鱼,而是用盐浸渍的任何鱼类。因盐浸鱼皮,故此等咸鱼原本写作“鞄鱼”。“鞄”字本读“袍”音,然民间多有转音读字,故市井民间多读作鲍鱼之鲍,时日渐久相沿成习,盐浸咸鱼与真正的鲍鱼,都被唤作鲍鱼了。孔子所谓的“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说的便是这种盐浸咸鱼。死鱼以盐腌制,在夏日自然是腥臭弥散。
赵高没有料到的是,咸鱼腥臭夹着尸身腐臭浓烈弥散,大臣将士们根本无法忍受。上路当日,将士们呕吐频发,大队车马走走停停,一日走不得三五十里。次日,胡毋敬与郑国两位老臣连续昏厥三次,顿弱也在轺车中昏昏不省人事,眼看三位老臣奄奄一息。当时李斯立即决断:将三位老臣留在邯郸郡官署养息,入秋时由邯郸郡守护送回咸阳。送人之时,偏偏顿弱陡然醒来,死死抓住了轺车伞盖铜柱,声称不死不离开皇帝陛下,才勉力留了下来。李斯的临机决策大得人心,独赵高却看出了其中隐秘——不送两位老臣回咸阳而偏偏留在邯郸,是有意无意地疏散重臣,使朝中要员不能在行营回归之前聚集咸阳!
更令赵高叫绝的是,李斯与顿弱及两名老太医秘密会商,在当晚扎营起炊时在各营炖煮咸鱼的军锅里不知放置了何种草药,将士大臣竟全数莫名其妙地鼻塞了,甚也闻不到了。后来,辎重营熬制的凉药茶分发各部,将士大臣们日日痛饮,从此便甚事也没有了。李斯的此等机变,是以博大渊深的学问为根基的,赵高自愧弗如,心下生出的感喟是——只要李斯同心,所有的权变之术都将在无形中大获成功!
阳周老长城会见九原特使王离,是最当紧的一个关节。无论从哪方面说,只要有公心,或有法度信念,李斯都当有不同的处置——或立即奔赴九原会见扶苏蒙恬,或密令王离急召扶苏蒙恬来见,共商危难交接长策。须知,秘不发丧是为防备山东老世族作乱而议决的对策,绝不是针对扶苏蒙恬这等血肉肱股之臣的。然则,李斯并未如此处置,却立即找到赵高密商如何支走王离,并力图不使扶苏蒙恬知道皇帝病逝消息。当时,李斯的说辞是:“方今皇帝病逝,九原立成天下屏障。若皇帝病逝消息传入胡地,匈奴必趁机聚结南下!其时,皇长子与大将军悲怆难当,何能确保华夏长城不失!为防万一,当一切如常,国事回咸阳再从容处置!”赵高心明眼亮,立即明白了李斯内心的忌惮所在,也清楚地听出了李斯说辞的巨大漏洞。然则,赵高想也没想便一力赞同了李斯,并立即在片刻之间安置好了一切,将年轻的王离瞒了个结结实实。
若没有李斯的种种异常,赵高断然不敢推出自己的秘密伞盖。
在皇帝身边三十余年,赵高一丝一缕地明白了庙堂权力的无尽奥妙与艰难险危。即便在大阳炎炎最为清明的秦国庙堂,也有着一片片幽暗的角落。这一片片幽暗的角落,是人心最深处的种种恶欲,是权力交织处的种种纽结,是风暴来临时各方利害的冷酷搏杀,是重重帷幕后的深深隐秘。赵高一生,不知多少次的奉皇帝密令办理秘事。赵高秘密扑杀过皇帝最为痛恨的太后与嫪毐的两个私生子,在攻灭邯郸后,又秘密杀光了当年蔑视欺侮太后家族与少年嬴政的所有豪强家族与市井之徒;至于刺探王族元老与权臣隐秘,部署侍女剑士进入黑冰台秘密监视由姚贾顿弱执掌的邦交暗杀等等,更是不计其数了。赵高一生,始终活跃在幽暗的天地里。赵高精通秦法,却从来没有真正信奉过秦法。在赵高心目中,再森严整肃的法治,都由定法的君王操纵着;庙堂权力的最高点,正是一切律法的空白点。在巍巍矗立的帝国法治铁壁前,赵高看见了一丝特异的缝隙。这道特异的缝隙,是律法源头的脆弱——在所有的权力风暴中,只有最高的帝王权力是决定一切的;帝王能改变律法,律法却未必能改变帝王;只要帝王愿意改弦更张,即使森严如秦法也无能为力。为此,屡屡身负触法重罪的赵高要逃脱秦法的制裁,只有最大限度地靠近甚或掌控君王最高权力。赵高以毕生的阅历与见识,锤炼出了一顶特异的遮身伞盖。
自从皇帝将少皇子胡亥交给赵高,这一独特目标便隐隐地生发了。随着岁月流转,赵高的这顶独特伞盖终于大体成形了。数年之间,赵高教导的胡亥,已经是一个丰神俊秀资质特异的年轻皇子了,虽未加冠,却已经成熟得足可与大臣们会议国政了。为了使胡亥能够坚实地立足于皇子公主之林,赵高以最严厉的督导教给了胡亥两样本领:一则是通晓秦法,一则是皇帝风范。对于苦修秦法,胡亥是大皱眉头的,若非赵高的严厉督导,这个曾被皇帝笑作“金玉其外,实木其中”的荷花公子肯定是一条秦法也不知所以。然对于修习皇帝风范,胡亥却乐此不疲。赵高的本意,是要通过修习皇帝风范祛除胡亥的声色犬马气息,好在将来正正道道地做个大臣或将军。一旦皇帝辞世,胡亥所在便是赵高的归宿。赵高深知,自己与闻机密太多,在扶苏二世的庙堂里是不可能驻足的。令赵高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胡亥并没有真正地修习皇帝的品性与才具,却将皇帝的言谈举止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声音语调都惊人的相似。一日夜里,赵高正在灯火熄灭的帷幕里折腾一个曾经侍奉过皇帝一夜的侍女,廊下骤然一声咳嗽,赵高立即从榻上跳将下来,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突然一阵哈哈笑声,赵高又吓得大跳起来,一脸诡秘的胡亥正笑吟吟站在面前!赵高又恼怒又惊慌,当即严厉申斥了胡亥,说如此模仿皇帝陛下,要被砍十次头,绝不能教不相关者知道!胡亥惶恐万分地诺诺连声,丝毫没想到自己也熟悉的秦法里,根本就没有十次砍头之罪。
若没有李斯的会商求告,赵高不会贸然推出“皇帝风范”的胡亥。
胡亥,是一个无能而又具有特异天赋的皇子。最要紧的,胡亥是赵高的根基。当那片神异天地在赵高眼前闪烁时,最灿烂的影子便是这个胡亥。如今,从沙丘宫到阳周老长城的短短路程之间,李斯也隐隐约约地走近了这片神异的天地,不时晃动在赵高眼前。然则,赵高无法确切地知道,李斯究竟是否能真正地走入这片天地?毕竟,李斯是位极人臣的法家大才,是帝国广厦的栋梁,是天下最有资望与权势的强臣,要李斯走进赵高心中的神异天地,李斯图谋何等利市呢?官职已经大得不能再大,资望已经高得不能再高,荣耀富贵也已经是无以复加,丞相之职,通侯之爵,举家与皇帝多重联姻;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能有几人如同李斯这般尊崇?没有。一个都没有。王翦王贲父子固然比李斯爵位高,然却恬淡孤冷,除了战场统兵,其对国政的实际掌控力远远不如李斯。蒙恬蒙毅兄弟虽一内一外,群臣莫敢与之争,然却距离实际政务较远,与皇族融为一体的根基早已不如李斯家族了;若扶苏做不得二世皇帝,蒙氏兄弟纵然可畏,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如此一个李斯,赵高的那片神异天地能给李斯何等尊荣呢?唯其如此,赵高仍然得继续查勘李斯,得继续结交李斯,得走进李斯的心田,看清那里的沟沟坎坎。
至少,一个突然的消息,使赵高生出了吃不准李斯的感觉。
一个小内侍奉赵高之命,例行向李斯禀报“皇帝病况”,却不经意看到了李斯正与自己的舍人秘密议事。小内侍只听见了“姚贾如何”几个字。待小内侍走近,舍人立即匆匆出帐,随即,帐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去了。赵高心头蓦然一闪,立即断定这是李斯要密邀姚贾北上。姚贾北上做甚?自然是要与李斯合谋对策了。姚贾何许人也?李斯的铁定臂膀,官居九卿之首的廷尉,又曾多年执掌邦交,极擅策划秘事。如此一个人物先群臣而来,岂非李斯心存私欲斡旋朝局的开始?当然,李斯越有私欲,赵高心下越踏实。赵高此时深感不安的是,李斯究竟何事不能决,而要与姚贾会商合谋?李斯的心结在何处?是靠近那片神异天地,还是疏远那片神异天地?赵高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姚贾如何主张,李斯的盘算都是根基,不将李斯内心根基探查清楚,一切都落不到实处。至少,在进入甘泉宫 之前,应该对李斯心思的趋向有所探查。
赵高没有料到,这个时机是李斯送上门来的。
送走王离,大巡狩行营连夜从直道南下。将及黎明时分,好容易才在一辆皇帝副车中打起鼾声的赵高,突然接到了李斯书吏的传令:丞相正在前方一座山头树林中等候中车府令,须得会商紧急事务。赵高二话没说,下车飞马赶去了。山风习习的林下空地中,只有李斯一个人踽踽转悠着,几名举着火把的卫士都站在林边道口。赵高提着马鞭走进一片朦胧的树林,第一眼看见的,是李斯腰间的一口长剑。数十年来,这是赵高第一次看见李斯带剑,心下不禁怦然一动——杀心戒心,李斯何心?赵高走过去深深一躬,不说话了。幽暗的夜色中,李斯沙哑的声音飘了过来:“老令,行营将过义渠旧地,这几日行程有何见教?”赵高思忖间一拱手道:“高无他议,唯丞相马首是瞻!”李斯没有一句赞许,也没有一句谦辞,默然转悠片刻,突然道:“咸阳宫今夏储冰几多?”赵高思绪电闪,一拱手道:“禀报丞相,赵高尚未与给事中互通,不知储冰如何。然则,以赵高推测:皇帝出巡,只怕储冰会有减少。”李斯叹息了一声,语气透着几分无奈:“若储冰不够,国丧之期足下如何维持?”赵高依旧是拱手道:“高无他意,唯丞相马首是瞻!”李斯肃然道:“老夫欲使皇帝行营驻跸甘泉宫,发丧后再回咸阳,足下以为如何?”赵高小心翼翼地道:“如此,丞相可尽快处置遗诏事,高无他议。”李斯却道:“议决遗诏事,至少得三公九卿大臣聚齐方可。目下宜先行安置好陛下,再相机举行朝会!”赵高心头猛然一跳,当即一拱手高声道:“甘泉山洞凉如秋水,正宜陛下,丞相明断!”李斯一点头,赵高一拱手,两人便各自去了。
将近午时,一夜行进的将士车马在泥阳 要塞外的山林河谷中扎营了。
各营各帐起炊造饭时,同时接到了行营总事大臣李斯的书令——丞相奉皇帝口诏,各营歇息整肃,午后申时整装进发,直抵甘泉山之甘泉宫驻跸。
廷尉姚贾接到密书,星夜赶到了甘泉宫。
这座行宫城邑,坐落在泾水东岸的甘泉山。当初建造之时,因此地林木茂密河谷明亮,故有了一个官定名称——林光宫。然则,此地更有山泉丰沛多生,甘泉山之名人人皆知。是故,秦川国人不管官府如何名称,只呼这座行宫为甘泉宫。久而久之众口铄金,林光宫之名反倒淡出,朝野皆呼甘泉宫了。甘泉宫原本是一片庭院的小行宫,始皇帝在灭六国大战开始之前对北方匈奴极为警觉,派蒙恬坐镇九原郡河南地的同时,也将北出咸阳二百余里的甘泉山小行宫扩建为颇具规制的城邑式行宫,以备国难之时驻跸甘泉宫督导对匈奴作战。这座行宫城邑周迴十余里,沿山脊筑起石墙,山麓隐蔽处建造砖石庭院(宫殿),道道山泉下的冬暖夏凉的洞窟,都被依势改建为隐秘坚固的藏兵所在,外观并不如何壮阔,实际却极具实战统帅部之功效。灭六国之后,秦直道是以甘泉宫(林光宫)为起点直达九原。为此,甘泉宫依然持续着总监北方战事的职能,依然是戒备森严。
轺车方停,姚贾被专一在宫外道口迎候的行营司马领进了一座隐秘的庭院。司马的口信是,丞相诸事繁剧,请廷尉大人先行歇息精神。姚贾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径自沐浴用饭去了。饭罢,刚刚摆脱咸阳酷暑闷热的姚贾,又在这谷风如秋的幽静庭院大睡了半日,直到暮色沉沉才醒了过来。用过晚汤,已经是月上山头,仍不见李斯消息,姚贾不禁有些迷惑了。毕竟,李斯绝不会一封密书召他来甘泉宫避暑。
“大人,请随我来。”将近三更,那个司马终于来了。
在一道山风习习明月高悬的谷口,姚贾见到了李斯。那个腰悬长剑的枯瘦身影在月光下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弥散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姚贾心有所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枯瘦的身影蓦然转身,良久没有说话。姚贾深深一躬道:“敢问丞相,可是长策之忧?”李斯猛然大步过来拉住了姚贾双手,用力地摇着:“廷尉终是到了!来,过来坐着说话。”说罢拉着姚贾便走,在一座山崖下一片雪白的大石上停了下来。机敏的姚贾早已经看得清楚,谷口已经被隐蔽的卫士封锁,这片白岩无遮无挡又背靠高高石崖,清凉无风,幽静隐秘,任谁也听不到这里的说话声。唯其明白,姚贾心头愈发沉重。李斯身为领政首相,素来以政风坦荡著称,即或在当年杀同窗韩非的政见大争中也从未以密谋方式行事,今日如何这般隐秘?姚贾心下思忖着坐了下来,拿起旁边已经备好的水袋,啜着凉茶不说话了。
“目下情势不同,廷尉见谅。”李斯坐在了对面,勉力地笑了笑。
“外患还是内忧?”
“且算,内忧。”
“敢请丞相明示。”
“廷尉,这山月可美?”李斯望着碧蓝夜空的一轮明月。
“美得冰凉。”
“设若国有危难,廷尉可愿助李斯一臂之力?”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姚贾念诵了一句秦人老誓,却避开了话根。
“廷尉,若陛下病势不祥,足下当如何处之?”李斯说得缓慢艰涩。
“丞相!”姚贾大惊,“陛下当真病危?”
“方士害了陛下,陛下悔之晚矣!……”
“目下,陛下病势如何?”姚贾哽咽了。
“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李斯凝望夜空,泪水溢满了眼眶。
“丞相明示!陛下究竟如何了?”姚贾突然站了起来。
李斯很明白,姚贾身为廷尉,依据秦法对所有的王公大臣有勘定死因之职责;对于皇帝之死,自然也有最终的认定权;所谓发丧,对帝王大臣而言,就是经御史大夫与廷尉府会同太医署做最终认定后所发布的文告。这里,御史大夫通常是虚领会商,廷尉府则是完成实际程式的轴心权力。在所有大臣中,对任何人都可以在特定时日保持皇帝病逝之机密,唯独对廷尉不可以保密;因为,从发丧开始的所有的国丧事宜,事实上都离不开廷尉府的操持。事实是,任何国丧,都是廷尉府介入得越早越好。李斯之所以用密书方式将姚贾召来,除了姚贾与自己素来同心共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姚贾的廷尉职司实在太过重要了。默然片刻,李斯也站了起来。
“廷尉,皇帝陛下,归天了!……”李斯老泪纵横。
“何,何时?何地?”
“七月二十二日,丑时末刻,旧赵沙丘宫……”
“陛下!……”姚贾失声痛哭,浑身颤抖着瘫坐在地。
李斯猛然拔剑,奋力向一方大石砍去,不料火星四溅,长剑当啷断为两截。李斯一时愕然,颓然掷去残剑,跌坐于大石上双手捂脸哽咽不止。姚贾却已经抹去泪水止住哭声,大步走过来道:“丞相,陛下可有遗诏?”李斯一脸沉郁道:“有。在赵高的符玺事所。”姚贾惊讶道:“没有发出?”李斯皱着眉头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末了道:“山东复辟暗潮汹汹,只能秘不发丧,速回咸阳。不发丧,如何能发遗诏?”姚贾道:“丞相可知遗诏内容?”李斯摇头道:“遗诏乃密诏,如何开启方合法度,老夫尚未想透。”姚贾愣怔片刻,猛然道:“行营从九原直道南来,扶苏蒙恬没有前来晋见陛下?”李斯道:“王离做特使,前来迎候陛下北上九原,被赵高技法支走了。”姚贾大是惊讶:“赵高技法?赵高何能支走王离?”李斯长叹一声,遂将那日情形叙说了一遍,末了道:“这件事,老夫深为不安。庙堂宫闱,似有一道黑幕……”这一夜,李斯与姚贾直说到山月西沉,方才出了谷口。
次日午后,姚贾探视典客顿弱来了。
姚贾与顿弱之间渊源可谓久矣。同被秦王延揽,同掌邦交大任,同为帝国九卿,同善秘事谋划。最大不同是两处,一则家世不同,二则秉性不同。姚贾家世贫贱,父亲是大梁看守城门的一个老卒,被人称为“大梁监门子”;是故,姚贾是凭自己的步步实干进入小吏阶层再入秦国的。顿弱却是燕赵世家,名家名士,周游天下而入咸阳的。就秉性而言,姚贾机变精明长于斡旋,与满朝大臣皆有良好交谊;顿弱却是一身傲骨,不屑与人滥交,公事之外只一味揣摩百家经典。在帝国大臣中,几乎只有姚贾与顿弱能够说得上有几分交谊。今春皇帝大巡狩,原定也有姚贾随行,却因李斯提出廷尉府牵涉日常政务太多不宜积压,皇帝才下诏免去了姚贾随行。如此一来,顿弱便成为随行皇帝大巡狩中唯一通晓山东老世族的大臣,原先从事邦交秘密使命的黑冰台也事实上全部交顿弱统领了。皇帝猝然病逝,顿弱病体不支却死也不离开行营,李斯多少有些不安了。
姚贾踏进典邦苑的时分,顿弱正在扶杖漫步。
一道飞瀑流泉下,坐落着典邦苑。这是甘泉宫的独特处,因依着战时秦王统帅部的规制建造,各主要官署都建造有专门的公务庭院。执掌邦交的官署所在,便叫做典邦苑。幽静的山居庭院里,顿弱扶着竹杖踽踽独行,雪白的散发宽大的布衣,身躯佝偻步履缓慢,远远望去分明一个山居老人。
“顿子别来无恙乎!”姚贾遥遥拱手高声。
“姚贾?”顿弱扶杖转身,一丝惊喜荡漾在脸上苍老的沟壑里。
“顿子,看!这是何物?”
“目下不宜饮酒,足下失算了。”顿弱的惊喜倏忽消失了。
“谁说酒了?此乃健身药茶,顿子失算也!”姚贾朗声大笑。
“噤声!笑甚?药茶有甚好笑?”顿弱板着脸。
“哎——你这老顿子,不酒不笑,还教人活么?”
“莫胡说,随老夫来。”顿弱点着竹杖径向瀑布下去了。
姚贾心头顿时一亮——顿弱清醒如常!两人同掌邦交多年,诸多习惯都是不期然锤炼出来的。譬如但说大事,总要避开左右耳目,且要最好做到即或有人听见也不能辨别连贯话音。目下,顿弱将他领到瀑布之下,水声隆隆,对面说话如常,丈余之外却不辨人声,足见顿弱心智如常绝没有迟钝麻木。两人走到瀑布下,相互一伸手作请,不约而同地背靠高高瀑布坐在了距离最近的两方光滑的大石上。顿弱顺手背后一抄,一支盛满清清山泉水的长柄木勺伸到了姚贾面前,随之一声传来:“不比你那药茶强么?”姚贾握住木勺柄腰,低头凑上木勺汩汩两大口,抬头笑道:“果然甘泉,妙不可言!”
“你既来也,自是甚都知道了,何敢屡屡发笑?”顿弱显然不高兴了。
“顿子何意?我知道甚?”
“姚贾若以老夫为迂阔之徒,免谈。”
“顿弱兄……如此,姚贾直言了。”
“愿闻高见。”
“请顿子援手丞相,安定大秦!”
“如何援手?敢请明示。”
“以黑冰台之力剪除庙堂黑幕,确保丞相领政,陛下法治之道不变!”
姚贾说得很是激昂。顿弱却看着远山不说话。默然良久,顿弱的竹杖点着姚贾面前的大石缓缓道:“庙堂究竟有无黑幕,老夫姑且不说。老夫只说一件事:依据秦法,黑冰台只是对外邦交之秘密力量,不得介入国政。否则,黑冰台何以始终由邦交大臣统领?天下一统之后,陛下几次欲撤去黑冰台,奈何复辟暗潮汹汹而一再搁置。本次大巡狩之中,大肆追捕山东复辟世族,黑冰台尚未起用。陛下亦曾几次对老夫提及,秦政奉法,黑冰台该当撤除了……”
“陛下可曾颁了撤台诏书?”姚贾有些急迫。
“老夫劝告廷尉,也请廷尉转告丞相。”顿弱回避了姚贾问话,点着竹杖正色道,“治道奉法,秦政之根基也;纵然国有奸佞,亦当依法剪除;大秦素有进贤去佞传统,只要几位大臣联名具奏弹劾不法,蛀虫必除,庙堂必安!”
“姚贾只是虑及万一。顿子主张,自是正道。”
“无非赵高在宫而已,有何万一之虑?”顿弱很不以为然。
“赵高能使胡亥以假乱真,恐非小事。”
“老夫明说了。”顿弱一跺竹杖,霍然站了起来激昂高声道,“以皇帝陛下奠定之根基,一百个赵高,一百个胡亥,也兴不起风浪!陛下之后,大秦危难只有一种可能:丞相李斯有变!只要丞相秉持公心,依法行事,任谁也休想撼动大秦!赵高,一个小小中车府令,纵然在巡狩途中兼领了陛下书房事务,又能如何?只要召扶苏、蒙恬两大臣还国,召郎中令蒙毅来行营收回皇帝书房事务,你便说,赵高能如何?目下之事,老夫想不通!行营已到甘泉宫,丞相为何还不急召扶苏蒙恬?秘不发丧,那是在沙丘宫,老夫也赞同。如今还能秘不发丧?纵然秘不发丧,难道对皇长子,对大将军,也是秘不发丧?怪矣哉!丞相究竟是何心思!……”突然,顿弱打住了。
“顿弱兄,误会了。”姚贾正色道,“变起仓猝,丞相纵有缺失,也必是以安定为上。兄且思忖,丞相与陛下乃大秦法政两大发端,丞相若变,岂非自毁于世哉!至于没有及时知会九原,只怕是虑及万一。毕竟,边塞空虚匈奴南下,其罪责难当……”
“老夫失言,廷尉无须解说。”顿弱疲惫地摇了摇手。
“姚贾一请,尚望顿弱兄见谅。”
“廷尉但说。”
“今日之言,既非政事,亦非私议……”
“老夫明白,一桶药茶而已。”
“如此,姚贾告辞。”
“不送了。足下慎之慎之。”
匆匆走出典邦苑,姚贾驱车直奔丞相署,李斯却不在行辕了。
李斯欲会赵高,赵高欲会李斯,两人终于在望夷台下相遇了。
望夷台者,甘泉宫十一台之一也。咸阳北阪原有望夷宫,取意北望匈奴日日警觉之意。甘泉宫既为对匈奴作战而设,自然也有了一座望夷台。这座高台建造在一座最大山泉洞窟的对面孤峰之上,高高耸立犹如战阵中云车望楼。登上望夷台顶端,整个甘泉山俯瞰无遗,那条壮阔的直道展开在眼前,如巨龙飞出苍翠的大山直向天际。李斯与赵高在台下不期相遇时,两人都有瞬间的尴尬。赵高指着那道巨大的瀑布说,要找丞相禀报陛下安卧所在,好让丞相安心。李斯打量着望夷台说,要向赵高知会发丧日期,好让中车府令预为准备。立即,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两人都说望夷台说话最好。及至登上巍巍高台,残阳晚霞之下遥望巨龙直道壮美山川,两人却都一时无话了。
“丞相,但有直道,驷马王车一日可抵九原。”
“中车府令驭车有术,老夫尽知。”李斯淡漠地点头。
“丞相又带剑了?”赵高目光殷殷。
“此剑乃陛下亲赐,去奸除佞。”李斯威严地按着长剑。
“这支金丝马鞭,亦陛下亲赐,在下不敢离身。”
“足下与老夫既同受陛下知遇之恩,便当同心协力。”
“丞相与陛下共创大业,在下万不敢相比!”赵高很是惶恐。
“发丧之期将到,老夫欲会同大臣,开启遗诏。”李斯切入了正题。
“在下一言,尚请丞相见谅。”赵高谦卑地深深一躬。
“你且说来。”
“在下之意,丞相宜先开遗诏,预为国谋。”
“中车府令何意,欲陷老夫于不法?”
“丞相见谅!”赵高又是深深一躬,“沙丘宫之夜,丞相原本可会同随行大臣,当即开启遗诏。然,其时丞相未曾动议,足见丞相谋国深思。在下据实论事:陛下遗诏未尝写就,说是残诏断句,亦不为过;既是残诏,便会语焉不详,多生歧义;若依常法骤然发出,朝野生乱,亦未可知。为此,在下敢请丞相三思。”
“也是一说。”李斯淡淡点头。
“丞相肩负定国大任,幸勿以物议人言虑也!”赵高语带哽咽再次恳请。
“也好。但依中车府令。”思忖片刻,李斯终于点头了。
“丞相明断!”赵高一抹泪水扑倒在地,咚咚叩首。
瞬息之间,李斯大感尊严与欣慰。皇帝在世之时,赵高官职爵位虽不甚高,却是人人敬畏的人物。对于常常照面的大臣们,赵高不卑不亢,从来不与任何人卑辞酬答。只有在皇帝面前,赵高自甘卑贱,无论皇帝如何发作,赵高都忠顺如一。对大臣扑拜叩首,对于赵高,是绝无仅有的。就目下境况而言,李斯可以不在乎赵高是否敬重自己,然却不能不在乎目下的赵高是否会听命于自己;若赵高要公事公办,将已经封存的皇帝遗诏径自交传车发出,任谁也无权干涉;果真如此,李斯便该正当发丧,正当安国,不再作任何斡旋之想,即或扶苏即位贬黜自己,也只能听天由命了。然则,若赵高信服自己,听命于自己,则事情大有可为也!至少,李斯可在遗诏发出之前,最大限度地安置好退路,不使扶苏与自己的昔日歧见成为日后隐患;更佳的出路则是,通过拥立新帝而加固根基,进而继任丞相,辅佐新帝弘扬大秦法政,成为始皇帝身后的千古功臣。果能如此人臣一生,李斯何憾!所幸者,赵高对自己的敬重超出了预料,赵高所敦请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恰恰符合了自己的心愿,岂非天意哉!在这片刻之间,李斯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对姚贾提起的宫闱黑幕。那时,李斯从另外一个路径揣摩赵高——封存遗诏不发,以谋个人晋身之阶,奸佞之心可见!如今,赵高敦请自己先行开启遗诏,这便是一心一意地依附了自己。李斯的内心评判是:这才是真正的赵高面目,清醒地权衡出目下的权力轴心,并立即紧紧地依附于这个轴心。此时,李斯已经不需要对赵高做出道德的评判。李斯深深地知道:在大政作为中,只有最终的目标能指向最高的道德,而对任何具体作为的是非计较,往往都会诱使当事者偏离最高的为政大道。李斯所秉持的最终目标,是坚持始皇帝身后的大秦法治,是确定无疑的为政大道。唯其如此,任何依附于李斯者,都符合最高的大政大道,都无需去计较其琐细行径的正当性。
李斯疏通了自己的精神路径,也疏通了赵高的行为路径。
山月初上时分,赵高将李斯领进了一座守护森严的山洞。赵高说,这便是甘泉宫的符玺事所。李斯曾久为秦王长史,也曾亲掌秦王符玺。其时,天下所谓“李斯用事”,一则是指李斯谋划长策秦王计无不用,二则便是指李斯执掌秦王书房政务并符玺事所。符玺者,兵符印玺也。符玺事所者,昔日秦王兵符印鉴,今日皇帝兵符印玺之存放密室也。任何兵力调动,都得从这里由君王颁发兵符;任何王书诏书发出,都得从这里加盖印玺。是故,符玺事所历来是皇室命脉所在,是最为机密的重地。虽则如此,然就职事而言,帝国时期的符玺事所并未成为独立的大臣官署,既非九卿之一,也非独立散官,而只是郎中令属下的一个属官署。从秦王嬴政到始皇帝时期,执掌符玺事所的大臣先后有三人:王绾、李斯、蒙毅。赵高目下执掌符玺事所,只是在蒙毅离开大巡狩行营后的暂领而已。论资望,李斯是内廷大臣的老资格,丝毫不担心赵高在遗诏封存上故弄玄虚。饶是如此,李斯却没有在这甘泉宫住过,更没有进出过甘泉宫的符玺事所,不知这甘泉宫符玺事所竟设在如此坚固深邃的洞窟之中,心头委实有几分惊讶。
“天字一号铜箱。”一进洞窟,赵高吩咐了一声。
洞壁两侧虽有油灯,两名白发书吏还是举着火把,从洞窟深处抬出了一只带印白帛封口的沉重的铜箱。铜箱在中央石案前摆好,赵高从腰间皮盒掏出了一把铜钥匙,恭敬地双手捧给了李斯。虽未进过这甘泉宫石窟的符玺事所,然李斯对王室皇室的符玺封存格式还是再熟悉不过,瞄得一眼,便知这是极少启用的至密金匮。古人所谓的周公金匮藏书,便是此等白帛封存的大铜箱(匮)。依照法度,此等金匮非皇帝亲临,或大臣奉皇帝诏书,任何人不得开启。今日,赵高将始皇帝遗诏封存于如此金匮,李斯立即看透了赵高心思:任何人都无论如何不能说赵高做得不对,然任何人也都无法开启此匮,除非赵高愿意听命;因为,皇帝不在了,任何人都不会有皇帝诏书,而赵高却可以任意说出皇帝如何遗嘱此匮开启之法,可以任意拒绝自己想拒绝的任何人开启金匮。当然,赵高若想拒绝李斯,只怕李斯会同大臣议决开启遗诏,也得大费一番周折。当此情势,赵高自请李斯开启金匮,且拱手将钥匙奉送,宁非天意哉!李斯清楚地知道,纵然大臣奉诏而来,打开金匮还得符玺事所之执掌官员。因为,此等金匮有十余种锁法开法,任谁也难以准确地预知目下金匮是何种开法。执掌吏员捧上钥匙,乃皇帝亲临的一种最高礼仪而已,并非要皇帝亲自开启。而今,赵高对自己已经表示了最高的敬奉,李斯足矣!
“中车府令兼领符玺,有劳了。”李斯破例地一拱手。
“在下愿为丞相效劳。”赵高最充分地表现出内廷下属的恭敬。
小心翼翼地撕开了盖着皇帝印玺的两道白帛,小心翼翼地反复旋转钥匙打开了金匮,又小心翼翼地拿去了三层丝锦铜板,好容易显出了一方黑亮亮的木匣,赵高这才对李斯肃然一躬:“丞相起诏。”李斯熟知此中关节,对着金匮深深一躬,长长一声吟诵:“臣李斯起诏——!”双手恭敬地伸入金匮,捧起黑亮亮木匣出了金匮,放置到了金匮旁的石案上,又对赵高一拱手:“烦请中车府令代劳。”赵高上前对黑匣深深一躬,啪地一掌打上木匣,厚厚的木盖“嘭”的一声弹开。赵高又对李斯一拱手:“丞相启诏。”李斯明白,这个“启”不同于那个“起”,立即一步上前,一眼瞄去,心头悚然一惊——一卷渗透着斑斑血迹的羊皮纸静静地蜷伏着,弥漫出一片肃杀之气!
“陛下!老臣来也……”李斯陡然哽咽了。
“丞相秉承陛下遗愿,启诏无愧!”赵高赳赳高声。
电光石火之间,李斯的精神转换了,李斯不再是未奉顾命的大臣,李斯变成了谋划长策而从来与始皇帝同道同心的帝国栋梁。如此李斯,启诏何愧哉!心思飞动间,李斯捧出了那卷血迹斑斑的羊皮纸,簌簌展开在眼前——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陛下——!”李斯痛彻心脾地长哭一声,颓然软倒在冰凉的石板上。
倏忽醒来,望着摇曳的灯光,李斯恍惚若在梦中:“这是何处?老夫如何,如何不在行辕?”旁边一个身影立即凑了过来,殷切低声道:“丞相,在下私请丞相入符玺事所。丞相无断,在下不敢送回丞相。”刹那之间一个激灵,李斯的神志恢复了。李斯双手一撑霍然坐起道:“赵高,屏退左右。”赵高一声答应,偌大的洞窟顿时没有了人声。李斯从军榻起身站地,这才看见洞窟中已经安置好了长谈的所有必备之物。石案上饭食具备,除了没有酒,该有的全都有了;石案两厢各有坐席,坐席旁连浸在铜盆清水中的面巾都备好了。李斯一句话没说,刚要抬步走过去,赵高已经绞好面巾双手递了过来。李斯接过冰凉的面巾狠狠在脸上揉搓了一番,一把将面巾摔进了铜盆,板着脸道:“中车府令何以教李斯?说。”赵高肃然一躬道:“丞相错解矣!原是赵高宁担风险而就教丞相,焉有赵高胁迫丞相之理?赵高纵无长策大谋,亦知陛下之大业延续在于丞相。赵高唯求丞相指点,岂有他哉!”
“中车府令,难矣哉!”良久默然,李斯长叹了一声。
“敢问丞相,难在何处?”
“遗诏语焉不明,更未涉及大政长策……”李斯艰难地沉吟着,“再说,此诏显是陛下草诏,只写下了最要紧的事,也还没写完……老夫久为长史,熟知陛下草诏惯例:寻常只写下最当紧的话,然后交由老夫或相关大臣增补修式,定为完整诏书,而后印鉴发出。如此草诏断句,更兼尚是残诏,连受诏之人也未写明……”
“丞相是说,此等诏书不宜发出?”
“中车府令揣测过分,老夫并无此意!”
“丞相,在下以为不然。”沉默一阵,赵高突然开口了。
“愿闻高见。”李斯很是冷漠。
“如此草诏残诏,尽可以完整诏书代之。”赵高的目光炯炯发亮,“毕竟,陛下从未发出过无程式的半截诏书。更有一处,这道残诏无人知晓。沙丘宫之夜风雨大作时,在下将此残诏连同皇帝符玺,曾交少皇子胡亥看护,直到甘泉宫才归了符玺事所。如此,在下以为:皇帝遗诏如何,定于丞相与赵高之口耳。丞相以为如何?”
“赵高安得亡国之言!非人臣所当议也!”李斯勃然变色。
“丞相之言,何其可笑也。”
“正道谋国,有何可笑!”李斯声色俱厉。
“丞相既为大厦栋梁,当此危难之际,不思一力撑持大局,不思弘扬陛下法治大业,却径自迂阔于成规,赵高齿冷也!早知丞相若此,在下何须将丞相请进这符玺事所,何须背负这私启遗诏的灭族大罪?”
“赵高!你欲老夫同罪?”李斯愕然了。
“丞相不纳良言,赵高只有谋划自家退路,无涉丞相。”
“你且说来。”李斯一阵思忖,终于点头了。
“洞外明月在天!赵高欲与丞相协力,定国弘法,岂有他哉!”
“如何定国?如何弘法?方略。”
“丞相明察!”赵高一拱手赳赳高声,“始皇帝陛下已去,然始皇帝陛下开创的大政法治不能去!当今大局之要,是使陛下身后的大秦天下不偏离法治,不偏离陛下与丞相数十年心血浇铸之治国大道!否则,天下便会大乱,山东诸侯便会复辟,一统大秦便会付诸东流!唯其如此,拥立二世新帝之根基只有一则:推崇法治,奉行法治!举凡对法治大道疑虑者,举凡对陛下反复辟之长策疑虑者,不能登上二世帝座!”
“中车府令一介内侍,竟有如此见识?”李斯有些惊讶了。
“内侍?”赵高冷冷一笑,“丞相幸勿忘记,赵高也是精通律令的大员之一。否则,陛下何以使赵高为少皇子之师?赵高也是天下大书家之一,否则,何以与丞相同作范书秦篆?最为根本者,丞相幸勿相忘:赵高自幼追随皇帝数十年,出生入死,屡救皇帝于危难之中。丞相平心而论,若非始皇帝陛下有意抑制近臣,论功劳才具,赵高何止做到中车府令这般小小职司?说到底,赵高是凭功劳才具,才在雄迈千古的始皇帝面前坚实立足也!功业立身,赵高与丞相一样!”一席话酣畅淋漓,大有久受压抑后的扬眉之象。
“中车府令功劳才具,老夫素无非议。”李斯很淡漠。
“丞相正眼相待,高必粉身以报!”
“大道之言,中车府令并未说完。”李斯淡淡提醒。
“大道之要,首在丞相不失位。丞相不失位,则法治大道存!”
“老夫几曾有过失位之忧?”
“大势至明,丞相犹口不应心,悲矣哉!”赵高嘭嘭叩着石案,“若按皇帝遗诏,必是扶苏称帝。扶苏称帝,必是蒙恬为相。赵高敢问:其一,丞相与蒙恬,功劳孰大?”
“蒙恬内固国本,外驱胡患,兼筹长策,功过老夫。”
“其二,无怨于天下,丞相孰与蒙恬?”
“政道怨声,尽归老夫,何能与天下尽呼蒙公相比。”
“其三,天赋才具,丞相孰与蒙恬?”
“兵政艺工学诸业,蒙恬兼备,老夫不如。”
“其四,得扶苏之心,丞相孰与蒙恬?”
“蒙恬扶苏,亦师亦友,老夫不能比。”
“其五,谋远不失,丞相孰与蒙恬?”
“不如……足下责之何深也!”李斯有些不耐了。
“以此论之,蒙恬必代丞相总领国政,丞相安得不失位哉!”
“也是一说。”默然有顷,李斯点了点头。
“更有甚者,扶苏即位,丞相必有灭族之祸。”
“赵高!岂有此理!”李斯愤然拍案。
“丞相无须气恼,且听在下肺腑之言。”赵高深深一躬,殷殷看着李斯痛切言道,“始皇帝陛下千古伟业,然也有暴政之名。若扶苏蒙恬当国,为息民怨,必得为始皇帝暴政开脱。这只替罪羊,会是何人?自然,只能是丞相了。丞相且自思忖:天下皆知,李斯主行郡县制,开罪于可以封建诸侯之贵胄功臣;李斯主张焚书,开罪于华夏文明;李斯主张坑儒,开罪于天下儒生;而举凡刑杀大政,丞相莫不预为谋划,可说件件皆是丞相首倡。如此,天下凡恨秦政者,必先恨丞相也。其时,扶苏蒙恬杀丞相以谢天下,朝野必拍手称快。以蒙恬之谋略深远,以扶苏之顺乎民意,焉能不如此作为哉!”
“大道尽忠,夫复何憾?”李斯的额头渗出了晶亮的汗珠。
“丞相何其迂阔也!”赵高痛彻心脾,“那时只怕是千夫所指,国人唾骂。普天之下,谁会认丞相作忠臣,谁会认丞相为国士?”
“中车府令明言!意欲老夫如何?”突然地,李斯辞色强硬了。
“先发制人。”赵高淡淡四个字。
“请道其详。”
“改定遗诏,拥立少皇子胡亥为帝。”
“胡,胡亥?做,二世皇帝?”李斯惊得张口结舌了。
“丞相唯知扶苏,不知胡亥也。”赵高正色道,“虽然,少皇子胡亥曾被皇室选定与丞相幼女婚配。然在下明白,丞相很是淡漠。根本因由,在于丞相之公主儿媳们对胡亥多有微词,而丞相信以为真也。在下就实而论,少皇子胡亥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拙于口,尽礼敬士;始皇帝之诸子,未有及胡亥者也。胡亥,可以为嗣,可以继位。恳请丞相定之,以安大秦天下也……”猛然,赵高再次扑拜于地,连连叩首。
“你敢反位拥立!”李斯霍然起身,“老夫何定?老夫只奉遗诏!”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丞相安危不定,何以成贵圣?”
“老夫贵为圣人?赵高宁非痴人说梦哉!”李斯喟然一叹,继而不无凄凉地长笑一阵,泪水不期然弥漫了满脸,“李斯者,上蔡闾巷之布衣也!幸入秦国,总领秦政,封为通侯,子孙皆尊位厚禄,人臣极致,李斯宁负大秦,宁负始皇帝哉!足下勿复言,否则,老夫得罪也!”
“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赵高并没有停止,相反地却更是殷切了,“天地荣枯,此必然之效也,丞相何见之晚也!”
“赵高,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也!”李斯痛楚地一叹,“古往今来,变更储君者无不是邦国危难,宗庙不血食。李斯非乱命之臣,此等主张安足为谋!”
“丞相差矣!”赵高也是同样地痛心疾首,说的话却是全然相反,“目下情势清楚不过:胡亥为君,必听丞相之策;如此丞相可长有封侯而世世称孤,享乔松之寿而具孔墨之智。舍此不从,则祸及子孙,宁不寒心哉!谚云,善者因祸为福。丞相,何以处焉?”
“嗟乎!”李斯仰天而叹老泪纵横,“独遭乱世,既不能死,老夫认命哉!”
“丞相明断!……”赵高一声哽咽,扑拜于地。
……
天将破晓,李斯才走出了符玺事所的谷口。
手扶长剑踽踽独行,李斯不知不觉地又登上了那座望夷台。山雾弥漫,曙色迷离,身边飞动着怪异的五光十色的流云,李斯恍若飘进了迷幻重重的九天之上。今日与赵高密会竟夜,结局既在期望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李斯所期望者,赵高之臣服也。毕竟,赵高数十年宫廷生涯,资望既深,功劳既大,与闻机密又太多,若欲安定始皇帝身后大局并攀登功业顶峰,没有此人协力,任何事都将是棘手的。这一期望实现得很是顺利,赵高从一开始便做出了只有对皇帝才具有的忠顺与臣服,其种种谦卑,都使李斯很有一种获得敌手敬畏之后的深切满足。然则,李斯没有料到,赵高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以最后提出的拥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为条件的。始皇帝二十余子,李斯与几位重臣也不是没有在心目中排列过二世人选,尤其在扶苏与始皇帝发生政见冲突的时候。但无论如何排列,少皇子胡亥都没有进入过李斯的视界,也没有进入任何大臣的视界。一个历来被皇子公主与皇族大员以及知情重臣们视为不堪正道的懵懂儿,以皇子之身给李斯做女婿,李斯尚且觉得不堪,况乎皇帝?胡亥若果真做了大秦皇帝,天下还有正道么?李斯纵然不拥立扶苏,也当认真遴选一位颇具人望的皇子出来,如何轮得到胡亥这个末流皇子?那一刻,李斯惊愕得张口结舌,根基尽在于此也。纵然赵高极力推崇胡亥,李斯还是怒斥赵高“反位拥立”。然则,便在此时,赵高淡淡漠漠地露出了狰狞的胁迫——舍此不从,祸及子孙!李斯既与赵高一起走进了符玺事所,一起私开了最高机密的皇帝遗诏,便注定将与赵高绑在一起了。
老泪纵横仰天长叹的那一刻,李斯是痛切地后悔了,后悔自己走进符玺事所前,太失算计了。两人同在望夷台时,李斯真切地感到了赵高的臣服,尤其当赵高第一次扑在地上叩首膜拜时,李斯几乎认定赵高已经是自己一个驯服的奴隶,而自己则是赵高的新主人了。那一刻,李斯是欣慰有加的。当赵高主动提出开启遗诏预为谋划时,李斯的评判是:赵高是真心实意地为新主人谋划的,对李斯如同对先帝!此前,李斯自然也在谋划如何能先行开启遗诏。李斯唯一的顾虑是,赵高不认可自己;而只要赵高认可自己,当然最好是臣服于自己,一切不足虑也。为此,李斯在真切感到赵高的臣服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跟赵高走进了那座洞窟。
在满朝大臣中,李斯是以心思缜密而又极具理事之能著称的。事实上,数十年理政处事,李斯也确实没有失误过一次。为此,非但举国赞誉,李斯也是极具自信的。长子李由向父亲求教理事之才,李斯尝言:“理事之要,算在理先。算无遗者,理事之圣也!”李由问,父亲理事自料如何?李斯傲然自许曰:“老夫理事,犹白起将兵,算无纰漏,战无不胜也!”便是如此一个李斯,竟只算计到了赵高自保求主,却没有算计到赵高也有野心,且其野心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要将自己不堪正道的懵懂学生推上帝位!更感痛心者,李斯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野心,竟没有了反击之策,而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李斯,执公器而谋私欲,必遭天算也。”
“不。李斯只有功业之心,从无一己私欲!”
一个李斯颇感心虚,一个李斯肃穆坚定,相互究诘,不知所以。以公器公心论之,李斯身为领政首相兼领大巡狩总事大臣,在皇帝猝然病逝之时能启而不启遗诏,能发而不发遗诏,听任赵高将遗诏封存,如此作为,焉能不是私欲使然哉!然则,李斯之所以不假思索地如此处置,果真是要谋求个人出路么?不是,决然不是!那一刻,李斯的第一个闪念便是:若发遗诏于九原而扶苏继位,始皇帝的新文明与法治大政是无法延续下去的,唯其如此,宁可从缓设法;若能与扶苏蒙恬达成国策不变之盟约,再发遗诏不迟也。要说这也是私欲,李斯是决然不服的。毕竟,帝国文明的创制浸透着李斯的心血,李斯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只有他与始皇帝是帝国新文明的创制轴心!任何人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轻忽帝国文明是否改变,唯独李斯不能。这是李斯内心最深处的戒备,也是李斯对扶苏蒙恬的最忌惮处。虽然,李斯也有权位后路之虑,然那种丝缕轻飘的念头,远非维护帝国新文明的理念那般具有坚实根基。毕竟,李斯已经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对青史评判与功业维护的信念,已经远远超过了维持个人官爵的顾忌。
在符玺事所第一眼看见始皇帝残诏,李斯的功业雄心便骤然勃勃燃烧了起来。他看到的前景是: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拟出正式的皇帝遗诏,另行拥立新帝,坚实地维护帝国新文明!甚或,在新帝时期,他完全可以登上周公摄政一般的功业最巅峰!果真如此,李斯将不负始皇帝一生对自己的决然倚重,为大秦河山奠定更为坚实的根基,使帝国文明大道成为华夏历史上永远矗立不倒的巍巍绝壁。那一刻,李斯被这勃勃燃烧的雄心激发了感动了,面对血迹斑斑的残诏,念及始皇帝在将要登上功业最巅峰时撒手归去,不禁痛彻心脾……如此一个李斯,责难他有私欲,公平么?
是的,从此看去,可能不公平。另一个李斯开口了,然则,赵高胁迫之下,你李斯居然承诺共谋,这不是私欲么?明知胡亥为帝,无异于将帝国新文明拖入未知的风浪之中,你李斯为何不抗争?你没有权力么?你没有国望么?你没有兵力么?你没有才具么?你事权俱有,可是,你还是答应了赵高。这不是私欲么?若是商君在世,若是王翦王贲在世,会是这样么?如此看去,要说你李斯没有私欲,公平么?青史悠悠,千古之下,李斯难辞其咎也……
且慢!肃穆坚定的李斯愤然了。此时,老夫若不权宜允诺,焉知赵高不会举发李斯威逼私启遗诏之罪?其时,李斯将立即陷入一场巨大的纷争漩涡;而赵高,则完全可能倒向扶苏一边,交出遗诏,发出遗诏,使扶苏为帝;果然扶苏为帝,蒙恬为相,李斯能从私启遗诏的大罪中解脱么?显然不能。更有甚者,扶苏蒙恬当国,必然地要矫正帝国大政,必然地要为始皇帝的铁血反复辟开脱,以李斯为替罪牺牲品,而使“暴秦”之名得以澄清。那时,李斯获罪可以不论,然帝国文明变形,也能不论么?不能!老夫活着,老夫领政,尚且能与胡亥赵高周旋,除去赵高而将胡亥变为虚位之帝,亦未可知也。也就是说,只要老夫矗在庙堂,帝国文明便不可能变形!若非如此,老夫何能心头滴血而隐忍不发?春秋之程婴救孤,公孙杵臼问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今李斯不死,畏死乎?非也,隐忍而救帝国文明也!这是私欲么?
“如此,公以赵高胡亥为政敌耶?”心虚的李斯低声问。
“然也!”肃穆的李斯果决明晰。
“公将设策,以除奸佞乎?”
“自当如此,否则国无宁日。”
“果能如此,世无老夫之李斯也!”
“谓予不信,请君拭目以待。”
朝阳升起在苍翠的群峰时,李斯的目光重新明亮了,李斯的自信重新回来了。大步走下望夷台,李斯登上轺车直奔姚贾的秘密庭院。
赵高匆匆走进阴山宫时,胡亥正在亭下与几个侍女做坊间博戏。
侍女们全然像坊间婢女一样,偎伏在胡亥的腿上肩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个扮成贵胄公子的中年侍女与少皇子杀枭 ,惊呼着笑叫着喧嚷一片。赵高远远望了一眼,立即下令几个内侍武士守在了寝宫入口,不许任何人进来。片刻部署妥当,赵高大步过来厉声呵斥道:“此乃皇帝寝宫!不是坊间市井!”侍女们闻声大惊,倏地站起正要散去,却见一排执法内侍已经从林下森森然逼了过来。赵高一挥手下令:“尔等诱使皇子博戏,一体拿下,全数囚禁饿毙!”侍女们个个面色青白,纷纷盯住了亭下枯坐的胡亥。胡亥却低头不语。侍女们顿时颓然倒在了草地上,没有一个人向赵高求告,一个个默默地被执法内侍们架走了。
“老师,这,这……”胡亥终于站了起来,终于走了过来。
“公子随我来。”赵高径自走进了寝宫东偏殿。
胡亥惶恐不安地跟了进来,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赵高却一脸急迫道:“公子何其荒诞不经也!目下虽未发丧,可几个要害重臣谁不知情?更不用说还来了一个姚贾!当此之时,公子竟能做坊间博戏?传将出去,岂非大祸临头!公子如此不思自制,终将自毁也!”
“老师,我,知错了。”胡亥喃喃垂首,一副少不更事模样。
“公子啊公子,你叫老夫操碎心也!”赵高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老师,胡亥不,不想做皇帝……”
“岂有此理也!”赵高捶胸顿足,“险难之际,岂能功亏一篑哉!”
“做皇帝,太,太难了。”
“老夫业已说服李斯,何难之有?”赵高的语气冰冷坚实。
“丞相?丞相,赞同老师谋划?”胡亥惊讶万分。
“老夫奉太子之命会商,李斯敢不奉令!”
“老师,胡亥还不是,不是太子。”
“不。公子切记:自今日始,公子便是大秦太子!”
“老师,这,这……”胡亥搓着双手,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
“公子如此失态,焉能成大事哉!”赵高很有些不高兴了。
“老师……胡亥,只是心下不安。可否,许我告知父皇……”
“此举倒也该当,公子且去。”赵高一点头又叮嘱道,“然则无论如何,公子不能走出寝宫,更不能再度嬉闹生事。发丧之前,最是微妙之际,公子定要慎之又慎!公子但为皇帝之日,何事不能随心所欲?不忍一时,何图长远哉!”胡亥认真点头。赵高说声老夫还要巡查寝宫,一拱手匆匆出了偏殿。胡亥望着赵高背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汗水,从东偏殿偏门悄悄出去了。
甘泉山最幽静的一片小河谷里,坐落着东胡宫。
甘泉宫周围近二十里,有十二座宫殿十一座台阁,其功能、名称均与对胡战事相关。这东胡宫便是谋划辽东对胡战事的一座小幕府,昔年常驻着十几个国尉府的司马,四面墙上挂满了东胡地图,一切有关辽东战事的消息都在这里汇集。而那座最大的阴山宫,则是谋划对匈奴主力战事的行宫幕府,灭六国之后才改成了皇帝寝宫。在灭六国后的十余年里,帝国君臣忙得连轴转,皇帝除了几次大巡狩,都守在咸阳埋首山海一般的天下急务,几乎所有的关中行宫都没有帝国君臣的足迹了。唯甘泉宫不同,因地处九原直道必经之路,便成了事实上的一座皇家驿站。皇帝北上九原巡视,必在甘泉宫驻跸几日。九原直道修筑时期,更有郑国、王贲的行辕长期驻足甘泉宫。直道竣工之后,则不时有过往大臣因秘事留宿。纵然如此,甘泉宫依旧是大显冷清,最深处的宫殿台阁显然地有了人迹罕至的荒冷气息。而东胡宫,则是最为荒冷的一处。在甘泉山十二宫里,东胡宫最小,地处甘泉山最为阴寒的一片河谷,纵是炎炎夏日也凉如深秋。正是这一特异处,李斯与赵高共商,将始皇帝的遗体秘密安置在了东胡宫,在发丧之前又设置了秘密灵堂。
胡亥心绪很乱,很想对父皇禀报一番自己的想法。
虽身为少皇子,胡亥却从未出过咸阳宫,自然也没有来过甘泉宫。然则,胡亥对甘泉宫的这座东胡宫,还是烙印在心头的。少时,胡亥便听乳母断断续续地悄悄说过一些故事。故事说,胡亥的母亲原本是一个东胡头领的小公主,因部族战败族人流散,小公主流落燕国。后来,小公主又随胡商进入了秦国,被胡商献给一个秦国大臣做了女仆。后来不知如何,小公主便进了咸阳宫。两三年后,小公主又被总掌内宫事务的给事中分派到了甘泉宫,在甘泉宫里,小公主成了东胡宫的侍女头目。故事还说,那年秦王北上九原,巡视了甘泉宫的所有宫殿幕府,暮色时分进入东胡宫,直到次日清晨才出来。乳母说,小公主后来有了身孕,才被给事中入册为秦王妃,重新回到了咸阳宫。那年秋天,小公主生下了一个小王子。小公主对乳母说,王子生日她记得很清楚,是乙亥年丁亥月亥时生的。后来,小公主上书驷车庶长署,说少王子“生逢三亥,母为胡女,请名为胡亥。”驷车庶长转呈小公主上书于秦王,忙得不可开交的秦王不晓得看了没看,便以例照准了。可是,在胡亥长到一岁多时,小公主却又请命回到了甘泉宫,依旧住进了人迹罕至的东胡宫。三五年后,已经是皇帝的秦王再来甘泉宫时,东胡小公主已经死了。乳母说,她与小公主只是在咸阳宫相处过年余时日,这些故事都是听小公主说的。小公主临走时叮嘱说,要她权且当做故事,将来说给小王子听,记住记不住由他了。
乳母说的故事,胡亥记得很清楚,始终烙印在少年心头。
对亲情,胡亥素来很淡漠。从呱呱坠地到一天天长大,胡亥没有过母爱,也没有过父爱,唯一可以算作亲人的,只有每个皇子都专有的一个乳母,与每个皇子都专有的一个老师。少年胡亥的一切衣食起居与行止,都是乳母照料的;后来,又加进了老师赵高。如同每个皇子公主一样,胡亥自幼就有一个小小的人际防护圈。除了极其罕见的父皇会见、考校学业等公事聚集,胡亥极少与皇子公主们共处,更无共享兄弟姊妹天伦之乐的机会,相互陌生得如同路人。在所有的皇子公主中,除了皇长子扶苏认识所有的兄弟姊妹外,其余皇子公主,都认不全自己的血肉同胞。因为母为胡女、师为内侍等胡亥无法选择的天定缘由,胡亥在诸皇子中更显落寞,更生疏于自己的皇家兄弟姊妹,除了大兄长扶苏,胡亥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相互说得几句话的兄弟姊妹。还在懵懂无知的孩童时期,胡亥便知道一个说法:自己的命相不好。那也是乳母悄悄说给他的。乳母说,小公主当年流着泪说,亥属猪相,少王子同占三亥,终将非命也!胡亥记得很清楚,乳母末了悄悄说:“公主通巫术,不忍见少皇子非命,故此才早早去了。”后来,胡亥将乳母的话说给了老师赵高。赵高却大笑了好一阵子,拍案慨然道:“胡人巫术何足论也!皇帝陛下从不言怪力乱神,却成就了千古大业,与命相何干!少公子只听老夫督导,来日必成为大秦能臣无疑,何言非命哉!”也就是从那一刻起,胡亥真正地依附了赵高。
只有对父皇,胡亥的敬畏是无以言说的。
固然,父皇没有皇子们期盼的亲情关爱的抛洒,然则,父皇的皇皇功业却是如雷贯耳连绵不断地填满了皇子们的岁月。每逢大捷大典,咸阳宫必大为庆贺,皇子公主们也必全数出动踏歌起舞。一次又一次,年年不知几多次。在少年皇子胡亥的心目中,上天源源不断地将人世功业塞给父皇,只能说父皇是神,父皇是最得上天眷顾的真正的天子!唯其如此,无论父皇如何记不得自己,也没与自己说过几次话,胡亥都对父皇有着无以言状的敬畏与感佩。大约只有在这一点上,胡亥与所有的兄弟姊妹一样,笃信父皇的威权,膜拜父皇的神异,崇敬唯恐不及,从来没有过想要冒犯父皇的丝毫闪念……开春之时,老师设谋使胡亥随父皇出巡,胡亥简直快乐得发晕了。那天,他在咸阳宫的胡杨林下咿咿呀呀地不知唱了多少支歌,虎虎生风地不知舞了多少次剑,煞有介事地不知背诵了多少遍秦法,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准备献给父皇,博得父皇一笑的。老师说,陛下劳累过甚,只有少皇子能给陛下欢悦,但使陛下一日大笑几次,少皇子天下功臣也!这番话,胡亥非但听进去了,而且牢牢刻在了心头。胡亥别无所长,然对取悦父皇却是乐此不疲,甚或,为此而模仿父皇的言谈举止,胡亥都是孜孜不倦的。能让父皇开怀大笑,胡亥甚事都愿意做。甚至,胡亥曾经想过,要拜那个滑稽名士优旃 为师,专门做一个既能取悦父皇又能谏言成名的能臣。可是,老师赵高却给胡亥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公子才智于优旃远矣!若为滑稽之士,必早死无疑!”
老师赵高给胡亥讲了一则亲见的故事:昔年,还是秦王的陛下听一臣之言,欲将秦川东部全数划做王室苑囿,以驯养群兽野马;数名臣子谏阻,秦王皆大怒不听。此时,旁边身矮不过三尺的侏儒优旃,腆着肥肥的肚腹上前,昂昂高声道:“秦王圣明!若是秦东皆为苑囿,秦国必多猛兽鹿马。若六国来攻,放出漫山遍野群兽鹿马冲将过去,敌必大败无疑!如此可省数十万大军,何乐而不为也!”秦王愣怔片刻,又哈哈大笑一阵,立即下令废除了这道王命。末了赵高冷冰冰一句道:“若遇难题,公子可有如此才思?”
胡亥打消了做滑稽名家的念想,对父皇的崇敬奉献之心却丝毫未减。
沙丘宫的风雨之夜,胡亥是亲见父皇死去的唯一皇子。那日黎明,胡亥一觉醒来见父皇书房灯火依旧,睡眼惺忪地提着丝袍,兴冲冲跑进了父皇书房。便在那一刻,胡亥惊恐得几乎昏厥了过去——迎面一股鲜血喷出,父皇眼睁睁看着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在老师赵高哭喊着扑上去时,胡亥也扑了上去……任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胡亥都没有放开父皇的身躯。后来,父皇被安置在寝帐卧榻,胡亥又扑上去紧紧抱住了父皇身躯,任谁也拆解不开。三日三夜,胡亥不吃不喝地抱着父皇,任父皇的身躯在自己怀中渐渐变冷渐渐发出了异常气味,胡亥依旧死死抱着父皇不放。若非老师赵高对胡亥施放了迷药,胡亥被内侍们生拉硬扯地掰开了臂膊,胡亥很可能便随着父皇去了……后来,胡亥守护着父皇的身躯上路了,任驷马王车中腥臭扑鼻,胡亥的面色如同死人般苍白,却依旧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父皇。那时,胡亥获得了生平最大的尊严,老师看着他哭了,丞相看着他哭了,所有知情大臣看见他,都哭了。在九原直道的阳周段,老师在暮色之中唤醒了他,要他假扮父皇声音支走王离特使,他想也没想便照着做了。那时候,胡亥只有一个心思,为了父皇安心,他甚事都可以做,假若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为父皇去死。
胡亥的改变,源于老师赵高的开导与威逼。
在进入甘泉宫的当夜,老师又施放了迷药,将胡亥从安置父皇的冰冷的东胡宫背了出来。胡亥醒来时,山月已经残在天边了,曙色已经隐隐可见了。榻边没有侍女,只有老师赵高守着。赵高关切地问他清醒没有,他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老师说有件大事要对他说,让他饮下了一壶冰凉的山泉水,又让他服下了一盏太医煎好的汤药。胡亥精神了,站起来了,老师这才说话。那一夜的对话,如同天边那一抹怪异的云霞,至今清晰犹在眼前耳边。
“皇帝陛下走了!”老师先自长长一叹,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刹那之间胡亥的一颗心怦然大动,几乎又要放声恸哭了。老师赵高沉着脸道:“危难在即,公子如此儿女态,何堪大事!”胡亥对这个老师,素来敬畏有加。老师赵高教他学问才具,对他的督导极为严厉。自从父皇为他定了这位老师,老师便奏明父皇,将他与乳母及两名侍女一起搬进了老师在皇城里的官署庭院。老师与乳母侍女事先约定:他对少皇子的教习,任谁也不能干预,否则不做胡亥老师。乳母侍女个个都知道赵高是追随皇帝数十年的功臣,功劳才具声望,至少在皇城这片天地里显赫得无人可以比肩,自然是诺诺连声。从此,胡亥告别了在乳母侍女照抚下的孤独而自在的懵懂岁月,开始了令他倍感吃力的少年修习。他清晨贪睡不起,老师会用那支金丝马鞭抽打卧榻四周,直到他爬起来梳洗。他一捧起法令典籍便大感头疼,不是打瞌睡,便是找出种种理由逃脱一日学业。老师在父皇身边忙得昼夜连轴转,却总是有机会在他无法预料的时刻出现,只要他没有写完当日秦篆,或没背诵过当日律令条文,老师便一定会将他关进府邸密室,直到他在老师再次出现时连连哭喊饿了渴了,老师才放他出来。他练剑常常偷懒喊累,老师便派一只凶猛灵异的獒犬看守着他,他只要在不该累的时候停了下来,那只猛犬便会冲过来将他扑翻在地呜呜怒吼,吓得胡亥毛骨悚然一身冷汗,爬起来泥土不掸便呼呼挥剑。如此反复无数,胡亥终于不再折腾自己了,老师说学甚便学甚,老师说如何学便如何学,再苦再累也咬着牙关强忍了。虽则如此,胡亥也明白一点,老师百般呵护着自己。没有老师,他不会走进父皇的视界。没有老师,他在深广的皇城便是一片飘荡的树叶,随时可能被人踩在脚下。一次,一个老内侍不许他踏进那片他最喜欢的胡杨林去练剑,还冷着脸咕哝了一句甚话。这时,老师出现了,一马鞭便将那名老内侍抽得滚出了丈余远。胡亥清楚地记得,老师显出了从未见过的粗莽凶悍,用金丝马鞭刮着老内侍的鼻梁狠狠地说,给我悉数知会皇城宫人,但有欺侮蔑视少皇子者,老夫活撕了他人皮!从此以后,只要胡亥在皇城游荡,所有的内侍侍女对他都礼敬有加。第一次,胡亥有了皇子的尊严。也是从此之后,胡亥对老师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依赖敬畏之情,心头每每闪出“假父”两个字。胡亥知道,那是父皇当年对长信侯嫪毐的叫法,早已经在皇城被列为第一禁忌了,否则他真的会对老师喊出那两个字来。胡亥总觉得,老师真该做他的假父,老师虽是内侍之身,却是天下罕见的雄杰……
“老师但说,我听便是。”胡亥忍住了欲哭的酸楚。
“陛下发病猝然,少公子已经濒临危境也!”见胡亥圆睁着两眼发愣,赵高忧心忡忡道,“陛下只给长公子留下了一道诏书,对其余皇子公主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封王封侯。届时,长公子回咸阳做了二世皇帝,而少皇子没有尺寸立足之地,为之奈何?”胡亥有些惊讶,也有些释然,摇着头道:“秦政不封建,原本如此。父皇依法行事,不封诸子,老师何可私说者!”赵高缓缓摇头道:“老臣所言本意,此等情势可变也,非私说陛下之过也。少皇子且想:皇帝突兀病逝而尚未发丧,方今天下权力与社稷存亡,皆在少皇子、老臣及丞相三人耳。老夫本心,愿少皇子起而图之也。少皇子,做君抑或做臣,制人抑或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大感意外,愣怔良久摇头道:“废兄立弟,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不孝也。因人之功,无能也。三者逆德,只怕天下不服,身败名裂,社稷不血食……”胡亥不敢直面斥责过甚,只是沉重地诉说着那样做的后果。赵高却连连摇头,慷慨激昂的话语叫胡亥心惊肉跳:“少皇子差矣!汤武革命,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君杀父,史载其德,不为不孝。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做事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皇子听老臣谋划,以成大事!”那时,胡亥眼见老师第一次如此目光炯炯奋然激烈,心头一时怦怦大跳,既觉无法拒绝老师,又觉此事太过不可思议,长长一声叹息道:“今日巡狩行营尚在半道,父皇尚未发丧,岂能以此等事体扰乱丞相哉!”老师却倏地起身,断然拍案道:“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显然,老师要他当机立断先发制人,其急迫之心令胡亥心头一阵酸热——老师身为一介老仕宦,若非虑及学生身后,所图何来也!
那一刻,情非得已,胡亥只有答应了。
然则,胡亥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老师居然真的说服了丞相!
老师带来的这个大大出乎意料的消息,使胡亥顿时眩晕了懵懂了,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方才为几名侍女活活饿死而生出的郁闷,早已飘散到九天之外去了。此刻塞满心头的,有惊愕有惶恐有喜悦有担忧有疑虑有奋然,种种思绪纷至沓来,胡亥总算第一次知道了甚叫做打翻了五味罐不知酸甜苦辣涩,一路念叨着晃悠着不知所以了。噫!丞相居然能赞同拥立我胡亥做皇太子,怪矣哉!先前,丞相连小女儿嫁我胡亥都不屑说起,今日如何能这般转向?丞相究竟是先认了我胡亥这个女婿而拥立我这个皇子,还是先认了我这个皇太子而后再认我做女婿?胡亥啊胡亥,你知道么?你准定不知道。是也是也,丞相的心思你却如何知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胡亥漫无边际地转悠着,兀自念叨着,念叨得最多的便是这四个字——不可思议。对于丞相李斯,胡亥原本是奉若天神的。父皇是神圣,丞相也是神圣。王翦蒙恬功劳固大,丞相则功劳更大,毕竟丞相领政,是与父皇一起执掌庙堂一起运筹决断的,任何臣子都无法与丞相相提并论。唯其如此,当初丞相对将女儿嫁给胡亥的冷漠,胡亥也自甘卑下地接受了。在胡亥看来,天神一般的丞相不愿将女儿嫁给他这个一无所长的落寞皇子,实在是太正常了;果真丞相愿意了,胡亥倒是要大大惊愕了。唯其如此,李斯这个丞相竟能赞同拥立他为皇帝,不是不可思议么?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体,如何不让胡亥百思不得其解?更有甚者,如此一个天神丞相,如何能被老师这个还未进入大臣之列的中车府令说服了?老师也是神圣么?或者,老师比神圣还更是神圣……
以胡亥的阅历与心智,这件事实在太费解,实在太深奥了。
酒醉般晃悠进东胡宫,疲惫眩晕的胡亥抱着幽暗大厅里的灵牌瘫倒了。胡亥再也没有力气向父皇禀报了,烂泥般倒在石板地面呵呵笑着呼呼大睡了。直到掌灯时分,一名进来换牺牲祭品的老内侍才发现了蜷伏在灵堂帷幕下的胡亥,连忙飞一般禀报了赵高。赵高丢下公事大步赶来,亲自将胡亥背走了。临走时,赵高对东胡宫总事厉声下令,谁敢私泄少皇子今日之事,杀无赦!
秋风乍起,车马穿梭,甘泉宫醒来了。
第一个醒来的,是丞相李斯。自与赵高在符玺事所一夜相谋,李斯的心绪很快地明亮了起来。赵高有拥立胡亥的目下算计,李斯便没有再度推进大秦文明新政的远图么?仔细盘算起来,老夫便是拥立胡亥为帝,胡亥又能如何?能阻挡老夫实施新政?显然不能。胡亥没有通晓大政的肱股大臣。非但不能,且必将授予老夫更大的权力。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掌控庞大复杂的文明新政,没有任何人可以掌控汪洋恣肆的天下大局;只有李斯坐镇的丞相府,能通盘运筹天下政令使之畅通;若没有李斯撑持,十个赵高也稳定不了天下大局。果真如此,届时老夫放开手脚盘整天下民生 ,再创文明新政,何负陛下遗愿,何负天下苍生哉!思虑透彻,李斯顿觉郁闷全消,心头不期然渗出一丝冷笑,赵高也赵高,你自以为算计了老夫,安知给了老夫一架功业天梯耶?
心意一定,李斯第一个与姚贾会商。
开始,李斯并不想将全部真情对姚贾托出,不是疑虑姚贾,而是实在没有必要。大政重臣之间,只需主轴协同便了,无须追求琐细真实。如此庙堂法则,姚贾焉能理会不得?李斯说给姚贾的情势是:陛下临终之时,将遗诏交付与少皇子胡亥;赵高坚持说,陛下要将帝位传承给胡亥,因此请求李斯奉诏拥立胡亥;李斯没有亲见遗诏,只能据赵高所言,临机赞同了拥立胡亥;最终究竟如何,李斯欲与姚贾商议后再行定夺。末了,李斯特意坦然说明:“廷尉为九卿之首,贾兄与斯多年交谊,兄若不为,斯何为哉!”
“不见遗诏,此事终难服人也!”沉吟良久,姚贾只说了一句话。
李斯心下明白,姚贾已经认准了皇帝遗诏是要害,且显然没有相信李斯所说的未见遗诏之言。思忖之间,李斯岔开了话题,拍案慨然道:“自灭六国,我等竭尽心力创制文明新政,毕生心血尽在此矣!然则,终因种种纠缠,有所为,亦有所不能为也。譬如,秉持法治而以铁腕应对复辟暗潮事,若没有一班人无端干预,岂能使焚书令有名无实哉!岂能使坑儒铁案搅成暴政之嫌哉!而今陛下已去,若无强力衡平,那一班人定然会以《吕氏春秋》为本,大行宽政缓法之王道。其时也,山东复辟暗潮汹汹大起,天下臣民皆以先帝与你我为暴虐君臣,大秦文明新政安在哉!你我毕生心血安在哉!”
“如此说,丞相是要真心拥立胡亥了?”姚贾很有些惊讶,“至于遗诏究竟如何,丞相已经不想问了?”面对见事极快的一代能臣姚贾,李斯情知不能深瞒,否则便将失去这位最重要大臣的支持。片刻沉吟,李斯喟然一叹:“贾兄何其敏锐也!李斯两难,敢请贾兄教我。”李斯站了起来,向姚贾深深一躬。
“奉诏行事,天经地义,丞相何难?”姚贾连忙扶住了李斯。
“拥立胡亥,未见遗诏;拥立扶苏,秦政消散。不亦难哉!”
“如此说,陛下有遗诏?”姚贾仍然咬着轴心。
“有。残诏。”
“丞相亲见?”
“正是。”
“残诏?以陛下之才?”
“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李斯一字一顿地念着,停顿了。
“就此两句?”姚贾惊愕地期待着。
“此,天命也!”李斯喟然长叹泪光莹然。
“可是说,此诏有三残?”良久默然,姚贾断定李斯所言无虚,遂判案一般掰着指头道,“其一,给何人下诏,不明;其二,全部遗愿,未完;其三,未用印玺,不成正式。如此残诏,当真是千古未见也……”
“廷尉明断。”李斯拍案,“依据法度,此等诏书素来不发。”
“若依此诏,朝局将有三大变。”姚贾目光烁烁发亮,依旧惯常性地掰着指头,“其一,扶苏继位皇帝;其二,蒙恬掌天下兵权;其三,蒙毅执掌皇城政务……然则,丞相还是丞相,丞相倒是无须忧心也。”
“贾兄至明,何周旋于老夫哉!”李斯淡淡一笑,“蒙恬掌兵,一时计也,贾兄焉能不知?九原大军之中,尚有个武成侯王离。将兵大权交于王氏之后,领政相权交于蒙恬之手,廷尉重任交于蒙毅之手,如此转换,这残诏布局方算成矣!贾兄大才,可曾见过如此神异手笔:淡淡两句,厘定乾坤?”
“蒙毅?任廷尉?”姚贾脸色有些难堪。
“当年,蒙毅勘审赵高之时,陛下已经有此意了。”
“如此说,陛下善后,将我等老臣排除在外?”姚贾脸色更难堪了。
“此中玄机,各人体察也……”李斯淡淡一句,言犹未了却不说话了。
两人对坐,默然良久,谁也没有再说话。在李斯看来,对于颇具洞察之能的姚贾,到此为止足矣,至于本人如何抉择,用不着多说,更不宜说透。在姚贾看来,李斯已经将最轴心的情形真实,更将另一种庙堂架构清晰点出,到此为止足矣,用不着究诘背后细节。月上中天的时分,李斯站起来,一拱手默默地走了。姚贾没有留,也没有送,愣怔枯坐直到东方发白。
次日午后,姚贾刚刚醒来,便接到丞相府庶务舍人送来的一卷官书,敦请姚贾搬到廷尉别署。姚贾立即注意到,官书是以“丞相兼领皇帝大巡狩总事李斯”的名义正式送达的书令。也就是说,这是一件公事,姚贾将从李斯的私行隐秘安置中走出来,正式入住甘泉宫特设的九卿别署庭院。显然,此举含意很是清楚,姚贾只要住进廷尉别署,处置皇帝丧葬的大政公事便要开始了。依着当时的浩浩战国遗风,姚贾有两个显然的选择:一则是以未奉正令而来为由,立即返回咸阳待命,并不会开罪于李斯;一则是将密行化作公务,立即入住廷尉别署而开始公事,亦属正常。也就是说,姚贾愿否与李斯携手,这是第一个实际而又不着痕迹的轻微试探。姚贾立即意会了,李斯这个试探很是大度,也很是老到,既给了姚贾充分的抉择自由,又向姚贾透露出一种隐隐的意图——后续大业,李斯并不强求于任何人,志同则留,志不同则去。
“好。搬过去再用饭。”散发未冠的姚贾淡淡应了一句。
搬入幽静宽敞的山泉庭院,姚贾从隐秘行径的些许郁闷中摆脱出来,心绪大见好转。用过午膳,姚贾在山泉林下漫步良久,暮色降临方才回到庭院。姚贾预料,夜来李斯必有大事会商,晚汤后便正式着了冠带,在庭院中漫步等候。孰料月上中天,门外动静全无,姚贾陡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烦躁,便索性大睡了。次日清晨梳洗之后,姚贾正欲径自游山,丞相府的侍中仆射却到了。
侍中,原本是西周官号,职司为侍奉于天子殿中也,故名。秦帝国之侍中,亦称丞相史,则是开府丞相的属官,无定员,几类后世的秘书处。侍中职司,主要是往来于丞相府与皇帝政务书房以及各种朝会之间,代丞相府禀报各种政务于各方,同时主理丞相府一应书令公文。侍中署的长官,是侍中仆射。今日侍中仆射亲自前来,自然是正式公事无疑。姚贾虽然不耐李斯如此一紧一松颇具玄虚的方式,却依旧正了衣冠迎到了厅堂。
丞相府的书令只有两行:“着廷尉姚贾入丞相行辕,会商大巡狩善后诸事。”姚贾瞄得一眼,不禁皱起了眉头,看了看侍中仆射。孰料那个侍中仆射恭敬地捧过了一卷竹简之后,便低头垂首站在旁边不说话了。一时间,姚贾觉得李斯颇有些诡异。以常心论之,此前试探尚属正道,此次试探,则有些不可思议了。当此之时,最急迫的大事莫过于皇帝发丧,而发丧第一关,便是廷尉府主持勘验皇帝正身而确定皇帝已经死亡。为此,所谓的大巡狩善后诸事,分明便是这件实际大事,岂有他哉!更何况,李斯已经在第一次会见时明白对姚贾告知了皇帝病逝消息,何以丞相府书令不做一道公文下达,而要隐藏在会商之中或会商之后?如此闪烁行事,真叫人哭笑不得也。
然则,一番推究之后,姚贾的心渐渐沉下去了。李斯如此做法,只能说是再次做最实际的试探——姚贾究竟愿否与李斯同道?若姚贾“奉命”赶赴丞相行辕,则李斯必然正式出具书令,进入发丧事宜;若姚贾不入丞相行辕,不为李斯同道,则李斯与姚贾间的一切密谈均成为无可举发的孤证。也就是说,只要李斯不愿意承认,姚贾便无法以阴谋罪牵涉李斯,更无法传播密谈内容而引火烧身,姚贾只能永远将那两次密谈闷在心里。如此看去,后续之延伸路径便很是清楚了:姚贾若不欲与李斯同道,则李斯肯定要推迟皇帝发丧,直到找出能够替代姚贾的廷尉人选。因为,没有廷尉主持,皇帝发丧无法成立;除非先行立帝,更换廷尉,再行发丧。而李斯果然敢于如此作为,便只有一种可能,此前已经达成了必要的根基——李斯已经与赵高胡亥合谋,做好了先行立帝的准备!果真如此,姚贾面前的路便只有一条了,若不与李斯赵高胡亥同道,则很可能出不了这甘泉宫了……心念及此,姚贾有些愤然了。他本来已经要与李斯同道了,李斯当真看不出来么?不会,以李斯之能,不可能没有此等辨识;否则,李斯何以密书独召姚贾入甘泉宫?李斯如此行事,更大的可能则在于:此事太过重大,李斯不敢掉以轻心,不敢轻信于任何人……
“走。”姚贾不愿意多想了。
偌大的丞相庭院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会商景象。得知姚贾前来,李斯快步迎出了廊下,遥遥深深一躬:“贾兄见谅,老夫失礼也。”姚贾淡淡一笑一拱手,却没有说话。走进正厅,李斯屏退左右,又是深深一躬:“贾兄,此事太过重大,老夫无奈矣!”姚贾这才一拱手笑道:“斯兄鱼龙之变,贾万万不及也,焉敢有他哉!”李斯第一次红了脸,连说惭愧惭愧,一时竟有些唏嘘了。姚贾见李斯不再有周旋之意,心下踏实,遂一拱手道:“丞相欲如何行事,愿闻其详。”李斯不再顾忌,低声吩咐了侍中仆射几句,便将姚贾请进了密室。直到夕阳衔山,两人才匆匆出了密室。
旬日之间,甘泉宫车马如流了。
先是御史大夫冯劫亲率太医令与相关重臣,飞车赶赴甘泉宫,会同廷尉姚贾,立定了国丧勘验署,而后正式拜会丞相行辕。李斯召集了大巡狩随行大臣及相关人等,在丞相行辕与国丧署大臣正式举行了朝会。李斯先以大巡狩总事大臣身份,对皇帝于大巡狩途中猝然病逝事宜做了详尽禀报。赵高以皇帝临终时刻唯一的近侍臣子身份,禀报了皇帝发病的诸般细节,同时禀报了皇帝临终三诏。赵高禀报说,皇帝临终之时,留下了两道事先拟好的遗诏,交赵高封存于符玺事所;赵高收好诏书,皇帝业已吐血,留下的最后一道口诏是:“山东动荡不定,取道九原直道返,秘不发丧,遗诏交丞相,会同诸大臣朝会施行。”赵高涕泪唏嘘地说,皇帝陛下话未说完,便抵案归天了。那日,胡亥作为唯一的随行皇子,两太医作为最后的施救者,都一一做了眼见实情的禀报。最后,典客顿弱与卫尉杨端和禀报了当时由丞相李斯主持的对策议决。全部朝会,除郑国与胡毋敬因病留邯郸未到,所有的情形都有清楚的禀报,也都被史官完整地录写下来。
朝会完毕,勘验署三方大员进入了供奉皇帝尸身的东胡宫。经两个时辰的繁复勘验究诘,姚贾主持的大员合署终于确证:皇帝因暗疾突发而身亡,并无他因。之后,御史大夫冯劫会同三方大员连夜会商,对朝会禀报与勘验文书做出了正式论定,由廷尉姚贾拟就官文呈报丞相。次日清晨,两件三方连署的官书便报到了丞相行辕。
李斯恢复了领政丞相身份,立即开始了连续作为。
李斯先行郑重拜会了冯劫、姚贾与太医令三大员,提出了“立即下书咸阳并邯郸,召三公九卿同来甘泉宫议决国丧事宜”的主张。冯劫很是不以为然道:“丞相多此一举也!以大秦法度,先君薨去太子未立,丞相便是暂摄国政之决策大臣。目下法定勘验已毕,官文已报丞相,丞相有权批定是否发丧,何需惊天动地将一班大臣弄来甘泉宫?再说,冯去疾、蒙毅、李信三大员镇守咸阳,能轻易离开么?”李斯肃然正色道:“冯公差矣!陛下乃超迈古今之帝王,今猝然病逝,又有两道遗诏未发,此所谓国疑之时也。三公九卿同来甘泉宫,一则会商,二则启诏,其间若有疑义,正当一并议决之。主少国疑之时,该当坦荡理政,此当国之要也,何能以鞍马劳顿避之?以镇守咸阳免之?”姚贾在旁点头道:“在下倒是赞同丞相之策。冯公啊,善我始皇帝之后,非同寻常也!”冯劫皱眉道:“如此说,扶苏是九原监军大臣,蒙恬是列侯大将军,也该召来同议了。”姚贾忧心忡忡道:“此两大员须当慎之。九原,那可是北边国门也!”李斯面色凝重地思忖了一阵,终于拍案道:“陛下在世时尝言,‘九原国门,不可一日无将也。’目下,万里长城正在合龙之际,匈奴诸胡正在秋掠当口,九原大军压力甚大,大将确实不宜轻动。冯公但想,当年灭六国大战何等酷烈,陛下尚从未调蒙公南下,况乎今日?匈奴但闻陛下离去,势必全力犯我,其时两统帅不在其位,预后何堪设想哉!”冯劫一挥手道:“也是一说!不召便不召,不需说叨了。”李斯却是少见的耐心,手指叩着书案缓缓道:“不召两将,并非不知会两将。老夫当同时发出官文,备细知会甘泉宫诸事,之后再度知会三公九卿议决诸事;蒙公与长公子若有异议,必有快马回书……”
“行行行,不需叨叨了。”冯劫不耐地打断了李斯。
“冯公总是将庙堂当做军营。”姚贾淡淡地揶揄了一句。
“当此危难之际,老夫如履薄冰,诸公见谅也!”李斯沉重地叹息一声。
“丞相真是!”冯劫倏地站起慨然高声道,“陛下纵然去了,还有我等老臣,莫非撑不起这片天不成!老夫今日一句话撂在此地:谁敢不从始皇帝遗诏,谁敢不从丞相调遣,老夫第一个找他头来!鸟!大秦有国法,危难个甚,谁敢反了不成!”
“慎言慎言,冯公慎言。”李斯连忙过来摁住冯劫坐了下去,转身走到厅中对三人深深一躬道,“李斯蒙诸公同心定国,不胜心感也!大事既定,老夫便去打理,告辞。”
“这个老李斯!官越大胆子越小。”冯劫看着李斯背影嘟哝一句。
“举国重担尽在丞相,难矣哉!”姚贾喟然一叹。
“也是,难为老丞相也!”冯劫的一双老眼溢满了泪水。
李斯回到行辕,立即拟就书令发往咸阳邯郸。三日之后,咸阳的冯去疾、蒙毅、章邯等与邯郸的郑国、胡毋敬都陆续飞车赶到了。次日清晨,甘泉宫正殿举行了三公九卿朝会,由丞相李斯主持;中车府令赵高、少皇子胡亥、皇帝大巡狩随行太医及太医令等相关散官,旁列与闻。参与朝会的三公是:左丞相李斯、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此时王贲已逝,太尉未补,故缺一公;朝会九卿是:廷尉姚贾、郎中令蒙毅、治粟内史郑国、典客顿弱、奉常胡毋敬、卫尉杨端和、太仆马兴、宗正嬴腾、少府章邯。全部三公九卿,除去病逝的王贲,全数与会。从法度说,正式大朝会还当包括所有侯爵大臣将军与重要郡守县令,以及诸如博士仆射等中央散官。然则,作为日常决事定制,三公九卿与皇帝组成的朝会便是轴心决策的最高规格。且天下大事多发,三公九卿能如今日这般全部到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因此,大臣们都明白,今日朝会乃皇帝缺席的非常朝会,在新皇帝即位之前,今日朝会所作的一切决断都将是有效国策,都将决定帝国的未来命运。
“诸位大人,”李斯站在帝座阶下的中央地带,一拱手沉痛地开口了,“今日朝会,行之于甘泉宫而非咸阳,皆因非常之期也。非常者何?皇帝陛下于大巡狩途中,业已弃我等臣民而去也!……”一言未毕,大殿中哭声暴起,李斯老泪纵横摇摇欲倒。三公前座的冯劫一步抢来扶住了李斯,沉声道:“丞相如此情态,何以决大事!”又转身连声大喝,“哭个鸟!要不要朝会了!都给老夫坐好!听丞相说话!”这御史大夫的职司便是总监百官,更兼冯劫忠直公正秉性火暴,一阵吼喝,大殿中顿时肃然一片。李斯勉力站定,声音嘶哑颤抖道:“当此之时,我等三公九卿,当协力同心,依据法度,安定大秦。唯其如此,今日朝会第一件大事,便是御史大夫禀报皇帝正身勘验事,之后议决是否发丧。”说罢,李斯对冯劫一拱手,站到了一边。
“诸位,”冯劫从案头捧起了一卷竹简,声音凄楚,“业经老夫官署会同廷尉府、太医署三府勘验认定:始皇帝陛下,确因暗疾骤发,薨于沙丘……这,三府勘定的官书……廷尉,还是你来……”冯劫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将竹简交给了姚贾。
姚贾离座,接过竹简展开,一字一字沉重地读着:“御史大夫府、廷尉府、太医署三府合勘书:三府得皇帝行营总事大臣李斯书令,知皇帝异常而薨,遂赶赴甘泉宫合署勘验。业经三府依法反复勘验正身,一致判定:皇帝积年多劳,暗疾深植,大巡狩至琅邪发病,曾遣郎中令蒙毅还祷山川,祈福于上天;其后,皇帝巡狩西来,途中发病三次;七月二十二日,行营驻跸沙丘宫,皇帝夜来不眠,书罢遗诏,口诏未完,吐血而薨……其时,两随行太医多方施救,未果……大巡狩行营总事大臣李斯,会同随行大臣,遵奉皇帝口诏,议决,秘不发丧而还……三府合署论定:皇帝薨因明确,行营善后无误;国丧如何发布,由摄政丞相决断。大秦始皇帝十二年,秋八月。”
“诸位大人,可有异议?”李斯抹着泪水问了一句。
“我等,无异议……”殿中一片哽咽。
“在下一问。”蒙毅突兀站起,高声一句引得举殿惊愕,“敢问三府合勘署:始皇帝陛下口诏,何人受之?随行太医可在当场?行营取九原直道而还,显然是舍近求远,何能言善后无误?”
“姚贾作答。”冯劫对姚贾挥了挥手。
“在下遵命。”姚贾对冯劫一拱手,转身面对群臣道,“郎中令所言,亦是三府勘验时所疑。业经查证:陛下伏案劳作完毕,已是寅时初刻四更将罢,随行太医煎好汤药之后正在小憩,中车府令赵高侍奉汤药;陛下正欲服药,猝然吐血,赵高欲唤太医,被陛下制止;陛下随即口诏,口诏未完,陛下已薨……以法度而论,赵高一人所述口诏,确为孤证;然陛下夤夜公务已成惯例,赵高一人侍奉陛下也是惯例。故,合署勘验取赵高之言。郎中令,此其一也。其二,取道九原而不走河内大道,一则有陛下遗命,二则有山东动荡之实际情形。如此情势,不知姚贾可算说清?”
“姑且存疑。”蒙毅沉着脸坐了回去。
“甚话!”冯劫不悦拍案,“山东复辟暗潮汹汹,疑个甚来!”
“冯公,还是教郎中令直接询问赵高的好。”李斯一脸忧色。
“不用!”冯劫拍案高声,“都说!还有无异议?”
“无异议。”其余大臣人人同声。
“好!孤议不问。丞相继续大事!”冯劫慨然拍案。
李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蒙毅一拱手道:“公有异议,待后也可质疑于老夫。当此非常之时,冯公秉持大义,老夫勉力为之了,尚望足下见谅。”见蒙毅目光直愣愣没有说话,李斯拱手一周高声道,“诸位,三府勘验完毕,定论明白无误。朝会议决,亦无异议。老夫依法宣示:大秦始皇帝,业已薨去……然则,此时国无储君,尚不能发丧。立储发丧之前,诸位大臣亦不能离开甘泉宫。此,万般无奈之举也。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丞相是说,国丧之密绝不可外泄么?”冯劫高声问。
“正是。主少国疑,李斯不能不分外谨慎。”
“非常之期,在下以为妥当!”姚贾第一个附和了。
“在下,无异议。”大臣们纷纷哽咽点头。
“好。”李斯含泪点头,转身对殿口的甘泉宫总事一点头,“进午膳。”
“如何如何,在这里咥饭?”冯劫第一个嚷嚷起来。
“国难之际,大事刻不容缓,老夫得罪诸位大人了。”李斯深深一躬。
“好了好了,何处吃喝不都一样?”冯去疾瞪了冯劫一眼。
“也是,不早立储君,万事不宁也!”寡言的郑国叹息了一句。
甘泉宫总事带着一班内侍侍女,抬进了一案又一案的锅盔肥羊炖。李斯游走食案之间高声道:“国丧未发,哪位若欲饮酒,得在三爵之内,以免误了饭后朝会。”冯劫顿时红了脸高声道:“你这丞相甚话!国丧未发,便是皇帝没薨么?老夫不饮酒,谁敢饮酒!”一脸沉郁的大臣们纷纷点头。李斯连忙一拱手道:“冯公息怒。老夫也是情非得已,恐诸位老军旅耐不得有肉无酒也,见谅见谅。”大臣们遂不再说话,人各一案默默地吃喝起来,全然没有了秦人会食的呼喝豪气。一时饭罢,片刻啜茶间大殿已经收拾整肃,司礼的侍中仆射便高声宣示朝会重开。
“诸位,国不可一日无主。立储朝会,至为重大。”
李斯肃然一句,举殿静如幽谷。李斯从自己的案头捧起了一只铜匣,语气万分沉重地开口了:“大巡狩行营至于平原津时,皇帝陛下给了老夫一道诏书,书匣封口写就‘朕后朝会开启。’老夫手捧之物,便是皇帝诏书。此时诏书未开,老夫先行对天明誓:无论皇帝遗诏如何,李斯皆不避斧钺,不畏生死,决意力行!老夫敢请,两位冯公监诏。”
骤然之间,举殿大是惊愕。三公九卿大臣们都知道的是,皇帝留有两道遗诏,皆在赵高掌管的符玺事所封存;可没有一个人知道,皇帝给丞相李斯还有一道遗诏!李斯本是帝国领政首相,皇帝有遗诏于李斯毫不足怪,假若没有遗诏于李斯,反倒是奇怪了。大臣们惊愕的是,皇帝遗诏于李斯,自当李斯本人亲启,为何要李斯当着朝会开启?是皇帝怀疑李斯可能谋私么?一时惊愕之下,竟良久无人说话,连李斯亲请监诏的冯劫、冯去疾也默然不语了。
“老丞相既已明誓,还是自家开了。”直率的冯劫终不忍李斯被冷落。
“两公监诏,秉公护国,何难之有哉!”李斯有些不悦了。
“如何?监诏了?”冯劫对邻座的右丞相冯去疾低声一句,见冯去疾已经点头站起,遂霍然离座一拱手高声道,“好!老夫与右丞相监诏。”两人走到李斯面前,对着铜匣深深一躬。冯去疾肃然站定。冯劫上前接过了诏书铜匣,放置在了今日特设在帝座阶下的中央位置的丞相公案上,对旁边肃立的冯去疾点了点头。冯去疾面对大臣们高声一句道:“诏书外制无误。”显然,这是报给所有大臣听的,是说该诏书的存放铜匣与封匣白帛以及印鉴等皆为真实。之后,冯劫拿起了案头备好的文书刀,割开了带有朱红印玺的白帛封条,原先被封条固定的一支细长的铜钥匙赫然呈现眼前。冯劫拿起钥匙,打开了铜匣。旁边冯去疾又是一声通报:“匣制封存如常,启诏。”冯劫拿去了最上层的一张小铜板,又拿去了一层白绢,这才捧起了一个带有三道铜箍的筒状物事。旁边冯去疾高声道:“尚坊特制之羊皮诏书,开诏。”冯劫大手一顺,两道薄片铜箍便滑落在了匣中。冯劫展开了黄白色的细薄羊皮,一眼未看便肃然举在了冯去疾眼前。冯去疾仔细打量片刻,高声通报道:“始皇帝手书,印玺如常,宣示诏书——!”冯劫遂将诏书翻过,一点头,高声念诵道:“朕若不测,李斯顾命善后,朝会,启朕遗诏安国。诏书完毕。”
殿中依然是静如幽谷。大臣们对皇帝以李斯为顾命大臣,丝毫没有任何意外,若皇帝没有以丞相李斯为顾命大臣,反倒是大臣们不可思议的。李斯执意以监诏之法开启诏书,显然是在国疑之期秉持公心,虽显异常,大臣们也全然体察其苦心。大臣们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顾命大臣如何只有李斯一个人?依照常理与朝局实情,至少应该是李斯与大将军蒙恬、御史大夫冯劫三人顾命安国,而今只有李斯一人,似乎总有些不合始皇帝陛下的大事赖众力的政风秉性。然无论如何,诏书既是真实的,谁又能轻易提出如此重大的疑虑?毕竟,始皇帝信托丞相李斯,谁都认定是该当的,能说此等信托是过分了?
“遗诏已明,敢请丞相继续朝会。”二冯一拱手归座。
“先帝将此重任独托李斯,老夫愧哉!”李斯眼中闪烁着泪光喟然一叹,“老夫解陛下之心,无非念及,李斯尚能居中协调众臣之力而已。立储、立帝两件大事一过,天下安定,老夫自当隐退,以享暮年治学之乐也……”
“国难之际,丞相老是念叨自家作甚!”冯劫不耐烦了。
李斯悚然一个激灵,当即一拱手正色道:“御史大夫监察得当,朝会立即回归正题。”说罢转身一挥手,“中车府令、兼领大巡狩行营皇帝书房事赵高,出封存遗诏于朝会。”李斯着意宣示了赵高的正职与行营兼职,显得分外郑重。毕竟,仍有并不知晓皇帝大巡狩后期随行臣工职事更迭的大臣,如此申明,则人人立即明白了皇帝遗诏由赵高封存而不是由郎中令蒙毅封存的缘由,心下便不再疑惑了。
随着李斯话音,赵高带着两名各推一辆小车的内侍,走出了帝座后的黑玉大屏,走到了帝座阶下的李斯中央大案前,停了下来。赵高上前,先对李斯深深一躬,再对殿中大臣们深深一躬,这才转过身去对两名内侍挥手示意。两名内侍轻轻扯去了覆盖车身的白绢,两辆特制的皇室文书车立即闪烁出精工古铜的幽幽之光。两内侍各自从文书车后退几步,肃立不动了。
赵高一拱手道:“符玺事所封存之皇帝遗诏到,敢请丞相启诏!”
“老夫之意:此遗诏,由御史大夫与郎中令会同监诏。”
“臣等无异议。”大臣们立即赞同了李斯的主张。
“如此,御史大夫请,郎中令请。”李斯对冯劫蒙毅分别遥遥一拱。
“又是老夫。”冯劫嘟哝一句离座挥手,“老夫只看,蒙毅动手。”
蒙毅没有推辞,离座起身对李斯冯劫一拱手,走到了文书铜车前。蒙毅与三公九卿中的所有大臣都不同,出身名将之家而未入军旅为将,自入庙堂便任机密要职,先做秦王嬴政的专事特使,再做长史李斯的副手长史丞,再做始皇帝时期的郎中令兼领皇帝书房事务,长期与闻署理最高机密,对宫廷事务洞悉备至。而三公九卿中其余大臣却不同,王贲冯劫冯去疾杨端和章邯嬴腾马兴七人,出自军旅大将,素来不谙宫廷机密事宜;郑国胡毋敬两人,一个太史令出身,一个水工出身,职业名士气息浓厚,更对种种庙堂奥秘不甚了了;姚贾与顿弱两人倒是颇具秘事才具,却因长期职司邦交,也对皇城内务不甚精通。也就是说,全部三公九卿之中,只有李斯、蒙毅具有长期职司庙章政事的阅历,对最高机密形成的种种细节了如指掌。目下,李斯已经是顾命大臣主持朝会,自然不会亲自监诏。只有蒙毅监诏启诏,才是最服人心的决断。李斯主动提出由蒙毅冯劫监诏,大臣们自然是立即赞同了,并实实在在地对李斯生出了一种敬佩。就实而论,蒙毅也是三公九卿中对此次朝会疑虑最重的大臣,此刻既有李斯举议,蒙毅自然不会推辞。蒙毅自信,任何疑点都逃不过他久经锤炼的目光。
一眼望去,两辆文书车是甘泉宫的特有物事,大巡狩行营的符玺事所以轻便为要,自不会有此等重物。当然,蒙毅是不会纠缠此等枝节的。毕竟,皇帝遗诏从小铜匣装上文书车,只是一种行止转换而生出的礼仪之别,远非其中要害。蒙毅所要关注的,是遗诏本身的真实性。
“启盖。”蒙毅对大臣座区外的两名书吏一招手。
这两名书吏是郎中令属下的皇帝书房文吏,是蒙毅的属官,也是每次朝会必临大殿以备事务咨询的常吏,本身便对一应皇城文书具有敏锐的辨识力。两人上前一搭眼文书车,相互一点头,便各自打开了铜板车盖,显出了车厢中的铜匣。蒙毅对冯劫一拱手,两人同时上前打量,不禁同时一惊。
“有何异常?”圈外李斯的声音淡淡传来。
“诏书封帛有字!”冯劫高声道。
“冯劫糊涂!封帛岂能没字!”座中冯去疾有些不耐。
“有字?念了。”廷尉姚贾淡淡一句。
“好!老夫念了。”冯劫拍着文书车高声道,“第一匣封帛:朝会诸臣启诏。第二匣封帛:储君启诏。蒙毅,可是如此两则?”
“是。”蒙毅认真地点了点头。
“敢问郎中令,如此封帛何意耶?”座中胡毋敬远远问了一句。
“列位大人,”蒙毅对坐席区一拱手道,“这是说,两道遗诏授予不同。第一道遗诏,授予丞相领事之三公九卿朝会,目下当立即启诏。第二道遗诏,授予所立储君,当由新太子启诏行之。”
“诸位对郎中令所言,可有异议?”李斯高声问。
“无异议!”大臣们异口同声。
“如此,敢请两位开启第一道遗诏。”李斯向冯劫蒙毅一拱手。
冯劫大步上前,在文书车前站定,做了动口不动手的监诏大臣。蒙毅走到车前深深一躬,俯身文书车一阵打量,见一切都是皇室存诏的既定样式,细节没有任何疑点。蒙毅双手伸进了车厢,小心翼翼地将铜匣捧了出来。一捧出车,蒙毅将铜匣举过了头顶,着意向铜匣底部审视了一番。此刻,蒙毅有了第一个评判:这只铜匣是大巡狩之前他亲自挑选出的存诏密匣之一,铜匣底部的“天壹”两字是老秦史籀文,谁也做不得假。蒙毅对冯劫一点头,冯劫的粗重嗓音立即荡了出去:“密匣无误——!”
然则,蒙毅并没有放松绷紧的心弦。他将密匣放置到文书车顶部拉开的铜板上,仔细地审视了封帛印玺。封匣的白帛没错,略显发黄,是他特意选定的当年王室书房的存帛,而不是目下皇帝书房玉白色的新帛。印玺也没错,是皇帝大巡狩之前亲自选定的三颗印玺之一的和氏璧玺,印文是朱红的阳文“秦始皇帝之玺”。蒙毅记得很清楚,这颗和氏璧大印是皇帝的正印,所谓皇帝之玺,便是此印。大秦建制之时,是蒙毅征询皇帝之意,将原先的和氏璧秦王印改刻,做了皇帝的玉玺。因材质天下第一,此印盖于丝帛或特制皮张之上,其印文非但没有残缺,且文字隐隐有温润光泽,比书写文字更具一种无以言传的神秘之感。然则,这颗皇帝之玺却有一个常人根本无从发现的残缺密记,那是制印之前皇帝与蒙毅密商的结果。蒙毅犀利的目光扫视过旧帛上的印面,立即从玉玺左下方的最后一笔的末端看到了一只展翅飞翔的鹰;即或颇具书写功力之人,也会将这一笔看成印文书写者的岔笔或制印工师的异刀技艺,即或将它当做意象图形,谁也说不准它究竟应该是何物,只有皇帝与蒙毅,知道它应该是何物。目下既是正玺,蒙毅心头方稍有轻松。
“封帛印玺无误——!”冯劫的声音又一次荡开。
蒙毅终于拿起了文书刀,轻重适度地剥开了封帛。在小刀插进帛下的第一时刻,蒙毅心中怦然一动!不对,如何有隐隐异味,且刀感颇有黏滞?蒙毅很清楚,皇室封存文书皆用鱼胶,也便是鱼鳔制成的粘胶。惯常之时,鱼胶主要用于制弓,《周礼·考工记》云:“弓人为弓……鱼胶耳。”此之谓也。然封存文书为求平整坚固,不能用面汁糨糊,故也用鱼胶。寻常鱼胶封帛,既有坚固平整之效,又有开启利落之便。蒙毅不知多少次地开启过密封文卷,历来都是刀具贴铜面一插,封帛便嚓地开缝;再平刀顺势一刮,密匣平面的封帛便全部开启;再轻刮轻拉,密匣锁鼻的封帛便嚓啦拉起;两道交叉封帛的开启,几乎只在片刻之间。可目下这刀具插进封帛,显然有滞涩之感,且其异味令人很是不适,足证其不是正常鱼胶。大巡狩之前,皇帝书房的一应物事都是蒙毅亲自料理的,三桶鱼胶也是蒙毅亲自过目的,如何要以他物替代?
“敢请御史大夫。”蒙毅向冯劫拱手示意。
冯劫已经从眉头深锁的蒙毅脸上看出了端倪,一步过来俯身匣盖端详,鼻头一耸皱眉挥手:“甚味儿?怪也!”蒙毅心思极是警觉,对大臣座区一拱手道:“敢请卫尉,敢请老奉常。”大臣们见冯劫蒙毅有疑,顿时紧张得一齐站了起来——这遗诏若是有假,可真是天大事端也!原本若无其事的李斯也顿时脸色沉郁,额头不自觉渗出了涔涔汗水。卫尉杨端和已经扶着步履蹒跚的胡毋敬走了过来,两人随着冯劫手势凑上了封帛。一闻之下,壮硕的杨端和茫然地摇着头:“甚味,嗅不出甚来。”胡毋敬颤动着雪白头颅仔细闻了片刻,却一拱手道:“冯公明察,此味,好似鲍鱼腥臭……”
“如何如何?鲍鱼腥臭?一路闻来,我如何嗅不出?”杨端和急了。
“老夫尝闻,行营将士大臣曾悉数鼻塞,足下可能失味了。”
“那便是说,封帛是用鲍鱼胶了。”蒙毅冷峻得有些异常。
“敢问丞相,此事如何处置?”冯劫高声问李斯。
李斯拭着额头汗水勉力平静道:“遗诏封存符玺事所,中车府令赵高说话。”
“赵高,当殿禀报。”冯劫大手一挥虎虎生威。
原本站在圈外的赵高大步过来,一拱手高声道:“禀报列位大人:沙丘宫先帝薨去之夜,暴风暴雨,几若天崩地裂,其时沙丘宫水过三尺,漂走物事不计其数。在下封存诏书之时,原本鱼胶业已没有了踪迹,无奈之下,在下以宫中庖厨所遗之鲍鱼,下令随行两太医赶制些许鱼胶封诏。在下所言,行营内侍侍女人人可证,两名太医可证,少皇子胡亥亦曾亲见,在下所言非虚!”
“也是。”胡毋敬思忖道,“那夜风雨惊人,老夫大帐物事悉数没了。”
“且慢。”蒙毅正色道,“此前三府勘定发丧之时,论定云:沙丘宫之夜,皇帝先书遗诏,后有口诏。敢问中车府令,皇帝书定遗诏,其时风雨未作,如何不依法度立即封存遗诏?”蒙毅语气肃杀,大臣们骤然紧张起来。
“禀报郎中令。”赵高平静非常,“皇帝素来夤夜劳作,书完遗诏已觉不支,在下不敢离开。其时,在下只将诏书装进了铜管,皇帝便开始了口诏,没说几句骤然喷血了,便薨去了,便风雨大作了……在下非神灵,何能有分身之术?”
蒙毅默然了。赵高所言,不是决然没有疑点。然则,要查清此间细节,便须得有种种物证人证;至少,皇帝书诏的时刻要有铜壶刻漏的确切时辰为证,否则无以举疑。然则,当时不可能有史官在皇帝身旁,纵有也不会做如此详细的记录,若非廷尉府当做重大案件全力勘察,何能一时清楚种种确切细节?
“郎中令,还有勘问处否?”李斯在旁边平静地问。
“目下没有了。”蒙毅淡淡一句作答。
“冯公意下如何?”李斯又对冯劫一问。
“启诏!”冯劫大手一挥。
蒙毅再不说话,文书刀割开了黏滞的鲍鱼胶,钥匙打开了铜匣,掀开了匣中覆盖的第一层白绫,又熟练地拉开了第二层铜板,这才捧出了一支铜管。对这等铜管,大臣们人人都不止一次地接受过,可谓人人熟悉其制式,一看便确定无疑是皇室尚坊特制的密件管。冯劫一声无误宣示,蒙毅便剥开了封泥,掀开了管盖,倾倒出一卷筒状的特制羊皮。蒙毅将黄白色的羊皮双手捧起,捧给了冯劫。
“好。老夫宣诏。”冯劫对诏书深深一躬,双手接过。
举殿寂然无声,大臣们没有一个人回归本座,环绕一圈站定,目光一齐聚向了中间冯劫手中的那方羊皮。眼见冯劫抖开了羊皮,大臣们骤然屏息,等待着那似可预料而又不能确知的决定大秦命运的宣示。不料,冯劫白眉一抖,嘴唇抽搐着却没有声息。
“冯公,宣诏。”李斯平静而又威严。
“好……”冯劫白头微微颤抖着,双手也微微颤抖着,苍老的声音如同秋风中的簌簌落叶,“朕之皇子,唯少皇子胡亥秉持秦政,笃行秦法,敬士重贤,诸子未有及者也,可以为嗣……朕后,李斯诸臣朝会,拥立胡亥为太子,发丧之期着即继位,为二世皇帝……诏,诏书没了。”
大臣们骤然惊愕,大殿中死一般沉寂,李斯也是面色灰白地紧紧咬着牙关。蒙毅倏地变色,一步抢到冯劫身边,拿过了诏书端详。没错!皇帝手书是那般熟悉,连那个“帝”字老是写不成威严冠带状的缺陷也依然如故! 印玺也没错,尚坊羊皮纸也没错。怪也!皇帝陛下失心疯了?何能将帝位传给胡亥?何能不是扶苏?一时之间,蒙毅捧着诏书思绪如乱麻纠结,全然蒙了。举殿良久默然,所有的大臣也都蒙了。
“陛下——!”李斯突然一声恸哭,扑拜在蒙毅举着的遗诏前。
大臣们一齐拜倒,一齐恸哭,一齐哭喊着先帝与陛下。然则,在哭喊之中谁都说不出主张来。丞相李斯是奉诏立帝的顾命大臣,大臣们能跟着李斯拜倒哭喊,实际是将李斯的悲痛看做了与自家一样地对皇帝的遗诏大出意料,甚或可说是大为失望地痛心;然则,毕竟李斯只是恸哭而没有说甚,谁又能明白喊将出来?以始皇帝无与伦比的巨大威望与权力,纵其身死,大臣们依然奉若天神,谁能轻易疑虑皇帝决断?就实而论,此时的大秦功臣元勋们毕竟有着浓烈的战国之风,绝非盲从愚忠之辈,若果然李斯敢于发端,断然提出重议拥立,并非没有可能。李斯不言,则意味着李斯虽则痛心,却也决意奉诏。而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形,对此时的帝国大臣们都是极其严峻的。此时李斯未发,情形未明,哀哀恸哭的大臣们谁也不能轻易动议。
“诸位,老夫认命矣!”
李斯颤巍巍站了起来,嘶声悲叹一句,拱着双手老泪纵横道,“惜乎老夫明誓在先,无论陛下遗诏如何,老夫都将不避斧钺,不畏生死,决意力行……而今,陛下以少皇子胡亥为嗣,老夫焉能不从遗诏哉!焉能背叛陛下哉!焉能背叛大秦哉……”一言未了,李斯跌倒在地,额头不意撞上铜案,顿时鲜血满面……大臣们惊呼一声拥来,甘泉宫大殿顿时乱成了一片。
李斯醒来时,已经是暮色时分了。大臣们依然肃立在幽暗的大殿围着丞相李斯,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就座。李斯开眼,终于看清了情形,示意身边两名太医扶起了自己。李斯艰难地站定,一字一顿道:“帝命若此,天意也,夫复何言?目下,大秦无君无储,大是险难矣!愿诸公襄助老夫,拥立少皇子胡亥……敢请诸公说话。”
大殿中一片沉重的喘息,依然没有人应答。
“诸公,当真要违背遗诏?……”李斯的目光骤然一闪。
“遗诏合乎法度。廷尉姚贾赞同丞相!”突兀一声,打破了沉寂。
“老臣赞同。”胡毋敬一应。
“老臣赞同。”与李斯交谊深厚的郑国一应。
“老臣亦赞同。”章邯一应,这是第一个将军说话。
眼见冯劫等一班将军出身的大臣与蒙毅、顿弱都不说话,李斯一摆手道:“何人不欲奉诏?实在说话!”将军出身的一班大臣们还是不说话,蒙毅顿弱也依旧铁一般沉默着。李斯思忖片刻,断然挥手道:“如此,老夫以顾命大臣之身宣示:朝会议决,拥立少皇子胡亥为大秦太子,返咸阳后即位为帝!返归咸阳发丧之前,由廷尉姚贾监宫:悉数大臣不得离开甘泉宫一步,违者依法拘拿!朝会,散。”一语落点,李斯径自转身走了。
“老丞相!……”冯劫猛然一声,震荡大殿。
李斯没有回身,步履蹒跚地摇出了幽暗的殿口。
难堪的沉默中,姚贾走了,郑国走了,胡毋敬走了,章邯思忖一阵也走了。透窗的夕阳将幽幽大殿割成了明暗交织的碎片,离奇的光影中镶嵌着一座座石雕般的身形。冯劫、冯去疾、马兴、嬴腾、蒙毅、顿弱六人静静地伫立着,相对无言。不知何时,夕阳落山了,光影没有了,大殿中一片沉沉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