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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合纵回光

古老王朝的最后神迹

周王室几乎已经被天下遗忘了。

自从秦武王嬴荡进军洛阳举鼎暴亡,秦国吞并三川之地的图谋搁置了下来。其后五十余年七大战国鏖兵白热化:秦国先忙于安定朝局,再忙于反击六国合纵,接着北攻魏国河内南攻楚国江汉,接着又是争夺上党的长平大战,一刻也没有腾出手来;山东六国也是一边忙碌着合纵攻秦合纵抗秦,一边盟约变幻自家大战不休,一场持续六年的燕齐大战使东方最强的齐国一举衰落,堪堪崛起的燕国也重陷疲弱;至此,齐魏楚燕山东四强一蹶不振,独余赵国做了山东屏障。唯其如此,长平战后赵国危在旦夕,六国才鼓勇全力合纵救赵,好容易在最后关头击败了秦军,天下才歇兵罢战疲惫地喘息起来。如此天翻地覆大鏖兵,堪堪卡在中原要道的洛阳王城心胆俱裂。洛阳城外的原野经常是连天蔽日的军营,官道经常是川流不息的兵马车队,站在城头清晰可见的滔滔大河经常是樯桅如林白帆如云。长平大战的三年中,河内河东两郡百余万庶民男女全部野营驻扎洛阳郊野,砌起土灶为大军烙饼煮肉,丛林般的炊烟在洛阳天空聚成了黑压压的热云。战马嘶鸣号角震天喊杀昼夜不绝,洛阳国人夜不能寐日不能作,欲逃无门欲哭无泪,犹如身处汪洋大海的一座孤岛,只有听任狂涛巨浪拍打冲击。虽则如此,洛阳王城却始终平安无事,无论鏖战各方胜负如何,都没有一国兵马试图攻取过洛阳。久而久之,洛阳周人终于想通了。洛阳王城虽早早成了没有骨头的一方肥肉,然毕竟有着天子名号,任你垂涎欲滴,若没有吞灭天下的实力便来夹这方肥肉,只能惹得一身腥臊引来群起而攻之。齐湣王田地何等野心勃勃,敢独吞宋国也不敢来取洛阳。魏国丢了河内河东数十城邑,照样不敢拿近在咫尺的洛阳王城来填补。秦国兵势汹汹,争夺上党时六十余万大军经年以洛阳郊野为大本营,要取洛阳易如反掌,可就是对洛阳王城礼敬有加。因由何在?还不是顾忌周天子名号?还不是怕未得实利招来无端是非?大国如此,小诸侯更奈我何?如此看去,洛阳王城虽如风眼孤灯,却是天命攸归国祚绵长。天不灭周,谁奈我何?

如此揣摩一番,洛阳王城的老国人心安理得了。

其时的周室早已经分成了一王两诸侯:天子周赧王居洛阳王城,大诸侯的封地在洛阳以西,领三十六邑(小城堡)三万余国人,封号为西周公;小诸侯的封地在洛阳以东,领七邑,封号为东周君。确信天命不当亡周,一王两诸侯心志陡起,各自打出振兴王室的旗号,重新翻开无数的陈年老账有滋有味地斗了起来——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西周欲通商,东周卡关隘;天子要整军,两周不纳贡;两周要封号,天子书申饬;西周伐东周,东周连诸侯……争夺无果则权谋纵横,各连诸侯讨伐对方。一时间“三周”骤然热闹得小春秋也似,成为战国中期的一道奇异风景。

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王五十一年,公元前256年,终于出事了。

先一年,使山东六国闻风丧胆的白起被杀了。秦昭王为证明白起抗命有错,接连派出王陵、王龁、郑安平三支大军攻赵,结局却接连铩羽。此时天下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秦国至少十年不会出关了。然而偏在此时,秦昭王断然派出王族大将嬴摎率十万大军第四次东出,攻取韩国的阳城、负黍两地。整个山东为之哗然,大呼老秦王疯了。

此时,独有客居邯郸的信陵君沉静异常,对平原君一语道破天机:“老秦王非庸常之君,岂能不识攻守之势也。秦军三败,不守反出,其图谋只在以攻为守,一则巩固函谷关外之残存地盘,再则明白昭示山东六国:即使秦国接连三败,仍有强大反击之力,震慑六国勿生进逼之心,争取秦国喘息之机也。”平原君问何以应对,信陵君答:“六国虽胜,实则力竭,比秦国更需休养生息。除非秦军大举灭国,山东只能背水一战救亡图存!若是一城数城之争,静观其变为上策。”“然也!”平原君恍然一笑,“十万大军夺两城,老秦王分明是张势为主,且任他去。”

如此一来,山东五大战国对秦军攻韩作了壁上观。

不可思议的是,洛阳周室突然跳了出来!

秦军东出。他国壁上观。韩国大为惊慌,深恐秦国一鼓灭韩。新郑君臣一番密谋,议出了一条“肥周退秦”的奇计。韩桓惠王派出特使,兼程赶赴洛阳。

战国之世,铁马相争大战连绵存亡危机迫在眉睫,大国小国全力应对各出绝活。经年累月地面对生死存亡,多有庸君庸臣被折腾得麻木迟钝又手忙脚乱,生出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政治乌龙”事件,传之青史,每每成为后人无法理解的一种战国式幽默。咀嚼之下,既令人扼腕,又令人捧腹。其中,韩国的“政治乌龙”事件最为赫赫有名。其谋划之奇异,操持之隆重,发作之频繁,后果之惊人,整个战国时代无一国能望其项背。每发“乌龙”之谋,必令天下匪夷所思,必激起天下至大波澜,此乃韩国也。

第一大“乌龙”:公元前262年,主动将天下垂涎的最大最险的兵家必争之地——上党,献给赵国。韩国君臣自诩为“移祸大邦,脱我存亡之危也”。结局却是:引发秦赵长平大战三年,韩国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非但全部丢了上党、野王等大河北岸的要塞险地,且连大河南岸的水陆要道也被秦国全部占领。

第二大“乌龙”:便是目下这次“肥周退秦”计。结局是:非但导致八百余年的周王朝正式灭亡,自己也一举丧师十二万,从此疲弱得不堪一击,只有对秦国俯首称臣。

第三次大“乌龙”最为经典,是若干年后的“疲秦计”。韩国派出了天下最有才华的治水大家郑国入秦,为秦国筹划并主持兴建大型水利工程,图谋大耗秦国资财民力,使其不能征发大军东出灭韩。结局是:秦国因这项长达四百余里的大型灌溉工程的成功而富甲天下,国力大增,为消灭六国奠定了最坚实的根基。其后大军东出,第一个先灭了韩国。

行将灭亡时,韩国又出了最后一次“乌龙”,隆重地将战国法家大师韩非贡献给秦国,图谋以韩非说动秦王不要攻灭韩国,此乃“存韩”乌龙也。结局是,秦国不上当,依法处死了韩非,灭国兵锋首先指向韩国。

割肉而饲虎,进才以资敌,使敌加速强大而能更加有力地吞噬自己,原本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了。偏是韩国君臣却能做得煞有介事,每每精心谋划,当做救国奇计隆重推出,实在堪称亘古奇观。其令人咋舌的思维方式,千古之下,足足构成政治哲学独一无二的研究对象。此乃后话。

此时洛阳王城的周赧王已是八十余岁的耄耋老翁,终日卧榻流涎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得,非但无能理事,连王城也早被西周公把持了,自然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韩国特使清楚王城情势,执诸侯之礼觐见“代王”理国的西周公。西周公大为振奋,立即“赐见”韩使,仅仅半个时辰,心头已是大动。

韩使的说辞是:阳城、负黍两地恰在洛阳东南,为西来秦军必经之路;王师但能出兵截断洛阳要道,迫使秦军知难而退,韩国的阳城、负黍两地便割给天子做贡礼;秦军若责难周室,韩国愿出丰厚粮草,以供天子犒赏秦军,其时秦军必乐于班师。西周公冷冷笑道:“秦军十万,王师几何?特使岂非笑谈也!”韩使赳赳拱手道:“公何忧心也!韩国出兵八万,交公统帅,公但凑得些许人马可也。此中之要,唯求王师之名,不在王师之实。”西周公哈哈大笑:“韩出八万兵马变做王师,再割让两城于我,又出诸多粮草使天子抚慰秦军,得也?失也?滑稽也?”韩使振振有词:“公不知战国纵横之道也!唯行此策而三方皆大欢喜:西周得功得地,韩国避祸全国,秦国不损粮草。非但三全其美,且一举昌明天子偃兵救韩之大义,公何乐而不为也!”西周公思忖片刻,直觉韩国不像戏弄自己,虽对其真实图谋还是揣摩不透,却也不再多问便有了主张。毕竟,秦忌天子王师,兵势强盛之时尚避我洛阳,何况今日兵败势衰?只要王师一出秦军一退,我西周实利到手且大名赫赫,管他韩国如何匪夷所思,我何乐而不为?

“好!韩国旬日内出兵,老夫发王师救韩!”西周公奋然拍案。

也是命蹇事乖。九万“王师”窝在洛阳山谷之中尚未出动,秦军已风驰电掣地越过了洛阳,攻克了阳城、负黍两城,全歼韩国两地守军四万。此举大出韩国意料,惊慌失措间要撤回“王师”八万兵马守护都城新郑,却已经来不及了。秦军飓风般回师洛阳,将九万“王师”一举封堵在山谷之中。嬴摎紧急上书咸阳请命定夺,秦昭王回书只冷冰冰两句话:“蕞尔老邦,欺我大秦!不灭其国,无以震慑天下!”

嬴摎得书,以重甲步军封住了山谷出口,在两山架起六千具大型弩机,毫不留情地对“王师”发动了狂风暴雨般的弩箭攻势。无论山谷中的周军如何吼叫我乃周人,最终都与八万韩军一起葬身峡谷。这时的西周公还在王城幕府大宴群臣,痛饮王酒观赏乐舞,一边得意之极地接受着劝进颂辞,一边与心腹谋划着要在得韩国两城后仿效当年周公摄政。谁知尚未议论出个子丑寅卯,已被黑压压的秦军堵在了大殿。

西周公顿时软瘫在地,生怕虎狼秦军立时割了自己首级报功。嬴摎只一声大喝,尚未开口说话,软瘫昏乱的西周公便乖觉地献上了三十六邑与三万人众的册籍,期望秦国留下自己性命。嬴摎大感意外,却也明白了再不会遇到原本设想的死命守节与强烈抵抗,连夜上书咸阳,请命如何处置周室。秦昭王当即下书:“西周谋秦,当示惩戒:其城邑土地全部归入秦国,设郡治理;西周公交天子治罪;东周君未曾同谋,保留其封地;许西周遗留人众归于东周,以为周室遗民聚居祭祀之地;洛阳王城专属周王,不许东周君进入;唯九鼎为天下王权神器,着即运回咸阳。”

拆搬九鼎那一日,震惊天下的神迹发生了。

清晨天气难得的好。嬴摎号令三万秦军步卒开入王城广场,分别围定九鼎准备拆装。此时周室老内侍哀哀来报:天子执意要礼送九鼎离开洛阳。嬴摎答应了。毕竟,九鼎是周室守护了八百多年的王权神器,昔日天子礼送也不为过。片刻之间,两匹老马拉着一辆锈迹斑斑的青铜王车驶进了正殿广场,两名侍女扶着一个大红吉服满头霜雪腰身佝偻的老人下了王车。嬴摎正要上前作参见礼数,不想耄耋老人看也不看,只盯着巍巍九鼎痴痴出神。突然,老周王甩开两个侍女,步履如飞扑到了“中原王鼎”前伏地大拜,随即一阵苍老凄厉的哭嚎:“姬延无能!辱及宗庙社稷,辱及九鼎神器,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地庶民也!”凄厉的哭嚎兀自回荡间,老周王陡然神奇地跃起,奋身撞向大鼎,只听一声沉闷的轰鸣,九鼎间鲜血飞溅,老周王的尸身直挺挺飞上了中原王鼎伫立不动,雪白的须发飞扬戟张。秦军将士与在场人众无不骇然。

此时,天空浓云骤然四合,隆隆沉雷震撼天地,整个王城顿时黑暗如墨。电光蛇舞阴空,巨雷连番炸开,暴雨翻江倒海排天而来,巨大的金铁轰鸣之声连绵不绝,高天翻滚着火红的云团,一柱巨大的红光如天宇长矛从黑沉沉的苍穹直刺王城,整个九鼎 广场闪烁着炎炎红光,天地混沌得无边无际……

云收雨住,山岳般的九尊大鼎连同周赧王的尸身全部无踪无影。

王城中所有与九鼎相关的职司官吏,都在那场雷电暴雨中无疾而终了。所有在场的周王随从侍女,全部被天火焚身而死了。那个已经麻木无神的西周公死得最惨——一声炸雷当头劈下,只留下了一段木炭也似的枯桩。而同样身临广场的三万余秦军将士,却一个也没有伤亡。嬴摎惊骇莫名,当即下令退出王城扎营,密书飞报咸阳。三日后,老太子嬴柱亲自到了洛阳,带来了秦昭王密书:毋动洛阳王城一草一木,立即班师回秦。

至此,历夏商周三代两千余年,曾经无数次战乱劫难而巍然无损的王权神器——九鼎,神奇地永远地失踪了。此后的史书中再也没有了关于九鼎下落的记载,后世的实物发掘也没有征兆可资寻觅踪迹。九鼎的消失,终于尘封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永恒的谜,也做了人类文明史上一个不朽的话题。

周王朝历经三十七王八百六十七年,至此宣告正式灭亡。

化周有长策 大军撼山东

八年后,周室遗民又一次疯狂了。

其时,作为周室遗民封地的小东周尚留有七城,史称七县,以当时地名分别是:河南、洛阳(王城之外的洛阳县)、穀城、平阴、偃师、巩、缑氏。已经灭国的周室遗民能保留如此一片相当于一个三流诸侯国的封地,在战国之世实在是破天荒了。至少,此时还没有灭亡的两个老诸侯——鲁国、卫国的地盘已没有小东周大。尽管如此,周室遗民对秦国还是大为不满。个中原因,是周室遗民的这块足够大的封地不是自治诸侯。也就是说,周人只能在这方土地耕耘生存,向自己的东周君交纳赋税,除此而外,必须遵守秦国法令。

秦国对周人的治式的选择,来自严酷的前车之鉴。

自夏商周三代有“国”伊始,战胜国对待先朝遗民的治理方式大体经历了两个过程:最先是封先朝遗族为自治诸侯,后来则是保留封地而取消治权。这一过程的演变,是血淋淋的复辟反复辟较量的结果。三代更替,商灭夏,周灭商,初期都曾经尊奉先朝遗族,许其在祖先发祥地立国自治,也就是允许其作为一个有治权的诸侯存在。其时,自治诸侯意味着几乎是完全意义上的军政治权。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纳贡称臣,中央王室对自治诸侯几乎没有干涉。新战胜国之意图,重心是要通过保留并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德,从而心悦诚服地臣服于新王朝。

然则,事实却总是与新战胜国的期望相反。先朝遗族一旦作为治权诸侯存在,便千方百计地图谋复辟旧时王制,最终每每酿成颠覆新政权的祸根。最先尝到苦果的,恰恰是力倡王道德化的周室新朝。周人自诩德治天下,灭商后非但准许殷商遗族原居故地做自治诸侯,还分别将神农氏、黄帝、尧、舜、禹等“圣王”的后裔部族,一律封为自治诸侯。然而,仅仅过了两三年,周武王刚刚病逝,殷商遗民首领武庚立即策动了大规模叛乱,非但联结了几乎所有的“圣王”遗族诸侯与东方夷人部族大举叛周,且匪夷所思地鼓动了周室王族中的反叛势力一起反周,其声势之大,只差点儿淹没了这个新王朝。靠着那位雄谋远略的周公的全力运筹,周王朝才终于平定了这场以殷商遗民诸侯为根基的大叛乱。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华夏内战,更是一则极其惨痛的治国教训。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有着数百年悠久传统的先朝王族,其复辟祖先旧制的愿望几乎是永远难以磨灭的;若不能将先朝王族后裔与其赖以生存的遗民分开治理,有治权的旧王族便随时有能力发动复辟战争。自诩德治的周王室终于醒悟,重新确立了一种新的诸侯制度:以周王族做遗民聚居地的诸侯国君,以周室礼法治理殷商遗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叔为诸侯国君,而实际“收殷余民”的卫国;先朝王族后裔的祭祀地虽保留“诸侯”名义,然先朝遗民却最大限度地迁徙到前一诸侯国,如此便有了重新选择的殷商王族后裔微子开的宋国。也就是说,殷商遗民与殷商王族后裔从此脱节,分为两个诸侯国。

自此开始以至战国,形成了另一种传统:大国但亡,其遗民聚居地至多只能做无治权诸侯国;小国灭亡,遗民则直接化入战胜国郡县,不再保留遗民封地。

从名义上说,周王室仍然是战国之世的天子之邦,是最大的先朝。无论哪国灭周,灭后都应当以某种形式保留封地,许遗民聚居并建立宗庙祭祀祖先,以示战胜者抚慰之德。更不说秦人与周人有着同出西土的悠长渊源,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也不会不照拂周室遗民。然则,秦昭王一代雄主,毕竟不会不顾及前车之鉴而留下无穷后患。灭周之初,秦昭王定下了“留其封地,秦法治周”的八字方略,将周室遗族封地纳入秦国郡县,只使封地仅仅成为周室遗族事实上的聚居之地而已。

周室遗民的疯狂,源自八年中无数难以忍受的自认的屈辱。

第一件难堪事,是胸前那方“秦周人”身份的标记。

新朝料民,原不意外。然周人心中的“料民”,只是各族族长将人丁数目开列上报官府,官府统计登录而已,与寻常国人并无干系。谁知秦法料民大大不然,料民黑衣吏亲自登门入户,举家无论男女老幼都要被登录到官册上。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最令周人不可忍受的是,所有十六岁以上的成年人丁,都要在特定期限内亲自到县令官署制书“照身”。所谓照身,是一方打磨光洁的竹片或木板,上端事先已经烙好了官印徽记,并已刻就“秦周人”三个大字,最下端则是“某县”与天干地支组合的编号,譬如“平阴甲申号”等等;而后,由黑衣吏当场确认来人与上门登录的官册相符合,在竹片木板上刻下各人姓名,画上各人头像,或径直写上诸如“长大肥黑”之类的本人长相特征。如此一切就绪,黑衣吏宣明:但凡出门,“照身”必得悬于胸前,以便关隘客栈查核。若无“照身”,客栈不能投宿,关隘不能放行,总之是寸步难行。

周人拿着这方竹片木板,人人吃了苍蝇般恶心。在周人的久远传统中,只有奴隶与牲畜两样物事上官市交易,才在该物事鲜明处挂上一方竹木或草标,大字标明男女公母岁齿重量,以方便成交。如今胸前挂上如此一方竹牌,岂非与奴隶牲畜一般无二!甚叫身份标记?玉佩、剑格、族徽、车徽马具、服饰刺绣图样等等,那才是身份贵贱之标识。如此物事公然于大庭广众之下晃荡胸前,分明秦政羞辱周人也!愤愤然归愤愤然,面对秦国官吏的一丝不苟,秦军甲士的一片肃杀,老周人打掉牙肚里吞,总算生生忍住了。

第二件难堪事,民无贵贱皆服徭役。

周人入秦,原本的贵贱身份如过眼云烟,除了东周君与原先的一班老孤臣保留着自己的爵号,其余“国人”一律都成了“秦周人”。除非重新立功得秦国爵位,所有的“秦周人”都只是秦国的庶民百姓,没有任何特权。战国多事,国忙民忙。除了该当的耕耘劳作,庶民的经常性义务是两种徭役:其一是开通沟洫疏浚河道修葺城堡要塞等邦国工程,其二是为大军充当辎重营脚夫或各种工匠。大体论之,秦统一六国之前,各国徭役都是后者居多。秦赵长平大战,秦昭襄王亲赴河内,征发所有十五岁以上男子悉数入军,大数在百万上下,便是一场规模最大的战事徭役征发。秦国奖励耕战,这个“战”字包括了战场徭役。也就是说,民服战场徭役有功,与军功同赏。秦国多战,本土老秦人尚不能例外除役,正当中原冲要而临近战场的“秦周人”如何能免却徭役?

然在周人的传统中,国人是没有徭役的。当然,国人没有徭役不等于周王朝没有工程战事征发。所不同者,周人之徭役都由“家臣”(奴隶)充当,国人则只做战车甲士、带剑骑士、重甲步卒等荣耀武士,奴隶是没有资格充当此类武士的。唯其如此,但有徭役征发,都是各部族、家族依据国府指定人数派出自家庄园的奴隶承担,无论工程劳役还是军中劳役,皆算做主人的赋额。后来,周人的奴隶渐渐逃亡得所剩无几,周室几乎是无仗可打无工程可开,极少量的修葺城堡宫室类的徭役,便依然由寥落的国府官奴与大家族的奴隶支应,国人依旧没有亲自品尝过徭役劳作的滋味。

如今世事一变,要民无贵贱皆服徭役,对周人不啻一声惊雷。

分明是主人,却要与昔日奴隶一起气喘吁吁地劳作,一起接受黑衣吏的呵斥挑剔,一起被论优论劣赏赐惩罚,颜面何存?秦国郡守第一次征发的徭役是修葺残破的洛阳城垣,郡守令发下:每户出两名成年男丁,期限三个月,三千人一期轮换修葺。秦周人闻讯顿时炸开了锅,有爵位的族老五六百人纷纷从六座小城赶到外洛阳围住了东周君宫殿,痛心疾首地大呼苛政猛于虎,声称不免除徭役宁死不为秦周人。郁闷的东周君大是惊慌,心知劝阻国人必遭唾弃,只好向秦国郡守如实禀报,力请郡守以王道之心体恤民情。谁知秦国郡守想也没想便是一声冷笑:“违法民情,何由体恤?”立时召来郡法官与执法郡吏赶赴东周君宫殿前车马场。

面对汹汹周人,郡守毫不惊慌,先令郡法官宣读有关徭役的法令,而后郡守亲自申明:在场人众若有法令疑难,法官可一一答疑。然老周国人根本不听法官与郡守解说,只一口声大呼:“废除苛政!复我王道!”郡守勃然变色,当即召来一千铁骑,将请命族老五百余人全数缉拿。次日国人惊魂未定,便有执法吏飞骑七城传下处罚令:族老乱法,先服徭役两期六个月;若不服罪,罚为终身苦役;其余人众若再拒服徭役,死罪无赦!

老周遗民不禁愕然。五百余族老人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袭爵贵胄,个个都有赫赫大名的家世先祖,几乎便是目下周族的全部有爵国人;若在周室治下,举国族老请命,简直就是天崩地裂般的大事,其威力足以改变任何既定的王命。不想做了秦周人,举国族老的请命竟轻飘飘一钱不值,非但没有改变辱没国人的徭役法令,反倒是最有尊严的族老们先做了徭役,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周人各族密谋暴动反秦时,东周君带着两个“大臣”昼夜兼程地奔波于七城,苦苦劝住了义愤填膺的国人……秦周人又一次生生忍住了。

徭役事件方罢,不堪之法接踵而来。

最使周人悲愤莫名者,无过于“人无贵贱,同法同罪”了。

五百余族老首服徭役,原本已经使周人难以忍受,不想跟着又出了一件更令人不堪的事体。被周遗民们暗中呼为“太子”的东周君的长子姬桁,春日在洛阳郊野踏青,与一少女在林下篝火旁野合。次日清晨太子醒来,少女已经在春草中剖腹自杀了。太子唏嘘一番,给少女胸前挂上了自己的一副玉佩,要离去唤家臣前来掩埋。恰在此时,一个秦国执法吏不期撞到了面前,绕着少女尸身查勘一圈,不由分说便将太子缉拿了。

消息传开,周人大哗。

在周人的传统世界里,春日踏青时的男女野合,无论身份贵贱,都是不违礼制的情理中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之谓也。女子死去,与太子何干?退一万步说,纵然太子用强而女子死,又能如何?寻常贵胄犯法尚且无刑,况乎皇皇太子。“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此之谓也。秦人竟因一庶民女子缉拿太子,岂非咄咄怪事?愤愤然之下,周人在三日之内呈送了一幅割指滴血的万民书,一幅三丈六尺的麻布上只有紫黑色的八个大字——请命更法,王道无刑!其余布面便是密密麻麻鲜血斑驳的“冠者”姓名。也就是说,周人遗民中的加冠男子全部割指血书姓名,分明是举国请命。秦国郡守倒也快捷,连夜便将万民书送到了咸阳。

两日之后,秦昭王特书颁下:“王道已去,代有国法。秦法不赦王族,况乎入秦遗民也!着三川郡守查实案情,而后依法论罪,报廷尉府并国正监纠劾。”此王书一出,郡守再不理会包括东周君在内的任何周人的任何请命,第三日便在城门张挂了《决刑书》:

查:公子姬桁与家臣女芦枝野合于桃林,芦枝愤而剖腹。先是,芦枝为官奴隶身,因善绣锦服而出入东周宫室。姬桁歆慕其窈窕姿色,多求媾和。芦枝请先除隶籍,姬桁虚与周旋,未果。春来踏青,姬桁追随其女竟日不去。芦枝又请,姬桁首肯,遂野合于桃林之下。事毕,芦枝请姬桁出信物以为除籍凭据,姬桁沉吟不答,径自睡去。芦枝愤然,遂剖腹自裁于树侧草地。次晨姬桁虽有怜惜之态,然终无除籍之举。其后,东周君与其子民多为姬桁请命,终无一人一言提及其女除籍也。秦法无隶身,人皆国人,一体同法。是故:姬桁食言而致女死,以律斩首不赦!芦枝除隶籍,许其族人脱周自去,人若阻拦,依法问罪!

决刑书下,周人呼天抢地号啕不已。行刑那日,七城周人空巷而出,红压压围住刑场却是万众无声。这是周人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与天子同一血统的太子伏法,谁能不惊惧惶愧。周人实在想愤然反秦,然则面对那幅言之凿凿的决刑书,却总觉得少了些底气,终是咬咬牙又生生忍住了。然则,周人的厄运并没有从此结束,几乎是衣食住行每件事情,都与“凡事皆有法式”的秦法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尽纠缠——

村社分界量地,丈地者步伐难免大小有别,此等伸缩周人向不计较。可秦法偏偏有“步过六尺者罚”的法令,直教族老们无人敢于举步丈地。

每日清晨官市交易,斤两稍有出入,周人也是浑然无觉。可秦法偏偏明定度量衡规格,在官市设有校准度量衡的法定尺斗秤。你纵不去校准,市吏却经常在市间转悠查勘,但有哪家衡器出错,吏员便登录入册报官处罚。素来不善市易的周人胆战心惊,索性不入官市,私相在邻里之间做起了“黑市”买卖;若是几尺布几斗谷之类的小宗互易,官府倒也不问,然若是土地牲畜车辆兵器之类的器物做私相交易,又是大大违法。

最为寻常的道路街市的整洁,秦法也有严厉条文。道边严禁弃灰,街市严禁污秽;但凡路边倒灰、牛马道中拉屎、店铺泼脏水污秽街市者,一律黥刑——在脸上烙记刺字。若是直接对弃灰、赶车、打扫店铺的仆人黥刑还则罢了,毕竟周人的仆役是奴隶。可秦法却是仆役弃灰,主人受刑,五六年中竟有一百多个“国人”的鬓角被烙印刺字。

“疬罪”更教人毛骨悚然!

疬者,医家谓疬子颈,民人谓烂脖子,后世谓颈项间结核。此等病常因体虚气郁而发,常三五枚串生于颈项间,日久蔓延胸腋糜烂溃疡,此收彼起,非但使发病者“恶死”,且可能染及他人,其时根本无法医治。亘古以来,“疬病”视同瘟疫,一旦发作于某地,往往酿成人口大祸,历代圣王之治都是无可奈何。周人崇尚王道,对诸般瘟疫恶病都视作天命听之任之。秦人却心硬手硬法更硬,法令明定“疬者定杀”,瘟疫等同!定杀之法有二:水边疬者溺杀,而后捞出尸身掩埋;远水疬者生埋,后世谓之活埋。那年,洛阳恰恰有五六个国人生疬。东周君与七城官吏根本没有觉察,周人自然也不会去举发。不想却被定期料民的秦国黑衣吏发现,立即请命调来三百甲士,在洛阳王城外将几个有爵国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真活埋了……

日积月累,在推行一件迟来的法令时,周人终于发作了。

这件法令,是周人无法想象的什伍连坐法。

连坐法,商鞅变法首创。在秦国行之百年,秦人已经由最初的反对习以为常了。岁月悠悠,连坐的秦人倒生发出一种邻里砥砺、族人互勉、举相奉公守法的新民俗来,违法犯罪者大减,血肉同心者大增。战国中期秦国已有五个“方千里”的广袤土地,占当时整个中国的三四分之一,已经有几近两千万人口,占整个古中国人口的一小半。举国却只有一座云阳国狱,可见犯罪率之低。在后来的扩张中,秦国凡建新郡县,必行连坐法。究其根本,也是因了此法在老秦本土行之有效。尽管如此,秦国对周室遗民还是宽松了些许,终秦昭襄王之世,始终没有在三川郡推行连坐法。直到秦孝文王嬴柱即位,三川郡守上书言事,以为八年过去,当在秦周人中推行连坐法,否则战事但起,只怕周室遗民难以守法。嬴柱觉得并无不妥,下诏准许了。

然则,对于老周遗民,什伍连坐简直就是反叛天理辱没人心!

自后稷成族,周人以农耕立身,刀耕火种致力稼穑,安土重迁敦厚务本。无论治族治国,周人都以王道德治为本。一部《周本纪》,字里行间处处弥漫着世代周人笃厚礼让敬老慈少礼下贤者的民风。在周人的传统中,不能说完全没有强制性法令,但确实可以说,周人秩序的基本规范是传统习俗与种种礼仪。礼仪渐渐丰富,终成礼制。究其实,礼制可说是一种具有普遍制约作用的软性律法。也就是说,在周人的天地里,夏商王朝的种种硬性王法都化作了无数弥漫着人情气息的礼仪德行,邦国、部族、井田、奴隶、征伐、赏赐,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种威严肃穆而又温情脉脉的礼制中运行着。此种治民传统对后世发生了重大而又深远的影响。春秋时期的道家、儒家、墨家,都很是推崇这种不依赖赤裸裸的法令而达到的王道之治,都将这种远古德治描述为最为理想的“大同”世界。其中以孔子最为推崇周王朝的德治礼制,慨然赞叹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随着周人势力的壮大,由部族而诸侯,由诸侯而王天下,周人治理天下的礼制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春秋伊始,德治礼治的成分渐渐减少,法治的成分渐渐增多;王道德化的方式渐渐减少,诉诸武力与官府强制的方式愈来愈多。在不断滋生的士人、地主等新生族群看来,此乃世之相争使然,无可避免也。而在周人看来,这却是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无日不思回复到那恬静悠远的古堡庄园里去,主人踏青放歌,奴隶莘莘劳作,主人为奴隶劳心谋划,奴隶为主人献身效力,讲信修睦,盗贼不作,万事唯以德化,此万古王道也。尽管这种美妙日月在周人自己的王国中也不复存在了,仅有的几万周人子孙已经打得争得不可开交,然周人的族群邻里乃至家庭人口之间的相处准则,却依然是尊奉礼制的,是温情脉脉而井然有序的。

一朝入秦,情势陡变!

这秦法不要人互相礼敬,却要人互相举发,互相告罪,周人当真瞠目结舌。为大人隐,为圣人隐,为贤者隐,总之是为一切身份高于自己的人物隐瞒过失罪责,这是周人笃信力行的德性。然则,这秦法却要小人公然举发大人,卑贱者公然举发尊贵者,天下还有做人礼数么?更有甚者,举发有功,小人竟得爵,大人竟入狱,还有世事么?天下大势原已沦落,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王道式微诸侯坐大,以致乾坤之变目不暇接,周人无可奈何地认作天命还则罢了。可如今,却要在自己的卧榻厅堂之内,邻里族人之间,活生生地撕开面皮六亲不认地相互撕咬,小人做瓦釜雷鸣,妇人做乾坤颠倒,直与禽兽一般无二,周人顿时要闭过气也。

面对心头扎来的一刀,周人终于鼓噪起来。

七城的县人、里君 并一班族老齐聚东周君宫室,唏嘘哭诉慷慨激昂,声言东周君若不挺身救周,周人便要自行逃散到楚国岭南去也!东周君原本也是六神无主,想顺从秦国守住宗庙,可秦人老是给自己难堪,以致连自己的长子都杀了;想反秦自立,又担心国人一盘散沙;如今见官民同心反秦,精神陡然一振,再无虚言安抚,只是昼夜密谋。君臣民一拍即合,反秦大计在无比亢奋中秘密确定了。

旬日之间,东周君的九路特使接踵上路,除了分赴山东六大战国,其余三使联结剩余的实力诸侯卫国、鲁国与中山国余部。密使兼程出发,周人立即忙碌紧张起来,密组王师、修葺战车、征发兵器、整顿甲胄,一时不亦乐乎。

一月之后各路相继回报:韩魏两国力挺王师反秦,非但同时发兵,且愿为王师提供三万精兵的粮草兵器;楚赵燕齐四国也欣然拥戴王师,承诺在王师举兵反秦时立即出兵攻击秦国后路;鲁国、卫国各向王师纳贡六百金并三千斛军粮,发兵之时运送到军营;中山国余部慨然允诺,联兵匈奴攻击秦国上郡。也就是说,只要王师举兵,天下便成汹汹反秦之势。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诚所谓也!”东周君感慨万端。

又是命舛事乖,极为隐秘的合纵谋划,兵马未举却惊动了秦国。正当立秋举兵之时,秦国的三川郡守前来郑重宣读王书:秦王特命相国吕不韦为特使、上卿司马梗为副使,旬日之后前来抚慰东周,督导疏浚三川沟洫,重建洛阳要塞,使三川郡真正成为秦国坚不可摧的东大门。东周君大是惊慌,立即密召一班昔日在天子殿前“协理阴阳”的高爵老臣前来商议对策,同时命卜师在太庙以最正宗的文王八卦占卜吉凶。

想不到,太庙卜师卜出了一个坎卦!

但凡周人,皆大体通晓八卦,知道坎卦乃是凶险卦象,兆其所事不宜轻动。周文王的《彖辞》对坎卦的释义是:“习坎,重险也。”也就是说,坎卦的总体征兆是重重险难。其“六三”位的阴爻最为凶险,周公写的《爻辞》释义云:“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春秋孔子写的《象传》对“六三”解释得更直接:“来之坎坎,终无功也。”坎坎者,险难重叠也。窞者,深坑也。意谓所卜之事进退皆险,终究不会成功。听卜师一番拆解,东周君不禁惊愕默然。

“我君毋忧,可效太公毁甲故事!”昔日老太师白发飞扬慷慨拍案,“武王伐纣,以龟甲占卜,卦象不吉,武王沉吟。太公闯入太庙,踩碎龟甲,大呼‘吊民伐罪,上合天道,当为则为,何须以朽骨定行止也!’其时雷电骤起,风雨大作,举座无不变色。然武王却肃然一拜太公,决然定策伐纣,始有过孟津、会诸侯、直入朝歌。若听凭卦象,焉有周室八百年王业矣!”

“老太师大是!”昔日在王室掌军的老司马立即呼应,“文王八卦虽我周室大经,然终以事用,不为大道之断。终文王之世,通连诸侯,筹划反商,几曾问过八卦吉凶?我君当断则断,无虑卦象也!”

“当断则断,我君无虑卦象!”举座异口同声。

“上下同欲,夫复何言!”东周君大是感奋,底气十足地拍案而起,“吊民伐罪,兴灭继绝,本君决意大兴王师,反秦复周!”

“万岁大周!”小小殿堂一片呐喊。

大计一定,立即开始兴师筹划。第一件大事,颁行誓词。三代之世大兴王师,该王都要在发兵之日亲临军前发布激励将士并晓谕天下的慷慨之辞,谓之“誓”。史官或以演说之地冠名,或以演说之王冠名,记载为《某誓》。夏有《甘誓》,是夏启讨伐有扈氏时,兵临有扈氏国都之外的“甘”地所发布的阵前演说。商代开国之王汤起兵讨伐夏桀,在大军从都城出发前激励王师,而有《汤誓》。周武王发兵讨伐商纣,兵临牧野之地将与商军决战,周武王亲临军前,左持黄钺右持雪白旄节,对将士们慷慨誓词,而有《牧誓》。在周室遗民心目中,这次反秦复周,是周人八百多年后又一次联兵诸侯大兴王师,自当隆重肃穆垂范天下,岂能没有一篇传之青史的“名誓”?一番紧张忙碌,“协理阴阳”的老太师与一班老臣,终于煞费苦心地为东周君拟出了一篇《河誓》,谋划在兴师之日于大河南岸的孟津渡口会兵明誓,以激励将士激励天下诸侯。

然则,东周君还没来得及将那拗口的誓词念熟,又是秦国郡守前来知会:丞相吕不韦与上卿司马梗的车队已经到了城外郊野六十里之地,请君筹划礼仪,明日出城迎候。

情急之下,东周君连连点头应命。送走秦国郡守,东周君又紧急召来几个老臣密议,而后断然下令:派出密使连夜飞赴新郑,敦请韩国急速发骑兵五万,从河南道秘密包抄吕不韦后路;自己则亲率一万王师将士,以隆重仪仗出城“郊迎”,届时合力缉拿吕不韦司马梗,以为反秦第一举。东周君特意叮嘱密使:“务对韩王昌明此理:拿得吕不韦司马梗,便能胁迫秦王归还韩国故地,周室亦可复国。两厢得利,良机万不可失!”

洛阳距新郑不到三百里之遥,密使换马飞驰,两个时辰便到。

这时的韩王,正是那位已经在位二十四年且最善“乌龙”谋划的韩桓惠王。前述战国四大“乌龙”,前三乌龙尽皆这位奇谋国王之杰作。此公听东周君密使一番说辞,比东周君还兴奋,连连拍案赞叹:“妙也!大妙也!兵不血刃而复国脱困,堪称亘古奇谋也!”转身紧急召来老将韩朋,下令其立即调齐五万铁骑星夜秘密进入洛阳外河谷埋伏,务必一举擒拿吕不韦以为人质。

韩朋吭哧道:“秦军正谋东出,只恐此中有诈。怕,怕是不中。”

“何诈之有?如何不中?”老韩王顿时黑了颜面,“吕不韦只带三千人马入洛阳,你五万铁骑何惧之有?秦军尚未出关,纵使有诈,能片时之间飞出函谷关?待我拿得吕不韦,他再出关何用?此谋中,大中!”

“我王圣明,说中便中!”韩朋再不犹疑。

东周密使三更离开,韩国五万骑兵随后衔枚上路,清晨时分绕进了洛阳西北部郊野的山谷地带。思忖是一场小战,韩朋下令人马立即进入山林埋伏,偃旗息鼓不许埋锅造饭,军士只冷食歇息待战。部署方罢,韩朋登上山顶密林远眺,只见洛阳官道历历在目,骑兵突击顷刻即到,届时借东周君铺排礼仪之时冲出,擒拿吕不韦当易如反掌也。

初秋的太阳爬上了广袤的山塬,古老的洛阳沐浴在混沌的霞光之中。卯时刚过,东周君的王师仪仗宛若一片红云,悠悠然拥出了洛阳西门。肃穆的王乐弥漫在清晨的原野,《周颂·有客》的优雅歌词清晰可闻,当真一片祥和。王师迎出十里,西方官道有一片黑云迎面缓缓飘来。韩朋看得清楚,这支人马除了徒步行进的步卒甲士,便是苫盖得严严实实的连绵牛车,虽则成列,却并不整肃,咣当轰隆之声弥散原野,活似一支商旅车队。

“好事!”韩朋嘿嘿冷笑,“财货全收,教小东周干瞪眼。”

“将军万岁!”山顶几员骑将顿时呼喝起来。

此时,红黑两片大云在悠扬肃穆的乐声中相遇了。破旧却不失雄浑古朴的王亭之外的官道上旌旗开合乐声大作,诸般礼仪铺排了开来,依稀可见红黑两点在一片大红地毡上蠕动着……韩朋知道,东周君开始了冗长郑重的郊迎大礼。依着老规矩,这套礼仪至少也得大半个时辰,若稍增周旋,磨过一个时辰也不为多。

四野空旷山川如常。“啪”的一声,韩朋猛然甩下了红色令旗。

随着尖厉的号角,韩国骑兵分别从三个山口潮水般杀出,弥漫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向王亭包抄了过去。在这片刻之间,短促的牛角号连响三声,一字长蛇般排开在王亭外的千余辆牛车突然全部掀开了苫盖的牛皮,各自赫然亮出了一架大型弩机!车下驭手原本已经在停车之时撩下刮木,连车轮也用砖石夯得结实。此刻驭手挽住牛缰一声大喝,车旁三四名甲士飞一般跃上大车合力上箭。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奇特的长号,一千多张大型弩机箭雨齐发,正正对着原野上的红色骑兵铺天盖地浇了过去。

韩军将士满心一口吞下秦国丞相这方正肉,既掠大批财货,又大出一口多年被秦军压着打的恶气,心下丝毫没有强兵对阵的准备,乍遇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强大弩阵箭雨,顿时阵形大乱,在原野上胡乱冲突起来。当此之际,立功心切又料定秦军没有后援的韩朋正好率领百骑护卫冲出山谷,当即一声大喝:“司马!旗号发令:万骑一路,五路包抄冲杀,教秦军首尾难顾!杀——”长剑一挥,率领主力万骑便向王亭正面杀来。其余四万骑兵飞云般飘开撒在原野,从四面八方向小小王亭压了过来。

东周君正在亭外向吕不韦致洗尘酒,骤闻杀声大起,立刻做出一脸惶恐又愤愤然的模样嚷将起来:“我以大礼恭迎丞相,丞相却发大军攻杀,何其居心不良!”吕不韦一阵哈哈大笑:“东周君好权谋也!好!你来看看这支贼军如何下场!”说罢拉起东周君登上了王亭旁一架不知何时便矗立起来的三丈多高的云车。

云车上,白发苍苍的司马梗正在镇静自若地不断对掌旗司马发令,对漫卷原野的韩军全然不屑一顾。见吕不韦拉着东周君上来,司马梗不无揶揄地笑了:“丞相差矣!此君正欲号令王师里应外合,还是放他下去是也。”吕不韦一副恍然模样笑道:“原来如此,老夫何其蠢也!君自下车,号令王师去也。”东周君连连摆手:“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周室只有郊迎仪仗,何来王师?老夫倒是想观瞻一番,秦军战力究竟如何?”“好个观瞻!”司马梗冷冷一笑,“目下东周君所谋,无非是我这千张弓弩能否顶得住韩朋而已。顶得住,亭下便是仪仗;顶不住,亭下便是王师了。”东周君面色顿时涨红,只一串嚷着岂有此理,蒙受了莫大冤屈一般。吕不韦一摆手笑道:“水落石方出,此刻争个甚来,观瞻便是。”司马梗向原野遥遥一指忧心忡忡道:“东周君请看,韩军五路撒开遍野杀来,我只千张弓弩,分明是无法应对了。”

东周君从来没有登上过如此高的瞭望云车,鸟瞰原野分外苍茫视野分外开阔。遥见红色韩军遍野杀来,秦军一排弩机似乎滔天洪水前的一道短堤,眼看便要被洪水吞噬,东周君不禁开怀大笑:“天意也!秦军也有今日,两公已是老夫阶下囚也!”

吕不韦惊讶地盯着东周君,仿佛打量着一个怪物。司马梗再不理会,转身一声令下,掌旗司马将晴空下的大纛旗猛然画得一大圈。随着黑色的“秦”字大旗在天空翻飞旋转,无数牛角号呜呜吹动,长长的牛车弩机阵迅速合拢,恰似一条黑色长龙突然收缩,一个弩机圆阵顷刻成型。

东周君的万余王师原本环列在王亭之外,秦军的牛车队则一字长蛇地排列在这个巨大的红环之外。秦军开初列阵阻击韩军,王师始则愕然,继则欣欣然地在外围作壁上观,只要看秦军笑话。不想秦军弩机此刻突然飞动收缩,弩机圆阵倏忽之间缩进了王师环形之内,王师仪仗竟成了牛车弩机的外围屏障。眼看外面韩军骑兵潮水般漫来,里面秦军弩机则蓄势待发,王师直要做了石板石磙之间粉身碎骨的物事。扮做司礼大臣的王师老将不禁大骇,血红着脸一声大喝:“鸣金四散!退开三舍——”吼罢跳上东周君的青铜轺车轰隆隆飞驰而去。匆忙拼凑起来的王师原本没经过任何阵仗,见大将先逃,乱纷纷鼓噪呐喊一声,四散落荒而走。

“!”云车上的东周君两眼一瞪喉头猛一呼噜昏厥了过去。

云车之下的原野上,已经乱纷纷铺开了一场奇特的攻杀。

韩国骑兵人多势众,然国力久衰,诸般装备老旧不堪——战马岁齿老幼不齐喂养精料不足蹄铁日久不修马力极是疲弱,马具笨重且破旧失修,兵器铜铁混杂长短不一,每骑士箭壶只有五六支长箭。更有甚者,这五万兵马是韩朋捧着王命金剑从三城紧急凑集而成,各军状况不一相互又无统属,冲杀起来全然没有章法。唯一能激励将士的,是韩朋事先下的全数夺秦财货的劫掠令,否则,还当真不知能否发动得第二阵多头冲杀?骑兵在平野上散开队形冲杀,原本对步兵阵形具有极大杀伤力。依战国寻常规矩,千张弩机结阵,大体当得两三万骑兵的猛烈冲击。目下韩国骑兵五万,照理秦军无法抵挡。然则,韩国骑兵对秦国步卒的弩机大阵反复冲杀,竟硬是不能突破这个小小的牛车圈子。两军战力之悬殊由此可见。

盖秦国军法极严,一应兵器装备只要入军,除非战场毁损,绝不许因任何保养修葺之疏忽失职而导致兵器装备效力降低。秦军弩机分为大中小三型:大型弩机专对城垣攻坚,每弩配备两百名大力步卒专司上箭发射,箭杆如长矛,箭镞如大斧,其威力堪称惊世骇俗。中型弩机专对骑兵战阵,是步卒列阵对骑兵的最有效兵器,弩机可车载可人扛,两人上箭一人击发,一次连发六到十支,箭杆箭镞比寻常的膂力弓箭粗大几分,对高速奔驰的战马具有极大杀伤力。小型弩机则是山地野战的轻弩,俗称“脚踏弓”,也就是以脚踩之力上箭,而后瞄准击发。此次秦军有备而来,千张弩机全部是中型弩,牛车厢内箭支满装满载,每弩带箭足在六千支上下,配备三卒也尽是技艺娴熟身强力壮的连发弩机手,连番应对韩军五万弱骑竟是从容不迫。然则,要彻底杀退或歼灭骑兵,弩机阵必须配以骑兵或步军冲杀。毕竟,弩机是结阵防守,射退敌军之后不能避长就短地去冲杀。再说骑兵灵动可躲可闪,若是纠缠不退,弩机阵再强也只能耐心周旋。

几番冲杀,韩朋知道了秦军弩机阵威力。本想退军,韩朋却畏惧韩王惩罚又垂涎吕不韦带来的财货大礼,寻思秦军之箭总有射完的时候,便督着几员大将似冲非冲似杀非杀地围着秦军回旋不去。秦军又气又笑,却也无甚妥善之法,只有与远远作势的韩军对峙。

“此其时也。”云车上的吕不韦笑了。

“丞相所言不差。”司马梗一点头转身下令,“伏兵夹击!”

“嗨!”掌旗司马应命,转动机关,将那杆高竖云车顶端还有三丈余高的“秦”字大纛旗呼啦啦大摆向西再猛然向东。如是者三,便闻隆隆沉雷动地,原先拥出韩军的谷口铺天盖地杀出了黑压压的秦军铁骑。一面“秦”字军旗与一面“蒙”字帅旗当先飞扬,在午后的晴空之下分外夺人眼目。四野韩军尚在惊愕不知所以,黑色铁骑已经风驰电掣般兜了过来,看气势足足在十万之众。韩朋面色煞白一声大吼:“东向新郑!突围——”一马飞出,红色韩骑发狂般蜂拥东逃。

然则已经迟了。秦军的牛车弩机阵在云车大旗摆动之时,已经松开刮木刨开夯轮砖石缓缓发动。此时,一条展开的弩机长龙恰恰迎在当面,号角凄厉箭雨齐发,韩军如同潮水陡遇山岩,轰隆隆又卷了回来。背后蒙骜铁骑又排山倒海般压来,三面兜开的扇形远远超过了韩军的驰突之力。片刻之间黑红交错杀声盈野,整个大洛阳都在瑟瑟震颤……仅仅半个时辰,三川原野在秋日暮色中沉寂了下来。

“禀报丞相:上将军已经率军攻韩!”

“好!”刚刚走下云车的吕不韦对蒙骜的军务司马一挥手,“转告老将军:我与上卿入洛阳,等候韩王特使,不立约不收兵。”

“嗨!”军务司马飞马去了。

司马梗摇摇头道:“韩王会来媾和?他若求救魏赵,我十万大军只怕少了。”

“上卿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吕不韦遥望着东方新郑悠然一笑,“自古兵家以政道为本,政道不明,虽孙吴无可施展。这老韩王乃天下第一‘奇人’。多疑若老狐,颟顸若草驴,小处锱铢必较,大处浑然无觉。以此公之心,大兵压境而求救强邻,终得受强邻要挟,或割地相报,或财货酬劳;秦军杀来,无非也是图地图财;唯其两方均要土地财货,老韩王必选秦国。”

“却是为何?”

吕不韦扮着韩桓惠王老迈矜持的语调一摆手:“割地与秦,一举两得也。既消弭兵祸,又结好秦国。求救强邻,则一举三失也!始招兵祸,继折财货,又罪山东。”

“甚甚甚?匪夷所思!”司马梗的雪白胡子翘得老高。

“若非如此,如何是天下第一奇人?”吕不韦一阵大笑,“以老韩王想来,若求救魏赵,便得先顶住秦军。顶不住,要亡国。顶住了,强邻再来援救,韩国还得割肉犒劳。再说,你只向魏赵求救而不理其余三国,楚燕齐不能分一杯羹,不是得罪人么?这便是老韩王的一举三失!如此比较,老上卿说他会不会与我媾和?”

司马梗连连摇头:“如此揣摩,未尝闻也!”

吕不韦笑道:“我料,韩国特使至迟三日内必到。”

“离奇荒谬,只怕未必。”

“好!我与老上卿赌得一赌。”

“呵呵,老夫不赌海外奇谈。”

“不韦单赌:韩使若来媾和,老上卿领三川郡守三年!”

司马梗目光连连闪烁,终是笑了:“如此赌注,老夫却盼你赢矣!”

“一言为定。”吕不韦转身下令,“军马入洛阳!”

三日之后,韩国特使果然火烧眉毛般赶到洛阳,提出割让两城请秦国退兵。吕不韦问哪两城?特使说了颍水西岸两座小城的名字。吕不韦只摇头不说话。特使换了两个稍大的城池。吕不韦还是只摇头不说话。特使满面通红,吭哧半日道:“巩城、成皋。再、再大就只有新郑了。终、终不能秦国割我都、都城也!”吕不韦不禁莞尔:“巩城,算得韩国城池么?”特使高声道:“巩城固非韩国,然韩国救东周,东周已经将巩城割给了韩国!”吕不韦哈哈大笑:“贵使是说,用秦国之城救韩国之急么?老韩王果真好盘算也!”特使大是难堪,低头嘟哝道:“索性秦国再自选一城。除了新郑不中,其余都中。”吕不韦淡淡道:“成皋、荥阳 。否则与蒙骜上将军说话。”特使默然片刻狠声跺脚:“中!便是这两城!秦国何时退兵?”吕不韦悠然一笑:“城池交割完毕,我军不再攻韩便是。退兵不退兵,与韩国何干?”特使吭哧片刻急迫道:“也中!丞相立即派员随我割城,一面知会上将军停攻新郑,可中?”

“也中。”吕不韦大笑着学了一句韩语,“只是不能给我空城。”

“中!除了撤出守军,民人财货不动。”

“好!书吏立约。”

次日,老上卿司马梗随同韩国特使顺利接收了两座要塞城池。秦军停止了对新郑的围攻,大军驻扎在成皋、荥阳之间的汜水河谷,蒙骜星夜赶来洛阳。

原来,接到小东周联结诸侯谋秦的急报,吕不韦蒙骜嬴异人君臣三人已经商议好连番对策:吕不韦偕新上卿司马梗为特使入东周,以抚慰之名突然擒拿东周君;蒙骜亲率十万铁骑秘密东出,歼灭最有可能援救东周的韩军;若一切顺利,蒙骜大军则立即继续攻韩,压迫韩国献出成皋荥阳两城,与周室的三川王畿合并为三川郡;若皆无意外,则以饱有军政阅历的司马梗为新的三川郡守,着意经营为秦军山东大本营;若攻韩顺利,蒙骜则回军三川郡驻扎绸缪,来年大举进攻山东六国;除了协调各方,吕不韦着重处置周室遗民,使三川郡不留后患。

到目下为止,一切都按照秦国君臣的谋划进行着。

吕不韦与蒙骜司马梗一番计议,立即按照既定方略铺排开来:吕不韦颁布丞相令,宣布正式设立包括成皋荥阳在内的三川郡;秦王王书三日内到达,王命上卿司马梗兼领三川郡守,整饬民政聚集粮草,以为山东根基;蒙骜秘密调集关内秦军陆续东出,屯扎于三川郡内各险要地段休整练兵,准备来年大举东进。

大局部署就绪,吕不韦立即与一班随行吏员清查典籍,讯问被缉拿的周官,草拟各种文告。三日之后,洛阳四门张挂出第一张《秦国丞相令》:东周君反秦作乱,不株连三族,只依法斩首本族满门!周室封地取缔,全部王畿之地统归秦国三川郡;周室遗民之处置,待秦王诏书颁行后确定。

“丞相全权处置周事,何须请王书也!”司马梗大是不解。

“周室虽小,终究王畿,审慎为是。”

“老夫听着不对。”

“实言相告,”吕不韦见司马梗一副穷追究竟的神色,不禁一笑,“全权者,不变既定方略之谓也。当年灭周时昭襄王已经有明确方略:秦法治周。我欲稍变,焉得无王书?”

“你欲稍变?要立新法治周?!”司马梗更是惊讶。

“我变不在这个‘法’字,却在一个‘治’字。”

“变治?民无治则乱。你却如何变?”

“治变为化。秦法化周,化周入秦。老上卿以为如何?”

“只怕难也!”司马梗连连摇头,“当年周室灭商也是一个‘化’字,化出了甚?化出了武庚之乱!你要化周,只怕王族老臣们第一个反对。”

“唯其如此,方须上书劳动秦王也。”

“老夫也不赞同!”司马梗慨然拍案,“依法治国,政之正也!”

吕不韦淡淡一笑,转身从靠墙大铜柜中拿出了一卷竹简道:“此乃我草拟的上秦王书,老上卿可先行斟酌一番再说。”司马梗显然没有想到吕不韦已经草拟好了上书,惊讶接过打开,瞄得几行,不禁神色肃然地一气看了下去——

臣吕不韦顿首:周室尽灭,三川郡成,唯周室遗民之处置颇费斟酌。臣领三十余吏备细查勘灭周八年之治情,多有不如意处。一言以蔽之:东周之乱,与我秦法急治不无干系也。盖周人特异,王道久远,望重天下,故能以微弱之势而久存战国矣!我以实力灭之可也,我以强法初治不可也。为彰显秦法之包容天下,臣拟四字方略:化周入秦。何谓化?秦法为本,力行经济,缓法治民,分而治之,磨合入秦。具体言之:留祭祀之地,改其嫡系,另立周君;王族迁秦国腹地,周君领新嫡系留居宗庙之地。此谓夺其势而安其民,缓强法而成我事也。我王当审慎思之也。

人或曰:周室化商而有武庚之乱,我岂能为?臣曰:时移势易也,不可同日而语也。周行诸侯制,王畿之外皆诸侯,自当以法治而不当化之。秦行郡县制,凡我国土皆归我治,行秦法而化新民,无后顾之忧。更为长远计,秦国若不自此彰显秦法包容四海之博大,日后灭得六国,亦难免酿成汹汹祸乱也!是故,化周非但为今日大计,更为日后一统大计,若不从今日化周入手,后终措手不及也。

良久默然,司马梗向吕不韦深深一躬:“大谋在前,老夫谨受教。”

吕不韦连忙扶住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功臣,不禁一声深切的叹息:“老上卿片刻知我,国之大幸也,不韦之大幸也!”

“言重了。”司马梗呵呵一笑,“秦王与丞相渊源甚深,老夫之言淡如清风,岂敢当大幸两字?”吕不韦摇头道:“老上卿过谦了。这化周之策,阻力有二:一是王族大臣,二是军中大将。保不准,蒙骜老将军便要在此翻脸也。老上卿在军中资望深重,且说当得当不得大幸两字?”司马梗恍然大笑:“老夫又中你心战埋伏也,一通颂词,只要老夫做你说客。”

“莫急莫急,卡住了再说。”吕不韦由衷地笑了。

果然不出吕不韦所料,飞马急报的上书,一个月没有回书。

司马梗自己先急了,只给随从文吏叮嘱两句,兼程赶赴蒙骜军前。及至吕不韦知晓,早已追赶不及。三日后,司马梗又兼程赶赴咸阳。旬日之后,正在吕不韦焦灼不安时,司马梗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吕不韦快步迎出时,软倒在车轮下的老司马一扬手只说得“特使”两字,便晕厥了过去。

秦王特使是驷车庶长嬴贲与长史桓砾两位老臣。

桓砾宣读的秦王书大赞吕不韦化周方略思虑深远,末了说:“朝议虽有歧见,终以大局长远计而生共识:化周做特例行之。丞相但全权处置,毋生犹疑可也。”驷车庶长宣读的王书却是始料不及:封吕不韦为文信侯,以洛阳十万户为封地。两特使与在场官吏同声庆贺,吕不韦却没有丝毫亢奋之情,洗尘酒宴完毕,安置好两位特使老臣寓所歇息,匆匆来看望司马梗。

昏黄的风灯下,老司马睡得很沉。吕不韦唤过家老询问一番,知道老司马已经随行太医诊断服药而后安歇,方才大觉放心;回头又来王使寓所盘桓,两位老臣闻声即起,与吕不韦煮茶消夜,说起司马梗辛劳一番感慨唏嘘。

老桓砾说,司马梗是带着蒙骜与军中一班大将的上书赶回咸阳的。其时正是三更,东偏殿当值的老桓砾说,秦王已经歇息,请老上卿明日再来面君。老司马却硬邦邦一句:“三川民治如水火,当不得秦王一觉么?你若不报,老夫正殿钟鼓!”老桓砾二话不说,去寝宫严令老内侍唤醒了沉睡的秦王。迷迷瞪瞪的嬴异人被两名内侍架着来到东偏殿,一见司马梗又气又笑:“一丞相一上卿,又是明书全权,何事不得断,要本王夜半滚榻也!”老司马依旧冷冰冰一句:“一王滚榻,强如江山滚沟。”嬴异人不好发作,摇摇手道:“好好好,老上卿说事。”及至司马梗将来由说完,清醒过来的嬴异人捧着蒙骜等一班大将的上书却良久默然。

老驷车庶长说,当初吕不韦的上书一到咸阳,秦王急召几位资深老臣商议。除了他自己,铁面老廷尉反对最烈,声言化周策便是害秦策,行之天下后患无穷。老太史令更以国命证之:秦为水德,主阴平肃杀,天意该当法治,若无法治,便无秦国。不知何故,连已经不涉政事的阳泉君也进宫面君,指斥化周之策为居心叵测,力主罢黜吕不韦丞相之职。面对汹汹朝议,秦王只有搁置了吕不韦的上书。司马梗带来蒙骜等一班大将的上书后,秦王次日立即举行了在都大臣朝会,公然宣读了吕不韦上书与蒙骜上书,请司马梗与众臣廷争。

驷车庶长说,老司马驳斥太史令的一席话最终震撼了朝堂。说着从腰间皮袋摸出了一张羊皮纸,老夫从史官那里抄录了老司马这番说辞,你且听了。

“以国命之说非议化周之策,大谬也!水德既为秦之国命,何以孝公之前三百余年不行法治也?何以商君变法时,举国老臣皆以穆公王道为天意,而不以法治为天意也?不行法治,王道为天。法治有成,法治为天。究其竟,上天无常乎?朝议无常乎?商君有言:三代不同礼,五霸不同法;故知者作法,不肖者拘焉!今丞相吕不韦审时度势,不改秦法,亦不拘成法,唯以民情而定治者,此乃商君变法之道也!公等拘泥成法,笃信虚妄,不以秦国大业为虑,唯以恪守祖制为计,秦国安得一统天下也!”

“正是这番廷争,举朝非议之声顿消。”老庶长分外感慨。

“也还有蒙骜硬匝匝的撑持。没有司马梗,谁说得动这班虎狼大将?文信侯,天意也!”老桓砾一副深知个中艰难的神色唏嘘感叹着。

“又是天意!”吕不韦淡淡一笑,一丝不易觉察的泪水从细密的鱼尾纹渗了出来。此时一声雄鸡长鸣,吕不韦站起来一拱手告辞去了。时当深秋,霜雾朦胧,吕不韦踽踽独行,心绪复杂得麻木无觉,洛阳王城空旷清冷的长街也虚幻得海市蜃楼一般……若非西门老总事与莫胡带着几个仆役找来,吕不韦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迷路了。

三日后,吕不韦丞相令颁行洛阳:阳人聚 半县之地留周王族后裔聚居,建庙祭祀祖先;周室王族后裔之嫡系重新确定,立唯一没有参与作乱的一个王族支脉少年为周君,奉周宗庙;其余周室老王族万余户遗民,全数迁入关中周原,置换出同等数量的老秦人填充大洛阳。

周人终于默然,完全没了脾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上天赋予的命运。

新立的不足一百户的王族后裔,留在汝水北岸的阳人聚,开始了建庙耕耘的莘莘劳作。其余万户之众,在秦军的“护送”下回到了久远的祖先之地,真正开始了由周入秦的痛苦的脱胎换骨。也只是在此时,周人才恍然悟到了目下这位秦国丞相的宽仁——虽执秦法,却没有对东周君行九族之刑,果真以秦法的叛乱罪行刑,周王族只怕便要灭绝。虽迁关中,这些王族后裔的周人实际上却是回到了遥远的根基之地——周原,重操耕稼,尚可遥念祖先。若非如此,这些真正的王族后裔只怕当真便要绝望得投溺渭水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周人终于百般艰难地化进了战国新潮。

倏忽之间冬去春来,吕不韦回到了咸阳。

刚入四月,山东便传来捷报:蒙骜率二十万大军渡河北上,一举攻克晋阳 ,正挥师南下猛攻赵国腹地。吕不韦立即派出干员出河西接收晋阳,并筹划设立太原郡 [1] 。方过三月,又来捷报:蒙骜大军连克赵国榆次、新城、狼孟等大小三十七城,赵军连连败北。吕不韦直觉太过顺当,深恐蒙骜中赵军诱敌之计,连忙赶赴三川郡与司马梗商议。司马梗认为吕不韦顾虑不无道理,提出:为防万一,派老将王龁率五万精锐铁骑猛攻上党以为策应,使赵国不能从侧后袭击秦军。吕不韦欣然赞同,请准秦王嬴异人,当即命王龁率兵北上策应。及至入冬,王龁军传来捷报:上党大小城邑全数攻克,险要陉口全部占领,斩首六万,赵军败兵三万余逃出上党之地!已经赶回咸阳的吕不韦立即亲赴晋阳,正式设置太原郡,辖晋阳与上党之间全部新得的大小四十余座城池。

在此期间,蒙骜大军东寻赵军主力不遇。本欲猛攻邯郸,又恐激得赵国调遣云中边军回防,遂休整两个月。次年开春挥师南下,一举攻下魏国大河北岸的两大要塞——高都、汲城,斩首八万。拔城不多,魏军主力却大半覆没,以致逃回大梁还溃不成军。蒙骜接着挥军东进,越过魏齐之间的大野泽直逼齐国边境。

山东六国大为震恐,一场救亡图存的合纵开始了艰难的谋划。


[1] 太原郡,太原,古名大原。《诗·小雅》:“薄伐 狁,至于大原。”《传》:“高平曰太原。”《疏》:“太原,原之大者。”太原为郡,自吕不韦治秦始,治所在晋阳。

布衣有大义 凛说信陵君

重组合纵,是两位草庐布衣鼓荡起来的。

自河西不辞而别吕不韦,毛公薛公回到了邯郸,将一切与吕不韦嬴异人相关的余事处置妥当,欣然来见信陵君。正在与门客斗酒的信陵君出迎,立即将薛公毛公裹进了酣热的酒阵。毛公与薛公一对眼神,放量痛饮起来。及至月上林梢,几个门客醺醺大醉相继被人抬走,林间亭下只剩下了毛公薛公信陵君三人。一番醒酒汤后,侍女在茅亭外草地上铺排好茶具座案,三人酒意兀自未尽,大碗牛饮着香醇的酽茶,林间月下海阔天空。

“老夫三千门客,此六人号为酒中六雄,六雄!”信陵君脸膛亮红白发飞扬,脚下落叶婆娑,手中大碗飘忽,“老夫不以为然,约好今日与六雄林下鏖酒!结局如何?老夫大胜也!两公便说,老夫该当何等名号?啊!”

“该当王号!”毛公猝然一喊,响亮非常。

“毛公多戏言也!”信陵君呵呵酒笑不无谐谑,“薛公庄稳,请赐老夫名号。”

“王号正当其人。”薛公也是清清楚楚一句。

“酒仙也乱矣!”信陵君摇头大笑,“老夫无得名号,今日酒战终无正果也。”

“嘿嘿,差矣!”毛公一笑,“非为无号,乃君无规矩也。”

“老夫无甚规矩?”信陵君顿时板起脸,虽是佯怒,却也逼人。

毛公不管不顾道:“世间名号,自来有规矩。譬如我等两人,论名号,薛公是酒神,老夫才是酒仙。信陵君以薛公为酒仙,又拒酒王之号,谈何规矩矣!”

“噫!酒仙酒神还有规矩?你且说说。”

“此中规矩在于二。”毛公嘿嘿一笑,“其一,神、仙之别。自来神圣相连,大德大能谓之圣,圣而灭身谓之神。神者,天官也。但有神号,必有职司。譬如后稷升天为周人农神,神农氏升天为荆楚农神,公输般升天为天下工神。其余如风云雷电如名山大川,皆为神号。何也?天界职司之谓也。一言以蔽之,无职司不是神。仙者何?天界散人也。奇才异能谓之名士,名士身死谓之仙也。譬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俞伯牙独琴、庄子梦蝶、扁鹊不为医官而只矢志救人,等等等等,方得为仙,此其谓也。一言以蔽之,凡仙,有奇才异能而无权责职司。此乃神、仙之别矣!”

“算得一家之言。其二?”

“其二,饮者酒风之别也。”毛公分外来神,“秉性豪侠,不苟酒令,每每海饮不醉,且能谈政论事者,谓之酒神也!此等人若薛公,若当年之张仪、孟尝君者皆是。散漫不羁,酒量无常,初饮有飘飘然酒意,然却愈醉愈能饮,愈醉愈清醒者,谓之酒仙也!此等人若本老儿,若当年之樗里疾、春申君者皆是。”

“如此说来,老夫算得酒神一个!”信陵君慨然拍案。

“张冠李戴,非也非也。”毛公嘿嘿直笑。

“这却奇也!老夫再饮三斗无妨,如何当不得个酒神之号?”

“经神、仙共议:信陵君非神非仙,当受王号也。”毛公一本正经。

“老夫自来饮酒,唯闻酒神酒仙之号。酒王之号,未尝闻也!”

“非也。酒徒、酒鬼、酒痴、酒雄、酒杰诸般名号,信陵君不闻么?”

“那却与老夫何干?”

薛公猛然插了一句:“酒号如谥号,酒王唯酒号之最,寻常饮者自然不知也。”

信陵君目光一闪:“你说,老夫如何当得酒王之号。”

“好!”毛公没了惯常的嘿嘿笑声,“王号者,德才位望也……”

“休得再说!这是酒号么?”信陵君拍案打断。

“老夫直言了。”薛公肃然起身对着信陵君深深一躬,“公子身负天下厚望,当了结客居生涯,回大梁即魏王之位,中兴大魏,以为中原抗秦屏障。”

“你……”信陵君不禁愕然,“两公蓄意,陷无忌于不义?”

“公子且坐了。”毛公嘿嘿一笑将信陵君扶到案前就座,“蓄意也罢,临机也罢,一言以蔽之,公子不做魏王,中原文明便将覆灭也。”

“危言耸听。”

“公子差矣!”薛公大步走了过来,“方今天下,秦国一强独大。反观山东六国,赵国已呈衰微之势,齐国偏安海隅,楚国支离破碎,燕国一团乱麻,韩国自顾不暇,无一国堪为合纵轴心也!唯有魏国,国土虽大销,然终存河外腹心,沃野千里人口千万。更为根本者,魏国有公子在焉!公子文才武略名动天下,更是王族嫡系,在魏众望所归朝野咸服,若能取当今平庸魏王以代之,何愁魏国不兴山东无救?”

“嘿嘿!小也小也!”毛公竹杖当当打着石板,“公子若做魏王,先退秦,再变法,而后便当与秦国一争天下。王天下者,必我大魏也!安山东,何足道哉?”

良久默然,信陵君喟然一叹:“两公之论,犹赵括纸上谈兵也!”

“何以见得?”薛公神色凝重,显然是要说个究竟出来。

“两公坦诚,无忌也照实说了。”信陵君指节敲着案头,“一则,此举大违人伦之道,无忌不屑为也。方今魏王,乃我同胞,秉命即位,我何能取而代之也?二则,方今魏王虽则平庸,却无大失。当年,我私盗兵符、擅杀大将而不获罪,足见其宅心仁厚也。当年,魏王欲结秦灭韩,夺回祖先旧地,我力谏,王从之,足见其明断也。无忌客居赵国,自愧有背于魏王也,无得有他。若能回魏,助王可也,何得夺王自立而引天下侧目。”

“公子大谬也!”薛公慨然正色,“但为国君,国弱民疲便是第一罪责,何谓无大失也?好人未必做得好王。公器之所求,非好人也,乃好王也!”

信陵君正要说话,毛公一阵嘿嘿连笑:“公之迂腐,老夫今日始知也。告辞!”当当点着竹杖走了。薛公一怔一笑一拱手,也飘然去了。

此后两年,毛公薛公竟从世间消失一般,任信陵君派出门客如何在邯郸市井寻觅,也是不见踪迹。信陵君没了直抒胸臆的诤友,顿觉百无聊赖,自是郁郁寡欢,沉溺酒棋色乐,一时大见颓废。

蒙骜大军攻魏,魏国君臣大是惊慌。安釐王魏圉与一班心腹连夜密谋,终究一无长策。安釐王脸色阴沉下来。良久沉寂,一老臣低声道:“臣有一策,我王或可斟酌中不中?”“有策便说,何须吞吐。”安釐王自己虽无见识,却最烦没担待的臣子。老臣更见惶恐:“请王恕臣死罪,臣方敢言。”安釐王不禁大是烦躁:“病急乱投医,况乎社稷危难?纵然错谋,何来死罪?快说!”老臣终是嗫嚅道:“魏有一才,我王记得否?信陵君……”吭哧着打住了。安釐王目光骤然一亮:“你是说,请信陵君回魏抗秦?”老臣不敢应答,只低着头不看安釐王。另一个将军促声接道:“末将愚见,信陵君不会回魏!”

“为何?”安釐王大惑不解。

“不会!”那个将军还没有说话,先前老臣一反惶恐之态断然插话,“信陵君深明大义,若大王诚意释嫌,公子必能回魏!”

“何谓诚意释嫌?”

“公子离国,由兵事生嫌。欲以解之,自当仍以兵事。老臣之见,以举国之兵并上将军之印委公子,可见我王之诚也!”

安釐王一番思忖终于拍案,立即命老臣为秘密特使兼程奔赴邯郸。

老特使没有想到的是,信陵君一听是魏使,竟严词拒绝且不许门吏再报。如是三日,老特使竟连信陵君的面也不能见,焦灼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这日正在百思无计兀自后悔自己说下了大话,却有驿馆吏来报,说一个竹杖老酒徒在门口大嚷要见魏使。老特使正在连说不见,已经有苍老的嚷叫声响彻庭院:“蕞尔魏使,不见我仙,你却能见得何人,啊?”老特使心下一动,连忙快步迎出肃然一躬:“敢问足下,可是老魏高士毛公?”老酒徒嘿嘿一笑:“你说是便是,老夫只要瞅瞅魏王王书,余无他事。”老特使惊喜过望,当即将邋遢肮脏的老酒徒请进正厅。老酒徒看罢王书,只说声你老等着,点着竹杖晃晃悠悠去了。

自对信陵君建言无果,毛公薛公愤愤然出游赵北燕南。在老卓原的天卓庄盘桓了半年有余,其间恰逢赵国大礼护送秦国王后归秦,毛公薛公顺便送走了赵姬母子。此后欲去齐国,却在济水东岸正遇蒙骜大军连绵驻扎,大野泽两岸所有的官道都被秦军封锁。薛公说:“不妨见见蒙骜,一则可探听秦军意图,二则或可收弦高犒师 之功效。”毛公嘿嘿冷笑:“春秋秦军是偷袭之师,今日秦军明火执仗,还怕你知道?只怕去了便回不来也。”薛公问:“为何?”毛公连连点着竹杖说:“不闻蒙骜吕不韦交谊么?若那蒙骜硬要将你我送到咸阳去见吕不韦,你还指望回来么?”薛公恍然大笑:“呀!懵懂也!老兄弟说的是,不去了。”一番商议,两人终于还是赶回了邯郸,一路见山东庶民落荒遍野南逃避战,心下大为不宁,反复思虑,还是决意再见信陵君。正在此时,忽闻魏王特使入邯郸而信陵君不见,毛公机警,便有了驿馆酒徒的故事。

毛公见过魏王王书,回去一学说,薛公二话不说抬脚便走。

这时,平原君正在胡杨林下与信陵君艰难地周旋着。魏王特使入邯郸,赵国君臣大喜过望,以为信陵君必定是应声回魏重组合纵。谁知几日过去,事情竟眼睁睁僵住了。赵孝成王急得火烧火燎,本欲亲自去说信陵君,却又愧于当年对信陵君食言,自觉功效不大,便召平原君密议。自信陵君客居邯郸,平原君也自觉与信陵君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隔膜,政见之争,门客之争,后来直是信望之争,原本笃厚的交谊与亲情在不知不觉间淡漠了。虽说也时不时有酒宴酬酢,可连门客们都是心知肚明,两公子再也不是从前的两公子了。然秦军压境,赵国腹地已经大受威胁,此时只有根基尚存的昔日强国魏国与赵国合力,才有望重立合纵扭转危局,形势使然,一己恩怨也只有丢开了。

时当盛夏正午,信陵君散发布衣正在茅亭下自弈打棋,左手拈一枚黑子啪地打下,右手又拈一枚白子啪地打下,摇摇头又点点头,似凝神沉思又似漫不经心。平原君在亭廊外的草地落叶上沙沙走动,时不时说得几句,亭中信陵君也时不时应得几句,有一搭没一搭总是不入辙。良久,平原君终于入亭坐定在信陵君对面的大石案前,突然拍案高声:“无忌兄,山东存亡危在旦夕,兄当真作壁上观乎!”

“不作壁上观又能如何?”信陵君依然漫不经心地打着棋子。

“回魏为将,合纵抗秦!”

“回魏?老夫做阶下囚,你舒心么?”

“岂有此理!魏王王书搬你,何来阶下囚之说?”

“你信得君王之言,老夫信不得也。”

平原君顿时被噎得没了话。天下皆知,赵国食言于信陵君,始作俑者是自己,终无交代者也是自己。此事非但使赵国在山东六国信誉扫地,连秦国也是嗤之以鼻。至于平原君个人的豪侠声望,更是一落千丈,否则,自己能在如此急迫之时窝在邯郸不去奔波合纵么?每每心念及此,平原君愧疚不已。若是当初赵国遵守诺言,在信陵君不能回魏之时如约封给五城之地,只怕信陵君组成的封地护军也是一支抗秦锐师了,如何能教秦军长驱直入连夺三十七城?然则,一切都迟了。一步差池,赵国在丧师失地的危急关头再也没有了山东大旗的呼吁力量,景况比长平大战后的兵临城下还要难堪尴尬。那时信陵君一呼而列国救赵,根由便是山东战国以赵国为抗秦中坚,深信赵国是一个诚信武勇的大国,今日我救赵,明日赵便能救我!曾几何时,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信陵君公然如是讥讽,无异对平原君心头一剑。一阵愣怔,平原君猛然举爵大饮,沟壑纵横的脸上泪水漫涌而下。

“胜兄……”信陵君蓦然回头不禁惊愕万分,连忙起身过来一个长躬,“无忌无心之言,绝非重提旧事,兄何其介怀也。”

“失信者言轻,何怨于兄?”平原君起身一拱扬长去了。

信陵君望着平原君已显老态的背影,一时莫名烦躁起来。正在此时,门客总管领来了毛公薛公,信陵君不禁惊喜过望:“泥牛入海竟有归,无忌有幸也!家老,上酒!”

“今日非聚酒之时。”薛公肃然拱手,“但为君来进一言也。”

“何来客套,但说无妨。”

“我老兄弟从大野泽仆仆赶回,沿途所见不忍卒睹。凡城皆人心惶惶,凡村皆逃战岭南。中原之地已是生民涂炭,各国朝野皆如惊弓之鸟,与此前任何一次秦军东出均不可同日而语也。老夫直言,中原大险临头矣!当此时也,公子身负天下重望,独能闲散饮酒悠然打棋乎?”

“以公之见,我当自投罗网?”信陵君揶揄地笑了。

“魏无忌大谬也!”毛公一点竹杖直呼其名。

“何以见得?”信陵君微微一笑。

“国家者,国人之国也,非王者一人之国也!救亡图存,君何计较于一己恩怨?天下重魏,魏有君也!天下重君,君有魏也!魏无君则败亡,君弃魏则失天下之心也!魏王固非明君,然信陵君拒其救国之请,又岂是大才正道?君雄才大略傲视天下,宁与庸常之君恩怨必较而使魏国灭顶哉?”

“君与魏国,一体相依也!”薛公肃然一躬。

林下一片沉寂。信陵君的心被两位布衣老士子的话深深震撼了。大才失国,终为朽木。客居异国原本只说能襄助赵国军政,一展胸中所学,到头来却是处处受制逼得自己沉沦酒色,结局好么?长此以往,纵保一条活命,何异于行尸走肉也。心念电闪间信陵君拍案而起:“立备快马,兼程回魏!”

三日后,大梁郊野人山人海。魏安釐王带领文武大臣出大梁北门三十里,隆重迎接别国几近二十年的信陵君。大梁国人几乎是倾城而出,要见识见识这位肩负着魏人图存重望的邦国干城的气象。暮色时分,一团黄云般的烟尘从北方席卷而来。遍野百姓一阵乱纷纷呐喊:“马队来也!”“信陵君万岁!”马队渐渐清晰,信陵君的大红披风像一团火焰在飞动。伫立亭外高台的安釐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要举步下台,却软得烂泥也似……待一切整顺之后,安釐王当即在事先筑好的拜将台举行了堪称盛大的拜将大典,当着举国臣民向信陵君郑重拜下,授上将军印,授调遣举国兵马的虎符。当信陵君接过印鉴兵符时,长久郁闷的魏国人终于爆发了,漫山遍野吼声雷鸣,整个大梁都被这壮阔的声浪淹没了。魏国君臣奋激万分,围着信陵君异口同声地高呼了无数遍“振兴大魏”……

赵国的最后名将与最后边兵

平原君马队昼夜兼程北上了。

碰壁于信陵君,平原君绝望了,也伤心了。那一刻,他痛楚地咀嚼了自己种下的苦果,也真切地咂摸了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眼中是泪,心头是血,却没有半点儿奈何。信陵君在赵国君臣面前的冷漠高傲固然事出有因,身为当年当事人,时常负疚的平原君确实没有责怪信陵君之心。然则,还是在那一刻,平原君对信陵君的景仰荡然无存了,信陵君赖以巍巍然矗立在平原君心田的根基也骤然松动了。这个根基,是信陵君独有的节操与胆略,是那种忍辱负重不计个人得失而全力维护大局的德行魅力。唯其如此,信陵君五十余年领袖战国四大公子,风尘豪侠文武名士争相归附,成为苏秦之后山东六国公认的合纵支柱,虽客居赵国十余年而声威不减。在平原君心目中,赵国固然有负信陵君,然在整个山东六国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信陵君一定不会计较这些一己恩怨,一定会慨然出山。为了给信陵君一个结结实实的台阶,平原君派出几个得力门客前赴大梁,说动魏国两位王族老臣向魏王提出迎回信陵君合纵抗秦的谋划,使信陵君可以堂而皇之地回魏擎起合纵大旗,届时赵国立即全力响应,何愁合纵不成?发动这个台阶时,平原君心下已生凄凉——同为当年与苏秦一起周旋合纵的战国四大公子,今日危亡之时竟不能公然奔走合纵抗秦,情何以堪也!然魏王王书一发,平原君这丝凄凉顷刻消散了。他以为信陵君必能立马回魏,赵国只需谋划如何有力应和。及至信陵君几日不见特使,平原君才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反复思忖一番,最后还是亲自登门了。虽说多年来与信陵君龃龉不断,平原君还是相信,只要自己真诚说之,信陵君绝不会固执于往昔。平原君万万没有料到,信陵君竟直对着他心头一刀……

平原君愤怒了。

当晚,平原君匆匆进宫对赵孝成王说了大体经过。孝成王顿时皱起了眉头,连连长叹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见赵王如此窝囊,平原君雄心陡起慨然拍案:“我王毋忧!数十年来赵国独抗秦军,血流成河伏尸如山,山东五国受恩多矣!今彼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以为联手合纵仅是赵国抗秦之需,岂非大谬也!若论实力,只怕唯有赵国尚可自救,他国终归还得靠赵军血战。而今,无须看他人脸色,老臣请命北上,调十万边军飞骑南下,先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其时合纵局面自开,强如畏缩乞求也!”

“好!王叔气壮,赵有救也!”孝成王当即拍案。

平原君马队临行时,门客报来说信陵君已经回大梁去了。平原君只淡淡一笑,马鞭一挥轰隆隆去了。

两日之后,马队抵达雁门郡。一线河谷穿行于苍莽山塬,山势分外险峻。走马行得一个多时辰,只见远处两座青山遥相对峙,各有孤峰插天而上,雁阵从两峰间向北飞去,雁叫长空山鸣谷应,在辽远的蓝天白云之下,恍若上天为南来北往的大雁在千山万壑中劈开了一道寒暑之门。

“雁门塞!兵家险地也!”一个门客兴奋地喊了起来。

“北出雁门关,人道李牧川!”另个门客也高声念诵了一句。

平原君望着险峻天成的雁门要塞,油然而生的豪迈中夹杂着沉甸甸的思绪。还是在与秦军上党对峙而长平大战尚未成局之时,平原君要北上阴山草原调边兵南下,赵括向他举荐了年轻的李牧。那时候,李牧还只是一个飞骑千夫长。平原君寻思赵括为少年才异之士,连赵国一班老将军都不放在眼里,却推崇一个少年骑士,其中必有原因。一到雁门关大营,平原君便亲自到骑兵大营访到了这位少年骑士。

平原君记得很清楚,他看了李牧的精湛骑射之后哈哈大笑,慨然拍着李牧肩头激励道:“小兄弟好身手!老夫举你骑将之职,独军杀敌!”赵军骑将是率领三千飞骑的将军,对于匈奴作战,这是基本的兵力单元,赵军任何一个骑士都以做骑将为莫大荣耀。然李牧似乎并不是特别兴奋,只一拱手:“骑将终是可做,谢过平原君举荐。李牧以为:赵军对匈奴,不可如此无休止缠战!”平原君大是惊愕,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对匈奴的战法是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确定的,简而言之,叫做“骑对骑,射对射,牙还牙,血还血”,赵军将士从此大觉扬眉吐气,这个小李牧竟说这是缠战?在平原君沉着脸不说话时,李牧却又开口了:“我军欲胜匈奴,必先固本而后一举痛击!不固本,虽百胜无以根除匈奴,终至陷于世代纠缠。”

平原君惊叹不已,与这位少年骑士在山月下整整说到天色曙光。重新部署大军时,平原君力举李牧做了骑将,便率领大军南下了。此后便是长平大战,赵国边军几乎全数南下本土与秦军血战。还是平原君担保,赵王任命李牧做了云中将军,率领仅有的万骑边军与匈奴周旋。

从此,这李牧开始了他那独特的固本之战,只护卫着赵国云中郡的草原不动。开始时,赵国本土大战连绵,朝野都认为李牧的坚守是明智的。更兼李牧还有一绝:虽只有一万人马,可匈奴大军趁赵军主力南下连忙铺天盖地压来时,却连李牧军的踪迹也找不见。匈奴单于索性挥军南攻雁门关,又被李牧军闪电般从草原深处杀出,雁门关六千守军也强弩疾射鼓噪杀出,匈奴全军溃乱,骑士死伤六万余,无奈悻悻退兵。如是三次,匈奴打消了越过李牧边军而径直南下攻赵的打算,只轮番骚扰赵军营地与牧民草原,引诱李牧追击。李牧却是奇异,只要匈奴骑兵杀来,便早早没了踪影,匈奴骑兵但退,军营里又是人喊马嘶炊烟袅袅,只是绝不追击匈奴的小股轻骑。

天长日久,李牧边军面目全非。

赵王特使的说法是,非商非牧非军非民,四不像!活匈奴!

原本保护牧民交易的四千飞骑,变成了奇特的“军代商”。这支马队收了赵国牧民的牲畜皮革盐巴粮食,摇身变做驮马商旅,深入草原与匈奴小部族做生意,交易完毕立即回程;若遇匈奴轻骑骚扰,便有接应飞骑杀出,驮货马队趁机脱身;回到营地,交易货物立即发还牧民,边军只二十取其一地收税,或钱或物不论。若有匈奴部族欲与赵民交易,边军也同样替代。其时,匈奴游骑遍布草原,赵国边民饱受劫掠,根本无法正常市易。军代商一开,边民大悦,竞相将多余物事交李牧军代为交易。后来各族聚议,说李牧边军苦甚,坚执将边军的收税提到了十取其一。如此数年,李牧军的财货战马皮革兵器宗宗丰厚,装备之精良远超匈奴的贵族骑士:每骑士拥有三匹雄骏战马、六口精铁战刀、三套精制的上等皮革甲胄、三副硬弓配五百支长箭。除此而外,全军还打造了一万张大型连发弩机、五万顶牛皮帐篷,囤积了大量的牛羊干肉与粮草。但扎营军炊,每个百人队日杀两牛,人人放开肚皮猛吃。饱餐之后在空旷的草原驰骋骑射,直到三匹战马都累得一身大汗。边民艳羡李牧边军,精壮纷纷拥来从军。李牧以当年吴起遴选“魏武卒”之法考校,从军者非但要精通骑射,更要体魄雄健,下马可做步战勇士。扩军人数虽则不多,却尽皆精锐无匹。

另有三千飞骑专门看守遍布五百里山头的烽火台,搜集囤积狼粪。

三千通晓匈奴语的骑士组成了间谍 营。每个间谍带两只上好的信鹞,装扮成匈奴牧民,撒向广阔的大漠草原。一支万余人的边军,竟有三千间谍,可谓空前绝后。

其余主力飞骑由李牧亲自统领,骑士全部皮装轻甲弯刀硬弓,远观与匈奴骑兵没有丝毫区别。这主力马队的任务只有一个:日夜漂泊草原,与匈奴只作无休止的归去来兮的周旋,却绝对不许交战。李牧的军令是:“匈奴但来,急入收保,有敢擅自捕获匈奴者,斩!”

如此三五年周旋,匈奴对李牧无可奈何。而李牧的边军则在国府没有拨付分文的情势下,已经壮大到了五万精锐飞骑,更兼粮草财货丰厚军辎装备精良,其战力非但已经远远超过了疲惫已极的本土赵军,而且远远超过了一味野战的匈奴骑兵。

此时,非议李牧的声浪弥漫了邯郸。一班与秦军血战后仅存的将士更是不满,纷纷指斥:“多年一仗未打,边军肥得流油,李牧究竟意欲何为?”赵王派出特使视察李牧边军,回来将“四不像”与“活匈奴”之象一通禀报,赵国朝堂炸开了锅!此时,秦军攻逼赵国的浪潮已经回缩,赵国君臣在合纵胜秦之后又是踌躇满志,忽然醒悟一般,纷纷指斥李牧畏缩不战徒使大赵受辱于胡虏。孝成王大以为是,立即再派特使赶赴阴山军营,敦促李牧立即大战匈奴。年轻的李牧只是冷冰冰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依然如故地与匈奴归去来兮地虚与周旋。

孝成王发怒了,立即召回李牧,改派乐乘为将出战匈奴。

平原君记得,那次自己没有劝阻赵王,李牧做得太过分了。

然则,急于对匈奴作战的结局却迅速证实:李牧没有错。

乐乘是名将乐毅的儿子,赴任之后立即集中李牧散开的兵力对匈奴展开了反击战。一年半时间全军出击十六次,非但没有一次捕捉到匈奴主力决战,反而每次伤亡骑士战马数千,许多精锐骑士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仅仅如此还则罢了,偏是赵国边民没了“军代商”,不堪边军驰突与匈奴的无常骚扰劫掠,纷纷逃亡秦国的九原与燕国的辽东,广袤的阴山云中草原迅速地凋敝,李牧的边军积累也几乎全数耗光。乐乘无奈,紧急上书邯郸,请求立即拨付大批军辎粮草,否则无法续战。

赵国朝堂一片惊愕!赵国君臣这才恍然想起,国府已经近十年没有向边军拨付分文了,这李牧却是如何撑持得不倒还能节节壮大?实在是奇也哉!

平原君力谏赵王重新起用李牧。孝成王终于接受了。可年轻的李牧却牛性发作,声称自己得了大病,已经不堪战场之苦。赵王又气又笑,第三次下书“强起”。强起者,不从也得从,违命死罪也!这次李牧没有说病,却对赵王提出了一个条件:“我王若必用臣,许臣战法如前,否则不敢奉命。”

二话不说,赵王立即答应了。

李牧重为云中将军,到任又是一任匈奴骚扰劫掠,只是游骑周旋。边民闻李牧复职,也纷纷回归故土,“军代商”又蓬蓬勃勃地恢复起来。三两年后,李牧的五万精骑全部恢复,万余张大型弓弩需得配备的十万射手兼步军也全部就绪,秘密演练娴熟。这年入秋,李牧下令:八千飞骑扮作牧民,邀集回到阴山草原的牧民们全部赶出囤积的牛羊马匹,一齐作远草放牧。一时之间,畜牧大纵,人民遍野,整个阴山南北的草原都热闹了起来。所谓远草放牧,是牧民在秋草之时先赶牲畜到百里或数百里之外的远处放牧,到天寒之时,再退回到大本营消受基地牧草。这是牧民千百年的放牧规矩,谁也不以为反常。

这三两年里,匈奴虽捕捉不到赵军,却也终于认定:这个李牧终究是个只知开溜的大草包。及至今秋边民远牧,匈奴游骑立即风一般卷来劫掠。赵军护卫牧民的几个千骑队一战即溃,竟被匈奴掠走了数以万计的牲畜。消息传到北海,匈奴单于再不疑虑,发动诸部三十万骑兵呼啸南下,要一举端了赵国云中郡根基。

烽火台狼烟大起!

李牧集中步骑十五万大军连夜开过阴山,在阴山北麓早已选定的河谷地带摆开了大战场。这是一片貌似无奇实则特异的山川之地,东西两道山梁如同阴山北麓张开的两道臂膊,搂住了一片澄澈大湖,撒开了几条淙淙小河。在草木莽莽山峦起伏的绿色大草原,谁也不会以如此一方山水为特异。然而,李牧蓄谋多年,对阴山南北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不知多少次踏勘比较,才认定了这方战阵之地,自然深知其中奥妙。

清晨时分,匈奴大军沉雷般从北方大草原压来。进入两道山梁之间,遥见湖水如镜河流如带,已经兼程奔驰了大半夜的匈奴骑士们一阵遍野欢呼鼓噪,纷纷下马奔向水边。大军中央的单于见状,略一思忖传下军令:“歇息造饭,半个时辰后一举攻过阴山!”片刻之间,匈奴大军满当当撒在了湖边河边的草地上。

骤然之间,一片牛角号凄厉地覆盖了河谷草原!

匈奴大军尚在愣怔,万千强弩长箭伴着喊杀声暴风雨般三面扑来。不待单于发令,匈奴骑兵飞身上马,洪水般向唯一没有箭雨的北口蜂拥冲杀。刚出两道山梁,又闻草原杀声大起,赵军两支精锐飞骑各从东西红云般压将过来。这五万飞骑乃李牧多年严酷训练的精锐之师,人各三马,战刀弓箭精良无比,较之匈奴贵族骑士的人各两马还胜过一筹。更有一处,李牧在战前已经重赏每个骑士百金安家,人怀必死之心,号称“百金死士”。五万飞骑十五万匹雄骏战马在大草原隆隆展开,气势慑人心魄,第一个浪头便将匈奴骑兵压回了河谷!

反复冲杀之时,赵军战法陡变——三面强弩大阵箭雨骤见稀少,八万步军列成三个方阵,挺着两丈三尺的铁杆长矛,从东西南三面森森压来,隆隆脚步势如沉雷,对蜂拥驰突的匈奴骑兵视若无物。匈奴骑兵向以驰突冲杀见长,大约以为天下只有这一种战法最具威力,否则,何以赵武灵王要胡服骑射?今日乍见中原步军军阵的森煞气势,一时竟是蒙了。

一头目大吼一声,率千余骑展开扑来。尚未入阵,便被森林般的长矛连人带马挑起,甩得血肉横飞,一个千人马队片刻间荡然无存。匈奴老单于大骇,弯刀一挥嘶声大吼:“冲杀北口!回我北海!”

那一战,匈奴大军留下了二十余万具尸体,而李牧军死伤不过万余。

一战成名,李牧却辞谢王命,没有回邯郸受赏受贺,而是率领五万飞骑一鼓作气向东北追击。连灭襢褴 、东胡两大胡邦,又迫使林胡邦余部举族降赵。匈奴大为震恐,老单于率余部远遁茫茫西域没了踪迹。此后至今十余年,整个北方胡人无一族敢犯赵国北疆。

……

北出雁门,越过赵长城百余里,是赵国边军的岱海大营。

时当暮色,牧人渐归,炊烟四起,高远的长调掠过草浪随风飘来——

牛羊如云李牧川

天藏飞骑大草原

不怕边军吃

不怕边军穿

只怕边军不吃不穿不动弹

长城自此无战事

胡马不得过阴山

我有李牧川

车马流水富庶年年

……

“一将之能,竟至于此也!”平原君慨然一叹,一马当先飞过一片片牛羊帐篷,终于进入了赵军营区。夕阳之下,一座城堡般的莫府 突兀矗立,在连绵无际的牛皮大帐海中俨然一座显赫的孤岛。分明莫府前并无军吏,马队未入军营却有大号呜呜长吹,一员黝黑粗壮的将军从莫府飞步出来。

“末将李牧,参见平原君!”

“李牧啊,今非昔比,你可是大有气象了!”

“边军气象,赖平原君之功!”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当言则言而已,还是将军雄略也。”

“聚将号!开洗尘军宴!”李牧令下,牛角号飞向辽远的草原。

洗尘军宴设在莫府前的特大型牛皮帐下,当真是闻所未闻的气势。三百多只烤整羊、六百多桶老赵酒、小山一般的燕麦饼、饮多少有多少的皮袋装马奶子,大帐外的草原上烤整羊的篝火映照得半边天都红了。没有军营常见的冷峻简朴,脚底是厚得人脚软的红地毡,眼前是两排环绕大帐摇曳着粗大羊油烛的六尺银烛台,摆放烤羊的食案是清一色的九尺白玉大案。所有将领全部与宴,个个肥硕壮健慷慨呼喝,腰挂镶金嵌玉的半月战刀,手捧恍若金铸的奇特的青铜大碗,豪阔得教人咋舌。

“如此军宴,虽匈奴单于亦见寒酸也!”平原君无法不感慨了。

李牧哈哈大笑:“边军没得国府一钱,但求无罪可也!”

“但有常心,何罪将军矣!”平原君笑叹一句,“只老夫不明,自来军中戒奢,何边军如此殷实豪阔,将士却能视死如归?”

李牧肃然拱手答道:“厚遇战士,善待人民,将无私蓄,军无掳掠,牧之军法也!如此虽厚财丰军,亦得将士用命人民拥戴。”

“禀报平原君!”一将高声插话,“云中边民常大驱牛羊数千入军,我军若是不受,边民便疑虑我军战力,逃亡他乡。近年来,云中牧民举家随军流动者不下三万户。边民有歌,‘不怕边军吃,不怕边军穿,只怕边军不吃不穿不动弹!’你只说,我等有甚法子拿捏!”

“来路之上,老夫也曾闻歌,只是不解其中奥妙也!”平原君重重拍案曼声吟诵,“不怕边军吃,不怕边军穿,只怕边军不吃不穿不动弹……民心也!战力也!老夫长见识也!”言罢哈哈大笑,分外畅快。

军宴结束,平原君拉着李牧转悠到了莫府外的草原。一汪醉人的明月压在头顶,无边的草浪飘拂在四野,两人久久无话。

“李牧,可闻秦军东出消息?”平原君终于开口了。

“间谍多报,如何不知?”

“你若南下,云中边军会乱么?”

“不会。然则,李牧不欲南下。”

“却是为何?”

“恕我直言。”李牧慨然拱手,“秦军全部兵力已达五十余万,且无虚师。目下抗击秦军,非赵军一力可当,唯赖合纵联军。李牧资望尚浅,既不能为合纵达成奔走,也无法做联军统帅,即便南下,徒添一将而已。李牧之见:六国联军唯以信陵君为帅方可服众,统兵制胜之才,信陵君不下白起也!李牧相辅,不增其制胜之力,反添其多头干扰。此其一也。”

“还有其二?”平原君有些惊讶——李牧显然已经清楚了他此行意图。

李牧呵呵一笑:“其二,与信陵君比肩作战,和谐莫如平原君与春申君。若赵魏楚三国合兵,韩燕齐三国助攻,由三位久经磨合的大公子统率,此战必胜无疑。”

“你是说,老夫带赵军与信陵君会合抗秦?”

“李牧以为,这是上上策。”

“可是,军力……”

“平原君毋忧。五万边军精骑全数南下可也!”

“如此你岂不成了空营之师?”

“十万步军尚在,危机时改做飞骑也是使得。”

平原君良久默然,泪水模糊了沟壑纵横的老脸。有得李牧这般杰出的大将,赵国可说是边患无忧矣!李牧若得为赵国上将军,赵国安得不重振声威?可是,一想到邯郸朝堂大臣们对李牧的种种非议,想到越老越是刚愎自用的赵王,平原君心头不禁沉甸甸的。赵胜老矣!无力左右国政了。然则无论如何,最后这两件事都要做好:一是合纵抗秦,二是力保李牧执掌赵国大军,舍此无他求也。

三日后,平原君率领五万精锐飞骑南下了。

马蹄如雷,弯刀闪亮,红色飓风掠过了辽阔的云中草原。

壮心不已 春申君奔波合纵

信陵君在魏国拜将的消息传来,整个郢都顿时亢奋起来。

楚国已经沉寂多年了。自白起攻克夷陵夺取老郢都,楚国尽失荆江地域东迁淮水南岸,至今已是三十年过去。楚顷襄王已经死了,继任的考烈王也已经在位十五年了。三十年中,除了顷襄王在东迁之初平定了江南十五城的小叛乱从而巩固了新郢都外,楚国几乎没有过任何一件使天下关注的大事。北上中原争霸的雄心再也不提说了,面对中原惊心动魄的连绵大战,楚国所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周旋”四个字。小心周旋者,既要立足山东六国阵营,又不能开罪于秦国也。秦国气势太盛时,楚国除了派太子到咸阳做人质,也时不时割让些许土地安抚秦国。秦国顿挫时,楚国也不再争做抗秦轴心国,而只做得适可而止。合纵救赵,楚国曾坚执拒绝做首倡之国。直到平原君率门客军南下,毛遂挺剑相逼,考烈王才适可而止地答应加入合纵。入则入矣,也绝不做联军主力,只出得三五万兵马罢了。如此三十余年周旋下来,楚国总算是没有大翻覆,落得个战战兢兢风平浪静,国力也稍稍殷实振作起来。

楚国君臣又活泛了。北上的议论也渐渐从无到有地多了起来。朝议最风行的说法是,白起恶死了,范雎退隐了,秦昭王老死了,天使秦国衰落也!当此之时,吕不韦逆天灭周,蒙骜东出掠地,岂非多行不义乎?若是山东合纵重开,楚国再无顾忌,北图大好时机也!

此时,信陵君拜将的消息传来,无异于一石入水涟漪大起。

信陵君何许人也!天下谁个不清楚?信陵君复出为大国上将军,其锋芒所指天下谁个不心知肚明?别说楚国君臣,便是郢都国人,也是奔走相告纷纷揣摩,人人都惶惶然欣欣然说叨不休。春申君府邸门庭若市,大臣们竞相聚来作国策之辩,纷纷要给楚国谋划重振长策。无论对策如何,那一派多年不见的昂昂之情已教人油然而生雄图之心。相互砥砺慷慨愈生,没有人再问究竟如何去做,只一口声呼吁——请命楚王,拥戴春申君北上首倡合纵!

春申君始终没有说话。宾客但来只是听,宾客但走只是送,末了只有一句话:“诸公高论,容老夫思之。”如此旬日,朝议愈加激昂起来,十余位元老重臣索性上书楚王,请行大朝议决。

这日暮色,王命到府,密召春申君立即入宫。

此时的春申君已经今非昔比,是楚国一等一的实权强臣了。在战国四大公子中,春申君在风华之年一直是没有做过秉国丞相的清爵公子,因多年追随屈原而招致一班贵胄声讨,只能做个周旋邦交的角色。其在中原的声望实力,远远不能与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三公子相比。春申君命运的转折,来自十五年前与秦国的一番艰难周旋。

楚顷襄王末年,秦国正当昭王气盛之时。顷襄王基于秦军已夺楚国荆江根基,深恐秦军顺势南下追击,拟派太子芈完到秦国做人质,以与秦立盟结好。春申君与芈完交厚,向顷襄王请命,陪着太子入秦做了人质。数年之后,顷襄王一病不起,飞书秦王请允准太子回楚,遭秦国断然拒绝。陪同的质使春申君思忖一番,来拜见应侯范雎,当头一句:“丞相认可楚太子乎!”范雎笑答:“是也,何须问也。”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刻开说:“今楚王只怕难以起疾,秦国不如放太子回楚也。太子继位,必感恩而忠心事秦,丞相也是功德无穷也。若不放太子,无非咸阳多一庶民耳。楚国若新立太子继任,则必不事秦,秦国失楚王之和,绝非上策也。请丞相思之。”范雎以为有理,禀报了秦昭王。秦昭王却说:“安知楚王非诈病也?可令我使与楚太子傅先回楚国探视,回来后再作计议。”

得范雎回复,春申君大是不安。反复思忖,虑及楚王也钟爱自己的敌手阳文君的两个公子,若耽延时日,楚王在病急之时立了新君则一切晚矣。春申君连夜与太子完密谋,将太子完装扮成太子傅的驾车驭手,随秦使车马队出咸阳回了楚国。春申君自己则留下来称病不出。两日之后,算计太子已经脱险,春申君自己来见秦昭王禀报:“楚太子已经离开咸阳回国,黄歇请死。”秦昭王大怒拍案,正要喝令斩首黄歇,应侯范雎上前低声道:“春申君以身殉主,王何成其忠义也?许其回楚,必为新王重臣,春申君宁不亲秦乎?”秦昭王恍然大笑,当即下座扶起春申君一番抚慰,随后立即派车马送春申君南下了。

回楚三月,顷襄王一命呜呼了。太子芈完即位,这便是考烈王。新王立即下书组朝:春申君为丞相,实封淮北十二县之地,以补偿昔年之功。至此,虚封多年的春申君一举成为楚国封地最大的权臣。后来齐楚龃龉,春申君上书楚王说:“淮北之地皆与齐国接壤,不易防守也。老臣请献淮北封地,换封江东一郡交臣治理,以为楚国根基之地。”考烈王慨然批曰:“春申君国之干城也!何言换封?加封江东一郡可也!”

如此一来,春申君便将封地都邑从淮北迁到了吴墟。吴墟者,故吴国都城之废墟也,后世称为姑苏者便是。其地傍震泽(太湖)处水乡,丰腴肥美,渔农工商百业皆旺,实在非同小可。春申君在吴郡大造城邑,广召门客,一时声威大振,活生生半个楚王。

势大未必心安。威赫之余,春申君毕竟还是想做一番功业的。仔细揣摩,要在楚国再像屈原那般折腾变法,显然是劳而无功也,只有在军政治民等几个易见成效且无争议的方面做些建树了。此等谋划之下,借着齐国衰微,春申君亲率十万大军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北伐”,一举灭了连一万兵力也没有的奄奄一息的鲁国。班师庆贺之日,在国史上大大记载了一笔:“春申君相八年,为楚北伐灭鲁。”有此一举,春申君成为楚国历史上为数极少且楚人最为看重的“灭国功臣”。大功之下,春申君又广召天下名士委任为治民之官。最为著名者,是将声名赫赫的荀子请到楚国,做了兰陵县令。由是春申君政声大作,在中原有了中兴楚国的名望。

此其时也,信陵君复出,春申君怦然心动了。

对一班鼓勇朝臣不置可否,那是因为春申君明白这班朝臣根本不知合纵为何物,以为只要大楚国振臂一呼便是天下响应。楚国已经多年沉睡,楚王心志究竟如何还很难说,而楚王不开口,再气势汹汹也是没用。毕竟,楚国是大族封地分治,地盘最大的还是王族。论目下实力,只要楚王与春申君联手,便有了楚国三分之二的土地人口,兵力粮草便能大体保障。春申君对合纵动心,根本的原因也在这里。虽则如此,在楚国首倡合纵,春申君却不能第一个动议,包括不能在没有国王的非朝议的场合下拍案赞同从而成为大臣拥戴的主倡人,而只能任由大臣们汹汹议论,自己只十分专注地听。之所以如此,在于春申君十分清楚,一旦楚国决定首倡合纵,必是自己出面,而自己若不以“迫不得已,受命为之”的姿态奔波合纵,一旦合纵失败便没有了退路,只有自己承担全部罪责。数十年间几度合纵,六国联军只胜过一次。每次合纵失败,自己的实力都猛跌一回。若非如此,何至于最后竟陪同太子做了人质?这是合纵抗秦的痛苦经历,数十年刻骨铭心,却教春申君如何忘却?当然,合纵也给春申君带来了天下声望,使他拥有了足以抵得十万精兵的“战国四大公子”名号,在楚国有了屈原之后无人与之匹敌的民心根基。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在实力连续顿挫的黯淡岁月中没有被昭、景、屈、项四大族吞没?一言以蔽之,有心合纵,无心请命。这便是春申君。

“群臣鼓荡,国人纷纷,相君何以筹划?”楚王开门见山。

“邦国大计,老臣唯我王马首是瞻。”春申君分外谦恭。

“若是合纵抗秦,得失如何?”

“论得失,须得先论成败。”

“相君就实说,此次合纵有几成胜算?”

“六成。”

“何以见得?”

“其一,除楚国之外,山东五国均受秦军兵祸,若倡合纵,其心必齐,兵力粮草必丰。其二,信陵君复出为魏国上将军,联军统帅无争议。其三,秦国正在低谷,君暗臣弱而急图功业,东出铺排过大。昔年秦昭王全盛之时,对山东开战尚从来都是一个战场,对其余战国还要不遗余力地离间拆散。如今嬴异人、吕不韦、蒙骜君臣三人秉国堪堪一年,未固根基便大举东出多方树敌,先轻率灭周再连攻四国,犯兵家大忌也。其四,周遗民怨愤甚烈,秦国新建之三川郡尚无扎实根基。东出秦军势大,就近根基却是薄弱。如此者四,合纵可保六成胜算。”春申君说得很是平和,并不见如何慷慨激昂。

“果真如此,楚国何得?”

春申君一阵沉吟方道:“这得看楚国介入力度。”

“相君不妨直言。”

“若依往例被动响应,以约派出三五万人马,败秦之后,至少可保中原各国十年内不再攻楚,至多可在淮北再争得三五城之地。若首倡大义,担纲合纵主力,则至少可得洛阳至函谷关之间的三百里土地,做得好,甚至……”春申君又是一阵沉吟。

“如何?!”

“楚国可一举北上,至少与赵魏共霸中原。”

考烈王牙关紧咬嘴角抽搐,良久无语,突然拍案:“本王不能一鸣惊人乎!”

春申君肃然一躬:“老臣之言一谋耳,我王可广纳他议而后断也。”

“当断则断,何须再议!”考烈王霍然起身一挥手,“左徒书命!”当着春申君的面,楚王的王书由口述、录写、誊抄、刻简、烙印等程式飞快走完,当即颁发到了春申君手里,直是空前绝后的快捷。王书只有短短几句话:“本王决意力行大义首倡合纵,今拜相国春申君黄歇为特使斡旋合纵,得调遣举国兵马粮草,郡县封地凡有抗命者斩!”

事情的进展比预想的还要顺当,春申君自然是“夫复何言”地感喟一阵,开始忙碌筹划起来。合纵路数春申君驾轻就熟。既然是首倡之国,便得先打出合纵的动议书,将首倡旗帜捧在手里。目下赵魏虽有举动,但合纵动议却尚未喊出,其因由必在信陵君对赵国君臣的冷漠尚未融化,信陵君与平原君尚在各自行动。此其时也,楚国出面正好。所以在奉书当晚,春申君先拟好了五封说辞不同的国书,楚王阅后加盖王印,派出快马信使兼程北上,分送中原五国。

三日之后,春申君带着一支千人马队匆匆北上。

第一站直奔大梁。魏国虽然无可避免地衰落了,但有信陵君这根擎天大柱,这个曾经领战国风气之先近百年的老牌强国任谁也不敢小觑。更为根本处,信陵君是唯一战胜过秦军的合纵统帅,也是这次合纵无可替代的统帅,只要与他先行沟通,最关键的兵力分派便做到了心中有底,春申君只需奔波聚兵便是。

“春申君,白发老去矣!”郊迎三十里的信陵君大是感慨。

“噢呀,无忌兄倒是壮健如昔了!”

信陵君的大笑中不无忧伤:“老夫十数年沉沦无度,何来个壮健如昔?你老兄弟只哄得我开心,却是无用也。”

“大大有用了!”春申君呵呵笑着,“无君便无合纵,有君自有六国。”

“多年未见,春申君老辣多矣!”信陵君拉着春申君进了郊亭一阵痛饮,突然凑到春申君耳边,“君当立即北上邯郸,稳住平原君……也代我致歉,无忌实在无心计较旧事也。”

“好!议定各国兵力,我便北上了。”

信陵君从腰间皮袋摸出一张折叠的羊皮纸:“此乃兵力谋划,兄可斟酌增减无妨。魏王已阅楚王国书,正待回书响应,你便来也。”

春申君打开羊皮纸飞快看得一遍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我兼程北上!”

“你我心领神会,无忌不做俗礼客套。”

就这样,春申君马队在大梁城外仅仅停留了一个时辰便绝尘北去。次日午后,马队抵达邯郸南门。来迎接的是赵王特使,说平原君巡北边未归,请春申君暂住驿馆等候赵王宣召。春申君颇是疑惑,赵国多年已无北患,兵祸分明在西南秦国,巡甚北边?然事已如此,也只有住下等候。谁知一连三日,赵王没有声息,春申君不禁焦灼起来。

“小吏参见平原君!”

春申君正在廊下思忖如何能强见赵王,却听得前院驿丞惶恐声音,心下顿时一亮,正要吩咐书吏去看,便闻腾腾脚步朗朗笑声一头霜雪一领大红斗篷已经火焰般卷到了庭院。

“老哥哥,赵胜请罪来也!”平原君当头一躬。

“噢呀,哪里话来,”春申君一把扶住端详,“平原君,老矣!”

“老哥哥的腰都粗了,谁能不老也!”平原君两只大手一比划间哈哈大笑,春申君不禁也连连点头大笑。在四大公子中,原是春申君生得最是英挺,蜂腰窄肩浓眉大眼,处处透着南国灵秀之气,与北方三公子的粗厚壮健适成鲜明对比。昔年孟尝君曾拍着壮硕鼓荡的肚皮戏谑:“春申君错生男儿身也,只怕我等老去,他那细腰也还盈手可握也!”春申君红着脸连连叫嚷:“噢呀,岂有此理了!南人腰粗得迟而已了,老夫之时,只怕比你还粗得一圈了!”众人一阵大笑,留下了这段趣话。

当晚,平原君邀集赵国重臣在府邸大宴春申君一行,饮酒间只字未提自己行迹。春申君素来机敏无双,见平原君不提,知其中必有不便,自然也绝口不问只是海阔天空。三更宴罢,大臣与门客散去,平原君留春申君于湖畔胡杨林下饮茶,春申君依然是默默啜茶只不做声。

“春申君,好耐性也。”平原君终是笑叹一句开口了。

“秦军攻赵最烈,赵国缄默,夫复何言了?”

“岂有此理!谁人说赵国缄默?信陵君么?”

“不是了!”春申君嚷得一句旋即正色,“信陵君郑重委托老夫:向平原君致歉。一句无心之言,老兄弟至于如此耿耿在怀了?”

“不说他也罢。”平原君沉吟若有所思,“赵国非缄默,唯虑一后患也。”

“噢?匈奴远遁,赵国还有何后患了?”

“燕国。”

“燕国?!”

“正是。”平原君点头意味复杂地一笑,“这燕国素来有一恶习,专一趁赵国吃紧时作背后偷袭。百年以来,燕赵大战小战不计其数,十有八九都是这只老黄雀恶习不改!长平大战后赵国势衰,燕国也在败于齐国后衰颓,原本可以相安。然燕王喜却故伎重演,屡屡密谋攻赵。一战大败,仍不思改弦更张。秦军攻占赵城三十余座而赵国不能全力抵御者,便是燕国同时聚集十余万大军偷觑我背后也。有邻卑劣如此,安得轻言合纵?”

“老夫若说得燕国合纵,赵国又当如何了?”

“燕国但能无事,赵军自是合纵主力!”

“数十年不与燕国交往也,容老夫一试。”春申君实在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平原君见春申君倏忽松劲,目光一阵闪烁慨然拍案:“春申君只管去说,谅无大碍也。这个燕王喜我知道,服硬不服软。春申君只给他挑明:燕国若要在此刻盘算赵国,我云中郡边军立即痛击燕国!李牧将军没有南下,便是对付燕国的后手!老姬喜若是颟顸不明,教他攻赵,看灭国者究竟何人也!”

“噢呀!原是平原君胸有成算,只借我做个说客而已了!”

两人哈哈大笑,直说到五更鸡鸣方才散了。

歇息得一日,春申君马队继续北上,兼程奔驰两日,第三日清晨看见了苍莽葱郁的燕山群峰与古朴雄峻的蓟城箭楼。谚云:望城三十里。依着邦交风习,使节历来在三十里时开始缓车走马,一则表敬重与国,再则也为免去在车马行人稠密处夺路扰民。春申君老于邦交,正要下令马队稍事歇息而后缓辔入城,依稀却见官道上一队骑士卷着烟尘飞驰而来,商旅车马庶民行人纷纷匆忙躲避。春申君知道绝非常人,立即下令马队转下官道树林以示礼让。正在此时,对面马队喊声响亮:“太子丹郊迎特使——”春申君不禁愕然。喊声未落,一少年飞马而来,火红斗篷墨绿玉冠腰悬短剑手执马鞭,一派飒爽英风。

“此儿非凡,活似当年赵括也!”春申君不禁油然赞叹。

“林下可是春申君么?”一声清脆呼叫,红衣少年已经飞身下马大步下道又大步进入树林毫不犹豫地对着春申君一躬,“太子姬丹迎客来迟!春申君见谅!”

春申君大笑着迎了过来:“噢呀!英雄果在少年了。”

“姬丹敢请春申君登车,父王已经在郊亭设宴等候。王车!”少年一连串说话发令,快捷得没有春申君对答余地。待春申君登上辚辚驶来的青铜王车,少年太子丹已经跃上了驭手位置,说声君且安坐,王车便哗啷啷飞驰而出,实在是干净利落。

车近十里郊亭,乐声大起排号长吹,一队红蓝衣者从亭廊下踩着红地毡上了官道。当先之人清癯黝黑须发间白,稀疏的胡须挂在尖尖下颌,一顶颇大的天平冠几乎完全遮掩了小小头颅与细细颈项,身后亦步亦趋者是一位粗肥壮伟的白面将军,倒是相映成趣。春申君目力极好,一眼认定当先老人必是燕王喜无疑,一扶伞盖铜柱从车上站起,遥遥一个拱手礼,及至王车停稳,春申君已经下车走上了长长的红地毡。

“春申君别来无恙矣!”

“黄歇参见燕王!”

燕王喜从来没有见过春申君,却笑得故交重逢一般亲切,一手拉住春申君一阵热切地端详:“南国多俊杰,诚哉斯言!相君英风凛然,羡杀姬喜也!”春申君大觉别扭,呵呵笑着岔开了话头:“噢呀!黄歇寸功未见,却劳太子驭车燕王亲迎,心下有愧了。”“相君何来此说。”燕王喜亲昵地拍拍春申君肩膀,“斡旋合纵,大功于天下,任谁不认,老夫认也。来!亭下痛饮说话。”不由分说拉着春申君进了石亭,对身后的将军大臣一个也没有介绍

洗尘酒饮得三爵,燕王喜命亭廊外陪宴大臣的座案移到林下树荫处,亭中唯留那位粗肥白面将军陪饮。春申君明白,这明是关照大臣,实则是要开说正题了。果然见燕王喜又敬春申君一爵,幽幽一叹:“春申君,本次合纵难矣哉!”

“燕王以为,难在何处?”

“难在赵国。”

“噢呀?愿闻其详。”

“老夫知赵深也!”燕王喜慨然拍案,“说来话长。西周成王分封之时,我祖召公为天子三公,遥领燕国封地,与周公共主天下大政。其后三百余年,我燕国始终代天子监北方诸侯,其时赵国安在哉!后来魏赵韩三家在晋国崛起,争相示好燕国,以使燕国不干预晋国内乱。其中赵鞅最工心计,在三家合谋诛灭智氏后,又独灭范氏、中行氏两大部族。其时赵氏兵力不足,秘密借我兵力三万,许诺立国后割让北边五城以报。然则后来如何?”燕王喜愤然拍案,“赵氏立国,非但装聋作哑不割五城,赵仲小子还夺了我代郡西北三百里!尚大言不惭,说是战国但凭实力,只有蠢猪才割地!春申君且说,此等龌龊之国,我堂堂七百余年之大燕,该不该复仇也!”

“噢呀……”

虽是古老的往事,却也听得春申君心头怦怦直跳。战国之世,燕赵长期龃龉尽人皆知。天下议论多认定燕国不识时务横挑强邻,鲜有指责赵国者。赵武灵王之后,赵国成为山东屏障,燕国在山东诸侯中更是不齿了。如春申君一班合纵名士,对燕国历来十分头疼,直是不解燕国君臣何以褊狭激烈如市井痞民,竟能屡败屡战地死死纠缠强大的赵国。今日听燕王喜一番愤愤然说辞,春申君这才恍然大悟——燕之于赵,犹吴越之于楚也!几百年恩怨纠缠,谁打谁都有一番慷慨理由,如何能一个“不识时务”了得?

“只是,秦国已经夺赵三十七城,若不遏制其势头,秦军必以太原为根基北上攻燕。其时燕国奈何了?”春申君还是回避开了那些说不清的旧事,委婉地拒绝了回应燕王,而只说目下急迫之事。他相信,无论燕国君臣对赵国有多么仇恨,总不会坐等亡国。

“燕国本是合纵鼻祖,自然要合纵抗秦。”燕王倒是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表明了参与合纵,又突然压低了声音,“然则,须得赵国一个承诺!”

“燕王但说了。”

“发兵之前,还我代郡之地,或割五城,了却旧账。”

“噢呀,燕王还记五百年前老账也!”春申君大笑。

“毕竟,秦国还没打燕国。”燕王的微笑很是矜持。

“燕王是说,赵国无此承诺,燕国不与合纵了?”

“春申君说?”

“燕王差矣!”春申君终是无法回避了,决意将话说透了事,“春秋战国五七百年,大小诸侯相互蚕食,谁个没占过别个土地,谁个之土地没有被别个占过?秦国河西被魏国占过五十余年,几曾无休止纠缠着魏国袭扰?未曾变法时,秦孝公为了离间六国瓜分秦国之同盟,还忍痛放了在战场俘获的魏国丞相公叔痤。变法强大后,秦国一举夺回河西!战国铁血大争,何国没有过顿挫屈辱?谁人没遭过负约背盟?计较复仇得分清时机,如此不分时机一味纠缠,只能落得个天怒人怨四面树敌败家亡国!”春申君粗重地喘息着,“黄歇言尽于此,燕王斟酌了。”

“如君所言,秦军攻占山东也无须计较?”燕王揶揄地笑着。

“噢呀!往昔之争,各国实力不相上下而互有争夺。秦军与山东之争,却是存亡之争!燕王若连如此道理也揣摩不透,夫复何言!”春申君显然生气了,起身一拱,“燕楚素来无瓜葛,告辞了。”

“春申君且慢。”燕王喜哈哈大笑,起身一躬,“君之合纵诚意,本王心感也!来,入座再说。”笑呵呵拉住春申君摁进了座案,自己也顺便礼贤下士一般跪坐在了对面,一拱手低声道:“春申君但说,燕军果真南下合纵,赵军会偷袭我背后么?”

“笑谈也!燕国但入合纵,赵军能偷袭燕国了?”

“只怕未必。赵军廉颇、李牧两部均未南下,派何用场?”

“燕王既得此报,更当明白了。”春申君从容一笑,“赵为四战之地,任何战事都不能出动全部兵力而须留有后备,此乃常理,无足为奇也。然则,燕王所虑亦不无道理。黄歇揣摩:赵国为合纵抗秦主力,两大名将却不参战,实在也是在等待燕国动态。燕若合纵抗秦,燕赵便是同盟,廉颇、李牧可随后南下。燕若不与合纵,则廉颇、李牧便是应对燕军袭赵的最强手!届时两军必然夹击燕国,燕王奈何?”

“此乃君之揣摩,抑或平原君带话?”

“无可奉告了。”春申君微笑着摇摇头。

一阵默然,燕王突然拍案:“好!老夫入合纵!”

“派军几何了?”

“五万步骑如何?”

“何人为将了?”

“这位肥子将军。”燕王喜离座起身指着粗白将军,“春申君,这位是栗腹将军,多谋善战,燕国干城也。”春申君正在沉吟,粗肥将军已经扶着座案爬了起来,一拱手赳赳挺胸道:“栗腹胜秦,犹虎驱牛羊!我王尽可高卧蓟城静候捷报!”声如洪钟顺溜滑口。燕王姬喜哈哈大笑,连连拍打着栗腹的肥肚皮:“汝这肥腹之内,装得雄兵十万么?”粗肥的栗腹似乎已经对这般戏弄习以为常,左掌拍拍肥大的肚皮突然之间声如黄莺脆鸣:“大腹无雄兵,只有忠于我王的一副肝肠脏物也!”燕王又是开心地大笑:“将军能战而乖巧,真可人也!”粗肥的栗腹又如黄莺脆鸣般流利响亮:“臣子臣子,为臣者子也,自当取悦我王也!”

春申君一身鸡皮疙瘩,背过身佯做饮茶远眺,腹中直欲作呕。

正在此时,红斗篷的太子丹突然大步进亭昂昂道:“启禀父王:儿臣举荐昌国君乐闲为将。栗腹乃草包将军,人人皆知,如何当得秦军虎狼!”

“无理!”姬喜恼怒呵斥,“身为太子,粗言恶语成何体统!”

太子丹满脸通红泪水骤然涌出,扑地拜倒依旧是昂昂声气:“此等弄臣庸人败军误国,今日更在合纵特使前出乖弄丑!儿臣身为太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话未落点陡然纵身拔剑,一道寒光直向那肥大的肚皮刺去。

“太子!”从胡杨林宴席跟来的一个将军猛然扑上抱住了太子丹。

“父王……”太子丹捶胸顿足拜倒大哭。

燕王喜脸色铁青,一时默然无措。太子丹身后的戎装大臣慨然拱手道:“太子刚烈忠直,尚在少年便撑持起大半国事,忧国之心上天可鉴!我王幸勿为怪。”燕王烦躁得厉声嚷嚷:“好啊!他忧国你忧国,只本王害国么?”戎装大臣正色道:“恕臣直言:燕国尽有将才,栗腹屡战屡败,我王委实不当任为大将。”

“将才将才!为何都打不过赵国?”燕王喜高声大气比划着分不清是斥责臣子还是诉说自己,“栗腹败给赵国不假,你等谁个又胜了赵国?同败于赵,凭甚说栗腹便是草包?乐闲爵封昌国君,又是名将乐毅之子,你等都说他能打仗!可上年为何拒绝带兵攻赵?还不是惧怕赵军!他便不是草包?你将渠也败给过赵军,为何不是草包?啊!说!”

抱着太子丹的大将脸色铁青,一时默然无对。此时,胡杨林设席的大臣们已经闻声出林围在了亭廊下。一个须发灰白的戎装大臣稳步趋前拱手高声道:“我王明责老臣。老臣尚有辩言。”

“好!你老乐闲说个大天来也!”燕王兀自怒气冲冲。

乐闲正要说话,跪伏在地的太子丹霍然站起道:“父王差矣!栗腹之败如何能与乐闲、将渠相比?栗腹败军在无能,三战皆全军覆灭!两老将之败乃保全实力退避三舍,就实而论,未必是败!父王若以此等荒谬之理问罪大将,儿臣甘愿自裁,以谢国人!”腰间短剑锵然出鞘,剑尖倏然对准了腹心。

“太子不可!”乐闲大惊,一个大步抱住了太子丹。

大臣们惊愕万分,纷纷拥过来护住了太子,几乎没有人顾及燕王如何。燕王喜又是难堪又是恼怒面色忽青忽白,喘息片刻突然干涩地笑了起来:“也好也好,本王让你等一回不妨。”又骤然对乐闲将渠声色俱厉一喝,“乐闲将渠!本王命你两人统兵抗秦,若得再败,定斩不赦!”

大臣们依旧默然,乐闲与将渠也愣怔着浑然不觉。圈中太子丹连忙一拉乐闲低声道:“昌国君,国事为重。”乐闲将渠恍然,同时转身作礼:“老臣领命!”

“春申君,燕国可是合纵了,啊!”燕王喜仿佛甚事也没有发生过,对独自站在亭廊下的春申君呵呵笑着,“赵军若再算计老夫,栗腹的十万大军可等着打到邯郸去也。”春申君竭力想笑得一笑,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些许笑来,末了淡淡一句:“敢问燕王,发兵几何了?”燕王喜不假思索道:“八万燕山飞骑。燕国有兵二十三万,那十五万么,是老夫后手。栗腹么,是燕国之廉颇李牧。”春申君不想笑,却又禁不住哈哈大笑:“噢呀好!燕国合纵,天下大功了!廉颇李牧,自当留着后手了。”

燕国事定,春申君次日赶赴临淄。太子丹与乐闲、将渠送到十里郊亭。太子丹分明有话,却终是没有开口。春申君本想抚慰几句,也实在想不出说辞,只与乐闲说得一些齐国情势,匆匆告辞向东南去了。

这时的齐国,已是几度沧桑面目全非了。

数十年前,燕军灭齐。田单与貂勃分守即墨、莒城,与燕军相持六年而终得战胜复国,拥立齐湣王田地之子田法章即位,是为齐襄王。是时田单拜安平君兼领丞相统摄国政,齐国虽经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却也在艰难之中渐渐振作。其时,秦赵剧烈大战,整个中原都被卷进这场巨大的风暴,几乎没有人想到要衰弱的齐国襄助,实在是齐国恢复元气的大好时机。然则,齐襄王猜忌心太重,听任九位心腹重臣处处掣肘田单,致使齐国在齐襄王在位的十九年间始终未能变法再造,只是国势略有恢复而已。齐襄王死后,太子田建即位最后一代齐王,由于没有谥号,史称齐王建,也就是春申君目下要去拜会的齐王。

这个齐王建,幼时有恋母症,整日与母亲形影不离,聪敏过人,事事得母亲点头允准而后行。齐王建的母亲,是当年在齐国赫赫有名的太史敫的女儿。此女与扮作工奴逃亡的田法章私订婚姻,礼仪固执的太史敫大感羞愧,从此终生不见这个做了王后的女儿。也正因了如此,此女在齐襄王田法章眼中是大大的功臣,生前赐号“君王后”,意谓与君同等的王后也。君王后自己蔑视礼教,教子却是极严,始终与儿子同居一宫事事教诲。田建做了太子,也没有能够开府独居。岁月浸染,田建十八岁做了齐王,依旧一个总角孩童般跟在君王后身后亦步亦趋,重大国事自然听凭君王后决断。

田建即位第六年,秦赵相持上党长平大战。赵国派出紧急特使四面求救,向齐国提出的请求,只是援助二十万斛军粮而无须派兵。建请母亲定夺,君王后一口回绝了。理由只是冷冰冰两句话:“秦已知会,亲赵必攻。我宁罪秦而遭战乱乎?”大臣周子慷慨劝谏说:“粟谷救赵,我大齐振兴之机遇也。强秦成势,齐楚赵三强犹唇齿相依也,唇亡则齿寒。今日秦灭赵,明日必祸及齐国。救赵,高义也。却秦,显名也。义救亡国,威却秦军,齐国大也。今君王后不务国本而务些许粟谷,妇人之算计过也!”君王后恼羞成怒,当即罢黜周子驱逐出齐国。周子对着端坐王座的建连连大呼:“齐王救齐!君王后误国!”建却呵呵直笑:“此人滑稽也。竟要我与母后作对?”

自此,齐国成了山东六国的另类——秦国不亲,五国不理。齐国却安之若素,锁国自闭只在海滨安享太平,几乎断了与中原交往。有大臣非议,君王后说:“我有临淄大市,东海仙山,优哉游哉,何染中原战乱。”

上天乖戾,最需要母亲的建,在即位第十六年时,君王后盛年死了。这年正当秦军灭周,也便是两年之前。君王后一死,已经是三十五岁的建顿时没了主心骨,两年间浑浑噩噩不知伊于胡底,连秦军屯于大野泽预备东进的紧急军报也茫然无对,将焦灼等候君王定夺的大臣将军丢在宫外,只兀自嘟哝不会也不会也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春申君抵达临淄,正是齐国最惶惶不安的时刻。

依照邦交礼仪,马队驻扎城外十里处,春申君只带着几个文吏与十个护卫剑士进了临淄。没有人前来迎接,齐国朝野似乎根本不晓得天下发生了何等事情。直到驿馆门前,才有一个老臣单车赶来,自己介绍是中大夫夷射。不待春申君询问,夷射唤出驿丞,下令给春申君安置最好的庭院。片刻铺排就绪,夷射请春申君觐见齐王。

“大夫之来,齐王之命?”春申君觉得有些蹊跷。

“若无王命,春申君便长住驿馆不求合纵么?”夷射一句反问。

“敢问大夫,齐国目下何人主事?”

“君王后阴魂。”

“噢呀,大夫笑谈了。”

“田单之后,齐国无丞相。只有右师王欢、上大夫田骈奔走政事,也不过传命耳耳,万事皆决于君王后幕帷之中。君且说,何人决事?”

“上将军何人了?”

“田单之后,田姓王族大将悉数不用。君王后说,开战在王,打仗在将,要上将军何用?从此齐国没了上将军。六大将各统兵五万,驻守六塞。君且说,将军决事么?”

“!”春申君愕然,一时竟觉自己孤陋寡闻了。二十年没有与齐国来往,这个昔日大国变得如此荒诞不经,实在是匪夷所思。默然良久,春申君对夷射肃然一躬,“面君之要,尚请足下教我。”

“春申君终是睿智也!”夷射不无得意地慷慨一拱,“君见齐王,无须长篇大论,只说秦军之威,只请一将之兵。要言不烦,合纵或可成也。”

春申君点头称是,当即跟随夷射直奔王城。一班守候在前殿的大臣闻大名赫赫的春申君到来,莫不惊喜非常地纷纷围过来讨教。春申君借势将中原大势说了个概要。大臣们如同听海客奇谈,连连惊呼连连发问。春申君哭笑不得又应接不暇,只好耐心周旋。正在此时,白发御史 在殿廊下一声高宣:“楚国特使觐见——”春申君才好容易脱开了大臣们的圈子。

御史领着春申君几经曲折,来到树林间一座似庙似殿的大屋前。在守门内侍示意下,御史领着春申君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大厅中烟气缭绕沉沉朦胧,依稀可见一人散发布衣跪在中央一座木雕大像前,口中喃喃不休。

“禀报我王,春申君到。”老御史轻声软语抚慰孩童一般。

布衣散发者梦幻般的声音:“是与孟尝君齐名的春申君么?”

“楚国黄歇,参见齐王。”春申君庄重一躬。

“坐了说话。”布衣散发者转过身来,面白无须眉目疏朗,咫尺脸膛使人顿生空旷辽远的懵懂之感,飘忽嘶哑的声音如同梦幻,“我母新丧,建服半孝,君且见谅也。”

“齐王大孝,母薨两年犹作新丧,黄歇深为景仰。”

“春申君善解人也。”齐王建欣慰一叹又是幽幽梦幻般,“齐国臣民却不作如此想,竟日嚷嚷惶惶,风习不古,人心不敦也。”

“齐王明察!”春申君唯恐这梦幻之王突然生出意外而中断会晤,先迎合一句又恍然醒悟一般高声道,“噢呀!黄歇老矣,几忘大事了。老臣来路途经大野泽,见秦军三十万已经屯兵大野泽东岸,距临淄只有三日路程了!不知可是齐王邀秦王围猎大野泽了?”

“啊!果有秦军屯驻大野么?”

“连绵军帐黑幡,声势浩大,齐王未得军报?”

“秦军意欲何为?!”建猛然站了起来。

“大军压境,却能何为?”春申君啼笑皆非。

“齐秦素无仇隙,秦军为何攻我?”

“齐王以为,虎狼啖人要说得个理由了?”

“秦若灭齐,会留我田氏宗庙么?”

“断然不会!”春申君骤然明白了建的心思,当下正色道:“秦灭人国,先灭宗庙。当年白起烧我楚国夷陵,芈氏祖先陵寝悉数被毁。此次吕不韦灭周,周室王族全数迁离洛阳,宗庙何在了?秦军入临淄,必毁田氏宗庙,以绝齐人复国之心。其时,君王后陵寝必当先毁,王后惨遭焚尸扬骨亦未可知,齐王将永无祭母之庙堂了。”

建面色惨白惊愕默然,良久,肃然一躬:“请君教我。”

“齐王救国,唯合纵抗秦一道,别无他途了。”

“合纵已成旧事,本王从何着手?”

“齐王毋忧了。”春申君拍案起身,“齐王只派出一将之军、一个特使足矣!一将之军依指定日期开赴联军营地,一个特使随黄歇前往联军总帐协调诸军。如此,战场不在齐国,临淄亦不受兵灾。若非如此,齐国只有坐等秦军毁灭宗庙了。”

“啊——”建恍然长叹一声,“军国大事原是如此简单,一支兵一特使而已哉!好!本王依君所说,只是……这特使谁来做?”

“中大夫夷射可为齐王分忧。”

“好!”建拍案高声,第一次生出了发令的亢奋,“御史书命:晋升夷射为上大夫之职,任本王特使,随同春申君周旋合纵。春申君,本王这王书有错么?”

“齐王天纵英明,齐国可望中兴了!”春申君连忙狠狠褒奖了一句。烟气缭绕的朦胧厅堂顿时响起了从来没有过的大笑声。

春申君在临淄住了三日,襄助齐国君臣理顺了诸般国务路数,譬如调兵程式,譬如特使奉命程式等;还力劝齐王建任命一位王族大臣做了丞相,一位好赖打过几仗的边将做了合纵兵马的将军。齐王建慨然许诺:若败得秦军,这位将军凯旋之日便是齐国上将军。如此这般国事在任何一国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基本路数,在一潭死水的齐国却已经积成了谁也不知道该谁来管的一团乱麻。国中尽有稷下学宫的田骈等一班名士任官,却是谁也不晓得自己的职司。除了关市税金始终有人打理,其余任何国事都是一事一议临机指派专臣办理,邦国的日常政务早已经滑到了连名义也纠缠不清的地步。春申君也只能将目下最要紧的出兵事宜摆置得顺当,眼看着将军奉了兵符开始调集兵马,这才与夷射离开了临淄奔赴新郑。

韩国已成惊弓之鸟,整个新郑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恐慌。

蒙骜大军越过韩国呼啸东去,攻占赵国三十余城、重夺魏国河内之地,兵锋直指齐国,竟没有理睬韩国。韩国朝野大是惊慌。本来,周室尽灭,整个大洛阳三百余里变成了秦国三川郡,韩国立时如泰山压顶,直觉那黑森森的刀丛剑阵便在眼前。当此之时,秦军一举横扫韩国,山东救援只怕都来不及也。然则秦军没有攻韩,却径直扑向更强的对手,韩国君臣立时觉得脊椎骨发凉。毕竟,韩国君臣再懵懂,也清楚地知道这是秦军没有将韩国放在眼里,或者说,秦军早已经将韩国看成了囊中之物,回师之时顺势拿下罢了。

如此危局,韩国庙堂顿时没了主张。

天下战国,深为秦国所苦者莫如三晋,三晋之中莫如韩国。自从秦国崛起东出,近百年来,韩国所有的邦交周旋只有一个轴心——却秦。六国大合纵,三晋小合纵,韩周更小合纵,等等等等,无一不为了消除秦祸。然则无论如何使尽浑身解数,种种移祸之策到头来总是变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滑稽戏,韩国终究摆脱不了这黑森森的弥天阴影。非但不能摆脱,反倒是越陷越深。如今,这黑影眼看便要吞没了整个韩国。韩国庶民想不通,韩国君臣更想不通。曾几何时,韩国也有“劲韩”之号,论变法比秦国还早着一步,论风华智谋之士还胜过秦国,论刚烈悍勇之将士也不输秦国,如何硬是连番丢土丧师,竟至于今日抵不住秦军一员偏将的数万孤师?

没主张便议。韩国君臣历来有共谋共议出奇策之风。

正在此时,人报春申君与齐使夷射入城。韩桓惠王大喜过望,当即亲出王城殷殷将这两位合纵特使迎进了大殿,就着朝臣俱在,便是一番洗尘接风的酒宴。春申君无心虚与盘桓,三爵之后对韩王说起了合纵进展。韩王慨然拍案:“春申君毋得多说,合纵乃韩国存亡大计,何须商榷?君只明说,韩国需出几多军马?”春申君沉吟笑道:“韩国实力,黄歇心下无数,韩王自忖几多了?”

“八万精兵全出如何?尚有十余万步军老少卒,可做军辎。”

“韩王大义,黄歇深为敬佩了!”这句颂词照例是一定要说的。

“春申君谬奖。”韩王难得地笑了,老脸一副凄楚模样,“我今召得一班老臣,原是要计议出个长远之策来。经年惶惶合纵,终非图存大计也。”

“噢呀好!”春申君这次真心敬佩了。他对楚王说叨过多少次,要谋划救国长策,却无一例外地因种种燃眉之急拖得没了踪影。韩国当此危急关头,却能聚议图存大计,无论你对他有几多轻蔑,也得刮目相看了。依着邦交惯例,春申君一拱手道:“合纵已定,黄歇只等明日领军上道。韩王君臣计议长策,黄歇告辞了。”

“春申君见外也!”韩桓惠王油然感慨,“如今六国一体,生死与共,两位虽楚相齐臣,犹是韩相韩臣也。姑且听之,果有长策,六国共行,岂不功效大增?”

“恭敬不如从命!”虽是鞍马劳顿,春申君却实在有些感动。

“夷射领得长策,定奉我齐国共行!”

“好!诸公边饮边说,畅所欲言也。”

二十余名老臣肃然两列座案,显然都是韩国大族的族长大臣。相比之下,倒是韩桓惠王年轻了些许。虽说国君宣了宗旨,老人们却是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一时无人开口。春申君久闻韩国自诩多奇谋之士,夷射更是闭锁多年新出,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两人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诸公思虑多日,无须拘谨也。”韩桓惠王笑着补了一句。

终于,有个嘶哑的嗓音干咳了一声,前座一位瘦削的老人拱手开口:“老臣以为,欲抗暴秦,唯使疲秦之计矣!”

“何谓疲秦?”韩桓惠王顿时亢奋。

瘦削老人正容答道:“韩国临河,素有治水传统,亦多高明水工也。所谓疲秦,是选派一最精于治水之河渠师赴秦,为秦国谋划一数百里大型河渠,征召全部秦国民力,尽倾于该河渠,使其无兵可征,又长耗其粮货。强秦兵少粮乏,自然疲弱无以出山东也。”

韩桓惠王沉吟点头:“不失为一法,可留心人选,容后再议。”

“老臣以为,老司马之策未必妥当。”座中一位肥胖老人气喘吁吁,“河渠之工,误其一时耳,不伤根本也。莫如效法越王勾践,使秦大泄元气为上矣!”

“噢——”韩桓惠王长长一叹,“老司空请道其详。”

老人咳嗽一声分外庄重:“当年勾践选派百余名美艳越女入吴,更有西施、郑旦献于吴王,方收吴王荒政之奇效也。我可举一反三:一则,选国中妙龄女郎千余名潜入秦国,与秦国贵胄大臣或其子弟结为夫妇,使其日夜征战床笫而无心战事,秦国朝堂从此无精壮也。二则,可选上佳美女三两名进献秦王,诱其耽于淫乐荒疏国政;若生得一子使秦王立嫡,则后来秦王为我韩人,韩国万世可安也。纵不能立嫡,亦可挑起秦国王子之争,使其内乱频仍无暇东顾,此万世之计也,我王不可不察也。”

举殿肃然无声,老臣们个个庄容深思。韩桓惠王目光连连闪烁,指节击案沉吟道:“论说韩女妖媚,床笫功夫似也不差……只是,仓促间哪里却选得数百成千?”

夷射突然“噗”地喷笑,眼角一瞄却见春申君正襟危坐,连忙皱眉低声一呼:“我要如厕!”跟着一个小内侍踉跄去了。正在沉吟思索的韩桓惠王立即觉察,高声挥手:“太医跟去,看先生可是醉酒?”片刻间小内侍来报:“先生又哭又笑涕泪交流,太医正在照拂,想必要吐。”春申君冷冷道:“醉酒,任他去了。”韩桓惠王一笑:“也好,吐出来好。诸公接着议。”

一老人慨然拱手道:“美女之计太不入眼,当使绝粮之计!”

“老司徒快说,倘能绝秦之粮,六国幸甚也。”韩王显然是喜出望外。

做过司徒执掌过土地的老臣语速快捷:“当年越王勾践也曾用此法对吴,使吴国大歉三年而不知所以也。我王可集国仓肥大谷粟十万斛,以大铁锅炒熟,而后献于秦国做种子。秦人下种耕耘而无收,岂不绝粮乎?”

“!”倏忽之间老臣们瞪圆了眼珠。

“此计倒是值得斟酌……”韩桓惠王皱着眉头踌躇沉吟。

“老司徒之策太得缓慢,又耗我五谷!”一老臣霍然离座,“焚烧咸阳,夷秦宗庙,逼秦迁都,秦国必衰!此乃效法秦国衰楚之计,春申君幸毋怪之。当年白起攻楚夷陵,毁楚国历代王陵,又占郢都,楚国无奈东迁,从此衰落也。行此策时,再悬重赏买敢死刺客百名,潜入咸阳刺杀秦王,秦国自是一蹶不振!”

“大宾在座,老司寇出言无状矣!春申君见谅。”韩桓惠王一个长躬。

“噢呀!无甚打紧了。”春申君嘴角终是抽搐出一片笑来,“只是黄歇不明老司寇奇计了,韩国连天下形胜上党之地都拱手让给了别家,能有几多大军攻咸阳夷宗庙?果能如此,天下幸甚了。”

韩国君臣大是难堪,一片嘿嘿嘿的尴尬笑声。正在此时,殿外一声少年长吟:“禀报叔王,我有奇计也!”似唱似吟颇是奇特。韩桓惠王对春申君笑道:“此儿乃本王小侄也,自来口吃,说话如唱方得顺当。三年前,我将他送到荀子大师门下修学,想必从兰陵赶回来看望本王也。传命,教韩非进来。”春申君自然立即下台:“好!黄歇当一睹公子风采。”

随着内侍传呼之声,一个红衣少年飘然进殿,散发未冠身形清秀若少女。到得王座之前一躬,春申君却看得分明,这个少年眉宇冷峻肃杀,目光澄澈犀利,全然没有未冠少年该当有的清纯开朗,心下不禁惊讶。韩桓惠王一招手笑道:“非呵,过来坐了,也听听老臣谋国,强如你兰陵空修也。”少年昂然高声道:“韩韩韩非前来辞行,不不不不屑与朽木论道也。”脸憋得通红。“小子唐突!”韩王板起了脸,“你之奇计说来听听,果有见识,饶你狂妄一回。”

“叔王,”小韩非肃然吟唱,“古往今来,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以诡异荒诞之谋算计他国,而能强盛本邦者,未尝闻也!若要韩强,只在十六字:修明法制、整肃吏治、求士任贤、富民强兵,岂有他哉!若今日韩国:举浮淫蠹虫加于功实之上,用庸才朽木尊于庙堂之列;宽宥腐儒以文乱法,放纵豪侠以武犯禁;宽则宠虚名之人,急则发甲胄之士;不务根本,不图长远,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腐朽充斥庙堂,荒诞滥觞国中。如此情势而求奇计,犹缘木而求鱼,刻舟而求剑,南其辕而北其辙,焉得救我韩国也!”铿锵吟说激扬殿堂,老臣们死一般寂然。

“竖子荒诞不经!”韩桓惠王勃然变色,“几多岁齿,学得一番陈词滥调!当年申不害也如此说,还做了丞相变了法!韩国倒是富强了一阵,可后来如何?连战惨败,非但申不害畏罪自裁,连先祖昭侯都战死城头!事功事功,变法变法,事功变法有甚好?老夫只看不中!小子果有奇计便说,若无奇计,休得在此聒噪!”

老臣们长嘘一声顿时活泛。少年韩非咬着嘴唇愣怔了,突然嘿嘿一笑:“叔王若要此等奇计,韩非可献得五七车也。”

“噢?先说几则听来。”

“叔王听了。”小韩非似笑非笑地吟唱起来,“请得巫师,以祭天地,苍龙临空,降秦三丈暴雨,秦人尽为鱼鳖,连根灭秦,大省力气。”

“岂有此理!他国不也带灾?”老司徒厉声插入。

少年韩非哈哈大笑:“此雨只落秦国,他国岂能受此恩惠?”

“此儿病入膏肓!老臣请逐其出殿!”老司寇拍案而起。

“沉疴朽木,竟指人病入膏肓,天下荒诞矣!”少年韩非的清亮笑声凄厉得教人心惊,摆着大袖环指殿中又是嬉笑吟唱,“蠹虫蠹虫,皓首穷经,大言不惭,冠带臭虫!”

“来人!”韩桓惠王大喝一声,“将竖子打出殿去!”

“打出殿去!”老臣们跟着一声怒吼。

“韩非去也!”武士作势间红衣少年嘻嘻笑着一溜烟跑了。

……

韩国的图存朝议,终是被这个少年搅闹得灰溜溜散了。

春申君郁闷非常,回到驿馆在厅中独坐啜茶,思绪纷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来。少年韩非的一番言辞深深震撼了他——素来孱弱的韩国王族如何出了如此一个天赋英才?这个未冠少年的犀利言辞简直就是长剑当胸直入,教人心下翻江倒海阵痛不已。“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可谓振聋发聩。一篇说辞字字金石掷地有声,岂止指斥韩国,直是痛击山东六国百年痼疾也。如此天纵英才,若在百年前变法大潮之时,实在是堪与商鞅匹敌了,何今日之世,竟落得举朝斥责一片喊打之声?韩国之哀乎?六国之哀乎?平心而论,今日韩非若在郢都,楚国朝堂能接纳此番主张么?你黄歇能像当年拥戴屈原一般慨然挺身撑持韩非么?此念一闪,春申君脸红了。说到底,春申君的烦乱正在于此——荒诞情景发生在别国朝堂,自己却惭愧得无地自容。今日韩王一口允准出兵,合纵算是大功告成了,然春申君非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心头反倒酸涩得直要流泪。

夷射来了,也是只默默啜茶。直到五更鸡鸣,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兵家奇谋 大义同心

九月中旬,六国兵马终于聚齐了。

这次合纵不同以往,六国兵马都是隐秘集结。这是信陵君特意给各国申明的要旨:合纵之军务必穿行河谷昼伏夜行,战马衔枚裹蹄,全军轻装禁炊,不求快捷,务求隐秘。这封密书使各国将军大感意外,既往合纵历来都是大张旗鼓出兵,声势唯恐不大,何以这次出兵要做贼一般?大军行进在本国本土,还要衔枚裹蹄轻装禁炊,这不是作践人么?如此神秘兮兮地折腾,秦军没有斥候么?各国将军完全是不约而同地将这封密书当做了耳旁风,纷纷大聚兵马,要做浩浩荡荡的兴兵伐罪之师。

正在此时,信陵君军书又到,除重申前书要旨,更口吻严厉地立约:何国军马不秘密开进,休要出兵,魏赵韩三国抗秦足矣!这可是战国合纵头一遭——自来合纵都是唯恐哪国不动兵力不足,各国都要兴兵了又说可以不要,咄咄怪事也。这魏无忌究竟要弄甚个玄虚?疑惑归疑惑,牢骚归牢骚,各国君臣思忖再三,还是严厉下书:务必遵照信陵君将令行事,如期秘密开进。

这便是信陵君魏无忌的威望。战国自有合纵抗秦,此前成立过四次六国联军,独有信陵君统率联军的那次,一举大败秦军挽救了赵国挽救了山东。马服君赵奢是山东六国第一个胜秦名将,然其威望与信陵君却不能同日而语。何也?赵奢胜秦乃山地战,双方兵力俱在十万以内,狭路相逢唯浴血拼杀耳,虽则难能可贵,终难成兵法谋略之范例也。合纵救赵之战却是平原野战,双方兵力均在三十万以上,且不说战场调遣远非山地小战可比,单是能将六支战力不一素无统辖临时凑集的散兵拧成一支鼓勇之师,便绝非常人所能做到。信陵君非但是一员战场猛将,更是深通兵法的兵家奇才。此人仿佛天生将兵之命,没有战事论国政,比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三公子也强不到哪里去,甚或不如三公子在庙堂游刃有余;然则若有战事,信陵君在庙堂政事中所有的弱项,都立时变为非凡之处而大放光华。刚严凛然的秉性化作罕见的将帅威权,豪侠尚武的结交化作最能亲和将士的魅力,任贤用能讲求实效的做事方式天然是凝聚大军的将帅德风,广学而知天文地理兵家战阵,异能而通诸般大型攻防兵器,运兵谋划每每出人意料,战场将令每每令人惊叹。临危而亢奋,乱局而从容。如此等等,都使进入莫府的信陵君如鱼得水,调兵遣将如庖丁解牛。更为山东诸将景仰者,在于信陵君临战关头的决战决胜之气。当年五国聚兵救赵,唯缺大将到位。魏王因猜忌之心,硬生生不任信陵君为将。便在五国联军群龙无首眼看救赵就要成为泡影之时,信陵君盗窃兵符,力杀魏王心腹大将,强夺魏军兵权,硬是风风火火赶赴了联军营区,一鼓救赵大败秦军。此等勇略胆魄,非天赋异禀而无可为也。唯其如此,信陵君客居邯郸而有门客三千,以至平原君门客也纷纷来投,一时竟使素来粗莽的赵国成为天下士子汇聚的风云之地。信陵君在邯郸写下了一部兵书,也成为孙膑之后最为山东名士推崇的战国兵法。百余年之后的太史公为信陵君作传,末了也是由衷赞叹:“信陵君名冠诸侯,不虚耳!”这是后话。

却说六支兵马分头秘密疾进,九月初终于全部抵达大野泽西北山地。

大野泽山地是信陵君精心选择的战场。战国之世,大野泽又称巨野泽,与逢泽、巨鹿泽共为中原地区的三大湖泊。除巨鹿泽在黄河流域赵国境内,大野、逢泽皆在济水流域。逢泽在魏国境内,大野泽在魏国与齐国边境地带。虽说战国时期的领土城池经常盈缩不定,但魏齐同为大国,相互交战不多,国土大体上还是始终以大野泽为分界的,泽东为齐国,泽西为魏国。后来,大野泽随着济水的干涸消亡而渐渐干涸萎缩,只留下了被后人称为东平湖与梁山泊的狭小水域。后世中国人所熟悉的梁山好汉聚集的水泊,便是大野泽留下的痕迹。战国时期,济水是天下四大名水(河、江、淮、济)之一,水量丰沛,横贯魏齐赵而独立入海,是中原地区当之无愧的母亲河之一。济水洪流沉积扩展的大野泽烟波浩淼汪洋恣肆,方圆几近千里,水道东连泗水,成为吞吐两大河流的巨泽,时称中原三大泽之首。直到唐朝枯涸之时,大野泽尚有南北三百里水面,可想其全盛之势。《书·禹贡》有云:“大野既潴。”《周礼·职方·兖州》云:“其泽薮曰大野。”《左传》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记载:“西狩于大野。”如此等等,足见大野泽声名之显赫。

大野泽周边无著名高山,丘陵连绵林木茂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是河谷险道纵横交错,寻常人难以窥其奥秘。当年孙膑两胜庞涓的桂陵之战、马陵之战,都是在这片山地打的伏击战。信陵君回到大梁接受上将军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精干斥候及与秦国有商事往来的老商,同时在咸阳与秦军营地细致探察,月余之后汇总的情势是:秦军东出攻齐,其路径是从大野泽的东北岸官道越过大野泽,前出于大野泽以东的卢县 山塬驻扎;蒙骜的谋划是:先行攻克齐国济北的二十余城,再南下攻克已经分别被齐国、楚国灭掉的薛国鲁国,一举震慑齐楚两大国;蒙氏本齐人,不愿齐国化为焦土废墟,故而欲先大展军力,而后迫降齐国;故此,蒙骜大军东进,没有像攻掠三晋那般电闪雷鸣地猛烈突袭,而是先向济北从容张兵,目下已经出动一军攻克五城,蒙骜率主力大军陈兵薛郡(故薛国)边境,尚未对薛鲁开战。

因地利之便,信陵君率领的魏军最先抵达大野秘密营地。

营寨扎定,信陵君立即下令:除修葺军械兵器与接应各路兵马之外,其余将士立即为未到的各国大军开辟营地、准备冷炊。魏军将士大感诧异,历来合纵联军都是各军自理粮草辎重,营地起炊之类的军务更是各军本分,不相互倾轧已经是万幸了,几曾有过先到之军为后者开营备炊之事?诧异归诧异,基于对信陵君的信服,魏军将士还是立即忙碌了起来。

信陵君对联军作战有着深深的忧虑。也就是说,此次能否战胜秦军,他是心中无底的。忧不在战,忧在将士之心。大约谁都没有信陵君看得明白,如今山东六国的糜烂衰颓已经是无以复加了,君臣倾轧军政掣肘已成积重难返之恶习,大军虽发,安知没有诸般无法预料的后患?纵是各军齐到,有没有决战决胜之心,实在也未可知。反复思忖,信陵君定下了三个基点:一是此战不能持久,久则联军内部必生事端;二是必当有同心死战之志,各军相互自保,必然败军;三是此战必须以奇谋用兵,非奇不足以速决。三点之中,以同心死战最为要紧,无此根基,任你奇谋百出也是付诸东流。

五六日之后,各军先后抵达大野山地。

峡谷密林之中,信陵君在简陋的联军莫府第一次聚将会商军情。

中军司马首先宣读了联军会兵概要:赵国精骑五万步军两万,主帅平原君;楚国步骑十万,主帅春申君;魏国弓弩武卒(步军)六万,铁骑三万,主帅信陵君;韩国步骑八万,主帅老将韩朋;燕国轻骑六万,主帅将渠;齐国步骑六万,主帅陈逯。总计六国兵力四十六万,将军五十三员。

“噢呀,秦军二十六万,我方胜出多了。”春申君长嘘一声。

平原君连连摇头:“不好比也,联军哪次不超秦军兵力十几二十万?”

“敢请信陵君先说个打法出来,老夫憋闷。”老将韩朋耐不住了。

“对也!这秘密进军折腾死人,赶紧说如何打法。”齐将陈逯立即呼应。

“春申君、平原君,诸位将军,”信陵君沉稳从容地从那张名为帅案实则只是一张支架着的大木板前站起,“之所以要各军秘密进发,在于联军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能制胜也。数十年前,山东六国气势正盛,各国尽有精锐之师,尚不能合纵胜秦,况今日国力凋敝之时,我方实力大减,秦国方兴未艾,尤需慎之又慎,缜密战事也。就实而论,此战非往昔合纵可比。往昔可一败,可再败,各国根基尚能支撑。今日之战,却大是不同。六国存亡,全在此战!此战若胜,六国尚有重新崛起之机遇。此战若败,则六国军力崩溃,亡国之期指日可待!唯其如此,堪称六国背水之战也!诸位但平心而论,此战若败,何国当得秦军兵锋?其时便是不谋而合纵,兵力何在?军辎何在?结局只能是土崩瓦解天下归秦,岂有他哉!”帐中一时肃然,信陵君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无忌先出危言,不在耸人听闻,而在醒动诸位:此战唯做死战图存之心,方能精诚一心缜密谋划战而胜之!”

“死战图存!精诚一心!”大将们轰然吼了一声。

“噢呀——”春申君长长一声喟叹,“如此景象,老夫恍若梦中了。”

平原君一眶热泪:“同仇敌忾,六国多年不见矣!”

“信陵君已经说得透底,谁若畏敌惜命,当下回去了!”春申君拍案而起,“楚国动议合纵,老夫先发个誓愿:此战不胜,老夫自裁谢国!”

“赵胜亦同!”

“魏无忌亦同!”

当三双大手紧紧叠握三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聚在一起时,大将们悚然动容了,不约而同地慷慨高呼:“不胜秦军,自裁谢国!”

“但有此心,我军必胜!”信陵君奋然一呼,转身大步走到帅案前,“开图!”

中军司马拉开案后大幕,一张丈余见方的木板大图“大野山川”豁然显现眼前。信陵君手中长剑指点着地图道:“此战仿效孙膑之桂陵战法,在大野泽西北岸伏击破秦。伏击之要:一在攻敌要害,迫使蒙骜主力回军驰援;二在大军隐蔽巧妙,使敌不能觉察;三在接战之时全力死战,不使秦军轻易冲破伏击战场!以联军战力,不求全歼秦军,但能杀敌十万以上,则秦军必然退出山东,是为大胜!诸将以为可行否?”

“彩——”

“信陵君尽管发令,诸将军无异议了。”春申君认真点头。

“好!”信陵君剑鞘指向大图,“诸位且看,秦军我军所在恰是大野泽两端。秦军在大野东北,我军在大野西南,遥遥相距四百余里;秦军另有王陵一军攻济北,与我军相距八百余里。我军预谋,是在桂陵东北山地的这片山塬密林伏击秦军。”

燕军大将将渠突然插断道:“孙膑设伏老战场,秦军岂能上当?”

“将军差矣!”平原君摇头,“兵不厌诈,二伏必胜。此乃军谚也。以军情论,秦军蔑视六国已久,此次秦军连攻山东未遇抵抗,蔑视六国尤甚。蒙骜仅分兵五万攻济北二十余城,显然将十万济北齐军视若无物。如此秦军,岂能想到联军伏击?纵然想到,也以为不堪一击,反以为是尽灭六国大军的天赐良机。唯其如此,使秦军入伏,不足虑也。”

将军们纷纷点头,认同了平原君说法。

信陵君肃然道:“平原君所言,正是秦军弱点所在。唯有此弱,我军可战也。”长剑又指大图,“我军战法是:兵分四路,两次设伏。具体 谋划为:一军飞骑北上,强攻王陵五万铁骑而后佯作南逃,诱使其追击南来;在其南下五百里处之大峡谷,一军以六万步军设伏,包围王陵铁骑,佯作王陵不能突围而我军亦无法歼灭之相持态势,诱使蒙骜主力大军前来救援;我军佯作不支,第一道伏击圈崩溃南逃;秦军必全力追杀,我军主力预在其百里之外设伏,痛击秦军!”

“愿闻将令!”大将们异口同声,显然是信心大增。

“四路大军。”信陵君从帅案拿起了第一支令箭,“第一军为北上飞骑,由赵魏两军八万骑兵组成,攻敌务求猛烈快捷激怒王陵,此军由老夫亲自统领。”放下令箭又取一支,“第二军六万步卒,于秦军南下五百里处峡谷设伏,由春申君统领。”春申君嗨的一声接过令箭。信陵君又拿起第三支令箭,“第三军燕军飞骑六万,专一接应掩护第一道伏击圈佯败后撤之步军,合为一体后赶赴最后战场之外围,截杀突围秦军,由将渠统领。”将渠慨然领命。信陵君拿起第四支令箭,“伏击主战场为二十六万步骑,对蒙骜大军合围痛击,由精于战阵之平原君坐镇统帅!”

平原君却没有接受将令,只目光烁烁地看着信陵君不说话。帐中顿时一片寂然——赵军乃联军主力,平原君若是与信陵君生出龃龉,这合纵抗秦便是岌岌可危。春申君机敏过人,立时呵呵一笑:“噢呀平原君,不堪重负了?”春申君本意原在激将,不想平原君喟然一叹:“知我者春申君也!信陵君在此,赵胜实在不堪主战场重任矣!”转身对着信陵君深深一躬,“赵胜知君厚意,先行谢过。北上军最是险难,需主将亲自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故君自领也。主战场虽为鏖兵剧战,然主将重在调遣,少有性命之危,故交赵胜也。战阵厮杀,赵胜自认强于信陵君。坐镇调遣,信陵君强于赵胜多也。君之任命,正是互调两人之长,各用两人之短。赵胜若坦然受之,岂非六国罪人乎!”

大将们一时肃然一时难堪。

春申君一时也不知如何说法——两君都是刚烈豪侠之士,平原君方才口吻,显然不无责难信陵君之意,却也没有明白表示自己请命统领第一军;信陵君也是默然不应,若一言劝说不当,此前嫌隙复生,局面便难以收拾了。然则不说更是难堪,非但两君不能化解,连自己这个首倡合纵者都要被将军们疑为没有公道了。思忖之间,春申君断然开口:“噢呀信陵君,黄歇直言,万事以抗秦为大了!”

一言落点,大将们的目光齐刷刷聚到了信陵君帅案。

信陵君走下帅案,对着平原君深深一躬:“平原君深明大义,无忌谨受教也!”转身对着大将们又是一躬,“此事乃无忌弥补私谊之心过甚,以致将令失当,无忌谢罪!”

“无忌兄!赵胜计较过甚,错责人也!”

“赵胜兄!无忌私而忘公,夫复何言!”

两厢对拜四手相握,帐中一声喝彩,春申君老泪纵横了。

血战半胜秦 山东得回光

蒙骜有些不高兴了。

兵出山东已经年余,正在所向披靡之时,吕不韦却派特使送来紧急密书一件主张退兵,理由是大军前出太远,粮草军辎难以连续输送。蒙骜先对此等方式不悦。说是班师,却无君命王书,丞相私修密书便教大军班师,不是给老夫出难题么?往好处说,蒙骜愿意相信这是吕不韦对他的敬重,宁可先行商议,指望他接受班师理由而后自己提出班师,而不贸然以君命形式强使他班师。毕竟,秦王对吕不韦的倚重与信赖朝野皆知。吕不韦若一意孤行,请得秦王一道王书实在不是难事。往不好处说,吕不韦此举似有猜忌之嫌,又似有圆滑之意。猜忌者,怕蒙骜功业过盛,如同当年之范雎对白起也。圆滑者,逃避朝野责难也,日后若公议将班师指为贻误战机,蒙骜难道能说奉文信侯密令么?然无论如何,此等猜想带来的不悦终是一闪念而已。蒙骜之所以对特使当场申明不赞同班师,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以为吕不韦所说的理由根本是子虚乌有。

作为大军统帅,蒙骜岂能没有粮草谋划?

秦军此次东出,除了攻韩攻魏依靠新设立的三川郡输送粮草军辎外,攻掠赵国与东出齐国,都是以战养战夺取城池自取军食,何曾向吕不韦嚷嚷过粮草军辎?“千里不运粮”,既是军谚也是商谚,老夫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么?军前实情分明别样:三晋兵马望风而逃,攻陷城池之后根本无须掠民,仅官仓谷麦财货就足够军食了;出兵年余,辎重营车队向三川郡运回的粮货远远多于运来的粮货,大军所需要输送者,仅仅是将士特需的秦地酱牛羊肉与修葺甲胄兵器的皮革铁料而已。退一万步说,即或因路途遥远无法输送这些特需物事,秦军也完全能就地解决;只要粮谷充裕,不咥秦人烹制的酱牛羊肉还不照样打仗?决意攻齐之前,蒙骜作了筹划:大军一进入大野泽东岸的齐国边境,立即派出五万铁骑攻济北,立即同时在主力大军营地修筑临时粮仓;待济北十余城官仓的粮草财货全数运到,方是秦军猛烈攻齐之时;攻占临淄之后稍事休整,大军便可直下楚国。

蒙骜很清楚,地域辽阔的楚国是最难击溃的。秦国攻楚的路径历来只有两条:一出武关打山地战,一下江峡打水战。当年武安君白起攻占郢都,是水路下江。从根本上说,这两路都难以给楚国致命一击。原因只有一个,道远路险,主力大军与粮草辎重皆难以最大规模地展开。而从齐国南部边境压向楚国的吴越故地,则形势立变为从背后猛击楚国。楚失江东吴越,淮南淮北之腹地立时袒露在秦军兵锋之下,灭楚便是指日可待。若得对鞭长莫及而最难打的楚国狠狠一击,纵不能一战灭楚,也将使楚国名存实亡。

如此功业,如此情势,任何一个大军统帅都会怦然心动。

蒙骜能轻易班师么?不说是文信侯密书,当真是秦王下书,蒙骜也会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拒绝——大军正在冲要之地,岂能因不切实情之一书错失战机也。

送走特使,济北王陵急报飞来:已攻陷济北六城,齐国各城守军一战即溃,旬日之内可全部攻陷济北!蒙骜精神大振,立即派辎重大将率领一万铁骑护送庞大的牛车队北上,尽快运回济北各城官仓的粮草财货。次日清晨,辎重军马浩浩荡荡往西北去了。蒙骜立即下令聚将,部署即将到来的攻齐大战。部署完毕,众将散去各自忙碌。蒙骜亲自修书一封,派一处事练达的高爵司马为特使进入临淄,说动齐王建降秦,以保全田氏社稷并使临淄生民免遭涂炭之劫。

如此三五日,蒙骜大军已经准备就绪。济北传来军报:王陵军又攻陷两城,辎重车队已经南下,预计旬日可达。特使也从临淄赶回,带来齐王建的书信答复:齐国可降,然降国事大,容我君臣商议处置善后诸事,请以一月为限,毋得动兵。蒙骜思忖片刻当即回书:半月为限,齐王务必速决!

平原君率八万飞骑趁着夜色兼程北上。

曙色时分,涉过济水接斥候飞报:秦军辎重车队数千辆浩荡南下,正在东方五六十里开外的鲁薛官道。平原君的封地平原城,与济北隔河遥遥相望,桥路若是正常,快马半个时辰即到,故此对济北地理了如指掌,一闻斥候消息便知双方态势。平原君思忖五六万飞骑足当袭击王陵之任,若能同时袭击秦军粮草则更能激怒蒙骜,于是当机立断:分出魏国三万骑兵猛袭秦军车队,自率五万赵军飞骑继续北上袭击王陵。

平原君事先已经探明:蒙骜以乐毅灭齐为前车之鉴,防止齐人从海上转移财货;秦军王陵部攻掠济北的战法是铁骑直插海滨,从北向南逐城猛攻;日前正渡过漯水,今日正是攻克漯阴城之时。尤为重要的是,秦军因了要运送粮草财货,济北所有路桥皆完好无损。若无此条,平原君不能越过济水与秦军作战,否则很难向南逃走诱敌。今桥路完好,赵军飞骑径直驰过济水杀向漯阴。

昨日暮色之时,王陵铁骑五万已经抵达漯阴城外十里处扎营。济北攻城以来,已经有六座城池不战而降。漯阴大城,五万百姓八千守军,更有漯水南北最大的官仓,不战入城最佳。故此,王陵陈兵不作夜攻,先派一名司马入城劝降,要看漯阴城动向再作定夺。二更时分,司马携漯阴使节归来。使节唏嘘陈情:漯阴令与守城将军皆愿归降,然因两人家小俱在临淄,请将军务许三日之期,待两大人秘密接出家人而后举城降秦。虑及下齐并非一日之功,王陵思忖一番慷慨答应了;一面飞书禀报蒙骜,一面传下军令大军整休三日。

次日清晨秋阳初升,忽闻滚滚沉雷杀声遍野。王陵素来机警过人,未待斥候军报已经下榻整好甲胄传下将令:全军上马接敌!马队发动之间斥候来报,数万骑兵从南杀来,看旗号气势,是平原君亲自率领的赵国边军。一闻赵国边军与平原君名号,王陵杀心大起,激昂大喝:“秦军铁骑复仇扬威之时到了!两翼各万骑包抄,中央三万骑老夫亲率!杀——”一时鼓号齐鸣马蹄如雷,黑色铁骑乌云般压向秋日的旷野。

午后时分,蒙骜正与一班将领会商攻齐部署,王陵军一名司马飞驰来报:平原君率领一支大约五六万的赵军飞骑猛攻王陵军,酣战一个时辰,我军已经杀退赵军,王陵将军正率部追杀南逃赵军。

“赵国边军平原君,空有虚名也。”蒙骜笑了。

“禀报上将军:敌情未明,王翦以为我军不能追杀赵军!”

“王翦又有主张也。”高爵老将王龁冷冷一笑,“山东六国已成惊弓之鸟,赵胜挣扎耳耳,有甚不明?若是老夫,也要追杀得一个不留,正好报邯郸之仇!”

年轻的王翦红着脸道:“为上将者当以大局为重,望上将军三思。”

蒙骜颇有些沉吟了。王翦原本是个千夫长,因在这次东进攻赵中大显锋芒,刚刚由千夫长晋升为公大夫爵位,实职是万人之将,也就是仅仅高于千夫长的低职将军。虽然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将军,此人却是冷静多思勇猛坚韧,依稀颇有武安君白起少时之风。他说军情未明,还当真值得斟酌。王龁、王陵、桓龁,乃至蒙骜自己,当年都是在长平大战后因攻赵败师而蒙羞,对赵军,对平原君,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血仇,会否因此而错判情势?

“大野西岸,可曾发现军马?”

“禀报上将军:大野西岸三百里没有军营。”斥候营总领高声回复。

“王翦,你言军情未明,却是何指?”

“禀报上将军:王翦只是推测,并无探察凭据。平原君乃资深重臣猛将,赵国栋梁,若无后续接应,当不至于仅率五六万飞骑孤军拼杀。兵不厌诈。若有疑点,便当慎之又慎,不当冒进!”

正在此时,斥候飞骑报来:辎重车队在漯阴之南遭遇三万魏军骑兵截杀,护车万骑正在拼死激战,请求紧急驰援!王龁顿时拍案高声:“敌情明也!魏赵联兵,截我粮草!赵胜老匹夫好盘算!”蒙骜心念电闪,无论军情如何粮草辎重都不能丢失,当即发下将令:大将嬴豹立即率三万铁骑北上驰援,务使辎重车队安然返回!嬴豹领命出帐。蒙骜又命王陵司马立即回军叮嘱王陵:追杀赵军适可而止,无论斩首多少,二百里之内必须撤回!

“今夜天亮之前若再无异情,便是魏赵两军截击济北粮草,图谋迫使我军班师。”蒙骜对大将们昌明了他对情势的大体判断,而后下令,“各军部署不变,继续攻齐军备!一俟粮草车队归仓囤积,我主力大军与济北王陵军同时进发,两路威慑临淄。不管齐王建降与不降,务必在十月初拿下临淄!”

“嗨!”大将们轰然应命。

王龁狠狠拍案:“可惜也!又教赵胜老匹夫逃了!”

不想五更时分,两道紧急军报接连传来:第一道军报说,王陵铁骑追击赵军于二百里处中敌埋伏,激战不能突围,敌军亦无力吞掉我军,目下正在胶着僵持!第二道军报说,嬴豹三万骑昨日北上两个时辰后,正遇辎重车队,一举杀退魏军;护送车队回归路上,嬴豹将军闻王陵危境,遂分兵万骑交辎重大将护卫车队归营,自率两万铁骑星夜驰援王陵去了。

蒙骜接报,实在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是最终敌情了:信陵君平原君设下计谋,以同时袭击王陵与辎重车队为饵,诱使王陵入伏,进而诱使秦军主力驰援,图谋伏击大败秦军。然则这支伏兵连王陵五万铁骑都吞不下,最多也就是十余万步骑埋伏,自然也不会有大型连发弩机,否则王陵能撑持一夜?如此区区之兵,也竟敢在秦军二十余万主力大军面前设下圈套强夺粮草辎重,当真好盘算也!骤然之间,蒙骜雄心陡起,老夫将计就计,率领大军杀入伏击谷地,一举反击全歼魏赵残余军力,教尔从此束手就擒!魏无忌啊魏无忌,你虽精通兵法,然终是无米之炊,老夫不吃了你岂非暴殄天物也?

聚将鼓在黑沉沉的黎明隆隆擂响,蒙骜断然下令:老将桓龁率八万步军守定大营粮草,老夫自与老将王龁率领全部主力铁骑十万驰援王陵!一时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十万铁骑已经狂飙般向大野泽西南卷去。

此时的秦军铁骑已经是一人两马,又是不带粮草只带随身三日干肉的轻兵飞骑,兼程奔驰当真是速度惊人。正午时分,便由大野泽东北飞驰三百余里,进入大野泽西南山地,大举杀入伏击战场。接战未及半个时辰,伏击山谷被秦军猛力打穿,两岸山林的伏击敌军乱纷纷蜂拥向南逃窜。秦军追出谷口,只见各色旗帜遍野散乱,只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的旗下人马稍有部伍之形,其余军马落荒奔走狼狈鼠窜。

“禀报上将军:伏击军马有六国旗号!”

其实在斥候飞骑之先,蒙骜已经在山丘看见了春申君的黄色大旗。有春申君旗号,眼前便可能是六国合纵联军。斥候飞报六国旗号皆齐,合纵成军便再无疑虑。明此情势,蒙骜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此次东出全然未闻山东六国合纵消息,如何这合纵竟秘密结成了?喜的是不经意间一举击溃了六国合纵,当真痛快不过也。

“上将军!”一骑飞上山冈,战马嘶溜溜打着圈子。

“王翦!为何脱队!”

“王龁老将军带大军追杀三公子!末将阻拦不住,请上将军鸣金收兵!”

“正是大败合纵之时,鸣金做甚,返回杀敌!”

“敌情不明,六国旗帜有序而逃!”

“老夫有眼!”蒙骜大是恼火,“六国乌合之众,莫非还能二次设伏!中军司马大旗发令:全军追杀,务擒三个老匹夫!”说罢飞身上马,对三千护卫一挥长剑一声喊杀……正在此时,王翦从马上飞身跃起直扑马前,硬生生凌空扯住了马缰,战马陡然嘶鸣人立,将蒙骜掀翻下马。护卫骑士大惊,哗啦圈马,数十支长剑立即指住了王翦周身。

“上将军!复仇误国,不能追杀啊!”王翦已经托住了蒙骜,嘶声哭喊着。

“大胆!”蒙骜一脚踢开王翦,“革职羁押,战后论罪!”

军法司马一挥手,四名甲士轰然架开了王翦。王翦兀自挣扎大叫:“上将军!不能啊!敌军分明有诈……”眼看马队隆隆下山,王翦一急竟昏死了过去。军务司马立即掐住了王翦人中穴大叫:“王翦醒来!不领军法便想死么!”

蒙骜催动后军全力掩杀,遥见前方山塬之间“王”字黑旗大展,王龁的前军主力正向信陵君大旗逼近。蒙骜长剑高举左右示意,身边军令号两阵呜呜长吹,后军四万铁骑分作两翼展开,向广阔的山塬包抄过去。杀过一道山梁,眼看要兜头抄住包括三公子大旗在内的溃败逃军,山梁却突然变为一道高耸的山峰,各色旗帜的敌军竟绕过山峰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狂飙追杀的秦军马队收刹不住,后军蒙骜眼看着王龁的前军主力迅速地没进了突然出现的神秘大峡谷。

“鸣金!”蒙骜心下一闪举剑大喝,后军堪堪收在了谷口山梁。

前军未曾回身,大峡谷中已经响彻隆隆战鼓与山崩地裂般的杀声。几乎同时,蒙骜又闻身后山塬杀声大起,一片红旗的赵国边军暴风骤雨般卷地杀来,当先一面大旗便是“平原君赵”。蒙骜没有任何选择,长剑一举一声喊杀,秦军铁骑返身冲下山梁与赵军飞骑厮杀在了一起。两支骑兵都是天下闻名的精锐之师,在起伏无定的山塬间展开生死大搏杀,当真是慑人心魄。蒙骜军三万余骑,平原君也是三万余骑,堪堪伯仲,一时难解难分。然则双方将士战心却是不同。平原君是心无旁骛,赵军是唯专厮杀。蒙骜却是三军统帅时时虑及谷中主力大军,其焦灼之情可想而知。秦军将士也情知身陷危境,恨不能一阵杀光赵军入谷接应王龁。秦军上下人人情急,部伍配合便多有缝隙。烟尘搏杀之中,蒙骜的三千中军护卫马队竟鬼使神差地被平原君马队围进了一片山坳之地,情势万分危急。

正在此时,赵军身后杀声大起,大片秦军铁骑如泰山压顶般从来路山地杀来。漫山遍野的黑色骑士无甲无胄赤膊挥剑开弓劲射,浑然不知生死,冲锋气势俨然狂人死战。当先一将赤膊散发连连砍杀,率一支马队径直向平原君大旗狂吼冲来!

“秦军轻兵!鸣金入谷!”山梁上的平原君一声惊呼,赵军飞骑呼啸而去。

“上将军!末将来也!”

“王翦来得好!”蒙骜一马冲上坳地,“率轻兵守住退路,老夫入谷接应!”

“上将军!”王翦一马横立,“三军统帅当掌控全局!若信得王翦必死之心,请许王翦两万轻兵入谷接应老将军!”

“听你!”蒙骜慨然一句转身大吼,“轻兵两万归王翦统辖!入谷死战!接应主力出谷!老夫死守谷口!”

“轻兵勇士随我入谷!杀——”王翦率领两万轻兵飓风般卷进峡谷。

耳听谷中杀声如雷,蒙骜后悔得心头滴血。若非大本营还有主力步军与辎重大仓,全局确实需要随时调度,他无论如何不会在这里受此生死煎熬,而教年轻的王翦率领轻兵入谷。老王龁是天下闻名的猛将,战场杀红了眼从来不知后退,王翦劝得住他么?若是入夜谷中主力还不能突围,又该当如何?看看将近暮色,一时大为焦灼,素来以稳健缜密著称的蒙骜有些发懵……

“禀报上将军:五万重甲步军兼程开到!”

“啊?重甲步军!好!”

蒙骜狠狠吼了一声好,转身看着已经翻过山梁沉雷般压来的重甲步军,顿时精神大振,来不及去想步军如何突兀开来,断然下令,“中军司马率铁骑守定谷口!重甲步军弓弩当先,随老夫入谷接应!”中军司马欲待请命,蒙骜不由分说一声大吼,“军令如山!步军列阵!”说罢一把扯下绣金斗篷摘去头盔卸掉铁甲,一身汗津津的衬甲布衣一头雪白散乱的戟张须发,俨然一头雄狮怒吼,“绝地轻兵!死战六国!”

“绝地轻兵!死战六国!”震天动地一声怒吼哗啦啦一阵大响,五万重甲步卒全部卸去衣甲头盔,人人轻装布衣挺矛背弓,直是凛凛煞神!

轻兵者,轻生敢死之兵也。就战法而论,全身无防护,更不携带任何背囊军食之类累赘物事,只带兵器作拼死一战,谓之轻兵。秦军轻兵来自一个古老的传统。秦人立国之前,久处西部游牧部族包围之中,浴血奋战直是家常便饭。每遇绝地险境,必得丢弃辎重举族死战,人皆赤膊散发疯狂拼杀,全无生死之念。久而久之,秦人的赤膊疯战威名大震西部草原,号为“绝杀兵”,戎狄部族闻风丧胆,再不敢对秦人生出赶尽杀绝之心。立国之后,秦国军旅依旧保留了“绝杀兵”这一古老传统。春秋之世,秦国尚远远没有后来的强势大军,绝杀之战多有发生,其疯狂战法屡次震惊天下。中原诸侯便给这种赤膊无甲的绝杀兵起了一个名号——轻兵,其意实际是讥讽秦人轻狂蛮勇不知兵家战阵之礼。譬如兵礼有“不鼓不成列”。秦国轻兵则全然没有金鼓之号,一声喊杀疯狂冲来死战,全无阵法讲究,在中原诸侯眼里自然是轻狂无礼了。《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载:“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说的正是这般意思。战国之世秦国崛起,轻兵绝杀战极少有机会出现,事实是越来越少使用了。长平大战时,为坚守壁垒死死卡断赵军退路,白起罕见地使用了轻兵战法,与赵军在石长城壁垒前浴血大战,迫使赵军断了大举突围之念,而只能固守待粮。今日王翦突发骑士轻兵,救蒙骜于绝境,本是齐人的蒙骜才恍然想起了秦军这一古老战法——轻兵之战无须将令,人人以死战为无上荣誉,挽救绝境主力正当其时。

秦军五万轻兵大举杀入大峡谷之时,正当夕阳落下夜色降临。峡谷中夜色沉沉,联军已经是漫山遍野的火把与壁垒篝火。激战半日,联军频频猛攻,眼见秦军尸体堆积如山,却总是无法全歼谷中秦军,更无法俘获一员大将。暮色时分信陵君下令稍事停顿,野炊战饭之后再攻。秦军轻兵入谷时,联军攻杀重开战法突变:军士不再深入谷地搏杀,而只对谷中有光亮处有人马晃动处箭雨猛射。已经改为步军的秦军骑士无法反击,又不能有火光动静,只有蛰伏各种沟坎大石之后,一时寂然无声。

突然之间,沉沉峡谷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没有一支火把,没有丝毫光亮,两岸山坡的密林中突然黑森森挺出一排排两丈多长的粗大长矛,夹杂着猛烈箭雨,向联军的几段主要山腰壁垒无声扑来。一时遍山惨叫,联军山腰大乱阵脚。信陵君厉声大吼:“熄灭火把!滚木礌石全数打出!”遍山火把顿时熄灭,隆隆巨石夹着滚木呼啸着砸向山谷。人手一支两丈长矛的秦军轻兵浑然无觉,拨打闪避间绝不停留半步,未被砸倒砸死者依旧黑森森扑向山腰。不到半个时辰,联军有三处山腰壁垒失守。山地之战,步军原是大大优于骑兵。信陵君端详片刻,已经觉察到此等战法战力显然不是被围困的秦军骑兵,只能是秦军的精锐步兵,顿时大觉蹊跷。斥候分明报说秦军步兵留守大野泽东,如何能突然杀出?是蒙骜将计就计么?是秦国增兵而未被我斥候探察么?情急之下,信陵君一时无从判断,思忖联军战力未必抵得秦军此等死战,于是断然下令:“步军硬弩断后!各军鸣金出谷!”

联军全部硬弩密集齐射,片刻间退上了两岸山头。秦军轻兵不再疯狂纠缠追杀,也没有退回山谷,而是守定联军退去后的山腰壁垒。从山头望去,此时方见山谷中点点火把人马蠕动,秦军显然是在匆忙撤出大峡谷。

“天意也!”信陵君长叹一声,“秦军死战,救其主力也!”

平原君道:“经此一战秦军大损,来日蒙骜必退兵回秦。我军可在要道再次设伏,或以魏赵飞骑绕道截杀,必能全胜!”

“未必也。”面色冷峻的信陵君摇了摇头,“联军参差不齐,优势只在出其不意作突兀伏击。秦军已经有备,必选平川官道退兵。弱军无险可依,设伏无胜算。若是作旷野大战,我军兵力虽多,亦不敌秦军十万之众也。再说,目下之兵已经倾尽六国家底,若再打硬仗,只怕有人便要走了。”

“噢呀!不追杀也罢!秦军终是败了,合纵终是胜了!”春申君笑着一指黑沉沉的大峡谷,“料他老蒙骜回秦也是一死,至少十年,秦国不敢轻易东出了!”

“老夫最后一战,竟不能全胜,痛哉!”平原君狠狠跺脚。

“是也是也,最后一战,最后一战啊!设使有当年数万魏武卒,何有今日半胜之局矣!”信陵君喃喃叹息终是默然。平原君与春申君也是相对无言。秋风在谷中呼啸,将士欢呼之声在风中飞向无垠的山塬。三位白发苍苍的老将,不约而同地泪水溢满了眼眶。 BqeKG4+lw3AgH3sBx5L16/wJDqqZxTdIokpDArbmS/19KfBvgroSz0ff3wgGfI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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