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乡出事的时候,咸阳庙堂仍继续着噩梦般的荒诞日月。
大肆杀戮皇族同胞之后,胡亥亢奋得手足无措,立即丢开繁剧的政事开始了做梦都在谋划的享乐生涯。胡亥认定父皇很不会做皇帝,将数也数不清的只有皇帝才可以享受的乐事都白白荒废了,除却用了几个方士治病求仙,胡亥实在看不出父皇做皇帝有甚快乐。最大的憾事,是父皇将囤积四海九州数千过万的美女统统闲置,当真暴殄天物也。父皇安葬时,胡亥下令将所有与父皇有染的女子都殉葬了,可数来数去连书房照应笔墨的侍女算上,也只有三十多个。胡亥惊讶得连呼不可思议,最后对赵高说:“父皇甚乐子也没有过,连享用女人都蜻蜓点水。大度些个,凑个整数给父皇显我孝心。”赵高问一千如何?胡亥立即连连摇头:“多了多了,可惜了,一百足矣!”赵高大笑,会意地连连点头。
于是,除了殉葬的一百女子,除了父皇在世时派往南海郡的宫女,整个皇城女子少说也还有三五千之多。胡亥谋划的第一件大乐之事,是专一致力于享受这些如云的美女。阅遍人间春色之后,胡亥的第二件大乐事,是亲自出海求仙,将父皇期许于方士的求仙梦变成自家的真实长生乐事,长生不老活下去,永远地享受人间极乐。为此,胡亥生出了一个宏大谋划,阿房宫建成之后用五万材士守护,专一囤积天下美女,将美女们像放逐猎物一般放逐于宫室山林,供自己每日行猎取乐……谋划归谋划,目下的胡亥还只能在皇城深处另辟园林密室,一日几拨地先行品咂这些胭脂染红了渭水的数也数不清的如云丽人。可无论胡亥如何不出密室,每日总有大政急报送到榻前案头,也总有李斯、冯去疾等一班大臣嚷嚷着要皇帝主持朝会商讨大事。
胡亥不胜其烦,可又不能始终不理。毕竟,李斯等奏报说天下群盗大举起事,山东郡县官署连连叛离,大秦有存亡之危!果真如此,胡亥连头颅都要被咔嚓了,还谈何享乐?怏怏几日之后,胡亥终于亲自来到了连日不散却又无法决断一策的朝会大殿。胡亥要听听各方禀报,要切实地问问究竟有没有大举起事反秦,究竟有没有郡县叛离?
那日,山东郡县的快马特使至少有二十余个,都聚在咸阳宫正殿焦急万分地乱纷纷诉说着。李斯拄着竹杖黑着脸不说话,冯去疾也黑着脸不说话,只有一班丞相府侍中忙着依据特使们的焦急诉说,在大板地图上插拔着代表叛乱举事的各色小旗帜。胡亥一到正殿,前行的赵高未曾宣呼,大殿中便骤然幽谷般静了下来。李斯立即大见精神,向胡亥一躬便点着竹杖面对群臣高声道:“陛下亲临!各郡县特使据实禀报!”胡亥本想威风凛凛地一个个查问,不防李斯一声号令,自己竟没了底气,于是沉着脸坐进了帝座,心烦意乱地开始听特使们惶急万分的禀报。
“如此说法,天下大乱了?”还没说得几个人,赵高冷冷插了一句。
“岂有此理!”胡亥顿时来气,拍打着帝座喊道,“一派胡言!父皇尸骨未寒,天下便告大乱!朕能信么?郎中令,将这几个谎报者立即缉拿问罪!”赵高一摆手,殿前帝座下的执戈郎中便押走了几个惊愕万分的特使。如此一来举殿死寂,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了。
“老臣以为,仍当继续禀报。”李斯鼓着勇气说话了。
“是当继续禀报。报了。”赵高冷冷一笑。
“好!你等说,天下大乱了么!”胡亥终于威风凛凛了。
“没……”被点到的一个特使惶恐低头,“群盗而已,郡县正在逐捕……”
“业已,捕拿了一些。陛下,不,不足忧。”又一个特使吭哧着。
“如何!”胡亥拍案了,笑得很是开心,“谁说天下大举起事了?啊!”
“老臣闻,博士叔孙通等方从山东归来,可得实情。”赵高又说话了。
“好!博士们上殿禀报!”胡亥一旦坐殿,便对亲自下令大有兴致。
“博士叔孙通晋见——!”殿口郎中长宣了一声。
一个须发灰白长袍高冠的中年人,带着几个同样衣冠的博士摇摇而来。当先的博士叔孙通旁若无人,直上帝座前深深一躬:“臣,博士叔孙通晋见二世陛下!”胡亥当即拍案高声问:“叔孙通据实禀报!天下是否大乱了?山东郡县有无盗军大起?”叔孙通没有丝毫犹疑,一拱手高声道:“臣奉命巡视山东诸郡文治事,所见所闻,唯鼠窃狗盗之徒扰害乡民,已被郡县悉数捕拿归案耳。臣不曾得见盗军大起,更不见天下大乱。”
“李斯冯去疾,听见没有!”胡亥拍案大喝了一声。
“你,你,你,好个儒生博士……”李斯竹杖瑟瑟颤抖着。
“叔孙通!你敢公然谎报!”冯去疾愤然大喝。
“尔等大臣何其有眼无珠也!”叔孙通冷冷一笑,“大秦自先帝一统天下,自来太平盛世,万民安居乐业,几曾天下大乱盗军四起了?若有盗军大举,尔等安能高坐咸阳?二世陛下英明天纵,臣乞陛下明察:有人高喊盗军大起,无非想借平盗之机谋取权力,岂有他哉!”
“其余博士可曾得闻?”赵高冷冷一问。
“臣等,未曾见闻乱象。”几个博士众口一声。
“先生真大才也!”胡亥拍案高声道:“下诏:叔孙通晋升奉常之职。”
“臣谢过陛下——!”叔孙通深深一躬,长长一声念诵。
一场有无群盗大起的朝会决断,便如此这般在莫名其妙的滑稽荒诞中结束了。李斯不胜气愤,夜来不能成眠,遂愤然驱车博士学宫,要与这个叔孙通论个究竟。不料到得学宫的叔孙通学馆,厅堂书房却已经是空荡荡了无一人,唯有书案上赫然一张羊皮纸几行大字:
庙堂无道 天下有盗
盗亦有道 道亦有盗
有盗无道 有道无盗
道灭盗起 盗灭道生
“叔孙通也,你纵自保,何能以大秦安危做儿戏之言哉!”
李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有下令追捕缉拿叔孙通等,踽踽回府去了。
叔孙通说得不对么?庙堂没有大道了,天下便有盗军了。盗之骤发,为生计所迫,此生存大道也,你能苛责民众么?大政沦丧,为奸佞所误,岂非道中有盗也!最叫李斯心痛的,便是这句“道亦有盗”。顺孙通所指道中盗者何人耶?仅仅是赵高么?显然不是。以叔孙通对李斯的极大不敬,足以看出,即或柔弱力求自保的儒生博士们,对李斯也是大大地蔑视了,将李斯也看做“道中之盗”了。李斯素以法家名士自居,一生蔑视儒生。可这一次,李斯却被儒生博士狠狠地蔑视了一次,让他痛在心头却无可诉说,最是骄人的立身之本也被儒生们剥得干干净净了。第一次,李斯体察到了心田深处那方根基的崩溃,心灰意冷得又一次欲哭无泪了……
散去朝会之后,胡亥自觉很是圣明,从此是真皇帝了。
回到皇城深处的园林密室,胡亥对郎中令赵高下了一道诏书,说日后凡是山东盗事报来,都先交新奉常叔孙通认可,否则不许奏报。赵高跟随始皇帝多年,自然明白此等事该如何处置。然则,此时的赵高已经是野心勃发了,所期许的正是胡亥的这种自以为圣明的独断,胡亥的诏书愈荒诞滑稽,赵高心下便愈踏实。一接如此这般诏书,赵高淡淡一笑,便吩咐一名贴身内侍去博士学宫向叔孙通宣诏。赵高着意要这位长于诓骗的博士大感难堪,之后便在他向自己求援时再将这个博士裹胁成自己的犬马心腹。毕竟,天下乱象如何,赵高比谁都清楚。唯其如此,赵高已经预感到更大的机遇在等待着自己,从此之后,赵高的谋划不再是自保,不再是把持大政,而是帝国权力的最高点,是登上自己效忠大半生的始皇帝的至尊帝座。而要登上这个最高点,毕竟是需要一大拨人甘效犬马的,而叔孙通等迂阔之徒既求自保又无政才,恰恰是赵高所需要的最好犬马。
“禀报郎中令,叔孙通逃离咸阳!”
赵高接到内侍禀报,实在有些出乎意料。这个叔孙通被二世当殿擢升为九卿之一的奉常,竟能弃高官不就而秘密逃亡,看来预谋绝非一日,其人也绝非迂阔之徒。虽然,叔孙通逃亡对赵高并无甚直接关联,可赵高还是感到了一种难堪。毕竟,叔孙通的当殿诓骗是他与这个博士事先预谋好的,而在其余朝臣的心目中,则至少已经将叔孙通看成了他赵高的依附者。也就是说,叔孙通逃离咸阳,至少对赵高没甚好处。思谋一夜,赵高次日进了皇城。在胡亥一夜尽兴又酣睡大半日醒来,正百无聊赖地在林下看侍女煮茶时,赵高适时地来了。
“郎中令,朕昨日可算圣明?”胡亥立即得意地提起了朝会决断。
“陛下大是圣明,堪与先帝比肩矣!”赵高由衷地赞叹着。
“是么?是么!”胡亥一脸通红连手心都出汗了。
“老臣素无虚言。”赵高神色虔诚得无与伦比。
“朕能比肩先帝,郎中令居功至大也!”
骤闻胡亥破天荒的君临口吻,赵高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然则,在胡亥看来,赵高仅仅是嘴角抽搐了一下而已,反倒更见真诚谦恭了。赵高一拱手道:“老臣之见,陛下再进一步,可达圣贤帝王之境也。”
“圣贤帝王?难么?”胡亥大感新奇。
“难。”赵高一脸肃然。
“啊呀!那不做也罢,朕太忙了。”胡亥立即退缩,宁可只要享乐了。
“陛下且先听听,究竟如何难法。天赋陛下为圣贤帝王,亦未可知也。”赵高分外认真,俨然一副胡亥久违了的老师苦心。不管胡亥如何皱眉,赵高都没有停止柔和而郑重其事的论说,“圣君之道,只在垂拱而治也。何为垂拱而治?只静坐深宫,不理政事也。陛下为帝,正当如此。何也?陛下不若先帝。先帝临制天下时日长久,群臣不敢为非,亦不敢进邪说。故此,先帝能临朝决事,纵有过错,也不怕臣下作乱。陛下则情势不同,一代老臣功臣尚在,陛下稍有错断,便有大险也。今陛下富于春秋,又堪堪即位年余,何须与公卿朝会决事?不临朝,不决事,臣下莫测陛下之高深,则人人不敢妄动。如此,庙堂无事,天下大安也。政谚云:天子所以贵者,固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为‘朕’。愿陛下三思。”
“天子称朕,固以闻声?天子称朕,固以闻声……”胡亥转悠着念叨着,猛然转身一脸恍然大悟的惊喜,“这是说,甚事不做,只要说说话,便是圣君了?”
“陛下圣明!”赵高深深一躬。
“不早说!朕早想做如此圣君也!”胡亥高兴得手舞足蹈。
“国事自有法度,陛下无须忧心矣!”
“好!国事有大臣,朕只想起来说说话,做圣贤帝王!”
“老臣为陛下贺。”赵高深深一躬。
于是,大喜过望的胡亥立即做起了圣贤帝王,不批奏章,不临朝会,不见大臣,不理政事,每日只浸泡在皇城的园林密室里胡天胡地。皇皇帝国的万千公文,山东战场雪片一般的暴乱急报,全部都如山一般堆积在了郎中令赵高的案头。赵高的处置之法是:每日派六名能事文吏遍阅书文奏报,而后轮流向他简约禀报,赵高择其“要者”相机处置。所谓要者,所谓相机处置,便是赵高只将涉及人事兵事的公文择出,由他拟好诏书再禀报胡亥加盖皇帝玉玺发出,其余“诸般琐事”一律交丞相府忙活。
其间,赵高唯一深感不便的是,每加皇帝印玺便要去找胡亥。从法度上说,此时的赵高是郎中令执掌实权,也仍然兼领着符玺令,符玺事所的吏员都是其部属。然则,皇帝印玺加盖的特异处在于:每向诏书或公文国书等加盖印玺,必得皇帝手书令方可。实际则更有一处特异:无论符玺令由何人担任,实际保管并实施盖印的印吏,从来都是皇族老人,没有皇帝手令,即或符玺令赵高本人前来也照样不行。如此法度之要义,便是确保皇帝印玺实际执掌在皇帝本人手中。对于赵高而言,虽说糊弄胡亥根本不是难事,然则也难保这个聪明的白痴冷不丁问起某人某事,总有诸多额外周旋,是以赵高每每为这加盖印玺深感不便。
这日,赵高接少府章邯紧急奏章,请以骊山刑徒与官府奴隶子弟编成大军平定暴乱。赵高立即拟定了皇帝诏书,可一想到要找胡亥书写手令便大大皱起了眉头。平定山东盗军自然要做,否则赵高也照样要被咔嚓了。可赵高不想让胡亥知道天下大乱,赵高要让胡亥沉湎于奇异享乐不能自拔,成为自己股掌之间的玩物。然则不找胡亥又不能加盖印玺,赵高一时当真感到棘手了。
“召阎乐。”思忖良久,赵高终于低声吩咐了一句。
早已经是赵高女婿且已做了咸阳令的阎乐来了,带着一队随时听候命令的驻屯咸阳的材士营剑士。两人密商片刻,立即带着剑士队向符玺事所来了。阎乐虽是犬马之徒,然赵高很明白此等大事必须亲临,印玺要直接拿到自己手中,不能在任何人手中过渡。符玺事所在皇城深处的一座独立石墙庭院,虽大显幽静,却也有一个十人队的执戈郎中守护着。赵高是郎中令,统辖皇城所有执戈郎中,到得符玺事所庭院外立即下令护卫郎中换防。十名郎中一离开,阎乐立即下令剑士队守护在大门不许任何人靠近,便大步跟着赵高走进了这个神秘幽静的所在。
“郎中令有何公事?”幽暗的正厅,一个白发老人迎了出来。“皇帝口谕:交皇帝印玺于郎中令。”赵高很是冷漠。“郎中令敢矫诏么?”老人冷冷一笑。
“足下该当明白:皇帝印玺必须交郎中令。”阎乐阴狠地一笑。
“大秦社稷依旧,大秦法统依旧……”
话音未落,阎乐长剑洞穿了老人胸腹。老人睁着惊愕愤怒的双眼,喉头咕咕大响着终于颓然倒地了。赵高冷冷一笑,一把揪下了老人胸前硕大的玉佩,大步走进了石屏后的密室,片刻之间便捧出了一方玉匣。见赵高点头,阎乐走到门外一挥手,剑士队立即冲进了庭院各间密室,几乎没有任何呼喝动静,片刻间便悉数杀死了符玺事所的全部皇族吏员。
当夜,赵高向章邯发出了加盖皇帝印玺的诏书。之后,赵高小宴女婿阎乐与族弟赵成贺功。阎乐赵成都没见过皇帝印玺,一口声请赵高说说其中奥秘。赵高也有了几分酒意,说声“索性教尔等开开眼界”,便搬出了那方玉匣打开,拿出了那方人人只闻其名而不见其实的天下第一印玺。那是一方在灯下发着熠熠柔润的光泽而说不出究竟何等色彩的美玉,其方大约三四寸许,天成古朴中弥漫出一种荧荧之光。
“一方石头,有何稀奇?”赵成很是失望。
“你知道甚来!”赵高训斥一句指点道,“夏商周三代,青铜九鼎乃是王权神器,于是有楚庄王中原问鼎之说也。自九鼎神奇消遁而战国一统,这皇帝印玺就成了皇权神器。为甚?秦之前,臣民皆以金玉为印。自始皇帝以来,天子独以印称玺,又独以玉为印材,臣民不能以玉成印。故此,玉玺便成皇帝独有之天授神器也!这印钮是何物?知道么?”
“这……”阎乐赵成一齐摇头。
“这叫螭兽钮。螭者,蛟龙之属也,神兽之属也,头上无角,若龙而黄。所以如此,秦为水德,蛟龙以彰水德也。”赵高对学问之事倒是分外认真,“这印面刻着八个秦篆文字,知道是甚?”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阎乐赵成异口同声。
“何人写的?”
“李斯!”
“对了。”赵高嘴角抽搐着,“李斯此人,老夫甚都不服他,就服他才艺。你说这个老儿,非但一手秦篆惊绝天下,还能制印!这皇帝玉玺,当初连尚坊玉工也不知如何打磨,这个李斯亲自磨玉,亲自写字,亲自刻字,硬是一手制成了皇帝玉玺!人也,难说……”赵高一时大为感喟了。
“听说,这块石头也大有说头。”赵成兴冲冲插话。
“再说石头,割了你舌头!”赵高生气了,“这叫和氏璧!天下第一宝玉!是楚人卞和耗尽一生心血踏勘得来,后来流落到赵国,幸得秦昭王从赵国手中夺来也。不说皇帝之玺,也不说印文,只这和氏璧,便是价值连城也!若是当年的魏惠王遇上和氏璧,你教他用都城大梁交换,只怕那个珠宝痴王也是乐得不得了也!”
这一夜,赵高醉了,李斯老是在眼前晃悠……
天下暴乱之初,李斯由难堪而绝望,几次想到了自杀。
自七月以来,丞相府每日都要接到山东郡县雪片般的告急文书。先是大泽乡,再是蕲县,之后便是一座座县城告破,一处处官署溃散;职司捕盗的郡县尉卒被暴乱的潮水迅速淹没,郡守县令背叛举事者不可胜数。盗军势力大涨,夺取郡县城邑连打仗都用不上,只派出一群群乱哄哄的人马鼓噪举事,且公然号为“徇地”。短短月余,暴乱飓风般席卷天下,除了岭南、陇西、阴山、辽东等边陲之地,整个帝国山河都不可思议地风雨飘摇了。长子李由为郡守的三川郡,也是好几个县接连出事,县令逃跑了,县吏举事了,官署溃散了。李由为抗御盗军四处履险疲于奔命,然始终无法挽回颓势,终究被吴广的数万盗军围困在荥阳。三川郡是关中的山东门户,消息传来,咸阳庙堂顿时骚动了。依附赵高的新贵大臣们纷纷攻讦丞相府,说李斯身为三公,竟令天下群盗蜂起,该严加治罪以谢天下。李斯大感难堪,几次对冯去疾示意,老臣们该出来说说公道话,天下盗民蜂起究竟罪在何方?然仅存的几个功勋元老素来对李斯在始皇帝病逝后的种种作为心有疑忌,包括冯去疾在内,始终没有一个人为李斯说话。
正当此时,赵高送来了一件胡亥批下的奏章,李斯顿时惶恐不安了。这是此前李斯给胡亥的上书,请皇帝大行朝会,议决为天下减轻徭役并中止阿房宫修建。胡亥在这件奏章后批下了一大篇话,先说了《韩非子》中对尧帝禹帝辛劳治民的记述,而后显然地宣示了对尧帝禹帝的不屑:“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行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勉也,非贤者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这等荒谬之极的强词夺理,李斯连对答的心思都没有,只有轻蔑了。因为,照胡亥这般说法,始皇帝一代君臣的奋发辛劳也就是“不肖人”了。但是,胡亥后面的责难却使李斯如芒刺在背了:“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李斯立即嗅到了这件问对诏书潜藏的杀机,此等辞章陷阱,绝非胡亥才具所能,必有赵高等人在背后作祟。然则,这是明明白白的皇帝诘问臣下的诏书,你能去追究赵高么?天下大乱之时,皇帝问如何能安天下而治万民,身为丞相,能说不知道么?以自古以来的政道法则,三公之天职便是治民以安,民治不安,责在三公。今天下群盗蜂起,丞相能说这是皇帝过失而自己没有过失么?况且,丞相儿子身为大郡郡守,也是丢土失城一片乱象,皇帝若从了一班新贵攻讦,将李氏灭族以谢天下,又有谁能出来反对?其时,李斯白白做了牺牲,也还是百口莫辩,又能如何?诚然,李斯可以痛快淋漓地批驳胡亥之说,可以留下一篇媲美于《谏逐客书》的雄辩篇章,全然可以做另外一个李斯。然则,必然的代价是李氏举族的身家性命,甚或三族六族的灭门之祸。一想到毕生奋争却要在最后惨遭灭族刑杀,李斯的心头便一阵猛烈地悸动……反复思忖,李斯终觉不能与这个绝非明君的胡亥皇帝认真论理,只有先顺着他说话,躲过这一举族劫难再说了。
当夜,李斯写下了一篇长长的奏对。
此文之奇,千古罕见,唯其如此,全文照录如下: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行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以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谬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 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李斯这篇上书,被太史公斥为“阿意求容”之作,诚公允之论也。此文之奇异,在于极力曲解法家的权力监督学说,而为胡亥的纵欲享乐之道制作了一大篇保障理论,对法家学说做出了最为卑劣的阉割。二世胡亥说,我不要像尧帝禹帝那般辛苦,我要使天下为我所用,广欲而长享安乐,你李斯给我拿个办法出来!于是,李斯向二世胡亥屈服了,制作了这篇奇异的奏章,向胡亥献上了以“督责之术”保障享乐君道的邪恶方略。
在这篇奏章中,李斯是这样滑开舞步的:首先,明白逢迎了胡亥的享乐君道,赞颂胡亥的“穷乐之极”是贤明君道;其次,引证申不害的恣意天下而不以天下为桎梏之说,论说胡亥鄙薄尧禹劳苦治国的见识是圣明深刻的,最终得出尧帝禹帝的辛苦治理“大谬矣”,是荒诞治道,而其根本原因则是不懂得督责之术;再次,引证韩非的慈母败子说,论说以重刑督责臣民的好处,肯定这是最为神妙的“圣人之术”;最后,全面论说督责术能够给君主享乐腾挪出的巨大空间,能够使君主“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李斯的这篇奏章,再一次将自己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如果说,李斯此前的与政变阴谋合流,尚带有某种力行法治的功业追求,尚有其惧怕扶苏蒙恬改变始皇帝法治大道的难言之隐的话,这次上书阿意,则是李斯全然基于苟全爵位性命而迈出的背叛脚步。这篇卑劣奇文,意味着李斯已经远远背离了毕生信奉并为之奋争的法家学说,肆意地歪曲了法家,悲剧性地出卖了法家。盖法家之“法、术、势”者,缺一不可之整体也。术者,法治立定之后的权力监督手段也。法家之术,固然有其权谋一面,然其原则立场很清楚:确保法治之有效执行,而最大限度地减少种种贪赃枉法,并主张对此等行为以严厉惩罚。也就是说,作为“法术势”之一的“术”,必须以行法为前提,而绝不是李斯所说,离开整体法治而单独施行的督责术。李斯不言法治,唯言督责术,事实上便将督责官员行法,变成了督责官员服从帝王个人之意志,其间分野,何其大哉!后世对法家的诸多误解,难免没有李斯此等以法家之名涂抹法家的卑劣文章所生发的卑劣功效。李斯之悲剧,至此令人不忍卒睹也。
“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这是李斯上书三日后,胡亥再次批下的“诏曰”。
赵高特意亲自上门,向李斯转述了皇帝的喜悦。赵高不无揶揄地说:“陛下读丞相宏文,深为欣然也!丞相能将享乐之道论说得如此宏大深刻,果然不世大才,高望尘莫及矣!”第一次,李斯难堪得满面通红,非但丝毫没有既往上书被皇帝认可之后的奋然振作,反而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将进去。即或是面对赵高这个素来为正臣蔑视的内侍,李斯也前所未有地羞惭了。赵高还说,皇帝已经将丞相上书颁行朝野,将对天下臣民力行督责,举凡作乱者立即灭其三族,着丞相全力督导施行。李斯惭愧万分又惊愕万分,可还是不得不奉诏了。
果然,最教李斯难堪的局面来临了。
李斯上书一经传开,立即引发了庙堂大臣与天下士子的轻蔑愤然,更被山东老世族传为笑柄。人心惶惶的咸阳臣民,几乎无人不愤愤然指天骂地,说天道不顺,国必有大奸在朝。连三川郡的长子李由,也从孤城荥阳秘密送来家书询问:“如此劣文,究竟是奸人流言中伤父亲,抑或父亲果然不得已而为之?诚如后者,由无颜面对天下也!”面对天下臣民如此汹汹口碑,李斯真正地无地自容了。自来,李斯都深信自己的劳绩天下有目共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天下人指斥为“奸佞”之徒。而今,非但天下汹汹指斥,连自己的长子都说自己的上书是“劣文”,且已无颜立于天下……如此千夫所指众口铄金,李斯有何面目苟活于人世哉!更有甚者,盗军乱象大肆蔓延,二世胡亥竟听信一班博士儒生诓骗之言,生生不信天下大乱。李斯身为丞相,既不能使皇帝改弦更张,又不能强力聚合庙堂合力灭盗,当真是无可奈何了。及至九月中,频遭朝局剧变又遭天下攻讦的李斯愤激悲怆痛悔羞愧,终于重病卧榻了,终于绝望了。病榻之上的李斯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如何能亲眼看着渗透自己心血的皇皇超迈古今的大帝国轰然崩塌,且自己还落得个“阿主误国”的难堪罪名……
绝望羞愧之下,李斯想到了自杀。
那日深夜,昏睡的李斯蓦然醒来,清晰地听见了秋风掠过庭院黄叶沙沙过地的声音,只觉天地间一片萧疏悲凉,心海空虚得没有了任何着落。李斯支走了守候在寝室的夫人太医侍女人等,挣扎着起身,拄着竹杖到庭院转悠了许久。霜雾笼罩之时,李斯回到了寝室,走进了密室,找出了那只盈手一握的小小陶瓶。
这只陶瓶,伴随了李斯数十年岁月。自从进入秦国,它便成了李斯永远的秘密旅伴,无论身居何职,无论住在何等府邸,这只粗朴的小陶瓶都是李斯的最大秘密,一定存放在只有李斯一个人知道的最隐秘所在。
李斯清楚地记得,那是在离开兰陵苍山学馆之前的一个春日,自己与同舍的韩非踏青入山,一路论学论政,陶陶然走进了一道花草烂漫的山谷。走着走着,韩非突兀地惊叫了一声,打量着一丛色泽奇异的花草不动了。李斯惊讶于从来不涉风雅的韩非何能驻足于一蓬花草,立即过来询问究竟。口吃的韩非以独特的吟诵语调说,这是他在韩国王室见过的一种剧毒之物,名叫钩吻草!如此美景的兰陵苍山,如何也有如此毒物?一时间韩非大为感慨道:“良药毒草,共生于一方也!天地之奇,不可料矣!”李斯心头怦然一动,竟莫名其妙地想将这蓬草挖出来带回去。然则,李斯还是生生忍住了。过了几日,李斯进兰陵县城置办学馆日用,又进了那片山谷,又见了那蓬钩吻草。终于,李斯还是将它挖了出来带进县城,找到了一个老药工,将钩吻草制成了焙干的药草,装进了一只粗朴的小陶瓶。李斯再去兰陵拿药时,那个老药工说了一句话:“此物绝人生路,无可救也,先生慎之。”李斯欣然点头,高兴地走了。
李斯始终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如此做。李斯只觉得,不将那个物事带在身边,心下总是忐忑不安。后来的岁月里,李斯每有危境,总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间皮盒里的那只小陶瓶,心头才能稍稍平静些许。被逐客令罢黜官职逐出秦国,走出函谷关的时刻,李斯摸过那只陶瓶;体察到始皇帝末期对自己疏远时,李斯摸过那只陶瓶;沙丘宫风雨之夜后进退维谷的日子,李斯也摸过那只陶瓶……然则,摸则摸矣想则想矣,李斯始终没有打开过陶瓶。毕竟,曾经的绝望时刻,都没有彻底泯灭过李斯的信念,总是有一丝光明隐隐闪现在前方。然则,时至今日,一切不复在矣!天下风雨飘摇,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何颜立于人世哉!
也就是在这个秋风萧疏的霜雾清晨,李斯蓦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数十年不离这只陶瓶,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无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时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险,而冒险则生死难料的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李斯准备着随时倒下,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捷报!三川郡捷报!”
若非府丞那万般惊喜的声音骤然激荡了李斯,便没有后来的一切了。当李斯走出密室,听府丞念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书的捷报时,木然的李斯没有一句话,便软倒在地上了……良久醒来,李斯仔细再读了战报,又听了李由派回的特使的正式禀报,白头瑟瑟颤抖,老泪纵横泉涌了。在万木摧折的暴乱飓风中,独有李斯的儿子巍巍然撑起了中原天地,独有三川郡守李由激发民众尉卒奋力抗敌,硬生生将盗军假王吴广的十余万大军抗在荥阳城外,何其难也!儿子挽狂澜于既倒的喜讯,使李斯心田弥漫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实的暖流。所有关于李斯的责难,都将因李由的孤绝反击而消散。李斯对帝国的忠诚,将因此而大大彰显。李斯因拥立胡亥而遭受的老臣们的抨击,将因此而大大淡化。李斯因无奈自保而写下的阿意上书,将因为李由的坚实风骨而变为周旋之举。李斯在事实上已经失去的权力,将因此而重新回归。李斯在帝国庙堂的轴心地位,将因此而重新确立……暖流复活了死寂荒疏的心田,善于权衡全局的李斯,立即洞察了三川郡抗敌的所有潜在意义。
李斯神奇地走下了病榻,重新开始了周旋。
深秋时节,周文盗军数十万进逼关中,图谋一战灭秦。李斯立即与冯去疾召太尉府并少府章邯秘密会商,迅速拟出了以骊山刑徒与官府奴隶子弟成军,以章邯为大将,大举反击盗军的方略。李斯明白剖析了大势:目下盗军初起战力不强,无须动用九原大军,只要章邯战法得当,后援不出纰漏,击败盗军并非难事。章邯素来景仰李斯,慨然拍案道:“只要丞相后援不断,我二十余万刑徒军定然悉数扫灭盗军!”李斯倍感振奋道:“当此关中危难之际,陛下必能尽快决断,扫灭盗军,重振大政,必指日可待也!”于是,三府合署连夜上书,各方都开始了紧急谋划。果然不出李斯所料,这次上书批下得很快,只隔了一个晚上。李斯自信地以为,这便是李由三川郡孤守的影响力,皇帝再也不能说盗军只是几群正在追捕的作乱流民了,只能倚重一班老臣平定天下了。李斯反复思忖,纵然这个皇帝远非自己当初预期,也不至于昏聩到连大秦河山都不要了的地步,而只要欲图守定天下,舍李斯其谁也!
其后,章邯连战皆捷,李由连战皆捷,朝局果如李斯所料有了明显转机。最显然的不同,便是那个寻常不出面的赵高又来拜谒丞相府了。赵高一脸恳切地诉苦说:“关东群盗日见多也,皇帝却急于征发阿房宫徭役,聚狗马无用之物。在下多次想谏阻皇帝,奈何位卑人贱,言语太轻。此等大事,正是君侯高位者之事也,君何不出面谏阻皇帝?”受到久违了的敬重,李斯顿时被赵高的恳切言辞打动了,长叹一声道:“当然如此也,老夫欲谏阻皇帝久矣!然皇帝不坐朝廷,只在深宫。老夫欲谏,无法见到皇帝也,奈何哉!”赵高恳切道:“丞相诚能谏阻,在下自当为丞相留意陛下行踪,但有时机,在下立即知会丞相。”李斯很是感谢了赵高一番,此后便一边筹划进谏一边静候赵高消息。
为这次进谏,李斯做了最充分的筹划:联结冯去疾、冯劫一起联署奏章,而由自己出面晋见皇帝说话。二冯同为三公。冯去疾是右丞相,是李斯副手,素来在大政事项上以李斯决断为取向,一说向皇帝进谏减民赋税徭役,立即欣然赞同。冯劫情形不同,其御史大夫的三公职权已被免去,然爵位仍在言权犹在,却是赋闲在家终日郁闷,早已经对这个二世胡亥大是恼火,多次要李斯出头联结老臣强谏,都因李斯百般迟疑而作罢。这次李斯一说,冯劫虽指天骂地发作了一阵,最终还是欣然赞同了进谏。三人商定后,李斯主笔草拟了一道上书,言事很是简约直接:
臣李斯、冯去疾、冯劫顿首: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甚众,然犹不止。盗多者,皆因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为天下计,老臣等三人请:中止阿房宫建造,减省四边之屯戍转作,以安天下民心也。非此,盗不足以平,国不足以安,陛下慎之慎之!
诸事就绪,赵高处却迟迟没有消息。这日冯劫冯去疾大是不耐,力主不能信赖赵高,该当立即上书。李斯不好与这两个老臣再度僵持,便决意进宫了。不料正在此时,赵高派了一个小内侍匆忙送来消息,说皇帝回到了东偏殿书房,请李斯即刻去觐见。
李斯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登车进了皇城。可走进东偏殿一看,二世胡亥正在一排裸体侍女身上练习大字,提着一管大笔忙碌得不亦乐乎!李斯大窘。胡亥则很是不悦,偏偏不理睬李斯,只径自提着朱砂大笔在一具具雪白的肉体上忙活。李斯在外室静待了片刻,终觉太过难堪,还是走了。又过几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立即匆忙赶到了兰池宫。不料又是胡亥与一大群妇女光溜溜鱼一般在水中嬉戏,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水迹象,李斯只得又踽踽去了。不过数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匆忙赶往章台宫,其所见无异,又是胡亥与一群裸身女子做犬马之交的嬉闹。李斯不堪入目,立即转身走了。
如是者三,李斯自然不会再相信赵高了,然欲见皇帝,又确实难以觅其行踪。万般无奈,李斯只有依着上书程式,将三公上书封好,交于每日在皇城与官署间传送公文的谒者传车呈送皇帝书房。如此一天天过去,上书却作了泥牛入海。李斯终日皱眉,冯劫骂树骂水骂天骂地痛骂不休,冯去疾则黑着脸不说一句话,三人一时都没辙了。
却说胡亥三次被李斯滋扰,不禁大为恼怒,召来赵高愤愤道:“我平日闲暇也多,丞相都不来觐见。如何总是在我燕私之乐时,老来滋扰生事!”赵高的回答是:“丞相所以如此,殆(托大)矣!当初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权贵未曾大增。丞相之心,欲图裂地而王也。陛下不问,臣不敢言,还有一件大事:丞相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楚地大盗陈胜等,都是与三川郡相邻之民,也都是与丞相故里相邻之民。楚地群盗公行,根由在此也!群盗流过三川郡,李由非但不击杀治罪,反与其文书往来……高早闻此事,只是未经勘审,不敢报陛下。再说,丞相居外事大政,权力之重犹过陛下,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胡亥被赵高说得心惊肉跳,惶恐问道:“那,能否立即治罪李斯?”
赵高道:“若急治李斯,其子李由必作乱也。冯去疾、冯劫一班老臣,亦必趁势通联施救也。老臣之见,还当先治李由,削李斯羽翼为上。”
“那,三公上书,朕当如何处置?”
“先行搁置,待机而作。”
“好!先治李由,叫李斯外无援手。”胡亥思忖一番,大觉赵高说的有理,立即下令赵高派出了特使秘密案验三川郡守李由通盗事。
不料,李斯却意外地知道了这个消息。
在帝国功臣家族中,李氏与皇室关联最是紧密,虽蒙氏王氏两大首席功臣亦不及。李斯的儿子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儿为妻,李斯的女儿都嫁了始皇帝的皇子为妻。以秦法之公正严明,以始皇帝之赏功正道,不可能以此等联姻之法做额外赏赐。更重要的是,战国传统下的所谓皇亲国戚,还远远不是后来那般具有天然的权力身份,李斯的儿子没有一个因为是始皇帝女婿而出任高官显爵的,长子李由也不过是一个郡守而已。所以如此,最大的可能是李斯多子女,且个个都相对出色。而蒙恬蒙毅之蒙氏,王翦王贲之王氏,则可能因为毕生戎马征战居家者少,后裔人口繁衍便不如李氏旺盛。由于这一层原因,李氏家族与皇城各色人等多有关联,说千丝万缕亦不为过。除却李斯丞相身份所具有的种种关联,每个儿子女儿还都有各自的路径。寻常之时,这些路径也并不见如何举足轻重,危难来临,却往往立见功效。
“禀报大人,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噢,快教她进来。”
这夜枯坐书房的李斯,正在费心地揣摩着连续三次觐见皇帝遭遇尴尬的谜团,突然听说长媳求见,不禁大感意外。长公主者,长子李由之妻也。李由是李斯长子,其妻也是始皇帝的长女。胡亥杀戮诸皇子公主之时,因长公主出嫁已久且已有子女,故未遭牵连而幸存。此后年余,长公主闭门不出,与皇城事实上已经没有了往来。即或于丞相府,另府别居的长公主也极少前来,可以说,李斯这个公爹与这个长媳事实上也很是生疏。如此一个长媳能夤夜来见,李斯心头怦然一动,不自觉站了起来。
长公主匆匆进来,一做礼便惶急地说,赵高撺掇皇帝,要派密使“案验”李由通盗事!李斯惊问,长公主何以知晓?长公主说,是她的乳母进皇城探视女儿听到的消息。乳母的女儿不是寻常侍女,是皇帝书房职司文书典籍的一个女吏。这个女吏与一个侍女头目交谊甚厚,是侍女头目听到了赵高与皇帝的说话,不意说给了女吏。因与李由相关,女吏才着意告知了母亲。李斯问,此话在何处说的?长公主说,在甘泉宫。李斯问,大体说得几多时辰。长公主说,大约顿饭辰光。
骤然之间,李斯心头疑云豁然大明,一股怒火顿时腾起。
赵高能出如此恶毒主张,根源自然不在李由,而在李斯。皇帝能与赵高说起李斯,必是因自己三次连番晋见而起。皇帝必责李斯无端滋扰,赵高必诬李斯居心险恶。厚诬李斯之余,又诬李由通盗。案验李斯二冯心有顾忌,于是便拿李由开刀了。李斯毕竟久经沧桑熟悉宫廷,一听些许迹象,立即便推断出这则阴谋的来龙去脉,不禁对赵高恨得入骨三分。这个赵高,以如此低劣之圈套愚弄老夫陷害老夫,下作之极也!沙丘宫密谋以来,虽说李斯对赵高之阴狠时有察觉,然赵高毕竟没有直接以李斯为敌,故李斯始终对赵高只以“宦者秉性,卑贱自保”忖度其言其行,而没有将赵高往更恶更坏处想去,更没有估量到赵高的吞国野心。
李斯始终有着一种深厚的自信:以自己的功业声望,任何奸佞不足以毁之。唯其如此,即或三公九卿一个个倒下,李斯也始终没有想过竟会有人公然诬陷他这个赫赫元勋。如此心态之李斯,自然不会有洞察赵高野心阴谋之目光了。目下李斯对赵高的愤怒,与其说是洞察大奸巨恶之后的国恨,毋宁说是李斯深感赵高愚弄自己之后的报复之心。当然,若是赵高仅仅愚弄了李斯,而没有实际直接的加害作为,很可能李斯还能隐忍不发。毕竟,李斯也不愿在这艰难之后刚刚有所复苏的时刻,同赵高这个“用事”近臣闹翻。然则今日不同,赵高要一刀剜了李由,显然是要摧毁李斯方始艰难恢复的声望权力,要一举将李斯置于孤立无援之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反复思忖,李斯决意先行搁置三公上书之事,而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欲待如此,只能设法晋见二世胡亥,痛切陈说赵高之险恶,即或不能逼二世皇帝除了赵高,也必得罢黜赵高,使其远离庙堂,否则后患无穷。然则,此时的皇帝已经很难见了,且此前三番难堪,已经使这个享乐皇帝大为不悦,要谋求一次痛切陈说之机,还当真不是易事。当然,再要清楚知道皇帝行踪,赵高是无论如何不能指望了。于是,李斯秘密叮嘱家老,派出了府中所有与皇城宫室有关联的吏员,各取路径秘密探查皇帝行踪,务必最快地清楚皇帝目下在何处。
如此三日之后,各路消息汇集一起,李斯却犯难了。二世胡亥已经离开咸阳,住到甘泉宫去了。这个胡亥近日正忙于一宗乐事,在材士营遴选了百余名壮士做“角抵优俳”,每日论功行赏不亦乐乎。赵高的族弟赵成率领三千甲士守护着甘泉宫,赵高则亲自在甘泉宫内照应,若不与赵氏兄弟沆瀣一气,根本不可能进得甘泉宫。
所谓角抵者,角力较量也,跌跤摔跤也。优俳者,滑稽戏谑也。战国秦时,将街市出卖技艺的“优”者分为两大类:歌舞者称“娼优”,滑稽戏谑者称“俳优”。优俳者,俳优之别说也,实则一事。用今人话语,角抵俳优便是滑稽摔跤比赛。胡亥整日寻求乐事,万千女子终日悠游其中犹不满足,又日日寻求新奇之乐。赵高便指点阎乐生发出这个滑稽摔跤戏,乐得胡亥大笑不止,日日与一大群妇女“燕私”之后,便要赏玩一番滑稽跌跤,只觉这是人间最快乐的时光,任谁说话也不见。
无奈,李斯只有上书了。
李斯一生写过无数对策上书,然弹劾人物却是唯此一次。其书云:
臣李斯顿首: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之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上书送达甘泉宫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李斯正在急不可待之时,一名侍中送来了二世胡亥在李斯上书之后批下的问对诏书,全然一副严词质询的口吻:“丞相上书何意哉!朕不明也。夫赵高者,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絮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毋疑也。”
李斯越看越觉心头发凉,愣怔半日回不过神来。二世皇帝的回答太出乎李斯的意料了,非但没有丝毫责备赵高之意,且将赵高大大褒奖了一番,将皇帝对赵高的倚重淋漓尽致地宣示了一番,太失常理了!以寻常君道,即或是平庸的君主,面临一个领政丞相对一个内侍臣子的怀疑追究,纵然君主倚重这个内侍,至少也得交御史大夫府案验之后说话,何能由皇帝立即做如此分明的判定?因为,任何一个大臣都有举发不法逆行的职责与权力,此所谓言权也。若以二世胡亥所言,李斯的上书完全可以看做诬告举发,全然可以反过来问罪于李斯。世间还有比这般行为更为荒谬的事体么?一心谋国,反倒落得个疑忌用事之臣,当真岂有此理!
李斯的这件上书与胡亥的这件批示诏书,是全然相互错位的历史滑稽戏也。以李斯而论,胡亥分明是个昏聩不知所以的下作皇帝,李斯却偏偏将其当做能接受直谏的明君或常君对待,每每以正道论说对之,无异于缘木求鱼也。以韩非《说难》,说君的轴心法则便是“非其人勿与语”——不是明君雄主,便不要与之谈论为政大道。李斯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非其人而与语”,硬纠缠着一个下作昏君听自己的苦心谋国之言,结果招来一通全然文不对题的斥责之词,滑稽也,怪诞也。李斯是大法家,不能以范蠡式的全身而退的自保术为最高法则,要求李斯作出或退隐去官或不言国事的选择,那不是战国大争之风,更不是法家大师的风骨。历史要求于李斯的,是正道谋国该当具有的强硬抗争品格,与出色的斡旋能力。不求其如商君护法之壮烈殉身,亦不求其如王翦王贲那般可能的拥兵除奸。然则,至少求其如吕不韦的精妙斡旋与强硬秉持,以及最后敢于结束自己生命以全秦国大局的勇气。然则,李斯没有做到任何一种的铮铮硬骨,而只是絮絮叨叨地力求下作昏君接纳自己,力求下作昏君拒绝奸佞。此等要求苍蝇不要逐臭的作为,实在教人哭笑不得了。
以实情论之,其时,李斯面前至少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正道:以三公上书为契机,联结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一班功臣老将,大张旗鼓地为天下请命,威逼二世胡亥诛杀赵高改弦更张。以当时天下之乱象,只要李斯敢于奋然呼吁,帝国庙堂很有可能就此改观。二则是权谋机变之道:将赵高比作齐桓公末期的易牙、竖刁两个内侍奸佞声讨之,给赵高设置一个谋逆罪案,公然举发,而后径自秘密拿人立即斩决!依据胡亥后来“恐李斯杀之(赵高)”的担心,可以判定:李斯密杀赵高并非没有能力,而在于敢不敢为。
不合李斯既不走正道,也不走旁道,偏偏一味地私欲为上迂阔到底,只用胡亥赵高最听不懂的语言说话,自家津津乐道,却遭下作君主无情地一掌掴来。以李斯上书而言,分明要除赵高,说词却全然不着边际:李斯上书所列举者,都是此前战国历史上著名的权臣之乱,而此等权臣之乱,至少也得有李斯一般的重臣地位才能发生。赵高无论多么奸佞,无论多么野心,此时也只是一个从老内侍擢升的郎中令,以此等权臣作乱比照赵高,实在不伦不类,正好使赵高反咬一口,说李斯才是田常。也就是说,遇到赵高这般精于权术又心黑手狠的千古奸徒,唯以强力,唯以正道,可成其天敌也!若李斯这般不具强硬风骨,唯图以才具说动下作昏君的童稚举措,注定地要一步步地更深地落入更为卑劣的圈套。
李斯没有想到这些。
李斯依然南辕北辙地走着自己的路。
次日,李斯赶赴甘泉宫求见胡亥,欲图为自己的上书再度陈述。可连山口城门都没进,李斯便被守在城头的赵成挡了回来。赵成只冷冰冰一句话:“皇帝陛下有诏,大臣可上书言事,不可无召晋见。末将不能禀报。”李斯苦苦守候了两个时辰,赵成却铁石一般矗在城头毫不动摇。天及暮色,李斯终于愤然难耐,当时便在车中写下了几行字,装入上书铜匣,派一个侍中送进了甘泉宫。又过两个时辰,城头风灯摇曳,山谷秋风呼啸,城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李斯冷饿疲惫已极,万般无奈只好登车回程了。李斯没有料到,正是这几行急就章,使他陷入了最后的泥沼。
忙碌一夜的胡亥,直睡到日色过午才醒了过来。
书房长史送来李斯昨日的上书。胡亥惬意地呷着刚刚煮好的新茶,说了一个念字。长史便打开铜匣拿出了一方白帛展开,高声地缓慢地念了起来:“陛下诏书,老臣以为不然。夫赵高者,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老臣故曰,赵高殆矣!”胡亥听得大皱眉头,破天荒拿过上书自家看了起来。
显然,李斯对自己这个皇帝褒奖赵高很是不满,竟再次对这个忠实于朕的老臣大肆攻讦了。这李斯也忒是狠也,将赵高连根骂倒,说赵高生来就是个贱人,贪欲求利不止,权势已经使皇帝无足轻重,还骂赵高恶欲无穷,骂赵高已经有了险象等等,李斯汹汹然想做甚?想杀赵高?对!一定是李斯想杀赵高!李斯若要杀赵高,可能么?可能!且不说李斯有长子李由的外势可借,李斯只要与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任何一个老臣联手,那些个个都有效力死士的老臣老将谁不敢将赵高剁成肉酱?蓦然之间,胡亥很为自己的这个机敏发现自得,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圣明已极——胡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需要赵高呵护的少皇子了,胡亥可以保护老功臣了!惊喜欣然之下,胡亥立即吩咐召见赵高。
“郎中令且看,此乃何物耶?”胡亥指了指案头帛书。
“这……陛下,李斯上书……”
“李斯如此说法,其意如何啊?”见赵高惶恐模样,胡亥既得意又怜悯。
“老臣寸心,唯陛下知之也……”赵高涕泪唏嘘了。
“不怕不怕,有朕在也!”胡亥又是抚慰又是拍案担保,忙得不亦乐乎。
“老臣已衰迈之年,一命何惜?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噢?朕有可忧处么?”胡亥惊讶疑惑。
“丞相势大,所患者唯赵高也。赵高一死,丞相即欲为田常之乱……”
“啊!”胡亥大惊,“是说,李斯要弑君夺位?”
“陛下圣明。自古作乱,唯有权臣,不见小臣……”
“对也!”胡亥恍然大悟,“李斯是丞相三公,只有他能作乱!”
“唯其如此,丞相之攻讦老臣,掩人耳目而已。”
“丞相丞相,别叫他丞相!听着烦人!”
“陛下……”
“对了,方才说甚?掩耳盗铃?对!李斯掩耳盗铃!”
“陛下圣明。李斯是盗,窃国之盗。”
“李斯!朕叫你窃国!”胡亥一脚踢翻了案旁正在煮茶的侍女,气咻咻一阵转悠,猛然回身高声道,“下狱!以李斯属郎中令!叫他窃国,窃个鸟!”气急败坏的胡亥脸色苍白,恶狠狠骂得一句,又狞厉地笑了。
“陛下圣明!”赵高立即匍匐在地高声赞颂一句,又恭敬地道,“然则,老臣之见,治李斯之先,必先治冯去疾、冯劫。此两人与李斯一道上书攻讦陛下君道,是为大逆,不可留作后患也。”
“好!郎中令操持便是,朕忙不过来。”
“陛下毋忧,老臣定然诸事妥当!”
一场帝国历史上最大的冤狱便这般荒诞地开始了,没有逻辑,没有罪行,没有法度,没有程序,没有廷尉,没有御史。有的只是一道诏书,一支马队,一个奉诏治狱的老内侍赵高。当阎乐的三千材士营马队轰隆隆开进咸阳三公府的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帝国末期的浴血残政再度开始了连绵杀戮。
那一日,冯劫正到冯去疾的右丞相府,会商如何了结这件三公上书事。冯去疾之意,还当联结章邯、王离等一班大将联署强谏。冯劫却断然摇头,说任何上书都不会有用,要想扭转朝局,只有一个办法:举兵肃政,废黜了这个胡亥,杀了这个赵高!冯去疾大惊,思忖一番却也不得不点头,遂低声问:“还是要丞相发动么?”冯劫拍案道:“此人私欲过甚,不能再指望他举事。他若跟着来,再说。”冯去疾道:“胡亥之后,拥立何人为帝?”冯劫成算在胸道:“子婴!子婴临危不逃,身有正气,当得三世皇帝!”一番秘密会商,两人大是振奋,最后议定:冯劫秘密赶赴中原,之后再往九原,秘密联结章邯王离妥当之后,三人立即率军杀回咸阳……
“皇帝诏书!冯去疾冯劫接诏——!”
当阎乐的喊声与马队甲士的轰隆声回荡在庭院时,两位老臣相对愕然了。在秋风萧疏的庭院,阎乐板着脸念诵了胡亥的一篇长长的问罪诏书,最后的要害是:“……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三公不能禁盗,却要罢先帝之阿房宫!如此三公,上无以报先帝,次无以为朕尽忠,何以在位哉!着即下狱,属郎中令勘审问罪!此诏!秦二世二年春。”
“阎乐,竖子钻阉宦裤裆,女婿做得不错也!”冯劫哈哈大笑。
“拿下两个老匹夫!”阎乐脸色铁青一声怒喝。
“退下!”冯去疾霹雳怒喝一声,顿显大将威势。
“箭弩伺候!”阎乐声嘶力竭。
“竖子可知,将相不辱也!”冯去疾锵然拔出了长剑。
“老哥哥有骨头!将相不辱!”冯劫大呼长笑,拔出长剑与冯去疾并肩而立。
“走!去见始皇帝——!”
一声大呼,两人同时刎颈,同时倒地,鲜血顿时激溅了满院黄叶……
三川郡一道快报传来,李斯顿时昏厥了。
谁也没有料到,李由骤然战死了,且死得那般惨烈,被那个江东屠夫项羽将头颅挂在了外黄城头……消息传来如晴天霹雳,合府上下顿时一片恸哭之声,几乎要窒息了。好容易被救醒过来的李斯,听得厅堂内外一片悲声,已没有一丝泪水。思忖良久,李斯正待挣扎起身,又见家老跌跌撞撞扑进厅堂哭喊:“大人!长公主刎颈了!……”李斯喉头咕的一声,又颓然跌倒在榻,再度昏厥了过去……夜凉如水的三更,李斯终于又醒了过来。隐隐哭声随风呜咽,偌大厅堂死一般沉寂。守在榻前的两个儿子与几名老仆太医,都是一身麻衣一道白帛,人人面如死灰声息皆无。见李斯睁开了眼睛,次子李法、中子李拓 蓦然显出一丝惊喜,老太医也连忙过来察看。李斯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太医诊视,也拒绝了家老捧过的汤药,没有一句话,只以目光示意中子李拓扶起了自己,艰难地走出了门厅。
聪慧的李拓素知父亲,顺着父亲的脚步意向,将父亲一步步扶到了匆忙搭起的灵堂。李斯走进麻衣一片的灵堂,隐隐哭泣立即爆发为痛楚无边的悲声。李斯走到两方灵牌下的祭案前,大破葬礼之仪,瑟瑟颤抖着深深三躬,向长子长媳表示了最高的敬意。之后,李斯走到了灵堂口的书案前,目光注视着登录祭奠宾客的羊皮大纸,光洁细密的羊皮上没有一个名字,空旷得如同萧疏的田野。李斯嘴角蓦然一丝抽搐,盯住了那管已经干涸了的大笔。李拓会意,示意身旁一个姐姐扶住了父亲,立即到书案铺开了一方白帛,又将大笔饱蘸浓墨,双手捧给了父亲。李斯左臂依旧被女儿搀扶着,只右手颤巍巍接过铜管大笔,笔端颤巍巍落向了白帛,一个个苍老遒劲的大字艰难地生发出来——乱世孤忠,报国双烈,大哉子媳,千古犹生!最后一字堪堪落笔,大汗淋漓泪如泉涌的李斯终于酸软难耐,大笔当啷落地……
旬日之间,李斯再度醒来,已经是形容枯槁满头白发了。
李拓禀报父亲说,皇城没有任何关于大哥战死的褒扬封赏消息,大哥与长公主的葬礼规格也没有诏书。章邯将军派来了一个密使,已经秘密运回了大哥的无头尸体。章邯将军说,那几个案验大哥通盗事的密使,还在三川郡折腾,看情势赵高一党还要纠缠下去。李斯思忖良久,嘶哑着长叹一声:“勿望皇室也!既有尸身,以家礼安葬便了……”吩咐罢了,李斯抱病离榻,亲自坐镇书房,一件一件地决断着长子长媳这场特异的葬礼的每一个细节。想到长子李由孤忠奋烈于乱世危局,最终却落得如此一个不明不白的归宿,而自己这个通侯丞相竟至无能为力,李斯的愤激悲怆便翻江倒海般难以遏制,又一次绝望得想到了死。然则,李斯终究强忍了下来,没有他,偌大的李氏部族立见崩溃,李由的冤情也将永远无以昭雪。为了这个家族部族的千余人口,他必须挺下去,为了恢复自己暮年之期的名望权力,他更须撑持下去。死固易事,然身败名裂地死去,李斯不愿意,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毕竟,三公仍在,章邯王离大军仍在,除却赵高并非丝毫没有机会……已经在巨大的无可名状的苦境中浸泡麻木的李斯,目下只有一个决断:安葬了长子长媳,立即与冯去疾冯劫秘密会商,不惜法外密行联结章邯王离,一定要除却赵高,逼二世胡亥改弦更张!
行将入夏之时,李氏家族隆重安葬了李由夫妇。
皇城无人参与葬礼,大臣也无一人参与葬礼,昔日赫赫丞相府的这场盛大葬礼,倒像是无人知道一般。然李斯断然行事,无论皇城官署如何充耳不闻,葬礼都要“礼极致隆,大象其生”。李斯第一次认真动用了领政丞相的残存权力,以侯爵规格铺排葬礼。李斯的丞相府葬礼官书知会了皇城与所有官署,题头都是“先帝长公主珵并三川郡守李由葬礼如仪”,以皇族嫡系公主之名处置这场葬礼,李斯相信二世胡亥也无可阻拦。果然,一切都在皇城与各方官署的泥牛入海般的沉默中径自进行着。出丧之日,盛大的列侯仪仗引导着全数出动的李氏部族,数千人的大队连绵不断地开出了咸阳北门,开上了北阪,开向了北阪松林的预定墓地。使李斯稍觉欣慰的是,咸阳国人一路自发地设置了许许多多的路边祭奠,“国之干城”“抗盗烈士”的祭幅不绝于目,哀哀哭声不绝于耳……
从北阪归来,疲惫不堪的李斯彻夜昏睡,次日正午醒来,觉得轻松了许多。
李斯没有料到,便在他用过午膳,预备去见冯去疾冯劫的时刻,府丞惊恐万状地跌撞进来,报说了两冯在阎乐军马缉拿时愤然自刎的消息。李斯大是惊愕,良久愣怔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中子李拓也得知了消息,匆匆前来劝父亲立即出关,奔章邯将军或王离将军处避祸。李斯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依旧没说一句话。便在父子默然相对之时,阎乐的材士营马队包围了丞相府。耳闻沉雷般的马蹄声,李斯没有惊慌,只对李拓低声重重一句:“不许都搅进来!”便撑着李拓含泪捧过的竹杖,一步一步走出了门厅,来到了廊下……
虽是夏日,云阳国狱的石窟却阴冷潮湿得令人不堪。
李斯做过廷尉,云阳国狱的老狱令曾是其信赖的部属。对丞相李斯的突然入狱,云阳国狱的老狱令与狱吏狱卒们无不惊愕莫名。在大秦法界各署吏员中,李斯的行法正道是极负盛名的,即便后来的廷尉姚贾,也不如李斯这个老廷尉深得帝国法界这般认可。李斯入狱,国狱官吏们无不认定是冤案,是以各方对李斯的照拂都很周到,李斯的消息也并不闭塞。老狱令搬来了一案酒食为李斯驱寒。饮酒间,老狱令对李斯说,郎中令署的案由是“斯与子由谋反,案验问罪”,丞相府的宗族宾客已经被尽数缉拿,据说与冯去疾冯劫族人一起关押在南山材士营,只丞相一人被关在云阳国狱。
“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那日,李斯第一次在万般绝望下平静了,清醒了,无所事事地痛饮中感慨着唏嘘着,时而拍打着酒案,时而拍打着老狱令的肩头,说出了许许多多积压在心头的话语。老狱令也是老泪纵横,听得懂听不懂都只顾点头,只顾一碗又一碗地向李斯斟酒。
“老狱令啊,且想想古事。”李斯万般感喟唏嘘,“夏桀杀关龙逢,殷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不亦痛哉!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人,不亦悲乎!今日,我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则过于桀纣夫差,我以忠死,宜矣!然则我死之后,二世之治岂不乱哉!老令不知,胡亥夷其兄弟而自立,杀忠臣而贵贱人赵高,作阿房宫,又赋敛天下,诚无道也!我非不谏,二世不听我哉!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止不做,故能长治久安也!今二世如何?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于忠臣不思其殃,大作宫室厚赋天下而不爱其费!三者并行,天下安能听哉!目下,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二世之心,尚在懵懂也!二世以赵高为辅佐,我必要见寇盗进入咸阳,见麋鹿兽迹游于庙堂了!……”
终李斯末期全部言行,唯独在云阳国狱的这番感慨尚算清醒。清醒之根本点,在于李斯终于清楚了乱国乱天下的根基在胡亥这个皇帝,而不在赵高这个奸佞。然则,李斯对胡亥的斥责,却仅仅限于对传统昏君的杀忠臣、杀兄弟、侵民利的传统暴行的指斥。李斯在最后的时刻,依然没有痛切体察胡亥这个下作昏君败坏秦法的特异逆行。身为大法家的李斯,身为创立帝国法治的首席功臣,李斯在最后的悔悟中,依然囿于一己之忠奸甄别,而没有悔悟到自己对胡亥即位该当的罪责,更没有悔悟二世最大的破坏性在于以疯狂发作的兽行颠覆了帝国的法治文明……如此悔悟,诚可叹也。
李斯备受照拂的日子,很快便告结了。
对李斯的案验,赵高不假手任何人,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首先,赵高先行撤换了云阳国狱的全部官吏,一律由材士营将士替代。其次,赵高亲自遴选了几名对李斯有种种恩怨的能吏,又由这几名能吏遴选出十余名法堂尉卒,专一作李斯案验勘审,只听从于赵高一人号令。再次,赵高对勘审人马定下了必须达成的方略——以各式执法官署名义连续勘审,反复榜掠,不怕反供,直至李斯甘心自认谋逆大罪!诸事谋定,这班勘审人马便开始了对李斯的无休止的折磨。
开初几次勘审,李斯一直都是声嘶力竭地喊冤,坚执认定是赵高图谋陷害自己。可一班乔装吏员根本不听李斯辩冤之说,只要没听到认罪两字,便喝令行刑手榜掠,直打到李斯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为止。榜通搒,捶击抽打之意。其时所谓榜掠,实则是非刑打人的一种通常说法。也就是说,榜掠不是一个法定刑种,更没有法定刑具,棍棒竹片手脚等等皆可施为,与市井群殴几无二致,只任意捶击抽打便是。赵高此等谋划极为恶毒,一则可辩之为没有用刑,二则极大地辱没李斯的尊严。于是,十数名壮汉轮流任意殴打李斯,拳脚棍棒竹条任意加身,除了不许打死之外没有任何顾忌。此等榜掠的侮辱意味,远远大于法定酷刑。冯去疾冯劫所言之将相不辱,尚且说的是狱吏酷刑之辱,而没有包括此等更为卑劣的辱没,故而宁愿一剑刎颈。而目下这种频频榜掠,对于李斯这个毕生受人景仰的国家勋臣,无异于最下作的痛苦羞辱。
然则,李斯终究有李斯的特异之处。这一特异,便是面临此等下作侮辱,反倒奇迹般地激发出李斯少年时期的市井本性——你打我么,我不怕!你想叫我不堪受辱而死么,我偏不死!非但不死,我还要辩冤!当然,终究很难说清其中缘由,总归是榜掠李斯“千余”次,而李斯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不胜苦痛,终究认了罪,然却以奇特的认罪方式坚执地为自己辩冤。
记不清几多次的榜掠之后,有一日的勘审官自称是谒者署巡视国狱,询问李斯可有认罪书上达皇帝?李斯身为丞相,自然清楚这谒者署是职司各种公文传递兼领巡视治情的官署,虽非九卿重臣,却可直达皇帝书房。于是,一闻问讯,李斯便点头道:“足下稍待。笔墨白帛。”那个谒者很是欣然,立即吩咐随从拿来了笔墨白帛。李斯略一思忖,提笔写去,便留下了一件中国历史上最为奇特的认罪书: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素有大罪矣!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而已。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又内修兵甲,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此,臣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此,臣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此,臣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此,臣罪四矣!更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此,臣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此,臣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此,臣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这,这也算得认罪书?”
此番乔装谒者的勘审官秉性迂阔,对李斯此等认罪之法大为不解,可又不敢不原件带回呈给了赵高。赵高接过白帛抖开浏览了一遍,嘴角一抽冷冷道:“此等小伎俩糊弄老夫,李斯也敢?”一伸手将白帛向书案的砚池中一摁,白帛字迹立即被墨汁淹没得一团墨黑,“狱中之囚,安得上书!”假谒者恍然大悟,连忙一拱手道:“禀报郎中令,李斯认罪伏法,并无向皇帝上书!”赵高淡淡点头:“自然如此,用得说么?”
此后月余,又是御史、侍中、谒者诸般名目的不断勘审。李斯只要提起上次的认罪书,或据实辩冤,立即便招来一顿拳脚交加或竹片棍棒横飞的侮辱性殴打。只要李斯认罪,勘审官便立即下令停止榜掠。如是日久,遍体鳞伤的李斯再也没有了翻供的心思。赵高看看火候已经到了,便特意晋见胡亥,报说李斯案验已经初定,请陛下派出特使做最后查勘。胡亥对赵高的忠心大为赞赏,立即煞有介事地派出了御史大夫府的官员做最后勘定。
这一日是六月末,云阳国狱的大堂依旧是幽暗冰凉。
厅堂中央的大案上横架着一口尚方金剑,一位高冠中年官员正襟危坐案前。当李斯被新狱吏们强行摆弄着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囚衣被押进来时,中央案侧的一名文吏高声宣呼了一句:“御史中丞奉诏查案,李斯据实辩说——!”李斯头也没抬,只木呆呆地默然站立着。中央大案后的官员一拍案道:“李斯,本御史奉皇帝尚方剑查案,但据实辩说无妨。大秦律法,你自熟知,不需本御史一一解说。”
李斯蓦然抬头,眼中星光一闪却又瞬间熄灭了。李斯分明看到了御史两侧的四名甲士后的那两排熟悉的榜掠打手,正冷冰冰盯着自己。李斯突觉天旋地转,直觉棍棒拳脚风雨呼啸劈头捶击四面而来,闷哼一声便昏厥在地了……片刻醒来,李斯眨了眨干涩的老眼,还是没有说话。
“人犯李斯,可有冤情陈说?”堂上又传来御史官员的问话。
“斯认罪伏法,无冤可陈。”李斯木然地重复着说过无数次的话。
“谋逆之罪,事皆属实?”
“斯认罪伏法,无冤可陈。”李斯依旧木然地重复着。
“如此,人犯署名供词。”
在书吏捧来的一方硕大的羊皮纸的空白角落,李斯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摇摇欲下,大笔却噗地落地,李斯颓然昏厥了过去……
李斯不知道,这位御史中丞是唯一一个真正勘审案件的执法官员,于是便错过了这唯一的一次辩冤机会。然则,这样的偶然不具有历史转折之可能点的意义。即或李斯辩冤了,即或胡亥知道了,李斯的命运依然是无法改变的。其根本原因,既在于李斯的巨大的性格缺陷与人格缺陷,更在于赵高的顽韧阴谋,更在于胡亥的下作昏聩。唯其如此,李斯的这次遗憾并不具有错失历史机遇的意义。
当这个御史中丞将勘审结果禀报给胡亥,并呈上李斯的亲署供词后,胡亥大大地惊讶了,连连拍案道:“啊呀!若是没有赵君,朕几乎被丞相所卖也!”御史中丞走了,胡亥还捧着李斯供词兀自絮叨着,“这个李斯,他还当真要谋逆,还当真要做皇帝?不可思议也。他也不想想,有赵高这般忠臣在,他能谋逆么?能做皇帝么?蠢也蠢也,李斯蠢也!”胡亥絮叨罢了,吩咐侍中将一应供词等与李斯谋逆案相关的文书全部交于赵高,要赵高量刑决断,自己又一头扎到淫靡的漩涡去了。
七月流火,咸阳南门外的渭水草滩上搭起了罕见的刑场。
自商鞅变法以来,渭水草滩是老秦国传统的老刑场。然则,寻常人犯的决刑不会在这里。渭水草滩的刑杀,都是国家大刑,用老秦人的话说:“渭水大刑,非乱国奸佞不杀。”老秦人屈指可数的渭水大刑杀有三次:秦惠王刑杀复辟老世族千余人,秦昭王刑杀诸公子叛乱人犯数百人,秦王政刑杀嫪毐叛乱余党数百人。这次刑杀正当天下大乱之时,杀的又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丞相李斯三族,咸阳老秦人深深地震撼了。寻常国人对朝局虽非丝缕皆知,然对于大局大事大人物,还是有着一种相对明白的口碑的。此时的李斯,声望虽已远不如两年之前,然在民众心目之中,李斯依旧是个正臣,说李斯谋逆作乱,几乎没有一个老秦人相信。而此时的赵高,声名虽不显赫,却也是谁都知道的当今二世的老师。二世胡亥逼杀扶苏,逼杀蒙恬蒙毅,又杀戮皇子公主,不久前又杀三公大臣冯去疾冯劫,老三公九卿一个个全完,凡此等等劣迹,老秦人件件在心,如何能好评了胡亥赵高?民怨虽深,奈何此时关中咸阳的老秦人已经大为减少,又是老弱妇幼居多,民心议论无法聚结成为战国之世能够左右朝局的风潮,眼睁睁也是无可奈何,只有徒然怨恨而已。更有一点,此时的关中人口大多是一统天下之后迁徙进入的山东老世族。虽说已经是布衣之身,这些老世族及其后裔们却依然清晰地将关中视为异国,对秦政之乱抱有浓烈的幸灾乐祸之心。尤其在山东大乱之后,关中的山东人口虽因咸阳有五万材士而不敢轻易举事反秦,然其反秦之心却早早已经燃烧起来。当此之时,秦国要杀丞相李斯,老世族们立即高兴得人人奔走相告了。毕竟,在六国老世族眼里,李斯是剪灭六国的元凶之一,是祸及天下的秦臣首恶,被夷灭三族自是大快人心也。此等情势之下,官府文告一经张挂,关中大道上便络绎不绝地流淌出前来观刑的万千“黔首”。
夏日的清晨,天空阴沉得没有一丝风。
赵高的女婿阎乐率领着万余步卒,在草滩上围起了一个空阔的大场。场中正北是一座黄土高台,台上空着一张大案。场中立着一大片狰狞的木桩。木桩之外,有一张三五尺高的木台,台上立着两根大柱。甲士圈外的“黔首”人潮黑压压漫无边际,兴奋的嗡嗡议论声弥漫四周。
卯时时分,随着场中大鼓擂动,土台前的阎乐长声宣呼,身着高冠朝服的赵高带着一班新贵昂昂然上了刑台。之后,李氏三族的男女老幼被绑缚着一串串押进了刑场,嫡系家族队前便是李法李拓两位长发散乱的公子。李氏人口一进入刑场,立即被一个个绑上了木桩,恍若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带人犯李斯——!”
随着阎乐尖利的呼喊,一辆囚车咣当轰隆地驶进了刑场。在距离高台三五丈处,囚车停稳,四名甲胄武士打开囚笼,将李斯架了出来。此时的李斯须发如霜枯瘦如柴,当年英风烈烈的名士气度已经荡然无存了。李斯艰难站地,木然抬眼四顾,忽然看见了远处木桩前的中子李拓,一时不禁悲从中来,苍老的声音游丝般遥遥飘荡:“拓也!多想与儿回归故里,牵着黄狗,出上蔡东门追逐狡兔,岂可得乎——!”
“父亲——!子不睹父刑!儿先死也!就此一别!……”
悲怆的哭喊中,李拓猛力挣起,跃身扑向木桩尖头,一股鲜血激溅草地。李斯眼见最心爱的儿子如此惨死,喉头猛然一紧,当即昏厥过去……一时间,次子李法与李斯的其余子女纷纷挣扎,都要效法李拓自杀,可被已有防备的甲士们紧紧拽住,没有一个得遂心志。台上赵高冷冷一笑:“一个不能死,都要先看李斯死。”说罢,赵高起身,走到了已经被救醒的李斯面前拱手淡淡一笑,“丞相,高为你送行了。”
“赵高!李斯死作山鬼,也要杀你!……”李斯拼尽全力吼了一声。
“便是做鬼,你也不是老夫对手。”赵高又是淡淡一笑,“李斯,你做过廷尉,老夫今日教你五刑具备的滋味。”
“赵高禽兽!非人类也!……”李斯已经没有声息了。
随着阎乐手中的令旗劈下,一场亘古未闻的五刑杀人开始了。所谓五刑,是以五种最具侮辱性的刑罚杀人。五刑之一是墨刑,亦即黥刑,也就是给人犯两颊烙出字印;五刑之二是劓刑,割掉鼻子;五刑之三是腓刑,砍断双足;五刑之四是宫刑,割去生殖器;五刑之末是腰斩,将人犯拦腰砍断为两截……五种侮辱性刑罚一一施行,连观刑的“黔首”老世族们都大为震骇,人人垂首默然,刑场静如死谷……正当李斯被腰斩之际,天空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大雨滂沱而下,雨水带着李氏族人的鲜血哗啦啦流淌,茫茫渭水顿时血浪翻滚。惊雷闪电之中,赵高面前的大案咔嚓炸开烈焰飞腾,刑场顿时大乱了……
公元前208年酷热的伏暑天,李斯就这样走了。
李斯被昔日同谋者以匪夷所思的险恶手段所陷害,牢狱中备受蹂躏摧残,刑场中备受侮辱酷刑,其死之惨烈史所罕见,令人不忍卒说。察李斯一生,功业也皇皇,罪责也彰彰。李斯是缔造大秦帝国的首席功臣,也是毁灭大秦帝国的第一罪人。盖棺论定,李斯是中国历史长河中绝无仅有的一个功罪同样巨大的政治家。李斯的文明功业如泰山不朽,李斯的亡秦罪责负铁铸恶名。李斯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悲剧性格的政治家。其悲剧根基,在于其天赋精神的两重性:既奉烈烈大争之信念,又埋幽幽性恶之私欲。遇始皇帝此等心志强毅雄才大略之君主,李斯的大争信念与法家才具,得以淋漓尽致之挥洒。失去始皇帝而猝遇历史剧烈转折之险关,须得李斯自家把握自家时,李斯的政治判断中便自觉不自觉地渗进了私欲。此等挥之不去且越来越重的私欲,使李斯一次又一次失去了自我校正的机会,也使李斯蒙受了一次又一次非人的侮辱。
真正的悲剧在于:寸心煎熬之下,李斯终未能恢复法家名士当有的烈烈雄风,而对下作昏聩的君主始终存有无尽的奢望,对奸险阴毒的凶徒始终没有清醒的决断,以致最终以最屈辱的非刑被杀戮。无论是以当时的潮流精神,还是以普世的历史价值观,李斯都没能做到冯去疾冯劫那般以生命的最后闪光维护了人生的尊严。作为大政治家的正义原则,作为奋争者的性恶底蕴,并存于李斯一身,最终淹没了李斯为之奋争的帝国大业,也留下了放行阴谋并与之同流合污的劣迹,更屈辱地毁灭了自己生命。此,李斯之悲剧所在也。
李斯是政治家的前车之鉴,也是所有奋争者的一面镜子。
在《史记·李斯列传》之后,太史公有一则独特的评判:“李斯以闾阎(平民)历诸侯,人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嫡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太史公评判有三层意思,独特处在最后:其一,简说了李斯的功业人生;其二,指出了李斯所犯的诸般过失,以及最后的徒然作为:“诸侯已畔,乃欲谏争,不亦末乎!”(天下大乱之时,李斯才想到强力谏争,不是晚了么!)最后,太史公指出了一个普遍误解,“人皆以斯极忠”。显然,太史公不赞同以李斯为“极忠”之臣的评判。经过对李斯的根本性考察,太史公表示自己与俗议是不同的,明白表示:如果说李斯没有末期罪责,那李斯的历史地位便可与周公、召公并列了。也就是说,至少在西汉之世,普遍的看法还是将李斯做忠臣对待,对李斯的五刑惨死是深为痛惜的。《汉书·邹阳传》记载邹阳评价云:“李斯竭忠,胡亥极刑。”《史记·萧相国世家》记载汉高祖刘邦评价云:“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盐铁论·毁学篇》记载桑弘羊评价云:“……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据万乘之权,以制海内;功侔伊望,名巨泰山。”司马迁首次认定,凡此等等单说一面之词的评判,都是“俗议”。这种认定,实际是将李斯做了两重人物对待,而不将其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忠臣对待,但也没有否定李斯的前期功绩。可以说,在司马迁对帝国君臣的种种评判中,对李斯之评论最为客观公正。
李斯死了,赵高骤然膨胀了。
在始皇帝之后的君臣中,赵高始终将李斯看做最大的对手,甚至是唯一的对手。根本原因在一点,只有李斯的丞相府具有掌控帝国权力的轴心作用。无论皇帝如何至高无上,然则只要皇帝是胡亥此等人物,都不可能真正左右李斯。无论赵高这个郎中令如何中枢用事,也不可能真正左右李斯手中的施政权力。即或是当年统兵一方的蒙恬,也不具有李斯这个功臣开府丞相的综合权力。列位看官须得留意的是,帝国权力架构直接由战国传统而来,开府丞相之权力远远大于后世任何时期的丞相。原因之一在于,其时权力系统之细分尚且不足,丞相府具有极大的综合权力系统的特质。譬如,帝国时期尚无吏部,后世最为看重的官吏管理权,尚未独立为九卿重臣之一。也就是说,其时李斯丞相府的施政权,事实上可以渗透到帝国每个角落,影响到包括屯守驻军在内的所有领域。以朝局人事而言,除了大臣职务须皇帝认定,寻常散官与种种实权大吏,事实上都是丞相府举荐,皇帝认可大多是程式而已。始皇帝在世之时,此等丞相权力并未见如何显赫,亦未如何使权力架构失重倾斜;根本点是始皇帝乃强势君主,雄才大略无出其右,君臣协同史所罕见,故能大政蓬勃和谐。而胡亥这等不知政事为何物的皇帝一即位,则立即显示出李斯丞相权力的赫赫然难以制约。
赵高很清楚,要指望胡亥如同始皇帝那样引领李斯施政,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即或是赵高自己,对于大政之道也说不出甚个正经主张,无以与李斯匹敌施政。皇帝既无引领大政之雄才伟略,丞相自然也不会甘做实施铺排之角色,而完全可能变成主动实施自家主张的皇帝式丞相。久而久之,大秦岂非李斯之天下哉!赵高如此警觉,当然不是担心大秦天下命运如何,而是担心自家的勃勃雄心落空。从沙丘宫的那个风雨之夜一路走来,赵高的心志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快,登上最高权力宝座的路径也越来越清晰了。可以说,自从扶苏与蒙氏兄弟一死,赵高的野心堤坝便轰然开决了。堪堪两年,赵高施展种种机谋,顺利清除了一个个权力障碍,使始皇帝在世时的三公九卿悉数败落,使始皇帝的皇族嫡系后裔几乎灭绝,直到今夏只剩下李斯、冯去疾、冯劫三人,赵高终于策动了最后一击。赵高没有想到,冯劫冯去疾死得那般利落,也同样没有想到李斯这个老匹夫死得这般艰难。但无论如何,李斯终究是死了,连三族都被夷灭了,赵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尽管在刑场的暴雨雷电中大吃惊吓,当夜,赵高还是在皇城的官署中大排了庆贺酒宴。
“大人廓清朝局,二世该当重重封赏!”一个新贵借着酒意喊了起来。
“对!郎中令做丞相!”众人一片呼应。
赵高冷冷一笑:“丞相?左丞相右丞相,老夫听着烦。”
“大人除却谋逆,功过泰山,当另立官号!”立即有谋士想出了路子。
“小子说得甚好,都说,老夫当个甚官才好?”赵高打量着一呼百应比仆从还要温顺乖觉的追随新贵们,心头的得意直是无可言说了。侍奉始皇帝大半生的赵高,自看到自己出头之日的那一天起,便立下了一个很实在的心愿:但为天下之主,一定要天下臣民都成为狗一样的奴仆。尤其是左右臣工,更要比狗马还要忠诚,主人下令叫几声便叫几声,绝不能有自己的吠声。谁不愿做这般犬马,立马杀之,根本无须怜悯。对于自己的掌国官号,赵高早早已经谋划好,根本无须与这些奴仆新贵们会商。然则,赵高偏偏要问,要看看这些奴仆新贵中有没有才智犬马,能做到像他当年揣摩始皇帝诸般喜好那般丝毫无误。毕竟,日后还需要更多的犬马之才,仅仅阎乐赵成是远远不够的。更为重要的是,在赵高看来,做个好奴仆也是一种大大的学问,也需要过人的才具。一个好的奴仆,要如同坐在老虎背上的狐狸,老虎的权势便是狐狸的权势,老虎的威风便是自己的威风。赵高很为自己得意的是,自己身为一个最下贱的阉人内侍,非但成功侍奉了超迈古今的第一个皇帝,得到了接近列侯的高爵,更将第二个皇帝戏弄于股掌之间轻松自如,将满朝大臣罗织于阴谋之中游刃有余。自此开始,赵高已经分明嗅到了举步可及的至高权力的诱人气息……当然,赵高既要奴仆新贵们温驯如犬马,还要防范他们中不能涌现出如同自己一样的有“勃勃大志”的奴仆。凡此等等,皆须一件事一件事地辨别这些奴仆的资质,给自己网罗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犬马天地……
“我说!大人做天丞相!”一个亢奋的声音惊醒了赵高。
“天丞相?小子尚算有心也。”赵高淡淡笑了。
“不!大人做地丞相!地官厚实绵长!”
“不好!天地人三才,人居中!大人做人丞相!”
“以小人之见,大人该有王侯之位!”
赵高哈哈大笑:“你小子敢想也!好!赏小子任选一个侍女回去!”
“大人万岁!”奴仆们立即欢呼起来。目下赵高官号未定,谁也不想喊出郎中令这个目下已经显得太过寒酸的名号,故不约而同地只喊大人,赵高豢养的这群奴仆们倒是果然精于揣摩主人之心。一时间,众人纷纷各提名号各出方略,赵高第一次不亦乐乎了。
“小婿之见,目下情势,还是中丞相好。”
阎乐一句话,众人似觉太过平淡,一时竟没有人呼应。赵高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竭力很有气度地训诫着这些犬马奴仆们道:“阎乐之见,审时度势,好。尔等都给老夫听着,要想好生计好日月,得一步一步来。老夫固然甚都能做,甚都可做,然皇帝尚在,老夫便得先做丞相,只在名号上改它一番,叫做中丞相便是。此乃实权进三步,名号进半步,既不叫皇帝与残存对手刺耳,又教人不能忘记。再过些许日子,再另当别论也。”赵高意味深长地突然打住了话头,在众奴仆们的惶恐寂静中,赵高又淡淡一笑,“如何操持成事,阎乐赵成总领了。”
“大人圣明!”奴仆新贵们齐诵了一句。
李斯一死,胡亥立即从甘泉宫搬回了咸阳皇城。
在胡亥心目中,甘泉宫再好也不如咸阳皇城富丽堂皇的享受来得惬意。论行止,甘泉宫只有山溪潺潺,而没有咸阳里外与渭水相通的大片水面,不能随时装几个女子乘一只快船到滔滔渭水上去折腾。论女人之乐,甘泉宫更比不上咸阳皇城锦绣如云,随时可抓一大把任意蹂躏。论市井游乐,甘泉宫更是鞭长莫及。胡亥若突然心动,要乔装到咸阳尚商坊的山东酒肆中去享受博戏之乐,与那些酒肆女侍们挤挤挨挨一团相拥嬉闹,还当真不便。凡此等等诸多不满,胡亥总是觉得不能恣意伸展手脚,每日窝在山坳里直骂李斯老儿扫兴,恨不得李斯立即没有了,自己好一无顾忌地做真皇帝真神仙行乐终生。在胡亥心中,李斯这个父皇时的老功臣总是多多少少使他有所顾忌。譬如大政之事,即或李斯禀报给自己,也是李斯说咋办就得咋办。胡亥偶然说得一两事,也被李斯随口几句说得一无是处。那次,李斯请准章邯率刑徒军灭盗,胡亥心下大动,说要让章邯学孙武子将咸阳皇城的两千侍女练成精兵,由他率领出关做天子亲征。李斯淡淡笑道:“孙子固然练过宫廷女兵,然却从未率女兵征战。兵者,存亡大计也。陛下毋以国事嬉乐。”胡亥不但闹了个大红脸,还得照准了李斯所请。有赵高用事,权力已经大大削减的李斯尚有如此威势,若他还活下去还做丞相,胡亥这个皇帝能安乐么?唯其如此,赵高说要胡亥躲避李斯滋扰,胡亥便立即躲进了甘泉宫,心想只要李斯不死他便不回咸阳,偏不见这个老絮叨李斯,他能奈何?于是李斯死讯报来的当日,胡亥立即急不可耐了,暮色闻讯,连夜便搬回了咸阳皇城。
“朕之大乐事,自此始也!”辚辚车中,胡亥如释重负了。
这日清晨,胡亥方在呼呼酣睡之中,却被一阵粗重响亮的呼喝声惊醒了。胡亥竟夜作乐,最是赖清晨大睡养息神气,骤闻搅闹顿时大怒,眼睛还没睁开便抓起大枕边一只玉佩狠狠摔了出去又狠狠骂了一句:“都拉出去扔进虎苑!”话方落点,只听一人拉长声吟诵般笑道:“皇帝大人该起来了,在下可有紧急国事也。”胡亥霍然坐起,光着膀子揉着糊满眼屎急切难以睁开的眼睛,连连吼叫:“好你个大胆狗才!母士队榜掠这狗才!先打得他满地找牙再说!”自从知道了李斯不堪榜掠而服罪的事,胡亥非但没有问罪赵高,反而对这种捶击打人之法大感新奇,亲自选出了二十余名肥硕胡女,专一“成军”了一支榜掠手。胡亥近来喜好将女字叫做“母”,故亲自定名胡女打手队为“母士队”,只是成立仓促,母士队尚未一试身手,胡亥深以为憾事。此刻胡亥气恼不已,立即便想起了这群威风凛凛的母士,竟猛然乐将起来,要亲眼看看一群女人如何撕扯痛殴一个大男人。
“皇帝眼屎太多了。去,给陛下扒开。”那个声音又不温不火地响了。
随着话音,两只粗糙的大手猛然搭上了胡亥面颊,胡亥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听得噌的一声眼睫毛连根扯断,两眼裂开了一道缝隙。胡亥正待跳起吼叫,却猛然惊愕地大张着嘴巴不说话了——偌大的寝宫布满了层层甲士,一身甲胄一口长剑一道黑柱正正地矗在面前!
“你?你不是咸阳令阎乐么?”胡亥惊愕万分,顾不得双眼生疼了。
“陛下眼力不差。”阎乐淡淡一笑,“陛下正衣,该办事了。”
“你?你有何事?”胡亥很觉不是味道,可又蒙得想不来何以竟能如此。
“赵公有定国之功,陛下不觉得该行封赏么?”
“赵公?你说赵高么?”胡亥脱口问了一句。
“陛下切记:从此后得叫赵公,不许直呼赵公名讳。”
“啊,行行行。赵公便赵公。”蓦然之间胡亥又是一副乖觉少年模样了。
“在下来知会陛下一声,赵公要做中丞相了。”
“中丞相?”胡亥蓦然惊疑又恍然笑语,“早该早该!朕立即下诏!”
“这便好。陛下该登殿拜相了。”
胡亥匆忙裹着一身侍女们还没整好的朝衣,在阎乐甲士队的“护卫”下,一脸懵懂笑意来到了已经变得很生疏的咸阳宫正殿。胡亥高兴的是,不管阎乐如何无礼,赵高总是没有要做皇帝,总是只做了个中丞相。只要胡亥还是皇帝还能享乐,赵高想做甚都行,计较甚来?没有赵高,自己能做皇帝么?无论如何,赵高总不至于还要做皇帝了。只要赵高不做皇帝,再说还都是自己的臣子,计较甚来?如此这般懵懂地想着走着,胡亥竟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走进幽幽大殿,走上巍巍帝座,胡亥看着阶下一大片皇皇冠带灿灿面孔,竟找不出一个自己能叫上名字的人,不禁大是茫然了。
“哎?忒多老臣,都到何处去了?”胡亥梦幻般问了一句。
“禀报陛下,一班老臣怠惰,都晨睡未起。”相位上的赵高答了一句。
“是么是么?老臣们也晨睡么?”胡亥惊讶了。
“赵公所言属实。老臣们都在晨睡。”大殿中轰然一声齐应。
胡亥真正地茫然了,好像自己在做梦。那么多老臣都在清晨睡觉了?可能么?然则没睡觉又能到何处去了,何以一个人都不来朝会?胡亥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恍惚中一阵瞌睡,头上的天平冠流苏便唰啦扫上了青铜大案,只差自己的鼻尖要撞上了案棱……猛然醒来,迷迷糊糊的胡亥便跟着一个司礼官转悠起来,直转悠到胡亥软绵绵倒在地上鼾声大起……日落西山时分,胡亥才睡醒过来,思忖半日,只觉自己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好像拜了赵高,还念了一篇给赵高封官晋爵的诏书,还做了甚,胡亥一时想不起来了。胡亥大疑,唤来左右内侍侍女询问,内侍侍女们都说陛下一直在榻上睡觉,哪里都没去。胡亥一时大觉恍惚,不期然一身冷汗……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快要过去了。
有了赵高做中丞相,胡亥比原先过得更快活了。原先胡亥还得时不时听赵高禀报国事,更得时不时会商如何应对一班老臣滋扰。可自从李斯一死赵高领政,胡亥便甚事也没了。然则,快活是快活,胡亥心头却渐渐地发虚起来。一则是赵高对他这个皇帝再也不若从前恭敬了,偶尔遇见的大臣新贵也对他大大地怠慢起来了;二则是他只能在皇城游乐,再也不能出咸阳城了。赵高叫总管皇城内侍的给事中对他说,天下盗军益盛,陛下只能在皇城享乐,明年再说外出了。整整一个夏天,赵高只见了胡亥一次,说是要派胡亥身边的长史,去申饬章邯平盗不力。胡亥大感新奇,很想问问究竟。赵高却冷着脸没有多说,只说要用这个章邯认识的皇帝近臣,好叫章邯知道这是皇帝的申饬,只来知会陛下一声,陛下无须多问。胡亥自幼便畏惧赵高,见赵高板着脸不说话,也不敢再问了。
后来,胡亥听申饬章邯回来的长史悄悄说,章邯与盗军作战连败几次,皆因粮草兵器不能如原先那般顺畅接济。此前,章邯曾派副将司马欣求见中丞相督运粮草,还带来了将军们为李斯鸣冤的联名上书。赵高大怒,既不见司马欣,又不信司马欣所说军情,还要派材士营缉拿司马欣问罪。司马欣不知如何知道了消息,连夜逃离咸阳了。赵高这次派长史前去,一则是以皇帝诏书申饬章邯平盗不力,再则是要章邯治罪司马欣。章邯很是冷漠,只说司马欣正在军前作战,治罪司马欣便要大乱军心,不敢奉命。从始到终,章邯没有说一句再要朝廷督运粮草的话,也没有问及任何国事。长史眼看军中将士一片汹汹然,也不敢多说便告辞了。回来禀报中丞相,赵高阴沉着脸甚也没说,似乎对章邯也没甚办法只有不了了之。
“这章邯也是,给李斯老儿鸣冤,中丞相能高兴么?”
胡亥很是为章邯的愚蠢惋惜,也很是为自己的精明得意。
八月己亥日,胡亥在正午时分刚刚离榻,接到一个内侍禀报,说中丞相要进献给皇帝一匹良马。胡亥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预备行猎,中丞相良马一到便出城。午后时分,赵高果然带着一大群新贵臣子们进了皇城池畔的胡杨林,向欣然等候在石亭下的胡亥献马来了。然则,当赵高吩咐牵马上来的时候,胡亥不禁呵呵笑了:“中丞相错也,这是鹿,如何说是马耶?”赵高一脸正色道:“此乃老臣所献名马,陛下何能指为鹿哉!”胡亥大为惊讶,反复地揉了揉眼睛,走到那只物事前仔细打量,头上有角,耳上有斑,世间有此等模样的马么?分明是鹿了。终于,胡亥摇了摇头高声道:“中丞相,这是鹿,不是马。”赵高淡淡笑道:“陛下,这是马,不是鹿。”胡亥一阵大笑,指着环侍群臣高声道:“你等都说,这是鹿么?”群臣们一拱手齐声道:“陛下,此乃马也。”胡亥大惊,又指着内侍侍女们高声问:“都说!这是甚?是鹿么?”内侍侍女们纷纷高声道:“不是鹿。”“陛下,这是马。”“对,是马。”乱纷纷应答中胡亥一身冷汗,想起上月大殿的梦境,不禁头皮一阵发麻,猛力摇摇头又揉揉眼:“噫!出鬼也!如何我看还是鹿?”赵高笑道:“都说,这是甚?”四周人等一齐拱手高声道:“马!”“是鹿么?”“不是!”
“快!去太卜署。”胡亥慌了,转身便走。
胡亥匆匆赶赴太卜署,要太卜立即占卜缘由吉凶。白发苍苍的老太卜肃然起卦占卜,末了端详着卦象云:“陛下春秋郊祀之时,奉宗庙鬼神不恭,斋戒不明,故止于此也。可依盛德而明斋戒,或能禳之。”二世胡亥追问究竟原因何在,老太卜却缄口不言了。无奈,胡亥只好依照神示,住进了上林苑认真斋戒了。
斋戒方始,不堪清淡孤寂的胡亥便连连叫苦。三日之后,胡亥便白日在林间游猎,只将夜来睡觉当做斋戒了。这日游猎之时,不期有行人进入上林,胡亥竟当做鹿射杀了。内侍将此事禀报给赵高,赵高一面下令已经是咸阳令的女婿阎乐了结此事,一面亲自来见胡亥。赵高这次对胡亥说:“天子无故杀人,天将降祸也。老臣以为,陛下当远避皇城而居,或能禳之。”胡亥惶恐不安,问要否给那个死者家人赏赐安抚?赵高说,咸阳令阎乐已经为陛下妥当处置此事,“查勘出”流盗杀人而移入上林,与陛下无涉了。胡亥很是感谢赵高对自己声名的保护,连忙出了皇城,搬到咸阳北阪的望夷宫去了。
住进松柏森森的望夷宫,胡亥直觉心惊肉跳不止。第一夜,胡亥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一只白虎生生咬死了自己王车的左骖马。胡亥醒来很是不悦,找来卜师占梦。卜师说,这是泾水之神在作祟,意在警讯不测之危。胡亥大是不安,次日立即郊祀了泾水,向泾水沉进了四匹白马作为牺牲。祭祀完毕,胡亥还是惶惶不安,又派长史去见赵高。胡亥对长史交代的话语是:“叫中丞相赶紧平盗!李斯平不了盗,他也平不了盗么?再不平盗,朕要被盗军咔嚓了头去,他也一样!”
胡亥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这几句看似申斥实则撒娇的牢骚话,立即召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兵变杀身之祸。赵高原本便已经有些不耐烦胡亥了,见胡亥还要催促自己赶紧平盗,不禁立即动了杀心。赵高很清楚,山东叛乱势如潮水,眼见章邯已经难以抵御,连王离的九原大军都出动了,情势依然不妙,只怕盗不能平还要与盗平分天下了。正当此时,山东盗军刘邦部已经攻占了武关,将曾经试图抵抗的武关军民全部屠城了。刘邦屠武关之后,派出密使联结赵高,要赵高内应反秦,允诺给赵高以秦王之位。虽然赵高之野心不在秦王而在秦帝,然盗军之允诺,至少可保赵高做关中秦王无疑,何乐而不为哉!大局如此,赵高立即决意除却胡亥,给自己的帝王之路扫除最后一道障碍。赵高立即与女婿咸阳令阎乐、族弟郎中令赵成做了秘密会商,议出了一个突然兵变的阴谋部署。
三日之后,阎乐统率材士营千余精锐甲士汹汹然直扑望夷宫。护卫宫门的卫令正欲问话,已经被阎乐喝令绑缚起来。阎乐高声喝问:“有流盗入关,劫我母逃入望夷宫!宫门守军为何不截杀!”卫令大叫:“周庐护卫森严!安得有贼人入宫!”阎乐大怒,立即喝令斩了这个卫令,马队轰隆隆开进了宫中,见人便弓箭射杀。护卫郎中与内侍侍女们一片惊慌,乱纷纷遮挡箭雨,顷刻间便死了数十百人。已经是郎中令的赵成“闻讯”赶来大声喝令,不许郎中内侍护卫抵抗,护卫们有的听有的不听,依旧乱纷纷四处逃窜。赵成也不理睬,对阎乐一招手,便领着阎乐马队轰隆隆拥进了胡亥寝宫。
“赵成阎乐大胆!”
正在榻上与几个女子戏耍的胡亥,光身子跳起来大喊了一声。喊声未落,阎乐一箭射向榻上帷帐顶盖,帷帐扑地落下,正正罩住了一堆如雪的肉体一片惊慌的呼叫。胡亥大惊失色,连连吼叫护卫赶走叛逆,可几个郎中内侍谁都不敢上前。捂在帷帐中的胡亥嘶声大喊:“不行!总得叫人穿上衣服说话!”阎乐哈哈大笑:“这个昏君,还知道羞耻也!好!挑起帷帐,叫他进去正衣!”几支矛戈挑起了帷帐,一个个白光光肉体便飞一般蹿了出去,阎乐赵成与甲士们一片哄然大笑。
一个老内侍紧紧跟进了内室。胡亥一边接受着老内侍整衣一边气急败坏问:“你为何不早早告我反贼情形,以至于此!”老内侍低声道:“臣不敢说,才能活到今日。若臣早说,早已死了,哪能等到今日?”胡亥也呼哧呼哧喘息着不说话了。这时,赵成在外一声大喝,好了出来!胡亥便连忙走出了内室。阎乐过来剑指胡亥斥责道:“足下骄恣诛杀,无道之君也!今日天下共叛,你个昏君只说,你要如何了结?”
“丞相,能见么?”胡亥小心翼翼。
“不行。”阎乐冰冷如铁。
“那,我想做一郡之王……”
“不行。足下不配。”
“那,我做个万户侯。”
“不行。足下不配。”
“那,我带一个女人为妻,做个黔首,与诸公子一般,总可以也。”
“还是不行。”阎乐冷冰冰道,“我受命于中丞相,要为天下除却你这个昏君!你说的话再多,我也不会报。你说,自己动手,抑或我等动手?”
“动手?做甚?”胡亥瞪着一双大眼,恍如梦中一般。
“做甚?杀你也。”阎乐一挥手,“来!了结他……”
“且慢。”胡亥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家来,他等不知轻重。”
“好。便在这里。”阎乐当啷抛过了一支短剑。
胡亥拿起短剑,在丝衣上仔细地抹拭了片刻,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脖颈,似痴似傻地一笑,猛然一剑抹了过去,鲜血尚未溅出,头颅便滚将在地了……
这是公元前207年秋,胡亥二十一岁即位,时年二十四岁。
关于胡亥年岁,《史记·秦始皇本纪》之后的传承年表又云:“二世皇帝享国三年。葬宜春……二世生十二年而立。”依据胡亥之言行,当以《秦本纪》之二十一岁即位为可信。关于胡亥资质,西汉贾谊的《过秦论》有“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的论断,评判胡亥连“庸主”也不够资格,直是个不入流的低能者。东汉班固答汉明帝时,则直接用了“胡亥极愚”四个字 。归总说,二世胡亥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一个具有严重神经质且智能低下的皇帝,其对于政治的反应能力,几类先天智障儿,实不堪道也。胡亥死后,其残存后裔立即开始了亡命生涯,一说逃亡东海,东去(日本)岛国,与扶苏后裔会合了。
胡亥死时,天下反秦势力已经度过了低谷,正如漫天狂潮涌向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