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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张仪风云

咸阳宫君臣合璧

六国联军集结的时候,秦国大军也在秘密移动。

司马错不是一个只懂得“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将领,而是一个审势为战的统帅。这个将门家族的《司马法》,大部分都是在说打仗的基本准则,也就是“战外之道”,对于具体战法阵法的论说倒是篇幅很少。这就是司马兵家的特殊之处:着力锤炼将领的全局眼光,不脱离大势,不纯然打仗。《司马法》最后的论断是:“大善用本,其次用末,执略守微,本末唯权,战也。”说的便是高明统帅要善于运用战略(本),其次善于运用战术(末),能够坚定地推行战略,微妙地把握战术,权衡本末而用于战场,这才是最高明的战法,才能称之为“战”。司马错天赋极高,且深得先祖兵法精髓,他的蓝田幕府自然不会放过函谷关外的丝毫动静。

六国兵马尚未开出本国的时候,散布在各国的秘密斥候流星般报回消息,与张仪丞相府送来的黑冰台消息相印证,司马错已经大体上清楚了各国兵马的情势。他给掌管斥候探马的中军司马下了命令:“立查六国军情:主将、兵力、兵器、辎重,务求详尽,作速禀报。”同时下令秦军各部,“作速禀报伤病人数、兵器残缺、粮秣辎重之详情。”

两道命令一下,司马错没有急于调动兵马,而是飞马赶赴咸阳。

司马错到咸阳,不是要晋见秦惠王,而是要见张仪。司马错很清楚,打仗只是秦国连横的一个环节,他要对合纵连横的大势做到心中有数,打仗才能有分寸;张仪对六国情形的了解,比他更为详尽深刻,与六国大战而不向如此一个人物请教,实在是极不明智的。

身为上将军的司马错,与丞相爵位几乎等同。按照战国传统,除了辎重粮秣军俸等军务事宜,上将军在战事上完全独立,既可以不征询国君“高见”,更可以不征询丞相“指点”。这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大将权力的极限。然则事在人为,大将主动征询于国君丞相,自然是没有任何限制的。自古以来,大将对这种权力都很难把握分寸。遇到刚愎自用的君主,大将坚持独立,往往会有杀身之祸;遇到奸佞权相,便会将相冲突事事掣肘,胜仗也得打败。唯其如此,生出了无数的名将悲剧。战国大争之世,人们看一个国家是否稳定强盛,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将相两权是否和谐。在刀兵连绵的时代,上将军独立开府统辖军事,权力与丞相几乎不相上下,国君——丞相——上将军,是国家权力的三根支柱。将相不和,国家必然混乱。当然,司马错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清楚一件事:拜见张仪,对这场大战是必须的,是有好处的。

张仪正在与樗里疾议论这场大战,恰逢司马错来到,自是分外高兴。司马错将来意说明,张仪樗里疾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司马错道:“两位丞相胸有成算,司马错愿闻高见。”

“上将军准备如何打法?可否见告?”樗里疾嘿嘿笑着反问了一句。

“大军未动,尚无定见。”

樗里疾知道司马错性格,没有思虑成熟绝不贸然出口,也不追问,径自拍案笑道:“我只一句话:放手去打,准保大胜。”

“好主意。”司马错淡淡笑了,“王命一般,甚也没说。”

“甚也没说?”樗里疾嘿嘿揶揄道,“我俩等你高见,你要我俩高见,究竟谁有高见?”三人一阵大笑,司马错道:“还是丞相先点拨一番,廓清大势,打仗便有办法。”

张仪笑道:“疆场战阵,上将军足为我师也。张仪所能言者,七国纵横大势也,上将军姑妄听之。”对生性极为高傲的张仪而言,这种口吻可谓十分罕见。其原因在于司马错的奇袭房陵,使张仪在兵事谋划上第一次大受挫折,张仪对司马错的军事才能自然佩服了。司马错却一直认为,房陵奇袭成功,乃楚国边备荒疏所致,张仪谋划之失并非根本,反倒以为张仪的兵家眼光是名士中极为罕见的。见张仪如此自谦,司马错连忙拱手道:“丞相此言,实不敢当。为将者,贵在全局审势。丞相纵横天下,洞悉六国,堪为战阵之师,司马错正当受教。”

“都是心里话,也好,我便说。”张仪一挥手,“此次六国联军出动,乃合纵第一次成军,也是近百年来山东六国第一次联军攻秦。对六国而言,这一战志在必得,欲图一举击溃甚或消灭秦军主力,即使不能迫使秦国萎缩,至少也锁秦于函谷关内,消除秦国威胁。对秦国而言,此战则是能否破除合纵、长驱中原的关键。秦国战胜,六国旧怨便会死灰复燃,连横破合纵,便有了大好时机。若秦国战败,连横便会大受阻碍,下步的连环行动便要搁置。山东六国也将获得一个稳定喘息的机会,期间若有趁势变法强国者,天下便会重新陷入茫无头绪的战国纷争。秦国大出天下,几将遥遥无期。”

“嘿嘿嘿,不能给六国这个机会,不能教这帮小子喘息!”樗里疾拳头砸着长案。

“丞相以为,六国联军长短利弊如何?”司马错更想听到实际军情。

“六国联军,两长三短。”张仪敲着座案,“先说两长:其一,初次联军,恩怨暂抛,将士同心,多有协力之处。譬如六国军马皆不带粮草辎重,而由魏国敖仓统一供给,过后六国分摊。若在往昔,这根本不可能。其二,兵势强大,四十八万大军,是我三倍有余。再说三短:其一,相互生疏。六国长期互斗,军事各自封锁,更无联兵作战之演练,虽有名义统属,实则自守一方,很难形成浑然一体之战力。其二,军制不一,装具各异,步兵骑兵战车兵相互混杂。其三,将帅平庸,叠床架屋多有掣肘。楚军主将子兰为联军统帅,此人年轻气盛,志大才疏,实则一个华而不实喜好谈兵论战的贵胄公子,毫无众望,难以驾驭大军。此外,六军统帅之外,还有一个六国幕府,由苏秦与四大公子坐镇,监督诸军并统决大计。如此章法,必然行动迟缓,缝隙多生。”

“嘿嘿,还有一条:除了魏国五万铁骑与齐国三万铁骑是新军外,六国联军都是步兵车兵老式大军。我军嘿嘿嘿,可都是清一色的骑步新军。”樗里疾插了一条。

“丞相之见,我军当如何打这一仗?”

张仪笑道:“上将军有此一问,必是已经有了谋划。”

“丞相总是料人于先机。”司马错笑道,“如此打法,两位丞相看如何?”说着移坐张仪案前,拿过鹅翎笔,在案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妙——”张仪樗里疾不禁拊掌大笑。

稍一沉吟,张仪道:“此计之要,算地为上。‘知天知地,胜乃可全。’不知军中可有通晓此地之将?”司马错道:“目下没有,须得依赖斥候与得力乡导 。”樗里疾道:“孤军深入,等闲乡导都是外国人,只怕误事,可否教得力大将事先踏勘一番?”司马错道:“此事我来设法,两位丞相无须分心了。”

张仪却慨然拍案道:“我来!河外之地,张仪无处不熟。”

“如何如何?你不行!”樗里疾惊讶地叫起来,“我去!黑肥子好赖打过几仗。”

“你?”张仪笑道,“先画一张虎牢敖仓图出来再说。”

司马错庄重地一拱手道:“丞相涉险,老秦人无地自容了,司马错万不能应承。”

“哪里话来!”张仪霍然起身,“张仪虽不是老秦人,可秦国是结束天下连绵刀兵之指望,是破除合纵、统一华夏之根基!张仪对秦国之忠诚,何异于老秦人?纵然献身,何足道哉!”司马错见张仪动情,大是歉疚,站起肃然一躬:“司马错大是失言,请丞相恕罪。”

樗里疾嘿嘿笑道:“上将军未免当真。张兄是借你个灵堂,喊自己冤枉,理他做甚?不能去还是不能去。”张仪哈哈大笑道:“还是樗里兄,一针便扎破了我这气囊。”言罢却又正容拱手道,“上将军,此战乡导非张仪莫属,你便收了末将。”

司马错厚重不善诙谐,又见樗里疾直是摇头挤眼,思忖道:“事关重大,我须得进宫,请准君上定夺。”

“然也!”樗里疾摇头晃脑,“司马错,真良将也。”

司马错不禁笑了:“如此便是良将,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张仪仿佛没听见一般:“好!我也进宫,走。”

三人立即进宫晋见秦惠王,各自说了一篇理由。秦惠王笑道:“国君重臣亲赴战阵,在战国原是不少,秦国更是寻常。丞相之请,并非横空出世。右丞相上将军拦阻,亦是关切之心也。”

张仪笑道:“君上却是甚也没说。”

樗里疾嘿嘿一笑:“君上是有混淆之嫌。国君大臣统兵出战,原是寻常。然重臣做乡导,却是闻所未闻,还当真是横空出世。君上当断然否决才是。”

“只战事需要,重臣为何做不得乡导?《孙子》有言,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我对河外了如指掌,定然事半功倍。”张仪分外执著。

秦惠王一直在若有所思地踱步,此刻摆摆手道:“上将军,如丞相这般洞悉六国者,对战事可有裨益?”司马错肃然拱手:“丞相对六国洞若观火,司马错获益良多。”

“如此便好。”秦惠王一挥手,“请丞相做你军师如何?”

“君上明断!”司马错大是欣慰。

“君上不当也!”张仪急迫摇手道,“臣在幕府,无端搅扰上将军,岂非事与愿违了?”

秦惠王笑意褪去,脸色凝重起来:“探马报来,我便反复思忖。此战事关重大,嬴驷本欲亲临军阵。然上将军与两位丞相同心合议,倒使嬴驷颇有感慨:将相同心,为国家根本。今卿等有如此气象,秦国何惧之有?然据实而论,秦国兵力毕竟少了许多,要想获胜,一个环节也出不得毛病。粮秣辎重兵器马匹衣甲等,务求通畅充足;六国军情探测,务求精确及时。凡此种种,都得有人着力督导,仔细核查,方可保得一支精兵能将战力发挥到十分十二分。唯其如此,我意:丞相亲赴军前,辅助上将军督导军务,赞襄军机;嬴驷与右丞相督导后方,务求军需辎重并一应急务快速解决。《孙子》云,上下同欲者胜。我等君臣,但求事成,心中无须有他。”一口气说罢,笑得一笑,“嬴驷没有过军旅战阵生涯,大要言之,共同议决,卿等以为如何?”

张仪三人一时肃然沉默。进宫之前,三人所议所言,毕竟还是各司其职的一种征询。张仪请做乡导,也只是一件单纯行动的辅助。从心底里说,三个人都没有将这一仗看成举国大战,自然也没有看成是三人之间的共同大事。秦惠王却梳理纲目,一举从根本上整合了君臣力量配置,确实触及要害,且顿时使秦军作战的基础大大强固。张仪三人皆是当世英杰,自是立即掂出了分量,对秦惠王的这一番调遣从心底里敬佩。更有难能可贵处,在于秦惠王没有丝毫的刚愎自用,而是自认“没有军旅战阵生涯”只是共同议决而已,相比于六国君主,当真是令人感触良多。

“君上所言极是!”三人不约而同地高声赞同。

“但求事成,心中无他。”张仪笑着重复了秦惠王这句话,“君上点睛之笔,张仪记准了。”

“臣亦铭刻在心。”司马错慨然补充。

秦惠王大笑:“好!我等君臣如此这般,山东六国能奈我何?”

六国联军的统帅部

清晨起来,子兰练了一趟箭术,百步之外连射二十支长箭,箭箭上靶,且有十支正中鹄心,引得晨操的护卫骑士们一片欢呼惊叹。刹那之间,子兰豪气顿生,健步登上了帅帐外三丈多高的云车,要瞭望一番敌情。

秋日朝阳正在身后山头,遥遥西望:函谷关只是大山中一个影影绰绰的黑点儿而已,关外更是空阔明朗,除了沉沉大河,便是苍黄的原野,连大片军营的影子也没有。子兰感到困惑:四十八万大军压境,秦国如何竟没有动静?斥候探马没有发现秦军集结,咸阳楚商也说秦国平静如水,连这咽喉要塞函谷关也是毫无异常,当真是匪夷所思。按照在郢都发兵时的估计,凶狠的虎狼秦国绝不会坐等六国大军进攻函谷关,一定是傲慢地摆开阵势与联军酣战,从而溃败湮没在无边无际的六国联军海洋里。可如今连秦军的影子也见不到,子兰还真有些茫然,一时竟想不出从何下手来啃这块硬骨头。

隐隐约约的,远方山塬上的苍苍草木,化作了莽莽丛林般的旌旗矛戈,使他蓦然一个激灵一身冷汗。静下神来,子兰不禁哑然失笑,四十八万对十五万,何至于此?抬头再看,却见营寨之外的官道上两骑快马扬尘而来。渐行渐近,却见为首骑士红衣散发,既无甲胄又无冠带,一时看不出来人路数。莫非是咸阳商家赶来报讯?心念一动,子兰连忙下了云车。

“禀报柱国将军:联军幕府荆燕将军营门候见。”军吏赶来高声禀报。

“荆燕将军?噢,苏秦那个护卫啊,教他进来。”子兰很腻烦“联军幕府”这几个字,听说是幕府来人,脸上顿时暗淡下来,丢下一句话转身走进大帐。

营外来者,正是苏秦与荆燕。想到自己没有带仪仗护卫,为免麻烦,苏秦教荆燕报名,没有显露自己身份。片时得军吏允许,两人交了马缰步行进寨。楚国军营东依虎牢山,西临洛水,正卡在大河南岸的冲要地带。军营内军帐连绵,按照车兵、骑兵、步兵分为三大内寨。子兰的中军大帐设在最大的车兵营寨,军帐之间兵车罗列战马嘶鸣,气势十分宏大。

“荆燕,楚国军容如何?”苏秦打量笑问。

“一片热闹,没闻出杀气。”荆燕皱着眉头。

苏秦一怔,一路走来不再说话。转过一个小山包,便见一座兵车包围的中军大帐,气势大是显赫:外围是两千骑兵的小帐篷,第二层是二百辆兵车围出的巨大辕门,第三层是一座土黄色的牛皮大帐,足足顶得十几座兵士帐篷,辕门口肃然挺立着两排长矛大戟的铁甲卫士,一直延伸到军帐门口。辕门两边,两面三丈多高的大纛旗猎猎飞动,一面大书“大楚柱国将军昭”,一面大书“六国上将军子兰”。即或是不谙军旅的人随意看去,这座将军帐的规模与气势,都要比苏秦的六国幕府大多了。

“六国上将军?谁封的?莫名其妙!”荆燕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苏秦微微一笑:“报号。”

荆燕大步上前:“联军幕府司马荆燕,请见子兰将军!”

辕门口的带剑军吏板着脸道:“六国上将军正在沐浴,辕门外稍待。”

见荆燕一副想发作的神气,苏秦指着辕门内高高矗立的一架云车问:“这是攻城利器,摆在中军大帐却是何用场?”

“哼哼,这里又没有敌城,观赏山水罢了。”荆燕一脸轻蔑的冷笑。

苏秦看了荆燕一眼,正想叮嘱几句,辕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楚人特有的尖锐高宣:“燕国司马荆燕进帐!”一嗓子传来,苏秦便觉得不是味道,看看荆燕,脸色愈发难看。苏秦低声道:“沉住气了,走。”跟在荆燕身后要进辕门。

“且慢!此乃六国上将军大帐,小小司马岂能再带随从?退下!”随着一声呵斥,一柄弯弯的吴钩闪亮地指到了苏秦胸前。

“大胆!”荆燕一声怒喝,疾如闪电般伸手拿住了军吏手腕,轻轻一抖,吴钩“当啷”跌落。军吏脸色骤变,尖声大喝:“拿下了!”两排甲士“嗨”地一吼,一片长矛大戟森然围住了两人。

荆燕高声长喝:“六国丞相苏秦驾到!子兰将军出迎!”

军吏甲士不禁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大帐口传来一阵大笑:“原是丞相到了,子兰失敬。”随即又是一声威严的呵斥,“成何体统?退下了!”随着笑声与呵斥声,全副戎装斗篷拖地的子兰大步走了出来。苏秦在辕门外笑道:“人说大将军八面威风,果然不虚也。”子兰一拱手道:“身负重任,不敢荒疏,敢请丞相恕不敬之罪。”苏秦也是一拱手笑道:“匆忙前来,未及通会,原是我粗疏也。”子兰连连道:“丞相此言,子兰不敢当。”说着便请苏秦进入了大帐。

中军大帐很是整肃,帅案前的两排将墩直到帐口,足足有三十多个;大帅案正中横架一口楚王剑,左边兵符印信,右边令旗令箭;帅案背后立着一个巨大的本色木屏,屏中一只黑色的九头猛禽。苏秦知道,昭氏祖居于云梦泽东部的大江两岸,那里有龟蛇两山夹峙江水,是楚国中部的险要形胜;可能是降伏龟蛇的愿望所致,中部楚人向来信奉久远传说中的九头猛禽,以这种怪鸟做保护神。子兰的中军大帐也以九头鸟为帅记,可见这种猛禽在中楚的神圣。

“军中不上茶,丞相要否饮酒?”子兰坐进帅案,浓浓的笑意遮不住矜持与威严。

“身在军营,自当遵守军法,茶酒皆免了,苏秦唯想听听将军谋划。”苏秦被军吏领到帅案左下侧的军师席上。荆燕看得直皱眉,苏秦却坦然微笑浑然无觉。

“既设六国幕府,运筹谋划自当由幕府出之。子兰为将,唯受命驰驱战阵而已了。”

“将军既有此言,苏秦当坦诚以对。”苏秦原先也预料到子兰可能对六国幕府心有不快,却没想到如此耿耿于怀,推心置腹道,“合纵有约:军雄者为将。六国幕府之设,原为斡旋粮秣辎重,督导协力作战,并非调遣大军战事。柱国身为六国统兵上将军,既无人取代,亦无人掣肘。尚望将军以大局为重,与六国幕府同心协力。若将军心有隐忧,苏秦即刻撤去六国幕府。”

“子兰原是笑谈,丞相言重了。”子兰心中大是舒坦,脸上却是一副忧戚,“传言春申君力主换将,大敌当前,却有此等阴谋,令子兰寒心。”

苏秦大笑一阵:“将军多心了。春申君原是要你坐镇六国幕府,做大元帅,如何竟成了换将?传言者该杀也。”

子兰哈哈大笑道:“丞相见笑了。”岔开了话题道,“丞相以为,我军当如何应对?”

“苏秦不谙军旅,全赖将军谋划。只是秦国兵马不动,我心不安,不知将军如何看?”

子兰一怔,随即大笑:“无非畏惧我四十八万大军,又能如何?”

苏秦看看子兰,凝神沉思着不再说话。

“丞相毋忧。”子兰笑道,“无论秦人如何智计百出,打仗总是要两军对阵了。秦国总是没有妖法,能靠躲避取得胜利么?彼不来,我自去。明日我军便猛攻函谷关。”

“函谷关间不方轨,狭长幽深,关下至多容得数千人,四十八万大军如何摆布?”

子兰原是鼓勇之间脱口而出,被苏秦一问,难以回答,期期艾艾道:“轮番猛攻,看,看他能撑得几日?”

苏秦幽然一叹:“子兰将军,请到幕府一趟,众口出良谋也。”

子兰面色通红道:“要商议军机,也当在中军大帐了,六国幕府算……”却生生打住了。

“好。”苏秦轻轻叩着长案,“今晚,我等来中军大帐。”

正在此时,帐外马蹄声疾,斥候沉重急促的脚步直入大帐:“禀报六国上将军:秦军出动了!函谷关外遍地营寨!”子兰拍案大喝:“当真胡说!方才还没有踪迹,难道秦军是神兵?”斥候喘息道:“不,不敢假报,上将军一看便知。”子兰阴沉着脸霍然起身,也不看苏秦一眼大步出帐。苏秦已经出了大帐,跟着子兰便上了云车。

高高的云车上,眼界分外开阔,向西望去,但见函谷关外漫山遍野都是黑色旌旗,连绵营寨,埋锅造饭的袅袅炊烟,在明净的蓝天下如在眼前。苏秦虽然目力不佳,也确定无误地看出了那是真正的军营,而不是虚妄的幻觉。子兰大皱眉头,径自不断地嘟哝:“哪来得如此快捷?鬼魅一般,当真鬼魅一般。”苏秦肃然道:“子兰将军,秦军出战,我军当速定对策,我与四公子午后便到。”说完也不等子兰回答,径自下了云车。

回到幕府,正当中饭时刻。偌大幕府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但四公子依旧个个酣醉如泥地倒卧在后帐,鼾声一片,酒气冲天。苏秦立即给侍女领班下令:“小半个时辰,让他们立即清醒过来,办不好军法从事!”

侍女们立即忙碌起来,醒酒汤、冰块浸汗巾、凉茶、冷水、按摩拿捏,能用的办法一齐上,终于使四公子醒了过来。虽然醒了,却都是头重脚轻胸闷恶心,春申君噢呀呀一阵呕吐,其他三人也立即跟着大吐起来,帐中污秽酒臭一片。侍女们掩鼻侍奉,四个人犹自软在地上。苏秦不堪忍受,一个人在庭院踱步,幕府内动静却听得清楚,走进来吩咐道:“脱去衣服,冷水浇身!”

侍女们一阵愕然,但见苏秦阴沉肃杀的模样,只好红着脸将四公子脱光,人各一桶冷水向四公子兜头浇下。大帐中立即流水淙淙,变成了一片泥泞。此时,只听一阵噢呀啊噫的叫声,四个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待四人换好干爽衣物收拾齐整,苏秦已经命人将酸辣羊肉羹摆好,四人稀里呼噜地喝下,出得一身热汗,才精神了起来。

“噢呀呀武安君,你这是何苦来哉!如此痛饮,不大睡三日,如何过得了?”

苏秦揶揄笑道:“莫非要做了秦军俘虏再醒来?”

“秦军出动了?”孟尝君大是惊讶。

苏秦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函谷关外已经大军云集,子兰尚没有定见。”

信陵君面色通红,啪地拍案而起:“我等几时做了酒囊饭袋?不用说了,走!”大步出帐,上马飞驰而去。

五骑快马到达楚军营地,正是未时末刻。尚未进营,便见六国军营间的官道上不断有快马飞来。平原君赵胜眼尖,扬鞭高声道:“肥义?看,五国大将都来了。”孟尝君笑道:“好!子兰总算醒过来了。”片刻之间,五国大将一一到了营门,最前面的平原君一抖马缰要进营,不防总哨司马举着一面令旗拦在当道:“军营不得驰马!各位将军交缰进营!”

孟尝君笑道:“军中法度没个变通么?真个东施效颦。”

“六国上将军大令,谁敢不遵?军法问罪!”总哨司马声色俱厉。

平原君揶揄笑道:“我只道有个六国丞相,竟还有个六国上将军?”

“噢呀呀,你等毋晓得,再说也没用,下马交缰了。”春申君又气又笑,将马缰掷给士兵,昂昂大步进了营门。五国大将们原是奉紧急军令赶来,不想子兰如此章法,个个面色阴沉,竟无一个抬脚。苏秦苦笑道:“诸位皆是将军,人人都有军法,莫要计较了,走。”燕将子之道:“武安君,非是我等计较,楚营广阔,到中军大帐得走小半个时辰。究竟军情紧还是军法紧?”苏秦豁达地笑了:“早晨我已经走过一遍了。”将军们顿时一怔,赵将肥义高声道:“六国丞相都走了,我等武夫走不了?

走!”马缰一丢,气昂昂走了进去。

走到中央营地的辕门前,甲胄齐全的将军们已经是大汗淋漓,刚刚酒醒的四大公子更是脚下虚浮面色苍白。除了苏秦,这些人个个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谁个受过如此无端窝囊?此时个个面色阴沉,连素来持重的信陵君也是牙关紧咬。

“鸟!还立大纛旗?还六国上将军?谁认你个小子!”韩朋先骂了起来,他不像其他四位将军还顾忌本国公子在场,全然口无遮拦。

“韩将军,大敌当前,大局为重。”苏秦声音很低,神情却很肃穆。

“呸!”肥义、子之、田间、韩朋一齐向大纛旗啐了一口,连老成稳健的魏将晋鄙也哼哼冷笑着瞪了大纛旗一眼。突然,辕门中一阵隆隆大鼓,军务司马站在大帐口高宣:“聚将鼓响!大将鱼贯入帐——”

苏秦看见,辕门内的楚军将领已经进帐,便知子兰聚集了全部将领,看阵势是要聚将发令。按照苏秦想法,子兰至少应当与幕府五人商定方略,而后调兵遣将,匆忙聚集所有将领,却又没有五国其他将军,但有歧见,岂不难以收拾?然则已经来了,能不进去么?看看众人阴沉沉地没一个动弹,苏秦低声对信陵君道:“走。”信陵君咬咬牙大喝一声:“入帐!”率先进了辕门。

三通鼓罢,苏秦一行堪堪最后入帐,依次坐定,两排将墩满满当当一个不空。

“六国上将军升帐——”军务司马矜持得就像天子的礼宾大臣。

随着悠长尖锐的宣呼,子兰从硕大的九头猛禽后走了出来。前排的四大公子侧目而视,却见子兰头戴一顶无缨金帅盔,熠熠生光的盔枪足足有六寸,身穿土黄色象皮软甲,腰悬一口新月般的吴钩,一领金丝斗篷映得满帐生辉。苏秦向帐中瞄了一眼,见人人皱眉,心中不禁一沉。

楚国将领一齐站起:“末将参见上将军!”

五国将领却只是坐着拱手道:“参见子兰将军!”四大公子默不作声。

苏秦见子兰难堪,一拱手笑道:“上将军首次聚将,实堪可贺。”

“丞相驾临坐镇,子兰实感欣慰。”子兰拱手还礼,肃然入座道,“诸位将军:本上将军升帐聚将,诸位将军无分职爵高下,须得一体听从本上将军军令,若有违抗,军法不容!”话音落点,楚军将领轰然一声:“嗨!”前排的联军将领与四公子却无声无息。

“本上将军发布军令……”

“且慢!”燕国大将子之霍然站起道,“敢问子兰将军,这是六国联军,还是楚国一军?”

“子之将军,此言何意?”子兰顿时沉下脸来。

子之本是燕国世家子弟,长期驻守燕国边陲与阴山、辽东的胡人作战,所部六万是燕国唯一一支拉得出来的劲旅。燕易王决意子之率军南下后,便调子之回到蓟城做了亚卿。燕国亚卿职爵不高,却是军政实权位置,与秦国的左庶长一般。六国合纵是燕国最露脸的一件事,燕易王反复思忖,才改派干练机警的子之做了大将。子之要为燕国争光,更想在天下打出自己的声望,便对战事作了事先谋划,一心要在大将会商时争得主战重任;不想子兰如此做派,一副谁的账也不买的跋扈模样,尤其是不尊苏秦让子之恼火。虽说苏秦是六国丞相,可本职却是燕国武安君,按通例便是燕职燕人,子之身为燕国大将,不能维护苏秦尊严,等于使燕国蒙羞,这如何能教子之忍受?

但子之并非鲁莽武夫,他冷冷问道:“若是六国联军,便当先聚六国大将于六国幕府,谋划妥当之后,再由各国大将分头回营下令。如今有楚国营将,却无五国营将,莫非子兰将军蔑视五国大军不成?”

“还有,将幕府五魁与楚国营将等同待之,这是哪家军法?”赵国肥义也霍然站起。

“敌情不明,打法未定,便要贸然行令,这是打仗么?”齐国田间也昂昂质问。

“敢问子兰将军打过仗么?”韩朋更是一脸的嘲讽揶揄。

子兰面色铁青,想发作却又心虚。毕竟是六国联军,虽然楚国兵力最多,但在近百年的战国历史上,中原三晋与齐国的战力战绩都远远强于楚国,若非楚国与秦国冲突最烈,盟主未必就是楚国,若由自己搅散了六国联军,昭氏在楚国如何立足?退让吧,方才已经申明军法,日后如何坐帐行令?子兰两难之间,五国大将连串质问,子兰的心腹营将大觉尴尬,人人怒目相向,大帐中立时紧张起来。

“诸位少安毋躁。”苏秦面色肃然地站了起来,对五国大将道,“军无大将不行,如此纷争,成何体统?”苏秦一贯的稳健坦诚,在六国君臣中声望极高,五员大将虽愤愤不平,但还是坐了回去不再纠缠。苏秦回身对子兰一拱手道:“上将军,依苏秦之见,我军各方主将当先行会商,议定战法,而后上将军号令全军出战,似可如臂使指,上将军以为如何?”

子兰舒了一口气:“便依丞相主张了。”回头下令,“楚国营将回帐,厉兵秣马,准备大战。”营将们哄然一声,退出了大帐。子兰回身对众人一拱手笑道:“子兰一时粗疏,丞相并诸位公子、将军见谅了。”

苏秦笑道:“联军初成,原无定规,说开便了,谁能计较?”

“噢呀呀,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春申君一句,满帐一片笑声。

平原君笑道:“子兰将军,我等口干舌燥,可否来几桶凉水了?”众人已经听荆燕说了子兰大帐不得上茶的“军法”,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子兰回身吩咐军务司马:“上大桶凉茶来。”

“好!有茶便有说的,我看信陵君先说。”孟尝君大饮两碗,立即来了精神。

“岂有此理?”信陵君笑道,“还请子兰将军先展机谋,我等拾遗补缺。”

子兰却拱手笑道:“既是会商,还是毋得拘泥,子兰愿先闻诸位高见。”

“哼哼!”子之冷冷地一笑。在他看来,这个金玉其外的年轻统帅,压根儿就是个花花公子:剑器、甲胄、斗篷、战靴,样样都金光灿灿,像打过仗的行伍将军么?做派十足而胸无一策,明明没有谋划,还要装模作样地“先闻诸位高见”,如此之人竟做了六大战国的统帅,当真令人齿冷。

“子之亚卿可有谋划?”燕齐老邻,孟尝君素闻子之才干,见他横眉冷笑,便知就里。

子之从将军墩站起,从容道:“六国丞相、诸位公子、将军,子之以为:六国联军虽众,然亦有不足处。最大缺陷,是老兵车与老步兵太多,无法与风驰电掣的秦军铁骑抗衡。若依成例战法,摆开大阵迎敌,联军战车与老式步兵,非但必成秦军鱼肉,且也是我军累赘,极难取胜。”子之寥寥数语便击中联军要害弱点,众人不禁一怔。

“唯其如此,须得出奇制胜。”子之胸有成竹,“其一,六国联军须立即精编,遴选各军铁骑与铁甲步兵,使联军能够与秦军打得硬仗!其二,不必拘泥于函谷关外决战,可将联军分为三路:第一路由楚国战车步卒与韩国步兵组成大阵,在函谷关外吸引住秦国大军,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第二路由燕国辽东铁骑与赵国步兵合成,北上袭击秦国北地郡;第三路由魏齐骑步合成,从西南袭击崤山,可从背后拿下函谷关,并对秦军主力前后夹击。若得如此,秦军必败!”

大帐中一片沉默。公子、将军们虽然都赞许点头,然却没有人说话。

在子兰看来,这明摆着是将楚军看做废物,将子兰的统帅权力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留守,将楚国的合纵盟主地位一笔抹杀。虽然不满,但基于方才难堪,子兰却不想第一个反对。在苏秦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极具才华的构想,不禁很是赞赏这位燕国亚卿。但想到自己毕竟不通兵家,不能首肯,便等着别人说话。在四大公子看来,谋划是不错,实行起来却很难:譬如魏国派出的只是五万步兵,且主要守在敖仓要道,主将晋鄙则是墨守成规唯君命是从的那种人,要按子之战法,魏国就要增兵换将,否则不可能攻下崤山重地;然则要增兵换将,必然要大费周折,大敌已在眼前,如何容得你从容周旋?赵将肥义本是很有胆识的军中干才,却也虑及赵国派出的步兵不足以奇袭作战,而要调来防御匈奴的精锐骑兵,又绝非他说了能算,也缄口不言。田间、晋鄙、韩朋,则都是平庸之辈,不置可否。如此等等,一时间大帐中竟无人呼应。

“信陵君,还是你来说说。”苏秦瞅准了最合适的评点者。

信陵君没有推辞,慨然一叹道:“子之将军之谋划,确是上乘战法。六国若能如此分头攻秦,何能有得今日?然则,以联军实情而言,谋划虽好,却极难实施。精编大军、增兵换将、粮秣辎重、探察地形、预备乡导、更换兵器,凡此等等,牵涉六国,皆非旬日之功。秦军便在眼前,张仪司马错容得我等半月一月?”说着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为今之计,只能就目前军力,谋划可战可胜之法,忠于职守,恪尽人事,岂有他哉!”

“噢呀,信陵君,你就说如何打了?”

“对呀,好赖也是四十八万,怕他个鸟!”孟尝君粗豪地骂了一句。

“信陵君但说,我听你!”平原君立即毫无保留地敞明了与信陵君的坚实纽带。

信陵君笑道:“武安君、子兰将军,无忌以为:既不能奇计取胜,便当同心协力,战阵对之。具体战法,仍当以子之谋划为根基,略作变通而已。决战之日,子兰将军率楚韩大军居中成阵,魏齐大军从西面进攻,燕赵大军从东面进攻;三路大军成犄角之势,相互策应,即或不能大败秦军,也当将秦军压回函谷关。”

“好!简单易行!”孟尝君立表赞同。

“噢呀,那可是要立即变动军营位置了。”

子兰豁达地笑道:“只要能打胜仗,军营变动何难?”

子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那就如此这般了,我看可行!”平原君说得果断利落。

肥义道:“还是六国丞相定夺,六国联军听凭号令!”分明没有将子兰放在眼里。

苏秦看看无人争辩,便道:“信陵君与子之亚卿的谋划,合我军情,甚是妥当。若没有歧见,请子兰上将军发令。”

子兰心中顿时踏实,对苏秦拱手一礼,走到帅案前肃然端坐,发下令旗令箭,限令五国兵马在明日内移营到位:魏齐大军于楚军西北扎营,燕赵大军于楚军东北扎营,韩国兵马在楚军西侧并立扎营;三营各推进三十里,于函谷关外形成犄角阵势。

号令完毕,已经是明月东升。苏秦一行出得楚军大营,走马沿着大河东来,没有丝毫的激动兴奋,河水滔滔,马蹄嘚嘚,没有一个人说话。良久,孟尝君哼起了古老的战歌,伴着呜咽的大河涛声,分外的沉重忧伤。人们怦然心动,跟着哼唱起来。古老的战歌被涛声马蹄声搅成了无数的碎片,弥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落在萧瑟的古道上:

我车既攻 我马既同

弓矢既调 王师既征

萧萧马鸣 猎猎旆旌

披坚执锐 烈士大成

河外大战 张仪偏师袭敖仓

函谷关的中军大帐彻夜通明,探马如梭,军令声声,一片紧张忙碌。

第一次置身大军之中,张仪分外振作。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以丞相之身参赞军机,只是如饥似渴地观察着大军运行的每一个环节,品味着,感悟着,甚至在短暂的睡梦里也揣摩着自己的心得。身为军旅家族的后裔,张仪少年时候对沙场征战充满了向往,对兵家名将更是奉若神明。在莽苍苍的王屋山,当老师第一次问他欲操何业时,张仪毫不犹豫地回答:“兵家。”可老师却说他“命中乏金,入军必败”,派他与苏秦专修了纵横之学。虽则如此,张仪对兵家的向往与对铁马生涯的兴趣却没有稍减。今日如愿以偿,自是精神抖擞,处处刻意揣摩。在中军大帐,他对司马错频繁的调遣、命令从不过问,只是看,只是想。

目下,张仪觉得司马错集结大军的方式,与他所想象的大是不同。

秦国共有二十万大军。依张仪所想,如此关乎连横成败的大战,自然要聚集全部重兵到函谷关外决战。可从咸阳赶到蓝田幕府调遣大军时,司马错却将秦军分成了五支:西部大散关与陈仓要塞留守一万,东南武关留守一万,这两万留守军全部是步兵;蓝田大营驻扎四万,全部是精锐铁骑;其余十四万大军分为三支:第一支主力大军十万,步骑混编,全部开出函谷关扎营;第二支步骑混编两万,秘密开进崤山东南部河谷扎营;第三支两万,全部精锐铁骑,秘密开进函谷关外大河南岸的山谷中扎营。司马错严令:“两日之内,各军务必到位扎营。除函谷关大营,其余各部务求驻扎无形,绝不能被敌军觉察!”

晚来更深,明月高悬在函谷关箭楼,刁斗声声,山塬倍显幽静。张仪布衣散发,悠闲地踱进了中军大帐。司马错笑道:“丞相好洒脱。请坐了。”张仪笑道:“入得将军帐,方知军旅事,张仪特来讨教一二。”司马错坦然笑道:“丞相不明,但问便是,何敢言教?”

“西南无战事,何以留守两万?”

“战国多突发之战,我能袭敌,敌亦可袭我。有险无守,天堑也是通途。此所谓有备无患也。”

“既有留守,何以尽皆步兵?”

“固守险关,步兵强于铁骑。一旦遇袭,我唯固守,步卒足矣。”

“关中无事,何留四万铁骑于蓝田?”

“凡大战,必有不测之变。四万铁骑居关中,专一策应不测之危,是为万全。”

“崤山河外两军,何能做到驻扎无形?”

“六国军营难以无形。秦军独可:熟肉干饼,不起军炊。”

“以十万当四十八万,若敌军山海压来,何以应之?”

“函谷关外山塬,堪堪容得二十余万兵马驰骋,敌方若人海而来,必自为鱼肉。”

张仪哈哈大笑:“啊,不想如此简单,却害我好生揣摩。”

司马错笑道:“凡事明则简单,不明则奇诡。譬如连横之先,举国困惑,丞相一旦敞明,岂不也很简单?”

“言之有理!”张仪慨然拍案,“道理虽简单,事中人却多有迷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非天才不能为之也!当年房陵之错,不正在于有险无守么?”

“丞相悟性,令人佩服。”司马错拱手笑道,“我倒是正要求教丞相:六国幕府多有英才,他们可能如何谋划?”

张仪道:“六国幕府以苏秦与四大公子坐镇,此所谓幕府五魁。幕府之下,是六军统帅子兰,再次是五国主将。论兵家才能,幕府五魁大体与张仪不相上下,都是半瓶水。其中唯有信陵君通晓兵法,然此人遭魏王嫉妒,从来没有提兵战阵的阅历。至于上将军子兰,更是拘泥成例的贵胄公子,既无军旅行伍之锤炼,更无统帅大军之才能,唯知弄权而已。此人为帅,不能服众,只能生乱。下余五国主将,三平两能:三平庸者,晋鄙、田间、韩朋,两能者,肥义、子之。肥义虽能,职爵却低,又兼依附平原君,只能以平原君马首是瞻,不会出谋。子之位高权重,又是燕王心腹,建功心切,最有可能出谋划策。归总而论,信陵君与子之是左右战阵大计的两个人物。”

“丞相以为,六国幕府会生乱么?”

“生乱必不可免,然有苏秦在,不会乱得没有头绪。”张仪踱步思忖道,“两个人物能拿出甚个妙计?我目下若明若暗,想不清楚。”

“其实,丞相已经说清楚了。”

“噢?我说清楚了?”张仪大笑摇头,“如何我还在雾中?”

“计自人出,人必有本。”司马错微微一笑,“子之是与胡人作战的能将,所谋必不能离开骑兵。骑兵所长,在于快速奔袭。若子之谋我,必不在正面硬仗撑持,而在袭我北地与崤山,使我首尾不能相顾,然则也有一难。”

“难在何处?”

“燕国派兵六万,骑兵却只有一万。若要奔袭,须得增加魏国铁骑。而魏国又恰恰没有派出骑兵。丞相以为,六国重新增兵甚或换将,有可能么?”

“断然不可能。”张仪一挥手,“六国成军,乃利害算计之结果,谁肯以一将之谋乱格局?”

“如此,我便踏实了。”司马错舒了一口气,“无奔袭之危,下面的棋便由不得他了。只是,司马错要有求于丞相了。”

“噢?要我做甚?说便是!”张仪一下子兴奋起来。

司马错低声说了一阵,张仪哈哈大笑:“好!我张仪便真洒脱一场!”

军师大帐便在中军大帐旁边,张仪回帐一说,绯云高兴地跳起来收拾。嬴华却直愣愣道:“你真要领军?”张仪笑道:“还有假么?快去收拾甲胄。”嬴华道:“可知秦军军法,无端败军者斩?”张仪道:“无端败军,自要斩首。与我何干?”嬴华急红了脸:“别装糊涂了,不是战阵之才,何须无辜涉险!”张仪笑道:“樗里疾老调,君上都没赞同,还说个甚?”嬴华道:“正是君上严令:我必须保护你安然无恙。”张仪揶揄笑道:“那就整日价睡大觉完了。”嬴华又气又笑道:“秦军将才多的是!”张仪笑道:“然则,谁有我熟悉河外?”说着拍拍嬴华肩膀,慨然高声道,“有如此大军,如此统帅,如此谋划,我张仪竟连走马战阵的胆识也没有,何颜对秦国父老?何颜居丞相大位?”嬴华默然片刻,粲然一笑道:“好!随你了。”便进了后帐。

片刻之间,嬴华绯云出帐,看着帐中铁塔也似的一条大汉,不禁相顾愕然。原来张仪已经披挂整齐:头上一顶带护耳护目的无缨铁盔,身上一副大护肩的将军铁甲,脚下一双牛皮铁头战靴,手持一口越王吴钩。张仪本来身躯伟岸,一身黑色铁甲上身,双眼在护目小孔中晶晶发亮,加上弯月形吴钩,在灯下无声矗立,顿显威猛可怖。

猛然,嬴华绯云咯咯笑作一团:“吔!活活一个江洋大盗!”

张仪这身披挂,是秦军的战将铁甲,全副重量达六十余斤,若加上弓箭兵器连同干粮干肉,当在百斤上下。仅此一点,可知做秦军猛将之难。张仪此刻铁甲上身,顿时涌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快感,大是畅快。听得两人笑声,张仪一拱手道:“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嬴华绯云更是笑得不亦乐乎。

“噫!你如何不披挂自己的上将甲胄?也轻便点儿。”嬴华很是惊讶。

“此乃奇袭,帅甲斗篷招摇过甚。噢——好英武的少年将军!”

嬴华与绯云,却是一身牛皮铜片软甲,足下战靴,头顶铜盔,身上斜背一个牛皮袋,当真是纤细英武的少年将军一般。张仪对两人叮咛了此行要点,三人大步出帐,恰逢司马错派来的随行军务司马也刚刚赶到帐外,四人就着上马桩跨上战马,飞驰出了大营。

秦军的主力营寨扎在函谷关外的崤山北麓,六国联军的新营地已经推进到洛阳以西的山塬地带,中间相距不过数十里之遥。而秦军的一支骑兵已经插到了六国联军的身后,隐蔽在虎牢山西面的山谷之中。张仪要去的地方,正是这支骑兵隐藏的无名谷,地形不熟,当真是难以寻觅。

张仪原是魏人,修业的王屋山也在魏国,天下游学时首先踏勘的也是魏国,对河内河外地形自然极为熟悉。他离开秦军营地,立即向东北方向飞驰。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大河南岸的茫茫草滩。时当仲秋,大河进入枯水季节,河滩齐腰深的茫茫苇草已经变黄变干,沙滩泥地,已经变成了潮湿的硬板地。战马飞过,弹性十足的地面非但消解了马蹄声音,茫茫苇草又遮掩了骑士踪迹,莫说朦胧月色下难以发现,纵是白日,一里之外也难以觉察。张仪选的这条“时令大道”确实快捷,放马奔驰,月到下弦之时,四人已经越过孟津渡口。又过半个时辰,便进入了虎牢山地。

虎牢山扼守大河南岸,四周多有丘陵山谷,虽然不算险峻高山,却是林木苍莽曲折回环。按照军务司马说的方位,张仪没费力气便找到了虎牢山东北的这条山谷。进入谷口,缓辔走马,幽静异常,丝毫没有人马迹象。

突然之间,一声长长的狼嗥掠过了山谷。军务司马一撮嘴唇,立即发出三声短促尖锐的鸮 鸣。叫声方落,山道两旁黑黝黝的小树突然倒下,两个长大身影倏忽冒出在马前,低声喝道:“东有虎牢!”军务司马低声道:“西有函谷。”一个身影低声道:“随我来。”大步向谷中走去,另外一个身影又立即变成了黑黝黝小树中的一棵。

拐了两个山头,来到一道不起眼的山谷。月色之下,但见满山林木,却无一顶军帐,没有人声,没有马嘶,与寻常幽谷没有两样。张仪大是疑惑,两万骑兵如何能隐藏在这里?寻思间已经随着“小树”摸黑进了一座山洞。洞口很小,洞中却颇为宽敞,隐隐传来一片沉重的鼾声。

“小树”咳嗽了一声,沉重的鼾声突然刹住。一个身影霍然冒出:“军令到了么?”军务司马低声道:“白山将军,丞相到了。”“啊!”对面身影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低声道,“骑右将白山,参见丞相!”张仪笑道:“免了免了,目下没有丞相,只有将军张。记住了?”

“嗨!”白山答应一声道,“请随我来,到亮处说话。”

拐过几块巨大秃圆的山石,一缕月光洒在了洞中,在习惯了黑暗的来人眼里,倒是分外的清爽。几个人在秃圆的石块上坐定,一名军士拿来了四个皮囊与一个布袋,白山道:“丞相……不,将军张,这是虎牢泉水干牛肉,先垫补垫补了。”张仪摇手道:“我等与骑士一样,自带军食,日后无须专供。就地取水,倒是可以享用一些。来,先痛饮一袋,虎牢山泉水甜美闻名。”四人咕咚咚饮罢,军务司马道:“白山将军,上将军有令:奇袭战由丞相决方略路径,你只管打仗。打得不好,军法是问!”

“嗨!但请将军张下令,末将主战便是。”

张仪笑道:“白山将军,我来军前,只因我对河外熟悉,并非我通晓战阵韬略。上将军虽有如此将令,你却只将我看做一个乡导。我有计策便说,若有不妥,你便不要听。万勿心存上下芥蒂,因而痛失战机。老秦人本色不作假,是么?”

白山拱手慨然道:“丞相如此襟怀,末将疑虑顿消。右骑两万,全数郿县孟西白子弟,打仗断无差错!丞相,不,将军张但决谋略路径便是。”

“好!”张仪笑道,“再隐蔽一日,可有保障?”

“断无差错。”白山信心十足,“这道山谷是前哨,战马骑士都隐蔽在后面一道三面环山的绝谷。不支军帐,不起军炊,马入山林喂料,人入山洞就食,再隐蔽三两日也可。”

“骑士军食还可支几日?”

“三日。”

“游哨放出多远?”

“周围十五里。”

“好!明日大睡,养足精神,往后几日只怕想睡也没得空了。”

“嗨!”白山应命一声又道,“丞相鞍马劳顿,也请休憩。我去拿几条军毯?”

“不用。将军处置军务去,有事随时报我便了。”

白山答应一声,出了山洞。张仪笑道:“睡吧,动静越少越好。”四人卸下甲胄打开军毯裹住身子睡了过去,片刻之间,一片鼾声。

正当午时,秦军大营前飞来两骑快马。距营门一箭之地勒马,一人遥遥高喊:“我是联军特使,来下战书,作速通报上将军!”

“特使稍待——”秦军寨门一声回应,马蹄如雨而去。片刻之后,一骑飞出营门高声道:“特使随我来。”话音落点,马头已经回转,带着两骑飞驰进了营寨。

中军大帐空荡荡的,帐外只有两名甲士,帐内也毫无肃杀之气。两名特使坐定,一名军吏捧来陶壶陶碗,斟满凉茶请特使慢饮。两特使相顾困惑,一人昂昂道:“我等来下战书,要见上将军!”军吏拱手道:“上将军正在午眠,请稍待片刻。”一特使笑道:“噢呀,好洒脱了。”军吏道:“夜受贼风,上将军偶有小疾而已。”另一特使笑道:“定是巡查风寒,崤山寒症可是厉害也。”军吏板着脸道:“两军敌对,请勿闲话。”两特使便不再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后帐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喘息,接着听见脚步声,一个身着软甲外罩丝披风的黝黑瘦子走了出来,目光向两人一扫,却是炯炯有神。他缓步走到帅案后坐定:“你等便是联军特使?”声音中带有明显的咝咝喘息。

两特使站起,身材高大者道:“联军特使景余、田锋,参见上将军!这是我六军统帅子兰上将军战书。”军吏接过战书,抽去布封套,将一卷竹简捧送到帅案之上。

黝黑瘦子矜持地一手展开竹简,瞄得一眼笑道:“子兰有古风也,下战书,司马错可是头一遭遇到,要何日决战啊?”

“战书写得明白,明日决战!”

司马错笑道:“既学古人,便当学像。战书隔三,子兰不懂么?”说着提起铜管鹅翎笔在竹简上大书了“三日后决战”五个大字。军吏上前卷起竹简,交还特使。

特使昂昂道:“我上将军有言:天下皆云秦国虎狼之军,我独不惧!但受战书,便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两军对阵决战,不得施偷袭惯技!”

司马错哈哈大笑,呛得咳嗽起来,咝咝喘息一阵,满面潮红声音嘶哑道:“好!对阵决战,教六国输得心服口服。”

“上将军保重,本使告辞!”两位特使赳赳大步出了中军大帐,一阵马蹄出营去了。

后帐转出精神奕奕的司马错:“山甲将军,亏了你这个现成病号,竟在如此两个人物面前周旋,还行!”黝黑瘦子喘息着道:“不就两个军使嘛。”司马错摇头微笑道:“一个孟尝君,一个春申君,大人物也。”黝黑瘦子高兴得一跳:“哎呀!山甲病得值了!”帐中一片大笑。

子兰的中军大帐顿时热闹起来了。

孟尝君春申君回来将经过备细一说,帐中顿时歧见纷纷。下战书探营,原是苏秦的主意,本意是想试探秦军能否答应这种正面阵战。因为楚军的两千辆兵车与各国二十余万步兵,最适合列阵而战;若能以兵车步兵列成正面大阵,两翼辅以骑兵突袭包抄,则胜算在握。这是联军幕府反复商定的最佳战法。如今带回的消息大是令人意外:司马错非但答应列阵决战,而且在三日之后;更重要的是,司马错似乎患了“崤山寒症”——这是崤山狩猎山民的一种怪病,一旦染上,嗜睡厌食,月余则枯瘦如柴。若果真如此,岂非六国大幸也!使幕府魁首与将军们惊喜的是这一点,产生分歧的也是这一点。

子兰最是激动,主张拖延旬日,待司马错病势沉重时一举猛攻,务克全功。赵将肥义则认为,拖延下去有可能使秦军换将,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三日后如期决战。魏将晋鄙、齐将田间、韩将韩朋都支持肥义,认为这是万全之法。燕国主将子之则提出惊人主张:明晚发动突然袭击,一举击溃秦军主力。子之雄辩地说了三点理由:其一,兵不厌诈,安知司马错不是装病?其二,六国联军协调费力,不宜久拖而宜速战;其三,所有事态中,只有司马错批回“三日后决战”这一事实可信无误,三日内秦军戒备必然松弛,是联军战胜的唯一机会。

经过一番激烈争辩,谁也驳不倒子之的雄辩理由。立足司马错病情,显然是一种侥幸,而且极可能上当,连子兰也不再坚持了。从各方面看,提前突袭都是一种可行的战法。最后,终于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好!”平原君笑道,“司马错善于偷袭,今日也教他尝尝偷袭的滋味。”

“噢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房陵之仇得报了!”春申君更是高兴。

“别忙。”孟尝君笑道,“战场诡诈,我能袭人,人也能袭我,先想想自己的软肋为是。”

“孟尝君所言极是。”苏秦道,“六军之要,在于粮道。敖仓到六军营寨一百余里,每日都有辎重车队在道,信陵君以为安全否?”

信陵君沉吟有顷道:“晋鄙将军拖后,为的就是护卫粮道。再说,敖仓之西是虎牢要塞,虎牢之西我营寨连绵,此等重地,应当没有险情。”

“也是。”平原君道,“若是六国分头运粮,道路遥远,防守拉开,难保不失。如今粮道只有一条,且敖仓乃魏国根本,不说晋鄙大军,敖仓令的军营还有五千铁骑。再说函谷关到敖仓两百余里,险道要塞均有防守,秦军根本无路可走。”

“背后如何?”苏秦问,“从河内南下不行么?”

“武安君多虑了。”素来寡言的晋鄙道,“河内南下只有两个渡口:孟津渡口乃周室洛阳要塞,我军也近在咫尺;白马渡口乃卫赵水道,历来是赵国重兵守护,断无差错。”

“噢呀,南边更不可能,除非秦军插翅飞过三川,再飞过韩国了。”

“如此便好!”苏秦拍案,“子兰将军,你下令了。”

子兰兴奋地升帐发令:齐韩赵三国步兵以田间为将,分三路夜袭秦军大营;燕齐楚三国骑兵以子之为将,在秦军大营外两翼截杀;其余楚国大军由子兰亲自统领,在正面的广阔地带封堵秦军;信陵君与孟尝君率领精锐步兵五万,趁乱抄后,攻下函谷关;里外左右,四面夹击,务求一举歼灭秦军主力。苏秦坐镇幕府,记功督察。

幕府五魁与将军们掂量一番,都觉得这是一场很有气势的大战,尽皆赞同。于是立即各自回营,准备明晚突袭大战。

太阳刚刚到得山巅,山谷中幽暗下来。

午后,张仪醒了过来,用短剑划开一张干面饼,再塞进一大块酱干牛肉,狼吞而下,再灌了半袋山泉水,顿时精神抖擞。召来白山与军务司马,三人躲在山洞角落又是画又是说,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有余。白山与军务司马不熟悉河外之地,随军的两个乡导也只能在你说清地名后准确带路,不会完整地将虎牢、敖仓方圆百里的地形描述出来,更不会画图描述。而对于一个率领两万骑兵,要完成一场大奔袭的将军来说,完整地熟悉地形道路之间的关联是极为重要的。张仪与白山说得几句,立即觉察出这个致命弱点,于是不厌其烦地从当下所在的山谷画起,详细解说了所有山头、河流、大路、小路的关联,又教白山多次复述演练,大费了一番工夫。亏了白山是郿县白氏世家子弟,家道虽在商鞅变法时中落,却也识文断字颇有天赋,总算确定无误地弄清了这一带地形道路的全貌。

说完地形又议战法。白山的主张很简单:找到地方猛攻而入,烧了粮库便撤。张仪笑道:“如此只能骚扰六国联军,可惜了两万铁骑。听我说……”张仪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了笑问:“如何?说实话了。”话未落点,白山跳了起来连叫:“好好好!听丞相的,兄弟们人人立功!”嬴华绯云被惊醒过来,听得军务司马一番学说,高兴得立即吃喝收拾,做好了夜袭准备。

天一落黑,白山下令收拢游动步哨。山林中长长的三声狼嗥之后,白山带着张仪一行出了山洞,拐过两个山头,进入了一道长长的峡谷。白山低声道:“丞相,这是一面谷,只有这一个出口。”张仪一路打量,只见这山谷越走越宽,最里面竟是一片环山盆地,山坡上的林木在黑夜里一片黝黑。

张仪笑道:“人马都在山坡密林中?”

白山道:“正是。下令集中。”

“且慢。”张仪猛然想到一件事,向白山低声交代了几句。白山高兴得连连点头:“这样好!弟兄们一定更起劲。”说罢两手搭上腮边,顿时一声虎啸在山谷回荡开来。接连三声虎啸,山坡密林中黑影连串成片地拥下,轻微急促的脚步声在谷中像连绵细雨落在了无边荷塘。片刻之间,谷地中聚集起两个巨大的骑士方阵,没有丝毫的人喊马嘶。方阵列定,军吏将张仪四人的战马牵了过来。张仪一看,马口衔枚,马蹄裹布,鞍辔也都固定得紧趁利落毫无声息,不禁对秦军铁骑油然生出一种钦佩。

白山走马阵前低声喝道:“各千夫长,下传全体骑士:今夜奇袭,由丞相亲自领军!”回身便道,“敢请丞相训示全军。”张仪走马前出,低声道:“下传全体骑士:此战关系秦国存亡,务求大胜,人人立功!张仪决与全军共荣辱!”话音落点,骑士方阵一片低沉激昂的轰嗡声,瞬间又恢复了肃静。

“左阵一万,随丞相先行!右阵一万,随我押后!”

白山军令一发,张仪挥手号令:“左阵出动!”脚下轻触马镫,那匹“黑电”便无声地飞了出去。但见朦胧月色下,黑色方阵流水般涌出了峡谷。

出得虎牢山地,张仪仍然上了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从茫茫苇草滩直向东北而来。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白山的一万铁骑也在时令大道尾随飞驰。行三十余里后,张仪前军折向东南,进入鸿沟堤岸下的谷地,从鸿沟北岸的护渠荒田疾进。白山的后军则继续驰向东北。

秦军的袭击目标是敖仓。

敖仓,魏国最大的粮仓与物资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粮仓与货仓。其所以在这里修建最大的粮仓,一是这里地势险要,二是这里交通便捷。在黄河与济水分流处的三角谷地,有一座敖山。敖山并不高大险峻,事实上只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为孤立于两条大河之间的平原,所以险要易守。除了两条大河,敖山西面又有魏国开凿的引黄河入大梁又南通淮水的最大人工河流——鸿沟。如此一来,敖山三水环绕,更兼临近大梁,陆路官道畅通,物资集散极为便捷。

从魏武侯起,魏国在敖山开始修建粮仓,经过近百年扩建完善,整个敖山建成了一个城堡式的粮仓,山下则是十多个临时集散的小仓场。由于规模庞大,魏国人呼为“敖仓城”。魏国在敖仓设置了敖仓令,爵位官职与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锐铁骑长期驻守。后来秦国统一天下,仍将这里扩建为天下最大的粮仓,以致“敖仓”成为天下粮仓的代表称谓。这是后话。

一个多月来,由于敖仓要供应六国联军四十八万人马的粮食物资,大大繁忙起来。山下十几个仓场堆满了随时准备装运的粮货,人声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进出的出粮缴粮车队,往往是昼夜不息地大开着城堡。敖仓令与所有的部属吏员、仓工都忙得团团转,一有空闲连忙躺倒打盹。山下军营的五千骑士昼夜警戒,时间一长,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时分,守军接到敖仓令命令:“歇仓一夜,明日卯时开仓。”于是一片欢呼,晚饭之后全营倒卧,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时分,张仪的一万铁骑抄到了敖仓背后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乌云淹没了月亮,秋风呜呜地刮了起来,近在咫尺的敖仓一片寂静,除了点点军灯,山上山下一片黝黑。出发时,张仪已经接到黑冰台密探的报告,知道了敖仓今日歇仓,但仍然没有料到,敖仓竟如此死寂。

十个千夫长聚来。张仪一阵低声吩咐。千夫长们立即归队,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个方块。张仪令旗一劈,三个方阵哗然散开,也不喊杀,风驰电掣般冲向了三个方向。最大的一路是六千铁骑,全力扑向了山下的魏国军营。第二路两千铁骑,冲上敖山城堡。第三路两千铁骑,杀进了山下仓场与敖仓令官署。

魏军骑士正在沉沉大梦之中,连营门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风骤雨般的秦军铁骑冲杀,当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惧混乱。许多人还没有醒来便身首异处,及至人喊马嘶,五千骑士已经伤亡大半。军营奔蹿呐喊之时,山下仓场与官署立即蹿起了大火。片刻之间,敖山上的城堡主仓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万铁骑从北面漫山遍野冲了过来,一路向鸿沟,一路向济水,大半个时辰后,便见滚滚滔滔的大水扑向了敖山谷地。

张仪一声令下,攻入敖仓的秦军骑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边飞驰。到得渡口,三千骑士下马,在小半个时辰内彻底摧毁了敖仓码头,凿沉了停泊岸边的百余艘粮船。此时,遥见敖山已经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轰轰隆隆地涌向敖山。张仪与白山聚头,清点人数,只有二十多名轻伤,可谓全胜而归。

“回兵!”张仪一挥手,沿着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向西飞驰而去。晨曦时分,铁骑越过了孟津,遥闻遍野杀声。

张仪登上山头一望,只见六国联军正与秦国的黑色兵团在旷野上纠缠冲杀,联军旗帜混乱,但却并未溃败。白山高声道:“丞相,那里是燕齐铁骑,我从背后杀过去!”张仪道:“好!打出战旗!号角准备!”一挥手,二十名牛角号手已经立马山头,一面“秦”字军旗与一面“白”字将旗已经排在白山马后,二十面千夫长将旗也在阵中猎猎展开。

张仪手中令旗一劈,二十支牛角号尖厉地划破秋雾。白山高举长剑大吼:“杀——”一马冲出,万马奔腾,雷霆般压下原野。

就在张仪偏师奔袭敖仓的时候,六国大军也对秦军主力发动了夜袭。可是,当田间率领三国步兵一片呐喊,攻进秦军大营时,却发现偌大的营寨空空荡荡。田间愚蠢地以为秦军怯战逃跑,喝令烧毁秦军营帐,顺着营地山谷追击。没追得二三里,秦军铁骑从两边山塬漫山遍野冲杀下来,几乎只是一个冲锋浪潮,三国步军便蜂拥溃败着向来路逃跑。当子之率领三国骑兵掩杀到秦营两侧的山麓时,却遇到了埋伏在山麓沟垒之后的步兵大阵的猛烈阻击,箭如疾雨,石如飞蝗,联军骑兵不能越雷池半步。子兰的两千辆兵车在正面已经摆好了横宽三里的大阵,等待截杀秦军,但却只闻几条山谷中杀声震天,就是不见秦军仓皇逃出。子兰心中焦躁,又是立功心切,断然喝令车阵前推,全部封堵秦军营寨。

遍野火把下,兵车大阵隆隆向前推进的时候,秦军营寨里潮水般涌出了溃逃的联军步兵。无论子兰如何号令,恐惧的步卒们全然不顾,只是一味尖叫着四散逃命,将子兰的兵车大阵冲得混乱不堪。正在子兰要下令兵车后退到宽阔原野时,万千黑色铁骑如怒潮般从山谷中呼啸扑来,冲进车阵猛烈砍杀。片刻之间,两千辆兵车互相冲突,向身后平原夺路狂奔。车战之法,每辆战车都有二三十名步兵追随,一则保护战车,二则在战车甲士号令下冲锋,形成一个战斗单元。两千辆战车,实际上便是五万多兵力。如今战车混乱夺路,车下步兵成了秦军铁骑的剑桩,但见大劈的剑光在黑夜中霍霍闪亮,遍野都是惨烈的号叫。

不到半个时辰,楚国战车后退了二十余里,数百辆兵车已经车毁人亡,车下步卒几乎全数被杀。子兰大是恐慌,如同梦魇一般。正在此时,子之率领联军骑兵撤回,与楚国战车会合,子兰方稍稍觉得心安,却是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号令三军。

子之大怒,抛开子兰,厉声喝令军马集结,列成两个大阵。乱军败退,最是需要主将胆识。主将但有勇气,败军犹可收拾。子之久在辽东作战,极具实战经验,在他威猛的号令下,剩余可战的近一千辆楚国战车,竟重新列成了大阵。子之将剩余的四万多骑兵,在兵车大阵左右两翼列成两个方阵,举剑大呼:“败退死路一条!杀——”率先反身杀回。楚国战车与两翼骑兵一声呐喊,竟隆隆海啸般冲了回来,迎住了秦军的黑色浪头。这些战车骑兵虽然也是败兵,阵形更是混乱,但人怀必死夺路之心,比前大不相同,生生地与秦军五万铁骑纠缠混战起来。

正在晨曦初露秋雾蒙蒙两军相持混战的时刻,联军身后突然爆发出震人心魄的喊杀声。但见黑色大旗招展,漫山遍野的黑色铁骑竟从身后杀来。正面的秦军骑兵精神大振,一阵呐喊冲锋,便将联军战车骑兵混杂的阵形彻底冲垮。联军后退之间,白山的两万最精锐铁骑堪堪赶到,硬生生将溃逃的战车骑兵堵了回去。两面夹击,不到半个时辰,被包围进来的战车骑兵几乎全数被杀。

原野上寂静下来。

子兰方才并未随同冲杀,只木呆呆地在战车上观望。从其他方向溃逃的楚国步兵,渐渐在他旗下聚拢,一时有数千人之多。当白山的两万铁骑发动冲锋时,子兰彻底绝望,不顾一切地率领残兵逃跑了。将到大营,忽有残兵来报:信陵君与孟尝君偷袭函谷关的五万步兵,被埋伏在崤山河谷的秦军截杀,大败逃走;秦军伏兵转道淮北,要抄楚军后路,全部斩杀楚军。子兰吓得心胆俱裂,嘶声喝令:“快!立即逃回楚国!”带着数千残兵落荒向南去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坐镇幕府的苏秦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信陵君与孟尝君狼狈逃回。信陵君连连叹息。孟尝君则大骂司马错“贼将老狐”。苏秦却只是淡淡地一笑,一句话也没说。正在一片默然的时候,斥候飞马来报:子兰丢弃大军逃回楚国。春申君顿时气得跳脚大骂,骂声未落,又是斥候飞报:敖仓被秦军袭击,粮仓大部烧毁,敖山四面汪洋。

顿时,信陵君面如死灰般跌坐在地,大帐中死一般的沉寂。苏秦依旧淡淡地一笑,踱步帐外,凝望着血红的秋日,双眼一片模糊。

大才机变修魏齐

河外战胜,张仪没有稍歇,立即东出函谷关趁热打铁。

此时山东深为震恐,联军自行溃散,六国朝局都陷入了相互指责的纷争之中。张仪向秦惠王禀明,须趁此时机一举摧毁合纵根基,不使合纵死灰复燃。秦惠王只说了一句话:“卿乃开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并当殿特加张仪一千铁骑护卫并全副特使仪仗,以增张仪出使声威。张仪通盘权衡了六国大势,第一个目标直奔魏国。

大梁街市萧条,国人惶惶,全没有了以往的繁华兴旺气象。战国年头,人们对大战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一战死伤几万人也都是寻常事了。况且对于殷实富强的魏国来说,六万步兵的损失根本不足以使朝野恐慌。可是敖仓被毁,对魏国的打击却是太大了。那里储存着魏国十之八九的粮食与物资,自李悝实行平粜法以来,敖仓便是魏国平抑物价赈灾救荒的宝库。如今,粮食物资被大火烧毁十之七八,整个敖山被大水包围,临近渡口全部被毁坏,洪水竟然漫流到了大梁城外。如此一来,整个魏国的物价在旬日之间飞涨了十倍,粮价更是一日数涨,难以抑制。私家粮栈干脆关闭,准备将余粮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粮栈虽勉力支撑,也架不住国人抢购如潮,虽然没有关闭,也是眼看无粮可以上市了。眼看着北风渐紧,窝冬期临近,从来没有操心过粮米短缺,也很少存粮的大梁国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们东奔西走地讨粮债,欠粮的人家则千方百计地躲债,更多的大梁人则纷纷出城,到乡野去偷偷买粮。一时间,大梁这个令魏国人傲视天下的商市都会,乱得人人没有了方寸。

魏襄王窝火极了,整日阴沉着脸不说话。

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国仓没有了粮食,比任何灾难都可怕。以目下情势,没有百万斛 粮米,难解这大灾大难。可是,冬期将至,仓促间到哪里去谋如此多的粮食?原本六国有盟约:大战后其他五国加利偿还魏国供应的军粮与物资,魏国显然有一笔不小的收益。可如今兵败山倒,联军作了鸟兽散,连统帅子兰都弃军逃跑了,六国丞相苏秦也悄悄回到燕国去了,到五国找谁讨粮去?纵然想讨,以魏国目下处境,五国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谁还肯认这笔账?向中小诸侯国借粮么?昔年它们多受魏国欺凌,避之犹恐不及,谁还能雪中送炭?百思无计,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几个亲信大臣秘密商议,有人主张将信陵君也召来,魏襄王却连连摇头。

在密殿里商议了整整一天,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魏襄王无名火起,拍案怒喝:“个个都是高爵厚禄,事到临头,一个没用!都下去!”这时,丞相惠施突然高声道:“魏王,臣有谋划。”

“是何谋划?快说!”魏襄王急不可耐。

“进攻洛阳,夺王室粮仓!”

大殿中人人瞠目,没有一个人回应。惠施昂昂然道:“濒临危境,岂能坐等灭顶!”

司土先轹吭哧道:“怕,怕是难,此时不宜轻动。”

魏襄王眼珠转悠了半日,终究长叹一声:“去去,痴人说梦也。”他心里清楚,此时兴兵,无异于火中取栗,焉知秦国不会以“尊王”这个古老的名义,呼喝列国携手灭了魏国?

正在魏国君臣团团乱转惶惶无计的时候,宫门急报:“秦国丞相张仪,请见我王——”

“张仪?”魏襄王惊得一激灵,“他,意欲何为?”

惠施连忙道:“无论意欲何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挥:“走!随本王出迎。”

一阵煞有介事的迎宾大礼,张仪踩着厚厚的大红地毡与魏襄王并肩进入了魏王宫。看张仪身后跟着两个英武俊秀的带剑卫士,惠施几次想说不能有带剑卫士进宫,可看看魏襄王与掌典大臣浑然无觉,也就生生地咽了回去。毕竟,张仪这个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时兴兵攻魏如何了得?

对张仪,魏襄王可是久闻大名了,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亲眼目睹了张仪舌战孟子而被父王赶出王宫的情景。后来,隐隐约约地听说张仪死在了楚国。不想在苏秦合纵之后,张仪却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国丞相。一开始谁也没在意,都说这个魏国布衣平常得紧。做过敖仓令后来做了司土的先轹,更是哈哈大笑:“张仪算得甚来?一个败落布衣,当初还求靠我等,想谋个小吏也。”不成想正是这个张仪,定连横长策,一举撼动楚国,再举大破六国联军,竟在一夜之间成了令山东六国谈虎色变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国人将张仪奇袭敖仓的故事传得神奇极了,也恐怖极了。奇怪的是,竟没有几个人骂张仪,却都说,这是上天对魏王不识贤愚的报复。如今想来,若有张仪,魏国何至于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白,如此一个扭转乾坤的大才,父王如何就粪土般扫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国朝臣的众目睽睽之下?细细想来,自己当初也在当场,又何曾想到过劝阻父王?

今日之张仪威风八面,魏国君臣个个小心翼翼地看张仪脸色。那个嘲笑张仪的司土先轹,遮遮掩掩地始终不敢与张仪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涩难禁,坐定之后竟神不守舍地恍惚起来。

“敢问丞相,是过道魏国,还是专程而来?”丞相惠施赶忙插上圆场。

“张仪奉秦王之命,专程为秦魏修好而来。”张仪直截了当。

举殿愕然沉默。虽然没有了秦国攻打的恐惧,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秦魏修好”。秦魏宿敌,魏国对秦国邦交,除了连绵不断的围堵,只有兵戎相见,几曾想到过与这个先蛮夷后虎狼的不世仇家修好?即便这次战败,魏国君臣想的也只是怕秦国趁势猛攻,礼遇张仪,也只是不想激怒秦国而已,根本没有想到过修好。正因为匪夷所思,张仪乍一说出,魏国君臣一片木然。

良久,魏襄王道:“请问丞相,可,可是有所图?”

“魏王明智之人也。”张仪从容笑道,“魏国只需不再参与合纵便是。据实而论,合纵没有给魏国带来任何好处,带来的,只是大灾大难。”

魏襄王喟然一叹:“秦王盛情,丞相好意,魏嗣心领了。只是目下举国惶惶,修好之事,容徐徐图之。”

“魏王可否见告,魏国难在何处?”

“丞相心明如镜,魏国大饥大荒在即,如何顾得合纵?请告秦王,但放宽心便是。”

“度过饥荒,魏国须得几多粮米?”张仪只是微笑。

“司土何在?”魏襄王突然高声,“先轹,职司所在,你对丞相说。”

躲在惠施身后的先轹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魏王要拿自己讨好张仪?心中七上八下地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向张仪深深一躬道:“小吏先轹,往昔开罪于丞相,敢请丞相恕罪。”张仪大笑着扶住了先轹:“司土言重了,故旧之交,何罪于我?你我旧事,改日再叙,但请司土先说国事。”先轹顿时去了惶恐之情,拱手道:“无百万斛粮米,魏国难解饥荒。”张仪慷慨道:“两国修好,魏难便是秦难。秦国出粮百二十万斛,如何?”

“此言当真?”魏襄王精神陡然振作,霍然站了起来。

张仪一阵大笑:“食言自肥,张仪何以面对天下?我这便修书一札,请魏王派出特使,立即到咸阳丞相府见右丞相樗里疾,办理运粮事宜。”

魏襄王向张仪深深一躬:“丞相大恩,魏嗣铭记在心。”

张仪连忙扶住魏襄王笑道:“张仪原是魏人,桑梓有难,何能旁观?”

魏襄王对殿中大臣高声道:“晓谕朝野:秦国借粮于我,解我国难,自此之后,魏秦修好,若有再言合纵者,杀无赦!”

朝臣们感慨唏嘘,纷纷点头称是。丞相惠施自请为特使,立赴咸阳。司土先轹自请为监运大臣,匆匆去征发牛车。大臣们人人觉得解了自己的危难,争相做事,一时间效率奇高,仿佛起死回生一般。

粮米有了来路,魏襄王立即有了胆气,当晚在王宫大湖的明月岛举行了名为“两强修好”的盛大宴会。魏国司礼大臣充分挥洒了大梁的富贵排场传统,两千多盏风灯挂满水边林木。湖光山色,雅歌声声,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刚刚遭受了夙敌猛烈一击而几乎被灾难淹没的国家。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借着如厕,在竹林回廊上独自伫立,望着灯火下的粼粼波光,有些恍惚起来。

“丞相好兴致,这里正好看得王宫夜景。”

“呵,原是魏王,张仪正要告辞。”

“请稍待。”魏襄王猛然压低声音道,“丞相可愿回魏国,同样做丞相?”

张仪一怔,迅即笑道:“魏王何出此言?张仪可是秦国臣子。”

“苏秦能做六国丞相,丞相何不能兼做魏国丞相?”魏襄王显然为自己的出新而兴奋,急迫道,“若得如此,一则可挽回父王当年大错,二则有利于秦魏长期修好,一举两得也。”

张仪笑了笑:“魏王虽是好意,只怕张仪没得工夫。”

“不误丞相大计。”魏襄王殷殷笑道,“丞相只管掌控邦交大事,不必时时守在魏国。”

“然则,这俸禄府邸?”

“本王心中有数。”魏襄王突然有些矜持起来,“秦国官俸太低,魏人如何得惯?本王定丞相一等年俸、一座府邸,外加在丞相的安邑故居再起一座府邸;若有大功,本王定然封丞相百里之地两万户,如何?”

“好!”张仪满足地笑了,“但有锦衣玉食,张仪自当为魏王效力。”

“然也,然也,张卿大是明白人也!”魏襄王也满足地笑了。

次日清晨,张仪正在梳洗,魏襄王派内侍送来了一件密札。嬴华打开一看,先自笑了:“哟!魏王端起来了。你听了,张仪我卿:但留大梁旬日,受丞相府邸官俸玺印,再定行止可也——”嬴华拖了一个长长的腔调。正在摆置早茶的绯云道:“吔,昨日还蔫草儿似的,两滴露水就抖起来了?”张仪摇头笑道:“这就是魏嗣。难怪老孟子到处唠叨,说他不像个国君,教人无法敬重。”嬴华道:“如何回他?要等那丞相大印么?”张仪道:“我行我素,理他做甚?”

早茶之后,张仪派嬴华给魏襄王送去了一封辞行柬,先行启程走了。嬴华赶上来时,张仪已经出了大梁东门外的迎送郊亭。嬴华走马车旁,备细说了魏襄王的惊讶与失望,说一定要张仪返回时折道路经大梁,接受丞相大印。张仪笑道:“世间偏有魏嗣父子这等国君,只相信俸禄官邸的威力。多可惜也,本来好端端一个魏国。”嬴华道:“你可惜得完么?到了齐国,说不定更觉得可惜。”张仪摇头道:“不过,齐国这个田辟疆,可是比魏嗣难对付多了。”嬴华笑道:“我看呀,还是你最难对付。”张仪不禁哈哈大笑。

魏齐官道虽然是千里之遥,但路途却是平坦畅通。官道沿着济水河谷直向东北,沿途几个小国,历来都不敢在这两个大国间的官道上设卡,更不敢拦阻虎狼秦国的特使车队。倒是每到小国边界,必有使臣置酒做过境迎送,说些大而无当的官话,表示不敢得罪,等等。张仪简单处置,凡有迎送,一律赏赐使臣百金,赠国君蓝田玉璧一双。虽然略有耽延,也是第五日到了济水入海段,向东南沿着淄水河谷的官道走得半日,便远远地望见了临淄城的箭楼。

前行斥候飞报:“禀报丞相:临淄郊亭有大臣迎接。”

车马将近郊亭,一辆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飞来,车上一人红衣高冠玉佩叮当,遥遥拱手道:“孟尝君田文,恭迎丞相。”话音落点,已经跳下轺车大步迎了上来。

张仪很有些惊讶,孟尝君做使臣出迎,显然便是仍旧参与国政,这齐王田辟疆当真比魏嗣高明。他也停车下车,拱手笑道:“久闻孟尝君大名,果然英雄非凡。”四手相握,孟尝君哈哈大笑:“被人杀得落花流水,还英雄非凡?狗熊一个。”张仪不禁笑道:“胜败兵家常事,谁敢说孟尝君不是英雄了?”孟尝君慨然一叹:“秦军阵仗,田文不得不服啊,尤其是丞相奇袭敖仓,匪夷所思也!”张仪大笑:“不敢贪天之功,那是司马错运筹帷幄,张仪驰驱奔波罢了。”孟尝君高声赞叹:“好!丞相有气度,田文喜欢如此人物。请丞相登车。”

张仪刚刚上得轺车,孟尝君跳上车辕对驭手道:“你下去,我来驾车。”驭手看着车旁骑马的嬴华不敢下车。嬴华正要婉言谢绝孟尝君,张仪豪爽笑道:“孟尝君车技超群,难得有此雅兴,张仪却之不恭了。”孟尝君大笑:“田文曾为六国丞相驾车,为何不能为两国丞相驾车?”张仪道:“孟尝君,消息何其快也!”孟尝君又是大笑:“如今天下,谁不盯住苏秦张仪,谁心里就不安生。”一言未了,轺车辚辚启动,风驰电掣般向临淄飞去。

王宫正殿正在举行策士朝会,争辩得很是热闹,竟至有些面红耳赤了。

在做太子的时候,田辟疆就以名士自居,经常化名易装去稷下学宫与那些名士大家论战。做了国王后,田辟疆最上心的一件事,是扩大学宫规模,广召天下学人名士来学宫讲学修业。每有名士入稷下学宫,一律以上大夫规格赐六进大宅,年俸五千石。而在齐威王时期,唯有孟子这样的显学大师才能享受六进大宅。齐威王晚年,稷下学宫本来已经人才凋零,可田辟疆即位没有几年,稷下学宫又蓬蓬勃勃地恢复了生机。原先离开的名士如慎到、邹衍、淳于髡、田骈、许行等回来了,新锐名士如荀况、接予、环渊、田巴、徐劫、庄辛等也纷纷来投,一时间人才济济,仅享受上大夫礼遇的便有七十六人,全部学子多达数千人,齐宣王文名大盛。

可田辟疆很奇怪,从来不给这些名士官做,而只教他们对国政参与议论。这便是天下有名的“不治而论”。每有大事,齐宣王便将那些一等一的名士大师召来议论,他与几个主政大臣只是听,既不表态,更不参与议论。往往是几日争论,莫衷一是,最后也是散了就散了。孟尝君感到奇怪,曾问:“我王整日听名士清议,何不教他们任职为治?岂不强如那些平庸小吏么?”齐宣王笑道:“卿养门客三千,本王便养不得名士三千?卿之门客何不做官?”孟尝君恍然,笑道:“臣今日方得明白,稷下学子,乃我王门客也。”齐宣王大笑。

今日“门客”朝会,是议论一个大题目:河外战败后如何应对秦国?如何应对张仪来齐?三十六位各派名士整整议论了一天,越论越分歧,最后摆开论战架势,当殿吵得不亦乐乎。

几个大师级的老名士说,秦本蛮夷弱小,骤然暴发几年何足为奇?魏国强大过,楚国强大过,甚至韩国都强大过,齐国更是始终强大,何独对秦国一时的强大如此惶恐?竟要联合六国抗秦?完全是扰民扰国,多此一举。老学宫令邹衍一言以蔽之:“与其合纵劳民,何如积聚国力,静观待变?不出五年,秦国便会自乱自衰。战国以来,莫不如此。”

新锐名士们却激烈反对说,秦国根基已成,其志在吞灭六国,绝非短暂强大,更不会自乱自衰;苏秦合纵是最为高明的谋略,首先要合纵抗秦,同时要变法强国,才不至于亡国灭族。刚刚入齐的年轻名士荀况最为直截了当:“秦国虽为敌国,却当为六国之师。师秦而抗秦,当今大谋也!”

老名士们哄堂大笑,尖刻的嘲讽夹着老成的训诫连绵扑来。

新锐们在挺身争辩中又分立成了两派。已经小有名气的辩士田巴,严厉斥责“师秦”一说,认为:“抗秦之要,在于反其道而行之。”荀况反唇相讥:“反其道而行之?莫非你田巴要恢复王道井田,做孟子门徒么?”老名士们在反驳荀况中也分立了。老法家名士慎到对“师秦抗秦”大是激赏,慷慨激昂道:“法家挽救了秦国,何以不能挽救天下?师秦之实,在于法家治国,上上之策也!”于是,新老纠缠,各家纷争,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学派战国。

齐宣王听了大半日,越听越乱。他对这些名士们动辄这道那道这家那家,本来就腻烦,加上有人经常引经据典,一席话倒有大半都是听不明白,更是不得要领。听来听去,还是那个荀况说话结实,无经无典,那“师秦而抗秦”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是,那么多人反对围攻荀况,齐宣王又糊涂了,一种千夫所指的谋略,能说他高明么?身为大国之王,不能衡平各方,纵有谋略,说到底还不是无法推行?

“禀报我王:秦国丞相张仪到。”

齐宣王正在烦乱,一听老内侍禀报,站起来向外便走。这种情势往日也遇到过好几次,名士们都是趁势散去。可今日一听是张仪到来,稷下名士们谁也没有挪动,都想看看这位搅乱六国的连横权相的本领气度,更有一班新锐纷纷低声议论,猜测张仪与苏秦的不同。

在这片刻之间,齐宣王与孟尝君一左一右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谈笑自若地走在中间,一领黑斗篷,六寸黑玉冠,络腮胡须,身材伟岸,一条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脚步有些不易觉察的拖沓点闪。然而,恰恰是这种残缺,使他的整个神态渗出了一种别有韵味的沧桑与刚毅,竟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气象。稷下名士们非但没有丝毫的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视中流露出几分钦敬之情。

齐宣王见名士们没有走,先是一愣,心思一转便笑了,转身对张仪笑道:“这些都是稷下名士,方才正在与本王议论治学之道。”又转身高声道,“诸位,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秦国丞相,名士张仪。”众人拱手齐声道:“久仰。”张仪也是一拱手:“久仰。”彼此竟都没有做官场礼节。齐宣王笑道:“先生请入座。”孟尝君将张仪让进了王案左首的长案前,自己则坐在了王案右首。

“敢问齐王,我等欲向丞相讨教,不知可否?”辩士田巴高声请示。

“但凭丞相了。”齐宣王笑着看看张仪。

张仪道:“有幸相逢,自是客随主便。”

“在下田巴,敢问先生:秦国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为有违天道么?”

张仪悠然一笑:“久闻稷下名士见多识广,何如此闭目塞听?当初,图谋瓜分秦国者,山东六国也;重兵围堵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商旅封锁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如今,合纵锁秦者,仍是山东六国;四十八万大军攻秦者,还是山东六国。谁恃强凌弱,谁猖狂至甚,谁有违天道,岂不一目了然?”

“在下环渊。秦国妄图吞灭天下,先生为狼子野心张目,这是何家之学?!”

张仪大笑道:“一统天下便是狼子野心?当真旷世奇谈!天下统一而后安,天下分裂而战乱。唯其如此,我华夏皆视一统天下者为圣王雄主,万古流芳。以足下奇谈,三皇五帝,商汤周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当今,哪个国家不想一统天下?魏国尝试过,楚国尝试过,齐国更尝试过。虽然都失败了,但有识之士都赞赏他们曾经有过的勇气与雄心。如今秦国也在努力尝试,何以便横遭贬斥?一统华夏为亘古正道,但凡有识之士,无论所持何学,皆应顺时奋力,为一统大业助力。张仪自不能外,且以此为无上荣耀!莫非足下之学,是专一的复辟分裂之学?专一的以反对一统为能事之学?”

片刻之间,两个愤激满腔的新锐名士铩羽而归,大殿中一时惊愕沉默。猛然,一人高声道:“在下接予。先生入齐,意欲何为?”

“秦齐修好,岂有他哉!”

“与秦修好,对齐国有何好处?”

张仪揶揄笑道:“敢问先生,与六国合纵,又有何等好处?”

“立我国本,保我社稷,大齐永不沦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谬也!”张仪正色道,“合纵若是立国之本,秦国何以强大?齐国强大之时,又何曾与人合纵?不思发奋惕厉,却一味地将国家命运绑在别家的战车上,这便是稷下学宫的强国之道么?”

一黄衣高冠者愤然高声道:“在下庄辛。先生做了秦国丞相,又做魏国丞相,首鼠两端,吃里扒外,不怕天下笑骂么?”

张仪纵声大笑:“庄辛妙人也!先生本是楚人,却在齐国做事,莫非也是吃里扒外首鼠两端?六国合纵,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岂非也是吃里扒外首鼠六端?我秦国正欲请孟尝君为相,莫非孟尝君也要吃里扒外首鼠两端了?身在战国,却不知战国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们一片难堪之时,一个人从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况。秦国变法,本是强国正道,天下之师。敢问先生:秦国连横,是否欲图搅乱六国,夺其变法机会,而使一己独大?”

张仪见此人敦厚稳健,问题来得极是正道,不禁肃然拱手道:“连横之要,在两国互不侵犯,共同康宁。秦国决然不干盟友国政,何能搅乱盟友朝局?自古以来,乱国者皆在萧墙之内。我自不乱,何人乱我?我自不灭,何人灭我?若欲真心变法,便是秦国,又奈我何!”

“如此说来,先生不怕盟友与秦国一争高下?”

“天下虽大,唯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地变法,堂堂正正地与秦国一争,自是雄杰之邦。若无勇气与如此对手一争,秦国便当灭亡而已,岂有他哉!”

荀况肃然躬身:“秦国气度,可容天下。齐秦修好,荀况大是赞同。”大殿中一片愕然。谁也想不到荀况竟公然赞同秦齐修好,但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再发难诘问了。齐宣王猛然醒悟,哈哈笑道:“丞相好辩才!好辩才!孟尝君,设大宴,为丞相接风洗尘。”

在这一场盛大夜宴的觥筹交错中,稷下名士们纷纷与张仪切磋周旋,齐宣王却一直与孟尝君喁喁低语着。两个多时辰的宴会,张仪只是痛饮高论,谁上来便应酬谁,没有说一句与使命相关的话。

次日,齐宣王在孟尝君陪同下正式召见张仪,直截了当地表示愿意与秦国修好,请张仪拟定盟约。张仪笑道:“一东一西,两不搭界,要说盟约,只有三句话:不动刀兵,不结合纵,不涉内政。”孟尝君笑道:“如此简单,约法三章?”张仪道:“简单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诺,此三章顶得千军万马。”

齐宣王原本担心张仪胁迫齐国,漫天要价,譬如要齐国与合纵魁首楚国断交、攻打燕国并缉拿苏秦等,也教孟尝君准备好了应对条款与万一翻脸的准备。今日一谈,不想张仪的盟约却如此简约,实际只有一句话:不联合他国与秦国打仗便了。如此齐国便避开了最大的尴尬——亲秦而开罪五国,丝毫不会因与秦国修好而得罪昨日盟邦。从长远说,秦国又不干涉齐国内政,齐国丝毫没有附庸之嫌,依旧是一个堂堂大国。

齐宣王顿时轻松,呵呵笑道:“丞相当真大手笔也!目下便立盟约如何?”

“好!目下便立。”

齐宣王一拍掌:“太史,出来。”

高大的木屏后面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手中捧着两张很大的羊皮纸道:“臣启我王:此乃我王与丞相议定的盟约。”说着便将羊皮纸摆在了王案上。齐宣王瞄得一眼,三五行字立即看清,笑道:“请丞相过目定夺了。”太史又将羊皮纸捧到张仪面前,张仪笑道:“便是如此,齐王用玺可也。”齐宣王拍案笑道:“宣掌玺大臣。”内侍一声长呼,一个捧着铜盘玉匣的中年大臣走了进来,将铜盘摆在王案上,向齐宣王深深一躬。

“齐秦盟约,用玺。”齐宣王一指羊皮纸。

“谨遵王命。”掌玺大臣向铜盘玉匣深深一躬,高声长呼,“史官载录:齐秦盟约,用玺存馆!”然后恭敬地打开玉匣,捧出一方六寸绿玉大印,双手提住了大印龟钮,神情庄重地盖在了羊皮纸上,却是鲜红夺目的朱文古篆。

“齐秦盟约,秦国丞相用玺!”

张仪伸手向腰间鞶带上一摁,卸下了一个玉带钩,打开了玉带钩上一只精致的皮盒,露出了一方四寸铜印。他抓住印背鼻钮在书案玉盒印泥中一蘸,提起摁在了羊皮盟约上,却是红底白文古篆印,与齐宣王的朱文大印恰成鲜明一对。

“史官载录:齐秦盟约成!”掌玺大臣将盟约恭敬地呈给了齐宣王与张仪各一张。

“好!”齐宣王打量着盟约,“本王欲赠丞相一方上等宝玉做印料,丞相笑纳了。”

山东六国以玉印为贵。齐宣王之意,显然是说张仪的铜印与丞相身份不配。张仪却悠然笑道:“秦人多有马上征战,玉印质脆易碎,徒有其表,不受摔打了。”

孟尝君及时跟上道:“难怪秦国有蓝田玉不用,却是此等缘故,还是秦人务实也。”

齐宣王脱得尴尬,连连笑道:“好好好,先生不愧秦国丞相也。”

张仪大笑一阵:“齐王若放孟尝君到秦国任相,也得一个秦国丞相了。”

“自然好事。”齐宣王笑道,“只是联军新败,孟尝君须得收拾一番残局,此事一了,孟尝君便可如约前往,丞相以为如何?”

“好!张仪便等与孟尝君共事了。”

孟尝君哈哈大笑,没说一个字。

张仪回到驿馆,嬴华匆匆前来,将一个长约两寸比小手指还细的密封竹管递给他。张仪笑道:“你打开,我做不来这种细活儿。”嬴华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鹰传送,越轻越好。”说着已经将管头封泥剥下,细巧的小指撬开了管盖儿,从中抽出了一个极细的白卷,打开铺在书案上,却是一方一尺白绢,上面画着两行古怪的符号。嬴华笑道:“哟,这是甚画?河图洛书一般。”张仪走过来一看不禁笑道:“这是金文古篆,樗里疾真能出奇。”嬴华高兴道:“好啊,日后黑冰台都用这金文古篆传信,等闲人识不得了。”张仪笑道:“说得容易,可惜天下没几个人写得。你看:‘燕事已妥,三日后上路,公可径赴燕国,会齐入蓟。樗里。’啊,好,好!”

“想好了?甚时启程?”

“明晨启程。”

“今日辞行?”

“不用了。你给孟尝君送去这件物事便是。”张仪说罢,走到书案前写了几行字,嬴华封好拿起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张仪的快马轺车出了临淄。仪仗护卫原本驻扎城外,此时已经在官道边列队等候。嬴华一声号令,马队收起旌旗矛戈,变成了一支精锐的轻装铁骑,护卫着张仪辚辚北上。由于燕齐两国多年不睦,商旅几乎杜绝,过了郊亭,道中车马行人顿见稀少,一眼望去,大是空旷萧瑟。正在这时,却见一人站在道中遥遥招手。驭手缓辔,张仪拱手道:“足下何人?何事挡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尝君门客冯驩,奉命有请丞相。”张仪笑道:“孟尝君么,在何处啊?”冯驩道:“敢请丞相随我来。”张仪便命马队原地等候,下车与嬴华随着冯驩进了道边小山。树林中多有暗哨,显然是警戒森严。

密林深处,孟尝君迎了上来:“临淄多有不便,专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毕,孟尝君何须多礼?”

“田文素来蔑视繁文缛节,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尝君有话对我说?”

“正是。”孟尝君点点头,将张仪拉到一棵大树后低声道,“两件事:其一,齐国可能生变,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凶险,公去燕国,须多加防范。”

张仪心中顿时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尝君大义高风,张仪不敢相忘。”

孟尝君慨然一叹:“河外大败,丞相入齐,荀况之言。若无这三件事,田文对秦国也是一如既往的偏执仇视。败六国者,非秦也,六国也。田文当真希望齐国师秦友秦,变法强大。惜乎孤掌难鸣。此中难处,尚望体察,莫笑田文优柔寡断。”

张仪素来洒脱明朗,此时却觉得心中堵塞,看着孟尝君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张仪道:“孟尝君但有难处,知会张仪便是。”

“但愿不会有那一日。”孟尝君笑道,“丞相上路,恕田文不远送。”

“后会有期。”张仪一拱手,大步出了山林。

张仪苏秦都祭出了古老的权谋

三日之后,张仪马队到达易水渡口,在南岸扎营,等候咸阳北上的车队。

自秦立为诸侯,与燕国来往最少。一则距离遥远,中间隔着魏国、赵国、中山国,几乎从来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二则秦燕相轻,相互瞧不起对方。燕国是西周老牌王族诸侯,说秦国是王化未开的蛮夷之邦;秦国是东周开国元勋,说燕国是死气沉沉的僵尸之邦。同样是距离遥远,秦国与齐国声气相通,常有使节来往,与燕国却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一般冷淡。然而,恰恰是这个生疏的燕国,却做了合纵抗秦的发动者,做了苏秦的根基之邦。

如此一来,秦国想不理睬燕国也不行了。燕国疲弱,燕国遥远,燕国经常没有动静,但也恰恰是这样的条件,使燕国成为战国中最有可能爆出冷门的国家。张仪的谋划,就是要消除这个躲在大山背后抽冷子暴起的祸根。以秦国目下的战力,对于燕国这样的疲弱之国,挥师北上,完全可以一战击溃肢解,使燕国名存实亡。然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中原战国虎视眈眈,秦国便不可能兴师远征,去对付这个疲弱而又抽搐不定的爆冷国家。唯一的办法,就是笼住它安抚它,使它不要瞄着秦国抽冷子发疯。

秦惠王最头疼燕国,说:“燕如羊腿骨,食而无肉,弃而可惜。”

“炖汤也许鲜美。”张仪笑答。

“炖汤?如何炖法?”

“细柴文火,慢工打磨。”

秦惠王品咂片刻,恍然大笑:“丞相是说,联姻?”

“最古老,又最可靠。”

“好!”秦惠王拍案,“当年秦晋联姻,保了三十年结盟。而今便与燕国联姻。”

后来,秦惠王委托嬴华在王族中物色适合远嫁的公主。嬴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定下了人选。奇怪的是,她没有先禀报给秦惠王,却先来说给张仪。

“哪个公主啊?”

“栎阳公主。”

“报给君上了么?”

“还没有。”嬴华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

“噢,却是为何?”

“想先说给你听嘛,你不向我打听公主么?”

张仪大笑一阵:“哎呀呀,好记性,我早忘到渭水里去了。”

“甚也不记,好没心!”嬴华粲然一笑,跑了出去。

公主人选一确定,张仪便与樗里疾商议如何来做。樗里疾嘿嘿笑道:“这种上门之事,要等个茬口才好做。这茬口,就是秦国要在纵横之争中大占了上风。要不,上门联姻只能自讨没趣。”张仪深表赞同,将此事的先期斡旋交给樗里疾办理,自己匆匆赶到河外参战去了。樗里疾老谋深算,明白联姻的关键是要燕国前来求亲,否则,强大的秦国要将一个公主硬塞给人家,岂不贻笑天下?一番思谋,樗里疾紧急修书陇西大驼部族的老酋长,请他暗中斡旋。

这大驼族是樗里疾的祖籍老根,虽然势力不大,却与阴山草原的匈奴素有渊源。匈奴诸部又是燕国与赵国北部最大的威胁,也是两国的夙敌。大驼老酋长接到樗里疾密件,立即带着一头名贵的火焰追风驼与一百名骆驼兵,兼程赶到了敕勒川草原。匈奴老单于一见一团火焰般的红骆驼,高兴得笑个不停。大凡草原部族,对大驼族的火焰驼历来都是垂涎欲滴。这种骆驼非但驰骋赛过骏马,而且能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地奔驰,在草原大漠戈壁中确实比雄骏的战马更是名贵。

但在秘议之间,匈奴老单于还是开出了条件:十年内秦国不能对匈奴用兵,匈奴占据秦国上郡北部的几百里土地,三年后再归还秦国。大驼老酋长思虑一番,欣然答应了为匈奴斡旋。此时,正逢合纵联军大败,六国一片混乱。匈奴老单于亲自赶到蓟城西北的于延河草原,并邀来了燕国辽东夙敌——东胡部族的首领,共同约见燕易王。

老单于开门见山道:“燕王兄,我大匈奴已经与秦国修好结盟了,可燕国却乌鸦一样,在秦国后边呱呱乱叫。燕王兄要能与秦国一家人,就是我匈奴与东胡的朋友。要不,就是匈奴东胡的敌手,老夫就要骑着火焰追风驼,住到蓟城去了,啊哈哈哈哈!”

燕易王与子之密商了一天一夜,终于答应了老单于。旬日之后,燕王特使便到了咸阳,向秦惠王呈上了燕易王“求亲修好,永不为敌”的国书。秦惠王“踌躇”了一番,欣然允诺,对燕国特使道:“一月之后,丞相张仪护送公主到燕国成亲。两国盟约,由丞相全权处置。”硬是留个尾巴,让燕国特使忐忑不安地回去了。

张仪在易水渡口等了两日,咸阳的送亲车队方才辚辚到达。正好是已经升任前将军的白山率领三千铁骑护送,与张仪的两千铁骑仪仗会合,正是合乎礼仪的王室送亲规格。张仪与白山寒暄一阵,带着嬴华来见栎阳公主。进得公主营区,一名女子正在帐前草地上练剑,红衣短装,剑光霍霍,一股英武之气。

张仪笑道:“孤身入燕,带如此一个贴身侍卫也好。”

“才不是,她便是栎阳公主了。”嬴华说罢笑叫,“平姐姐,丞相来了。”

剑光猛然收刹,练剑女子面色涨红地说了声“稍等”,风也似飘进了大帐。片刻之间,一个女子迎出帐来,宽袖长裙,秀发如云,竟是与方才练剑女子截然不同的一个丽人。张仪惊讶地揉揉眼睛:“她?是方才的栎阳公主么?”

“哟!那能有假么?”嬴华笑道,“栎阳姐姐琴剑诗酒,无一不精。”

张仪拊掌笑道:“王室有此奇女子,秦国之福也。张仪参见公主。”

栎阳公主笑道:“丞相多礼,请进帐说话。”

到得帐中坐定,张仪将所知道的燕国情况与燕易王性情、宫廷纠葛等作了一番备细叙说,末了道:“公主孤身远嫁,任重道远。嬴华已经在蓟城建了一家燕山客栈,做公主秘密护卫,公主但放宽心便了。”栎阳公主笑道:“不打紧,嬴平不会有事,也不会误事。”张仪心中一动道:“公主熟悉燕国?”嬴华笑道:“平姐姐在燕国长到十五岁,说是燕国人也不为过。”张仪恍然笑道:“噢——公主是回归的北嬴族?”栎阳公主道:“丞相说对了,族人落叶归根,嬴平也心无牵挂了。”张仪大是高兴:“天意天意!秦人国运来也。”

嬴秦部族在商王朝灭亡后流散西部,主流一支一直与西部戎狄长期拼打,有两支流落到了燕国与晋国。数百年之后,进入晋国的一支已经是晋国的赵氏部族了,以致天下有了“秦赵同源同姓”的说法;进入燕国的一支稍小,却始终顽强地保留着嬴秦部族的姓氏与独有的生活习俗,被秦人称为“北嬴”。不知道是何缘故,北嬴始终没有回到秦国。秦国变法强大后,秦孝公为了增加人口,陆续派出了三名嬴秦部族的元老到北嬴秘密联络,策动北嬴重返家园。北嬴族长提出了一桩旧时冤案:当年秦献公一方发动宫变时,北嬴老族长正在雍城,被即位后的秦献公以“乱国同党”斩首;若要北嬴回归,便须了结北嬴这块心中创伤。秦孝公与商君未及处置,接连去了。其后,秘密联络的三个嬴秦元老,又因卷入甘龙叛乱而被新君嬴驷诛杀,这件事又搁置了下来。直到张仪入秦嬴驷称王,秦惠王才重派密使联络,谈好处置方法,北嬴两万余口才绕道九原,从北地郡回归秦国。归秦之后,秦惠王举行了隆重盛大的庆典,以“壮大嬴氏血脉”为功名,封赠了北嬴大小首领百余人以各等爵位;并在太庙祭祖,下《嬴氏王室罪己书》,对先祖错杀表示了谴责忏悔。自此,北嬴重返老秦,秦国的精锐骑士骤然增加许多,王室世族的力量也大为增强。

嬴平是北嬴族长最钟爱的小女儿,被秦惠王册封为栎阳公主。她原本便是父亲的外事臂膀,不但熟悉燕国民情风习,而且与蓟城官场人物多有交往。寻常公务,这个嬴平都是一身男装,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回到秦国,才恢复了女儿装束,做起了无所事事的公主。嬴华逐一对王族公主摸底试探时,嬴平意外地兴奋,非但立即答应,还主动请见秦惠王请求远嫁。秦惠王与已经是“王叔”的北嬴老族长磋商,老族长也欣然答应了。

于是,这个生于燕国长于燕国的秦国公主,就成了远嫁燕易王的最佳人选。

看看如此一个公主,张仪原本想好的诸多叮嘱都省去了,只说了一句话:“燕国但有大乱,秦国力保公主返国。”栎阳公主爽朗笑道:“不会有事。我姓嬴,我是秦国公主,这就够了。”

张仪哈哈大笑:“公主见事透彻,有秦国后盾,入燕万无一失也。”

次日,张仪派出快马使者飞报燕王,随后拔营渡河,过了易水,向蓟城浩浩荡荡开来。将近蓟城百里之遥,黑冰台安插在蓟城的秘密斥候飞马来报:苏秦与子之联姻结盟,密谋在蓟城截杀张仪,重组合纵,请丞相不要入燕。嬴华脸色立变,力主张仪返回咸阳,由她以“行人特使”身份护送栎阳公主入燕。张仪思忖片刻,断然道:“果真如此,目下便是一举安定燕国的绝佳时机。不冒大险,焉得成事?走!”

这时的燕国,迷雾重重。

联军大败后,子之率领燕国残兵连夜从孟津渡河,进入河外方才扎营歇息。一清点人马,南下的六万步骑竟然战死了三万,重伤万余,余下的一万多人马也几乎人人带伤狼狈不堪。尤其是带去的精锐骑兵,竟然只有不到一万人生还。子之自己也身中一剑一箭,剑砍伤了左手臂,箭射到了右肩背。虽然都不是要害部位,也不是毒箭,但却使子之吊着左臂袒着右肩,加之脸上擦伤淤血,一副死里逃生的血人模样。

但子之顾不得仔细打理自己的伤口,他全力去做的第一件事,是用重金从大梁秘密请来三个善于疗伤的高明医师,连同军中三个医师,不分昼夜地给士兵包扎上药。最后,终于是保住了余下的一万多人马没有流播恶疾。士兵们全部疗伤之后,子之才教医师给自己疗伤敷药,只是此时伤口已经溃烂,人也高烧不退。三名医师精心守护三日三夜,用尽了所有方法,才使子之度过了险情,但人却仍在昏迷衰弱之中。燕国将士们大是感动,万余人围坐在大帐周围,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要守候着亚卿醒来。十二个时辰后,子之终于醒转过来,听中军司马一说帐外情形,奋然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帐。

万余将士霍然起立,纷纷高呼:“将军平安!亚卿万岁!”

骑兵将军上前高声道:“全军将士请命立即拔营回燕,作速救治亚卿!”

子之摇摇手:“不能走。要等武安君,一起回燕国。”

“荆燕将军的两百铁骑没有参战,毫发无伤,武安君不会有事!”

“不,不能。”子之粗重地喘息着,“你等要走便走,我要等,等武安君……”

将士们沉默了,突然,万众齐声高呼:“追随亚卿!效忠亚卿!愿等武安君!”

子之向将士们抱拳拱手,要开口说话,却又突然昏迷了过去。

这支残兵在河外一直驻扎了十日,待一名骑将军带着苏秦人马赶来时,军粮已经没有了。苏秦立即下令荆燕,将随带军食分出共用,又立即派荆燕带着自己手书赶到邯郸,向平原君讨来了几百石军粮。

扎营当晚,卧榻不起的子之与苏秦密谈了两个时辰。子之坦然说明了两人的困境:自己战败而归,丧师大半,很可能从此在燕国失去军权,也难保不被问罪斩首;苏秦则失去了合纵根基,所谓六国丞相也成了泡影,唯一的根基便是燕国武安君这个爵位,若在燕国不能立足,便将成为水上浮萍,合纵大业也将永远地烟消云散。

“此等情境,敢问武安君何以解困?”

子之所言,苏秦心中当然清楚。联军大败,最痛苦的莫过于苏秦。谁都可以将罪责推到他的身上,唯独他不能向任何人推卸罪责。尽管他不是统帅,也不是某国将领,坐镇幕府也只是协调六军摩擦而已。但在四十八万大军血流成河之际,谁能为他这个六国丞相、幕府魁首说一句公道话?将军们是决然不会的,他们只有归罪于苏秦,才能解脱自己。四大公子在国内本来就有权臣劲敌,目下与自己处境也相差无几,自保尚且费力,又何能为苏秦挺身而出?纵然有之,又何能使六国君主与权臣们相信不是与苏秦沆瀣一气?在六国大营纷纷席卷而去作鸟兽散的时刻,苏秦几乎彻底绝望了。突然之间,他看到了六国的腐朽根基,看到了六国无可救药的痼疾,觉得要联合他们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四大公子各自匆忙回国了,原先各国给他的铁骑护卫,竟也悄悄地各自走了,只留下荆燕率领的燕国两百名铁甲骑士一个没走。

苏秦的军帐,在遍野尸体的战场一直驻扎了五日。辽阔山塬间不断起落着啄尸的鹰鹫,落日暮色中,成群的乌鸦遮天蔽日地聒噪着,秋夜明净的月亮也有了腐尸的腥臭味儿。苏秦漫无边际地在萧瑟的战场转悠着,他渴望秦国军队突然冲来,杀死自己了事。可是,那黑色的旌旗始终只在函谷关城头上飘扬,始终没有呼啸着冲杀出来。他不明白,司马错大军为何不清理战场?为何不收缴这些有用的兵器?三日之中,苏秦原本渐渐复黑的须发又一次骤然变白了,白如霜雪,吓得荆燕几乎要哭叫起来。那时的苏秦,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到任何一个国家去。他教荆燕不要管他,只管带着骑士们回燕。可荆燕就是不听,只咬定一句话:“大哥死,我也死!大哥不怕死,荆燕怕个鸟!”只日夜跟着他在萧瑟的战场上转悠,要不是子之的骑兵将军找来,荆燕还真是没奈何。

如今,子之的顽强激活了苏秦麻木的灵魂。苏秦巡视了子之的军营,看到濒临绝境的伤兵们在子之的努力下已经恢复了活力,不禁怦然心动。身为统兵大将,子之的确具有过人之处。他的战场谋划没有被采纳,但在危急关头,却依然挺身而出拼死抵抗,败退之后又全力救治伤兵,宁可自己在最后疗伤。凡此种种,都使苏秦蓦然想起了自己在洛阳郊野的顽强挣扎——头悬梁锥刺股,一腔孤愤,从来没有想到过“失败”二字。苏秦啊苏秦,你的那种精气神到哪里去了?

“以亚卿之见,我当如何应对?”多日来,苏秦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稳定燕国,站稳根基,卷土重来!”

“如何站稳根基?”

“你我联手,稳如泰山。”

苏秦沉默了。在他看来,战国大争之世,名士以功业立身无坚不摧。如同所有志存高远的名士一样,他蔑视权力场中的朋党之争,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在哪个国家与权臣结盟而立身,更没有想过与哪个将军结盟,以军旅实力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在此之前,若有人对他提出这样的动议,他一定会大笑一通嗤之以鼻,可今日,他却久久没有说话。

“武安君。”子之苍白失血的脸如同一方冰冷的岩石,“你有合纵功业,有六国丞相之身,有燕国朝野人望,是一个天下人物。可是,这些都是虚的,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旦功败垂成,这些资望都会烟消云散。瞬息之间,你的脚下便无立锥之地。”子之沉重地喘息着,惨淡地笑着,“我,子之,六代世族,身为实权亚卿,长期统军抗胡,外有辽东铁骑,内有目下的万余死士,算得一个有实力有根基的大臣。但是,我也有政敌,有对手。这次战败回燕,若他们联手,再拉过燕王,我是必然要被整垮,甚至全族都要被杀掉。武安君,子之所言你我困境,可是实情?”

“既然如此,如何联手?”苏秦在帐中缓慢地踱着步子。

“你有能力化解朝臣攻讦,阻挡燕王与旧族结盟。我有实力,保蓟城不会发生宫变,不会动摇你的爵位权力,更不会有人对你暗中动手。”

“亚卿啊,你在合纵大战中是有功之臣,何怕攻讦?”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子之惨然一笑,“武安君还是不知燕国也。”

“罢了。”苏秦叹息一声,“那就一起往前走。”

子之虽然卧榻,顿时目光炯炯:“好!立即做明,教蓟城知晓。”

“做明?如何做明?”苏秦大是困惑,这种事能大张旗鼓地对人说么?

子之笑道:“你有一个小弟,我有一个小妹,两家联姻,便是做明。”

“有用么?”苏秦苦笑,他历来蔑视这种官场俗套,更不相信这种老掉牙的世俗透顶的办法,能威慑政敌而改变一个人行将淹没的命运。

“武安君。”子之从军榻上站了起来,“如公与张仪者,信念至上,联姻自是无用。然则,天下官场凭信念做事者有几人?历来权臣多庸碌,他们就是相信这种血亲联姻,相信这才是割不断打不烂的。你我一旦做明,便无人在你我中间挑唆生事,连燕王也会顾忌三分。武安君,相信我。我早看透了这群鸟兽!”

“然则,我说起话来不是自觉气短么?”

子之哈哈大笑一阵:“武安君啊,古人有话: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你放胆去说,名头只会更响!”

苏秦无奈地笑了:“好,听你一回。”

当夜,苏秦在子之催促下给三弟苏代修书一封。荆燕派快马骑士,连夜送往洛阳苏庄。子之也派出心腹司马先行赶回蓟城安排。苏秦歇息后,子之又召集将士秘密计议了两个时辰。诸事妥当,第二天拔营回燕。

蓟城早已流言四起,狐疑纷纷,宫廷朝野都乱了方寸。

燕国老世族们原本就认为燕国不宜涉足中原,只可固守燕山辽东并相机向胡地扩张,像当年秦穆公西进称霸一样。这在世族中称之为“北图大计”。对于燕文公重用苏秦发动合纵,世族历来是反对的。可燕国兵力大部分是公室部族掌控,老世族们也无可奈何。苏秦合纵成功,燕国威望骤然增长,老世族们便见风使舵,连忙跟着鼓噪,拥戴燕易王出兵联军抗秦,意图从灭秦大功中分一杯羹。正在人人兴高采烈之际,噩耗突然传来:联军兵败,子之战死,燕国六万兵马全军覆没。

消息传开,蓟城朝局大乱。老世族们立马急转弯,聚相大骂苏秦误国,子之败军。上书燕易王,请求“驱逐苏秦,斩首子之,以安国人”。原先力主合纵的子之实力派,也裂为几拨各找出路,纷纷附和老世族,怕子之连累他们也做了刀下冤魂。燕易王原本是想通过合纵振兴燕国,所以才将与东胡对峙的六万主力军投入联军,如今六万精锐全部覆没,对他简直就是当头一棒。抗胡大军本是王室根基,有这支大军在,老世族们的私家兵马便不足挂齿,可没有了这支大军,蓟城周围老世族的私家兵马顿时成了封喉利剑,如何不教燕易王芒刺在背?想来想去,燕易王只有屈尊斡旋,与世族大臣们一起大骂苏秦大骂子之,磋商如何妥善处置罪臣,如何重整“北图大计”。

正在一团乱麻的时候,又传来消息:子之未死,只是重伤难治;还有一万多伤兵,也都是奄奄一息;苏秦羞于回燕,已经在战场自杀。老世族们更是同声相庆,聚相痛饮。苏秦死活,老世族们本不在意。令人高兴的是,没有了苏秦的子之,纵然活着带兵回来,也只能是上法场的鱼肉而已。燕易王更加蔫了,苏秦与子之,一个有主见,一个有实力,一个是他的灵魂,一个是他的胆量;如今一个死了,一个也快要死了,他这个国王再到哪里去找如此两个大才?燕易王彻底绝望了,亲自驾车出宫,要与老世族们开价了。

车行宫门,又传来消息:苏秦安然无恙,已经与子之合营休整;子之创伤痊愈,仍然握有一万多精兵。燕易王一听,立即转头回宫,下令三千禁军严守宫门,决意要等到真相大白再说。这个消息一传开,大臣们又开始了微妙的变化。老世族们狐疑纷纷,难辨真假,可相聚会商之后,仍然坚持聒噪,一片声请求燕王立即问罪苏秦子之,形成“既决”之势。可燕易王偏偏生了热寒急症,不能理事,老世族们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于寻找门路投靠的子之同党们却嗅到了一丝另外的气息,连忙停止了奔波,有的索性不再出门了。

旬日之间,又一个消息传遍了蓟城:武安君与亚卿战场患难,已结联姻血亲,誓同生死,效忠燕王。两三日之间,蓟城朝局立转,老世族们甚嚣尘上的聒噪顿时变成了窃窃议论,蜗居的子之同党们开始逢人便喊“亚卿冤枉”。文臣名士也开始念叨起武安君的盖世才华,只是王宫依然沉寂,燕易王依然热寒未退不能理事。

这一日快马飞报:武安君与亚卿班师回国。燕易王传下了一句话的王令:“本王带病郊迎。”并没有要求全体大臣跟随。可在郊迎的那天,蓟城所有的官员却都出动了,连百工国人也空巷而出,人们都想看看这支败军之师究竟如何了。

君臣国人们望眼欲穿地守候到日暮时分,突见前方烟尘大起,鼓角齐鸣,旌旗招展,马蹄如雷,两面大纛旗当先飘扬。眼尖者纷纷叫嚷:“呀——快看!六国丞相武安君苏!”“还有一面!燕国亚卿子!”更有国人失惊出声:“看哪!铁甲骑士!足有两万!”“还有步卒方阵!三个,少说也有五六千!”国人们为燕国在大败之后仍保有如此一支精兵激动了,一时间纷纷高呼:“武安君万岁!亚卿万岁!燕王万岁!”

朝臣们蒙了,燕易王也蒙了。恍惚之间,弄不清昨日是梦今日是梦?燕易王狠狠忍住了自己,几乎没有说话,只是按照礼宾大臣的引导完成了仪式。奇怪的是,苏秦与子之以及迎接的朝臣,也都几乎没有说话。直到王宫大宴,君臣们才渐渐清醒过来,才开始仔细掂量对面的人物,才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

“武安君啊,河外大战死里逃生,本王与众臣工为你等压惊。来,干了。”

苏秦饮下一爵,肃然拱手道:“启禀燕王:苏秦身为六国丞相,已经将河外大战情形备细记载,分送六国。苏秦在燕国有武安君之爵,所以将送燕一卷亲自带回,敢请燕王明察。”说罢一挥手,荆燕将一个木匣恭敬地捧到了燕王书案。

燕易王打量着木匣:“传言纷纷,真伪难辨,本王与诸位臣工,皆莫衷一是也。”

“今日大宴,容我当众说明。”苏秦便从各国兵力、主将说起,说到幕府谋划,说到战法改变,说到大战经过,说到敖仓被袭,尤其详细地讲述了子之在谋划战法与挽救战场危局中的柱石作用,末了道:“联军之败,根源有四;其一,苏秦不善兵事,整合六军不力;其二,子兰徒有其表,调度失当;其三,六军战力参差不齐,军制互不相统;其四,魏国懈怠,敖仓被袭。”

大殿中一时沉默。苏秦将战败罪责首先归于自己,倒使燕国君臣一时无话可说了。谁都知道,苏秦本来就不是军旅统帅,虽然是坐镇幕府,也只是为了协调六军摩擦而已。若苏秦强词夺理,将罪责全部归于别人,老世族们也许会揪住不放,毕竟他是六国丞相、联军幕府魁首啊。但苏秦一身承担,意图刁难的老世族们倒是要琢磨一番,不敢轻率发难了。

“六军伤亡如何?”燕易王开始试探最要害处了。

“具体而论,六军伤亡不一:楚军一触即溃,损伤最为惨重,十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唯余子兰率残兵一万余逃回;燕军战力最强,损伤却最小,六万步骑尚有三万余精锐完整归来。正因如此,这次合纵大军虽然失败,燕国却是军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燕军能有如此作为,皆赖亚卿子之之胆识谋略也。”

殿中顿时轰嗡一片。燕国朝野早已经听惯了“弱燕”说法,久而久之也认为燕国就是弱,就是不如中原战国。今日,苏秦竟然说“燕军战力最强”、“军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能不令人吃惊么?

“果真,如此么?”燕易王心头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秦有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的书简。敢请燕王过目。”

燕易王拍案道:“御书,念!高声念!”

御书从荆燕手中接过四卷竹简,展开一卷高声念道:“魏无忌拜上武安君:河内大战,若按子之谋划,可出奇制胜也,燕军有此人为将,燕国之福也……”又展开一卷:“黄歇拜上丞相:楚军溃阵,若非子之将军率燕军浴血奋战,六军将无一生还者!人言燕弱,今却见强燕一端,令我楚人汗颜……”又展开一卷:“武安君台鉴:今次大败,唯燕军孤军力战,力挺危局,田文感慨万端……”展开最后一卷,却犹豫地看着苏秦,苏秦笑道:“念吧,燕王自有明断。”御书便高声念道:“赵胜顿首:联军之战,赵人当对燕军刮目相看。天下皆说燕国孱弱,谁知燕军竟是如此强悍?赵燕相邻,赵胜从此不能安枕也……”

四卷念罢,殿中大臣们都死死地盯着胳膊吊带上还渗着鲜血的子之,仿佛盯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一般。子之的凌厉果敢杀伐决断,朝臣们倒是都隐隐有所闻,老世族们也正因为如此才将他看做隐患。但子之毕竟是个边将,升任亚卿还不到一年,许多重臣对他还都是一知半解,甚至远不如对宫他熟悉。今日看来,此人在几十万大军阵前能打出威风,自是大大的非同小可。老世族们想的是:还能不能除掉他?新进大臣想的是:如何在这个人面前辩解自己?

“诸位卿臣,武安君所言如何?”燕易王完全清醒了,但并没有激动。

一个老臣颤巍巍站了起来:“臣忝为太师,以为武安君所言纵然实情,也难掩兵败盟散之后果。武安君身为六国丞相,又执掌幕府,当对兵败担承些许罪责,我王亦应给予适当处罚。否则,只恐难以安抚朝野。”

“太师以为,当如何处罚?”

“如何处罚,尚请我王与众臣公议为宜。老臣只是动议,尚无定见。”

“臣以为,至少当削爵减俸,书告朝野。”一有试探,立即有老世族附和。

“差矣!老夫以为,夺爵罢职。”

“老朽以为,苏秦丧师辱国,当罚为苦役,流徙辽东!”有人慷慨激昂。

“苏秦本非燕人,大罪误国,当满门斩首!否则,难息国人之愤,愧对将士亡魂!”

瞬息之间,殿堂风云突变,燕易王顿时愕然了。他本来已经完全清醒,也很振奋,其所以没有立即封赏苏秦子之,只是认为大局已定,想教朝臣们拥戴一番。不想老世族们当殿发难,一个比一个气势汹汹,燕易王心中又没底了。说到底,王族兵力远在边地,老世族们的封地军兵却都聚集在蓟城周围,燕易王与子之还没来得及任何沟通,谁知子之对苏秦如何看待?安知他不恨苏秦?一旦僵持,最危险的还是王室。此情此景,燕易王如何敢贸然说话?

“啊哈哈哈哈哈!啪!”突然,殿中一阵长笑,吊着一只胳膊的子之拍案而起,竟在大殿中悠然地踱着步子,“好个燕国啊!自命王族战国,别的不会,却会中伤功臣,会自毁长城,会夺爵罢职,会满门斩首,还会聒噪着诬陷天下名士!”揶揄的笑脸突然变得杀气腾腾,指着满堂老世族厉声骂道,“一窝蠹虫!一树黑老鸦!一群酒囊饭袋!武安君万里驰驱,奔波合纵,尔等哪里去了?武安君亲临战阵,呕心沥血,尔等哪里去了?大军败退,武安君独守战场,三日复生白发,尔等哪里去了?今日,武安君顾全燕国安危大局,不去他邦,独来燕国,如此大忠大贞,尔等竟敢作狂犬吠日?真有胆色啊!子之今日正告尔等:谁敢对武安君恶意中伤,子之不答应!我三万六千铁甲锐士不答应!尔等不是有兵么?来呀,明日摆开战场,看谁家血流成河?!”

子之脸色铁青,单臂一挥,一阵沉雷似的脚步声轰隆隆压进大殿,两个铁甲方阵立时森森然矗立在殿中。子之冷笑着单臂一指:“将士们都是百战余生,跟着子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知几回,尔等有话,对将士们说!”

大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番嬉笑怒骂,当真是雷霆万钧。所有的虚与周旋都被撕扯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赤裸裸的实力较量了。饶是苏秦见多识广,也想不到子之竟在王宫之中当着燕王用如此手段,如此震慑朝局。饶是燕国臣僚们风闻子之凌厉,也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狂悖,如此威猛。且不说子之是燕国闻名的战将,最可怕的是,随他征战多年又浴血逃生的几万亡命甲士便戳在宫外,森森矛戈便在眼前。老世族封地的全部甲兵聚集起来,也当不得这些久经恶战的精兵一阵冲锋,当此情景,谁不胆战心惊?谁还敢大声喘息?

“好!”燕易王却笑着站了起来,“本王自有公断:武安君功勋卓著,对燕国忠贞不贰,加封地一百里,任燕国开府丞相!子之浴血奋战,扬我国威军威,爵封成义君,职任上卿上将军!班师将士,兵士赐爵一级,千夫长以上者晋爵两级!方才攻讦武安君者,各削爵两级,减封地三十里。上卿啊,命甲士们下去。”

“臣,谨遵王命!”子之一挥手,两个方阵隆隆出了大殿。

一场灭顶之灾就这样过去了。燕易王与苏秦、子之重新结成了稳固的君臣同盟,苏秦做了开府丞相,子之做了上将军外加一个监理政务的上卿,燕易王的地位也空前巩固。燕国老世族在这场短兵相接的较量中完全失败了,完全蛰伏了。燕易王与苏秦、子之连续会商三日,决意君臣同心,整饬吏治,训练新军,使燕国真正崛起。

就在这时候,张仪的和亲车队到了。

燕易王述说了与秦国联姻的来龙去脉。苏秦是赞同的,认为时势所迫也只能如此,况且也能够给燕国争取一段时间,只有等燕国喘息过来,才能再图合纵大计。子之也赞同联姻,但却主张借此除掉张仪,说话是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张仪,六国祸乱之外源,武安君之死敌!不杀此人,六国永无宁日,合纵大计终成泡影。”

对子之这种动辄赤裸裸诉诸杀戮的做法,苏秦本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味道,如今子之竟要杀掉张仪,不禁令他震惊了。苏秦沉着脸道:“上将军所言,大是不妥,邦国相争,依靠暗杀而取胜者,未尝闻也。燕国若开杀戮使节之先河,将自毁于天下。”

燕易王呵呵笑道:“上将军啊,张仪就那么好杀?此事还是罢了。”

“好。”子之爽快拍案道,“臣心思粗疏,未想到张仪是秦国使节一层,武安君既然反对,子之就此作罢。”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是,苏秦仍然不放心,他知道子之一旦认定某事,必要做成方肯罢休,杀张仪绝非他临机闪念,也许在河外战场大败时他就恨上了张仪。苏秦反复思忖,派三弟苏代以商议婚期为名,到上将军府留心察看。苏代去住了一宿,回来说没有发现异常动静。苏秦还是半信半疑,只有吩咐荆燕私下多多留心,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三月初三,张仪的送亲军马在蓟城南门外十里扎下了大营。

按照礼仪,燕易王在约定日期将秦国公主迎进王宫成亲,张仪才能进入蓟城入住驿馆,开始邦交活动。在此之前,只能在蓟城外等候迎亲。张仪虽然不急,但也不想夜长梦多。大营扎定,立即修好国书,派行人嬴华进入蓟城与燕易王约定日期。嬴华午时出发,日暮时分辚辚归来。燕易王派出了司正 随同嬴华前来,抚慰送亲军马,带来了一百只羊、十头牛、三十头猪并六十坛燕山老酒。司正带来的国书确定:三日后燕王迎亲,举国大酺。

当夜,张仪下令军士杀牛宰羊,特许每个甲士饮酒一大碗。军中欢呼不断,立即炊烟袅袅热气腾腾,料峭的春日寒风顿时减了威力。在满营欢声中,张仪与嬴华、白山并栎阳公主议定了若干送亲事务,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三更时分。

“禀报丞相:帐外有一商人求见。”军务司马匆匆进来禀报。

“商人?教他进来。”

白山霍然起身:“且慢。我先去看看。”便大步出帐。片刻之后,白山带进来一个年轻的后生,虽是布衣风尘,却生得沉稳英秀。张仪眼睛一亮:“你?你是苏代?”

后生深深一躬:“张兄果然过目不忘,小弟正是苏代。张兄别来无恙?”

张仪哈哈大笑,过来拉住苏代:“哎呀呀,我师说苏氏当有三杰,果然应验!苏厉如何?”

“苏庄兄嫂们尚须照应,四弟一时不能离开。”

“好好好,来,坐了慢慢说。”

“多谢张兄。”苏代一拱手,“小弟时光无多,张兄看了此信我便走。”说罢从腰间摸出一方羊皮纸递过,“二哥一番苦心,望张兄体察。”

张仪连忙打开羊皮纸,两行熟悉的大字分外清晰——

蓟城有不测风险,张兄当作速离开,毋得强自犯难,切切。

张仪笑道:“好。苏代啊,我想见苏兄一面,可行么?”

“二哥说,各谋其国,各忠其事,未分胜负,不宜相见。”

张仪默然片刻道:“也好。代我向苏兄致意,也转告苏兄:三日后张仪便入蓟城,非不领苏兄之情义,时也势也。”

“如此苏代告辞,张兄保重。”

“且慢。”张仪从腰间大带上抽出一把皮鞘短剑,“这是我为苏兄物色的一把利器,合于苏兄剑路,目下燕国正在动荡之中,望苏兄多加防范。”

“张兄……”苏代接过短剑深深一躬,匆匆去了。

大帐中一时无话。白山送苏代回来,见几个人都低头沉思的样子,忍不住道:“丞相,连夜回咸阳吧,末将派三千铁骑护送。燕国不敢伤及公主,他们只要害丞相。”

“白山,坐下。”张仪笑道,“谁说我要走了?你我好赖也一起打过仗了,张仪贪生怕死么?”白山着急道:“丞相,不是你贪生怕死,是秦国不能没有你!”张仪摇摇头道:“每一个秦人都是秦国子民,我张仪也是。白山,你当知道,邦交也是战场,也需要勇气胆识,贪生怕死者,打不了胜仗,也办不好邦交。”

“丞相教诲,白山明白!”白山深深一躬,“我这五千骑士宁可粉身碎骨,也保得丞相公主平安!”

“我看没事。”栎阳公主笑道,“燕国就是这个子之,防住他,一切了结。”

嬴华走过来道:“白山将军,你军中可有铁鹰剑士?”

“有,正好十个。”

“好!全数给我。你只管打仗,丞相公主不用你分心。”

“是,末将明白。”

张仪笑道:“如此妥当,还有何好怕?好了,三日后进蓟城。”

四阵三比 秦燕结盟

第四日正午,蓟城南门大开,鼓角喧天,燕易王全副车驾出城迎亲。秦军辕门大开,仪仗整齐,三十名长裙侍女,护卫着栎阳公主的轺车辚辚驶出。张仪率领全副仪仗与一千铁骑甲士,随着栎阳公主的轺车方队跟出,在辕门外与燕易王车驾遥遥相对。燕国司正与秦国行人走马交换了联姻国书,接着鼓乐大作,燕易王与栎阳公主的轺车并驾前行,张仪率领秦国仪仗护卫随后,燕国仪仗压阵,浩浩荡荡开进了蓟城,开进了王宫。

婚典进行完毕,燕易王偕同栎阳公主,在王宫大宴送亲宾客与国中大臣。张仪坐席在燕王左下首,饮酒间看来看去,殿中却没有苏秦。

“丞相莫看,武安君不会来了。”一个带剑将军悠然来到张仪身旁。

张仪淡淡笑道:“敢问阁下何人?”

“燕国上将军子之,见过秦国丞相。”

张仪揶揄笑道:“上将军带剑赴朝,八面威风也。”

子之哈哈大笑:“论起威风,子之只在面上。何如丞相,偷袭敖仓,颠覆合纵,不在暗夜之中,便在宫闱之内,子之甘拜下风。”

“是么?”张仪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偷袭在战场,邦交在庙堂,张仪所为,天下无人不知。何如子之上将军,夺心于营,结盟于私,威压于朝,却神鬼不觉,令张仪汗颜也。”

“丞相此言,子之不明白。”子之突然语气阴冷。

张仪一阵大笑道:“上将军,头上三尺有神明,总该明白了?”

子之突然一转话题:“丞相,河外之战,子之输得不服。”

“何处不服?”

“战力不服,若是秦燕两军对垒,胜负未可知也。”

“上将军是说,联军牵累了燕军战力,所以致败?”

“丞相明断。”

“张仪冒昧揣测:上将军想与我军单独较量一番?”

“丞相有此雅兴否?”

张仪大笑道:“为燕王婚礼助兴,客从主便,但凭上将军立规。”“丞相果真痛快!秦军擅长技击,较量技击术。”

“上将军百战之身,两军阵前,莫非是攻敌所长?”

“莫非丞相要明告秦军所短?”

“秦军无长无短,男女皆战,人皆善战。”

“任燕军挑选较量?”

张仪笑着点点头。

“好!”子之掰着指头说出了自己的安排,张仪依旧只是笑着点头。

子之大步走到燕王身边,“啪啪”拍了两掌高声道:“诸位肃静了:方才我与秦国丞相商议,为给燕王与栎阳公主婚典助兴,秦燕两军比试战力。两日比四阵:第一阵女兵,第二阵剑术,第三阵骑士,第四阵步卒搏击。今日当殿比试前两阵,明日南门外比试后两阵。诸位以为如何?”

“好——”所有的燕国大臣都兴奋地鼓掌叫好,秦国宾客却都只是笑了笑。

燕易王大出所料,皱着眉头道:“公主,这,妥当么?”

栎阳公主笑道:“上将军主意已定,我王只好与臣民同乐一番了。”

燕易王看看子之,想说什么却又终于没有说出来。子之却连燕易王看也没有看,一挥手高声下令:“宴席后撤三丈!红装武士成列——”

“嗨!”大殿中一片清脆的应答,原先莺声燕语的侍女们齐刷刷脱去了细纱长裙,人人一身红色短装软甲,腰间一口阔身短剑,疾风般列成了一个方阵,当真是英姿飒爽。燕易王大是惊讶,脸色不禁骤然沉了下来。子之上前躬身低声道:“子之事前未及禀报,我王恕罪。”燕易王沉声道:“恕罪?寡人侍女何处去了?”子之道:“都在四周,一个不少。”燕易王沉思片刻道:“上将军,日后不得这般造次。”“遵命!”子之答应一声,回身走到张仪面前笑道,“丞相,教秦国女兵出阵。”张仪淡淡笑道:“看来,上将军有备而来啊。”子之道:“丞相见笑,这些女子都是辽东猎奴,在军中做杂役,略通剑道而已。为两国联姻助兴,子之何能当真?”

“张仪却听说,上将军在辽东军中,有一支‘铁女百人旅’也。”

“丞相多虑了,铁女没有随军南下。”

张仪大笑:“多虑个甚?要是铁女,我便比试;要不是铁女,莫草菅人命。”

子之也笑了:“既然如此,算是了。”

“好。嬴华听令。”

“嬴华在!”

“命你全权调度前两阵比试,一切规矩,但凭上将军。”

“遵命!”嬴华大步走到栎阳公主面前,“禀报公主,在下借你侍女一用。”

栎阳公主做了个鬼脸笑道:“哟,都是些洗衣做饭的三脚猫,她们行么?”

“秦人男女皆战,百业皆战。她们虽非精锐,但可一战。”

“好好好,借给你。”

“多谢公主。侍女列队!”

“嗨”的一声,三十名侍女长裙瞬间离身,人人一身黑色布衣短装,脚下牛皮短靴,虽无软甲,也是精神抖擞。“上剑!”嬴华一声令下,十名秦国军吏各捧三剑从队前穿过,片刻之间,侍女们人手一剑。

“双色剑在前,长剑在后,短剑居中。列冰锥剑阵!”

“嗨!”三十名侍女一声脆生生答应,刷刷刷一阵移动,站成了一个锥形剑阵:前六人站成了一个“一二三”的尖端;接下来每排增加一人,最后排的锥座九人;尖端六人是双色剑,中间三排十五人是阔身短剑,后座九人却是几近三尺的长剑。煌煌灯下,九口长剑森然夺目。这种长剑本是显贵人物的佩剑,极少装备军旅。今日秦国侍女们也用上了长剑,其威风凛凛之势,不禁令燕国大臣们惊讶。十五口短剑则比燕国女子手中的短剑宽了三分,仿佛一片雪亮的大刀。但最令人瞩目的,还是那六口双色剑的奇异光芒——剑身金黄,剑刃雪白!

子之目光一扫剑阵,呵呵笑道:“丞相啊,这当头六剑如此怪异,是何名目?”

“上将军久历战阵,不识墨家双色剑?”

子之恍然笑道:“久闻墨家首创铜锡嵌铸双色剑,不想今日得见,开了眼界。”

张仪意味深长地笑了:“看来,上将军心思不在兵器战阵之间也。”

“丞相当知,战心出战力。决战决胜之道,并不在兵器战阵之间。”

“好!今日一睹上将军战心。”

嬴华大步走过来道:“敢问上将军,是点到即止,还是生死不论?”

子之浅淡一笑:“燕人非生死不能鼓勇,死战。”

“遵命。请上将军发令。”

子之走到两阵中间,左右一打量:“两阵听了:比试战力,以方圆十丈为界,不得越出;生死不论,一方先死十五人者为败。明白没有?”

“嗨!”两阵齐声答应。

“开始!”

话音方落,燕国铁女阵抢先发动,头领一声喊杀,三十名红甲铁女散开队形扑杀过来,仿佛一团火焰,声势极是威猛。秦女剑阵的双色六剑跺脚齐喝“开!”三十名黑衣女子轻盈无声地分成了六个五人小锥,每锥都是三剑齐备:双色剑打头,短剑居中,长剑压阵。转瞬之间,五把黑色的锥子插入了红色火焰之中。

燕国铁女原本都是猎户出身,又在与东胡激战中多经磨炼,个个体魄强健,格杀本领高强,历来都是与胡人同样战法——散兵冲杀,各自为战。秦国这批“侍女”,却是嬴华的黑冰台剑士,原本人人都是剑道高手,经常各自单独到山东探密。但只要有机会,嬴华便聚集她们训练阵战之法,以备不时之需。此次入燕,要保护栎阳公主,嬴华将女剑士们全部集中扮为侍女,不想竟然派上了如此一个用场。这冰锥剑阵,本是从司马错为秦军步兵百人队创设的“铁锥阵”演化而来,灵动快速,配伍严密,最适合小队形格杀。加上黑冰台剑器精良,使这冰锥剑阵威力奇大。此刻两阵搏杀,黑色剑锥转圜自如,双色剑寻敌定向,短剑只是专一搏杀,长剑则重在保护。若人数相当的五六个铁女来攻,根本不能近前,于是只有八九个或十来个人攻一个剑锥。但如此一来,总有一两个剑锥成为无人围攻的机动力量,不断与另一个被包围的剑锥形成里外夹击。虽然如此,可嬴华有言在先,尽量不杀燕女,所以燕国铁女虽然手忙脚乱,觉得有力不能使,却也是一人未伤。

子之哈哈大笑:“丞相,秦女剑阵也是中看不中用也。”

“上将军,果真好眼力。”张仪揶揄地笑了。

嬴华脸色顿时阴沉,一个尖厉的口哨,场中形势立刻大变:冰锥剑阵立下杀手,片刻之间,五六个铁女便倒卧在血泊之中。子之一愣神间,已经有十多个铁女中剑不起。

“停——”嬴华高喊一声,回头道,“上将军,十六具尸体,够了么?”

“好!这一阵秦国胜了。”子之哈哈大笑,“拖走尸体,下一阵!”

嬴华见张仪只是微笑不语,一挥手下令:“铁鹰剑士成列!”十名剑士锵然站成一排,人人全副铁甲铁盔连带着护鼻护耳,脸上竟然只露出一双眼睛与嘴巴;右手阔身短剑,左手牛皮窄盾,左臂佩戴一枚铁鹰徽记,宛如一座座黑色铁塔矗立在大红地毡上。与轻身带剑的游侠剑客,显然大大不同。

子之端详着一座座黑铁塔笑道:“全用铁皮包起来,这便是铁鹰剑士?”

“上将军。”张仪笑道,“自秦穆公创铁鹰剑士,至今已有百余年。两年一选,几十万大军往往只选得二三十人而已。秦军的铁鹰剑士不是游侠剑客,而是重甲猛士。他们这一身甲胄便有八十余斤,上将军可曾见过如此铁皮?”

子之久与东胡、匈奴作战,历来崇尚轻灵剽悍,何曾见过如此“笨重”的战场剑士?不禁哈哈大笑:“此等剑士嘛,金瓜斧钺一般,只做威风摆设可也,何能打仗?”

“上将军要如何试手?”

“自然是一对一。”

张仪大笑:“一对一?十对一,你出一个百人队。”

“秦人太得狂妄。”子之冷笑道,“若敢让我砍得一剑,便十对一。”

“好!铁鹰剑士只许显示防守力道,不许还手。上将军,随便砍哪个都行。”

子之抽出长剑,一道弧形青光闪过,带出一阵鸣金震玉之声,显然是非同凡响的利器。燕国大臣们不禁一阵低声惊叹:“胡人剑形刀!”张仪素有剑器嗜好,熟悉天下兵刃,知道这剑形刀是胡人匈奴最有名的马上战刀,单刃厚背,却如剑一般细长,最适宜马上猛砍猛劈,威力奇大。再说子之悍勇精明,自然不想以上将军之尊与剑士缠斗,只要借手中这口利刃一刀劈开铁鹰剑士的牛皮盾牌,给吹嘘铁鹰剑士的张仪一个难堪。

“铁鹰剑士,防好了!”子之大步走到中间一座黑塔面前,根据他的军旅经验,中间一个总是这种小队形中薄弱的一环。

黑铁塔只是哼了一声,算做答应。突然间,子之一声大喝,双手举刀从斜刺里猛力向盾牌劈下。这是马战最宜于着力的大斜劈,寻常战场上,一个勇猛骑士的大斜劈可以将对手连人带马劈为两半,堪称威猛绝伦。此刻,却听得猛烈的一声钝响,连着一声奇异的摩擦啸声,只见那张窄长的棕色盾牌一划一挺一举,子之“哼”的一声飞出了三丈之外。那口剑形长刀带着哨音直飞上大殿穹顶,“嘭”的一声闷响,颤巍巍地钉到了大梁正中。那尊黑铁塔却纹丝未动,依旧岿然矗立。

再看子之,不偏不倚地飞到了大臣群中方才自己的宴席座案前,咣当叮咚一阵大响,重重地跌落到地毡上。殿中不禁一片混乱,纷纷上来围住了子之。

“好端端的,何须嚷嚷?都坐回去!”子之站了起来,犹自觉得臀肉生疼,一瘸一瘸地走到张仪面前,“丞相,我出百人队了。”

“悉听尊便。”张仪淡淡地笑着。

不想殿中却轰嗡起来,大臣们纷纷上来劝阻子之。子之正要呵斥,一个将军高声道:“上将军,要比试,明日比真正的军阵!此等微末小技,胜败又能如何?”

子之略一思忖笑道:“好,今日便罢。丞相啊,明日比试军阵。”

“悉听尊便。”张仪还是淡淡地笑着。

一场迎亲大典,便这样在刀光剑影中散去了。张仪一行没有再去驿馆,而是连夜出城,回到了南门外留守的军营,招来白山与五个千夫长计议。将领们一听说与燕军较量,顿时人人亢奋,眼睛放光。白山搓着手掌道:“丞相,你只给个分寸,白山分毫不差!”张仪笑道:“这个子之,只认强力,不要留情,一定要打得他心疼。要教燕国君臣知道,依靠子之是抗不住秦国的。”白山激动得身子一挺:“末将明白,一定教他心疼!”张仪道:“明日马军较量,子之可能要亲自领军。白山,我军由你统领作战,临机处置,无须请令。”

“嗨!”白山慷慨应命。

嬴华笑了:“子之若要拼命,也杀了他?”

“不。对子之可轻伤,不可诛杀。记住了?”

“能否活擒?”白山皱着眉头。

“不能。子之是燕国唯一的脸面。”

“难办。但末将做得到。”

领了张仪命令,白山立即回到自己帐中,召来属长以上全部将官,将近百人,满当当一帐。商鞅建立的秦国新军行连保制:五人一伍,头目称伍长;十人一什,头目为什长;五十人为一属,头目称属长;百人一闾,头目为闾长,俗称百夫长;千人一将,头目称“将”,俗称千夫长;万人成军,头领为各种将军。这种军制后来被魏国的尉缭载入兵法,成为《尉缭子·伍制令》,渐渐成了战国中期以后的通行军制。白山虽然目下只有五千骑兵,但本职却是统帅两万精锐铁骑的骑兵前将军,也就是后来人说的先锋大将。这种大将必须具有两个长处:一是勇冠三军,二是有极为丰富的实战经验与临机决断能力。寻常作战,白山这样的前军主将,只需将将令下达给两员副将,最多下达到千夫长,就完全可以雷厉风行了。可这次事关重大,尤其是既不能诛杀又不能活擒对方主将,这在激烈拼杀的战场可当真极难做到。白山聚来大小将佐层层商讨,直说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散去分头准备。

次日午后,燕易王与栎阳公主率领燕国君臣,在子之五千燕山铁骑的护卫下,隆重地开出了南门。昨日大宴后,燕易王本想终止与秦军做这种有伤和气的较量。以他目下的权威,控制子之还是能够做到的。可在昨夜三更时分,他却突然被老内侍从睡梦中唤醒。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栎阳公主下榻,老内侍低声道:“苏相国密函。”他立即警觉,在灯下打开了那方羊皮纸,苏秦那熟悉的字迹赫然在目:

臣启燕王:子之者,燕国盾牌也,若得燕国安宁,毋阻子之示威于秦。

燕易王在回廊转悠了半个时辰,终于放弃了制止子之的打算。早膳后,当子之进宫禀报与秦国订立盟约的细节时,燕易王只说了一句话:“上将军啊,与秦军只比一阵算了,既要结好,不宜过分才是。”子之没有执拗,爽快应道:“我王所言极是,臣遵命。”

秦军五千将士全军迎出大寨,整肃无声地排列成三个方阵,宛如三方黝黑的松林。秦军营寨前正好有三座小山,面北对着蓟城南门,其间正好形成了一片开阔的谷地。燕国的五千燕山铁骑在北面列成了一个大方阵,红蓝色旌旗招展,战马嘶鸣,人声鼎沸,一看便是人强马壮的气势。张仪乘轺车与燕易王见礼后,陪着燕易王车驾上了东面的小山。看着全副甲胄的子之,张仪笑道:“上将军,张仪不通军旅,较武事宜有白山将军,与他立规便了。张仪只在这里观战。”

“丞相雅兴。子之老行伍,却是要见识见识秦军。”

“素闻燕山铁骑威震东胡,张仪也想开开眼界。”

子之大笑着策马驰下了山冈,飞马到秦军阵前高声道:“白山将军何在?”

高处的声音仿佛从云端中飞来:“末将在!悉听上将军立规!”秦军中央方阵前立着一辆高高的云车,白山在云车顶端站立着。

“好!秦军将士听了:今日规矩,两军一战,无计生死!明白没有?!”

“嗨!”轰雷般的短促应答山鸣谷应。

子之飞马驰回燕军阵前,一阵指令叮嘱,高举战刀大喝:“起号!杀——”骤然之间数十支牛角号呜呜长鸣,燕山铁骑第一个浪头呐喊着飓风般冲杀了过来。燕山铁骑原本排成了一个宽约一里的方阵,五千骑士分为三个梯队:前军一千骑,中军三千骑,后军一千骑。这种冲锋阵法,是燕军在长期与匈奴骑兵大战中锤炼出来的战法,子之称为“海潮三波”:第一波,前军一千长矛骑士,人手一支长约一丈的轻锐木杆长矛,腰间一口战刀。这时的骑兵极少使用长兵器,往往被这种长矛骑兵一冲即乱。而这第一阵冲锋的真正意图,恰恰在冲乱敌骑阵形,给中军主力斩杀敌人创造有利条件。子之的长矛骑兵,在与匈奴大战中屡见奇效,这次也照样搬来,要教名震天下的秦军铁骑尝尝滋味儿。第二波,战刀骑士,这是主力军,全部由骑术高超刀法精良的勇士组成,每人腰间都有一口备用战刀,专一搏击砍杀。第三波,短剑骑士,这是追击逃窜之敌的轻锐骑士,坐下战马特别出众,轻兵良马,疾如闪电飓风。

燕军发动之时,秦军云车上大旗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随之十面牛皮大鼓隆隆响起。左右两个黑色方阵抢先发动,从两翼插向燕国前军中军的断续部位,而中央方阵的三千铁骑则展开成一个巨大的扇形,迎着燕军的长矛前锋兜了上去。燕山铁骑是大致有阵,三波冲锋之间并非紧密相连。尤其是两军初战,子之要看看秦军骑士在长矛兵面前的抵抗力,所以没有连续下达第二波冲击命令。

虽在片刻之间,但对于急风暴雨般的骑兵而言,第一波之后已经出现了一个空阔地带。秦军的两翼铁骑绕过长矛兵,恰恰立即插入了这个短暂的空白地带。黑色两翼先行展开之时,子之已经有所觉察,立即下令中军主力发动第二波冲杀。可是已经迟了。两股黑色浪潮已经呼啸着在空白地带重叠,将燕军截为首尾不能相顾的两部分。此刻,云车上大旗左右招展,重叠汇聚的黑色浪潮立即分为两股,一股压着长矛兵后背杀来,一股迎着燕军主力杀来。

燕军长矛兵战力虽强,但因为是长兵器,所以相互间总有一马之隔,只能散开成漫山遍野的一大片冲杀过来。迎上来的秦军主力,则只有中间的一面大旗正面接敌,两面的两千骑士则掠过长矛兵外围,压上去截杀燕军主力。如此一来,战场形势发生了陡然的变化:秦军两千骑士,前后夹击一千燕军长矛兵;秦军三千骑士,正面迎战燕军主力三千;燕军被从中间分割,后军窝在原地,前军陷入两倍兵力的包围夹击,顷刻便有覆没危险。若要扭转这种大格局的被动,只有后军驰援前军,形成两大块势均力敌的对抗,而后真正比拼实力。

子之久经战阵,立即看出了这种危急局面,战刀一举:“后军骑士,跟我杀——”一马当先,亲率后军来驰援前军。云车上,白山大旗左右两掠,秦军的截杀主力立即喊杀声大起,左右加倍展开,将后军拦在了正面。云车上的白山一见子之出动,立即将大旗交给了司马,飞身从三丈高的云车上跃下,恰恰落在那匹神骏的汗血战马上。白山一触马身,金红色的汗血马长嘶一声,平地飞起,闪电般冲向中央战场。

两方中军主力正在鏖战,秦军本来大占上风。但分兵一千堵截子之后军,中军成了两千对三千,立即成了拼死力战。白山飞马赶到后军战场,大喝一声:“铁鹰百人队随我杀!其余回中军战场!”吼声落点,一支铁甲骑士随着白山箭一般插向子之大旗。这是白山与将领们事先商议好的战法:若子之出动,立即缠住。其余的燕军骑士无论流向哪里,都不能根本改变战场大势。为有效缠住子之,白山以全部十名铁鹰剑士为主力,组成了一个特殊的百人队,由自己亲自率领截杀子之。

白山本是前军大将,勇猛绝伦,这个百人队更是秦军精华。猛烈冲杀之下,所向披靡,立即将子之及其周围骑士圈堵在正面,其余秦军骑士又潮水般卷回了主战场。战国军法通例:战场之上主帅战死者,从卒皆斩。子之被堵截,燕军骑士自然大举围来,要最快歼灭这个不要命的百人队。但是子之极为清醒,一眼便看出了秦军意图——宁可少数伤亡,也要全局获胜。身为主将,子之自然也是如此打算。他圈马高声大喝:“留一个百人队!其余驰援前军!违令者斩!”燕山铁骑号令森严,主将一声令下,大队骑士立即风驰电掣般飞出了小战场。于是,这里成了两个百人队的殊死拼杀。

子之的谋划是:一定要在各个战场形成对等兵力的搏杀。只要对等,他坚信燕山铁骑绝不输于秦军铁骑。哪怕打得平手,燕军也将扬威天下。这便是他只留一个百人队而严令大队驰援前军的原因。他明白,这种不过万人的小战场,不会有更复杂的变化,只要保持大体均衡的格杀,不输于格局大势,便不会落败。

但是,两个百人队一接战,子之立即感到了巨大的压力。面前这个百人队,简直就是铁马铜人,马戴面具,人穿铁甲,纵然一刀砍中,几是浑然无觉。然则,这个百人队却没有秦军骑士五骑并联的战法,竟人自为战,与燕军展开了真正的散兵一对一搏杀。只见他们横冲直撞,长剑劈杀,片刻间便将燕军十余名骑士劈落马下。子之怒吼一声“斩首一名,赏千金!杀——”战刀挥舞,猛烈砍杀前来。但奇怪的是,这一百个骑士虽然也在猛烈拼杀,从此却没有斩杀一个燕军,只是比拼剑术一般,哪怕将对手的战刀击飞,也不下杀手。愤怒的子之与两名护卫勇士,被白山亲率两名铁鹰剑士如影随形般截杀围追,却无论如何也伤不了这三座黑铁塔。缠斗良久,子之大吼一声,战刀掷出,一道青光直奔中间白山咽喉扑来。白山眼疾手快,长剑斜伸,堪堪搭住了子之战刀,长剑一搅,战刀竟倒转着飞了回去,“噗”地钉进了子之战马的眼睛。战马长嘶悲鸣,一个猛烈的人立,轰然将子之掀翻在地。

此时,一骑飞马冲到,高声喝道:“燕王有令:终止较武,秦军胜——”

子之艰难地站了起来,四面打量,突然嘶声大笑:“好啊!秦军胜了!胜得好!中军司马,燕军伤亡多少?说!”

“禀报上将军:前军战死五百,伤三百;中后军战死两千,伤一千五百;总共战死两千五百,伤一千八百。”

“秦军伤亡?说!”

“秦军战死一百余人,伤一千余人。”

子之脸色铁青,双眼血红,提着头盔瘸着步子,艰难地走到了燕易王车驾前道:“燕王,盟约用印。子之无能!”

“回宫。”燕易王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全副仪仗辚辚回城了。

当夜,燕易王偕栎阳公主召见了张仪,在《秦燕盟约》上盖下了那方“大燕王玺”的朱文玉印。子之虽然还瘸着腿,但依旧昂昂然地参加了结盟仪式,丝毫没有半点儿颓丧的样子。

“此人直是个魔鬼!”嬴华在张仪耳边低声说。

“燕国从此休得安宁也。”张仪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栎阳公主来到张仪面前道:“丞相、华妹明日离燕,一爵燕酒,栎阳为两位饯行了。”嬴华笑道:“甚个两位?一个行人,能与丞相并列么?”栎阳公主咯咯笑着贴近嬴华耳边道:“我有眼睛,并列事小,只怕还能并肩齐眉呢。”“栎阳姐姐!”嬴华满脸通红,却又“噗”地笑了。张仪在旁哈哈笑道:“两姐妹盘算甚,我可饮了。”说着一饮而尽。栎阳公主笑道:“偏你急,没交爵就独饮了。”嬴华笑道:“我也独饮。”也一饮而尽。栎阳公主嗔道:“非礼非礼!来,我为你俩斟满一爵。对,交爵!好!”看着嬴华与张仪碰爵饮下,栎阳公主才自己饮了一爵,高兴得满脸绽成了一朵花儿。

张仪从大袖中拿出一个铜管:“公主长留燕国,请设法将它转交苏秦。”

“这有何难?交给我。”

正在此时,书吏匆匆走来,在张仪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张仪霍然起身,立即向燕王辞行,连夜出城南下了。 la0woXdMO83KtWP8a/GjUZ9TSdzo7Rp8qgcqQzGrRNBq7lv2RUVv24pY+Nzcne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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