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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

神秘天象逼出了楚宣王的妙策

楚宣王芈良夫烦闷极了,一日数次问侍臣:“江乙大夫回来没有啦?”

中大夫江乙到魏国齐国去了。他是楚宣王的密使,已经派出去三个月了还没有回音,楚宣王如何不着急?六国逢泽会盟后,庄严的誓言与盟约都莫名其妙地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连瓜分小国都无法兑现。按照芈良夫原先的盘算,灭秦之心除了齐国,哪国都比楚国猴急。所以他回到郢都后稳如泰山,既不整训兵马,也不积极联络,只是派出了三名得力干员潜入武关探听秦国动静,准备坐收渔利。

芈良夫素来自负,觉得自己是历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个,远远胜过先祖。他们打打杀杀地折腾了几百年,楚国还是楚国,中原还是中原,楚国连淮水都不能越过。只有他运筹帷幄,兵不血刃,就以天下第二强国的身份参与了六国会盟,而且将毫不费力地拿到几百里土地,将楚国一举推进到大河南北。这种功业谁堪比拟?楚庄王一鸣惊人,用十几万具尸体换回来的也不过是三几年霸主、数百里土地而已。祖父楚悼王殚精竭虑,任用吴起变法,牺牲朝局稳定换来强兵富国,也不过是个中原不敢来犯的格局,又能如何?芈良夫经常为先祖们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觉得他们实在是错失了诸多好机会,不够大国王者的风范。芈良夫应对天下的策略是:不做老大,只做老二;不图虚名,唯求实利。谁做战国老大,谁就是众矢之的,谁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国力,去面对所有想算计你蚕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诸侯,实在是坐在燎炉一般。如此傻事,楚国能做么?坐定老二,则可左右逢源。老大有的好处,老二必定不能少,老大有的风险,老二却大体没有,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天下众力挟制老大,得到比老大更多的好处。

天下纷争,鹿走无主。那些庸常的君王仅仅注目于肥鹿而无法顾及左右,他们如何能像芈良夫,看得如此深彻?

芈良夫很是为自己自豪了一阵子。他对大臣们说,他的大策是从老子那儿来的:“老子,老子你等知道么?我大楚国的圣人啦!你等都给我好好读《老子》,每人一百遍。读完了,才有议论国事的资格。知道啦?”从那儿以后,吟诵《老子》的悠扬声音弥漫了宫廷内外,君臣议事,老子的典籍也频繁出现,“不尚贤,为无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国若烹小鲜”,等等,成了终日嗡嗡哼哼的朝堂乐章。

有一天,芈良夫和三名宫女狎玩,被一个老臣撞上,给他大诵了一段佶屈聱牙的东西来劝谏:“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芈良夫听得云遮雾罩:“你?你念的什么东西?啁啾鸟语啦!”老臣愤然亢声:“我王,这是《老子》教诲,何能是啁啾鸟语?莫要污了圣人啊!”芈良夫大为狼狈,从来没认真读过一遍《老子》的他,如何知道这是老子?不由得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你读的不是地方啦!女人面前,读《老子》圣典,玷污圣人啦!”

从此,宫廷中吟诵《老子》的哼哼嗡嗡,戛然而止了。楚宣王肥大的身躯旁永远蜷伏着两个艳丽的侍女,谁敢玷污圣人?

倏忽十年,楚宣王越来越觉得窝囊。坐收渔利没得成,想吞几个虾米小国,却受到魏国齐国的威胁,只好不情愿地缩回了手脚。“天下老二”做得没人理睬,连自己都觉得大是乏味。做国王二十多年了,《老子》大策迟迟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倾注在六国会盟所能捞到的实利和名位上,如今竟成了竹篮打水,颜面何存啦?虽然他还是那么豁达,心事却越来越重,本来就肥硕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硕,如同楚国水田里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地大喘息,分不清是热的还是累的。

几个月前的一日,芈良夫苦思无计,压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着了。朦胧之中,忽然心动,顿觉灵光一闪,一个奇妙的主意浮上心头。仔细琢磨,大是得意,愈发觉得这是天意,是振兴“天下老二”威风的一道奇策。不禁拍着侍女的细软腰身哈哈大笑,吩咐内侍立即将中大夫江乙宣来,密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江乙就辚辚北上了。

江乙的秘密使命,是寻找两个天下闻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甘德、石申是两个神秘的灵慧隐士,却与巫师占卜、阴阳五行、堪舆之术等神秘流派丝毫无染。他们是“究天人之际”的渊深学派,是上天隐藏在尘世的眼睛,也是人世体察天机的异能之士。在春秋战国,以“天”为直接对象的学派有两个,一个叫“占候家”,一个叫“星象家”。占候,是以天地气象的变化预测人间祸福,云气、风势、日色、虹挂、雾象、电光、雷声、海潮、月晕、尘土、阴霾等等,都是占候家观测玄机的对象。星象家也叫占星家,是以天上星辰的变化,预测人事国运的学问家。自夏商周三代开始,国王通常有两个固定的官身预测家,一个是占卜的巫师,另一个就是占星的星象家。其余诸如阴阳家、堪舆家等,则都是一事一招,极少有朝臣资格。两者相比,卜卦较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绎八卦和孔夫子撰写爻辞之后,等闲士子也对卜卦有所了解,占卜的结果对国人的心理威慑和影响力也就日渐减弱了。相反,星象家却始终保持着他们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闲学问家是无法窥其奥秘的,国人庶民更是难知万一。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了三千余年。后来的魏晋时期,有个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辂,他只活了四十八岁,官至少府丞。他少年时师从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后修星象。观天之时,管辂常通夜不眠,往往有惊人的论断,连老师也不能理解。一年之后,老师郭恩反倒常常求教于管辂,慨然叹息:“闻君至论,忘我笃疾!竟何至此?”管辂洒脱笑答:“此非修习之功,乃吾之天分也。”四十岁时,其弟管辰请求随管辂学习星象之学。管辂正色答:“此道,非至精不能见其数,非至妙不能窥其道。皆由无才,不由得无书也。孝经诗论,足为三公。无用知之也!”

正因为如此深奥,如此难以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预测对天下始终保持着高远的威慑。它可以化成童谣,化成谶语,化成各种神秘预言,甚或化成席卷天下的风暴。整个古典时代,没有人敢于对星象预言的权威提出挑战。

这正是楚宣王要寻觅甘德、石申两个星象家的奥秘所在。他要知道天下的兴亡大势,要根据天机来决定自己的大策,不能再等待了。芈良夫想封这两个高人为“天大夫”,永远留在他身边,随时告诉他上天的奥秘,好让他顺天行事,大振国威。

从远古起,历代都有星象家辅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苌弘。春秋三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郑国的裨灶,鲁国的梓慎,晋国的史赵、史墨,唐国的子昧等。进入战国,声名赫赫者有齐国的甘德(人称甘公),魏国的石申,赵国的尹皋等。然最为天下折服的还是甘德、石申两位高人。芈良夫认为,战国如三晋魏赵韩者,如田氏齐国者,如西陲秦国者,皆莽勇蛮荒之辈,根本不配了解天机玄奥,活活糟践了出生于他们国家的星象家。唯有楚国燕国这样的资深老诸侯,才能知天命而畏之,顺天行事。芈良夫觉得,信天更有一样好处,当国君犯了国事过失而庶民难以原谅时,只要国君表示真诚悔悟,上天仍然会还给你一个吉祥福音。这是最妙的所在。顺天行事,自己永远都是英明的,犯了错失,上天也会帮你挽回的。芈良夫耳熟能详的故事发生在宋国。

宋景公时,有一年荧惑守心 ,宋景公大惊。司星大夫子韦提议:“可移祸于丞相。”宋景公摇头:“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韦又道:“可移祸于民。”宋景公更摇头:“君当爱民,何堪移祸?”子韦三提:“如此可移于年成,岁减即灾消。”宋景公急道:“年成减则民饥困,何有如此国君?”子韦肃然道:“天高听卑。国君有如此人道者三,荧惑当移动也。”宋景公半信半疑。谁知三个时辰后,荧惑果然离开心宿三度,出了宋国的“天界”!

上天如此与君为善,岂有不信之理?

正在楚宣王芈良夫心神不宁的时候,飞骑来报:江乙大夫已经到了郢都北门,两位高人同车来到。芈良夫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立即吩咐备车,亲自迎出北门,将两位高士恭恭敬敬地送到早已经准备好的隐秘大宅,并派了两百名武士严密保护。

从第二天开始,芈良夫破例离开了侍女,独自住进太庙,斋戒沐浴三日,以示对上天的敬畏。三天出来,口中寡淡,腹中空虚,大嚼了一顿麋鹿肥鱼,方才气喘吁吁地下令赶往荆山观星台。

赶到荆山脚下,已经是夕阳残照了。虽是夏天,山风却颇有凉意。荆山葱茏,云雾缭绕,抬头看去,高高的孤峰仿佛就在天上一般。

六名壮士轮流,用粗大结实的长竿竹椅,抬着肥硕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甘德、石申两位高士均是清瘦矍铄,白发童颜,无论如何也不坐竹竿椅。中大夫江乙,自然得陪着两位高士步行登山。他虽然也生得精瘦,晒得黝黑,似乎显得身轻体健。但不消一半,精瘦黝黑的江乙便气喘流汗腰酸腿软了。他原本没有爬过如此漫长的山路,此刻方才知道这登山大非易事。本想坐进竹竿椅,无奈自己只是一个中大夫,不敢在高人仙客步行时自己与国君有一样的享受。只好走走歇歇,大大地落在了后面。看那两位老人,却是逍遥自在,步履依旧从容。江乙身后的数十名内侍,抱着担着抬着各种御寒之物和祭祀用品,更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拉成了一个长达一二里的散乱队伍。走走歇歇,大约一个半时辰,长长的队伍终于磨到了孤峰观星台的垛口。

这座观星台坐落在荆山主峰的顶端,形状就像切下来的一块城墙,四四方方,周围有与城墙一样高的女墙,垛口上插满五色旗帜。观星台的北面是三间石头房子,足以抵挡任何山风暴雨。中央才是实际上的观星台,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暮色苍茫中就像插入苍穹的长剑。高台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筑好的十二张石板香案。那时候,星象家将每个诸侯国都与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对应测定,何星之下何位置为何国,都有一个公认的分野。《周礼》所谓的“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量,以观妖祥”,正是这种分野星占的具体说明。按照后来星象家的典籍,夏王朝时最初的星象分野只对应天下九州和江河湖泊,分别是:

角、亢、氐三星——兖州

房、心二星——豫州

尾、箕二星——幽州

牵牛、婺女——扬州

虚、危二星——青州

营室、东壁——并州

奎、娄、胃三星——徐州

昴、毕二星——冀州

东井、舆鬼二星——雍州

北斗——天下江河湖海

进入春秋战国,这种分野就显得粗疏不明,星象家们又做了重新的细致分野,主要有用二十八宿对应分野,用十二次 对应分野两种方法,后一种主要针对大国分野,具体是:

荧惑——其下分野为楚、吴、越、宋

太白——其下分野为秦国、郑国

辰星——其下分野为燕国、赵国

房星——其下分野为魏国、韩国

玄枵——其下分野为齐国、鲁国

填星——其下分野为洛阳周王室

按照这种分野划分,观星台南面的楚国方位,也就是荧惑之下的那张石案,便做了祭天的主案。主案上有准备好的牺牲,三只洗刮得白亮还系着粗大红绫的牛羊猪头,昂昂立在大铜盘中,香气缕缕弥漫了小小城池。中央的实际观星台已经用黄幔围起,只有顶端传来的旗帜抖动之声,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

“二位高士辛苦了。”楚宣王喘息着走过来。

甘德、石申肃然一拱,略高一些的甘德道:“楚王,我二人要到星室调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时观星,若有征兆,再与楚王计议。”

楚宣王虔诚拱手:“本王亦当诚心敬天,在东室沐浴净身,子时再行求教。”

时当六月初三的无月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灿烂。中夜时分谷风习习,凉得有些寒意。芈良夫虽然肥硕,却经不住夏日山寒,裹了一件夹袍走出东室在观星台上徘徊。仰望满天星斗,只觉得乱纷纷闪烁不定,一点儿奥妙也琢磨不出。这时只听肃立在高台下的司礼大臣高宣:“子时已到,有请高士……”

星室的厚帘掀起,甘德石申二人白发披散,身穿绣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长袍走出,在南面祭坛前跪拜祷告:“昊天在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恳望昭示天机,以告诫国君自励奋发,拯救苍生于水火。”拜罢起身,肃然登上观星台。楚宣王连忙跪在二人跪过的祭案前,再度祷告一番:“上天哪上天,芈良夫耗费资财诚心敬天,总该比宋景公那几句空话好吧,你该当有个吉兆啦。”

观星台顶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苍穹肃穆一拜,闭目定神,霍然开眼,向广袤无垠的星河缓缓扫过。灿烂的夜空出奇的静谧,晶莹闪烁,嘲讽着人间的简单和愚昧。大约一个时辰后,二人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身子急速地从面南转向面西。他们灵异的耳朵,已经听见了遥远的河汉深处的隐隐“天音”,凭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他们已经预感到今夜将有惊人的旷世奇观。

片刻之间,西部夜空一道强光横过天际,一颗巨大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由北向南横亘西部天空!它那强烈的光芒,横扫河汉的巨大气势,竟使星群河汉暗然失色。强光照耀之际,隐隐雷声久久不散。

甘德、石申被深深震撼了,伫立在观星台上,久久沉默着。

寅时末刻,两位大师终于走下了观星台。司礼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地将两位大师迎进国王专用的东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从,将两位高士请到尊位坐定,诚惶诚恐地深深一躬:“敢问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道:“今夜天象,非同寻常,天下将有山河巨变。”

楚宣王眼睛骤然放光,一脸惊喜:“先生但讲无妨啦。”

甘德道:“楚王敬天,不敢隐瞒。丑时有半,西部天际有彗星骤显,长可径天,苍色闪烁,其后隐隐有风雷之声,横亘天际一个时辰有余。山人观星数十年,其间隐寓的沧桑巨变,实在难以尽述也。”

楚宣王对甘德石申可以说是高山仰止了,对他们的秉性也颇有耳闻——淡泊矜持,直言不讳,对灾难星变从来泰然处之。因何两人对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动容?心头不禁大是忐忑,却又有些激动:“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灾之星,芈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国将有大灾大难?楚国可否代上天灭之,以伸天地正道?”

石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芈良夫的肥脸,嘴角抽搐了一下,却又低眉敛目道:“楚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寻常人以为,彗星为妖星之首,预示人间大灾大恶。然则天行有常,常中寓变,远非常人所能窥视。这彗星,在非常时期以非常色式出现,则有极为奥秘深远之意蕴,并非寻常的灾变。大恶大凶之时,彗星大显,乃除旧布新之兆。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灭不义。当年周武王伐纣,彗星大显,正应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现彗星,以除人间污秽也。彗星出于太平盛世者,昭示灾难。然彗星若大出于恶世,则大灾难中有新生,新政将大出于天下,人世将有沧海桑田之变也。”

芈良夫心中大动,吴起在楚国变法不正是新政么?不禁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烦请详加拆解。”

甘德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时悠然一叹:“今夜,径天彗星大显于西方太白之下,当主西方有明君强臣当国,新政已成根基。天下从此将有巨大无比的兵暴动荡,而后扫灭四海灾难,人间归于一统盛世。”

楚宣王愕然,“太白之下”,那不就是秦国么?匪夷所思!要说哪个国家他都相信,偏这秦国要成大器,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秦国,一个天下鄙视的西陲蛮夷,芈良夫连正眼看它一眼都不屑,竟能应上天正道而大出?一时间,他惶惑起来,怀疑两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错了星星:“敢问,先生,有否看、看错?真是,太白之下啦?”

甘德石申惊讶地睁开眼睛,相互对视有顷,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楚宣王已经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我大楚国,尚被中原视为蛮夷。那秦国,分明比楚国还差老远啦!这上天倒玄妙得紧,本王,如何信得啦?”

“上天授权,唯德是亲。”甘德淡漠微笑。

石申眉头微微皱起道:“楚王尚有不知,荧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长悬列宿之上。分野之国,当惕厉自省也。”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惊,“荧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荧惑守心了?上天也上天,芈良夫敬你有加,你为何忒般无情啦!”

石申道:“荧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当讲。”

“天机悠远,不可尽察。或我等未能尽窥堂奥,也未可知。言尽于此,愿王自图之。”甘德说着已经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辞。”石申大笑起来:“然也然也,或未能尽窥堂奥也。告辞。”

楚宣王心乱如麻,挥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两位先生。赏赐千金。”待两人走出石门,芈良夫山一般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了烦躁劳累和失望,呼呼大喘着瘫软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荆山观星台下来,楚宣王就像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话也懒得说。江乙回来禀报说,甘德石申两位高人已经走了,楚宣王才惊讶地推开了打扇的侍女:“如何走啦?不是说好的做天大夫啦?”江乙苦笑道:“两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实在挽留不住。大王,得另谋良策才是。”“上天都给谋过啦,我能谋过天么?”楚宣王愁眉苦脸地挥挥手,“江乙啊,你说这上天也是没谱,如何秦国也能大出,本王如何信他啦?”江乙看着楚宣王,沉默着不说话。

“说呀,你信不信啦?”

“大王,容臣下直言。”黑瘦短小的江乙在肥白硕大的楚宣王面前没有委顿,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脸上分外活跃,一拱手道,“臣以为,天象之说,素来是信则有之,不信则无。若天象对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对我不利,我则可置之度外。儒家孔丘就从来不涉怪力乱神,只是尽人事而已。若大王这般笃信,岂非大大辜负了芈氏祖宗?”

楚宣王眯着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会儿没说话。他本来也实在不想相信这两个糟老头儿透露的天机,但却总觉得老大沮丧。江乙这一番话倒真对他的胃口,但又觉得缺点儿物事,想想问道:“如你所言,先祖有非天举动啦?”

“正是。”江乙显得深思熟虑,“先祖庄王,问鼎中原,向天命发难,反成一代霸业。往前说,武王伐纣,老姜尚踏碎太庙里的占卜龟甲;天做雷电风雨,老姜尚却对武王大喝,‘吊民伐罪,何须问此等腐朽之物?’武王从之,大举发兵,一举灭商。往近说,郑庄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臣日前在齐国时听说,稷下学宫有后起名士在论战中大反天道天命之说,已经轰动齐国了。我王何须为区区彗星灭了志气?当谋良策,尽人事,以振兴楚国。”

“反得好啦!”楚宣王一阵大笑,大为振作,“就是啦,要说变法,也是我大楚早啦。那时候,秦国还在睡大觉啦!”

“我王所言甚是。先祖悼王用吴起变法,威震中原,无敢犯楚。我王当重振雄风!”

“好啦!”楚宣王推开两名打扇侍女,肥大的身躯摇晃着站了起来,仿佛在江乙的头顶俯视一般,“江乙,本王册封你为上卿啦。即刻回府准备,办理官印文书。晚上进宫,本王要委你重大国务,振兴大楚啦!”

江乙振奋了,深深一躬道:“臣纵肝脑涂地,亦当报效楚国!”

按照传统,楚国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辅政助理大臣,职爵显赫。楚国目下没有令尹,由执圭景授代理主政。江乙若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之一。多年来,江乙多在中原出使,熟悉中原战国的变法势头,一直想上书楚王在楚国进行第二次变法,真正地振兴楚国。可惜,江乙一直淹没在为楚王一个又一个奇妙谋划奔波的忙碌中,竟无暇认真地与楚王商讨一次国事。这次借楚王对天象惶惑之际,江乙坦率进言,尚未涉及第二次变法的大计,楚王便晋升他为上卿,岂非大大的好兆头?一旦赴任上卿,江乙决意立即推行第二次变法的主张,使楚国强大,自己也成为变法名臣。一路上江乙都很激奋,想着晚上如何对楚王陈述自己思虑日久的变法大计,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猛然想到楚王让自己办好官印文书的事,方才急匆匆赶到主政大臣景授府中,宣了王命,领了大印并办理了一应仪仗护卫等事宜,便急匆匆回府。楚国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项。这景授是景氏家族的族领兼楚国主政大臣,与江乙一般干瘦,却是须发霜雪的一个老人。见江乙精神勃发疾步匆匆的样子,景授大是好笑,悠然揶揄道:“上卿啊,走稳了,楚国山多崎岖,小心闪了腰啦。”江乙记得自己好像笑了笑,回答得也还得体:“不劳执圭挂心,是山是水,江乙都晓得。”谁想那景授竟摇头大笑道:“当真啦?那吴起当年也这样说,后来如何?”

江乙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三十多年前,吴起逃出魏国。楚悼王正在苦苦寻觅大才,立即将吴起接到楚国,拜为令尹,总揽军政大权,谋划实行变法。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吴起开始雷厉风行地在楚国推行变法,实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世袭祖先爵禄封地已经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罢黜爵位。仅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国直属国府的耕地增加了数百万亩,纳税农户增加了十万。这道法令没有涉及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没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进展得尚算顺利。

第二,裁汰冗官。楚国世族盘根错节,贵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员人浮于事者十有六七。这些“大人”们无所事事,每日除了狩猎、豪饮、聚赌、猎艳,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国中是非,但有能员实干者,便从这些“大人”们口中生出无数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过不了多少日子,这个能员也就准定偃旗息鼓,否则便连爵禄也没有了。吴起当政,对这些冗官狠狠裁减,几乎将贵族子弟的绝大部分赶回了他们的庄园,使他们成为“白身贵族”。仅这一项节余的费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员的俸禄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在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场无事生非的恶习,楚国朝野顿时整肃起来。

第三,明法审令,整顿民治。当时楚国的治理极为混乱,国府直辖的县很少,大部分国土都是贵族的世袭封地,许多庶民隶农都依附在贵族的封地,成为私家农户。还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属于更为蛮荒的山地部族“自领”。楚国的法令政令,对封地与“自领”地几乎没有任何效力。楚国实际上是一个“诸侯”同盟邦国,看起来很大,实际上所能积聚的力量却很小。面对如此乱象,吴起的重大行动是:对保留的贵族嫡系的封地,实行治权赋税分离的法令,民治权与少部分赋税归于官府,大部分赋税归贵族领主。此所谓明法,官府治民,贵族受税。对于自领自治的山地部族,则与其分权。全部军权与赋税的一半归王室官府,治权与赋税一半归部族,部族治权的法令必须经过王室官府的勘审准许方得通行。此所谓审令。另外一个重要法令是,限定贵族必须将荒无人烟的土地开垦出来,而且必须吸引移民进去耕耘。此所谓“令贵人实空虚之地”。上述法令一经强力推行,楚国王室权力大增,赋税大增,直辖民户大增。楚国在那六年多的时间里,确实是生机勃勃。

第四,整顿军制,训练新军。当时,楚国的军制与秦国的军制相差无几,都停留在春秋时期的老兵车传统上,战力极弱,对经常骚扰楚国的岭南百越部族都无能为力。吴起本是战无不胜的卓越统帅,对整军经武大是行家里手。他将收回封地的赋税与裁减冗员的节余,全部用于新军经费,大量招募“战斗之士”,一年内便训练出了一支八万人的精锐新军。

第三年,新军练成,国力大增,吴起开始了对外作战。像在魏国一样,吴起采取了“先内后外”的谋略。第一步,吴起亲率精悍的轻装步兵三万,开进岭南与百越部族展开了山地战,一年内大小十战,全部大胜,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长期危害楚国的心腹大患。第二步,吴起亲率步骑混编的精锐四万,对苍梧大山(今湖南广西一带)尚未臣服的苗蛮部族发动进攻,半年之内,全部收服苗蛮部族。第三步,吴起统率全部精锐八万新军,北渡淮水,一战吞并了蔡国,再战吞并了陈国,使楚国势力骤然扩张到淮水以北,直与韩国魏国遥遥相望。在此之前,楚国的领土势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涨涨缩缩,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传统的中原势力范围。吴起一举消灭陈蔡两国,使楚国触角骤然伸进中原腹心,最感威胁的就是三晋魏赵韩三国。于是,三晋联兵,与吴起大军在淮北展开激战,两场大战,吴起全面击溃三晋联军,楚国大胜。从此,楚国才在淮北站稳了脚跟。

可是,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国君的楚悼王死了。

江乙记得很清楚,当时吴起正在淮北安抚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他对郢都贵族势力的密谋一无所知。及至吴起接到噩耗,匆匆只身赶回郢都奔丧,阴谋已经天罗地网般罩住了吴起。那时候江乙还只是个被夺爵禄的少年士子,只能在王宫外祭奠。当他看到急匆匆赶来的一支又一支贵族家兵时,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竟忽发奇想,悄悄挤进了贵族的祭奠行列……进得大殿,他发现沉沉帷幕后面竟站满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贵族大臣们也都暗藏着弯弯的吴钩短剑。楚悼王的尸体摆在大殿中央的长大木台上,祭奠完毕就要入殓归棺了。按照楚国丧葬礼仪,太子芈臧已经在父王逝世当日解国守灵,不再预闻国事。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遗体台前哀哀哭号,两位年轻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后护持,眼睛却不断地瞟来瞟去。

丧葬哀乐呜呜咽咽地奏了起来,王室嫡系宗亲的元老大臣们先行一一祭奠完毕,又都整齐地跪在太子身后丈余处守灵了。按照爵位次序,下来就是令尹大将军吴起祭奠,再下来就是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就在吴起沉重缓慢地走向楚悼王遗体时,江乙听到了贵族群中一声苍老尖锐的哭号突然响起:“大王何去兮!”随着尖锐哭号,太子身后的两位贵族卫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钻进了帷幕之后。就在这刹那之间,帷幕刷拉拉拉开,弓箭手的长箭急雨般向吴起飞来。

吴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向前看着楚悼王遗体,怎能料到如此巨变?突闻异动回过身来,已经是连中三箭。那时候,江乙清楚地看见吴起高声呼喊着:“楚王——变法休矣!”踉踉跄跄地冲到楚悼王遗体前,紧紧抱着楚悼王的遗体放声大哭……对吴起恐惧已极的贵族们此刻已经完全疯狂,一片声高喊:“射杀吴起!射杀吴起!”贵族家兵们本来就不是战场厮杀的军队,箭术平平,又在慌乱之中,一阵狂乱猛射,竟将吴起与楚悼王的遗体射成了刺猬一般,长箭纠葛,根本无法分开。

大乱之后,楚悼王的葬礼迟迟无法进行。太医们愁眉苦脸地折腾了三天,竟还是无法分开楚悼王与吴起的尸体,若要分开,便得零刀碎割。太子芈臧痛彻心肺,觉得这是楚国的奇耻大辱。愤怒之下,芈臧下令追封吴起为安国君,将父王与吴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后,太子即位称王,这便是楚肃王。一即位楚肃王便秘密筹划,将吴起训练的八万精锐新军调回郢都,一举捕获参与叛乱的七十三家贵族大臣的家族两千余口,以“毁灭王尸,叛逆作乱”的罪名,将两千余口贵族一次全部斩首。

那是楚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屠杀,江乙记得自己从刑场回来,呕吐得三天都没能吃饭。他对吴起佩服景仰极了。一个人能在那么紧急的时候想出那么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后使仇敌全数覆没,这种智慧当真是难以企及。是啊,吴起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生具应对仓促巨变的天赋。仓促之间便立即清楚,自己手无寸铁,纵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杀,当是必死无疑,能做的也只有将阴谋家卷进来,使他们与自己同归于尽,自己也得以复仇。

吴起的复仇愿望实现了,楚国的变法夭折了。从那以后,谁也没觉得有什么疾风暴雨,楚国就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终没有想明白,楚国究竟是如何退回去的?性格阴沉的楚肃王,郁郁寡欢地做了十一年国王,又死了,连儿子都没有。贵族们力保他的小弟弟芈良夫做了国王,便是目下的这个楚王。这位楚王倒是心思聪敏,即位快二十年了,肥硕的头脑里奇思妙想不断,可就是国势一无进展,也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就说三个月前,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寻觅甘德石申两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来了,说好的要册封人家为“天大夫”辅政,可一观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两位高士了。江乙好生斡旋,才保住了楚国的体面。

今日,楚王又突现振作,册封自己为上卿辅政,而且要自己晚上进宫议事。江乙总觉得楚王要做的这件大事,该当是让自己主政变法。可是,以往的曲曲折折反反复复又使他心里很不踏实,很怕楚王又想出一个什么“奇计妙策”,教他去做徒劳的奔波驰驱。

忐忑不安地忙到暮色降临,江乙匆匆安排了几件事,匆匆地进宫了。

楚宣王正在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挺着肥大的身躯躺卧在特制的一张落地大木榻上,看几个舞女在扭着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听得江乙参见的报号,竟霍然坐起,将两个打扇侍女吓得尖叫一声丢了大扇。楚宣王生气地呵斥道:“蠢啦!下去!”两个侍女一叩头连忙碎步疾行去了。楚宣王破例地向江乙招手,呵呵笑着拍拍木榻道:“上卿,过来,这里坐啦。”江乙走过去坐在了楚宣王旁边。纵是这木榻长大,江乙离楚宣王还有两三尺距离,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热烘烘的汗味儿弥漫扑来,若非心中兴奋紧张,还真难以忍受。

“哎呀上卿,再过来啦,这是大计密谈。哎,是啦是啦,听我说……”楚宣王的声音突然低了。听着听着,江乙的心越来越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软软地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脚上……

三日之后,一队甲士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驶出郢都,六尺车盖下的玉冠使者却正是江乙。这次特使他实在不想做,却又不能不做。

楚宣王芈良夫又有了一个天赐奇策。

魏惠王君臣雄心陡长

江乙到达安邑的时候,简直不认识这个以风雅锦绣闻名于天下的著名都会了。

长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铺照常兴隆外,绝大部分商号酒肆都关了门。街巷之中,风扫落叶,行人稀少,萧瑟清冷中弥漫出一片狂热躁动。不断有一队一队的铁甲步卒开过各条大街,高喊着“振兴大魏!报效国家!”的号子,和着整齐威武的步伐,满城轰鸣。城中行人无论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像都在办紧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里的闲逸风雅迥异。但最令江乙惊讶的是,安邑的外国商铺几乎全部封门停业,几条外商云集的大街几乎通街冷落,没有一家开业者。江乙本来想先住在楚人商社里,徐徐计议大事。因楚人商社坐落在天街中段,与洞香春隔街相望,打探各种消息极是方便。谁能想到,这条集中了天下财富权势与四海消息的林荫石板街,此刻竟比任何一条街巷都冷清,外国人的商社全部关闭,连神秘显赫的洞香春都关上了那永远敞开的大铁门。

无奈,江乙只好打出国使旗号,住进了国府驿馆,匆匆梳洗一番,乘着轺车捧着国书来到魏王宫。来到宫门,只见甲士重重,分外肃杀。江乙正要下车,却听巡视将官一声大喝:“使者回车!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轺车伞盖下遥遥拱手道:“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紧急大事晋见魏王,请将军务必禀报。”巡将不耐,一挥手,便有小队甲士跑步围上,将轺车哗啷啷推转方向,向马臀上猛抽一鞭,轺车便惊跳蹿出。吓得驭手连连叫喊,好容易稳住车马,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哄然大笑:“楚使?鸟屎!回去……”江乙感到困惑恐惧,这魏国如何变得如此乖僻,连大国特使都肆意哄赶?思想之下,他决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说话。谁想又吃了一个闭门羹,家老说丞相有军国要务,三日不回府。江乙连忙按规矩给家老送上一份厚礼,家老不理不睬,转身就关上了大门。江乙可真是糊涂了,如何骤然之间这魏国官府上下都变得不认识了?连贪财的丞相家老也廉洁起来了?莫非这天下巨变要应在魏国不成?江乙不死心,一口气又跑到太子魏申和上将军庞涓两处府邸,竟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三日不回”的答复,有资格接待国使的大员一个也没有见着,邪气也。

江乙蓦然警觉,魏国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乱了!

魏王宫内。绿树掩映的小殿周围环布着游动的甲士,殿门口两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后阳光下森森闪光。魏国君臣正在这座极少启用的密殿里秘密会商,参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将军庞涓、河西大将龙贾。魏惠王一扫往日的慵懒散漫,肃然端坐,手扶长剑,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时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也破天荒一身华贵戎装,甲胄齐全,显得威风凛凛。相比之下,倒是庞涓、龙贾两员真正的战将的布衣铁甲显得颇为寒酸。

“诸卿,”魏惠王咳嗽一声,面色肃然地环顾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天下将要刀兵动荡,归于一统。大魏巫师占卜天象玄机,确认我大魏上应彗星径天之兆,将由西向东扫灭六国,一统天下。月余以来,我大魏朝野振奋,举国求战。我等君臣要上应天心,下顺民意,奋发自励,五年内逐一荡平列国,完成千古不朽之帝业。大战韬略如何,诸卿尽可谋划,本王定夺而后行。”

这番矜持沉稳的话刚一落点,丞相公子卬霍然起身道:“我王天纵英明,决意奋发,臣以为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灭国韬略,臣以为可由太子申、臣与上将军、龙贾老将军,各领十五万精兵分四路大战。太子申灭燕国,臣灭秦国,上将军灭赵国韩国,龙贾老将军灭齐国楚国。其余小诸侯,乘势席卷之。如此不须五年,两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统天下!”他很为自己这个精心盘算的方略得意。这种大仗,无论如何都要亲自领兵打几场的,否则一统天下后如何立足?想来想去,公子卬选择了秦国,给太子推荐了燕国,将四个难打的留给了庞涓和龙贾两个老古板。他想,这个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与魏王的赞同。

没想到太子魏申却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国有多少甲士?”

“上将军辖下精兵二十五万,河西守军十五万,再重行征兵二十万,当六十万有余。”公子卬信心十足,没有觉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新征之兵,也能去灭国大战么?”

公子卬这才听出味道不对,内心颇为不悦,却也不便反驳,迅速做出一副笑脸:“然则,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太子魏申二十多岁,口气却仿佛久经沙场:“自然有长策大计。父王,儿臣以为,以魏国目前状况,不宜分兵过甚。而当集中精兵,先灭赵韩,统一三晋,而后灭齐国。其余秦国楚国两个蛮夷之邦和数十个蕞尔小诸侯,在我大军威慑之下,定然纷纷来降。分兵四路,同时作战,辎重粮草难以为继,若一路有失,便大伤士气,很是不妥。”这一席话对叔父公子卬的谋划的确是一盆冷水,显得大是老成,仅“辎重粮草难以为继”这一条就颇有说服力。身为丞相的公子卬大为尴尬。

魏惠王不置可否道:“军旅大战,还是先听听上将军、龙老将军如何主张也。”

多年磨来,庞涓是深沉多了,和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贵族大臣议事,他从来不抢先说话了,只在魏王点名或涉及自己时寥寥几句适可而止,绝不再滔滔不绝地企图说服这些贵族膏粱。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观,他也看见了,虽然也很有些意外和惊讶,但并没有认真放在心上。身为名家大将,他也算通晓天文,知道彗星现于太白之下,那是秦国变法成功的预兆,而绝不是魏国统一天下的预兆。其所以没有太放在心上,是因为他早就清醒地看到了秦国变法之后对魏国的威胁,如此浅显的战国格局,竟然还要什么“上天垂象”来揭示,当真令人哭笑不得。多年来,庞涓每有机会单独见魏王,都要郑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国,趁早消灭这个潜在的可怕敌人。然则,魏国宫廷朝野弥漫的蔑视秦国的痼疾,深深影响着魏王。庞涓每次的正告都引来魏王的一通大笑,还要说给别的大臣听,如同当年将公叔痤要他杀掉卫鞅的“昏话”到处讲给人听一样。久而久之,庞涓竟落了个“恐秦上将军”的雅号,使庞涓大为恼火,从此不再提灭秦之事。

将近十年没有打大仗,魏国君臣都在忙建造大梁迁都大梁。他这个上将军的威名权力在魏国朝野也渐渐黯淡了下来,庞涓自己也郁郁寡欢,很少和朝臣应酬,若非师弟孙膑被他逼逃到齐国,庞涓真想离开魏国到齐威王那里去了。两个月前,他心念闪动,找了个理由出使赵国,看看赵种是否还像六国会盟时那样看重他。谁知车近邯郸,竟然接到赵种暴病身亡的噩耗。本为试探出路,竟变成了一场对赵种的悲伤祭奠,对太子赵语继位的庆贺。就在庞涓归来准备到楚国试探时,却不想出现了那场彗星天象,魏国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间狂热起来。他的上将军府又骤然成为举国关注的重地。庞涓感到悲伤,如此浅薄无智的君主,如此狂悖轻信的民众,一夜之间竟全部拜倒在虚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为可言?但强烈的功名之心,却使他又从中看到了利用这种狂热的机会。不是么?连慵懒成性的魏王都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勃发。连公子卬这样的纨绔人物,都郑重其事地一身戎装准备建功立业了,安知魏国不会被神奇地激发起来?加上超强的国力与战无不胜的数十万魏国武卒,如果他庞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内谁说不能建立赫赫功业?虽然统一天下对于魏国来说已经时过境迁,但先灭几个大国,重新奠定统一基础,还是有可能的。

若以真实谋划,庞涓还是认为应当先灭秦国。但由于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庞涓一时不知该不该如实陈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经被太子申驳倒,庞涓无须和他计较。目下只是如何拿出一个切实可行且能被魏王采纳的大计。他一直在思索,当然也知道在这种军国大计上自己说话的分量。

“我王,”庞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夺。”

“三策?”魏惠王惊讶,“上将军请讲。”

“上策以灭秦为先。秦国与魏国犬牙交错,纠缠数十年,积怨极深。我大魏国要东向中原,就必须先除掉这个背后钉子。目下秦国虽变法有成,但毕竟羽翼未丰,军力不强,正是灭秦的最后一个时机。若再耽延不决,三五年之后秦国强大,魏国要回头封堵,必将大费气力,甚至可能时势逆转。愿我王三思。”

“嗯哼,”魏惠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中策如何?”公子卬却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来,生生憋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太子申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霜染两鬓的老龙贾,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着。

庞涓没有理会他人,侃侃道:“中策以先灭赵韩为要。十余年来,赵国与北胡及中山国纠缠不休,国力业已大损。目下又逢赵成侯新丧,太子继位,主少国疑,人心不稳,完全可一击而下。灭赵之后,兵锋南下,直指韩国,一战灭之。韩赵本三晋之国,民情熟悉,最易化入大魏一体治理,无飞地难治之忧。若得三晋统一于大魏,我国力将增强数倍,可为扫灭天下奠定根基。是为中策。”

“嗯哼,下策如何?”魏惠王依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下策灭楚。楚国与魏国接壤最长,东西横贯数百里。吞灭楚国,地土增加十倍,民众增加两倍,魏国当成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国。楚王芈良夫志大才疏,耽于梦想,数十年国事荒疏,国内一片松懈混乱。我大军所指,必当所向披靡。然楚国广袤蛮荒,臣恐难以在短期内化为有效国力,故此列为下策。”

“如此说来,上将军是主张上策了?”魏惠王罕见的认真。

“臣以为,先灭秦国方应上天彗星之象,方可根除魏国后院隐患。”庞涓心念一闪,抬出了西部彗星,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王,”公子卬立即上前一步,正色拱手道,“臣曾请教过高明星象家,西天彗星之象,主西陲秦国将发生内乱、动荡和饥荒,是秦国的大凶之兆。不消两年,秦国就会瓦解崩溃而不攻自破!当此之时,魏国大兵灭秦,徒然费时费力,误我中原称雄之大好机遇。”公子卬不能与太子驳论,不是太子真正高明多少,而是绝对不能与太子龃龉。要显得自己才干,就要咬住庞涓,只要庞涓开口,他就要大加挑剔。和庞涓斗宫廷权术,公子卬从来都得心应手。

“丞相差矣!”庞涓在军国大计上从来不会对谁让步,更何况公子卬这种饭袋。但要驳斥这个酒囊饭袋,就不能回避天象,因为这正是魏国君臣振奋的根源。庞涓平静地说:“天象示兆,亦在人为。人为不力,天象可改。秦国正在蒸蒸日上,如何能不攻自破?世间从来没有永恒不变的天象。臣再次提醒我王,这是大魏消灭秦国的最后一次机会,愿我王深思。”

魏惠王沉吟思忖,良久沉默。在他看来,打仗是要靠庞涓无疑的,但在事关国运的大计上,庞涓总是古板固执得永远咬住一条道,未免太缺乏机变了。公子卬虽则不善军旅,但在国运谋划上却颇有眼光,譬如迁都大梁,譬如筹划钱财,此人都是个贵相之人,按他的主张办事,魏国往往会兴旺起来。人无天命,谋划再好也不会成功;人有天命,纵然谋划有差,往往也会歪打正着。

当年父亲魏武侯死后,庶兄公子缓与自己争位,两人各自率领数万人马紧张对峙。这时候宋国有个能士叫公孙颀,竟然说动韩懿侯与赵成侯趁着内乱联兵攻魏。浊泽畔一场大战,自己与公子缓的八万联军一败涂地,连统帅王错也身负重伤了。魏惠王当时万念俱灰,准备投降赵国做个白身商人了此一生。谁想在这个要命的时候,韩懿侯与赵成侯却在如何处置魏国的决策上发生了分歧。赵成侯主张扶立公子缓为魏国君主,然后各割魏地三百里退兵。韩懿侯不赞同,说:“杀魏罃立公子缓,天下人必说我暴虐;割地而退,人必说我贪婪。不如将魏国分成宋国那样的两个小国,韩赵便永远没有魏国这个心腹大患了。”赵成侯大笑,嘲讽韩懿侯呆笨迂阔。韩懿侯反唇相讥,说赵成侯贪图小利鼠目寸光。当夜,韩懿侯便率领五万韩军撤退了。赵国眼看吞不下这块大象,也负气撤兵了。韩赵一退,魏罃大军重整旗鼓,将没有了赵国支持的公子缓一战消灭,方才做了魏国君主。魏罃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说无论按照谁的主张,魏国都要崩溃灭亡,为什么就是一场口角,竟使韩赵君主功亏一篑?以韩懿侯的老谋深算,赵成侯的精悍凌厉,无论如何也不当放弃如此大好时机也。如此鬼迷心窍般的犯懵懂,除了天命天意,还能做何解释?

从那以后,魏惠王对自己的国运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对于用人也恪守一条铁则——庙堂运筹,当用贵相大命之人,庶务臣子尽可从宽。庞涓的命相,魏惠王也找人悄悄看过,是“先吉后凶”的苦恶相。魏惠王便将他定在了“做事可也,谋国不策”这一格上。公子卬恰恰相反,天命福厚,是“可谋国、不可做事”的一格。两人互补之,则魏国大成。这种庙谟心机,自然不能丝毫地显现于形色之中,而要作为驾驭臣下的秘术深藏于心底。

“丞相以为,究竟如何开战为好?”魏惠王终于看着公子卬说话了。

“臣以为,太子眼光远大,所提先统三晋乃用兵良谋。”公子卬大是兴奋,心中也非常清楚,放弃自己“兵分四路”的主张一点儿不打紧,要紧的是不能教太子的主张被庞涓的主张取代。虽然庞涓的“中策”也主张灭赵,但他必须申明,先灭韩赵是太子的主张,必须支持太子。

“龙贾老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乃我大魏继吴起之后的名将,长期与秦国相持纠缠。你以为,秦国目下战力如何?”魏惠王以少有的谦恭有礼,笑着问这位威猛持重的老将军。只要有庞涓在场,魏惠王总要给其他将领很高的褒奖。

龙贾是魏国本土的老将,白发黑面,一脸深刻的皱纹溢满了诚厚庄重和战场沧桑。他素来不苟言笑,肃然拱手道:“我王,老臣实言,秦国近年来变得难以捉摸了。与我军相持的秦国要塞,依旧是当年的破旧衰弱状。战车、骑兵、步卒相混杂,马老兵疲车破,士卒不断逃亡,显然无法与我军抗衡。时有过来投降的秦军,说秦国民心不稳,国府没有财力建立步骑野战新军。然老臣总觉蹊跷,曾派精干斥候多次潜入秦国探察。斥候回报,秦国西部陈仓山大峡谷封闭多年,常有隐隐喊杀之声与战马嘶鸣,夜间还发现有车辆秘密进入,近年来尤为频繁。我王,秦国与韩国不同。韩国大军在新郑城外训练,尽人皆知。秦国却像隐藏在河底的大石,令人不安。老臣以为,上将军洞察颇深,不能小视秦国。”

太子魏申笑道:“老将军,国家大争,岂能以零碎猜测为据?兵不厌诈,诡道之本。安知不是秦国为了掩饰动荡而故弄玄虚?”

老将面色涨红:“太子,据老臣所知,秦国生机勃勃,并无民心动荡。”

“老将军也,”公子卬大笑,“人老多疑,也在情理之中。你说,哪个国家不训练军马?可建立、训练一支野战步骑大军,谈何容易!我大魏新军自文侯武侯到今日,快一百年才形成稳定战力。一个西陲蛮夷,三五年就能练出一支铁军?韩国乃富铁之国,还拉不出一支铁军,秦国哪里来的大量精铁和良马?充其量弄出一两万骑兵、三五万步兵,打打戎狄罢了。至于铁骑,秦国再有三十年也上不了道!老将军以为如何?”

龙贾面如寒霜,铁一样地沉默。

太子魏申掰着指头,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父王,儿臣以为秦国有三大弱点不足以构成魏国威胁:其一,变法峻急,民心不稳,财力匮乏。其二,军制落后,车步骑混杂,战力极差。新军纵然开始训练,二十年内也无法与我抗争。其三,秦国没有统军名将,公子虔那样的车战将领根本不堪一击。有此三条,我军在荡平中原后,再回师灭秦,定能迫使秦国不战而降,强如今日用牛刀杀鸡。”

从来没有领过兵,更没有上过战场的太子申,却有如此振振华辞,庞涓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冷冷一笑:“太子切勿轻言兵事。秦人本牧马部族,训练骑兵比中原快捷得多。秦献公正是以旧式骑兵,两次大胜魏军,使我无法越过华山、洛水,何况今日?”

庞涓冷冰冰几句,噎得太子申回不过话来。公子卬岂容此等机会失去,戟指庞涓赳赳高声道:“上将军恐秦症莫非又发作也?身为大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非是上将军的师门兵法!”

“丞相,”魏惠王正色呵斥,“大战在即,将相当如一人,何能如此讲话!”

公子卬心思何等灵动,立即向庞涓深深一躬:“在下失言,上将军幸勿介怀。”

庞涓哼地冷笑一声,没有理睬。

魏惠王沉吟有顷道:“上将军,若先行灭赵,危险何在?”

庞涓不假思索道:“赵韩皆地处中原冲要,他国容易救援,我军有陷入两面作战之可能。此为最大危险。此外,也须提防秦军从背后突袭河西。”

“救援?哪个国家救援?”太子申见父王有意采纳自己主张,精神大振,“燕国?楚国?还是韩国?方才驿馆来报,楚国特使匆匆来到,显见是有求于我。燕国教东胡缠得自顾不暇,韩国只有幸灾乐祸,谁来救赵国?”

“太子不要忘了,还有一个齐国。”龙贾突然插了一句。

“齐国?更不可能!”公子卬大笑,“老将军差矣!齐国非但不会救赵韩,反而会帮我灭赵韩,而求分一杯羹也。我王思之,齐国素来远离中原是非,当年分秦,齐国还不是置之度外?齐王目下又忙着整肃吏治,救赵国开罪魏国,对齐国有何好处?齐国愿意与我强大的魏国为敌么?田因齐可是猾贼得很也。”

庞涓实在想起而驳斥,思忖再三,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

太子申突然站起,声泪俱下:“父王,赵韩不灭,魏氏祖宗在天之灵难安哪!统合三晋,威震天下!灭一秦国,无声无息,徒引列国耻笑也!”

魏惠王不耐烦地挥挥手,太子申悻悻坐回。

魏惠王站起来缓缓踱步到庞涓案前:“上将军,军国大事,还是要靠你来谋划,没有你与龙贾老将军这般名将统兵,再说也是落空。本王以为,秦国和齐国两面都要防备,方可放手在中原大战,上将军以为如何?”

“但凭我王号令,庞涓虽肝脑涂地,亦当报效国家。”庞涓心下稍有舒展,觉得自己也只能这样了。

“好!”魏惠王慷慨激昂,“本王决意展开中原大战,完成大魏一统大业。自今日起,我魏国大军兵分三路:西路由龙贾老将军率河西守军,一力对华山、桃林、洛水诸要塞防守,秦军妄动,立即痛歼。东路由太子申和公子卬率军八万,抵御齐国援兵。中路大军二十万,由上将军统帅,半月后对赵国大举进攻,务求一战灭赵!”

“谨遵王命!”四人哄然应命。

惴惴不安的江乙终于见到了魏惠王。当江乙在灯火辉煌的寝宫诚惶诚恐地说完楚王“联魏灭秦”的大计后,魏惠王纵声大笑:“上卿,楚王何等壮伟,怕秦国一个干瘦子么?”江乙哭笑不得,拭着汗道:“我王之意,恐秦国坐大,威胁楚魏。若魏国出兵,楚国唯魏国马首是瞻。”魏惠王又是一阵大笑,推开身边女人,走出艳丽的纱帐:“请问上卿,楚国可出兵几何?”

“回魏王,我王答应出兵十万。”

“以谁为将?”

“令尹子吴。”

“灭秦之后如何?”

“魏得秦三分有二,楚得秦三分有一。”

“楚王中途退缩,不是一次,本王何能相信?”

“我王为天象警示,立志奋发,决意先行将淮水以北六座城池,割让给魏国抵押。若中途反悔,六城属魏。若灭秦有成,再行收回。”

“好!”魏惠王大笑,“上卿可回复楚王,请他一月之后立即发兵,从武关北上。我大魏河西将军龙贾从东北南下,两面夹攻,一举灭秦!”

“谢、谢过魏王!”江乙没想到如此顺利,竟结巴起来。

江乙高高兴兴地走了。魏惠王觉得自己瞬息之间又完成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也化解了庞涓喋喋不休所唠叨的危险,运筹帷幄的功业感骤然溢满心头,兴奋地拉过狐姬,破天荒地向这个柔媚可人的女人慷慨激昂地讲说自己的英明决策和高远谋划,说得狐姬惶惶然不知道该如何称颂了。

这时候,楚王特使的轺车正驶出安邑,奔驰在去齐国的路上。

楚王这套环环相连的大计的关键在齐国,没有齐国,楚国就等于要教魏国牵着鼻子走。可是江乙对出使齐国,比出使魏国还没有把握。魏国虽说是一等一的强国,可魏惠王那种刻意做出的大国君主气度与霸主气魄,倒实在是外交使臣眼里的明显弱点。江乙很是清楚,对魏国只要谦恭示弱,等闲不会有辱使命。可齐国这个不到四十岁的国王,却是大大两样,江乙心中实在盘算不出一套体面机智的说辞,只好准备随机应变了。

齐威王吏治的奇特手段

天刚刚亮,丞相驺忌就登上轺车向王宫而来。

齐王宫在临淄城的北面,与王宫遥遥相对的,是南面的稷下学宫。中间是一片异常宽阔的街市,那便是名闻天下的临淄“齐市”。所有的朝臣进宫,都得从这条街市穿过。这种都市格局,在天下都会中堪称独一无二。身为临淄大夫,驺忌当年督建王宫与学宫时,给这里留出的本来是一片松柏林,松柏林两边是王宫与学宫的车马场,四周则是齐国官署。如此布局,这里就形成了一个肃穆的王权中心,列国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这个地方,敬畏之心就会油然而生。谁知年轻的齐王却大皱眉头,站在王宫地基上指着中央广阔的空地问:“莫非齐国钱财多得没用场了?要这几百亩地大的松柏林何用?暴殄天物。这里当建一条天下最宽阔的街市,就叫齐市,一定要超过大梁的魏市!天下商贾云集这里,我等王公大臣与学宫士子不能天天看农夫耕田,至少可天天看见商贾民生。”于是,这片构想中的静谧的松林,被喧嚣的街市取代了。

建成伊始,商贾们便大感兴趣。一片商市竟能和王宫比肩而立,这在当时确实是天下独一份。无疑表明,齐国大大地看重商人。这在饱受“抑商”之苦的商人们看来,简直比赚钱本身还诱人。于是,天下的富商大贾接踵而来,争相求购店面,同时又在临淄大买地皮建房建仓。倏忽十几年,齐市不期然成了天下最繁华的第一大市。临淄人口大增,百工商贾达七万多户,几近五十万人口。齐市与魏市,大有不同处。魏市风华侈靡,多以酒肆、珠宝、丝绸、剑器名品为重。齐市则平朴实惠,主要是鱼市、盐市、铁市、布市四大类。总的说来,奢靡风华,齐不如魏;实惠便民,魏不如齐。

齐王规定:朝臣入宫,非有紧急国务,必须步行穿过齐市;运输车辆与紧急军务,可走旁边专门设置的车道;朝臣入宫,须得向齐王禀报街市遇到的逸闻趣事。

驺忌的轺车进入市口,下得车来,教驭手将车赶走,自己从容步行入市。正逢早市,除了饭铺酒肆,大宗店铺尚都正在上货之时,市人不算很多。三三两两者,多为临淄老民中的闲散之人。驺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齐王禀报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对面走来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驺忌心中一动,拱手高声问:“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东驺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绝,可否到府上请教?”

“先生谬奖了,徐公愧不敢当。先生可是驺忌丞相?”

“驺忌,我兄也。我代兄一陈敬慕之心。”

“徐公素闻驺忌丞相貌美,气度非凡。其弟若此,方知传闻不虚。改日定当登门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际,市人纷纷驻足观望,啧啧赞叹相互议论。

“不愧齐国男中二美!天下奇观也。”

“要说,还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飘逸若仙。”

“也是。美男比赛,我押徐公一彩!”

“嘘!那个是丞相兄弟,大仪雍容,谁堪比呀?”

“富贵气度与美男子是一回事么?瞎捧!”

驺忌看市人渐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别,分头而去。人群尚聚拢不散,望着他们的背影争论不休。驺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宫前有甲士守护的车马场。嗡嗡喧嚣的市声被抛在三百步之后,王宫前顿时安静下来。驺忌觉得神清气爽,大步迈上十六级白玉台阶,走进王宫大殿。

齐威王正在和大将田忌低声议事,见驺忌到来,笑道:“丞相好早。”

“我王比臣更早。”驺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来,必有大事,你就先说。入座。”

驺忌知道,田忌与齐王议论的肯定是军旅事务,加之田忌乃王族大臣,他这个文职丞相对军务历来是“王不问,臣不说”,从不主动涉及。他从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齐王左手下的一张长案,拱手一礼道:“我王,日前臣派两路密使查访阿城与即墨县政绩,使者已回到临淄,结果却与我王判语不同,臣特来禀报。”

“如何不同?”齐威王淡淡问道。

“经使者查实,阿城令所辖三城田野荒芜,民众逃亡,工商不振,百业凋敝。阿城令将府库之赋税财货,用来贿赂我王身边吏员,猎取美名,官声鹊起。”

“如何?”齐威王大大惊讶,“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如何?”

“即墨令所辖三城,田野开辟,民众富饶,市农百工皆旺。五年之间,人口增加万余。且官府无积压讼案,村社无族人械斗,民众皆同声称颂。即墨令勤于政事,常常微服私访于山野民户,却不善疏通,以致官声不佳。”

齐威王一时烦躁道:“岂有此理?齐国整顿吏治数年,竟有此等颠倒黑白之事?丞相,密使所查,可敢担保?”

“我王,密使正是为臣自己。愿以九族性命,担保所言不虚。”

齐威王沉默良久,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王,请看臣可算齐国美男?”驺忌突然问。

齐威王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闲心。你身长八尺 ,伟岸光华,何明知故问也?”

驺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镜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问妻,我与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发,俊逸非凡,徐公岂能相比?臣出寝室,在正厅遇妾。臣又问妾,我与徐公孰美?臣妾羞颜笑答,夫君天上骏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门于庭院遇客人,又问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杰,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驺公大美。却不想方才过市,偶遇徐公,两相寒暄,臣自觉不如徐公之飘逸俊秀。市人亦围观品评,皆说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则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说臣比徐公美耶?”

齐威王沉吟着不说话,只是看着驺忌,等他继续说下去。

驺忌收敛了笑容:“以臣思虑,臣妻说臣美,是爱臣过甚。臣妾说臣美,是怕失去臣之宠爱。客人说臣美,是有求于臣。爱臣、怕臣、有求于臣者,皆说违心之言讨好于臣。齐国千里之地,城邑近百。宫中妇人都喜爱我王,朝中之臣都惧怕我王,境内之民都有求于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听到几多真话?”

齐威王离席,肃然拱手:“丞相拨云见日,我当不负丞相忠诚谋国。”

驺忌深深一躬:“臣请我王广开言路,整饬吏治,固齐根基。”

这一则寓意颇深的故事,使齐威王几日都不能宁静。阿城令与即墨令果真相反么?他真不敢相信。整饬多年了,齐国应该是吏治清明了,如何竟有此等深刻作弊的欺瞒?长此以往,齐国岂非要不知不觉地垮下去?想着想着,齐威王觉得脊骨发凉,悚然醒悟。战国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国家不能令行禁止,就等于这个国家崩溃了。当晚,齐威王轻车简从,秘密来到稷下学宫,与学宫令邹衍秘密商谈了一个时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络绎不绝地出了稷下学宫,到国内游学去了。

一个月后,齐市面对王宫的木栅栏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拥到了王宫前的车马场。

车马场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铁鼎。鼎下大块的硬木材燃烧起熊熊火焰,鼎内热气蒸腾,沸水翻滚。大鼎四周三层甲士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阵势,只有面对王宫的一面敞开着。高大的王宫廊柱下站满了矛戈甲士,田忌抱着红色令旗伫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这场面,一定是要发生大事情了。临淄市人闻听消息,万人空巷,一齐聚到了王宫周围。偌大齐市的外国商人们也齐齐地关了店铺,拥到广场看热闹。北面的王宫与南面的稷下学宫之间的广场上,人山人海。齐市的房顶上站满了人,学宫门前的那片大树上也爬满了人。

午时刚到,王宫东廊的大铜钟轰然撞响。

“齐王驾到!”内侍一声长喝,齐威王与丞相驺忌从王宫大殿从容走了出来,肃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亲信吏员与内宠、侍臣们,在齐威王身后站成了两排。他们兴奋地望着场中大鼎,相互对视着不断地抽搐着嘴角。这些宫廷中人在这种特殊场合,痉挛式地抽搐,便是他们的笑。对生杀诛灭这类事,他们从来不出声笑,那是他们轻蔑这些臣子的特异方式。齐国的大臣们也早已经在平台两侧列队等候,惴惴不安地望着国君,不知道今日这阵势对着何人?

驺忌对齐威王微微一点头。

齐威王大袖一摆,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内侍尖锐悠长的声音响彻了广场:“阿城令、即墨令晋见——”

十六级台阶下,地方大臣的队列中走出一个大红长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神采飞扬地朝着向他低声祝贺的同僚们点点头,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参见我王,我王万岁!”

随后的即墨令,一身布衣面色黝黑风尘仆仆,与前边的阿城令相比,更像一个颇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礼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参见我王。”

“二位站过,本王自有发落。”齐威王面无表情地离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对着广场招手,场中顿时肃静下来,“齐国臣民们,朝野皆知,在齐国二百多名地方大员中,有两个最引人注目。一个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亲信宠臣与诸多大员,都说阿城令政绩卓著、勤政爱民、阿城富庶、万民受惠!”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叫喊,声若潮音。吏员队伍中却有许多人点头微笑。齐威王身后的亲信宠臣们嘴角抽搐得更厉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挥动,高声命令:“切勿喧哗,听我王宣示——”场中渐渐平息下来。

齐威王依旧面无表情:“另一个,即墨令晏舛。我的亲信和朝臣们都说他不理民事、残苛庶民、贪赃枉法、民众深受其荼毒!”

场中再次骚动,轰轰嗡嗡,愈显怒色。田忌再次挥动令旗,人群又渐渐平息了。

“为此,本王派出二十余名稷下学宫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访,本欲晋升阿城令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则,天道无私,查访实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国库税收大行贿赂,博取官声政绩,致令田野荒芜、庶民怨恨。即墨令则勤政爱民,百业兴旺,民众富庶!”齐威王喘息着顿了一顿,扫视广场中鸦雀无声的人山人海,嘶哑高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齐国吏治整饬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国贼,竟有公然蒙骗本王的朝中吏员,本王深感痛心!为重整吏治,广开言路,本王晓谕:封即墨令万户,自即日起晋升为齐国司寇!”

话音落点,广场中民众欢腾,纷纷脱下衣衫摇动着向国君欢呼。即墨令双泪长流,深深拜谢。阿城令和齐威王身后的亲信们吓得瑟瑟发抖,嘴角真正地抽搐了起来。台下吏员大汗淋漓惶惶不安。

齐威王冷冰冰下令:“为惩治恶吏,根除口舌杀人歪风,将阿城令投鼎烹杀!”

田忌令旗一挥,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级台阶,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声号子,骤然发力,竟将一个大活人弹丸般抛向广场中的大鼎之内。只听一声尖厉的惨呼,顷刻之间,大鼎翻滚蒸腾的沸水中泛起了白骨一具。

“万岁!齐王万岁!”场中骤然欢腾雀跃。烹杀王族大臣,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不可能的事。可它就发生在眼前,谁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儿分明还在鼻息间弥漫,深深震撼了齐国民众和外国客商。平素为阿城令鼓吹的内侍、宠臣与官员们,早吓得软成了一堆肉泥,黑压压一片瘫跪在地,哀求饶恕,涕泪交流,更有屎尿横流者丑态百出。齐威王毫不动心,指着这些往昔的亲信狞厉地冷笑着:“本王将尔等视为亲信耳目,尔等却将本王视作木偶。若饶恕尔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将军,将本王划定之人,一律烹杀!”

一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酷烈烹杀开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张羊皮名单,右手挥动令旗,喊出一个,力士们向沸腾翻滚的大鼎发力抛进一个……片刻之间,连续烹杀十五名亲信侍臣、十三名朝臣与地方官员。烈火浓烟,热气蒸腾,大鼎内白骨翻翻滚滚。几名甲士挥动长长的铁钩,不断向外钩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不消顿饭工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儿夹着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场。随着一个又一个烹杀,欢呼声没有了,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气氛四散蔓延开来,女人们开始呕吐,男人们惴惴不安,有人低声呼妻唤子,悄悄地走了。衣饰华贵见多识广的外国商人们也连连呕吐,掩着鼻子急忙逃出了广场……

齐威王却始终站在烟雾中,铁铸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当临淄城还飘荡着烹杀的腥臭时,大街两旁张挂起了《许民诽谤令》。根据这道法令,齐国大小近百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纵横齐国全境的十余条官道两旁,都立起了“谤木”。这种“谤木”与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块,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块。实际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钉一块大大的方形木板,专门供民众或写或画或刻,评点官员,抨击时政,或提出自己的国策主张。这便叫“诽谤”。谤木写满,有吏员随时更换,写有字画的谤木必须全部上缴王宫官府,任何地方官署不得扣押。

齐威王的许民诽谤令,是广开言路的旷古创举。它大大激扬了齐国的民气,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向国王进言。大小官吏则觉得时时有万民督察,不敢有丝毫懈怠。事实上,齐国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从许民诽谤开始的。但在齐威王死后,“谤木”就莫名其妙地升高了。后来越来越高,经过千百年演变,“谤木”变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华表,“诽谤”也演变为恶意攻击的专用词。历史万花筒也,令人啼笑皆非。

稷下学宫的人性大论战

不到五年,齐国已经是生机勃勃,百业兴旺,文明昌盛,隐隐然成为与魏国并驾齐驱的第一流大国。这时候的齐国,朝堂大臣有驺忌、田忌、邹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将,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济济。然而更令齐国雄视天下的,却是他们的稷下学宫。历经二十余年精心培植,稷下学宫已经是名士荟萃,精英云集,成为齐国取之不竭的人才宝库。视人才为国宝的齐威王,每每说到稷下学宫,便是豪气勃发:“稷下学宫收尽天下英才,齐国岂能不一统天下!”

世间事锦上添花。就在齐国沐浴着海风崛起的时候,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来到了临淄。一个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来的,一个却是无声无息秘密来的。

齐威王接到两路禀报,精神大振,霍然离席道:“丞相、学宫令随本王迎候大师。上将军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应一声,兴奋地走了,毕竟那位神秘人物对他这个上将军来说是太重要了。齐威王则和驺忌各乘轺车,急急赶到城外。

临淄南门外的迎送亭已经隆重地布置了起来。齐威王站在亭外轺车上,遥遥望着通往鲁国的官道。大臣们则分列站在亭外,纷纷低声议论着,显得很是有些激动。齐国就差这么个大宗师,而今他终于来了。

“禀报我王,车骑已现!”

“丞相,随本王迎上。”齐威王一跺脚,轺车辚辚驶上官道。

迎面烟尘大起,一支没有旗帜的车队隆隆北来。遥遥可见每辆车都是两马驾拉,驭手全是长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战国时代,便是大国特使,除了骑士护卫,寻常也只有一辆轺车和两辆随车。寻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车就算是极大的排场了。这支车队却有十三辆双马快车外加一辆青铜轺车,虽然没有旗帜,却也是气势非凡,绝非寻常学派名士可比。青铜轺车下肃然端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见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肃穆,三绺长须被风吹起,潇洒凝重气度非凡。

齐威王不禁高声赞叹:“孟夫子果然不凡!”

来者正是名动天下的孟子车队。这位高才雄辩洒脱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儒家领袖,在战国之间已经奔波了二十多年。像当年的孔子一样,他的奔波使儒家学问种子撒遍天下,但却始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实际追求——为政一国并以儒家理想治国安邦。但孟子没有灰心。他坚信在这大争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抱负的礼仪大邦。魏国他去过多次,原以为富庶繁华的魏国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 对他奉若上宾,每天和他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却从来不问他治理邦国的大政方略,显然要将他当作食客养起来。孟子雄心勃勃,肩负中兴儒家的大任,岂容得此等难堪与尴尬?但孟子毕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礼地向魏惠王告别,说明了重新出游的愿望。魏惠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学,正是从游历天下中得来!本王相赠夫子书车十辆,黄金百镒,以资行色!”孟子内心发凉,长长一躬,断然离开了安邑。他久闻齐国稷下学宫的名声,便借着游学名义到齐国来了。

“夫子,有人迎接!好像是大臣?”驾车的万章颇为惊讶,高声回头提醒老师。

后面车上一个弟子站起来瞭望:“啊!是齐王!没错,王旗,是齐王!”

万章知道公孙丑的眼力极好,“吁——”的一声挽缰停车,回身拱手道:“夫子,齐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车,列队缓行?”

孟子微微睁开眼睛,略一思忖道:“照常行进。”

“是。”万章向后高声道:“照常行进,切勿喧哗。”一抖马缰,车队辚辚启动。

官道边的齐威王君臣已经下车,在道边肃然拱手迎候。见孟子的青铜轺车辚辚驶来,齐威王当道拱手高声道:“齐王田因齐,恭迎夫子莅临。”

万章机警,早已经将车速减缓,此时正好将轺车停稳。孟子霍然从轺车伞盖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齐王在此,孟轲唐突挡驾,多有得罪。”

“夫子,田因齐专程来迎,非有他事。”齐威王笑迎上前。

孟子大礼拜伏在地:“孟轲何德何能,竟劳齐王迎候郊外?”

齐威王连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道:“夫子学问,天下魁首,田因齐自当敬贤礼遇。夫子,这位是我齐国丞相驺忌,这位是稷下学宫令邹衍。”

驺忌、邹衍一齐拱手:“见过夫子。”

孟子恭敬还礼:“得见二位大人,不胜荣幸之至。”

说话间,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红地毡上的乐队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孟子肃然拱手:“齐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诸侯之乐,孟轲如何敢当?”

齐威王大笑:“夫子啊,乐礼等级当真不成?好听罢了。”

邹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礼制,何有今日之天下也。”

孟子也豁达地纵声大笑:“笑谈笑谈,孟轲又迂腐一回。”

孟子的坦诚爽朗,使略微拘谨的气氛顷刻消散。齐威王笑道:“夫子远来,车行劳顿,先行歇息,来日我当亲为夫子主持论战大会,一睹夫子风采。”

孟子谢过,由稷下学宫令邹衍陪同着进了临淄城。

齐威王对驺忌一挥手:“丞相,还有一位,随我去看。”

君臣二人轻车简从,绕道西门进得临淄,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这座府邸门口没有肃杀森立的卫士,倒像是一座清静的书院。要不是齐威王路上说明,驺忌真不敢相信这是威势赫赫的上将军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贵族,是齐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实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齐内部依据封地成长起来的新贵族势力,夺取齐国政权后,田氏成为王族,内部却仍然保持着各自的地域势力。这种地域势力被长期默认为田氏各支脉的封地,国家(王室)和封地贵族各收取一半赋税,“封地”的官吏也是贵族推荐国君委派,既听命于王室,又听命于贵族。王权强大的时候,这种“封地”与国家土地没有两样。王权衰落的时候,“封地”贵族便成为几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势力。其间变数,完全取决于政权格局的此消彼长。齐国在王族封地这一点上,与天下诸侯及魏楚燕赵韩没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维持在旧有的框架内。正因为如此,田忌这种王族大臣,不像驺忌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他们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袭的封地,在临淄依然会有很豪华气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将军,其府邸无论豪华威势到何种程度,人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倒是这种书院般的高雅脱俗,使得驺忌大大地出乎预料。寻常同朝共事,驺忌对王族大臣总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戒备,很少与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从来没有来过上将军府。今日一看,对田忌的本能戒备顿时减轻了许多。

也没有人通报,便见大门打开,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将二人迎进正厅。

“先生如何了?”齐威王急切问道。

“禀报我王,先生伤残严重,状况不佳,急需治疗休养。”

“太医来了么?”

“太医令亲自前来,已为先生剔去两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齐威王喟然叹息:“一世名家,竟至于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顷道:“臣以为,先生入齐之事,暂且不做透露。先教先生住在臣府疗伤,痊愈后再做计较。”

齐威王点点头:“先生乃我齐国人杰,务必倾尽全力,恢复先生身体。”

“臣明白。”田忌肃然拱手。

齐威王看看驺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闻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复,乃我齐国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驺忌不喜欢过问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从不对自己不清楚的事贸然开口,所以一直平静地沉默着。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岂能不知天下闻名的大家?见国君相问,笑道:“是否兵家祖师孙武的后裔——孙膑?”

齐威王大笑:“正是。齐国有此大才,文武兼备,何惧天下?”

孟子住进了六进大宅,弟子们大为激奋。

据邹衍介绍,这是齐国中大夫规格的府邸,只有对称为“子”的学派领袖才特赐,寻常名士只是三进宅院。孟子在邹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进大门的两侧是仆役门房,第一进是一个大庭院,山水竹草俱备,很是雅致;第二进是正厅,宽大敞亮,陈设华贵;第三进为书房琴室,其宽阔足以摆布他的七八车书;第四进为寝室,帐幔掩映,浴室精巧,为孟子生平未见;第五进是炊厨房,足以让五六名厨师一展身手;最后一进是一片后园连同一个偏院,是门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学生们的住处。看了一遍,弟子们是交口赞叹。孟子虽然没说话,心下也颇为满意。毕竟,这是齐国敬贤,是赐给自己的府邸,比住在魏国豪华的驿馆感觉要好得多。

安顿好之后,万章、公孙丑来劝老师去看稷下学宫。孟子虽然也想看看这座名震天下的学宫,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你等且先去,为师要歇息歇息。”万章、公孙丑高兴地去了。

稷下学宫坐落在王宫的正南。万章和公孙丑对中间相隔的“齐市”实在没有兴趣,但穿过街市的感觉,还是让他们大为惊讶。连绵无际的店铺帐篷,比肩摩踵讨价还价的市人,鱼盐混杂的奇特腥臭,堆积如山的铁材布帛,琳琅满目的精铁兵器,都是他们在任何官市没有见过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半个时辰。两人不禁大为感慨,说回头一定让老师来走走“齐市”,看老师有何评点。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遥,是一道宽阔的松柏林带。走进松柏树林,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便将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眼见一座高大的木石坊矗立在夹道林木中,坊额中间雕刻着四个硕大的绿字——学海渊深。木石坊前立着一方横卧的石龟之上的白玉大石,上面刻着四个斗大红字——稷下学宫。木石坊极为宽阔,最豪华宽大的王公马车也可以直驶而进。木石坊两边各有两名蓝衣门吏垂手肃立,一名红衣领班在门前游动。木石坊后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和高高的棕红色木楼。

万章、公孙丑被这宏大的气魄震慑了。走遍天下,哪个国家能将学宫建得如此肃穆恢弘?原想稷下学宫纵然有名,也无非是学风有名而已,学宫本身无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向往处?今日一看,不说里边,仅这外观,就和王宫、太庙具有同等的庄严气势。这种气势绝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它意味着文明学业在齐国的神圣地位,这在哪个国家能做到?

不由自主地,两人对着白玉大石深深一躬。红衣执事看见,上来拱手道:“请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孙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这儿用的?我等新来懵懂,请谅。”说着两人各自掏出一张小铜牌递上。红衣执事看后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门生,请进。要否派人带二位一游?”万章道:“多谢。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

二人走进学宫,却见木石坊大门内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树林,林间石桌石凳错落有致,形成了一个一个天然的聚谈圈子,激烈争论的声音隐约可闻。时见长衫士子手捧竹简在林间长声吟诵,使人顿生读书清修之心。林荫大道的尽头,是一片一片的树林与屋顶,十几条小道网一般通向纵深。一时间,二人竟不知何去何从。正在徘徊迷惘之中,一个年轻的蓝衫士子从一片树林中飘然而来:“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万章、公孙丑。阁下高名上姓,如何识得我等?”

“我乃宋国尸佼。孟夫子来齐,学宫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间,“二位请看,都在准备和孟夫子论战。”

“原来是‘宇宙’说的尸佼学兄!久闻大名也!”公孙丑很是高兴。

“宇宙说浅陋,何敢当大名二字?”

万章笑道:“敢问尸佼学兄,何谓宇宙?”

尸佼爽朗大笑:“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尸佼兄儒也法也?抑或只取治学之道?”万章笑问。

“时也势也,何须守定儒法?”

公孙丑揶揄笑道:“首鼠两端,何其狡也?”

三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尸佼道:“二位初来,我陪二位一游。”

三人同行,谈笑风生,自是话题汹涌。相互究诘了片刻,尸佼笑道:“就此打住。稷下学宫要看的主要是三个地方,争鸣堂、大国学馆、诸子学院。其余厅堂馆舍,最具一看的就是藏简楼了。你们看,前面就是争鸣堂。”

走进一片树林,但见一座大门突兀耸立。从外面看,它很像一座大庭院。大门正中镶嵌着四个铜字——论如战阵。进得大门,遥见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两侧为长长的廊厅;中间是宽阔的露天大场,大场中一排排长条石板上都铺着红毡,看样子足有千余人的坐席,显然便是论战的主会场。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着一面大鼓,两支鼓槌悬于木架,却是大笔形状。大殿两侧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石,右刻“锤炼学问”,左刻“推陈出新”,白玉衬托着斗大的红字,入眼便令人振奋。

“好大气魄,当真没想到也。”公孙丑油然感慨。

“我师就要在这里,论战天下学子?”万章问。

“对了。稷下学宫规矩,凡诸子名家来齐,必得举行争鸣大论战。久闻孟夫子雄辩无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也。”

公孙丑不禁兴奋点头:“好!看尸佼学兄如何挑战?”

万章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学宫没几个人能与我师对阵。”

尸佼哈哈大笑道:“天下之大,岂能教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将孟夫子当做尊神也。”说着遥遥一指,“两位看看前边,稷下学宫可是囊括了天下诸子百家,还能没有孟夫子敌手?”两人见尸佼豪爽可亲,倒也没有因他的狂傲生气。随着尸佼脚步出得争鸣堂左拐,便见远处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区,红墙绿瓦,树木沉沉,极是幽静。尸佼笑道:“看,那是大国学馆区。内中主要有周、鲁、魏、楚、韩、赵、燕、宋、郑、吴越十个学馆区。”

“噫?如何没有秦国?”公孙丑不解。

尸佼笑了:“秦国乃文学沙漠,既无学风,又无学子,何以建馆?”

“秦国也有招贤馆了,还去了不少士子,法家有卫鞅。”万章明是提醒,暗中却是不服尸佼“论必有断”的气势。

“文明风华,在于积累。一国文明,绝非开一座招贤馆便能立竿见影。秦国距离中原文明,至少有百年之遥。”尸佼对秦国的轻蔑是显然的。

“有理有理。”公孙丑憨直,当即大为赞同。作为儒家子弟,对这个孔夫子拒绝访游的秦国自然谁都绝无好感。万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尸佼而已。三人边谈边走,不觉来到又一片馆舍前。这片馆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绿树环绕,大有隐居情趣。

“你等看,这里是诸子学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开馆授徒的名家,均可在这里分得一座独立学堂,大则二十间,小则七八间。给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间,正在收拾。”

万章有些惊诧:“诸子学院?目下,容纳了多少家?”

“目下么,大约已经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学派,几乎全数进入稷下学宫了。”

万章大是摇头:“以我看,稷下学宫这诸子学院,却有些轻率。”

“此说新鲜,何以见得轻率?”

“立学院者,当非天下显学莫属。”万章现出名门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鱼龙混杂,岂能为天下文明之先?”

“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称天下显学?”

公孙丑笑了:“哎呀尸佼,你如何连天下显学都不知晓?儒墨道法四大家也。”

突然,尸佼放声大笑:“久闻孟夫子霸气十足,不曾想门下弟子也小视天下了。请告孟夫子,二十年后,天下显学还会增加一家,那就是尸子!”

万章自觉方才说得不是地方,也笑了起来:“尸佼兄志在千里,万章佩服。”

公孙丑憨直笑道:“人言尸佼兄乃卫鞅之师,或言尸兄师从卫鞅,不知究竟如何?”

尸佼豁达又颇见神秘地笑了:“人言归人言,何须证之哉!再往前看。”

“那边何处?”公孙丑指着三座棕红色小楼问。

“那就是藏简阁。”尸佼笑道,“三座木楼共藏书五百多万卷,非但有诸子百家,连各国政令都有专门收藏。仅凭这藏简阁,稷下学宫也足以傲视天下了。”

万章感慨:“莫说学而优则仕。我看,就在稷下学宫遨游修业,此生足矣!”

公孙丑却少有地露出诡秘的一笑:“敢问尸佼兄,齐王将天下学子尽收囊中,却很少用他们入仕为政,是何用意?”

尸佼不想公孙丑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顷笑道:“在下尚未想过,愿闻公孙兄高见。”

公孙丑摇头:“莫非,想尽聚天下大才,使别国无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尸佼拊掌道:“公孙兄之论匪夷所思,妙极!”

暮色降临,万章和公孙丑方才匆匆离开学宫。一路上,两人说起鲁国本来与齐国相邻,且为礼仪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国的地位,且弄到几乎要亡国的地步,不禁感慨中来,唏嘘泪下。回到府邸向老师讲述了在稷下学宫的所见所闻和感受,孟子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叹:“儒家遭逢强权肆虐、人欲横流的大争之世,自祖师孔夫子起,奔波列国两百多年,终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抱负。齐国气象,为师也看不错,修文重武,礼贤下士。然则,方今战国推崇强力,借重法家兵家,对我儒家多有虚礼,少有重任。齐王虽说对我敬重有加,稷下学宫更是天下难觅的修学之境。然则,我门究竟能否将齐国作为永久根基,目下尚很难说。究其竟,儒家是尚古复礼之学,是盛世安邦之学,是教化民众之学,是修身齐家之学,是克己正身之学。唯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时之学。时也势也,我儒家将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门同人一定要强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像墨家那样刻苦自励,方能复兴儒家于盛世之时。”

“谨遵师教,刻苦自励,复兴儒家!”万章、公孙丑异口同声。

“弟子们须当谨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是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颇有些悲壮。

万章与公孙丑被老师深深地感动了,回到跨院一说,弟子们议论纷纷,究诘辩驳,探求真谛,一夜未能入睡。

旬日之后,齐威王领丞相驺忌、上将军田忌、学宫令邹衍,来隆重地迎接孟子师徒正式进入稷下学宫。进入的盛典,就是特为孟子举行的论战大会。这是齐威王与驺忌商议好的,既表示了对孟子的极高礼遇,又能试探孟子的为政主张。虽说天下都知道儒家的为政之道,但在战国时代,名家大师对鼻祖的主张做出顺应潮流的修正,也是屡见不鲜。齐威王期待的正是这种改变。

争鸣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长排坐席上是诸子学院与大国学馆的弟子群。孟子的随行弟子三十余人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前排几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骈、倪说、尹文、宋钘、庄辛、杨朱、许行、公孙龙等,最年轻的尸佼则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后一半,全部是各国前来求学的“散士”。两厢长廊下拥挤得严严实实的,是颇有神通而又欣赏风雅的各国商人,他们没有资格入席就座,只能站立在两廊聆听。大殿正中是齐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场中已经就绪,稷下学宫令邹衍向大殿两角的红衣鼓手点头示意。

红衣鼓手擂动大笔形的鼓槌,两面大鼓响起密集的战阵鼓声,隆隆滚过,催人欲起。一通鼓罢,司礼官吏悠长高宣:“稷下学宫,第一百零五次争鸣大战,开始。”

邹衍走到大殿中央开宗明义:“列国士子们,稷下学宫素来以学风奔放、自由争鸣闻名于天下。这第一百零五次大论战,专为孟夫子而设,乃稷下学宫迎接孟夫子入齐之大典。学无止境,士无贵贱,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战争鸣……”

场中有人高声打断:“学宫令莫要空泛,还是请孟夫子讲。”

邹衍抱歉地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请!”便入了大殿西侧的坐席。

孟子环视会场,声音清朗深远:“诸位,儒家创立百余年,大要主张已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无必要。莫若列位就相异处辩驳诘难,我来作答,方能比较各家之学,紧扣时下急务。列位以为如何?”

“好!”“正当如此!”场中一片呼应。

前排一个没有头发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气度不凡。在下淳于髡,欲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敢请孟夫子不吝赐教。”淳于髡是齐国著名的博学之士,少年时因意气杀人,曾受髡刑,被剃去长发,永远只能留寸发。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丝毫损伤”的时代,截发髡刑是一种极为严重的精神刑罚。这个少年从此就叫了淳于髡。他变卖家财,周游天下,发奋修习,二十年后回到临淄时一鸣惊人。后来留在了稷下学宫,成了齐威王与丞相驺忌的座上客。他学无专精却博大渊深,诙谐机敏,急智应对更是出色,临场辩驳好说隐语,被人称为“神谜”。他所说的“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实际上就是他说一条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对答一条治国格言,实际考校的是急智应对。这对正道治学的孟子而言,虽则不屑为之,但也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挑战。

场中已经有人兴奋起来:“淳于子乃隐语大师,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万章对公孙丑低声道:“别担心,正好让他们领教夫子辩才。”

孟子看看台下这个身着紫衫的光头布衣,坦然道:“先生请讲。”

“子不离母,妇不离夫。”淳于髡脱口而出。

“臣不敢远离君侧。”孟子不假思索。

“猪脂涂轴,则轴滑,投于方孔,则轮不能转。”

“为政施仁,则民顺,苛政暴虐,则国政不行。”

“弓干虽胶,有时而脱。众流赴海,自然而合。”

“任贤用能,不究小过。中和公允,天下归心。”一言落点,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对!”周围士子嘘声四起,示意他立即噤声。

“狐裘虽破,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杂于贤。”

场中一片掌声,轰然大喊:“彩!”

淳于髡突然高声:“车轮不较分寸,不能成其车。琴瑟不调缓急,不能成其律。”

“邦国不以礼治,无以立其国。理民不师尧舜,无以安其心。”

孟子此语一出,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欢呼,有人反对。欢呼者自然赞叹孟子的雄辩才华和王道主张。反对者却高喊:“迂腐!尧舜礼治如何治国?”这显然针对的是孟子回答的内容。孟子弟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义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于髡显然不服,对场中锐声高喝:“我尚有最后一问!”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敢问夫子,儒家以礼为本,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然则,若嫂嫂落水,濒临灭顶之灾,叔见之,应援之以手乎?应袖手旁观乎?”

场中哄然大笑。一则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态使人捧腹,二则是这个问题的微妙两难。许多士子都以为,这个问题一定会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难堪回避,那就等于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败。孟子弟子们顿时一片紧张,觉得这淳于髡未免太过刁钻。

孟子依旧坦然,喟然叹息道:“儒家之礼,以不违人伦为本,以维护天理为根。男女授受不亲,人伦常礼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时,当以天赋性命为本,权行变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则,不违人伦而违天理也。”

淳于髡急迫追问:“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热,甚于妇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而终致碌碌无为乎?”

这显然是在讥讽孟子一生奔波而终无治国之功。士子们一片大喊:“问得妙极!”

孟子不恼不忧,坦然回答:“妇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列国,传播大道,虽未执一国之政,却也广播仁政于天下,何谓碌碌无为?若蕞尔之才者,思得一策,用得一计,于天下不过九牛之一毛,与儒家之弘扬大道,何能同日而语?”

“好——”“彩——”掌声与喝彩声雷鸣般响起,淹没了孟子的声音。

淳于髡拱手高声道:“孟夫子才学气度,自愧弗如!”

会场正中一个年轻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说到,谋划于庙堂者乃蕞尔之才,传播大道于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问孟夫子,天下万物,何者为贵?何者为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没有丝毫的犹豫。

全场不禁肃然安静。孟子的论断不啻是振聋发聩之音,使天下学子们大是警悟。且不说自古以来的贵贱等级传统与沉积久远的礼制法则,就凭身后坐着国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一样都企盼着国王重用,而孟子敢于如此坦然自若地讲出这一论断,其胸怀与勇气,都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良久,场中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待到场中重新安静下来,前排的慎到站了起来:“请问夫子,天下动荡,根本却在于何处?”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学宫的大宗师之一。他这一问,是在搜求为政之根,看孟子如何作答,是执法,还是守礼?

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动荡杀戮,皆为人之本性日渐丧失。人性本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也,人固有之也。此乃人之本性。人性犹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激水拦截,可使水行于山,然则非水之本性也。濡染以恶,可使人残虐无道,然则非人之本性也。春秋以来,天下无道,礼崩乐坏,人性堕落,竞相为恶,致使天下以杀戮征战称霸为快事。此为天下动荡之根本……”孟子这一席话显然将天下动荡的根源归于“人性堕落”,必然的结论就是“复归人性,方可治世”,显然回避了法治与礼治的争端,而将问题提升到了一个虽然更为广阔却也脱离务实的层面。饶是如此,还没有说完,场中已经轰然。

“夫子此言,大谬也!”如此公然的指责,对于孟子这样的治学大师实属不敬,场中不禁一片哗然。有人高声愤然指责:“不得对夫子无理!”“论战在理,不在呵斥!”

万章看时,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的尸佼。万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尸佼学兄,言之无物,空有严词,莫非稷下学宫之恶风乎?”

在全场侧目的惊讶议论中,尸佼仿佛没有听见万章的责难讥讽,面对孟子激昂高声,就像在慷慨宣战:“人性本恶,何以为善?恶是人之本性,善乃人伦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争夺;生而狠毒,是以有盗贼;生而有耳目欲望,是以有声色犬马。若从人之本性,必然生出争夺,生出暴力,生出杀戮!方今天下,动荡杀戮不绝,正是人性大恶之泛滥,人欲横流之恶果。唯其如此,必须有法治之教、礼仪之教、圣兵之教,以使人性归化,合于法而归于治。无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恶;无礼仪,不足以教人向善;无圣兵,不足以制止杀戮。明辨人性之恶,方可依法疏导,犹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性善,复归人性,将法制教化之功归于人之本性。此乃蛊惑人心,纵容恶行,蒙蔽幼稚,真正的大谬之言!”

这一番激烈抨击,直捣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个天下学人从来没有明确提出过的根本问题——人性孰善孰恶?一时间全场愕然,竟无人反应,都直直地盯着尸佼。唯有孟门子弟全体起立,愤慨相向,轻蔑地冷笑着,只等孟子开口,便要围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大殿中的孟子缓缓起立,面色异常的凝重,向邹衍深深一躬:“学宫令,尸佼持此凶险巧辩之论,心逆而险,言伪而辩,记丑而博,实乃奸人少正卯再生也。子为学宫令,请为天下人性张目,杀尸佼以正学风。”

邹衍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杀尸佼?咳,稷下之风,原讲究争鸣,如何能动辄杀人?这……”

场中士子们原以为孟夫子要长篇大论驳斥尸佼,都在暗暗期待一篇精辟的文章说辞。却不想孟子公然提出要杀尸佼,当真匪夷所思,不禁哄然大笑,嘘声四起。连两廊下的商人们也骚动起来,纷纷议论:“好生理论是了,杀人做甚?”“买卖不成仁义在,老先生连我等商人也不如啦!”“说不过人就杀人?真是霸道!”“是了是了,这杀人确实无理!”

台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台下骚动,又走到齐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轲敢请齐王为天下正纲纪,烹杀凶险之徒,以彰明天理人伦。”

齐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齐国汇集四海之士,各抒己见,早已司空见惯了。杀了尸佼,稷下学宫何以面对天下?笔墨口舌官司,何须计较忒多?罢了罢了,夫子请坐。”一直用心听的齐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辩,又对孟子的论证锋芒有些隐隐不快。尸佼的反击使他惊喜非常,心中顿时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点所在。孟子请杀尸佼,齐威王觉其有失大师风范,不由得有些奚落之意。

孟子遭到回绝,心下愤然,铁青着脸回到坐席,台下却因此而沸腾起来。稷下学宫的士子们愤愤不平,纷纷议论:“论战杀人,成何体统?枉为大师!”“孟夫子若主政一国,天下士子便都是少正卯!”“百家争鸣,动辄便要杀人,真是学霸!”“对!就是学霸!”

公孙丑听得不耐,高声道:“人性本善,本为公理!”

士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人性本恶!”

孟门弟子全体高喊起来:“人性本善!”

尸佼周围的士子们毫不退让,对着孟门子弟高喊:“人性本恶!”

善恶的喊声回荡在稷下学宫,连绵不断,引得前来聆听的富商大贾们也争吵起来,分成两团对争对喊。这种坦率真诚、锋芒烁烁、不遮不掩的大争鸣,是中国文明史上的伟大奇观,也是那个伟大时代的生存竞争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壮的文明根基,浇灌出了最灿烂的文明之花,使那个时代成为不朽耸立的历史最高峰,迄今为止,人们都只能叹为观止而无法逾越。

论战结束后,齐威王问驺忌田忌:“卿等以为,孟夫子如何?”

驺忌:“孟夫子学问,堪为天下师。”

田忌:“可惜齐国要不断打仗,养不得太平卿相。”

齐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传楚国特使江乙进宫。”

江乙已经在临淄等了三日,听得齐王宣召,忙不迭带了礼物入宫。

齐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

江乙惶恐拱手道:“齐王在上,这是楚王特意赠送齐王的礼物,敢请笑纳。”身后侍从捧过一支铜锈斑驳的古剑递上。齐王身边侍臣接过,齐威王笑道:“先请上将军看看了。”侍臣捧到田忌面前的长案上。田忌乃名将世家,对珍奇兵器可说是见多识广,然对面前这支不到两尺长的短剑剑鞘却极为眼生,沉吟间右手一搭剑扣轻轻一摁,便听“锃嗡——”一声振音,剑身弹出三寸,顿时眼前一道青光闪烁,剑身又无声缩回。

田忌惊讶之极,拱手道:“我王,此剑神器,臣不识得。”

齐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剑何名啊?”

江乙:“禀报齐王,此剑乃楚国王室至宝,只可惜我楚国也无人识得。楚王赠与齐王,以表诚意。”

齐威王悠然道:“好,本王收下慢慢鉴赏。那,楚王是何诚意也?”

“禀报齐王,我王请高士夜观天象,见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秦国当有极大灾变。我王之意,欲与齐国结盟,合兵灭秦。”

“如何灭法?”田忌冷笑。

“两国各出二十万兵马,齐国为帅。”

“齐秦相隔,走哪条路?”

“楚国借道于齐国,出武关灭秦。”

“对齐国有何好处?莫非齐国可以占住一块飞地?”驺忌淡淡地问。

“灭秦之后,土地转补,楚国划给齐国二十座城池。”江乙对答如流。

田忌摇头叹息:“齐国多年无战事,只怕粮草兵器匮乏不济也。”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点,愿先出军粮十万斛,矛戈五万支,良弓五万张,铁簇箭十万支,资助齐军!”

田忌惊讶地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时可运到齐国?”

“结盟之后,一个月内运到。”江乙很是利落。

驺忌正色问:“还有所图么?”

“一则,魏国若向楚国发难,齐国需与楚国联兵抗魏。”

驺忌田忌一齐拱手道:“我王定夺。”

齐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诚意,本王允诺。丞相与江乙大夫商谈盟约。”

一片笑声,皆大欢喜。随后大摆酒宴,驺忌本著名琴师,亲自操琴为特使奏了一曲。江乙想不到如此顺利,高兴得心花怒放,开怀畅饮,被四名侍女扶回驿馆后,还醉醺醺地合不拢嘴。

江乙一走,齐威王三人大笑不止。君臣三人对楚宣王的“奇思妙策”感到惊讶,实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愚蠢的“灭秦大计”。秦国距离齐国虽然遥远,但齐国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秦国的监视。秦国的山东商人中齐国商人最多,而每家齐商的雇员中,都有齐威王御史府派出的秘密斥候。他们从各种渠道送回的消息都非常及时,秦国的变化齐国君臣自然非常清楚。齐威王君臣对秦国的强大心里有本账:一来,秦国的强大距离威胁齐国还很遥远,齐国犯不着紧张。二来,秦国强大,必将形成战国新格局,而这个新格局有利于齐国。基本的原因是,秦国强大首先对魏赵韩楚四国不利,四国要遏制秦国,势必就会缓和对齐国的压力,大大有利于齐国的放手壮大。三来,齐国将因秦国强大,而成为天下战国争夺的主要力量——秦国要想对抗四国,要与齐国修好;四国要想遏制秦国,也必须借重齐国;剩下一个夙敌燕国,也不敢得罪齐国了。在这种格局中,齐国左右逢源,岂非大大好事?所以,齐国对秦国的强大完全不像魏赵韩楚四国那样耿耿于怀,而是听其自然不加干预。齐威王君臣确信,齐国只会从中得到好处。

目下正是如此,星象显示秦国将要强大,楚国就急吼吼地找上门来要联兵灭秦了。对楚国特使江乙的连环出使,齐威王的秘密斥候早已经探听清楚。楚国先行联魏攻秦,又怕魏国不可靠,于是再找齐国这个制约力量。楚国的如意算盘是:灭秦利大,魏国齐国必然参加,楚国要得大利却又战力不足,就得先期付出(抵押城池、援助兵器粮草)以促成联盟;一旦灭秦成行,楚国既可收回抵押,又可在分割秦国中争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魏国高兴地接受了抵押,先将六座淮北城池拿了过来。齐国自然也高兴地接受了援助,先将大批兵器粮草拿了过来。可齐威王君臣清楚极了,齐国完全可以签订一道盟约,但绝不会在魏楚出兵之前主动出兵。而楚国魏国的盟约绝不会顺利成行,因为魏国绝不会卖力气成全楚国的美梦;不管魏楚盟约以何等理由何等形式散伙,楚国的六座城池都是永远不可能收回去了。那时候,齐国更主动,非但将接受的援助名正言顺地留下,而且要谴责楚国背盟,使齐国耽搁了其他行动从而蒙受损失,甚或还可以进一步要求楚国赔偿。

楚宣王的这种愚蠢,如何不教齐威王君臣开怀大笑?

恰在这时,宫外马蹄声疾,驻魏国密使夤夜回国,紧急求见。

密使带来了惊人消息:魏国上将军庞涓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赵国!

这个消息使齐威王君臣方才的兴奋消失得干干净净,骤然之间茫然无措。魏国这步棋走得匪夷所思,究竟有何图谋?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国,却要去灭强大的赵国,难道是要真的吞并三晋么?如果这个目标实现,齐国还能安宁么?对剽悍善战的赵国动手,这无疑是最强大的魏国要对天下战国正面宣战了。一时间,齐威王君臣说不出话来。

良久,齐威王问:“如此突然,说辞何在?”

“没有说辞,不宣而战。安邑城民情亢奋,叫嚷要一统三晋!”

齐威王和驺忌、田忌相互对视,都现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时,又是马蹄声疾,东阿令差人急报:魏国八万大军开进巨野泽北岸草地,统兵将领为太子魏申与丞相公子卬。齐威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驺忌和田忌。

田忌断然命令:“晓谕东阿令,严加防守,外表如常,随时回报军情!”又对特使下令,“立即从小道返回安邑,及时回报魏军攻赵情势!”两使匆匆离去后,田忌道:“我王,丞相,田忌以为魏国此举绝非寻常,是要一战灭赵!巨野泽八万大军是在防备齐国救援赵国,我不动,太子申等也不会动。”

齐威王骤然感到了沉重压力。齐国正在迅速强大,和魏国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但他希望这种决战尽量迟一些发生,齐国能够更加强大一些,决战能够更加胜算一些。要知道,魏国毕竟是天下第一强国。更重要的是,战国之世,一旦打大仗,各国都会趁势卷入,企图火中取栗,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还必须有能够同时对付其他国家联兵合击的军力。唯其如此,延迟和魏国争霸进而统一六国的正面决战,对齐国极为有利。齐威王想不到的是,魏国竟然先动了手。虽然是对赵国开战,但已经骤然嗅到了齐魏对峙的浓烈气息,统一三晋之后必然是齐魏大战,不想打也得打,否则就是亡国!作为一国之君,齐威王虽然对这场大战早有预料且没有放松准备,但大战就这样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迫近,他还是感到大大地出乎预料,以至于仓促间想不明白了。

“魏国如何要陈兵巨野?料定齐国一定要救援赵国?”齐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齐国一定要救赵,而是唯有齐国有力量救赵。防住齐国,魏国就可以放手灭赵了。”田忌不愧名将,对这种大谋划一目了然。

齐威王点头:“已经如此了,说说,该如何应对?”

驺忌:“臣以为,无论如何,当立即进入大战准备。粮草辎重和大军应当秘密集结,以免措手不及。至于如何打法,要否救赵,臣尚无定策,请上将军谋划。”

田忌沉吟道:“臣赞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结大军粮草以做准备。赵国不弱,魏军攻赵,非一日可下。如何应对,容臣细细思忖一番。”

“也好,明日午后再议。”

第二天,快马急报,魏军攻势猛烈,两日之内连下三城,已经直扑邯郸。

田忌道:“臣预料,赵国使者三日内必到临淄求救,我王要稳一稳才是。”

“稳一稳不难,难在我究竟如何应对。上将军何意?”齐威王显然没有定见。

“即或救赵,也要等到适当时机。”

“上将军,你欲和庞涓一比高低?”

“对付庞涓,臣没有胜算。齐国有一个现成的大才,臣举他全盘筹划。”

“谁也?”

“孙膑。”

齐威王恍然大笑:“对呀,如何忘了先生?不过,他伤势如何?能行动么?”

“一月疗养,伤势已经痊愈,只是身体稍有虚弱。先生只需调度谋划,支撑当无意外。”

齐威王顿时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议。”

围魏救赵 孙膑打了千古一仗

幽静的小庭院里,一辆轮椅缓缓地游动着,来到高墙下的浓荫处,轮椅停了下来。

椅上的红衣人苍白清癯,一头长发和三绺胡须也显得细柔发黄,教人觉得他很文弱,也很年轻。只有那宽阔的前额、犀利的目光和沟壑纵横的皱纹,隐隐现出曾经有过的飞扬风华和沧桑沉沦。他专注地看着高墙下一片泥土摆布成的“山川地形”,仿佛钉在那里一般。

他就是孙膑,一颗光芒乍现又骤然消逝的神秘彗星。

想到出山以来的险恶经历,孙膑恍若隔世。十年前,他和师兄庞涓告别了老师鬼谷子,一起到了魏国。本来,孙膑要回自己的祖国齐国,庞涓的目标是去魏国。可在走到魏齐分道的十字路口时,庞涓却突然现出一种殷殷之情,说不妨先顺路和他一起到魏国看看,若魏国不容人,就一起去齐国。孙膑几乎是想都没有想便答应了。魏国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能去魏国自然是天下名士的第一愿望。孙膑原先之所以没有这样想,而提出了先回齐国,一则是想先回去祭扫祖先陵园,顺便再看看齐国这些年的变化;二则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既然师兄庞涓要去魏国,那么自己最好另谋他途。毕竟,两人都是兵家弟子,所学相同,在一国的任职也必将相同,难免或多或少的有所冲突,避一避自然要好一些。孙膑还记得,下山前两人做告别游山归来,老师问他们准备各去何国,两人都说没有想好。白发苍苍的老师笑了:“既然如此,为师且与你等做个钱卜,国名先写在这里,有字国名一面乃庞涓所去处,无字一面乃孙膑所去处。如何?”孙膑高兴地笑了:“好,老师正好为学生解惑。”

老师拿出了一个厚厚的魏国老铁钱,那还是魏文侯时期第一次用铁铸钱,也是天下第一次出现的铁钱,现下已经很难见到了。老师很是喜欢这种“文侯铁钱”,说它厚重光滑,颇有灵性,用做“钱卜”最为上乘。正在老师闭目沉思将要掷钱之际,庞涓突然高声道:“老师,弟子愿赴魏国!”

“呵,也好,发自内心,也是天意了。”老师目光一闪,却是散淡的笑容。

“老师,弟子以为,同室修习,庞涓与师弟当坦诚相见,各显本心,无须天断。”

“也好。孙膑如何?”

“如此,”孙膑略微沉吟,“弟子回齐国。”

老师摩挲着掌心的铁钱,眉头一皱,又突然大笑:“时也运也,终是命也。好,好,好。你等去,好自为之了。”

本来,事情就这样定了,孙膑也没有再多想,更没有想到师兄对自己的殷殷相邀。当时,他确实是大为感奋。然则万万没有想到,就这样一个偶然的原因,竟然使他本来清晰坚实的人生轨迹突然被折断了。

可是,纵然现在回想起来,孙膑仍以为那时候的庞涓尚没有害人之心,只是确实对能否留在魏国没有信心,预先留条齐国退路罢了。包括下山前庞涓突然先行确定去魏国,阻止了听天由命的钱卜,无非也是私心重了而已。孙膑对师兄这种精明其实很早就有觉察,只不过始终不放在心上。

庞涓师兄出身寒门,父母夭寿而亡,从小被经商的叔父抚养。叔父常年奔波在外,叔母与堂兄弟们歧视他欺负他,使他饱受寄人篱下的痛苦与屈辱。师兄六岁那年,有一天吃饭时,小堂弟恶作剧地向他的饭盆里撒了一把土。小庞涓忍无可忍,大嚎一声,将小堂弟猛然一推,小堂弟却恰巧撞在了廊下石柱上,惨叫一声,顿时鲜血满面。叔母闻声赶出一看,回转身抄了一把菜刀,疯狂地向小庞涓砍来。庞涓拼命逃跑,叔母发疯追赶。追到一道悬崖边上,小庞涓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呼哧呼哧喘息着高喊:“再要过来,砸死你!”疯狂的叔母愣怔了一下,虎吼一声,挥舞着菜刀冲了上来。小庞涓眼睛一闭,奋力一推那块年久松动的大石,只听轰隆隆一声,大石夹泥带土地滚了下去,无巧不巧,恰恰将叔母压翻在地。小庞涓愣愣怔怔地走到叔母面前,狞厉地吼叫着:“叫你欺负!叫你欺负!老天杀你!”捡起掉落在旁边的菜刀,照着叔母连连猛砍一阵,又朝着鲜血淋漓的叔母啐了几口,慌忙逃窜了……及至老师在深山里发现庞涓,庞涓已经是一个在山林里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野人,爬高蹿低地与鸟兽争食。孙膑还记得,当老师有一天带回那个浑身长毛的“大猴子”时,那“大猴子”的目光让他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后来,当他知道了师兄这些身世故事后,孙膑内心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从此,孙膑没有与庞涓师兄争过任何一件利事,也深深理解了师兄酷烈的功名之心。

相比之下,孙膑却是望族出身,七代之前的祖先便是赫赫有名的孙武。那孙氏祖居齐国东阿,后又迁徙甄城,本是姜氏老齐国的书吏世家。传到孙武,却是酷爱兵事,利用书吏整理典籍的方便,将当时视为圣典的《太公六韬》与《司马穰苴兵法》抄回苦读。那《太公六韬》乃周武王开国统帅、齐国始封国君姜尚所撰,可谓当时最为古老的兵学圣典。那《司马穰苴兵法》则是齐景公时代的名将田穰苴所撰,因田穰苴官居司马,所以人称司马穰苴。这是距离当时最近的一部兵法。孙武精研完两部兵法,请辞书吏之职,到齐国的上将军府做了一名小司马。军旅磨炼了整整六年,见识大长,也领兵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可就是因为出身低微而不能晋升。一气之下,孙武逃军隐居八年,自己写了《兵法十三篇》。一经示人,传抄天下,声名鹊起。但是,孙武总感到自己没有统率大军的实战功绩,对于一个兵家之士,总觉得大是憾事。为了一酬宿愿,决然南下,到了吴国。

当时的吴王正是刚刚杀死吴王僚而夺取王位的公子光,时人称为吴王阖闾。这阖闾雄心勃勃,用人不拘一格,全无贵族门第恶习。先是用著名刺客专诸杀了吴王僚,后又重用了逃离楚国的“叛臣”伍子胥为上将军,闻听孙武来吴,欣然召见。阖闾申明:“先生《十三篇》我已经读过了,只是不知道先生勒兵如何?”

勒兵,就是训练军队。大凡真正的名将,第一本领就是能够练出一支精兵,而后才是战场本领;不能练兵的将领,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名将的。孙武自然知道这一点,那《司马穰苴兵法》本来就是着重讲训练士卒的。可是自己的《十三篇》却很少专门讲训练军兵,倒不是孙武不重视训练,而是认为训练军队只是为将的基础,他的志向却是更为高远的用兵智慧。大约阖闾看《十三篇》少谈勒兵,便要试试孙武的勒兵之能。孙武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谁知阖闾却给孙武出了个难题,要他当场训练女子,而且是宫女嫔妃。

当一百八十名宫女嫔妃喜笑颜开地站在孙武面前时,坐在高台上的阖闾君臣都笑了起来。作为吴王的阖闾,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只是想教孙武知道,天下也有不能“勒”之人,不要太过自信而已。而孙武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只要勒兵得法,人皆可兵。方才他就明确地回答了吴王阖闾:“可试以妇人。”实际上,谁也没有相信他,包括那个大名赫赫的伍子胥。

孙武将一百八十名宫女分为两队,各令一名吴王宠姬为队长,持戟站于队首。而后孙武开始了最基本的勒兵交代:“你们知道前心、后背与左右手么?”一片莺声燕语:“知道也。”孙武高声道:“那好。我叫向前,你等都要盯住队长的前心!我叫向后,你等都要盯住前面人的后背!向左,看左手!向右,看右手!明白了没有?”又是一片莺声燕语:“明白也。”于是孙武像在军中一样,两边设置了斧钺仪仗与金鼓令旗,又反复教了几遍口令,于是宣布擂响战鼓,令旗一挥,高喊:“向右——”宫女嫔妃们却东倒西歪地笑成了一片,连高台上的阖闾君臣也大笑起来。

孙武高声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便停了下来,又再三讲了几遍口令。然后下令擂动大鼓:“向左——”令旗劈向左方。谁知宫女嫔妃们又是哄然大笑。孙武肃然正色:“申令既明而不执法,吏士之罪。队长当斩!”当即喝令两边斧钺手绑起两名吴王宠姬,推下斩首。吴王阖闾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令内侍飞马传令:“本王已知将军勒兵之能,请莫斩首两位宠姬,本王离开她们,食不甘味也!”谁知孙武却正色拱手道:“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喝令立即斩首两位宠姬。片刻之间,血淋淋的长发人头捧来,全场都瞪圆了眼睛,宫女嫔妃们惊恐得大气也不敢出。孙武另换两名年长宫女为队长,大鼓再响,令旗一挥,步伐整齐,中规中矩,毫无差错,直看得全场鸦雀无声。

孙武禀报吴王:“勒兵已成,我王请检阅。但有军令,这支女兵可赴水火而不避。”

阖闾哭笑不得:“罢了罢了,我如何能看?”

孙武淡然笑道:“素闻吴王有大志,原来却是徒好虚言,不能用其实也。孙武告辞。”

阖闾恍然警悟,连忙站起来紧赶几步肃然躬身:“本王错失,敢请先生见谅可也。吴国兵事,尚请先生不吝赐教。”

从那时开始,孙武做了吴国统兵大将。可是,孙武最辉煌的战绩只有一次,就是千里奇袭楚国,以五六万之众五战五胜,几乎要消灭了楚国。若非阖闾早逝,太子夫差与孙武不和,孙武也许还会有更大的功业。夫差即位后,生性恬淡的孙武便隐居了。他本是一个清醒深思又极善于总结的高士,临终前给他的后人留下家律:“但凡孙氏后裔,建功立业者,得止且止,贪功者丧身。”

孙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有着不肯埋没自己却又明智散淡适可而止的传统家风。孙武之后的孙氏族人,其所以没有一个天下闻名的杰出人物,不能说和这样的家族遗风没有关联。正是这种遗风,形成了孙膑谦和恬淡的秉性。他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世,庞涓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孙武的后裔,只是对他的渊博灵慧常常感到惊讶,常常叹息着说:“如此兵家智慧,如何生在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师弟身上?”每次都引得孙膑一阵大笑。孙膑感慨师兄的苦难身世,对师兄处处争先的禀性毫不感到别扭,反而是时时事事谦让,因与自己性格相合,也没有显得丝毫做作,倒是与师兄处得特别融洽。久而久之,便有人说他们师兄弟是“刚柔相济,天作之合”。奇怪的是,老师却从来没有对他们的友情做过评判,最多只是笑笑而已。现下想来,孙膑对老师的先知当真感到了不可思议。

到了魏国,他们遇到了当时正在为没有名将而苦恼的魏惠王的隆重礼遇。由于出乎预料,庞涓是非常的惊喜,非常的奋激,整整对孙膑诉说了一个通宵,全部是如何为魏国打天下的宏大谋划,竟没有问一句孙膑在魏国将如何打算。庞涓的口气神态中透露出一个鲜明的消息——报效魏国,庞涓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魏国的军权是庞涓一个人的。孙膑何等灵慧,自然是觉察到了这种强烈的潜台词。孙膑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师兄,魏国很器重你,我看也用不着到齐国去了。我们还是原来谋划,我回齐国。老家族人还有诸多事等着我也。”庞涓高兴得大笑了一阵:“好!明日到十里长亭,我为师弟饯行。说不定,我等日后还要联军作战也!”孙膑也笑了:“那可未必,倒是两国交兵的时候多一些。”“哎呀,师弟。”庞涓恍然正色问:“果真如此,你如何应对?”孙膑坦然道:“那还用说?各有其国,各为其主,私情不扰国事也。”庞涓长长叹息了一声:“是啊,不能两全也。”卧在榻上不再说话了。

也许是天意,他们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转折。

第二天清晨,当孙膑已经在收拾简单的行囊时,驿馆外马蹄声疾,没想到竟是魏惠王亲自来到。庞涓连忙迎了出去,魏惠王脚步匆匆边走边问:“庞涓,先生何在?可不能教他走。”庞涓一怔:“先生?但不知,大王所问何人?”“何人?孙膑啊!”魏惠王哈哈大笑,“我也是方才知道的,孙膑是孙武的七世孙,名门大才也,你这师弟呀,了不得!”说着已经匆匆进门,向孙膑深深一躬:“魏罃敬贤不周,尚望先生见谅。”孙膑愕然,竟忘记了扶住魏惠王:“魏王?这、这是何意?”魏惠王豁达地笑了:“先生啊,这些探事斥候忒笨,本王也是刚刚知晓的,多有怠慢了。”说着又是深深一躬。孙膑这下连忙扶住道:“魏王,在下正要告辞,不知魏王所说何事?”“先生好诙谐也!”魏惠王大笑,“先生乃孙武后裔,名门出大才,魏罃如何能放先生?敢请先生回宫,魏罃为先生接风!”

孙膑恍然大悟,不禁生出一丝腻烦。他素来不喜欢张扬家世,更不喜欢以祖先名望获得器重,淡淡一笑拱手道:“启禀魏王,孙膑只是孙氏旁支,不敢妄称孙武后裔。更何况才疏学浅,比我庞涓师兄相差多矣!不敢劳魏王大驾,孙膑要回齐国料理家事去了,就此告辞。”

魏惠王很能转圜,拱手笑道:“先生谦恭礼让,更见高才美德。鬼谷子门生,魏罃可是求之不得,哪敢放走?孙膑庞涓,都是本王的嘉宾,先生请。”

庞涓一时尴尬难堪得无地自容。突然,他觉得孙膑欺骗了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显赫家世,却偏偏在自己即将被委以重任时“泄露”家世,使他凭空受到冷落,其心机何其深也。刹那之间,他对贵族子弟的本能憎恶油然而生,满脸涨得通红。但是庞涓死死地咬牙忍住了,他知道,这正是自己的又一个悬崖时刻,必须忍耐。他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借着魏惠王的话头,上前挽起孙膑的手笑道:“师弟,走啊。魏王求贤若渴,师弟如何自居清高,少了礼数?”魏惠王高兴地笑了:“然也然也,庞卿豁达。先生请。”

孙膑只得去了,心里老大不舒坦。

魏惠王大是高兴,席间立即正式册封庞涓为上将军,孙膑为上卿。在魏国,这两个职位的爵次是同等的,只不过上将军是军权,上卿则是综合性的国政大权,几与丞相接近。庞涓立即谢恩受封了。孙膑却坚辞不受,只是答应留在魏国给师兄襄赞一段军务,不敢受职。魏惠王虽然老大不悦,却也不好勉强,只得暂时拜孙膑为客卿。

孙膑记得很清楚,那晚回来,庞涓就早早歇息了,没有与孙膑再说一句话。孙膑却在庭院里徘徊了半宿,直到刁斗打了四更,才去了卧榻躺下。

为了扶助已经被封为上将军的庞涓尽早站稳脚跟,然后自己也可以安心离开,孙膑全力为庞涓赞划军机,有时即或当着魏王,也直言不讳。想起来,阴谋就是在这时候开始滋生的。阴谋开始的细节和过程,在孙膑的记忆中已经不清楚了,可以说,那是被后来的巨大灾难所带来的痛苦淹没了。他睿智明晰的心海里,唯独留下了两片深深的烙印——魏惠王不想让齐国拥有与庞涓相匹敌甚至超过庞涓的兵家大才,这是阴谋的根基;庞涓对他的才华,甚至对他的家世的忌惮,以及对他的“深沉心机”的憎恶,是阴谋的枝叶。没有魏王的默许,庞涓不可能对他这样的名家实施公然的陷害和残酷的膑刑 ;没有庞涓的撺掇权术,魏惠王则不可能视他为“魏国的威胁”。

在被监禁并被残忍地挖掉膝盖骨时,孙膑对陷害阴谋都一无所知。突然降临的灾难,使他的心智完全懵懂了。他的狂乱失态、呼天抢地与语无伦次的辩解,自然地被当做“惊吓失心”——疯了!真是上天佑护啊。否则,陷害必然还将继续,直到他生命消失。从庞涓轻蔑的大笑中,孙膑突然悟到应该继续疯下去。于是,他真的疯了,没有冷暖,没有饥饱,没有廉耻,没有尊严,像猪,像狗,像乞丐,傻呆呆直愣愣地游荡着。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的天赋智慧与无与伦比的悟性神奇地复活了。当他在寒风料峭的冬夜,遥望着深邃苍穹灿烂的星斗时,计谋的孳生伸展,竟像图画一样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一切都是那样清楚,就像他对战场风云的洞察。他的智慧告诉他,面对阴谋迫害,他只有以坚忍的意志和最荒诞的方式求得生存,伺机逃走。

十载寒暑,终于被他等到了一个机会,齐国使臣将他秘密地带出了魏国。

“先生,齐王看望你来了。”

轮椅转了过来,孙膑看见田忌和一个红衣高冠的人站在院中,那肯定就是威名赫赫的齐王了。还没等孙膑行礼,齐威王已经走过来深深一躬:“先生受苦了。”孙膑拱手作礼:“病残之躯,不能全礼,我王恕罪。”齐威王豁达地笑了:“先生不必拘于俗礼。从今日开始,先生不必对任何人作礼。”眼睛一瞄,却看见了旁边的“山川地形”,惊讶笑道:“敢问先生,这是观赏么?”田忌走过来一看,也大为惊讶:“先生何时所制?”孙膑微笑道:“闲来无事,我指点两个使女堆砌的。”

“我王,先生做的是魏国山川地形!”田忌兴奋地指点着。

齐威王仔细一看,恍然大悟:“先生在揣摩战事?”

“习兵之人,陋习也。”孙膑谦逊地笑答。

“先生,魏国已经大举进攻赵国,同时在巨野泽北岸屯兵八万。先生对此有何高见?”齐威王开门见山,谦恭求教。

孙膑淡淡一笑:“噢,终究是开始了。”他丝毫没觉得突兀,侃侃道:“魏国攻赵,是吞并天下第一步。赵成侯新丧,太子刚刚即位,魏国咬住这个时机,显然想一举灭赵。以赵国目下之将才兵力,绝非魏国对手。近日之内,赵国必然要向齐国求救。”

“齐国当如何应对?”

孙膑微微一笑:“敢问齐王之志若何?”

“先生何意?”

“齐王若满足于偏安东海之滨,则赵国可任其自生自灭。齐王若志在天下,则赵国存亡事关重大。”孙膑笑着顿住了。

齐威王拊掌大笑:“东海一隅,窝得人心慌也!”

孙膑点了点头:“齐王须知,赵为大国,可使魏国增加六百余万人口、一千余里国土。赵国一灭,燕国与中山国便失去屏障,魏国可顺势攻灭。那时候,整个大河之北,直到阴山草原与辽东海滨,纵横万里,皆成魏国,其势将难以阻挡。”

“先生之言,洞察深彻。上将军荐举先生为齐军统帅,筹划救赵之战,恳请先生万莫推辞。”突然之间,齐威王说出了来时尚有犹豫的决断。孙膑的短短剖析,已经使他感到了这位兵家名士并未因这场人生灾变而心智衰颓,他的智慧依然在熠熠闪光,而且更有了一种老辣洗练的成熟与深沉。历经劫难而身负大任,这种人绝不会误事。这便是齐威王在瞬息之间的判断。

孙膑依旧是淡淡微笑:“臣致力兵学,自当为祖国尽忠效力。然则,我王需听臣一言。”

“先生请讲。”

“臣肢体残损,提兵战阵之间,不能激励士气,反遭敌无端嘲笑。以臣之见,当以上将军为统帅,臣愿为军师,一力筹划,击败魏军。”

田忌笑道:“我荐举先生,因只有先生才敌得庞涓。先生却反来荐我,岂有此理?”

孙膑大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之谓也。”

齐威王思忖有顷,点头道:“先生之言,出自肺腑,亦较为周全。自即日起,田忌为三军统帅,孙膑为齐国军师,即刻办理兵符印信,进入大战准备。”

“臣等遵命!”田忌孙膑慨然应命。

三日之后的深夜,赵国特使急如星火般赶到临淄,向齐国求救。

齐威王对特使说,出兵事大,需要和臣下们认真商议,请特使在驿馆等候几日。不想三日之内,赵国连派三名特使请求齐国救援。最后的特使还带来新君赵肃侯的亲笔国书,答应魏国退兵之后向齐国割让十座城池。虽则如此,齐威王还是到了第十日才正式回答赵国特使,齐国决定出兵援救赵国,但齐国大军与粮草辎重的调集需要时间,赵国至少要坚守一个月,齐军才能抵达。赵国特使虽然焦急,也只有连连答应,留下一名联络斥候,又急如星火地赶回邯郸报信去了。

围魏救赵之桂陵战役

这时,赵国正陷在惊慌动荡和全力激战之中,邯郸城已经岌岌可危。

在七大战国的初期,全面强大的次序大体是:魏国、楚国、齐国、韩国、赵国、燕国、秦国。赵氏部族在晋国后期,是四大部族(智氏、赵氏、魏氏、韩氏)中最为悍勇善战的一支。四大部族中,唯有赵氏历代为将,执掌晋国兵权,具有久远的军争传统。但是在赵魏韩三族联合消灭了最强大的智氏,进而三家分晋之后,赵国却始终没有涌现出像魏文侯魏武侯那样英明的君主,更没有进行像魏国、楚国、齐国甚至韩国那样的变法,所以被一个一个的变法之国甩在了后边,成为稍强于燕国与秦国的二流战国。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战国中期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前。成侯赵种是赵国前期最有为的君主,曾对燕国和中山国造成巨大压力,几次几乎就要吞灭中山国。但赵种有一个最致命的缺陷,就是性格的激烈褊狭,不善于采纳良谋,不善于与邻国斡旋。最大的失误,就是失去了与韩国合作消灭魏国的那次天赐机会。赵国在他掌权的时期,虽然始终在气势汹汹地南征北讨,国土民众却几乎没有增加。赵种做了二十六年国君,就积劳去世了。太子赵语只有十八九岁,很缺乏历练。这正是国家最忌讳的“主少国疑”的微妙时期——国君年少,举国疑虑。同时,赵国又没有久经风浪的栋梁大臣与著名将领支撑局面,正是最害怕强敌入侵的脆弱时期。

魏国恰恰选择了这个机会,向赵国猛烈进攻。

魏国二十万大军在庞涓率领下分三路北上。第一路右军五万,从渑池北上,渡过少水,从南面逼近邯郸。第二路左军五万,从魏国北部的离石要塞向东开进,攻克晋阳,再从北面压迫邯郸。第三路中军十万,由庞涓亲自统领,从平阳东渡汾水,攻克赵上党要塞,从西边直逼邯郸。半个月内,三路大军势如破竹,连克沿途二十余城,将邯郸北西南三面围定,只留下东面缺口。而邯郸的东面,恰恰是汹涌的漳水。

歇兵数日,庞涓下令攻城。魏国的步兵历来强于骑兵,所谓驰名天下的“魏武卒”,说的正是魏国步兵。攻城作战,步兵是绝对主力,正是魏武卒的用武之地。赵国则因为长期与北方的匈奴、林胡的游牧骑兵作战,自然形成了很有战力的骑兵,步兵则相对较弱。守城防御战,主要依靠的恰恰是步兵。两相比较,魏国以其特长,攻击赵国所短,邯郸城的艰危自是必然的了。庞涓乃兵家名士,早在出山之前就对列国兵力、特长及弱点了如指掌,胜算在胸,不急不躁,让士兵们养足了精神再从容攻杀。魏军将士在举国狂热中已经滋养出傲视天下的激情和勇气,人人热血沸腾,个个狂野躁动,完全不将赵军放在眼里。

当三百多面牛皮大鼓开始沉雷般轰鸣时,魏武卒方阵轰隆隆开动了。

方阵以一百人为一个方队,配备一架大型云梯,形成一个进攻单元。每十个方队组成一个独立方阵。邯郸城西面城墙最长,魏军主力展开了二十个方阵两万武卒,作为第一轮猛攻。纵深地带的四十个方阵也已经排列就绪,准备做第二轮第三轮的连续猛攻。按照庞涓的谋划,三轮猛攻之后,邯郸必破。西北南三面城墙同时猛攻,赵军必然从没有魏军的东门逃走,这是庞涓专门留给赵军的逃亡路径,也是“围师必阙”的古老兵训。庞涓其所以照搬了这条古训,在于他不想四面围定而让赵军做绝望的困兽死斗,城池反而难破。给赵军留下一条退路,实际上是瓦解赵军斗志的妙着。但是,庞涓又绝不能教赵国君臣的残兵真正逃跑,那是后患无穷。他已经在漳水西岸和东岸埋伏了三万精锐骑兵,专门对付漏网之鱼。

庞涓相信,灭赵的整体谋划是严密得当的,赵国一定会被一举吞灭。这是他出山以来真正的灭国大战,也是他庞涓跻身一代名将的成名大战,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庞涓站在与城墙等高又可自由推动的云车司令台上,猛然劈下令旗。

随着大鼓轰鸣,早已经整肃排列在方阵之后的两万名二十石强弩手骤然发动,向邯郸城头的女墙垛口万箭齐发,使城头守军不敢露头。与此同时,魏军方阵在震天战鼓中隆隆推进。瞬息之间,云梯靠上了城墙,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骤然响彻原野。魏军武卒迅猛有序地爬上云梯,杀上城头。这时,寂静无声的邯郸城头,却骤然立起了一道人墙。

一场残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战开始了。

数千里之外的临淄郊野异常平静。连绵军灯伸向远方,融会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偶尔的战马嘶鸣,谁也想不到这片山地里隐藏着十余万大军。在这片军营的中心地带,一杆大纛旗迎风舒展,斗大的一个“田”字隐约可见。大纛旗下的幕府大帐里灯火通明,两个身影清晰地印在幕府墙壁上。

“先生,明日我军直扑邯郸,和庞涓决战,给先生复仇!”田忌慷慨激昂。

孙膑在轮椅上微笑着:“将军以为,齐军战力与魏军如何?”

田忌沉吟:“齐军技击闻名,然与魏武卒相比,稍逊一筹。”

“将军,此战对我军有四不利。”孙膑平静地掰着手指,“齐军战力较弱,为其一;我军长途奔袭,魏军以逸待劳,为其二;我军十五万,魏军二十万,敌众我寡,为其三;直扑邯郸,魏军八万卡在巨野要道,少不了要冲杀损伤,到了邯郸兵力更少,此其四。将军以为然否?”

田忌沉默良久,点头:“先生之意,此仗不能打了?”

孙膑摇摇头:“非也。此战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纵然智取,也得到邯郸打仗。”

“不一定。”孙膑摇头微笑。

“不一定?”田忌哑然失笑,“救赵救赵,不去邯郸,如何救赵?”

“将军,此战纠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谋划,须得出奇制胜。这个‘奇’字,就在于我军不赴邯郸寻战,而直捣魏国大梁。大梁,乃魏国在建新都,军辎重地。魏国绝不允许大梁陷落,必得回兵救援。此谓攻其必救也。此战制胜处,在于我军于魏军回救大梁时,中途伏击,一举击溃,事半功倍也。”孙膑没有笑,也说得很慢,仿佛在将长期的思虑一丝一丝地抽出来。

田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打过多少仗了,可无论如何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如此打?不去战场而去后方!仔细咀嚼一番,竟觉大有奥妙。

大梁离齐国边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骑兵大半日可到,步兵昼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邯郸则有千里之遥,利弊自然一眼可见。再者,齐军开赴赵国的大路只有一条,这正是已经被魏军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齐国通往魏国的道路可是很多,魏国根本无法路路防守,也无从重兵防守。秘密进军大梁,可以说不会有任何麻烦或抵抗……想到这里,田忌不禁恍然大笑:“快哉快哉!先生奇人奇策也!”

田忌久经沙场,一旦豁然贯通,立即按照孙膑的谋划行动起来。

第二日清晨,孙膑出手第一颗棋子——派出两万兵马,由副将訾牛率领,伪装成十万大军,大张旗鼓地从巨野北面的燕齐边境向赵国方向进发,引诱魏国太子申和公子卬的八万人马离开巨野,去“增援”庞涓。巨野魏军一旦入赵,訾牛人马便立即秘密撤回,到桂陵山地埋伏。

日暮时分,孙膑出手第二颗棋子——六万骑兵由田忌亲自率领,向大梁快速进发,天亮赶到城下,立即发动猛烈攻势。七万步兵随后兼程进发,第二天午后赶到,立即加入攻城,给魏国造成大梁行将陷落的强大压力。

由于魏国的强大,数十年来,魏国本土没有过战争。长期的安宁富庶和“大魏无敌于天下”的自信,大梁的三万多守军已经被风华商市将悍勇之气淘洗得干干净净了,整齐威武的甲胄,寒光闪烁的兵器,仅仅只有对庶民国人凛凛生威了。在刀兵连绵的战国时代,竟有如此一支“老爷兵”,倒是确实罕见。当阑珊的夜市灯火还在满城闪亮的时候,城外突然战鼓如雷喊杀连天,齐军恍如天外飞来,突然出现在大梁城下猛攻,大梁城内的惊慌失措可想而知。要不是大梁有天下最宽阔坚固的城墙,有用之不竭的长弓硬弩,大梁城几乎要真正的陷落了。

从黎明到午后的大半天之内,大梁守将向安邑魏惠王派出了六次快马特使求援。

此时,孙膑出手第三颗棋子——主将田忌率领六万精锐骑兵,撤出大梁,秘密回师桂陵山地,与訾牛的两万人马会合设伏,准备伏击庞涓的回救大军。

暮色苍茫之中,齐国的步兵对大梁展开了更加猛烈的攻势。在天下大国的军旅中,齐军以技击之士闻名。也就是说,齐国军卒的单兵技艺非常出色,长矛投掷、剑术搏杀、弓弩箭法、徒手格斗,都堪称一流。实战之中,攻城一方的团体冲锋,往往被防守军士的种种反击所分割,恰恰更需要单兵的勇猛精神和技击能力去突破。齐军步兵得其所长,攻城威力丝毫不亚于魏军对邯郸的攻杀。更由于有意张扬声威,在气势上竟比邯郸之战更为猛烈。

魏惠王大为惊慌,向庞涓接连发出十道紧急王书,下令紧急回救大梁。

此时的太子申和公子卬也愚蠢中计,带领八万大军匆匆赶往邯郸。这两个对打仗一窍不通的“大将”,眼见齐军声势浩大地越过燕国边境去救援赵国,既怕庞涓两面受敌,又怕庞涓已经攻下邯郸独占大功,反复商讨,紧随齐军“追击”,一直进了赵国东部。然则未到漳水,齐军却突然在夜晚消失。两人又是反复计议,认为齐军既然畏惧撤回,再回防巨野也就没有意义了,不如杀到邯郸与庞涓一起灭赵,挣一份大大的军功。于是一声令下,八万大军直扑了邯郸。

此时的邯郸城外,大军已经攻破西门。庞涓没有理会魏惠王的紧急命令,沉着地下令继续猛攻,务必全面攻陷邯郸。但是,当魏惠王的第十道手令到达时,庞涓终于慌乱了,若再抗命不回,如果大梁真的陷落,那可是十个邯郸也补不回来的。

遥望洞开的城门和遍野的烟火尸体,庞涓脸色铁青,痛苦地一拳砸在了大旗杆上。不偏不倚,令旗“扑”地落下,恰恰罩在庞涓头上。庞涓大怒,一把扯下令旗,却将头盔连带扯落,顿时长发散乱,狰狞可怖,左右护卫不由得惊恐地后退。

“三军撤退!回救大梁!”庞涓嘶声怒喝,眼中涌出了无可遏止的泪水。

就在庞涓大军悻悻撤出邯郸,星夜奔赴在回师途中时,器宇轩昂的太子申公子卬也率大军赶到了邯郸城外。两人望着漆黑的旷野和肃杀的邯郸箭楼,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邯郸城内的赵肃侯君臣却吓坏了,以为庞涓回师,连忙计议如何趁着夜色逃出。如果这时太子申和公子卬能够猛攻邯郸,也许赵国从此就消失了。奈何两人没有一个正才,看见夜色中的烟火尸体都瑟瑟发抖,又兼不知道庞涓为何退兵,反倒更害怕赵国军队出城袭击。于是,八万大军尾随着庞涓大军的路标,逃窜一般地南撤回师。历史的机遇,便和这两个金色草包擦肩而过了。

这时候,孙膑已经在桂陵 山道布下了第四颗棋子。

桂陵山地是魏国的边缘地区,西南距大梁二百里左右,东北面一百余里便是齐魏交界的巨野泽,东南数十里便是济水。庞涓大军回师大梁,若从魏国境内的安邑折向大梁,非但要走一个大大的“弓背”,且大军急行驰驱在繁华本土,速度更要减慢许多。而从赵国入齐的巨野大道经桂陵到大梁,非但路程缩短三分之二,且在人烟稀少的边境山塬可兼程急行,速度自然快了许多。所谓兵贵神速,庞涓不回军则已,回军则必须追求快速,否则便会两头功劳全落空。孙膑自然清楚其中奥妙,料定桂陵山地是庞涓大军回救大梁的必经要道。这片山塬林木茂密,山道狭长,十万大军埋伏在纵深三十多里的两边山塬,丝毫不露痕迹。

一路之上,庞涓怒火中烧。齐人无耻之尤,不敢救赵,还偏要在天下做对抗魏国的盟主,分明是趁火打劫,夺取大梁的财富。一场灭国大业,竟被如此鼠窃狗盗的手段破坏,真真将人气煞。如此宵小之辈不彻底吞灭,魏国岂能安宁?庞涓有何脸面做魏国上将军?怒气冲冲的庞涓下令步兵后行,亲自率领八万骑兵,暴风骤雨般从巨野大道向南压来,要将齐国军队堵在大梁城下全部歼灭。

巨野距离大梁只有两三百里地,魏国铁骑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冲到大梁,齐军纵然攻破大梁,也要使它吐出嘴里的肥肉。庞涓作为名将,对桂陵山地本应有一定的警觉。然则,此刻他已经完全被愤怒和骄傲淹没了。再说,这片山地也并不算特别的荒凉偏僻,谷地道路也不算很狭窄,铁骑通过并不算很艰难。兵家常识,只要骑兵能稍微展开,一般就不是最佳的埋伏地点。大约在庞涓的心目中,也没有特别留意过桂陵山地。所以,他在进入桂陵山地前下的唯一命令是散骑队形,快速通过谷地。所谓散骑一,就是骑士不再做五骑列的“成伍”并进,而是根据山间地形相对自由地选择道路前进。这是骑兵通过山谷最快的方法。命令下达,魏军的八万铁骑在三十多里长的山谷中全面撒开,山道、山坡遍布飞驰的骑兵,马蹄如雷,山鸣谷应。

孙膑在庞涓大军进入齐国巨野大道前,撒出了第五颗棋子——围攻大梁的七万步兵快速回师,从南面封堵桂陵山口,截击漏网的魏国骑兵。庞涓率领骑兵前行,本是孙膑预料到的,这时候撤出进攻大梁的兵力,大梁要经过安邑魏惠王再给庞涓通报,已经是来不及了。即或来得及,庞涓也要全速前进,迎面截击消灭齐军,决不会允许齐军逃走,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何等危险。孙膑摸透了庞涓的秉性,大胆回兵,最充分地利用齐国的现有兵力来实现桂陵伏击。

夕阳暮色中,庞涓骑兵深入桂陵山谷。突然,山腰战鼓如同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滚木礌石排山倒海般从陡峭的山坡涌下,铁镞箭尖厉地啸叫着,如急雨般飞来。山谷中奔驰的马队顿时拥挤践踏,人仰马翻者不计其数。在魏军尚未清醒的时候,齐军汹涌的洪水呼啸着呐喊着从两面山坡猛扑而下。在这种狭窄险峻的山谷作战,铁甲骑兵无以奔驰腾挪,被齐国弃马步战的八万大军压在谷底,根本无法伸展。

面对漫山遍野的被动挨杀,庞涓骤然间清醒过来,大吼一声:“全体下马步战,冲出山谷!”

经过两个时辰的激烈拼杀,庞涓大军折损大半,但也终于冲到了桂陵山地的出口。却不想恰恰遇上从大梁回师的齐国步兵,只见遍野火把,刀矛闪亮,箭如骤雨,堪堪封堵在山口。

拼杀到夜半时分,庞涓只带着杀出重围的三四千人狼狈逃到大梁。后面兼程赶来的魏国步兵也被齐军回师截杀,一举击溃。仅仅一个晚上,庞涓率领的二十万大军,损失了十三万之多。最可惜的是,所向无敌的魏国铁骑几乎全军覆没,骄傲的魏国武卒——天下唯一一支重甲步兵也溃不成军了。

孙膑的围魏救赵,像暗夜中一道强烈的闪电,照亮了被雾霭掩盖的战争空间。人们猛然醒悟,原来战争空间如此广阔,竟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运动中将战场无限拓宽。在骑兵步兵代替老式战车的历史转换关头,孙膑的围魏救赵,使步骑野战真正走进了战争新天地。战争的动态形式,兵家的诡道本质,被真正的运动战淋漓尽致地挥洒了出来。从此,智慧与计谋在战争中大放异彩,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成为战争长河的奇观。

孟子论剑示射 长歌一抒飘蓬之志

桂陵之战,齐军大胜,孟子黯然失色了。

且不说朝野间颂扬的都是孙膑田忌,最令孟子难堪的是,齐国许多重臣元老竟然都借此对孟子生出莫名其妙的非议,仿佛孟子曾经反对过这场大战一般。这些人中以丞相驺忌为甚,公然对齐威王说,孟子是迂腐过时的老古董,齐国最需要孙膑这样的兵家大才。就连稷下学宫的名士邹衍、慎到、淳于髡、田骈一班人,也说了许多贬损孟子的话。相比之下,倒是那个少正卯一般“偏激险恶”的尸佼公然赞颂孟子,上书齐威王,主张齐国应当竭力留住“博大渊深坦直求真”的孟子,“不用其为政之道,而用其治学之法,为齐国树起文明的大纛”。一日三传,流言纷纷,孟子感慨万端。孟子很清楚,驺忌这样的权臣反对他,是怕他受到齐威王重用。驺忌等也很清楚,对孟子这样名满天下的大师,要么不用,要么重用,绝不会打发他一个中大夫之类的闲职了事。孟子一旦重用,纵然不免去驺忌的丞相官职,也会分掌丞相的一大半权力。对于驺忌这种琴师出身的士子,一旦失去丞相官职,就等于从贵族阶层永远退出,甚至还有杀身之祸。孟子觉得,这种将一生根基立在一顶高冠上的所谓名士,其实很可怜,也很渺小,和他们共事一堂,很是龌龊。稷下学宫的邹衍非议他,是怕他做了学宫令而夺去自己“天下学帅”的地位。其他诸子跟着反对,则是畏惧孟子的学问辩才淹没了他们在稷下学宫的光彩。纵然是坦荡磊落的尸佼,也不认为他能治国理民,而只能治学。如此一片蜚声,显然是伸展无望的征候了。孟子对齐国的一片热诚,也渐渐冷了下来。虽说齐威王对这些议论还没有任何表示,然孟子已经看到齐国不是久留之地了。

这天晚上,孟子写了一札坦率而又委婉的辞齐书,准备次日呈给齐威王。

清晨,万章匆匆走进,兴奋道:“禀报夫子,齐王已经到了大门之外!”

“噢?何人同行?”

“齐王单车,无人同行。”

孟子怦然心动:“打开中门,迎候齐王。”

当孟子迎出大门的时候,齐威王已经下车向门口走来。孟子深深一躬,齐威王拱手笑道:“久未拜望夫子,心中甚是不安,今日特来讨教。”孟子笑道:“孟轲何德何能,敢劳齐王造访?请。”说着并行陪着齐威王来到正厅。孟子的弟子们都很兴奋,肃然在庭院站成两排,聆听老师与齐王的对话。公孙丑恭敬上茶,侍立一旁。万章则在木屏风后准备录写夫子言论。

“夫子啊,我军虽大胜魏国,救了赵国,然本王却遇到了难题。赵国对齐国竟很淡漠,不结盟,不称臣。燕国呢,一反常态,敌视齐国,挑衅边境。楚国原先极力求我结盟伐秦,目下却突然背盟,倒向了战败的魏国。敢请夫子教我,此三国何以如此?齐国当如何应对?”齐威王很困惑,也很认真。

孟子微微一笑:“邦交诡道,小伎也,孟轲一无所知。”

“诡道小伎?依夫子看来,何为正道大计?”齐威王惊讶了。

“正道者,邦国礼法也。大计者,庶民安乐也。”

“然则,夫子不操小伎,何以治国安邦?”齐威王语气中显然有些惋惜。

孟子异常平淡:“大道不举,诡道何益?徒谋诡道小伎,非立国图王之道也。”

齐威王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时无话。孟子从大袖中拿出一卷竹简双手捧上:“齐王,这是孟轲的辞齐书。多谢齐王对孟轲的优厚相待。”

“如何?夫子要离开齐国?却是为何?”

“孟轲家有老母。待得侍奉老母入土,孟轲也许可再来齐国。”

齐威王默然良久:“夫子至孝,何能强留?”深重地叹息一声,似不胜惋惜。

孟子不再多说,向来谈笑挥洒的齐威王似乎也无话可说。孟子恭敬庄重地将齐威王送到大门外,齐威王慨然拱手道:“夫子,三日后,本王为你长亭饯行。”

那日晚上,弟子们都有些落寞之感,齐国和稷下学宫刚刚激起了他们心中的豪情大志,却突然要走,一时不禁迷惘失落,围在孟子周围默默相向。

“尔等郁郁无言,莫非怨为师离开齐国?”孟子微笑。

公孙丑拱手道:“弟子以为,夫子当敬重齐王爱贤之心,仓促离去,似有唐突。”

孟子依然是淡淡的微笑:“游历于诸侯则藐之,莫将其巍巍然置于心目也。我儒家秉承大道,当此颓废之世,当为王者师,不可为王者器。为王者器,必行诡道小伎,其身必为刍狗。为王者师,必行正道大计,其身不朽。方今齐国,刍狗横行,大道湮灭,岂可蝇营狗苟,与之比肩争冠?”

满厅寂然,一股肃穆悲壮的殉道之气在弟子们心中油然生出。

三日后,齐威王率领群臣诸子,在临淄城外的郊亭为孟子隆重饯行。气氛似乎比迎接孟子时还要热烈。孟子在郊亭外下车后,立即被大臣和稷下学宫的诸子们围了起来,关切的问候,热烈的挽留,殷勤的抚慰,衷心的颂扬,熙熙攘攘地围着孟子缠绕飞扬。孟子依旧是一副永远不变的沉静微笑,拱手环视,将所有的热烈都照拂了一遍。

“百官诸子入席——”司礼大臣一声高宣,结束了熙熙攘攘的赞颂和关照。

齐威王在祥和的乐声中拉起孟子的手,并肩走进大石亭,其余百官诸子都在亭外一圈帐篷下的长案前落座。乐声终止,齐威王高声道:“孟夫子至孝大贤,乃天下楷模。今日为孟夫子饯行,来日愿孟夫子早日回齐!”

“愿孟夫子早日回齐!”一片呼应,特别的热烈。

孟子在齐威王身边拱手笑道:“多谢齐王君臣盛情,孟轲永志不忘。”

齐威王举爵:“来,为孟夫子高堂康健,干!”

孟子抱爵环拱,一饮而尽,表示了向齐王君臣的深深谢意。

刚刚入座,上将军田忌从紧挨石亭的帐篷下站起,拱手道:“夫子今日要走,田忌有一事不能自解,尚请夫子赐教。”

孟子笑答:“不敢言教,但尽所能。”

田忌恭谨道:“楚国献来一剑,百官诸子无人能识。素闻儒家辨物诘古,博大渊深,当初孔夫子曾为列国解过不知几多疑难之物,是以敢请夫子辨识此剑,为天下解惑。”

齐威王拱手道:“多劳夫子了。”

“敢请一观楚剑。”孟子没有推辞。

田忌一招手,内侍用大盘托着一支古剑呈到孟子面前。盘中古剑约有二尺许长,青铜剑鞘上古纹斑驳,有金石古器的神韵。孟子拿过古剑,左手一掂,右手一按剑扣,但闻一阵清越振音隐隐而起,青光乍闪,古剑滑出剑鞘一尺许。随着剑身完全抽出剑鞘,一道清冷的光芒在亭中闪烁不定。亭外遥观,恍若一面铜镜的反光。群臣诸子不由得一阵惊叹。孟子端详剑锋有许,又以手指轻弹剑身,青扬的金声嗡嗡绕梁。孟子又用一方白丝巾细细地拭抹了一遍剑身,若有所思地将古剑放回大盘。全场不禁屏息。

“此剑乃鱼肠剑,确系古剑神品。”孟子肯定地回答。

齐威王:“烦请夫子详加拆解。”

孟子从容道:“要说剑器,须说源流。铸剑术源于黄帝时之蚩尤部族。蚩尤以天赐铜料铸剑三千,曾屡败黄帝大军。相传蚩尤部族所铸最有名的剑,是弯月形的‘蚩尤天月剑’,惜乎此剑湮灭后世,渺渺难寻。三千多年后,吴越大山中有神工巧匠欧冶子,善以铁料辅以铜、金铸剑,遂使铸剑术成为一门极深的学问。春秋时又有吴国神工干将、楚国神工风胡子,两门派比肩而立,铸剑术此时达于登峰造极。此三人先后为天下铸成十口名剑,每一口均是稀世珍宝,兵中神品。”

田忌惊讶了:“田忌愧为大将,只知二三,敢问十剑之名?”

“何谓十剑?一曰干将,二曰莫邪,三曰龙渊,四曰太阿,五曰工布,六曰湛卢,七曰纯钧,八曰胜邪,九曰鱼肠,十曰巨阙。其中后五剑分为大三、小二,称大刑三、小刑二。即湛卢、纯钧、胜邪,均为长剑。鱼肠、巨阙,则为短剑。前五剑为雌雄、三名神剑。干将、莫邪为雌雄剑。太阿、龙渊、工布为三名剑。此谓十剑之名。”孟子说得有些神往。

“十剑落于何处?夫子可知?”齐威王大感兴趣。

“十剑出,天下为之争城夺地,到手则秘不示人,是以十剑下落均难确定。越国曾有著名相剑师薛烛,为酷爱剑器的越王勾践相过五口名剑,即大刑三、小刑二。可知五剑曾一时落于越国。干将莫邪百余年来未闻出世。其余各剑,也是偶有所闻,倏忽不知其所。”

“楚国特使私下说,这口剑是干将。”田忌脱口而出。

“非也。”孟子摇摇头笑道,“此剑断非干将,有三不是。其一,剑形不是。干将为雄剑,英挺雄长,当有三尺左右。此剑短而稍宽,不足二尺,乃小刑之象。其二,剑锋不是。干将莫邪者,乃夫妇合炼而得名之雌雄剑。妻子莫邪投身入炉,而使铁汁大出。剑成后,雄剑剑锋有纹络斑痕,那是雌剑血泪洒于雄剑所致。眼前古剑虽有纹络,然却在剑身,不在剑锋,且通体有纹,故非干将也。其三,剑音不是。剑为百兵之神。举凡名剑,皆有灵性神韵,遇大奸大恶,则鸣于鞘中;剑鸣通于琴鸣,一旦出鞘,则先声夺人。干将莫邪之振音,不同于任何名剑;匣中警示之鸣,宛如寒风过林,悲鸣低啸;剑身出鞘,则锵锵然若萧萧马鸣;若指弹剑身,则其振音低沉悠长,宛若长夜悲凄。而眼前古剑,则振音清越,余音明朗绕梁,与干将大异。”

“夫子认定此剑为鱼肠,可有来历?”邹衍忍不住高声问。

孟子再度抽出古剑:“此剑,形制短小,为其一。振音清越,为其二。但根本之点,尚在剑身纹络。名剑除干将莫邪有血泪斑外,其余八剑均有不同纹络,且皆在剑身。龙渊纹络如高山临渊,太阿纹络如流水微澜,工布纹络则如大河巨浪。诸公请看,眼前古剑之纹络屈襞蟠曲,酷似鱼肠,此剑鱼肠之名,正根据纹络之形而来。是以,孟轲断定此剑为鱼肠古剑。春秋时专诸刺僚,所用之剑即此剑。专诸藏之蒸鱼腹中,鱼上酒案,此剑破腹而立,使专诸飞剑杀吴王僚,推出了吴王阖闾,成就一段功业矣。”

年轻的尸佼霍然起身,高声道:“天下皆说儒家只通礼乐,怎知孟夫子对剑道如此精深?佩服之至!”

众臣齐声附和:“孟夫子博大渊深,佩服之至!”

孟子对这个年轻的尸佼本来反感,加之众人对他附和,心中颇觉腻烦,不由得高声道:“儒家教人,文武并进,六艺皆精,何来只通礼乐之事?”

石亭外的孙膑遥遥拱手作礼:“曾闻孟夫子射技超人,敢请夫子一展风采。”

众人知道孙膑久在魏国,而孟子也在魏国多年,孙膑的话断无差错,不由得齐声附和:“愿睹夫子射技!”

齐威王却是大有疑虑,孟夫子虽为大师,毕竟一介书生,如何能精通箭术?他猛然警觉,是否有人要给孟子难堪?心念一闪,他对孟子笑道:“夫子高才,何在乎鼓勇小技,莫与彼等当真便了。”

孟子本当婉辞,不想听到齐威王的“小技”二字,却猛然想起自己对齐威王讲的“小伎”一词。当世之人,无不对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技能推崇备至,独孟子公然称实用学问为“小伎”,致使天下以为儒家对实用技能与学问一窍不通,常常报以轻蔑的嘲笑,常常也在一些场合公开诋毁儒家。方才孟子已经觉察到,辨认鱼肠剑给齐国君臣带来了震动,此刻他猛然想到,应当真实显示儒家的全貌,改变天下对儒家的偏见。心念及此,孟子霍然起身道:“齐王并诸位大人,孟轲今日献丑了。”宽大的布袍一撩,走出亭外,场中顿时一片欢呼。

郊亭外本是专停车马的空场,田忌立即指挥兵士将车马转移,让出一条宽阔的箭道,竖起一座高大的箭靶。齐国群臣诸子一齐兴奋得夹道而立,护卫军兵也站在高处观看,整个箭道被密匝匝包围了起来。齐威王则站在亭外高出人群许多的王车上,饶有兴致而又不无担心地观看这场文人弯弓。

孟子来到人群夹道之中,向前一瞄,笑道:“上将军,如此能叫射技么?换最小箭靶,摆至一百八十步。”

全场惊讶得鸦雀无声。谁都知道,给孟子摆的箭靶是射箭初学者用的大靶,比真人还要高大,而且只摆了六十多步远。尽管如此,能射中三箭,对于孟子这样的学问泰斗,就已经是非常的罕见了。稷下学宫研修实用学问的诸子,又有几个能射箭、击剑、驾车?所以一闻孟子要求最小靶,而且要一百八十步,所有人都不禁惊讶失色。要知道,最小靶、一百八十步,那是军中神射都极少使用的,寻常被称为神射者也不过“百步穿杨”。一百八十步,意味着射手必须具有开二十石强弓的力量,必须有久经训练的极好的目力,这样的射手,在几十万大军中也是寥寥无几的。齐军长于技击,对神射箭术极为推崇,自然是人人知道其中难度,一时间难以相信,却又不敢言声,全场静得空山幽谷一般。

田忌稍有沉吟,断然命令:“延长箭道!换神靶!”命令一下,官兵人群自动地哗然后撤,箭道骤然开阔,远处的小小箭靶,如猎场上的一只兔子般隐隐约约。

一名军吏捧上一张长弓、三支铁箭。孟子掂了掂,笑道:“请用王弓兵矢。”

军吏困惑:“此乃军中最好弓箭,小吏未尝闻王弓兵矢。”

孟子大为叹息:“齐为大国,兵械却如此贫乏,何以强兵哉!弓有八种,箭有十二类。王弓力强,远射战车与皮革。兵矢以精铁为镞,长羽为尾,远程射杀才不致飘飞。如此利器,岂能无备?”孟子本是不世而出的教育大师,凡事皆能说得透彻简明且诲人不倦。此时一番评点,军中将士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咋舌,对孟子肃然起敬。

齐威王高声道:“夫子,请用本王弓箭。”说着摘下王车上的长弓与箭壶。

田忌上前接过,恭敬捧给孟子。孟子向齐威王遥遥拱手作谢,接过弓箭一掂道:“此弓乃唐弓,此箭乃杀矢。唐弓力道厚重,宜于射深。杀矢杆重镞锐,远射稳健,亦算良弓名矢了。上将军,战阵攻杀,仅王者有利器,可是无用也。”

田忌深深一躬:“谨遵教诲。齐军当重新改制军器,配置全军。”

孟子不再多说,脱去宽大布袍,露出紧身白布衫裤,两鬓白发衬出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孔,现出一种知天命之年饱经风霜忧患的威武稳健。他背起箭壶,执弓试拉,似乎觉得弓箭尚算差强人意,便搭上长箭,缓缓开弓。强劲的唐弓倏忽间满月般张开,孟子双腿前蹬后弓,纹丝不动地引弓伫立,瞄一眼已经很少见他射箭的弟子,殷殷叮嘱:“射艺之本,在于力神合一,常引而不发,直练至视靶中鹄心其大如盘、其近在鼻,方可引弓满射。”

话音刚落,嗖、嗖、嗖,三箭连发。长箭带着尖厉的啸声,飞向隐隐约约的兔子般的小小箭靶,穿透了靶心。最后一箭穿过靶心时,隐约可见的小木靶轰然倒地,激打起一阵尘土。

全场惊愕有顷,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喝彩声与欢呼声。齐国军兵欢呼雀跃,齐声大喊:“请孟夫子为齐军教习!”

孟子穿好长袍,神定气闲地向官员军兵微笑拱手。齐威王已经兴奋地下了车,向孟子一躬到地:“夫子艺业惊人,何其深藏不露也?夫子请进亭入座,田因齐有话。”

孟子进入石亭落座,朝臣诸子也都复归原位,凝神聚目于齐王。

齐威王郑重拱手道:“夫子深藏艺业之学,田因齐深为感慨。今郑重相求,若夫子放弃仁政礼治之道,即在我齐国任丞相之职,统摄国政,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田忌慨然道:“孟夫子为齐国丞相,正当其所。”田忌立即响应。

驺忌立即道:“我王以孟夫子为相,上顺天心,下应民意。”

倒是稷下学宫的诸子们大为惶恐,轰轰嗡嗡地各抒己见议论起来。

孟子喟然一叹:“孟轲之不能放弃仁政礼治,正若齐王之不能放弃王霸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孟轲宁不任丞相,亦当固守孔夫子为政大道。”

尸佼站起高声道:“夫子之道,崇高美好,然却远离当今时世,实则以良善之心倒行逆施。若以此道为政,殃及万民。尸佼愿夫子久远治学,莫为卿相!”

慎到也拱手高声道:“夫子若能像我法家卫鞅那般,使弱国强大,儒家方有再生之根基。空言复辟井田,犹如水上浮萍,何以为政治国?”

孟子露出了一种悲天悯人的微笑:“秦国变法,实乃苛政之变。苛政猛于虎,必不长久矣!我儒家追求大同之境,为万世立极,虽明知不可而为之,无怨无悔。为给人世保存一缕良知,儒家子弟宁杀身以成仁,舍生以取义,绝无苟且。”说罢缓缓起立,走出石亭,来到筵席帐篷中间的大红地毡上,从田忌手中拿过一口长剑。众人不禁大为惊愕。

“齐王并诸位大人,请听孟轲一曲,以为分别大礼。”说罢,孟子踏步舞剑,大袖飘飘,剑光摇摇,俄而长歌,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悲壮幻灭:

礼崩乐坏兮 瓦釜雷鸣

高岸为谷兮 深谷为陵

痛我生民兮 遍地哀鸿

念我大同兮 恍若大梦

天命何归兮 四海飘蓬

弟子们人人肃穆,低沉苍凉地和唱着:“天命何归兮,四海飘蓬……”

歌声反复,化成天地间悠远的回声。在那个风雷激荡铁血竞争的时代,儒家以深刻的智慧、高远的理想与不合时宜的复古主张,被天下大势逼上了祭坛,做了牺牲。两百多年后,儒家又以特有的礼教功能被推上“独尊”的学霸地位,扼杀了一切具有蓬勃生机的主流学派,最终,自己也在悠悠岁月中僵化窒息了。

申不害变法夭折 马陵道庞涓被杀

路过魏国,孟子想到安邑见见魏惠王。在孟子看来,魏罃这个国君毕竟还算是有敬贤之心的,当初不用自己,也是自己的复古仁政主张天下皆知,无论哪个国家都不敢用,又何况魏国?辞了齐国,孟子把一切都想透了。儒家与战国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在此等情势下,各大战国还对他孟子待以“王师”之礼,也算难能可贵了。所以,孟子对以往在列国所受的种种礼遇下的冷漠,自觉宽容了许多。路过魏国,不期生出了见见魏罃的念头,播撒一些学问的种子,毕竟不是坏事也。

谁知派出公孙丑一探听,魏国竟是去不得了。公孙丑的说法是:“魏国大动,举国躁急,危邦不可居也。”孟子站在轺车伞盖下遥望安邑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魏罃啊,何须自取其辱?”

“老师,魏国不要复仇,不宜再动了么?”万章显然感到很困惑。

孟子淡淡一笑:“走。三个月内,你等便会明白。”

的确,桂陵之战不但没有使魏国清醒,反而激起了一股同仇敌忾的血气。从魏惠王、太子申、丞相公子卬、上将军庞涓,到军中将士与安邑大梁的国人,无不痛骂齐人鼠窃狗偷、孙膑“废人”阴险狠毒。总之是惊人的一致——魏国不小心遭了一次暗算,齐国其实差得很远。精明开朗的魏人觉得,魏国没有错,灭赵是应当的,回兵援救大梁更是应当的,坏就坏在孙膑阴毒,竟然卡在半道上偷袭!朝野上下对太子与丞相更是一片颂扬,他们率兵“追击”齐军到邯郸,又及时回师,何等英明,否则又被孙膑偷偷摸摸包了进去,损失更大。骤然之间,太子申和公子卬自然而然地成了保存魏军“主力”的名将,齐军所消灭的只是魏军的“偏师”而已。

魏国朝野如此这般地总结了桂陵兵败,汹涌迸发出强烈的复仇呼声。

复仇的方略是太子申、公子卬两位“名将”提出来的,归结为“灭韩震齐”四个字。理由是:上次赵国距离太远,孙膑钻了空子;这次魏国全力攻灭距离最近的韩国,孙膑绝没有可能再钻空子;因为,魏国大梁和韩国都城新郑相距仅仅一百多里,且全部是平原地带,风驰电掣的骑兵半个时辰就可赶到;齐国胆敢再攻大梁,正可一举歼灭,收一箭双雕之功效;若齐国不敢来救,魏国灭韩后立即向齐国宣战,一举灭之。

“灭韩震齐之要旨,在于诱齐发兵!”太子申振振有词。

“齐国若故伎重演,则正中我下怀!”公子卬兴奋补充。

对两位后起“名将”的周详谋划,大臣们异口同声,赞颂备至。魏惠王更是大为快慰,太子申有如此长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顿时觉得对庞涓的依赖减轻了许多。他大手一挥道:“太子、丞相良谋若此,本王深感快慰。本次灭韩大战,以太子申为主将,丞相与上将军辅之,报我大仇,兴我大业!”魏惠王甚至没有征询庞涓的看法,而庞涓也始终一言未发。

庞涓清楚极了,也痛苦极了,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桂陵战败,他最恨孙膑,却又对孙膑的战法有一丝莫测高深的隐忧。他对这位同门师弟的智慧从来就没有低估过,否则,当初绝不会想到除掉孙膑。火急回师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齐军的实际统帅是孙膑,否则他可能会谨慎一些。战败之后,知道了这是孙膑的运筹谋略,从心底讲,庞涓已经不再认为这是齐军误打误撞捡来的运气,而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极为高明的战役。即或在事后想对策,他还是必须回师救援,难道还能真的丢了大梁?而回师救援,还是必须走桂陵山地,还是必然钻入伏击圈。事后都想不出脱困对策,能说孙膑不是精心运筹?尽管如此,他却只能跟着魏国上下人等大骂齐国卑劣,而不能真正讲出自己的想法,否则,等于宣告自己根本不是孙膑的对手。为了上将军权力不会被剥夺,他必须迎合那些平素极为蔑视的酒囊饭袋,且不能揭破太子申与公子卬的谎言。而只要他庞涓这个货真价实的名将不提出异议,魏国庙堂这种惊人的一致就会包容每个人。如果说,这些带给庞涓的还仅仅是痛心和压抑,那么魏王任命太子申为伐韩主将,则使庞涓感到了莫大屈辱。太子申比公子卬还要酒囊饭袋,还要志大才疏。这样一个“统帅”,再加上一个善于逢迎的油滑的公子卬,自己这个上将军岂不是成了一个只能领命作战的前敌先锋?战胜了,主要功劳肯定与自己无缘,战败了,罪责则无疑将由自己一人承担。

这种尴尬,庞涓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没有争到丞相,他已经很是窝火了,而今连上将军也弄成了名不副实,两个酒囊饭袋顶着“名将”的光环架在他头上,这仗能打好么?军权贵专,号令贵一,所以才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典训。这是人人皆知的常理。庞涓身为名将,平日更是厌烦庸君权臣对军旅兵事的干预。而今,最厌烦的事恰恰在最要命的时候无端落在自己头上,且还不能反对,当真令庞涓吃了苍蝇一般。

难消胸中块垒,庞涓回到府中病倒了。

安邑没有秘密。就在魏国确定灭韩大计的同时,消息已经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了。朝野振奋,魏国上下又一次激昂起来了。韩国商人大为惊慌,立即快马飞报新郑。

韩国丞相申不害接到急报,冷冷一笑,立即进宫。

从第二日起,新郑开始了大规模的防御准备。大捆大捆的箭矢、长矛、刀剑,无数的滚木礌石,专门用来焚烧云梯的牛油火把以及大筐的干粮干肉,被运上四面城墙囤积起来。新郑本来是春秋时期郑国的都城,城池不大,却有两个极为突出的特点:一是城墙宽阔高峻,且全部用石条和特制大青砖砌成,女墙箭楼更是全部用石料筑成;二是城外有一条宽约三丈的护城河,水源引自城外流过的洧水,滚滚滔滔,与寻常护城沟河的小水细流相比,的确是难以逾越。从春秋时起,新郑就享有“深沟高垒,金城汤池”的威名,除了围困,从来没有被真正攻克过。韩国迁都于新郑,看中的也正是新郑雄踞沃野而又易守难攻的长处。而今韩国已经变法十六年,国力军力皆大有增长,攻灭别国虽力不能及,然要固守自保,显然游刃有余。这正是申不害的信心所在。

变法期间,申不害强行取缔了旧贵族的私家武装,纳入国府统辖,将全国军马整编训练为八万新军,四万分布在周边要塞,三万驻扎在新郑城外,一万驻扎在新郑城内。申不害自认“法家为主,杂学深广”,对兵事颇为通达。韩国新军的整编训练,申不害始终是事必躬亲,严格督导,将一支新军确实训练得有了“劲韩”气象。恰逢韩国没有带兵名将,韩昭侯对申不害又信任有加,申不害便自领上将军,权兼将相,统摄国政。申不害认为,韩国的变法已经完成,剩下来的就是吞灭几个小诸侯,开拓国土增强实力,然后相机与大国抗衡。目下韩国毕竟太小,又夹在几个大国之中,没有纵深可供回旋。这一点,韩国甚至不如秦国。秦国有广阔的陇西纵深,丢了关中也不至于亡国。韩国则不同,新郑一失,敌军铁骑一夜之间便可踏遍腹地,逃无可逃,只有亡国灭族。基于这种判断,申不害对韩昭侯提出了“吞并周陈,开疆拓土,十年大国称王”的方略。韩昭侯大是欣然,下令申不害全权筹划总领。

申不害成算在胸:两年灭周,吞并周室的三川地区;一年灭陈,吞并淮水北岸的山原要塞;而后几年,再相机从齐楚两大国的夹缝里抢得宋、薛、邹、鲁任何一两个小国,韩国就成了地广三千里的大战国,一展雄图当非难事。

就在申不害雄心勃勃地将要开始动手时,魏国却要来灭韩。

申不害大是愤然,对韩昭侯慷慨陈策:“魏国强大,韩国不得不先行放弃灭周灭陈大计,联合齐赵两国,全力抵御魏国。战胜之后,韩国挟战胜之威西进灭周,南下灭陈,则更为顺利。由此观之,魏国攻韩,未尝不是好事。此中关键,在于韩国要顶住魏国攻势。只要新郑不陷落,韩国的霸业大计,就功成泰半!”

韩昭侯频频点头,当场赐申不害名贵甲胄与绣金斗篷一领。

申不害向齐国赵国派出紧急特使,请求与两国结成盟约,共同对付魏国。赵国已经从邯郸大战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国力有所恢复,赵肃侯立即答应结盟,届时从魏国背后袭击。齐国则表示盟约暂不缔结,但一定不会坐视韩国民众的兵灾。两路特使回报,申不害顿时安心。这个结果是他早预料到的,赵国和魏国有了仇恨,自然是一拍即合。齐国已经成为隐隐然与魏国争霸的超强战国,极希望魏国消耗国力;其所以不愿过早地与韩国结盟,是怕魏国知难而退,这场大仗反而打不起来了。

韩国寻求的最佳结果是,三国盟约达成,迫使魏国不敢攻韩,韩国便可以继续灭周灭陈大计。齐国却恰恰相反,是希望大战发生,方能趁机再度打败魏国,所以不能与韩国达成盟约。赵国力量大大削弱,不能单独对魏国作战,自然对加入“反魏联盟”极为热衷。申不害对这种邦交诈道深知就里,岂能一厢情愿地自顾做梦?但无论如何,齐国会救援韩国,此乃铁定。因为这不是韩国利益,而是齐国必然要寻找机会压倒魏国所决定的必然路径。

申不害立即向韩国臣民公布了“与齐赵结盟抗魏”的大好消息。韩国人心里有了底,抵抗魏国的斗志倍加高昂,新郑城弥漫出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息。

魏惠王虽然气昂昂地宣布了太子申为灭韩统帅,但心中总觉发虚。公子卬何等机警,见魏惠王沉吟不语,自然是心有灵犀,一脸肃然地提出:“太子身系国家安危,不宜前敌涉险。臣以为,灭韩大战仍当以庞涓为主将,臣辅之,太子为统帅,总监诸军为上策。”魏惠王欣然赞同,明下王书改变部署:“灭韩战事由上将军庞涓统领,太子申统帅,总监诸军。”

王书下到上将军府,这才使庞涓有了一个台阶。虽说这“统帅总监军”的名头闻所未闻,“统领”的职分也颇为含糊,实在是兵家大忌。然则事已至此,魏惠王在热昏的朝野共识下,明摆着教他做实际主将,让太子这个“名将”做只立功不受过的统帅。有何办法?除了归山,庞涓只有接受。想了两天,庞涓还是带病出征,挑起了这副重担。

一旦回到中军幕府,庞涓立即精神大振,将诸般龌龊丢在了脑后。经过一个月夜以继日的准备,庞涓终于发出号令,魏国主力大军秘密向韩国进发。

公元前342年初夏,魏国终于发动了灭韩大战。

庞涓对各国地形要塞及军力部署,历来非常清楚,哪国稍有变更,他便在那幅秘密地图上做出记号。对于韩国这般土地狭小的国家,他更是了如指掌。庞涓的进兵方略是:

第一步,派出一万精锐步卒秘密堵截洧水上游,使新郑的护城河变成一条干沟。

第二步,派出五万骑兵,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衔枚疾进,突然插进新郑城外的三万韩军与新郑之间,发动猛攻,将三万城外韩军一举击溃。

第三步,派出六万重甲武卒扼守新郑城外的三条要道,狙击有可能从韩国周边要塞赶来救援的四万步骑大军。

最后一步,自己亲自统率十万主力大军从东北两面泰山压顶般猛攻新郑。

为了避免混乱,庞涓没有教太子申与公子卬独当任何一面,而只请他们以三军统帅与副统帅的尊贵身份,高车驷马地随同中军前进。这样做,其实正中公子卬下怀。太子申还有些不满,被公子卬一番附耳低语,说得大展眉头,不再要求独当大任了。

三天之内,庞涓的外围作战全部顺利完成,做好了对新郑的攻城准备。

申不害有些慌乱了。他没有想到洧水断流,更没有想到城外驻军被一举击溃。更要命的是,周边要塞驻军的来援要道,竟也被全部卡死了。突然之间,新郑变成了一片孤岛,城内的一万多军士成了唯一的支柱。明摆的大势,如果齐国赵国没有主力大军前来救援,新郑就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

“庞涓竖子,当真狠毒!”申不害站在新郑城头,遥望原野上连绵不断的红色军营,就像秋日里火红的枫林,不禁佩服庞涓的用兵狠辣,竟觉得颇合自己胃口。

本来,任何一座都城里都不可能驻扎主力大军。所谓城防,更主要的是城外要塞与城外驻军。城内驻军只能对付小型攻击,更主要的功能是防止内部动乱。城外大军与城内驻军相互策应,才是全面防守。从这一兵家典则出发,申不害在城外驻扎三万大军,是兵家正道,是真正的城防力量。但申不害万万没有想到,魏军的精锐铁骑在平原上战力太强,韩军竟在一夜之间被分割击溃。如此一来,形势大变,新郑城西南两面的洧水,如今既阻挡了突围之路,也阻挡了援救之路。东北两面的三条大道也全部被堵死,且还有十万魏国大军的猛攻,纵能冲出重围,显然也是自投罗网。

为今之计,只有依赖新郑的城墙和城内充足的粮草,做拼死一战了。

庞涓自然不会给申不害留下喘息机会,大军一到,立即猛烈攻城。

第一波攻势,是在五万强弓硬弩的掩护下,五万步卒全力冲到城下,填平护城泥沟。护城河虽然断水,但仍然是两丈多深三丈多宽的泥泞大沟,云梯无法推进,是全面攻城的最大障碍。在雷鸣般的战鼓中,魏武卒的强弓远射发挥出强大威力,密如骤雨的羽箭封锁了女墙的每个垛口,韩军根本无法抬头,只有偶然推下的几根滚木轰隆隆砸下,反倒滚入护城河替魏军填了沟。魏军五万步卒分为三个梯队,人手一张大铁铲,猛扑沟边铲土填沟。半个时辰轮换一次,不消几个时辰,大沟便被填成了平地。

此时日近暮色,庞涓下令休整一个时辰,扎好营寨半餐饭食。天黑时,魏军展开第二波夜间猛攻。但见火把之下,庞涓手执长剑,顶盔贯甲,站在距城墙不到一箭之地的一架云车上,亲自指挥攻城作战。太子申与公子卬两位统帅,则站在远离城墙三箭之遥的云车上观看战况,津津评点,犹如市井看社火一般。

夜幕下的广阔平原上人喊马嘶,火把连天,鼓声杀声震天动地。新郑城头也是灯火连绵,韩军盔明甲亮,人人奋勇做殊死搏斗。申不害命令运来大批猪牛油脂,分装于陶罐,齐齐地摆在女墙之下。火把下魏军攻到,韩军立即将油脂陶罐狠狠砸向云梯。在陶罐油脂炸开,溅满云梯和魏军步卒的刹那之间,能够持久燃烧的牛油火把也随之摔下,轰然一声,烈焰飞腾,魏武卒连连惨叫着翻滚摔落。随后密集的滚木礌石从城头滚砸压下,将云梯拦腰砸断,将魏军士兵砸死在城墙之下。魏军虽有强弓硬弩,但这种远射兵器在夜间攻城中却难以使用,否则会误伤自己士兵。毕竟,箭矢再多也有限,射出去又收不回来,如何能无限度滥射?

夜攻两个时辰,对新郑城无可奈何,庞涓下令停止攻杀。

当夜,韩国外围要塞立即派出多路特使,飞骑驰向临淄和邯郸,催促两国发兵救援新郑。接到求救急报,赵肃侯本欲立即起兵五万,袭击魏国北部。但上大夫腹击却力主不能妄动,应当和齐国同时发兵,否则,万一齐国不动,赵国将陷于危险境地。赵肃侯猛然醒悟,立即改变主张,一面答应出兵,一面派特使入齐探听齐国的真正意图。

齐威王稳住两国特使,与田忌立即来见孙膑。

孙膑在桂陵之战后,再三辞退了上卿高位。齐威王仍然保留了孙膑的“军师”封号,以上大夫规格专门为他建了一座八进府邸。府邸的右跨院是一片十多亩地大的园林,竹林茂密,池水清澈,假山石亭,分外幽静。孙膑又在竹林中建了几间茅屋,大部分时光便都在这座园林度过,正院府邸反倒空了起来,仅仅成了聚合少数几个稷下学子的场所。孙膑深居简出,极少与官员来往,除了使女推着轮椅在竹林漫游,便沉浸在茅屋书房里,或刻简或读书,倒也悠闲自在。经过一场人生巨变,孙膑的将相雄心已经化成了散淡的隐士情怀。他唯一的寄托是两件大事,一件是整理先祖兵书,写一部自己的《孙膑兵法》;另一件,与庞涓再打一场大仗,一抒胸中块垒。他料定,庞涓决然不服上次的失败,魏国朝野上下也同样不服。任何事情都可以退避三舍,唯独在兵学战阵的较量上,孙膑绝不让步。且不说兵法战阵之学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就说自己是兵圣孙武的后裔这一条,孙膑也不想给祖宗丢脸。他之所以还没有隐居山林,就是在等待这次大战。打完这一仗,他就该进山写书了。

齐威王和田忌直接来到园林时,孙膑正在茅屋中读《吴子兵法》。

“先生对吴起兵法,可有评点?”齐威王笑问。

孙膑淡淡笑道:“吴子为距今最近的名将,一生与诸侯大战七十六次,战胜六十四次,战平十二次,未尝败北,自是堂堂正正的兵学大家。然则,吴子为时势所限,尚无大规模的步骑野战,其兵法主旨在于强军之道,尚缺战场谋划之道。究其竟,其时攻防之战粗朴简约,军旅要害在于精兵,而不在良谋。吴子兵法所短,正在于良谋不足。吴子久为魏国上将军,此精兵传统已植根于魏国军队,正与庞涓所长不期而合,亦正与庞涓所短不期而合。时也,势也。”不禁感慨叹息。

田忌笑道:“先生之意,步骑野战,奇谋可抵精兵?”

孙膑大笑:“若有精兵,自然更佳。”

齐威王见使女上茶后已经退出,落座拱手道:“魏军已经大举攻韩,先生有何见教?”

孙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意外,淡然笑道:“魏韩大战与魏赵大战不同。其一,韩国虽小,战力却强于赵国。其二,魏国与新郑相距不过百余里,与邯郸相距却有四百余里。其三,此次庞涓有太子申与公子卬掣肘,对手又是略通兵法且坚忍不拔的申不害。有此三不同,齐国一定要发兵救韩,而且能再胜魏国,为齐国大出奠定根基。然则,一定不能急于发兵。”孙膑虽然不假思索,但却说得很慢。

齐威王会意地点头:“先生以为,发兵时机当如何确定?”

“以臣预料,申不害虽只有万余兵力,却足以抗击魏国三月左右。其时韩国消耗殆尽,魏军亦急躁不安,齐国与赵国同时出动,当可大胜。”

“好!就以先生谋划。仍是先生与田忌统军。”齐威王拍案定策。

“我王,上将军统帅,臣只是军师。”孙膑纠正得很认真,齐威王与田忌不禁笑了起来。

韩国特使得到齐威王“稍做准备,即发救兵”的确定答复,未敢停留,星夜回韩,放出久经训练的信鸽进入新郑。这时的新郑,已经顽强抵御了一个多月,军民伤亡两万有余,国人军兵疲惫不堪,士气渐渐低落。申不害得到信鸽传书,立即向新郑军民宣布了“齐军将不日出兵救援”的消息。新郑军民看到了希望,精神大振,士气重新高涨。好在新郑城内粮草兵器倒是充足,只要有人作战,再挺一段也非难事。申不害抓紧时机补充新兵,将城内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数征发为军卒,居然有一万之众,与剩余的五千多精兵混编,新郑城头居然又是旌旗招展,盔明甲亮,军卒密布,没有寻常山穷水尽的样子。

庞涓久攻不下,本来就非常恼火,见新郑城头骤然威风抖擞,仿佛向魏军挑战一般。庞涓不禁大怒,登上云车高台,仔细观察半日,不禁哈哈大笑。回到幕府大帐,庞涓当即召集众将下令:“新郑已经是孤注一掷,回光返照。我大军明日开始轮番猛攻,昼夜不停,一举拿下新郑!”部署好兵力与攻城方法,魏军当夜偃旗息鼓。

此日清晨,太阳尚未出山,魏国大军列阵。庞涓登上高高云车,遥遥可见北门中央箭楼垛口的申不害,两人都是大红斗篷,相互看得很是清楚。庞涓长剑指向箭楼,高声喊道:“申不害,本上将军敬佩你硬骨铮铮,已经下令不对你施放冷箭,我与你堂堂正正地见个高低,如何?”申不害哈哈大笑,长剑直指:“庞涓,本丞相一片孤城,无法像孙膑那样与你斗智,就与你硬拼一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庞涓听申不害用孙膑嘲笑他,顿时脸色铁青,令旗一劈,战鼓骤然雷鸣而起。

魏军开始了猛烈进攻。全军分为四轮,每轮两万精兵,猛攻两个时辰便换上另一轮。如此保持每一轮都是精锐的生力军。新郑守军本来就兵力单薄,加之又是新老混编,不可能同样轮番替换,只有全体在城头死守。

几个昼夜下来,新郑城头的女墙,已经被一层又一层鲜血糊成了酱红色,血流像淙淙小溪般顺着城墙流淌,三丈多高的城墙,在五月的阳光下猩红发亮。面对城下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韩国守军个个血气蒸腾,杀红了眼,喊哑了嗓,只能像哑巴一样狠狠地挥舞刀矛猛烈砍杀。所有的弓箭都被鲜血浸泡得滑不溜手,射出去的箭,如同醉汉一般在空中飘摇。所有堆积在城墙上的滚木礌石砖头瓦块,都带着血水汗水以及黏黏糊糊的饭菜残渣滚砸下城墙。刀剑已经砍得锋刃残缺,变成了铁片,也顾不上换一把。每个韩国军士,无论新兵老兵,全都杀得昏天黑地,血透甲袍。后来干脆摔掉甲胄,光着膀子,披头散发地死命拼杀。但不消片刻,每个人又都变成了血人,连白森森的两排牙齿也变得血红血红。

新郑的民众,更是老幼男女一齐出动,向城头搬运滚木礌石。最后又开始急拆民房官署,将所有的木椽、砖头、瓦片一齐搬上城头,充做滚木礌石。眼见繁华街市被拆得狼藉废墟,新郑民众的一片哭声变成了恶毒的咒骂,最后连咒骂也没有了时间,只有咬牙飞跑。街道、马道、废墟、城头,累死压死战死哭死者不知几多,尸体堆满了巷道,却是谁也顾不上搬运。官吏、内侍、宫女与所有嫔妃,在太子率领下也气喘吁吁地出动了。十余万人口的新郑举城皆兵,只有韩昭侯一个人没有出宫了。

申不害已经没有时间在箭楼指挥了,奔跑在各个危险地段,脸上又脏又黑,胡须头发散乱纠缠,双手挥舞着带血的长剑,到处连连吼叫:“杀!守住!齐国援兵就要到了!到了——”仿佛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猛兽。除了那件早已经变成紫黑色的“红色”斗篷,他和每一个士兵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城下的魏国军阵中,太子申与公子卬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恶战,两个多月“督察”下来,经常面色煞白,心跳不止,连连呕吐,常被护卫军士扶回大帐。高台上的庞涓却是恶气难消,这是他军旅生涯中所遇见的最大的硬仗恶仗,已经死伤了两万精锐武卒,新郑城竟然还是没有攻破,当真是不可思议。今日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最要紧的关头,再咬牙猛攻两个时辰,韩国人的意志必然崩溃,绝不能给申不害一丝喘息机会。

看看西下的落日,庞涓高声下令:“晓谕三军,猛攻两个时辰,今夜拿下新郑!”

高台四周的传令军吏立即四散飞马:“猛攻两个时辰!今夜拿下新郑!”

魏军士气振作,一个冲锋大潮喊杀涌上,可是冲到城下,血糊糊的云梯搭上血糊糊的城墙,立即就滑倒在城下。纵然侥幸搭住,士兵刚踩上去,脚下就滑跌下来。加上城头守军不断用长钩猛拉云梯,砖头石头不断砸下,半个时辰中竟没有一副云梯牢牢靠上城墙。大军恶战,任何荒诞神奇的功夫都派不上用场,纵然有个别人能飞上城墙,面对汹涌的死战猛士也肯定是顷刻间化为肉酱。这里需要严格的配合与整体的力量,去一刀一枪地搏杀,而不是任何奇能异士的一己之力所能奏效的。

庞涓作为久经战阵的大将,自然深知其中道理。他接到三次无法攀城的急报后,愤然高喊:“停止攻城。”

一阵大锣鸣金,魏军武卒一下子全瘫倒在了城下旷野。

城头韩军,也无声地伏在城墙垛口大喘气,连骂一声魏军的力气都没有了。

夕阳残照,萧萧马鸣,战场骤然沉寂下来。城头烟火弥漫,缓缓飘动着血染的战旗。城下也缓缓飘动着血红的战旗,烟火弥漫在茫茫旷野。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伤兵,连兵刃的闪光也被血污掩盖了。

申不害站在城头箭楼,庞涓站在阵前云车,两人遥望对视,伸出长剑互相指向对方,却都没有力气再高喊一声。

新郑宫殿的廊柱下,韩昭侯木呆呆地伫立着。几只乌鸦扑棱棱飞来,惊得他打了个激灵。骤然的沉寂,使他觉得阴森可怖,连那昏黄的夕阳也扑朔迷离起来。仗打了这么长时间,他始终没有迈出宫门一步,但心里却很清楚,新郑将要湮灭了。一国防守,连太子嫔妃宫女内侍官吏都出动了,这仗还打得么?面对魏军,能撑持这么长时日,已经难得了,韩国亡于一场恶战,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在死一般寂静的大殿竟像雷声一样。韩昭侯不禁一阵恐慌,难道魏军破城了?抬头盯视宫门,却见一个长发散乱的血人披着一领滴血的斗篷,缓缓向他走来。

仿佛白日见鬼,韩昭侯伸手一指,面色煞白,骤然软瘫在廊柱下,语不成声。

“臣……申,不害,回,来了……”血人嘶声低语,软软瘫倒在门柱下。

韩昭侯两腿发软,靠着廊柱长嘘一声:“丞相……辛苦,你了。”

“君侯,庞涓,攻不动了。一片,血城。云梯,没用了!”申不害突然放声狂笑起来,嘶哑得像是惨嚎,森森然在大殿回荡。

韩昭侯一阵发抖,久久沉默:“丞相,这仗,不打也罢……”

申不害却突然站起,带着一身血腥,赳赳走到韩昭侯面前嘶声喊道:“如何?君侯害怕了?不能啊。齐国快来了!他们就是要等韩国人鲜血流干,才肯发兵!君侯,三天之内,必有救兵!要挺、挺起来!你是韩国君主,君主!”

韩昭侯依旧木然沉默。

“君侯……到城头,抚慰一番,将士们。”申不害连眼泪也没有了。

韩昭侯费力地倚着廊柱,站了起来,叹息一声,跟着申不害,走出了空旷的宫殿。

新郑城头。夕阳将没,旷野中血红的魏军营寨和血红的新郑城融成了一片,在血红的霞光下弥漫着红色流光,荒蛮而又迷离怪异。士兵们都变成了血人,全部躺在城垛下昏睡,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迎接君主。韩昭侯想说话,嘴唇却只是簌簌抖动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垛口前,费力地扶住女墙,手却胶粘在温热的糊糊中,猛然缩手,却见双手沾满了黏稠的淤血!他惊叫一声,骤然一阵恶心,猛烈地呕吐起来……原野的血色军营,化成血海巨浪,向他迎面扑来!他大叫抬头,火红的霞光又燃成漫天大火,向他烧了过来!惊骇低头,血兵们竟然一个个站了起来,僵硬地向他逼来……

韩昭侯惨叫一声,狂笑不止,手舞足蹈间滚倒在地,骤然变成了一个血人,毛发偾张,森森可怖。

“君侯——”申不害觉得不妙,立即抢上前来。

韩昭侯猛烈旋转,陀螺般不能停止。猛然,他长嚎一声,口中鲜血箭一般喷出,软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君侯……”申不害趴到韩昭侯尸身之上,久久不动,无声无息。

太阳落山了。暮色苍茫,城头原野一片死寂。申不害终于抬起头来,抚平了韩昭侯惊恐圆睁的双眼,站起身来,脱下自己那件浸透鲜血的战袍,轻轻覆盖了韩昭侯,恭恭敬敬地躬身三拜。申不害凝视着西方的落日,缓缓抽出长剑:“君侯,士为知己者死,申不害岂能独生?”安详地倒转长剑,猛地刺入了自己腹中。

鲜血飞溅,城头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在这刹那之间,申不害蓦然想到了秦国,想到了卫鞅,想到了那个至今不知姓名的“高人兄”——韩国的变法夭折了,自己与卫鞅较量变法,也是自己惨败了;成者千古不朽,败者万世笑柄,一切都随着这场血战泯灭了。难道,这就是天意么……申不害费力地睁开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变成了紫色的新郑箭楼,大叫一声,颓然伏在了韩昭侯身上。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撕碎了原野军营的寂静。庞涓霍然警觉,执剑冲出幕府。战马人立嘶鸣,骤然停顿间骑士已经滚下马来扑倒在地:“上将军,大梁危急!王命急救……”特使从怀中摸出已经被汗水浸湿的一卷竹简,昏倒在地。

庞涓怒喝:“三军拔营!回师大梁!”

庞涓怒火中烧。即或在攻韩最激烈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齐国援救的可能。而在内心,他把与孙膑再次较量,看得比攻韩重要一百倍,纵然灭了韩国,天下也不会因此而赞颂他,因为韩国太小,申不害也不通军事。齐国孙膑则不同,孙武之后,名门高足,同门师弟,又有桂陵大败庞涓的皇皇战绩;只有孙膑才是庞涓真正的对手,也是庞涓面前的“龙门”。打败孙膑,庞涓才称得上真正的名将。否则,庞涓在天下永远都只是一个二流将领。高傲而又雄心勃勃的庞涓,岂能如此屈辱地断送自己?这个孙膑也真是利令智昏,竟敢故伎重演,难道庞涓真是白痴不成?

正在拔营之际,又接快马急报,赵国八万精锐骑兵,由上党渡少水直扑安邑。

庞涓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命令”太子申与公子卬分兵三万,北上截杀赵军。已经大乱方寸的两员“名将”立即高兴地接受了。他们很清楚,安邑本来就有一万守军,再加上龙贾的几万河西守军可以随时策应,救援安邑当然是有惊无险。若要去打连庞涓都不是对手的孙膑,那可是九死一生。庞涓也乐得支走这两个大权在握却又酒囊饭袋的累赘,利利索索地与孙膑大战一场。

一个时辰后,训练有素的魏军兵分两路。庞涓自领十万大军全速疾进,直扑大梁。

大梁城下的齐国兵马竟然没有撤退,继续猛烈攻城。直到看见铺天盖地的火把,齐军才突然从大梁城下消失。大梁人的欢呼声浪还没有沉寂,庞涓自领的前军马队已暴风骤雨般卷到了。登高一望,庞涓遥遥可见齐军遍野北去,火把旗帜散乱无序,断然下令:“全力追击!一举击溃!”

漆黑的原野上,魏军的铁甲骑兵风驰电掣般向北追击,步兵则从距离骑兵数里之遥的另一条大路兼程疾进。天亮时分,追到济水南岸,齐军堪堪渡河北窜。再次登高远望,庞涓已经清楚了,齐军的撤退路线是顺长垣、东郡北上,进入齐国境内的东阿。这条路大约七八百里,在东郡之前没有山地。而东郡到东阿的二百余里中,只有一片小山,也不足以设伏偷袭。况且,以魏军铁骑与武卒的追击速度,在东郡之前的五百多里一定能够截住齐军,决然不会进入东阿以南的马陵山地。

庞涓思虑停当,下令军吏清点齐军留下的军灶。不消片刻,军吏回报:“军灶六千有余。”按照军中定规,一灶可供三十人的战饭,六千多军灶,说明齐军攻击大梁出动了将近二十万大军。这正是齐国军队的常数。庞涓不禁冷笑,别看齐军比魏军多了几乎一倍,但还是经不起魏军的强大冲击。这一点,大约齐国人自己也知道,否则,何必仓皇逃窜?孙膑纵然善于运筹,仗还得兵士来打,只要追上齐军,孙膑的任何计谋都会无从施展。

庞涓下令,就着齐军军灶埋锅造饭,半餐后携带三天干粮干肉,一气追击。

太阳出山时,魏军渡过济水。两个时辰后,齐军旗帜遥遥在望。魏军士气大振,呼啸猛追。奇怪的是,总能看见旗帜散乱的齐军,却硬是无法追上包抄。

庞涓自然无从知道,前面“逃窜”的,恰恰是齐国善于骑射技击的三万精锐骑士。

为了这场大战,孙膑可谓处心积虑。当他对田忌说还是采取上次打法时,田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面对庞涓这样的沙场宿将、兵家名士,岂能再次教他钻入圈套?孙膑却说:“庞涓熟读兵书,却又刻板过分。此次,教他觉得自己是在按照兵法行事,而齐军却反其道而行之,诱他入伏。此谓兵不厌诈。唯其故伎重演,才能激怒庞涓追歼齐军。”虽然有理,田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及至亲自率领三万精骑将庞涓引诱过了济水,田忌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禁对孙膑的谋划由衷叹服。

这次攻击大梁,孙膑做了不同于上次的安排:五万骑兵,两万步兵,旗号营寨打出十五万大军的声势;同时在新郑大梁之间,遍布装束成庶民模样的斥候,随时回报魏军动静;魏军回援的前一天,两万步兵已经撤离,另外两万二流骑兵也提前两个时辰撤离;三万精骑由田忌亲自率领,诱敌深入。沿途路径与各种细节,孙膑都一一做了精细部署。部署妥当,孙膑便坐镇伏击山地,秘密调集齐国境内没有出动的步骑大军,专门在夜间向这片山地兼程进发,做好充分的伏击准备。

追击到当天晚上,庞涓大军已经越过长垣,发现齐军的灶坑锐减到四千。分明是齐军逃亡很多,兵员大减,只剩下十一二万了。庞涓下令继续猛追,第二天午后,已经进入大河东岸的濮阳地面,再往前不到一百里,便是东郡山地了。此时庞涓有些犹豫,清点齐军灶坑,却只剩下不到两千。此时前军骑兵恰又俘获了两百多名溃散伤兵,还有几百名溃散的齐军步卒前来投降。经过缜密讯问,方知齐军沿途逃亡严重,只剩下了七八万人马,步卒们都走不动了,齐军几乎就要崩溃了。

“孙膑可在军中?”庞涓威严地问一个百夫长。

“军师与步卒同行,一个百人队轮换抬着。上将军率领骑兵掩护。”百夫长很沮丧。

庞涓高声下令:“后军五千,留守辎重。全军轻装疾进!”

片刻之间,魏军甩下各种车辆云梯帐篷炊锅等,全副轻装,向北猛追,决意要在东阿之南截住齐军一鼓全歼。庞涓派出五十名军吏在路边奔驰穿梭,向大军高喊:“擒杀孙膑田忌者,封千户!”魏军士气大振,呐喊呼啸着:“擒杀孙膑田忌!杀!”卷起漫天烟尘,在广阔的原野像滚滚沉雷向北压来。

孙膑的大军,此刻正埋伏在齐国边境重镇东阿以南百余里的马陵山地。这片丘陵地带,当时尚是卫国土地。由于卫国弱小,夹在魏齐两大国中间奄奄待毙,所以对任何“假道”大军都无力干预,只好听之任之。这片山地,不是险峻高绝的兵家险地,寻常人甚或连名字也叫不出。从地形说,西南是平原,穿出山地又是平原,山前山后没有大河,全部山地只有二三十里。这种半山半原的丘陵,对于闪电般的精锐铁骑,实在算不得险地。但是孙膑看中的,恰恰是它貌似平庸这一点。他当初被齐国特使秘密救回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山道。对地形地貌有着本能敏锐的孙膑,本来躺在车中,过山时却爬起来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兵贵山水。河流高山从来都是兵家必须刻骨铭心的,看得透,用得好,一条河流一道山原,足可抵十万大军。孙膑留意到这片看似舒缓的马陵山地,实则是外圆缓而内险曲。山口是舒缓的小山包,大道宽阔,可是越往里走越是狭窄曲折,两边山势也随之高了起来,加之山体土多石少,所以林木特别茂密。孙膑熟悉庞涓,也知道他手中有老师赠送的一幅“天下山水图”,庞涓不可能不知道这片山地。但是,庞涓肯定没有亲自走过这条山道。这是孙膑特意查过的。山中学兵时,两人一起游历天下,但都是名山大川,如何能走遍每片山地每条河流?知名不知实,恰在知与不知之间。孙膑利用的就是庞涓这种缺陷,料定庞涓会因为知道这片山地而不会过分小心。更重要的是,孙膑将庞涓进入山道的时间挤在了晚上,使齐军能够最充分地发挥这种出乎意料的地形战力。

日落之前,孙膑秘密增调的十多万步兵已经全数到位,北面的出口已经被堵死。封堵南面山口的骑兵,也已经等候在十多里之外的密林中。他要将庞涓的十万人马,全歼在这条默默无闻的马陵道。

夕阳将落,高山顶上的孙膑看见南边原野上漫天烟尘暴起,不用斥候回报,也知道庞涓大军到了。不消一刻,便看见前边“逃窜”的齐国骑兵,散乱的旗帜和毫无章法的乱兵洪水般汹涌而来。将近谷口时,田忌的护卫军马连中军大旗都丢了。一时间,齐军丢盔弃甲,兵器遗落,惊慌失措地拥进了山谷。

孙膑不禁笑了。

五月天长,太阳虽已经落山,原野的景色依然遥遥可见。一片暮色中,可见旌旗招展杀声震天,庞涓大军排山倒海般压来。接近山口,前军骤然勒马,一片战马嘶鸣响彻原野。庞涓飞骑赶到前军,长剑一指:“前方是马陵道,穿谷而出便是开阔平原。我军入谷,两骑并行,前后相随,宜快不宜慢。出谷后立即展开,截杀齐军!点起火把,入谷!”

“点起火把!两两入谷!”前军主将高声下令。

骤然之间,火把照亮了广阔的原野。魏军铁骑井然有序地高举火把,走马入谷。

山风吹拂,高山顶上的孙膑哈哈大笑:“庞涓哪庞涓,你也有今日也!”

田忌的精锐骑兵一进入山谷,立即从事先开辟好的小道,分东西两路反身出山,加入堵截南山口的骑兵大军。一万多齐国步兵立即接替了“逃窜”,丢盔弃甲地向深山逃去。魏军入谷,不断清理着道中丢弃的兵刃与木石障碍,遥遥可闻前方的马嘶人喊,对追上齐军深信不疑,便只顾急急赶路。火把照耀下,却见山道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难行,堪堪两骑并行就塞满了山道。山弯频频,竟将大军分割得前不见后,后不见前,长蛇般在谷中穿行。

围魏救韩之马陵战役

大约半个时辰,庞涓的中军精锐进入崎岖险道,后军也已经进了山口。庞涓已经觉察到这山道崎岖狭窄得大出所料,然则已经进入,只有尽速通过,断无后退之理。他断然下令:“全军下马,人马并行,尽速出谷!”刚刚传出命令,前军斥候急报:“前方道旁有异情,前将军请上将军速往!”

“何事?”庞涓冷冷问。

“在下,不敢说。”斥候面色涨红。

庞涓心中一动:“岂有此理!领路我看!”带领十多名护卫壮士匆匆向前。

山坡一棵大树下,立着一个高大的草人,草人脖子上吊着一块大木牌,火把围照下可见赫然大字——庞涓死于马陵道!

庞涓一怔,随之挥手哈哈大笑:“雕虫小技耳,继续行军!”

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庞涓却油然生出一片迷蒙,一丝恐惧。

突然,晴空惊雷,战鼓遍山轰隆,喊杀声从两面山头如潮水般压来。

庞涓未及下令,箭镞已漫天激雨般啸叫飞来。

瞬息之间,庞涓与手执火把的十多名卫士满身带箭,刺猬般倒在路边。

山谷中顿时大乱,魏军被山洪般涌下的齐军分割成无数小段,厮杀在一起。

庞涓已经奄奄一息,看着山谷中被打蒙了的魏军将士各自为战的搏杀,一丝泪水涌出了眼眶。十多年精心训练的这支铁军,将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将带着永远的仇恨和无尽的遗憾离开人世,建功立业出将入相的勃勃雄心,就这样顷刻间随风而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道闪电从脑海掠过,他瞬息间洞察了孙膑的全部谋划,连最后置他于死地的计谋也计算得如此精到——引诱他到山坡孤立处,集中强弓硬弩向火把圈子齐射。孙膑也孙膑,你可谓用心良苦,做得干净彻底。庞涓要有你如此铁石心肠,岂能让你活到今日?你,终于成名了,你是踩着我庞涓的尸骨成名的……

庞涓抽出甲带上的短剑,用尽全力,猛然插向自己的腹中。

一夜激战,太阳挂上山头时,马陵山地沉寂了下来,齐军的欢呼声响彻山谷。

魏国最精锐的十万大军,就这样被全部歼灭在这片平淡无奇的山谷里。

马陵道大战的消息迅速传开,各国顿感轻松,天下弹冠相庆了。

马陵之战,使魏国用雄厚的财富与漫长的岁月堆砌起来的最具威慑力的精锐主力毁于一旦,魏国唯一一个极有统兵才能的上将军庞涓,也死于非命。从此,这个超强战国,在龌龊的内耗中日复一日地衰落下去,使战国初期形成的格局为之一变,为战国中期争雄的新局面拉开了序幕。

魏国留下了短暂的霸主空隙,齐国却并没有立即填补上去。

马陵大战后,齐国将相失和。田忌与驺忌相互倾轧,驺忌巧妙地给田忌设了一个“谋反”圈套,田忌被迫逃亡到楚国去了。孙膑失望之极,秘密离开了临淄,去山野隐居了。齐国的强国优势,因为失去两大名将而大为逊色。

一个短暂的均势,罕见地出现在战国时期。

一个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骤然推到了秦国面前。 H3rgLXxLvXTxAXmV6+CyuB51OfoFl/yN+5p2SMjwRseQtuZJxIVZl+Y3yGX4MK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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