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陷拜占庭 |
1451年2月5日,一名密使前往小亚细亚带给苏丹穆拉德(Murad)二世 的长子、21岁的穆罕默德一条他父亲业已去世的消息。这位多谋而精力旺盛的王子没有对他的臣属和顾问官们透露哪怕一个字,就立即飞身跃上他最好的马匹,让那匹纯种马一口气跑了120英里,抵达博斯普鲁斯海峡,渡海来到欧洲一侧岸边的加里波里 。上岸以后,他才向自己的心腹随从公布了父亲的死讯。为了能从一开始就将任何觊觎王位的人击垮,他集合了一支精锐部队,率领他们到了亚得里亚堡。在那里,他实际上顺利地被认可为奥斯曼帝国的最高权力拥有者,没有受到任何反对。随后而来的第一个统治举措,马上就显示出穆罕默德那种可怕的、无所顾忌的决绝。为了事先清除嫡亲中的对手,他让人将自己年幼的弟弟淹死在泳池里,之后又马上将谋杀者、那位奉他指派去行凶的人与被谋杀者一起送上死亡之路——这也证明了他那心思细密的聪慧和野蛮。
这位年轻、充满激情、渴求功名的穆罕默德二世接替行事谨慎的穆拉德二世成为土耳其苏丹的消息,让拜占庭的人们感到一片惊恐。无数个密探的探报让拜占庭人知道,这位野心勃勃的穆罕默德曾经发誓要将这座世界古都据为己有,为了实现这一人生计划,他年纪轻轻却不吝惜将白昼黑夜都花在战略研究上。与此同时,所有的情报也都一致表明,这位新上任的苏丹有出色的军事能力和外交能力。穆罕默德的身上兼具双重的秉性:他虔信宗教却为人残忍;他充满激情却心怀狡诈;他是一个有学问、热爱艺术的人,能阅读拉丁语的恺撒大帝和其他罗马名人的传记,同时他也是一个野蛮人,让人喋血就如同泼水一样。这位男人长着漂亮的、忧郁的眼睛,有线条清晰的鹰钩鼻子,在这个人的身上可以看到一位不知疲倦的劳作者、一位勇往直前的士兵和一位肆无忌惮的外交官。现在,所有这些危险的力量都集中在同一个想法上:他的祖父巴耶塞特(Bajazet)和他的父亲穆拉德曾经让欧洲人首次领教了这个新崛起的土耳其国家在军事上的强大,而他的建树还要超过前辈们。他首发攻击瞄准的是拜占庭,这颗还留在君士坦丁(Konstantin)大帝和查士丁尼(Justinian)大帝皇冠上的最后一块宝石——大家知道、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在这样一个志在必得的强人面前,这颗宝石的确也已经没有什么保护了。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的幅员曾经延伸到几个大洲:从波斯扩展到阿尔卑斯山,再回来伸展向亚洲的沙漠—— 一个世界帝国。一个曾经用几个月时间都无法穿越的帝国,现在步行上三个小时就可以轻松走遍。令人悲伤的是,那个曾经的拜占庭如今尚存的无非是一个没有身体的脑袋,一个没有土地的首都而已。君士坦丁堡,这君士坦丁之城,这古老的拜占庭文化。即便是这个拜占庭,属于东罗马帝国皇帝的也只有其中的一部分,即今天的伊斯坦布尔(Stambul),而加拉太(Galata)已经落入热那亚人之手,城墙以外的土地都为土耳其人所占。这个末代皇帝的帝国只有巴掌大,只有厚重的城墙围起来的教堂、宫殿和房屋,人们称之为拜占庭。这里曾经遭遇过十字军的彻底劫掠,被黑死病夺去大量人口,为了抵御游牧民的侵犯而财力消耗殆尽,因为民族和宗教的争端而陷入分裂。这座城市既没有人员也没有勇气靠自己的力量来抗击敌人,而敌人却早已从四面八方将它钳住。拜占庭的末代皇帝康斯坦丁·德拉盖斯 的紫袍飘零在风中,他的皇冠依赖于机灵的技巧。正因为被土耳其人所包围,因为上千年的共同文化根基让欧洲大陆对拜占庭产生神圣的感情,拜占庭象征着欧洲的尊严。只有基督教世界协同一致来共同保护这最后一个业已衰败的东方堡垒,索菲亚大教堂才有可能继续成为信仰之地,这是东罗马基督教最后一座大教堂,同时也是最美的大教堂。
康斯坦丁马上意识到了危险。尽管穆罕默德发出各种和平的言论,他还是带着可以理解的恐惧向意大利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使节:派往教皇那里、派往威尼斯、派往热那亚,他们应该派出战船和士兵。但是罗马在犹豫,威尼斯也在犹豫。在东部与西部的信仰之间,一直存在着神学上的鸿沟。希腊教会憎恨罗马教会,他们的教会长老拒绝承认罗马教皇是最高牧首。鉴于土耳其带来的危险,在斐拉拉(Ferrara)和佛罗伦萨的两个大主教会议上早已做出了两个教会重新统一的决定,以便保证拜占庭获得足够的支持来抗拒土耳其。但是,只要拜占庭的危险稍微得以缓和,希腊教会的主教集团就拒绝让这一决议生效。直到现在,穆罕默德成了土耳其的苏丹,形势的危急终于战胜了东正教的执拗:拜占庭在请求快速支援时,也向罗马教廷表示了让步。现在战船装备上了士兵和大炮,但是在一艘船上有教皇的特使随行:他们要隆重地完成欧洲两大教廷和解的仪式。他们要对全世界发出这样的讯息:谁攻击拜占庭,谁就是在挑战整个基督教世界。
这场辉煌的表演发生在12月的某一天: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教堂里,大理石和镶嵌画曾经赋予它无尽的豪华,无数珍宝曾经在这里熠熠发光——在这座后来被改成清真寺的建筑里,这些是我们今天几乎无法设想的——庆祝和解的重大仪式就在这里举行了。拜占庭的皇帝康斯坦丁带着王冠,被这个帝国中全部的重要人物簇拥着成为这个仪式的最高见证人和永久和睦的保证人。这个巨大的空间被人填满,无数蜡烛被点起。在圣坛之前,罗马教廷的使节伊斯多鲁斯(Isidorus)与东正教牧首格列高利(Gregorius)如兄弟般共同主持了仪式。自基督教分裂以来,在这座教堂里教皇的名字第一次再度出现在祈祷词里面;同时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唱起的虔敬歌曲第一次缭绕在这永恒圣殿的穹顶上,而在这同时,达成和解的两个教派的神职人员隆重而肃穆地将圣人施皮利迪翁 的圣体抬出。东方与西方,两个信仰似乎永远结盟在一起;在多年充满罪恶的争执之后,欧洲的理念和精神能再度得以实现。
不过,在人类历史上,理性与和解的时刻总是短暂易逝。当教堂里面各种虔诚的声音在祈祷中还真诚地融合在一起时,在教堂外面的一个修道院里,博学的修士格纳迪奥斯(Genadios)已经在抨击拉丁人以及他们对真正信仰的背叛。和平的丝带刚刚由理性织就,极端主义已经将它再度撕裂。希腊的神职人员并不太考虑会做出真正让步,而地中海另外一端的朋友也同样不太拿那些帮助承诺当真。会有几艘战船、几百名士兵被派过来;但是,除此以外,这座城市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使用暴力的统治者的一贯做法是:在战争准备期间,只要还没有完全装备停当,他们就会大谈和平。穆罕默德在登基时接待康斯坦丁皇帝的使团时,也使用了最为友好的、最让人感到安慰的词语。他公开而隆重地面对上帝和他的(伊斯兰教的)先知们、对着天使和《古兰经》发誓,他要最忠诚地信守与拜占庭皇帝的合约。与此同时,这个诡计多端的人却与匈牙利和塞尔维亚达成了保持双边中立三年的协约——他要用这三年不受干扰地将这座城市据为己有。在穆罕默德承诺了够多的和平之后,他才以破坏律条的方式挑起战争。
到现在为止,土耳其人只是占领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亚洲一侧,拜占庭的船只可以轻易通过海峡抵达黑海——这是拜占庭的粮仓。穆罕默德现在要将这个通道堵死。他根本不去找什么借口,直接就命令在欧洲的海岸一边、在鲁米里西塞尔(Rumili Hissar)附近,也就是在海峡最窄处修建一个防御工事。当年那无畏的波斯国王薛西斯(Xerxes)一世就曾经从这里跨过海峡进入欧洲。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土方工出现在欧洲海岸一侧,而按照和约这里是不可以修筑工事的(对于使用暴力的人,和约算得了什么?)。他们抢劫周围地区来给自己提供补给;他们不仅拆毁民房,也拆毁了古老而负有盛名的圣米迦勒教堂(Sankt-Michaelis-Kirche),用这些建筑的石头来修建工事。苏丹穆罕默德亲自督促城堡的修建,不分昼夜。无计可施的拜占庭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通往黑海的自由通道被切断——这有违公理与和约。尚在和平状态中,有几条想要通过公海的船却遭遇了炮火攻击。在这首次的权力尝试获得成功之后,所有掩饰很快就都成了多余之举。1452年8月,穆罕默德将全部的文武高级官员召集在一起,向他们表明自己要攻下拜占庭并取而代之的意图。紧随其后的便是残忍的行动。征兵者被派往整个土耳其帝国境内,能使用武器的人被召集在一起。1453年4月5日,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样,望不到边际的奥斯曼大军占据了拜占庭周围的平原,一直到它的围墙之下。
骑马立于队伍最前面的,是穿着最为华丽的苏丹穆罕默德。他的大帐扎在吕卡斯要塞(Lykaspforte)的对面。在让战旗在大帐前迎风飘扬之前,他先命人在地上铺开祈祷用的地毯。他赤足走上前去,俯身朝向麦加的方向跪拜三次,每次都额头着地。这是一场巨大的表演,他后面是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他一起——朝着同样的方向、带着同样的节奏——向安拉祈祷给他们以力量和胜利。祈祷过后,苏丹才站起身来。那谦卑者现在又成了挑战者,他从神的仆人变成了主宰者和战士。这个军营里急急地传递着他的谕令,他的公开宣告伴着鼓声与军号传播开来:“围城开始了!”
拜占庭只剩下一种力量、一个强项:它的城墙。这是那曾经幅员遍及世界、曾经伟大而幸运的时代硕果仅存的遗产。这座三角形的城市受到三重的保护。护卫沿马尔马拉海(Marmarameer)和金色号角湾(Goldene Horn)两边的石墙比较矮,但是仍然非常结实。相比之下,面向空阔陆地一面的城墙是形体巨大的防卫城墙,即特奥多西斯墙(Theodosische Mauer)。康斯坦丁大帝已经预见到将来拜占庭有可能受到威胁,开始用四方形石块将这座城市围起来,到了查士丁尼大帝时,城墙被扩建并加固。真正意义上的防御工事、七公里长的城墙是特奥多西斯才完成的。这些巨大石块的残骸,在被常春藤覆盖着的断壁残垣中还有所保留,成为历史的见证。城墙上有很多凹型的雉堞,墙下有护城河,有坚固的四方形的瞭望塔守望这城墙,这些都是双层或者三层平行而建的。一千年来,每个皇帝都无数次地修补和更新城墙工事,这座具有帝王气象的环城墙完美地标志着这座城市难以攻克。它曾经抵挡过散乱的蛮族进攻以及土耳其人的作战队伍,现在这些方形大石块也一样对迄今发明的战争工具予以嘲讽:面对这坚不可摧的城墙,无论旧式还是新式的撞城杵(Sturmbock)都无法撼动它,哪怕最新的火炮和投石器对它也都无能为力。没有哪座欧洲城市受到的保护比特奥多西城墙对君士坦丁堡的保护更坚固、更可靠。
穆罕默德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座城墙,知道它的厉害。多年以来,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梦里,他都在一心考虑如何将这无法攻克的防御工事攻克下来,将这不可摧毁之城摧毁掉。他的桌子上堆积着各种图纸、量尺、敌方要塞工事的示意图,他知道城墙前面和后面的每一块丘地、每个下坡、每条水流,他和他的工程师们一起彻底考虑过每一个细节。只有失望:计算之后的结果是,使用目前所用的大炮无法捣毁特奥多西斯城墙。
得有更厉害的大炮!炮筒更长,射程更远,射击力更强,超出战争艺术现有的认知!要用更硬的石头做成另外的炮弹,比现有的更重,更能砸毁,更有破坏力!要对付这个倨傲的城墙,必须得发明一种新的大炮:除此以外,别无他法。穆罕默德心意已决,要不计代价来获取这个进攻手段。
不计代价——这样的表态总是能从其自身中唤起创造力和驱动力。在宣战后不久,一位可以说是当时世界上最有创造力、最有经验的铸炮人就出现在苏丹的面前。乌尔巴斯(Urbas)或者叫做奥尔巴斯(Orbas),一个匈牙利人。他是一个基督徒,此前也在康斯坦丁皇帝那里供职服务。不过他真正期待的是能在穆罕默德这里为他的手艺拿到更好的报酬,同时也能有些不同寻常的任务。他声言,如果给他提供的材料应有尽有的话,他能铸造出来的火炮之大,这个地球上还没有人看见过。这位苏丹如同任何一位对某个想法走火入魔的人一样,根本不在乎价钱,马上同意他随便雇佣多少人工都行。上千辆车将铁矿砂运往亚得里亚堡。三个月的时间,这位铸炮师费尽千辛万苦,用一种特殊的加硬办法制作成黏土模子。接下来就是令人激动的浇铸了,也就是将滚烫的铁水倒入模子里。作品成功了,那巨大的炮管——这世界上最大的——脱坯而出并冷却下来。在进行第一次试验开火之前,穆罕默德让传令兵跑遍全城去知会孕妇们当心炮响。当巨大的石球带着震天的响声像明亮的闪电一样落地时,一下子就将一段墙垣给击毁了。穆罕默德马上下令用这个尺寸的大炮来装备整支炮兵队伍。
第一个大型“投石机”—— 一位希腊记录者充满惊骇地称呼这种大炮——现在成功地制造完成了。但是,还有一个更困难的问题:如何将这个庞然大物拖过整个色雷斯(Thrakien)地区,运到拜占庭的城墙这条土石巨龙的脚下?一个前所未有的奥德赛之旅摆在眼前。他们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全民全军投入在运送这个僵硬的、长脖子的怪物上。骑兵队伍在前面巡逻,以免这个无价之宝受到任何攻击。接下来是几百个甚至上千个土方工在挖土运土,将道路上的不平之处铲平,以便让这个巨重之物通行。运送之后,几个月以内这些道路又被毁掉了。五十对公牛来驾车,巨型炮筒的分量准确地分布在各车轴上,就像当初将方尖碑从埃及运往罗马时一样。两百个男人一直从左边和右边扶着这因自身的重量而摇晃的铁管,同时五十个车匠和木匠不停地替换木滚、给木滚上油、加固支撑、铺设桥段。人们明白,只能一步一步用最缓慢的水牛般的步子才能让这个巨型的大车穿过山地和草原。由于吃惊,村子里的农民聚集在一起在这个铁制的庞然大物面前惊恐不已,就好像它是一位战神,被它的仆人和祭司从一地运送到另外一地。不久以后,出自同样的黏土母模的铁铸兄弟们又被从这里拉过去。人类的意志再一次做成了原本不可能之事。已经有二十个或者三十个这样的怪物将黑乎乎的大嘴对着拜占庭张开,重型炮从此进入了战争的历史。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千年城墙与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对决开始了。
巨型大炮带着闪电的火光撕咬着拜占庭的城墙,进展虽然缓慢而胶着,但是城墙的坍塌和毁坏无可避免。一开始每门炮每天只能发射七八次,但是苏丹一天天地调来更多的新装备。每有一炮击中,就会尘土飞扬、碎石乱迸,已经碎渣剥落的城墙上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缺口。尽管到了夜里那些被围困的人就会用越来越凑合的木栅栏和麻布包将这些破洞堵上,但是毕竟这不再是过去那座恒久的、未受损坏的城墙,不再是那座足以依凭着它来战斗的城墙。城墙后面的八千名士兵带着恐惧想着那决定性的时刻:穆罕默德的十五万士兵向这道已经千疮百孔的防御工事发起决定性的进攻。的确,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基督教世界该想起他们曾经做出的承诺了。妇女们带着孩子整天跪在教堂里供奉圣人遗骸的圣龛前面;所有的瞭望塔上都有士兵在日夜守候观察,查看在土耳其船队密集的马尔马拉海上是否会有他们所期待的罗马教皇和威尼斯的船队出现。
终于,在4月20日凌晨三点亮起了信号灯。人们看到了远处的船帆。虽然那不是人们梦想中的基督教世界的船队,但总还是聊胜于无:有三艘热那亚的船在海风的吹动下慢慢驶过来,在它们后面是一条小船——拜占庭的运粮船,为保护它,三艘大船把它夹在中间。整个君士坦丁堡的人立刻都来到海岸城墙上,向援助者致意。与此同时,穆罕默德骑上马以最快的速度从他的紫色大帐飞奔到土耳其船队停泊的码头,下令要不计一切代价阻止船只进入拜占庭的港口,即金色号角港湾。
土耳其的船队有一百五十艘船,不过都是小船。穆罕默德的命令一下达,马上就有上千只船桨在海中哗哗地划动起来。这一百五十艘三桅帆船装备着铁爪篙、掷火器、投石器,一起驶向那四艘大橹舰。但是,得力于强大的顺风,这四艘大船速度超过土耳其的船队,从满是弹药和怒骂的土耳其船队旁边掠过。它们鼓满风帆,根本不理会那些进攻者,径自朝向金色号角港湾驶去。那里被一条铁链所保护,即横贯在斯坦布尔(Stambul)和加拉太(Galata)之间的大铁链,可以防御所有的进攻和袭击。四艘大橹船离它们的目标已经很近了:城墙上的人都能看清楚船上人的面孔。男人和女人们跪下来感谢上帝和圣人给予荣耀的救助,港口的铁链已经放下,以便迎接这些增援的船只。
一下子却发生了令人吃惊的事情。风突然之间就停了。四艘帆船如同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在海上一动不动,就在离那救命的海港还有一箭之遥的地方。敌人的摇橹船上响起了狂野的欢呼声,他们向着这四艘瘫痪的帆船——它们像海中的塔楼一样一动不动——猛冲过来。就像群狗撕咬山鹿一样,小船上抛出的铁钩搭在大船的船帮上,他们用斧头使劲砍大船的木头,好让大船沉没。一直有新的队伍加入,他们爬上锚链,将火把甩向船帆,力图将船帆点燃。土耳其船队的旗舰船船长毅然决然地命令自己的旗舰船向那艘运粮船撞去,以便将它撞翻:这两条船像是两个角斗士一样扭打在一起。一开始,热那亚的水手仗着自己所处的地势高,还有头盔的保护,还能抵抗爬上来的土耳其水手,还能用钩子、石头和希腊式喷火器抗拒进攻者。但是,这场搏斗注定很快就会结束,因为多寡悬殊太大。热那亚的船队失败了。
对于墙上的数千观战者来说,这是太触目惊心的场面!从前人们在赛马场里看血腥搏斗的乐趣有多大,现在亲眼目睹这场海战的痛苦就有多大。他们这方的毁灭看起来是不可避免的了,因为最多还需要两个小时,这四艘船就会在这海上搏斗场里死于敌人之手。援助者白来了,白来了!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绝望的希腊人离他们的兄弟只有一箭之遥,却无法给他们的拯救者以帮助,只能在无助的愤怒中站在那里,握紧拳头大声喊叫。有些人用狂野的姿势为战斗中的朋友鼓劲助威;另外一些人则将双手向上天举起,呼唤着耶稣基督和天使长米迦勒以及他们教堂和修道院里的一切圣人:这么多个世纪以来他们保护了拜占庭,他们要让奇迹出现。但是,在对面的加拉太岸边的土耳其人也带着和他们一样的激情为己方的胜利在等待、叫喊和祈祷。海上变成了舞台布景,海战变成了角斗士表演。苏丹本人骑马而来,身边簇拥着一群高级将领。他骑马进入水中,溅起的水将上衣都弄湿了。他用双手围成话筒,用愤怒的声音向将士发布命令:不惜代价将基督徒的船只拿下。每当有他的船被击退,他就挥舞着弯刀咒骂并威胁长官:“你要是不能取胜,就别活着回来。”
那四艘基督徒的船只还挺得住。但是战斗趋近尾声了,他们反击土耳其船队的武器发射已经稀稀落落了,在与兵力五十倍于己的敌人战斗了一个小时以后,水手们也开始疲倦了。天色渐晚,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再有一个小时,这四艘船就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了。即便他们不被土耳其人擒获,也会被海流冲到加拉太后面被土耳其人占领的海岸。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恰好在此时发生的事情,对于那些在绝望中哭喊、哀怨的拜占庭人来说不啻一个奇迹。开始有了一丝微风,一下子风刮起来了。四艘船上软沓沓的风帆立刻鼓起。风啊,这被渴望、被祈祷的风啊,终于又醒了过来!大橹船以胜利的姿态扬起船头,猛地一动,船一启动就将周围的围困者甩在后面。他们自由了,他们得救了。在城墙上上千人潮水般的欢呼声中,第一艘、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船进入了安全的海港。封锁海面的铁锚链刚刚被放下,现在又被拉起来。在这锚链后面的海面上,分散着土耳其人一筹莫展的小船船队。充满希望的欢呼,如同被夕阳染红的云朵一样再次在这座昏暗而绝望的城市上空响起。
被围困者无法言喻的喜悦持续了整整一夜。夜晚总是引发充满幻想的感觉,将希望与梦想的甜蜜毒药掺杂在一起。在一个夜晚那么长的时间里,这些被围困的人以为他们获得了安全、被解救了。他们梦想着,像这四条满载食物和士兵的船幸运抵达一样,从此以后每星期都有船只到来。欧洲并没有忘记他们:带着过于急迫的期待,他们仿佛已经看到围城的解除,敌人垂头丧气地被战胜了。
穆罕默德也是一个不惮于做梦的人,不过他当然属于另外一种非常少见的类型——这类人知道如何通过自己的意志将梦想变成现实。当那几艘大橹船觉得在金色号角海湾的港口里找到了安全时,穆罕默德正在设计一项极其大胆的计划:那是完全可以与战争史上汉尼拔或者拿破仑最为大胆的行动相提并论的。拜占庭就在他的眼前,像一个金果子一样,但他就是够不到。妨碍他摘取或者说进攻拜占庭的最大障碍便是这道纵深的海岬,即“金色号角”这个盲肠形状的海湾,它防卫了君士坦丁堡的一侧。从海面上挺进这个海湾现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入口在热那亚的城市加拉太——穆罕默德跟这座城市签订了中立协议。从那里还有一条封锁性的铁链伸向这座敌对的城市,因此,通过正面冲击,他的船队不可能进入海湾。只有从内部的盆地,从不属于热那亚的地方才可以去碰基督徒的船队。可是怎样才能让船队进入内陆湾呢?当然,可以在那里建造一支船队。但是,这需要好几个月,这个缺少耐心的人可不想等这么长时间。
穆罕默德想出了一个天才的计划:他要将船队从派不上用场的海上运送到金色号角的湾内港口里。将上百条船运过山地,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胆想法显得那么荒谬、那么无法实现,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热那亚人在他们的战略计划中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步,正如在他们之前的罗马人没有想到汉尼拔、他们之后的奥地利人没有想到拿破仑能神速翻越阿尔卑斯山一样。按照世人的经验,船队只能在水上航行,不能翻山越岭。不过,这正是那种魔鬼意志的标志,能将不可能之事转化为现实。人们总能在一个军事天才的身上发现它,这样的天才在战争中嘲笑任何战争的规则,在某些时刻用富有创造性的临时发挥取代饱经试验的方法。一次不可思议的、在编年史上几乎无与伦比的行动开始了。穆罕默德让人运来无数根圆木,让木匠将它们制成巨型雪橇,将从水里拉上来的船装在这些雪橇上,就像是装在能进行的陆地上的船坞一样。同时,几千名土方工也开始动手了:为了运输的需要,他们将翻越佩拉(Pera)丘陵,尽量铲平这些上坡和下坡的窄路。为了在敌人面前遮掩有这么多人集结在一起工作,苏丹命令每日的白天和夜里都对加拉太以外的地区发射数枚臼炮。这些发射本身并无意义,唯一的功用在于转移敌人的注意力,掩护将自己的船队从一个水域翻山越岭运送到另外一个水域的行动。当敌人正忙着备战而且只考虑到来自陆路的攻击时,无数个浸满了油脂的圆木正滚动起来,这圆木上面是装着船的雪橇,前面有无数头牛在拉,后面是水兵在推。就这样,一条条船被拉过山去。每到夜幕降临之后,这不可思议的迁移就开始了。像一切伟大壮举那样不事喧嚣,像一切聪慧者那样深思熟虑,这个奇迹中的奇迹完成了:整支船队完成了翻山越岭的行动。
在所有的重大军事行动中,有决定意义的总是那出其不意的时刻。在这方面,了不起的穆罕默德是一个特殊的天才。谁都没有想到他的计划,而且他的计划实施得完美无缺。“要是我的一根胡子知道我的想法的话,那我也会将它拔掉。”这个天才的谋略者曾经这样谈到自己。在臼炮大张旗鼓地攻打城墙时,他发布了命令。在4月22日这天夜里,七十艘船从一个海域运输到另一个海域,穿越了山地和河谷,穿过了葡萄园、田野和森林。第二天早晨,拜占庭的居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一支像是由魔鬼之手带来的敌人的船队挂着三角旗、满载着水兵,巡游在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海湾中心地带。他们再次揉着眼睛,还是不明白这样的奇迹从何而来,军号、铜钹和战鼓在城墙下面响起来。这面城墙一直是被港口保护着的。现在,通过这个天才的计谋,整个金色号角海湾都属于苏丹和他的军队了,只有加拉太那一片狭小的中立地带算是例外,而基督徒的船只被圈进那里。现在,他可以毫无障碍地架设自己的浮桥,把军队运送到相对薄弱的城墙处。防卫力量弱的边线受到了威胁,本来业已不多的防卫人员不得不摊分在更大的空间上。掐在猎物喉咙上的铁拳现在攥得越来越紧了。
被包围者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他们知道:哪怕守住这能被撕裂的一侧,如果增援不能马上到来的话,在这被轰得千疮百孔的城墙面前以八千人抵抗十五万人,他们断不能坚持很久。不过,威尼斯的执政官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要派战船来吗?要是欧洲最华丽辉煌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正面临着变成异教清真寺的危险,罗马的教皇还能无动于衷吗?欧洲——陷入纷争难以自拔,因为层出不穷的无谓猜忌而四分五裂——难道还不明白,整个欧洲文化在面临着怎样的危险?遭受围困的人还一直这样安慰自己:也许一支增援的船队早已准备就绪,只是因为对情况不明才没有起航;也许只需要让他们意识到,不去救援将会导致灭亡,这将意味着怎样重大的责任。
可是,怎么才能去告知威尼斯船队他们的险情呢?马尔马拉海上到处都是土耳其的船只。倘若整个船队突围出去,这意味着冒着整个船队毁灭的危险;何况这样一来,防卫上一下子就少了几百人,而在那里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最后的决定是,只用一条小船、用一小队人来完成这个任务。一共有十二个男人——如果历史中真的有公正可言的话,他们的名字就应该像阿尔戈英雄们那样名声显赫,但是我们连他们当中的一个名字都不知道——勇敢地加入了这个英雄的行动当中。在一条小小的双桅船上,他们挂起了敌人的旗帜。十二个男人穿戴成土耳其人的样子,头上缠着穆斯林的头巾或者戴着非斯帽。5月3日的夜里,防卫的铁链被无声地放下了,这艘大胆的小船在夜幕的掩护下划将出去,尽量不发出划桨的声音。看啊,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这条小船没有被敌人认出来就划过了达达尼尔海峡,驶入了爱琴海。事情总是这样:恰好是超级的胆略才让对手无计可施。穆罕默德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无法可想的事情:单独一只船载着十二个英雄居然敢穿过他的船队,做这样的英雄航行!
可是,他们得到的是令人悲伤的失望:在爱琴海上没有威尼斯的风帆在熠熠闪光。没有船队做好了出战的准备。威尼斯和教皇,他们都把拜占庭给忘记了;在计较鸡毛蒜皮的教会政策时,他们都忽略了它,忽略了尊严和誓言。这样的悲剧性时刻在历史上总是一再重复:正当最有必要将一切力量统一在一起来保卫欧洲文明时,欧洲的各公侯与国家都不愿意撇开彼此间不足挂齿的敌意。对热那亚来说,压制威尼斯远比与它联合若干时日来对付共同的敌人更为重要;反过来,对威尼斯来说也是如此。海面上空空如也。这些勇敢的人坐在核桃壳一样的小船里,从一个岛屿划向另外一个岛屿。到处都是被敌人占领的港口,没有哪个友邦的船只还敢进入这处于战争状态的区域。
现在怎么办?十二个人当中有几个失去了勇气,这不无道理。重回君士坦丁堡,再走一遍这危险之路,到底为的是什么?没有他们可以带回去的希望。也许那座城市已经陷落。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们回去,等待他们的不是被俘就是死亡。可是,这些谁也不知道其姓名的英雄总是这样出色!他们决定还是回去:他们被派出来打探消息,现在就必须将打探到的消息带回去,尽管这消息令人非常沮丧。于是,这条孤独的小船再次重新穿过达达尼尔海峡、马尔马拉海和敌人的舰队返回。5月23日,也就是在他们出发后的第二十天,当君士坦丁堡的人们早已认为这船已经不复存在、早已不指望它还能带回来任何消息时,站在墙边瞭望的人突然用力挥动手中的小旗子,因为有一条小船飞快地划着桨驶向金色号角海湾。从被围困者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土耳其人才意识到,原来那条穿过这里的水域、挂着土耳其旗帜的双桅船是敌人的船。他们的船从各个方向靠过来,还想在小船马上抵达安全港之前擒获他们。有那么一小会儿,拜占庭响彻着千人的欢呼声,带着幸福的希望,他们以为欧洲想起了拜占庭,让这条小船先来报告消息。直到晚上,糟糕的真相才传布开来。基督教世界将拜占庭忘记了。这些被围困的人孤立无援:如果他们无法自救的话,那么一切都将完结。
经过六个星期几乎每天都有搏斗的围城之后,苏丹变得不耐烦了。他的大炮将城墙上的许多地方打破,但是他下令的几次冲锋都被血淋淋地抵挡回来。对于一位统帅来说,他只有两种可能的选择:要么放弃围城行动,要么在这些零星的小进攻之后发起一场大规模的决定性冲锋。穆罕默德召集他的将领们举行作战会议。他那充满激情的意志战胜了一切顾虑。这次大规模的决定性进攻将在5月29日发起。苏丹以他惯有的决绝态度来进行准备工作。他安排了一次宗教性的盛典。十五万人的军队,从最高统帅到普通士兵都必须严格按照伊斯兰教规定的风俗来行事,做小净以及白天做三次大型礼拜。所有现存的火药和石弹都被运来用作炮击城墙,好为发动冲锋创造条件。各组的任务分派完毕。从早晨到深夜,穆罕默德不曾休息片刻。从马尔马拉海到金色号角湾之间的大片范围,他骑着马从一个营帐到下一个营帐,亲自去鼓舞头领,去激励士兵。他也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知道如何才能让十五万士兵的作战兴致获得最大的激发:他给出一个可怕的承诺。对这个承诺的彻底兑现给他带来了荣誉,也带来了耻辱。他的传令兵打着鼓、吹着军号向士兵们宣告他的承诺:“以真主的名义、以教祖穆罕默德的名义和四千先知的名义,穆罕默德起誓,他以他父亲穆拉德苏丹的灵魂起誓,他对着自己孩子的头颅和自己的弯刀起誓,他的军队在夺城以后有三天不受任何限制地实行抢劫的权利。城墙之内的一切:家什器具、财物、首饰和珠宝、钱币和金银以及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属于胜利的士兵。他本人放弃自己应该得到的份额,只要那份攻占东罗马帝国最后一座城池的荣誉。”
士兵们用沸腾的欢呼来接受这份狂野的宣告。欢呼声如同大海的涛声,还有上千人呼喊“安拉”的声音传到了对面那座充满恐惧的城市。“抢劫!”“抢劫!”这个词成了战场上的口号,它与鼓声应和在一起,与铜钹及军号一同响起,夜里军营变成了灯火的海洋。被围困的人从城墙上向下看到平原和山丘上到处燃烧着灯光和火把,敌人们在取得胜利之前已经用喇叭、哨子、铜鼓、手鼓来庆祝胜利,那场面与异教徒的祭司献祭时那种残忍而嘈杂的场面一般无二。但是,到了午夜时分,穆罕默德一声令下灯火全部熄灭,几千人合成的火热声音戛然而止。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令人不安的黑暗,带着一种威胁性的决绝,压迫在心神不定的偷听者的心头,其令人心惊胆战的程度更甚于喧嚣的灯光中发出的疯狂喊叫。
用不着任何探报和投诚者提供消息,被围困在城里的人也知道他们面临着怎样的处境。他们知道,穆罕默德已经下达了冲锋的命令;他们预感到巨大的责任和巨大的危险,这些像雷雨前的乌云一样笼罩在整座城市的上空。在这最后的时刻,平时处于割裂状态和宗教纷争中的居民集合到一起——人类总是只在极度的危机面前才上演空前团结一致这一幕。拜占庭的皇帝下令举行一场意在触动人心的仪式,要提醒人们有什么值得他们去保卫:信仰、辉煌的往昔和共同的文化。在他的命令下,全体民众一起参加一个共同的宗教游行仪式:无论是东正教教徒还是天主教教徒,无论是神职人员还是普通百姓,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谁也不许留在家里,谁也不愿意留在家里。不分贫富,人们在庄严的宗教游行行列中虔诚地挨肩而行,共同唱着“我主垂怜”圣歌。队伍首先穿过内城,然后来到外围的城墙上。圣像和圣人的遗骸被从教堂里抬出来走在队伍的前面。每到城墙被打破的地方,人们就在那里贴上一张圣像,寄希望于它能比世俗的武器更好地抵御没有信仰的蛮人发起的攻击。在这同时,君士坦丁皇帝将元老院成员、精英和作战指挥者召集,向他们发表最后一次讲话来鼓舞他们的勇气。他无法像穆罕默德一样许诺无数的战利品。但是他向他们描述了当下的情形:如果能击退这最后一次的决定性进攻,他们将为整个基督教世界和欧洲文明赢得怎样的尊严;如果他们败于这群烧杀抢掠之徒的手中,那将是怎样的危险。穆罕默德和君士坦丁两个人都明白:这一天将决定未来几个世纪的历史走向。
接着开始的最后一幕,是令人难忘的濒临毁灭之前的忘情,是欧洲历史上最感人的情景之一。当时的圣索菲亚还是世界上最豪华的大教堂,可是自从东西教会结成联盟的那一天起,就总有来自这个或者那个教会的信徒背离它。可是现在,这些难逃死亡命运的人齐聚在这里。在皇帝的周围,是全体宫廷人员、贵族、希腊与罗马的神职人员、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士兵及水手——他们全副武装、手执武器。在他们的后面,几千个口中念念有词的身影安静而充满敬畏地跪倒一片,他们是那些内心深受恐惧和担忧搅扰的百姓。蜡烛吃力地对抗着低矮拱顶带来的黑暗,照亮这一群在祈祷中一同俯身的大众,就如同那整个就是一个身体。这些拜占庭的灵魂在这里向上帝祈祷。牧首现在有力地、如召唤般抬高声音,合唱团以歌唱来向他回应,音乐——欧洲文明中神圣而永恒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再度响起。接下来,由皇帝开始,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到祭坛前面去感受笃信带来的安慰,由祈祷合成的无尽无休的声音烈焰直达穹顶,在这巨大的空间里回旋不止。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次弥撒、一次死亡弥撒开始了,因为在这座查士丁尼时代建造的大教堂里,这是最后一次基督教的活动了。
举行完这令人内心震动的仪式之后,皇帝再一次匆匆返回皇宫:他要请求所有的下属和仆人原谅他曾经加在他们身上的不公。此后他飞身上马——和他那了不起的对手一样,在同样的时刻——从城墙的一端到另一端,来鼓舞士兵们的斗志。夜幕已经深深降临。不再有声音响起,不再有武器发出碰击声。城墙里面数千人带着不安的灵魂等待着白日和死亡的到来。
凌晨一点,苏丹发出了进攻的信号。伴随着“安拉!安拉!安拉!”的喊声,巨大的帅旗展开,十万人携带武器、云梯、绳索、铁爪钩向城墙冲去。与此同时,所有的战鼓齐响,所有的军号都发出嘹亮的号音,大擂鼓、铜钹、笛子的尖锐声音与人的呐喊、大炮的轰鸣汇成一场巨大的风暴。冲在最前面的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敢死队,他们被毫无同情心地驱赶着向城墙冲击。在苏丹的进攻计划中,这些半裸的肉体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一道道人肉挡板,他们承担的任务是,在核心部队发起决定性的进攻之前让敌人感到疲劳和衰弱。这些先遣人员带着数百架云梯在黑暗中爬上城墙,他们爬上墙垛,然后被扔下来,然后再次冲击,再次冲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后路可退:这是一群没有什么价值的肉身物料,注定要被牺牲掉的,他们身后的核心部队反复驱使他们向前,进入那几乎必死无疑的境地。守卫者仍然占据着上风,无数的箭矢和石头对他们的铁网铠甲无能为力。但是,对他们来说真正的危险是疲惫——这一点穆罕默德估计得一点儿也不错。他们身着沉重的甲胄对付不断蜂拥而上的轻装队伍,还要不断地从一个进攻点跳转到另外一个。在这种不得已的防卫中,他们身上很大一部分体力消耗殆尽。现在,在进行了两个小时的搏斗之后,天已经开始蒙蒙发亮,第二支冲锋队伍——安纳托利亚人的队伍——发动了攻击,这个战斗会更加危险。安纳托利亚人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战士,况且他们也身着铁网铠甲,他们不光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同时得到了良好的休整。相比之下,守卫者则不得不一会儿到这里、一会儿到那里去保卫这些进攻点不被攻破。尽管如此,进攻者还是一直被击退,苏丹不得不将最后的后备力量、精锐部队——奥斯曼帝国军队的精英卫队“苏丹亲兵”投入战斗。他亲自在队伍的最前面率领这一万两千名被遴选出来的年轻士兵——当时这是欧洲最好的军队——齐声呐喊着冲向筋疲力尽的敌人。真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城里的钟声响起,哪怕还有一点儿抵抗能力的人都被召集到城墙边来参加守卫。船上的水手们也被召集到城墙上参加守城,因为现在的确是决定性的战斗。对守卫者来说,最不幸的是热那亚部队的头领、勇敢无畏的朱斯蒂尼亚尼(Condottiere Giustiniani)被石弹击中而身负重伤,被抬到船上去救治。他的倒下,让守城者的力量发生了片刻的动摇。不过皇帝已经亲自赶来阻挡那充满威胁的突破:进攻者的云梯再一次被推倒。在决绝面对决绝的较量中,有那么片刻显得拜占庭还能得救,背水一战的不得已似乎战胜了最狂野的进攻。这时,一个悲剧性的意外决定了一切,那神秘的一秒钟一下子决定了拜占庭的命运,就像在历史上有时候会出现的无由理解的结局一样。
一件基本不太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在离真正的攻击点不远的地方,几个土耳其人通过外墙上的一个缺口进到城里来。他们不敢去冲击内层城墙。当他们好奇而漫无目的地在第一道与第二道城墙之间游荡时,发现了内层城墙上的一个小门,就是所谓的“凯尔卡门”(Kerkaporta)。由于不可理解的疏忽,这座小门居然敞开着。它原本就是一扇小门,在和平时期,在其他大门关闭的几个小时内,这扇小门是留给步行者通行的。正因为它没有军事上的意义,人们在前一夜的紧张中将它的存在完全忘记了。“苏丹亲兵”的队员惊奇地发现,在这个僵硬的堡垒中间正有一个小门向他们敞开。起初他们以为这是军事上的诡计,因为这显得太不可能,这样的荒唐太不可思议。通常而言,防御工事上的每一个缺口、每一扇门窗前都是陈尸叠起,灼热的油和矛枪会劈面而来,可是这里却平和得如同礼拜日的气氛,通往城市心脏的城门就这么敞开着。无论怎样,他们还是叫来了增援者,整支队伍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内城,从背后给那些在外墙上的防卫者以出其不意的攻击。有几个士兵发现自己身后的土耳其人,他们发出了毁灭性的惊恐喊声——在任何厮杀中,喊叫错误的消息比所有的炮弹更有杀伤力。“城市被攻破了!”拜占庭士兵惊恐地喊道。土耳其人现在声音越来越大地兴奋欢呼着:“城市被攻破了!”这一声喊叫击溃了所有的抵抗。雇佣兵队伍认为自己被出卖了,他们纷纷离开自己的守卫点,以便及时回到港口撤到自己的船上。君士坦丁带着几个亲随与入侵者迎头作战,但是一切都已无济于事。他倒了下去,在乱糟糟的人群中被人杀死,没人认出他来。直到第二天,在一大堆尸体当中,人们通过一双带有金鹰装饰物的紫色皮靴才认出他来:正如罗马精神所要求的那样,他充满尊严地让自己的生命与帝国一同消逝。一粒微尘般的偶然——凯尔卡门,一扇被遗忘的小城门——决定了世界历史。
有时候历史在摆弄数字。就在汪达尔人(Vandalen)洗劫罗马这一令人难以忘怀的事件发生一千年之际,对拜占庭的洗劫开始了。穆罕默德这位胜利者,信守着他的誓言、他的承诺——这太可怕了。在首次大屠杀之后,他一概放任自己的士兵将房屋和宫殿、教堂和修道院、男人、女人和孩子当成战利品来抢夺。几千人在巷子里像地狱里的魔鬼一样追赶猎物,为的只是比其他抢劫者抢先一步。第一波浪潮主要是奔着教堂去的,那里的黄金器皿闪亮,珠宝熠熠发光。他们进了一个房子之后马上挂出旗子,好让后来者知道这里的猎物已经被收走。这些战利品不光是宝石、布料、金钱和能带走的财物,女人也是可以供应给苏丹后宫的财物,男人和孩子可以供给奴隶市场。那些不幸逃到教堂里的人被成群地赶出来,老人被当作没有用处的白吃者和卖不出手的累赘被处死;年轻人像畜生一样被绑在一起拖走。与这样的抢夺同时发生的,还有毫无意义的毁坏。那些历经了十字军的浩劫,有幸得以保留下来的宝贵的圣人遗骸和艺术作品,现在又被这些强大的胜利者砸毁、撕碎、分割,无价之宝的绘画被毁,最美的雕像被砸;那些汇集了千年智慧的书籍,本来是要将希腊的思想和诗歌这些不朽的财富永久地保存下去的,现在却被烧毁或者漫不经心地扔掉。人类永远也无法完全知道,在那命运攸关的时刻,通过那扇敞开着的凯尔卡门进来的是怎样的不幸,有多少人类精神世界的财富在对罗马、亚历山大和拜占庭的洗劫中损失掉了。
一直到这重大胜利之日的下午,当屠杀都已告结束时,穆罕默德才走进这座被征服的城市。他骄傲而神情严肃地骑在鞍辔奢华的坐骑上,淡然地从野蛮的抢劫场景旁边走过,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忠实地履行自己许下的承诺:这些为他赢得胜利的士兵尽情去干可怕行径,他不会打扰他们。他首先考虑的不是获得赢利,因为他已经赢得了一切。他骄傲地骑马去大教堂,这拜占庭闪光的头颅。五十多天来,他每天都充满渴望地从自己的军帐向它望去,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圆顶光芒闪闪却无法触及。现在,他可以作为胜利者骑在马上跨过它的铜大门。穆罕默德再一次管住了自己的不耐心:他要先感谢真主,然后将这座大教堂永久地奉献给真主。这位苏丹谦卑地从马上下来,深深地将头俯在地上祈祷。祈祷之后,他抓起一把土撒在自己的头上:他要让自己记住,他本是一介凡俗世人,不应该将自己的胜利抬得太高。在向神灵显示了自己的谦卑之后,苏丹——真主安拉的第一仆人——才站起身来,走进这查士丁尼的大教堂,这神圣智慧的大教堂,这圣索菲亚大教堂。
苏丹满怀着好奇和激动仔细观看这座华美的屋宇,那高高的穹顶、那大理石和镶嵌拼画闪出的熠熠光芒、那柔和的弧形门拱在黄昏的光线中凸显出来。他感觉到,这座最高贵的用来祈祷的殿堂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他的神灵。他马上让人叫来一位阿訇,登上布道坛,从那里宣布了先知穆罕默德的启示,苏丹则将头朝向麦加的方向,在这座基督教的教堂里向安拉——世界的统治者——做了第一次祈祷。工匠们在第二天已经接到指令,他们必须将先前信仰的所有标志铲除干净。祭坛被拆掉,宗教性质的镶嵌拼画被刷上石灰覆盖,圣索菲亚大教堂高高挺立的十字架沉重地倒在地上——千年以来,它大张着双臂去承受这世间的一切苦难。
石头倒地的声音在大教堂里轰鸣回响,这响声还远远超出了教堂的范围,因为十字架的倒塌震动了整个欧洲。这个消息带着震慑的力量回荡在罗马、热那亚、威尼斯。如同警告性的惊雷一样,它也朝法国滚去,朝德国滚去。欧洲在一片惊恐中认识到,由于它迟钝的冷漠,一股决定命运的摧毁性力量经由那个倒霉的、被人忽略的凯尔卡门破门而入,它将在几百年内束缚着欧洲的力量,并使其瘫痪。在历史中也正如在普通人生活当中一样:惋惜也无法让那决定性的瞬间重返,千年的努力也难以弥补那片刻的错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