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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

文/PLUTO

在时间的洪流中我们都会逐渐的成长,而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必定会丢失原本一些纯洁的东西,虽然会令人感觉到沮丧,可是过后会使我们变得更加成熟和坚强。

在回到家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收到陈夏写给我的邮件。他在邮件里面问我,默默,你是不是还那么喜欢穿碎花布裙子。我坐在窗旁边,阳光斜斜地打在我的电脑上,于是阳光下陈夏写来的字变成了耀眼的金色。看着这些句子,我无法说出一句话。附件里面有陈夏许许多多的照片,他站在一片麦田中,头微微仰起来,几只飞鸟盘旋在麦田的上空,几个粗糙的稻草人在和煦的风中轻轻摇晃。陈夏的眼睛还是如同几年前一样,孤独,昏黄。我问他,乌镇,还好吗。他说我不知道,默默,我已经离开了乌镇。默默,你已经长大,很多的事情,不得不改变。

我看着窗外,夕阳一点一点坠入黑暗,电脑屏幕上的文字,逐渐黯淡。

小的时候我住在乌镇。那里是一个有着精致的房子和温柔的流水的地方。我喜欢穿着蓝色的碎花布裙子光着脚在潮湿的石板路上飞快地奔跑。野花在道路两旁平静地盛开,我唱着儿歌,用稚气的声音,最终被吹散在风中。回到家,外婆总是做好饭,靠在门框上等我。夕阳在她的身后缓缓落下,她会帮我拍掉身上的泥土,让我进屋。

我叫默默,是沉默的默。

十三岁那年我上初一。在学校里我的沉默显得极为突兀。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不喜欢对任何人微笑,穿着碎花布的裙子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画画,铅笔在雪白的纸上留下美丽的痕迹。同桌是个叫做小西的女孩子,穿着干净的白衣服,眼睛大大的很漂亮。她总是在我画画的时候伏在桌子上面侧着脸对我微笑,不说话。只有一次她看着我画的麦田和稻草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放下画笔低着头说我叫默默。她听完说默默你的画真漂亮,你每天都画画不寂寞吗。我说我不寂寞。

陈夏,我的美术老师,干净极了的男人,微长的睫毛遮住那双昏黄的眼睛,华丽的忧伤呼之欲出。我还记得他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时的样子,低着头整理教案。黑色的衣服,浅色的牛仔裤。我看见身旁的小西用一种非常惊讶的神情看着陈夏。我说你干嘛呢。小西说陈夏是学校里面唯一一个年轻的老师你发现了吗。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对啊对啊,只有老人和小孩子居住在乌镇,年轻人都到外面去了,谁愿意待在这里。我说小西,你长大之后,也会离开的吗。小西沉默之后说,我也不知道。

乌镇的夜总是非常美丽,天空黯淡,有风吹起,水面就泛出好看的波纹,溅起冰凉的水花。写完作业之后我习惯沿着街道散步,两旁的灯在一瞬间蓦得亮起来,闪烁,沉静在微弱的风中。万籁俱寂,只感觉心情舒畅。有的时候会遇到陈夏,低着头,看到我就露出好看的笑容。我说,你也喜欢散步的吗。他说,我只是想随便出来看看,乌镇是个好漂亮的地方。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讲话的时候带着微微的卷舌音。我和他一起在乌镇的风中安安静静地向前走,一句话也不说,彼此沉默。

陈夏不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就背着画板坐在水边,画房子,画垂柳,雾气笼罩着整张画纸。他的画色彩总是淡淡的,看上去有些像水墨画。我喜欢这种风格,问他要,他就很大方地把画给我。他的手指修长,像女人的一样灵巧。偶尔我也会逃课和陈夏一起画画,我用鲜亮的金色和激越的红色构图,画我心中的麦田,明亮的太阳。乌镇的天空在更多的时候都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朵层层叠叠,太阳无法照射出光芒。我拿着自己画的画给陈夏看,那些美丽的痕迹在纸上清晰而突兀地展现出来。当陈夏看到我的画的时候他突然就笑了起来,他说默默你真的好棒呢。我说是吗。陈夏说是的,这是我见过的最棒的麦田。

麦田在我的心中,象征着一种希望。

秋天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到来,昨天还非常压抑和低矮的天空突然间变得异常开阔。

树叶在寂静中凋落,以一种孤独的姿态,打着转儿,从我的眼前飘落下来。

十月,乌镇如同一个华美的幻觉,满天满眼的树叶飘飞到各个角落。

我和小西已经上初三了,学校规定到了初三就不会有美术课。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没有在学校里面见到陈夏,似乎他也没有再回到初一继续教下去,有的时候我会在做题的空隙想他,可是凭空的想念只是一场虚无而华丽的放逐。我想念他画的每一幅画,想念夜晚和他一起在沉静着灯光的街道上散步,想念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我就任凭记忆如同飘飞的雪花布满记忆的四壁,眼睛涨涨的很难受。小西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点儿累。小西说那么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天空是浅极了的蓝色,难得的明朗,在午后澄亮的阳光中轻轻摇曳。这样的一个时刻,容易使人变得慵懒。已经是秋天,乌镇变成了一片明灿灿的金黄,踏着厚厚的落叶行走,温暖而寂寞。我还是穿着碎花的蓝色裙子,小西穿干净的衣服。秋天真的是一个太过明亮的季节,以金色为底,如同被油漆粉刷。我们坐在流水旁边,看着叶子不断地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水中,然后从我们的面前流淌而过。

你好像,很不快乐呢。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小西侧着脸问我。

是有一点不快乐呢。也许是因为,功课太繁忙吧。

嗯,不要累到自己哦,知道吗。

我知道的啊,谢谢你。

现在我的内心空荡得可以盛下一口钟,左右摇晃在暮色之中发出悠远的声音。可是小西根本不知道这些,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女孩子,我没有理由让她和我一起回忆不久之前所发生的种种。难道仅仅是因为陈夏么,我在心中问自己。是的,他是我的美术老师,他可以画出漂亮的油画,他可以在我逃课和他一起画画的时候不骂我只是对我宽容地微笑,他也可以在看到我画的臆想中的麦田时毫不吝啬的赞叹。事实上我需要这样一个人,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中,是的,如此而已。心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接连不断地问我,你寂寞吗,你寂寞吗。后来这个声音被扩散在了风中,逐渐响彻整个乌镇,房顶上,云朵下,这个声音在接连不断地问我,你寂寞吗,你,寂寞吗,寂寞吗。

我拼命捂住耳朵,我说我不寂寞,不寂寞。

太阳从我背后缓缓落下去。打了个呵欠。看了看窗外,天空是绚烂的玫瑰色。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整理好书包,慢慢地向着回家的路走去。突然间我毫无征兆地抬起头,暮色中,云朵的颜色浓重,飞鸟在乌镇上空划出微弱的痕迹。一个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蓬乱的头发,笑容映着十一月的夕阳显得分外干净。

默默,我回来了。

午夜十二点。处理好所有的功课,走出门,到外面散步。自从初三开始就再也没有夜晚出去散步,忙的没有时间。可是今天特别想出去走走。秋天的气候变得干燥,地上的水迹几乎没有了。我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样继续在生活中沉默下去,以一种无声的姿态与身边陌生的人做着最后的抗争。有的时候我更加希望成为小西一样的女生,对每个人都非常温和的笑,看上去大家的关系都很好。上一次在小西家里,晚上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窗户很大,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斗。

小西,你说我们会分开么……想想分别就觉得……好难过呢……

不会的啊,默默你要乖哦……用功一点,到时候我们考一个高中,再考一个大学……

嗯,我知道的。拉钩钩,一千年不变呐。

那些夜晚,我们讲着一些无聊而温暖的话,然后一遍一遍幻想着未来。在初三最疲惫的夜晚,一些心事讲出来之后就会被彼此抚平。小西在别人的眼中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梳普通的辫子,穿普通的衣服,有普通的梦想。可是我却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天使一样的女生,无论多久,无论时间是否漫长的可以让我重新和另一个女孩子变得不分彼此,小西在我的心中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她的笑容可以照亮最寒冷的黑夜,只有她可以和我靠在一起仰望满天的星斗,只有她可以轻轻拍我的肩膀然后叫我乖。

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失眠么。这么巧,刚好遇到陈夏。

不是失眠,只是觉得有点累了,想出来走走。

坐在流水旁边。夜晚乌镇的流水总是非常安静,陈夏低着头,额前的头发落下来,看不清脸,可是我觉得他一定面无表情眼睛里面却写满了忧伤。因为他的心中此时此刻或许正在响彻着流水的声音,叮叮咚咚,流淌到了不知名的远方。就如同音乐是要用心去感受的那样,在生活中许多微小的事物都需要用一颗真正温柔多情的心去关怀。我明白了为什么陈夏可以画出这么棒的油画。他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青草味道,干净的男生。

喂……你为什么一直待在乌镇啊,我的意思是,好多人都出去打工了,为什么你不……

默默你知道么,他们出去有他们出去的理由,而我却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这样你不会寂寞吗。

有画板,我永远都不寂寞。

我在苏州度过了高中的三年,那是一个以绿色为背景的城市,没有太多喧闹的声音,一切安然美好。身处这座城市仿佛在梦中行走。小西和我考到了同一所高中,一个班,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吃饭,休息。晚上手拉手顺着长满香樟的街道散步。而且在学校里面通过小西认识了几个朋友,保持平淡的关系。

可是总会感到寂寞。

陈夏一直都给我写信。用一个大大的信封,打开之后就会掉出来许多的画。陈夏在信里面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为我讲述着乌镇微小的变化。可是这一切在我心中却如同深深的积雪中踩下的脚印。没有事情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背着画板出去画画,随便找一处类似乌镇风格的房子之后坐下来。我也像陈夏一样用淡淡的色彩画着水墨画一样的油画。

可是一个人画画,真的好寂寞。

我的MP3里面有好多好听的歌曲,大多是情歌和校园民谣,我非常喜欢在睡觉的时候让它们一遍一遍地播放。清新的,华丽的,颓废的,忧伤的。它们在我的MP3里彼此纠缠成了一张网将我紧紧笼罩,而那些华美精致的旋律如同精灵一般在我的脑海中缓缓飞舞。最喜欢的歌是黄磊的《似水年华》,淡淡的音乐中夹杂着同样淡淡的伤感。黄磊的声音好像朴树,干净而沙哑,并不完美却唱了让人落泪的故事。

我和小西在学校里面保持着最好的成绩,经常在半夜黑着眼圈解让人头疼的数学题。

高考结束之后,小西问我要考哪里。我头也不抬地说我要考上海美术学院。

小西依然非常安静地对我说,那好吧。

我说你要考哪里。

我要考北外,你知道我是喜欢北京的,我想念那里金黄灿烂的琉璃瓦。

小西拿到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之后就动身离开了,于是我开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画画,一个人做事,试图用各种方式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在夜晚听重金属摇滚,戴上耳机将声音开到最大,在那些尖锐破碎的声音中寻找安慰。就像一只进入了冬眠状态的熊,蜷缩起身体在枯叶败叶之中安然沉睡。有的时候摇滚的声音已经快把我震得疯掉了,可是我只能持续听下去,在疯狂和崩溃的边缘,内心突兀的疼痛。

想念你和我一起看星斗,彼此靠在一起,你拍着我的肩膀叫我乖;

想念同桌的日子里,你看我用铅笔在白纸上留下美丽的痕迹;

想念你的大眼睛,你最喜欢穿白色的衣服;

想念在同一所高中的时光,我们手拉手上学……

二零零三年的秋天。树叶开始大片大片地落下来。

上海的确是一个太过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走在路上随处可见涂抹着精致的唇彩的女人背着一只小包匆匆忙忙地走。我背着画板站在十字路口茫然四顾,胸口有非常压抑的东西让我喘不过气,我在思考也许有一天我终将会被淹没在汹涌的人群和车辆之中。

我学会了上网,学会了聊QQ聊到深夜;

学会了换下蓝色碎花布的裙子,穿上了各种各样漂亮的时装;

学会了用最精致的唇彩最昂贵的香水将自己原本素面朝天的面孔掩盖……

一直都在给陈夏写信。有时候会怀念在乌镇的岁月,有的时候会非常想念小西,而更多的时候我会惊讶时间的流逝真的过于迅速,似乎只是那么一瞬的时间我就长大了。原本那个喜欢光着脚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奔跑的女孩子的身影,早已经在搭乘去往上海的那班客机的时候被风吹散,凋落,飘荡在天涯。

小西在北京,写邮件给我,用数码相机拍下北京带着金属质感的夜景。

我把我画的画扫描给她,技法越来越娴熟,只是已经很久不再去画那些金黄色的麦田。

我一直以为陈夏就会一直这样在乌镇待下去,因为他是如此地爱着乌镇。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乌镇,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回去。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有离开的理由。默默,你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都在改变,我无可奈何。

想到了小西的一张照片,穿着深黑色的衣服站在北外教学楼的脚下。

在时间的洪流中我们都会逐渐的成长,而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必定会丢失原本一些纯洁的东西,虽然会令人感觉到沮丧,可是过后会使我们变得更加成熟和坚强。

我走在上海繁华的街道,有一片树叶落在我的脸上。不由得想到了以前和小西坐在流水旁边看浮在水上的落叶渐渐远去的情景。

突然间我发现,秋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作者简介:
PLUTO,本名厉程,生于青岛,一个身体里住着小巨人的女生。已出版畅销书《双生》、《不离》、《小命运》、《深度依赖》,新作《相濡》于汤圆APP连载。无论处于寂静之林,亦或吵嚷之市,都将从容淡静,认真严肃地写作。新浪微博:@Pluto厉程。 hifqyVwya8kzHF9IQv86MLg2cny6lBMQenKHWsOkAo/5goL3M544iZyyAtaUwpg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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