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雪丁
你在人间走得越久,越会想要频频回头。
我终于来到有资格缅怀一些过往的年纪,却发现很多现实不知何时已经轰然倒塌,在无人问津的土地上丢砖弃瓦,沦为枯城。
外婆家的老平房,就是其中之一。
那个村庄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并不好。
山脚下的砖房鳞次栉比,常有野猫跳上围墙,脚步轻盈,从一家的屋顶溜达到另一家的屋顶;门前有条细长的排水沟,终日流着墨绿色的液体,天气热些还会散发出一股轻微的腥臭;买菜要走上一个小山包,和游荡的鸡鸭一起,在铺了满地的水果蔬菜中挑选各自需要的食材;全村只有几家可以买到零食的小商店,因为家庭式经营,所以自由散漫,如果遇到老板娘在骂老板,还可以趁机多拿一块泡泡糖。
以上这些对调皮捣蛋的我来说,都还可以算作探险而变得有趣。可生活不会让你笑到最后,五岁的我便已深有体会。是的,五岁,已经到了可以自行解决大小便的年纪,无法再闪动水汪汪的眼睛祈求大人的陪护。而且五岁时萌生的第一颗叫做个性的小种子异常执拗,它让你变得莽撞,什么事都争着自己做主。
就是这样莽撞的我,低估了村庄的力量。
农家小院,没有独立卫生间,小便的时候还是可以在自家院子中施些肥料,可上大号就不能这么任性了。得要走过几排平房,来到山脚下的一间公厕,伴着蠕动的蛆虫和倒挂的蜘蛛。对于极度害怕虫子的我来说,根本无法一人面对这样的场景,更别说集中注意力来达到淋漓酣畅的状态了。
所以我一直很庆幸,我有一堆兄弟姐妹,在我无法抑制洪荒之力又不敢独自行动的时候,为我挺身而出。那时最美的语言也是最质朴的:
“姐,你想上厕所不?”
“想。”
村庄是差强人意的村庄,可外婆家的老平房却有着无限惊喜,那是我们兄妹五人的游戏宝地。
外公外婆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四个女儿离开村庄纷纷成婚,一个儿子留在老平房里娶妻生子,就这样又造出了五个闹人精。这五个闹人精里,最安分的是大哥,最乖的是二姐,最不老实的是三哥,最天真的是四姐,最小的是我。
孩子们都得上学,所以家庭聚会通常是在寒暑假进行。
外婆家有一口人力洋井。井打到地下很深的地方,地表只有一个直立的铁管,一端接着长手柄,一端接着出水口。从这口井里压出来的水,十分清凉,供给一家人洗漱饮用。
而对我们五个闹人精来说,这是个非常完美的战场。
天气热得人躁动不安,忘了是谁起得头,只记得大家一股脑地跑进厨房,七手八脚地取了锅碗瓢盆一切可以盛水的工具,谁先跑到洋井边谁就算占领先机,奋力压水,接了满满一盆,然后开始打水仗。
那时我还是个小矮矬,体力有限,难成气候,总是打到一半就开始嚷嚷着要拉帮结伙,然后把四姐分给大哥,三哥交给二姐,我一个人把手里的铁盆儿敲得叮当响,充当裁判来避免湿成落汤鸡。
舅舅从来不会制止我们,姨娘们心软,说了几句也就顺着我们胡闹,外公坐在香案边抽烟,更是不闻不问。可外婆是个操心的老妇人,勤俭持家,屋里屋外都要照顾妥当。她看见满院子的水,大喝一声,谁都不敢说话了。
打水仗是个体力活,被外婆止住,大家也就停止胡闹,钻到葡萄树下乘凉。
“这树真奇怪,为什么歪歪曲曲的。”
“那不是树,是外婆支的架子,爬葡萄藤用的。”
“这藤真奇怪,为什么不自己长。”
“它没有腿,站不住。”
“这葡萄真奇怪,为什么不紫。”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给你吃一颗就知道了。”我妈打破了我跟外婆和谐的对话,摘了一颗青得像一滴湖水般的小葡萄给我。
我全无心机,大胆下口,结果败给了我妈。她用实践告诉我奇怪的东西真心不好吃。那颗葡萄酸涩无比,还有一点儿苦,我的舌头瞬时麻木。
但我还是极力遏制了那份酸爽,然后让我妈又摘了几颗。
“姐,给你尝尝,可好吃了。”四姐只比我大半年,正处在好奇心同样旺盛的年纪,她看了看我,接下了那颗奇怪的葡萄。
我又给二姐和三哥各送一颗。他们一个比我大八岁,一个比我大五岁,明显在智商上碾压了我,所以他们果断地拒绝了。
我随即可怜巴巴地转向大哥,摆出一副他不吃我们兄妹情谊就此决裂的表情。大哥比我大十二岁,已经有了些许温柔体贴的大人模样,他接过了那颗葡萄。
最后四姐追着我满院子打,大哥酸得睁不开眼,其他人却笑得前仰后合。
记忆里,外婆家总是很热闹,但最热闹的时候,当属春节。
我们家乡有个习俗,大年初一,姑娘要带着姑爷孩子回娘家。外婆有四个姑娘,所以这一天,老平房里一下子挤进来了十二个人。四个姑爷拎着各式各样的节礼来拜见岳父岳母,五个孩子准备好千篇一律的吉祥话静候红包。
随着一阵寒暄结束,游戏时间正式开始。
西厢房的土炕上支起一桌麻将,沙发上摆开一桌斗地主。东厢房供着菩萨,外公虔诚向佛,晚辈们也都多有尊敬,从不在那屋儿玩闹。
我们五个闹人精久别重逢,势必要搞出很多怪来。拿着压岁钱跑出去,到小卖店里买一盒大大泡泡糖,几包辣条,还有一箱听装荔枝汽水。
大大泡泡糖一口吃三块,然后比谁吹得泡泡大,这点子是三哥想出来的。五个闹人精认真地咀嚼着,用舌头将粘性十足的泡泡糖在口中展平,然后抡圆了腮帮儿吹。泡泡越吹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我还是年轻,沉不住气,看着泡泡糖已经和我脸部面积相当,就急着要同他们一决高下。结果三哥用牙签扎了一下我的泡泡,它就完美地跑破在我的脸上了。
我从来不服输的脾气上来,也扎爆了他的泡泡,吹泡泡大赛就这样变成扎泡泡大战,五位选手无一幸免。
这个游戏显然陷入了僵局,三哥开始新一番提议,喝饮料。他发明了一种非常肆意潇洒的喝法,给易拉罐靠近底部的侧面地方用烧热的钢针扎一个眼儿,然后饮料液体就肆意潇洒地以细柱状喷射出来。那时三哥已经上初三,他讲出一套物理学理论,我跟四姐听得晕头转向,最后稀里糊涂地弄出了眼儿,也跟着酷炫地喝起来。
正喝着,老平房的大门被推开,外公从市场回来,肩上还扛着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木垛。
小山村里面没有太多讲究,冰糖葫芦都是小作坊做的。卖冰糖葫芦的大爷骑着自行车,载着一木垛的冰糖葫芦,在干冷的大年初一早晨站在市场上吆喝。外公每年都是笑吟吟地迎上去,一口气买下所有的冰糖葫芦,扛着木垛踩着除夕夜的雪,开心地回家。
“哟,买这么多啊!”
“家里人多,都爱这口儿。”
我们确实都爱这口儿,见外公回来,欢天喜地地拥着他进屋,一人从上面取下来一只,吃得起劲儿。红红的果实穿着晶莹剔透的糖衣,酸甜爽口,像一串串小红灯笼,将老平房点缀得喜气洋洋。
男人们玩着笑着,女人们说着忙着,孩子们追着闹着,外公则坐在东厢房的香案边,仔细地擦着烟杆儿,然后点上一袋烟来,慢慢抽。外婆却放心不下女儿们的手艺,尽管姨娘们已经在厨房按部就班地烧菜,她还要不时地审查一番。
到了饭点儿,过堂里那张大圆桌坐不下十几口人,外婆就在东厢房的土炕上支起一张炕桌。外公带领着众姑爷还有舅舅坐在过堂里推杯换盏,孩子和妈妈们围坐在一张炕桌边叽叽喳喳,吃个饭也是不安分的。
晚饭后,所有游戏继续,舅舅会带着我们出去买炮竹,二踢脚、窜天猴、宝宝乐、烟花棒等等。我跟四姐这种水平的小孩子,通常都是在宝宝乐和烟花棒之间不亦乐乎,大哥三哥自然是选择二踢脚和窜天猴那种更有挑战性的,二姐嘛,喜欢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星星火光,喊着我们注意安全。
过去总是比眼下任性,回忆自然比现实美味。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多愁善感了起来,为一幕幕往事湿了眼眶。
可关于老平房的往事,却不都是美好而感动,还有很多伤心的泪水,流到时间中干涸。
那些眼泪是关于爸妈的,他们悄悄地分开,没有给其他人说和的机会。
但我还是不愿认输。
那段日子很昏暗,我跑到外婆家,在那个烧得滚热的土炕上,恳求妈妈回来。无果,又孤身坐车返回自己家中,跟爸爸背对背躺在床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那个时候年纪还轻,头脑简单,可生活复杂,让人找不到方法度日。
后来妈妈离开家乡,每年春节短聚几日,这种短聚丝毫缓解不了漫长分别带来的思念和苦恼。临行前,老平房里的人总要被我闹得流一场泪。外婆坐在炕沿边,拿着手绢抹脸,看我在土炕上哭得噼里啪啦,她就说妈妈:“待这几天,不如别回来的好。”
后来我就常常一个人,背着书包,搭上小客车,在连绵的丘陵之间行进,经过一片又一片绿油油的耕地,颠簸着来到收不到信号的外婆家。
学着外公的样子给菩萨上香,陪耳聋的外婆唠些家常,跟着四姐去和其他院子里的孩子打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其他院子里的孩子变得不再友善了。也许我们总会成长到一个时期,遍布锋芒来让生命显得夸张又奔放。
她对四姐不友善,从我们走进那个女孩家的小卖店的那一刻,我就觉察到了。
四姐说:“有盐吗?”
那个坏脾气的女孩傲慢地回答着:“没有!”
“我妈说你家有卖,要炒菜。”
“姐,我们去别家吧。”
“你插什么嘴?”那个坏脾气的女孩看向我,表情很凶,然后我知道,进门时的那份敌意是针对我的。
“你家没有,还不许人走,真搞笑。”我神色冷漠地回答着。
“你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少在我家说话。”她更加傲慢了。
我被这句话炸得耳鸣起来,恍惚间听见“啪”的一声。四姐不知何时冲上去,给了那个坏脾气女孩一巴掌。她们扭打起来,不可开交。我推倒了那个女孩,骑在她身上,使劲儿在她脸上揍了一拳,她尖声叫嚷起来,嘴里咒骂着什么。我又打了一拳,更加用力,然后她哭了。她家的狗汪汪叫着,我的拳头又一次举高,四姐却就势拉起了我。我们跑了出去,沿着那条臭水沟,没命地奔跑,心脏在胸口处扑通扑通地跳动。
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架。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打架的原因,但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害怕她说得是真的,所以,我要努力做到吓人。
后来孩子们学业繁重,大家都很少回去,老平房也变得冷清了。
直到外公去世。
守灵那晚,东厢房,外公睡在棺材里,在菩萨的注视下,头朝向西。我们兄妹五个坐在长明灯前,为了不让火光变弱,时不时地拿镊子夹掉一部分烧焦的灯芯。
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团聚,却不是一次美好的团聚。母亲千里迢迢赶回来,彻底哭成了泪人,父亲也到场送别外公,还有其他曾经在老平房里得到欢笑却又为了生活离它而去的人,都带着不同的心情,回到了这里。
大家在外公的棺材前行礼,落泪,成熟。
死亡将生命变得更加深刻,无论多么痛心疾首,人们仍要提起精神去努力告别,然后将所有想念化作对不起,对死去的人说,对活着的人说,对自己说。生活不易,我们总难活得不留遗憾,道歉至少能值回些许心安。
“对不起,我们分开了。”
“对不起,我曾经想过要挽救。”
后来外婆搬出了老平房,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差强人意的小村庄。
我读大学的时候,哥哥姐姐已经参加工作。聚少离多变成家常便饭,每次春节团圆,都变得分外难得。孩子就是这样,一天天长大,再奔向远方,留下家园来生长牵挂。回忆有时沉淀得让人抬不起头,有时宽阔得可以遮风挡雨。总想着有一天衣冠楚楚,故地重游,却发现时间本身没有时间等人。
那个村庄因为过度开采而成为沉陷区,政府将群众搬去别处,几辆大铲车开进来,浩浩荡荡,将所有房屋夷为平地。?
你在人间走得越久,越会想要频频回头。
终于来到有资格缅怀一些过往的年纪,却发现很多现实不知何时已经轰然倒塌,在无人问津的土地上丢砖弃瓦,沦为枯城。
但沙会被风吹散,土地会重见天日,有泉水从深处来,为行走的人洗去风尘。
等到他日衣冠楚楚,游遍大江南北,在每一处风光里打开心怀,也是一种故地重游。
作者简介:
王雪丁,睡前故事作者,90后本科在读,珠宝鉴定师养成中,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伪文艺青年,表里不一的北方姑娘。喜欢边走边唱,总是有很多梦话要讲。新浪微博:@安知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