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若雪
我们不愿意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我们还在渴望一些绚丽的梦。
偶然看到了一张图片,是朋友空间转过来的美国50号公路,它被称为“全美最孤独的公路”。那张图片上,公路笔直伸向前方,似直达天际。
我能想起的,是内华达山、是美国牛仔、是《在路上》、是维姆?文德斯。我还想起的,是许多的远方,是那些有关千山万水,有关异域的梦。
大学时,很爱爬山。爬过很多的山,是爬山的人中速度最快的。他们知道,有一个善爬山的小伙子,是张家界的,山里面出来的。爬山喜欢走荒芜的路,穿越丛林,翻过石块,在溪边晒太阳。
在不同的山顶看过日出。夜晚时,站在山顶,看山下面的村庄,如地上闪烁的星子。宿在那些木屋里,风雨中,木屋飘摇欲倒。宿在古寺里,被褥是极脏的,修缮古寺的工人在灯下看《说岳全传》。宿在农居,第二日是喜酒日,喝了一点米酒,抽完烟,道了祝福,就离开,又走小道,是低矮的竹林,人是匍匐前行的,到筋疲力竭时,大声呼号,唯有回声。
爬山偶尔是一个人,大多是和郑君一起。
郑君出生书香门第,父母双亲都是厦门大学的教授。他自幼在书房中度过,尤其喜好土著民、神话传说相关方面的文化。又自小重视肉身之力,常在游泳馆里游泳。书籍和游泳,占据了他大学前的空余时光。
郑君本来醉心人类学,却阴差阳错地进入了法学院。刚入大学,他便搬出了宿舍。课堂上极少见到他的踪影,他在苦读他自己认为重要的著作。罗兰·巴特、福柯、哈耶克等一大串名字,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的。
在我认识郑君的岁月里,他把一半的时间花在阅读上,对任何学问都大感兴趣,另一半的时间沉迷于醉酒、写诗、去到世界不同的地方和各种不同的人瞎混、向刚认识的人不停地讲述他的新的宇宙起源观。
郑君喜好爬山,也曾在好几座山上隐居过。隔学校最近的是浏阳大围山。我们一起从山上下来时,过原始次森林,就到了一处道观。道观是明朝时遗留下来的,有一块破旧的碑文,上面详细记载了它的历史。道观已将近荒废,只留下建筑的大致轮廓。道观中有一个火堆,柴火留下来的灰烬,还新鲜地细细碎碎,看来不久前这儿还曾有人住过。香烛已经被雨水浸湿而熄灭。
在道观,可以听到后面不远处溪水的声音。不知名的鸟叫声此起彼伏。道观往前,又是一个近于悬崖的地方,那里有几处大石块。
我们从大围山回来后不久,郑君就一个人背着大军包再去了山里。他后来告诉我,他在包里背满了米、面条、罐头、书籍、刀具等物品。他一个人在道观生活了三天。道观清幽,四野无人。他整天生着火,有时打坐静心感悟,有时到处奔腾。他说山上夜晚静谧至极,真是夜阑卧听风吹雨的好地方。而凌晨,则可看云飞雾舞。
后来,他又去了拉萨、去了尼泊尔、去了埃及和利比亚,去德国祭拜了尼采。大学毕业后,郑君回到家,在父亲朋友的律师事务所待了近三个月,之后在家闲居,在此期间自学俄语。半年多后,留学于莫斯科国立大学,研习人类学。
爬山之外,还爱骑行。
春节前,和宇翔从长沙骑回桑植老县城。第二天时,到常德,过沅水二桥时,夕阳正下,一片暗红,慢慢地落于城市与山野尽头。住在诗墙旁,晚上去看诗,觉得中国文化之博真是令人仰止。
第三天,路途中过一户人家,屋前摆着柚子供省道上来往司机购买。我们停下山地车,站在摊前。屋里出来一位身姿曼妙的妇女,年龄只比我们稍大。她给我们卖柚子,为我们削好,我们就坐在她屋前的砖块上吃起来。妇人不时进出屋门。午后阳光温煦,我们在阳光下边吃柚子边偷看妇人。妇人左右顾盼,眼角眉梢,皆是风情。我们故意慢慢地吃,等阳光把我们晒得慵懒,才不舍而去。我们骑在车上,仍回首而望。
最后一天,翻越慈利县与桑植县交界的山。山下望去,山高而陡。我们一鼓作气翻越到山顶。我们感叹到,骑过了西藏的那些山,这里不费力就能骑过去了。在山顶时,又正是夕阳西下,放眼望山下各小山坡,一片苍翠中洒下无尽金黄,那美,让人惊愕叹息。
放下坡,一路到竹叶坪乡,风从耳边吹过,袅袅炊烟从古屋里升起。到了乡里时,六点多钟,天完全黑下来了。我们一人买了一根手电筒,左手抓着车把,右手打着手灯,骑车行驶在那盘旋的山路里。除了那手电的光,四野一片暗黑。不时闻狗吠声,狗追赶了我们一段,又悻悻而回。手冻僵到毫无知觉,双脚机械性地踩着。
一直到晚上十点钟,终于到了县城。宽广的马路上空有耀眼的路灯。这个小小的沿澧水而修的县城,就是我们的归途,是我们的家。
选择了七月份去骑行海南岛。
第一天,午后两点才下高速路(即G98,夏天,海南岛国道上不限制自行车骑行),到了文昌,那里到处是闲坐着喝茶的人。后来我们又走省道,当晚到达东郊椰林。那里可真是椰树成林呀,那些热带农民们,徒手爬上高高的椰树摘椰果。
第二天,午后仍是极热,我们骑行到一座桥下休息。桥是野桥。隔桥不远,有岛上的居民睡在椰树间的吊床上。宇翔查气温,是36度。高速路上,车辆疾驰,一眼望去,能看到路面上的滚滚热浪。于是,干脆好好休息,到了四点多钟才又继续骑行,晚上终于到达琼海市。
第三天到万宁市,那真是一个干净的城市啊。第四天时,我们走环岛高速,过陵水黎族自治县,夜里八点多过长长的隧道,十一点多到达三亚。
宇翔曾当过兵,那是在他大学二年级结束后。当兵是在重庆。
后来他描述到当兵的经历:半年的重负荷训练,日夜不停地拉练,每日累到连床铺都爬不上去;野外训练时,被直升飞机丢在原始森林里,三天三夜,就靠沙琪玛、压缩饼干、野果子和泉水度过;一起的一个新兵丢了子弹,吓得哭了起来,后来几个人用了一个下午找寻了半个山头才在一片落叶旁找到丢失的子弹;第一次作为狙击手射杀掉挟持小孩的犯人之后见到远处红色的血液,内心里惶惑不安,几晚不能安睡,梦里仍是死亡的哀嚎;去机场抓捕被双规的官员,带到旅馆进行审讯;每晚睡觉前必须做完两百个俯卧撑,因此有了完美的六块腹肌。
骑行拉萨途中,宇翔在海拔四五千的山顶上,一边放开山地车的把手骑车,一边放声歌唱。
他也好古诗,《诗经》、《离骚》、《庄子》等都常带在旅途。骑行的夜晚,两个人睡在破落的旅馆,他写古诗,我写小说。古诗写得快,写完之后,他就研究地图。他亦是一个十足的地理迷。一有空闲,他就背那些城市、铁路、机场的名字。他甚至对国内稍微大些的县城的名字都乱熟于胸。
宇翔大学毕业后,考了北京公务员,成了北京的一名警察。工作苦累,出勤又极不规律,生活作息一团糟。他常给我说起生活的苦,说起从前的畅快日子,我点点头,却也只能用我们总会过上我们所渴望的生活来安慰他。
郑君给我推荐过一部电影《摩托车日记》。后来我又把这部电影推荐给了宇翔。
骑行拉萨时,我戴着红色头巾,上面印有切·格瓦拉。头巾上写:“一个神话般的自我流放的赤色战士。”
后来又听到约翰·列侬的《image》。里面唱:“You may say I'm a dreamer,But I'm not the only one.”我那时想到,遇到的许多人其实都是a dreamer。我们不愿意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我们还在渴望一些绚丽的梦。
去年夏天,宇翔告诉我说,那时在滇藏途中认识的一个同伴,又一个人去骑行新藏线了。是从喀什骑到拉萨,途中会经过许多无人区。同伴三十二三岁了,在一所大学里做后勤工作,不愿结婚,一到假期,就处处去骑行。骑行新藏线之前,他也邀请了宇翔,但宇翔终因工作之故,未能成行。
我也不断地关注着同伴的空间更新。他又晒得黑了。照片里,山地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大大的驮包挂在车的后座,遗世独立。
同在一座城市,仍能常与宇翔见面,空闲时一起骑车逛北京城。我告诉宇翔,好想有机会可以去骑行美国50号公路呀,他听着,也动了热血。我想机会一来,我们就会去到那条公路上,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
像很多梦,都慢慢实现了一样。
作者简介:
康若雪,土家族,隐居过岳麓山下,骑行过大半个中国。已出版书籍《我的南方女郎》、《岳麓山下的情人》。豆瓣ID:康若雪;新浪微博:@康若雪;微信公众号:若雪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