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箪食，一辈子

文/凝佳恩

谢谢她在我最好的年华，予我整个青春宇宙。

我和索圆能认识，得益于丁灵。

Z大每年都有新生群，我是在那上面发现自己和丁灵是老乡的，对外出求学的孩子来说，在异地能遇到一个同县城的人，是件多么不易的事，所以开学报道的那天，当其他同学脸上都挂着茫然无措的表情时，我丝毫不觉无助，因为有丁灵在。

两日后，丁灵过来找我，说是学校超市的东西贵得离谱，自己买的日用品过剩，就给我带了衣架和其他的必需物，顺道还带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索圆。丁灵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女，细胳膊细长腿，唇红齿白，而索圆，如她的名一样，整个一土肥妞，她们两个站在一起，准确形象地解释了什么叫瘦成闪电和胖得浑圆。

窈窕淑女，人人爱之，像索圆这样的女孩子，很少有男生会一见倾心，就是女同胞见了，也不愿多欣赏几眼，丁灵之所以会和索圆扯上关系，纯粹是工作所迫，索圆的专业是工商管理，作为学生会干部兼直系学姐，丁灵迎接新生和索圆有交集是定然的。

但从一开始，我并不十分在意索圆，是因为一餐午饭，我对索圆稍有好感。

丁灵说一路跋山涉水而来，接风洗尘必不可少，执意要请我吃饭，就餐的地点是索圆挑的，一家不算奢华菜种却繁多的馆子，我这个人自小对吃不大上心，只要管饱就谢天谢地了，对去哪里吃，吃什么，从不过分挑剔，倒是索圆，对美食颇有研究，厉害到仅从菜色就能判断出火候。

Y市近海，海产品居多，螺蛳是家常配菜，索圆是本地人，喜食海鲜，而我，生于中原，长在北方，家乡河流寥寥无几，鲜少见过虾蟹，更别说多吃了，所以当大盘红艳艳的熟辣龙虾端上来时，索圆和丁灵都垂涎欲滴，我只是愣愣地盯着干瞪眼，有些不知如何下手，怎样将其入口。

食物，是浮躁社会的沉淀剂，也是世民缺少不得的宝贵之品，既能裹腹，亦能增进人与人的感情，餐桌之上，推杯换盏，几筷菜下肚，一桩生意轻易便谈拢，三五个陌生朋友围在一起，吃着说着慢慢也就水到渠成地熟络了。

当日高谈阔论的内容，囊括了衣食住行，涉及过去，衔接未来，丁灵讲有关学校的各项注意事宜，饭局未结束，部分话题已被抛之到脑后，我只记住面前的餐碟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即食的虾，是索圆在我们谈话之际，悄无声息地剥好推过来的。

弓成一团的大虾，纤长的龙须，人手稍稍一用力，围裹周身的那层厚硬外壳，就被顺利地蜕了下来，嫩的肉，盘踞在白亮光洁的瓷盘中，鲜的味，势不可挡地直扑双鼻，沾些事先调好的酱汁，夹一块送入口中，唇齿留香，让人欲罢不能，回味无穷。

大概从小未被这般如获至宝，像公主一样善待过，又因吃人嘴短，对于索圆呵护备至的行为，我不是不感动的，随后她抛出的家长里短絮叨问题，我也愿意主动接上几句解了她的疑，但并不意味着要进一步深入了解她，和她长久以往地相处。

一个张口闭口都是吃的人，五脏六腑早被五花八门的食物填满，哪里还有志向的容身之处，那时的我初进大学，暗暗下定决心要向优秀的丁灵看齐，争上游，拿国奖，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其实是有些不屑跟饕餮鬼为伍的，那餐就罢，默默地将索圆归于酒肉朋友一列，以为和她今生也就泛泛之交，不会更亲密了。

正式上课没几天，校内多家社团争先恐后拉出桌子挂起横幅招新抢人，我去丁灵的宿舍询问她入团的利弊，她的宿舍乱哄哄一片，有大声打电话的，还有对着电脑K歌的，丁灵嫌太聒噪，就和我一同去了十字路口，阴差阳错认识了模特协会的一个男生，两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

那男生是我室友的校友，源于这层关系，待我也算和善，偶尔会叫我们宿舍的人出去游玩，丁灵更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不少同学一见面就揶揄我，说我好福气，来到陌生的地方还万事有人撑腰，我只有乐呵呵地笑，心中因丁灵的无微不至倍感幸福。

不知是女孩子天生敏感多疑，还是日久见人心，丁灵有了对象以后忙得人仰马翻，不再发任何动态，给她QQ消息几日也收不到半个回复，短信亦是如此，打电话过去也无人接听，我怀疑她是否出了什么事，欲亲自去趟13号楼，姐妹们却说热恋中的人都是无暇顾他的，让我别去煞风景。

一刻意，一远离，就是几个月之久。

端午前一天，我专门去超市买了不同口味的粽子，想给丁灵送去，谢谢她一直以来的关照，试着拨通号码，没来得及点明心意，就遭到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骂：“顾思语，你他妈能不能不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不是解救众生的神，没时间围着你转随叫随到，没察觉出我早就厌烦你了吗？”

多年以后，我还清楚地记得丁灵那日气急败坏的语气，她带着脏话歇斯底里的言辞，像锥子一样狠狠地刺痛我的心，扎碎我努力鼓起的全部勇气，割裂了我对她的所有感激，一腔腔尖锐的嗓音，时不时回响在我的耳边，提醒着我爱问的自己有多遭人嫌惹人厌。

那天下午，我翘掉必修的两门课，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去了操场，中心草坪上吵闹声不绝于耳，我愈发觉得烦闷，在上体育课的索圆不知何时看到了我，走过来挨着盘腿坐下，见我脸色不佳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言不发地摇头，她对拒绝靠近只是尴尬地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软糖递过来，说把它当成惹事的那个人，狠狠地嚼碎出气。

这般幼稚的说法，也只会从贪吃的人嘴里说出，我有些啼笑皆非，接过糖剥开外层纸一口咬了下去，和她轻描淡写地讲了与丁灵间的纠葛，索圆却告诉我自从谈了恋爱，丁灵就不再是最初的那个她，因为气恼男朋友对我们宿舍人的频频关怀，她对我的不喜日益加深。

爱情，胜过世间任何一种武器，能毫不费力地将友谊钻开一个裂缝，轻而易举地摧毁掉本以为牢不可破的感情，会让一个粗枝大叶的男生变得体贴温柔，也会令一个体贴温柔的女生，似不辨是非的泼妇一样变得斤斤计较不可理喻。

这场别扭后，我和索圆越走越近，那个傍晚，我们嘻嘻哈哈大笑着从学校跑出，不去想逃课被点到名会有何后果，也不在乎再在路上见到丁灵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心无旁骛地跑到堕落街，叫了一桌的美食，两人吃得肚皮鼓鼓，指着油光满面的对方乐不可支。

物以类聚，长时间和一个人厮混，很容易被她的习惯所传染，在索圆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难以忍受的痛，大吃一顿后就会转化为力量，她总说世上没有比吃更能让人发泄情绪的方法，跟她待久了，我渐渐也认同曾嗤之以鼻的她的观点，接受她的明里暗里的种种好意。

大二的那个中秋节，索圆坚持要带我回家，提前好几日就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早早开车过来接，一路上他们都在愉快地对话，语速极快的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不甚明了聊天的内容都有什么，但对索爸爸的一句话始终耿耿于怀，他说：“谢谢你愿意和圆圆做朋友。”

经年如白驹过隙，我常常会想起那个皎洁的圆月夜，满桌坐的都是索圆的家人，好酒好菜招待，她细心地为我挑了几只大螃蟹，喜笑颜开地跟叔叔伯伯解释：“这个河南人不会吃海鲜，我带她回来见见世面。”

那晚，窗外亮堂，屋内温馨，明灿灿的蟹黄，映衬着索圆胖嘟嘟的娃娃脸，也如同利剑，长驱直入我的心房，砍断旁出的不屑和鄙弃，我清楚地知道，索圆那样说不过是想让我好受点，她其实是不忍看我孑然一身远在他乡，团圆之夜孤零零地窝在宿舍无人陪伴，用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带给我温暖。

在外漂泊的游子，最缺的就是关爱，索圆和丁灵有极大的不同，她带给我的慷慨，任何人都替代不来，逢过节，我就能荣幸地获得别的同学只能眼巴巴看着的福利，有时会是几盒价格不菲的好牛奶，有时会是三两包当地的特产，再有时会是让妈妈从家带来亲手烧的菜，我不方便返乡，索圆就在校陪着我，直到被爷爷催促得心烦意乱才硬着头皮告别，拍拍我说：“别难过，归来带箱好吃的分你一半。”

索圆虽对吃喝念念不忘，体型庞大，留着短发，喜欢BF版的白体恤，可再怎么说话粗声粗气，也涂抹不掉女孩子与生俱来敏感又细腻的性格，我承认，索圆尽管没以身试法和男生交往过，但在情感这方面，她懂得远远比我多。

大三那年，和兔子的那场恋爱我谈得最用心，受伤也最深，索圆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我们，数次奉劝我适可而止，说兔子挂科几门不像好人，且我二人一南一北家距十万八千里，即便走到毕业，距离终究会成分手的导火索，我不信地域差异，不畏父母反对，将她的忠言置于耳后，最终因为第三者的出现输得一败涂地。

那段时间，我掉进爱情的沼泽里无法脱身，不顾颜面，不要自尊，跑到兔子楼下干等，祈求他能回心转意，索圆随后得知拽着我不让再去，恨铁不成钢地冲着我大吼：“哪怕爱得死去活来，也不能丢掉一个女孩子应有的骨气。”

固执如我，怎肯轻易放弃，最后实在拗不过倔脾气，索圆也跟着过去，我心灰意冷整整两天滴水未进，她守着我同样如此，心疼我放声痛哭，索圆暗暗喊来弟弟，把兔子秘密地揍了一顿，这才算出口恶气顺了心。

失恋的那些天，索圆担心我再做傻事，寸步不离，待我慢慢走出阴影后对食堂的饭菜挑三拣四，她不知从哪里借来口锅，日日冒着被宿管阿姨没收的风险，煮我最爱的冬瓜排骨，嘴上碎碎念着“人渣怎配得上好姑娘”。

你们看，我一有机会就挖苦取笑她，说她丑得不忍直视，拿她的墩肥寻开心，嘲讽她爷们儿和胖，在索圆的心里，我依旧善解人意，是个难得一遇不容失去的好姑娘。

像大海包容白鲨和鲸，像蓝天包容小鸟和鹰一样，索圆包容我的任性和荒唐，对我的毒舌习以为常，听到别人私下讲我坏话，会冲上前训斥，看到新生群里有人骂我刻薄，也会对其横加指责，为了一个口不择言的我，大学里她和三位同学反目成仇。

纵然这样，有发小聚会和其他饭局，索圆还不忘带着我，跟人介绍时会骄傲地说：“这就是那个写文章很厉害的姑娘，我最好的朋友。”仅此一句似乎不能体现出我的过人之处，她继续把所知道的我的作品和书名一一列举，看到对方佩服地点头后才肯罢休。

索圆一直以我为豪，逢人就宣扬我的优秀，说我拿了多少回国奖，出了多少本书，一年被市里采访过几次，连我自己都不能说全所刊登的文章名字，她却一个不漏地统统记在心上，那本随便写上寄语签下笔名的样刊，多年被她视若珍宝地藏着，成为怀念彼此的有力凭证。

大学这段时期，我们从未真正红过一次脸，即使索圆恼得面红耳赤，也都是被我气的，冬日逼着我套棉袄，以防我只要风度不要温度胡乱穿衣，旅游出行数落我，忸怩费时差点误了返程班车，更是对委托我做账，我却看走眼小数点致使领导损失惨重而恨得牙齿直痒。

求学他乡的四年中，我与父母也仅春节才相聚，在那座陌生的城市，却和索圆从一无所知到形影不离，受尽她不求回报的贴心照料，我也问过她为何掏心掏肺地待我，她的话语透出前所未有的真诚跟正经：“我待你好，是因为你对我也不错，你的关怀虽然不多，但值得我这么做。至少第一次见面，你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因厌恶我的肥胖，对已经剥好的龙虾视而不见，而是津津有味地享受。”

我以为，最后一起载歌载舞把酒言欢的会是丁灵，我以为，和索圆的故事也许就停留在初次相见的接风宴上了，我以为，食物是人际交往中最脆弱的支撑，没有了鸡鸭鱼肉，也就没有了称兄道弟，事实却给我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人不可貌相，情感需要培养，美的心灵比脸面重要千万倍，只用一通电话，就彻底碾碎了天真可笑的我以为。

一些我们珍视的，想倾尽所有去宽待的朋友，尝到了赠予的蜂蜜，不一定就肯回之以冰糖，而那部分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并不十分熟悉被我们忽略的陌生人，却会在最无助的时候，单凭一句话就及时出现在身旁。

毕业分别，索圆留了个印有她大头贴的枕头给我，问我送她什么，我在她的掌心放了颗红豆，轻轻抱住她。谢谢她在我最好的年华，予我整个青春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