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扣的蒋介石被孙铭九送到十七路军交际处内的东厢房。房间早已备妥,门窗均被遮得严严实实,电灯、电线也被拆除一尽。蒋介石一坐到椅上,便眉头深锁,禁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上午9时,张学良身着上将戎装,神态自若地走进了蒋介石所在的房间。
“委员长,您受惊了。”
蒋介石闭目端坐,不吭一声。张学良又重复一句,蒋介石索性将脸扭向一旁,不予理睬。
张学良略微顿了顿,提高嗓门说道:“我们据全国人民的要求,发动这次事件。我们内心纯洁,完全是为国家着想,不是为个人利害打算。现在,希望委员长能平心静气,勇于改正错误,联合全国抗日力量,坚决抗日,以争民族生存,则学良和全国人民于愿足矣。”
蒋介石端起桌上的茶杯,手在微微颤抖。“你既是为了国家,应先送我到洛阳再谈。”眼睛却并不看张学良。
“今日之事,委员长恐怕要有明确交代,”张学良禁不住有些恼了,“东、西北军将士莫不希望你勇于改过,群策群力,共赴国难。如果委员长不视下情,坚持偏见,那—”张学良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只有让民众公裁了。”
“民众公裁”几个字一出,蒋介石脸上顿时变色。“公裁?过去我对你那样好,现在,你竟想把我交民众公裁?!……你既然说是为国家,还是先把我送回洛阳。”说完,闭上双目不再理会。
见蒋介石脸上青筋暴起,身体又在战抖,张学良知道暂时谈不出什么结果,只好转身离去。
到上午10时,蒋介石被扣的消息已传遍了西安城。人们成群结队,一边游行一边高呼:“打倒蒋介石!”“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各界救国团体纷纷成立,一致呼吁全国各界代表齐聚西安,共商抗日救亡大计。
远望着大街上兴高采烈涌动的人流,张、杨二人心中反而越来越觉沉重。
他们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该怎样处置这位委员长?
众将领们早已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蒋介石是当代中国的专制君王,罪大恶极,应当众砍头;有些将领则认为,蒋介石固然该杀,但他毕竟是委员长,杀他难免会落下个“弑君”的恶名,不如把他交给共产党,让与他有血海深仇的红军砍下他的头来;另有一些将领则说,张副司令早已有言,只要蒋答应抗日,仍然拥护他做领袖,杀掉他就违了初衷。但是,若是他坚持不抗日,又该如何处置?
张学良这时才又陡然想起举事前于学忠问他的那句话的分量。他和杨虎城面面相觑,两人这时才意识到,当初他们过于注重如何捉蒋的细节,而忽视了捉蒋之后的行动。要想迈出第二步,已是无比的艰难。
“还是让陕北早点来人吧,”张学良对身边人道。他相信,一向对时局有着清醒认识的共产党,这时候一定能想出个万全之策。
12月12日这天,是张学良有生以来感到最为忙碌和焦虑的日子。从蒋介石房中出来,他便回到新城指挥部,审阅由他和杨虎城联名向全国、向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向各省当局和新闻机构发出的通电:
东北沦亡,时逾五载,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沽何梅协定继之于后,凡属国人,无不痛心。
……
蒋委员长介公受群小包围,弃绝民众,误国咎深。学良等涕泣进谏,屡遭重斥。日昨西安学生举行救国运动,竟嗾使警察枪杀爱国幼童,稍具人心,孰忍出此。学良等多年袍泽,不忍坐视,因对介公为最后之诤谏,保其安全,促其反省,西北军民,一致主张如下:
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共同负责救国;
二、停止一切内战;
三、立即释放上海被俘之爱国领袖;
四、释放全国一切之政治犯;
五、开放民众爱国运动;
六、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一切政治自由;
七、确实遵行总理遗嘱;
八、立即召开救国会议。
……大义当前,不容反顾,只求于救亡主张贯彻,有济于国家。为功为罪,一听国人之处置。
临电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西安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这便是后来以“八大纲领”著称的张、杨政治主张。它既是民主的,也是进步的,由于这个“八大纲领”的存在,标志了这场事变的抗日爱国性质。
张学良审完该文,立即携着它来到了扣押着军政大员们的西京招待所。
“对不起,让诸君受惊了!”张学良朝众人笑着拱手,“可我对你们毫无恶意,只是同委员长争政治主张……”他拿出文稿,通念了一遍。“怎么样?如果同意,我请诸位在下面签个名。”
军政大员们个个都是惊魂甫定,对未来生死尚难预料,现在有机会推开求生之门,哪里会拒之不为。何况,他们中一些人本来就赞成团结抗日。
结果,这份通电发出时署名者已有19人。其中有7人是以张学良为首的东北军将领,4人是以杨虎城为首的西北军将领,另有8人为南京的军政要员。
蒋介石也看到了这份通电,但却未置一言。此次被扣,是他生平遭遇的最大挫折,反复思忖,料定自己必死无疑。
12日下午,蒋介石所写的一份“遗嘱”式的电文,转到了张学良手中:
美龄吾妻:余决心殉国,经国、纬国吾子即汝子,望善视之。蒋中正。
张学良看罢,只得一声苦笑。他知道,委员长这次是执意硬抗了。思忖良久,他提起笔,分别给宋美龄和时任代理行政院长的孔祥熙拟了电文。
致宋电为:
学良生平从不负人,耿耿此心,可质天日,请夫人放心。
致孔电为:
伏思中华民国非一人之国家,万不忍以一人而断送整个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地。弟爱护介公,八年如一日,今不敢因私害公,暂请介公留驻西安,促其反省,决不妄加危害。
在西安兵谏扣蒋、举国为迎接联合抗日而热血沸腾之时,如果尽快将张、杨的意向和主张公布于世,势必得到全国民众的理解和支持。但这时发生的一桩意外事件,却阻碍了这一进程—东北军交通处长蒋斌突然叛变,扣下了有19人署名的致全国各界的通电(包括其八大主张),并向身在南京的军政部长何应钦密报了西安事变的情况。
发自西安的一切消息均被封锁了,张、杨抗日民主的政治纲领在外界鲜为人知。与此同时,南京宣传机构捏造了大量谣言,一条条有关西安的骇人听闻的消息发往了全国和世界各地。
西安被描绘成了一座疯人院,而张学良在世人眼中变成了一个具有其父遗风的绑票土匪。除广西等少数地方实力派之外,国内外当时对西安事变的反应,大都是对张、杨的规劝、谴责甚至警告,而其总的倾向性要求便是:尽快释放蒋介石。
这种近乎一边倒的舆论,使张学良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
然而最令张学良恼火的是苏联的态度。
张学良素来看重苏联,他自来西北后与中共红军由最初的对抗到后来的谅解融合资助,很大程度上就是看重红军背后有苏联的支持,他认为中国的抗日统一战线运动必须得到苏联的援助。但自事变的第二天即12月13日起,苏联的报纸、电台一再指责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是“以抗日运动为投机”,“足以破坏中国反日势力的团结”,甚至无端猜测,说西安事变是“著名的日本代理人”汪精卫和张学良共同策划的。而仅仅一个星期之前,苏联《真理报》还在尖锐地抨击蒋介石。
苏联的反应大大出乎张、杨的意料,连中国共产党也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