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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溪口

载着张学良一行的飞机穿云破雾,直向东南方向的宁波飞去。

从南京到奉化,飞机只能在宁波机场降落。由此再往南,须乘大约四个小时的汽车,才可到达蒋介石的老家溪口镇。

张学良从没去过奉化,没见过蒋家的风水运脉。在飞机上,他一直微闭着眼,在想蒋介石家乡的风物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曾听人不止一次说过,蒋介石的故居前有大泽,后有名山,是典型的风水宝地。张学良不大信这个,每次听了都一笑置之。现在想起来,他不免有些黯然。如果溪口真是他蒋家发迹腾达的助运之地,那对他张学良,是不是就是蒋氏降他败他的落凤坡、伏虎岭呢?

他微微睁眼,向机窗外瞟了一眼。西天无垠,唯有白云悠悠。

飞机在宁波顺利降落,张学良在戴笠等人陪同下走下飞机,走向候机室。在候机室门外,早已停候着十几辆汽车,准备将张学良一行送往奉化溪口。

机场上空空荡荡。一阵寒风吹来,卷起水泥路上的几张纸屑和几缕黄尘。张学良紧了紧身上的灰棉大衣,又将领子高高翻起,遮住微微缩进的头。模样显得有些寒碜。

身后,一大帮卫士紧紧跟随。候机室内外,军警特务林立,远远地盯着张学良。

张学良扫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走进候机室,一行人正略事休息,张学良却突然见到立于座位边上的张钫。他顿时驻足,大声问:“你好啊,张先生!你几时来的?”

“啊,汉卿。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你。”张钫的面色有些尴尬,没有正面回答张学良的问话。一见张钫这模样,张学良立即明白过来,他一定是刚从溪口领受了蒋介石的命令。

“啊,委员长是让你去陕西吧?”

张学良这么爽直的提问,令张钫实在难于开口。他望望旁边的戴笠,又看看四下里的卫兵,支支吾吾竟答不出话来。

张学良果然没有猜错。张钫是西安人,曾任陕西靖国军副总司令,后又任第二十路军总指挥。西安事变期间,他和于右任被派作宣慰使前往西安,却被杨虎城的部队阻在潼关,连西安的门也未望见。两天前,他突然接到奉化拍来的电报,要他赶往溪口,蒋介石要对他面授机宜。

自从月初回到故土之后,蒋介石名为休息养伤,其实仍无时不在控制着南京的一举一动。对于西安方面不战不和的状态,政府内外已颇有微词。若强行进攻,他势必承担挑起内战的罪名,引起抗日军民的愤怒;若是接受西安方面的条件,则又损了他蒋某人和南京的面子,发展下去局面难以收拾。苦思冥想之后,他决定在通过张学良向西安转达他的意向之外,再直接派人向杨虎城传话,施加压力,迫使西安在他提出的甲、乙两案中,立即进行选择,同时再让集结于潼关一带的中央军向前推进,形成包围进攻的态势。

蒋介石把这几个步骤称作“三管齐下”。

在派谁去西安的问题上,蒋介石颇费了一番心思。此人要能代表政府,又同西安有良好关系;既能表现出南京方面的强硬,又能使西安方面能够接受。在他软硬兼施的策略中,去西安的这个人必须既是传声筒,又是说客。

蒋介石最终选中了张钫。

在溪口蒋母坟庄庐舍内,蒋介石同张钫的谈话,前后不到一个小时。谈完张钫便匆匆离去,赶往宁波机场,准备由南京再去西安。没想到,在这里竟然碰上了赶往溪口的张学良。

见张钫这副欲言又止、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模样,张学良突然笑了。大声说:“算了,张先生不便说,我也就不问了。不过我料得到,张先生去了西安,也就是表示我张学良回不去了。”

一听这话,张钫有些紧张,感到张学良不回西安的责任都被推到他头上了,忙说:“副司令,话可不能这么说。”

张学良没理会张钫,望着候机室外那一排汽车,顾自说:“离陕之际,我对虎城说,过三五天就回西安。现在都快二十天了,却又身负管束赶往奉化。你说,”他收回目光望着张钫,“要是我能回西安,委员长他还会费心让你这么折腾一趟吗?”

张钫望望边上的戴笠,见他正招呼卫兵准备开车,便凑过身,低声对张学良说:“那天你把委员长送到洛阳,怎么没想到马上就回西安呢?”

张学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浮出苦笑。他摇摇头,伸手向张钫告别:“算了,不说了,张先生。”他转头望了望边上的戴笠和一班卫兵,意味深长地说:“你这趟,责任重大啊。我回不了西安,那边要是打起来可不妙哦!”

汽车开出宁波,向南疾驶,不一会儿,便进入了层峦叠嶂中的山路。

张学良生在东北,逢到冬季,满眼皆是雪原。后到了西北,那里冬天除了严寒,似乎还有一种干燥和肃杀的气氛,加之风沙狂舞,令他很难习惯。此时置身于江南,虽然寒气未尽,可是远近的山峰上,却有未褪绿意的树丛和灌木,间或甚至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野花在风中摇曳。江南地区,湖河港汊纵横,山间亦有缓缓流淌的溪水,顺峰弯而下,在冬季也溅出几分生动来。张学良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又出洋游历过欧洲的山河,可此时,仍不免感叹江南冬季里的清爽与诗意。

车行了大约三个多小时,速度明显减缓下来。张学良一望,只见前方山势平缓,古树参天,一片房舍立于山脚下的树丛之中,四周是环绕蜿蜒的青瓦灰墙。

“怎么,到了?”张学良问身旁的戴笠。

戴笠点点头,指着那片房舍说:“这儿离溪口镇还有几里路,委员长的住地离这儿不远。由于给副司令准备的房屋还未收拾妥当,今天就暂时住这儿了。”

车在山脚下停住,张学良走下车来,见这儿视野开阔,环境安静,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待他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山口时,脸上却有些不悦,向戴笠皱了皱眉。

山口处,兵士散布,如临大敌。那片红墙边,便站有大约一排人。

戴笠讨好地笑笑,说:“这儿是委员长故居,现在副司令又来了,不得不加强安全防卫。负责副司令驻地保卫的是宪兵连的陆连长。另外,”他手指着站于身后的军统局特务队队长刘乙光又说,“乙光在这儿,专门负责副司令的内卫,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他。”说完,向刘乙光招了招手。“乙光,副司令的安全,今后就交给你了,要是有了什么差错,别说是你,就是我戴笠也担待不起哟!”

“请局座放心,乙光将全力而为!”刘乙光向戴笠敬了个礼,手未从帽檐上放下,又转向张学良道:“副司令日后有何差遣,尽请吩咐,乙光将尽心为之!”

张学良朝刘乙光瞟了一眼,见其个头不高,大约三十七八的年纪,军阶是中校。他有些淡漠地挥了下手,口里“嗯”了一声。

此时的张学良绝没想到,就是这个刘乙光,将从此陪伴他几十年的幽禁岁月,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在踏上台阶、走进红墙之时,戴笠向张学良介绍说:“这座山叫武岭,这儿叫武岭门,”他用手指着一座宽大的黑漆牌坊,上面有“武岭门”三个金粉大字。“副司令下榻的地方,叫文昌阁,以前做过学校,环境倒还是蛮好的。”

张学良没有答话,来到了门口,才停下脚步,望着悬于屋顶上的“文昌阁”三个字,似乎略有所思。

文昌阁建于明代,是旧时学子荟萃之所。蒋介石发迹后,对故乡的名胜古刹全都做了一番修葺。已经破败的文昌阁经过精心修建,面目已焕然一新。阁前有碧潭观鱼的“憩水桥”,阁后是幽静雅致的“乐亭”,周围树木成林,景色秀美,清澈见底的剡溪就在近旁,可说是个依山傍水的风景胜地,比之南京宋子文、孔祥熙的豪华别墅,更有一种天然怡人的情味。

在门前流连片刻,张学良跨进门内,但见精舍温室,窗明几净,院内一切均是整洁雅致的布设。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坐在一把早为他备好的黑漆雕花木椅上。

“文昌阁,”张学良口里喃喃,旋即又缄口沉默,望向位于北面的溪口镇。

蒋介石此时肯定已知道我到了溪口了。他在他母亲的坟前养伤休息,而我张学良在文昌阁与他遥遥相对。难道他蒋某人是要让我在这儿伴养,闭门思过吗?

张学良没有答案。他知道,这也不会有答案。

他的心思又转向了西安。蒋介石提出解决西安事变的甲、乙两案后,杨虎城和东北军的将领们,将会如何动作呢?

是夜,张学良秉烛夜书,给杨虎城和东北军的诸将领写下了来奉化后的第一封信,要他们在甲、乙两案中选择一案。“为国家、为西北、为东北,请详计之,凡有利于国者,弟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为了抗日和避免内战,张学良决定再度委曲求全。

溪口镇南临锦溪,北聚村落,风景优美。全镇只有一条市街,东自武岭门起,西至武岭公园止,全长约五华里。蒋姓是该镇的一个大族。蒋介石生母王采玉,年轻守寡,23岁时由其堂兄王贤东作伐,续嫁于一个叫蒋肃庵的盐商为继室,此后便留居此地,于55岁上病逝,被蒋介石葬于溪口镇西面六里地处的一处山坡。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蒋介石在墓旁修了一处庐舍,青砖灰瓦,精巧严整,每次蒋介石回乡,都要在此住上些时日。

奉化溪口镇风景如画

蒋介石故居雪窦寺颇有名刹气派

张学良在武岭文昌阁住下后,即提出前去拜见蒋介石,但却未获批准。两天后,蒋介石给戴笠下达命令,将张学良移至溪口镇西面约十五六里的雪窦寺中国旅行社。

雪窦寺因建于雪窦山而得名。这里属四明山脉,山上有高不可攀的徐凫岩。山中有峭壁凌空的三隐潭、瀑布直泻的千丈岩和空谷幽深的妙高台,山下则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入山亭。当年宋理宗巡临杭州,在御榻上梦见此山,清晨起床后即挥御笔,写下了“应梦名山”四个字,命人送到奉化,县令率众跪接御书,并在山上建一“御书亭”,至今完好无缺。

雪窦寺便建于山中一片小平原上。这里山峦环抱,古树参天,林木葱郁,颇有古刹气派。在雪窦寺的山门上,竖立有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四明第一山”五个字,出自蒋介石的手笔。寺内庙宇庞大,飞檐鎏金,建筑宏伟。1932年,中国佛教会会长太虚法师受蒋礼聘,在此主持寺院。蒋介石每次返里,总要到寺里盘桓,并在离寺不远的妙高台别墅静居。蒋介石的许多重大决策,均谋划出自于此。

由于雪窦山、雪窦寺为名山古寺,加之这里又是蒋介石的故居,于是,当时的中国旅行社便在这里设了雪窦山分社,由一个叫钱君藏的人担任经理。1934年旅行社建成开业时,只有一栋两层楼房,内有会客室、卧室、书房、洗澡间等十几间房屋,设备较为齐全。一年四季游人不断。

1937年1月初,有两位身穿便衣的人自溪口方向来到旅行社,要这里停止营业,包租给他们单独使用。钱君藏一见两人盛气凌人的模样,知其大有来头,并估计是蒋介石下的命令,当即便唯诺不已,但表示他这里只是分社,一切业务要由总社同意。两天后,中国旅行社便拟好了包租雪窦山旅行社的合同,而签字盖章的另一方竟然是国民党军事委员会!

来头果然很大。所有的房间全被腾空重新整修布置,还在房内安装了火炉。钱君藏以为蒋介石要移居此处,诚惶诚恐地忙前忙后,过了十多天,一切布置停当了,才有人告诉他,将要来这里居住的,是威名赫赫的张学良将军。

1月16日,天色明朗。虽是冬季,但四面群山环绕,遮住了寒风,雪窦一带可以感觉到丝丝春临的暖意。将近10点钟,一溜汽车自溪口方向驶来,停在旅行社门口。随着砰砰的汽车关门声,一大群人簇拥着身穿青灰棉大衣的张学良,拾级而上,向旅行社的楼房走来。

这天一早,雪窦寺一带就已处于宪兵、特务的严密监视之下。在上山的唯一要道“入山亭”口,已配有一班宪兵和四名特务;旅行社门口和雪窦寺的殿门口,也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宪兵。除了旅行社的几名工作人员,所有的闲人都被阻在了几百米之外。

张学良大步走在头里。他眉头紧锁,只顾望着脚下的石阶。武装宪兵向他致礼,他连看也没看一眼。

来到旅行社楼前,他略略驻足,一眼望见了“中国旅行社”的牌子,两眼顿时一亮,眉头也略为舒展开来。

“啊,中国旅行社!”张学良轻吐了一声,似有些意外。

当时的中国旅行社是旧中国最大的官办旅游机构,总社在上海,全国各大城市都设有分社,许多重大的社交活动均是在中国旅行社举办。张学良身为要人,经常出入于社交场合,对中国旅行社的服务颇有好感。在西安,他便常在中国旅行社内举行宴会舞会,招待来宾和应酬事务,“中国旅行社”几个字便由熟悉变得亲切。他没想到,在这偏远的山乡,也会见到中国旅行社的牌子。

陪同的人渐渐跟上,拥着张学良进了一楼宽大的客厅。人群中,除了戴笠、刘乙光等人外,尚有张学良的两名副官,陕西省政府主席邵力子及其夫人傅学文,从宁波陪同张学良来奉化的杭州市市长周象贤,以及杭州市警察局局长等人。赵四小姐因听说于凤至将于近日来奉化,在头天便与少帅挥泪而别,去了上海。

吃过午饭,陪同的人渐渐散去,戴笠也告退去了溪口蒋介石处复命,屋里只剩下了张学良和邵力子。

张学良慢慢呷了口茶,望着邵力子半晌没吭声。邵力子朝他笑笑,说道:“副司令,你这次来溪口,我也算讨了个清闲,一心一意陪你读书来了。”

张学良没说话,那双眼睛似在发问:蒋介石怎么会派你来“陪”我呢?

大约是看出了张学良的心思,邵力子脸现苦笑,摇摇头,说道:“西安的事,牵涉的面远不只是你张、杨二人,有好多事,我在委员长面前也言说不清了。”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声。

“怎么,委员长把你也看做是我的同谋了?”张学良有些诧异,随即又笑了起来。“邵夫人不是还受伤了吗?要是与我同谋,那子弹总不会往夫人身上钻嘛!委员长未必连这个也看不出来。”

“哎,提起西安的事我就头疼。汉卿哪,你那一威风,可把我们都害苦喽!”

邵力子是浙江人,多少也算蒋介石的乡亲,多年来一直受到蒋介石的青睐,于1935年被派任陕西省政府主席。西安事变当夜,邵力子夫妇在酣睡中被枪声惊醒,仓皇逃命。邵夫人傅学文刚攀上屋后围墙,意欲逃往墙外一家产科医院躲避时,一颗飞弹击中她的右手,穿腕而出,当即便坠墙晕了过去。直到第二天午后,局势趋于明朗,才请由杨虎城送入省立医院治疗。

蒋介石被扣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要见省主席邵力子。在当面向邵问过随他来西安的一班人的情况后,蒋介石突然冒出一句:“今天发生的事情,你事先知不知道?”

邵力子一惊:蒋介石显然已怀疑上他了,于是连忙辩解,说事前毫无所闻,不然夫人怎么会中了枪弹。当时蒋介石没有吭声,但邵力子从他的目光中明显看出,委员长对他已经不再信任。至少,身为省主席,对事变这么大的“阴谋”,事前毫无所闻,仅此一条,便够得上“昏聩无能”的罪名了。

但蒋介石并没有革他的职,对他的“昏聩无能”提也没提,在同他谈话时,语气反而显得比过去更为和蔼。“张汉卿读书太少,才会有此莽撞之举。你是绍兴有学问的人,陪他读读书,好不好?”

既是委员长的意思,好得执行,不好也得执行。想起蒋介石在西安对他的问话,邵力子更是不敢有丝毫违背,立即收拾行李,拉着夫人傅学文来到了溪口。

望着邵力子有些难堪的神情,张学良心中也明白了他的难言之隐,于是便转了话题,问起他夫人手上的伤势来。

“都一个月了,伤口已经愈合,好啦。不过,”他望着张学良,颇有遗憾地说,“那只手,可再也没有过去那么灵便了。”

“这么说来,我早该通知你一声,尊夫人就免于受伤了。”张学良笑着说。

邵力子也不禁一笑,摇摇头,神情又渐转阴郁。“要是那样的话,我现在不知魂在何处啰!”

张学良望一眼邵力子,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 haL/12ashlj8OsTSzflD/E4/conNbhwO9qoP8IPMPwpnWhnzQOAIxn7jzIxlXF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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