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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金陵

孔府别墅内,所有的窗帘都已拉上,没有一丝阳光射入。世界仿佛被隔绝了。

在半明半暗的客厅内,张学良只身独坐,望着屋角那盏绛红色的灯发愣。几天来,他睡了又起,起了又睡,已经不知道这天是什么日子了。

他也不想知道。

“军法审判”时的愤怒,“严加管束”所带来的屈辱,都像潮水般退去了。在这间静如坟墓的高墙深院里,个人的荣辱进退已不再是挥拂不去的阴影。事情坏到极致反而给他以某种超脱,令他在落日中窥见生命最耀眼的光辉。

但是,他不能不去想西安,想他苦心结盟的“三位一体”,想他的东北军,想他以外的西北人的命运。

自然也就想到了“大姐”于凤至,“小妹”赵一荻,还有他的儿子和女儿。

1月8日,他托王化一、吴瀚涛带走了他的两封遗嘱。当时他已作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想“自行了断”,舍生取义,以自己的死来惊醒国人,换取抗日局面的形成。交出遗嘱之后,他又有些后悔。37岁,正当盛年,中国的抗日战场上,应当有他张学良叱咤风云的身影,他怎么能在未杀一个敌寇、未收一寸疆土之时,轻易地将自己的生命视若草芥呢?

也许是看出了张学良情绪低沉,甚至有自杀的苗头,蒋介石十分爽快地同意了让于凤至或赵四小姐前来与张学良做伴。只要有相爱的人在身边,以张学良的性格,断然不再会萌生绝念。

可是,两位女人中,谁会心甘情愿投身这漫漫无期的囚禁呢?

于凤至远在英国,身体孱弱,身边又有儿女,何时回国,尚难料定。

那么赵四小姐呢?那个与他在蔡家公馆翩翩起舞,抛弃家庭,与他相伴的赵媞呢?

不知怎么回事,被囚之后,张学良越来越多地想到了他的“大姐”和“小妹”。长夜漫漫,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面前便会出现那两张清丽俊俏的脸庞,令他心神摇动,难以成眠。

那首早已淡忘了的李白的诗《长相思》,这时竟异常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张学良默念着这首诗,一遍、两遍,嘴角忽又浮出一丝苦笑。

怎么突然间变得儿女情长了?早年虽诸多风流,诸多孟浪,可是自从他执掌了东北的军政大权,他从来没让儿女私情浸入过自己的政治生活。现在陡然生出这么些丝丝缕缕的意绪,难道是在预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终结,将来只能寄情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于庭院罗帏之中吗?

“嗨!”张学良摇摇头,手在椅把上一拍,“荒唐!荒唐!”他大叫两声,霍地从椅上站起,开始在屋里缓缓踱步。

现在占据我头脑的,应当是西安,是“三位一体”!是东北军!

东北军怎样了?于学忠、王以哲、何柱国他们在干什么?还有孙铭九、应德田这几个年轻气盛的“少壮派”,是不是在朝着南京骂娘了?

半明半暗的房间内,他的身影在来回晃动,铺着厚厚地毯的屋子里,只有他时断时续的轻微的脚步声。

不知这么走动了多久,他只觉得脚步有些累了,正欲坐下来歇一歇,却听见楼前传来汽车声。张学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

来人了?是来自西安,还是溪口?这几日,蒋介石几乎天天都盯住他张学良,不是派人送信,就是叫人传话,要他给西安下令,接受南京提出的方案。

他认了。为了抗日,他既然敢扣留委员长,又为何不能委曲求全,避免一场削弱抗日力量的内战呢?

前两天,戴笠吞吞吐吐地对他说,南京这地方过于骚扰,是不是考虑换个清静的地方,一来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二来可以读读书。

提到读书,张学良心中怦然一动。这些年,戎马倥偬,忙于军机政务,确实难有机会静下来看上几本书。如果真能摆脱烦恼,静心读书,倒不失为一桩乐事。可是,现在是他抛开一切,赋闲隐居,默读养心的时候吗?

张学良转脸问戴笠:“这是谁的意思?”

戴笠没有回答。

“是委员长的话吗?”

戴笠仍未回答,只默然点点头。

张学良心中傲然一笑。他张学良还是一只虎啊!蒋介石是怕他虎啸金陵,动摇政局啊。

张学良双手反背,背转过身,又问:“去哪里?”

这一次戴笠开口了,但只吐出两个字:“溪口。”

去蒋介石老家?这位已回乡养病的委员长怕我又在南京捅漏天穹,非得把我置于他的看管之下不可?

张学良再也没有说话。戴笠也没再提去溪口之事,终于默然退下。

这两天,张学良不是惦记着西安,便是想念于凤至和赵媞,去溪口的事几乎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刚才听见外面的汽车声响,他这才陡然一愣:是不是戴笠带来蒋介石的正式命令了?

张学良转过身背向着门。他不想把溪口的命令当作一回事,即使他对那儿发出的指令不得不执行。

他听见背后的门开了,似乎有人走了进来。但脚步又突然止住。背后游丝般地飘来一声女人的啜泣。

那气息令他再熟悉不过了。张学良猛然回头—果然是她!情牵梦绕的赵媞。

那一瞬,空气仿佛已经凝固。相顾无言,唯有热泪两行。提包从赵媞手上滑落在地,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向前扑来:“汉卿!”

“小妹!”张学良张开双臂,迎住扑来的赵四小姐。即使是在囚禁之中,他的怀抱对于这个女人,仍然是那么坚实,那么温暖,跟在后面的戴笠和一名副官,很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那一夜,孔府楼上的灯光,第一次透出了温暖。一个女人注入的生气,驱逐了朔风中不眠者的孤独。

第二天上午,宋子文驱车来见张学良。一见面,宋子文便神情黯然地说:“汉卿,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怎么啦,子文?你是要……”

“我已经无颜再见你,无颜再见西安军民。我昨天晚上同溪口通了电话,又同他大吵了一场,气得他摔了电话。后来美龄在电话中一再表示歉意。并让我转告你,蒋介石有意让你去溪口,说那里风景好,环境安静,你可以自由走动。说现在西安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你去了溪口,可以随时同他商量。我后来再也听不下去,骂他们把汉卿还害得不够,还想要……”

“子文!”张学良打断宋子文的话,十分诚恳地说,“子文,你对我的情谊,这么些年来我一直铭记在心,这一次,我绝不会怪你没履行保证我安全的诺言。权在他手中,我没理由责怪你。我早已想好去过囚犯生活。中国历史上,为国为公而遭贬谪的人,何止我张学良一人。我会自解的!”

话未说完,泪已夺眶而出,宋子文也欷歔有声。

“我不是禽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张学良抹一把泪又说,“你为我操心,我心领了。只望你不要为我的事,误了自己的前程……”

“别说了,汉卿!”宋子文突然咆哮而起,“我如今已是负义之人,要那些前程又有什么用!我已经想好,明天就离开南京,回上海去过清静日子。南京的官,我再也不做!随他蒋介石独霸朝纲,不仁不义!”

“子文!”张学良也站起身,紧握住宋子文的手,“子文,你为我……”

“汉卿,事到如今,只有南京负你,蒋介石负你!你张汉卿光明磊落,坦荡无私,国人有口皆碑,哪还能向我表示歉疚!”宋子文越说越激动,房间被震得嗡嗡作响,平日温文尔雅的绅士派头已荡然无存。

“对不起了,汉卿!”宋子文泪如雨下,向张学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倒退着缓缓退出。到了门口,又猛然抬头,嘶哑着嗓子一声大嚷:“你我后会有期,汉卿!”

站在门外的卫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这位蒋介石的妻舅掩面而出,一边走向汽车一边喃喃自语:“Sorry!Sorry!……”

宋子文走了,端纳早已避开,蒋介石和宋美龄又去了溪口,西安事变的核心人物只有他张学良一人尚在南京。西安方面虽已同意罢兵和谈,但他深知,杨虎城驾驭不了东北军。而东北军内部,王以哲、何柱国等一批老将领同应德田、苗剑秋、孙铭九等“少壮派”,在军务上早有不同之见,稍有不慎,自己的后院便要闹出乱子。

国民党军统特务首领戴笠

一想到两代人苦心经营的东北军国仇家恨未报,却有可能出现内乱的局面,张学良不寒而栗。作为东北军的主帅,虽身陷囹圄,仍不能无所作为!

张学良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下午,他打电话叫来戴笠,要他转告蒋介石,他张学良决定接受蒋介石的命令,去溪口跟他读书,反省作为,修身养性。话一说完,张学良脸上现出一丝凄楚的表情。

戴笠则大喜过望。他没想到,一向独来独往、信马由缰的少帅,现在对蒋介石的每一道命令,都会这么百依百顺。这只“东北虎”,看来已经被驯服了。

望着戴笠得意洋洋、渐渐远去的身影,张学良暗自冷笑了一声。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此去溪口的本意,是为了就近与蒋介石商量,使西安事变有个圆满的结局。只要东北军实力尚存,他张学良便会有虎啸峻岭的复出之日。

1937年1月12日,张学良在南京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

那一夜的风,似乎特别清寒。赵四小姐发现,张学良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天色未明,屋外便下起了霏霏细雨。起床推窗一望,眼前烟雨朦胧,檐水涓涓,使人不知不觉间染上了几分愁绪。

张学良立于窗前,双手抱臂,默默无语。一阵寒风吹来,几丝冷雨飘到他的身上,打湿了他的衣襟。张学良全然不觉,只定定地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影。

他在想这个六朝古都。行将离别之际,他对南京忽然升起一种梳理不清的情绪。

1931年5月,身为国民革命军陆海空军副司令的他,到南京出席国民会议。那一天好像也是13日,在由浦口过江时,江上军舰与狮子山炮台礼炮齐鸣,南京政府所有军政大员群集下关,热烈欢迎。那一天,南京满城都张贴着“欢迎拥护中央、巩固统一的张学良将军!”“欢迎维护和平效忠党国的张副司令!”的标语。所过之处,万人空巷,欢呼声直冲云霄。就在那次国民会议上,他被推选为九人主席团成员之一,两次主持会议,合影时与蒋介石并立前排中央。会议之后,蒋介石还专门安排张学良阅兵,向部队训话,离开南京时,蒋介石还亲自到机场送行,并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放……

拥我者南京,摧我者亦是南京。仅仅才过五年,我就从天上下到了地狱,成为南京政府的阶下囚!

张学良一阵伤感,眼中泪水盈盈。

早年曾读过的王安石的绝唱《桂枝香·金陵怀古》,此时竟字字有声:

登临送目,

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

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好个王安石,把金陵的雄壮和凄凉都说尽了,把我张学良的兴衰也都点透了!

此地不属我,自有容我处。

再见了,紫金山,燕子矶,石头城!

上午10时,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在戴笠及一班卫兵的“护送”下,离开南京,前往浙江奉化溪口镇。

蒋介石要在蒋氏祠堂门前,信手“驯虎”。 mDPE4LsW3XfzahqFTbdb7XGIB5YjgKbVnJNc2iS8LGwbXT14lohWNThjBwSSJG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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