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赦令”一公布,几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面对那张惨白的纸,张学良瞠目结舌,脸色骤变,独坐屋中,久久不出一语。
在这时,他当然还未能全然看透“严加管束”的含义,但透过短短的几句话,他已知道,回返西安,“戴罪立功”,收复失地,喋血故乡的愿望,已告烟散,化为泡影。
宋子文和端纳在军法会审后,一直以轻松的心情等待蒋介石的特赦。他们万万没想到,在那张公告上,还会有“严加管束”这一句,就连宋美龄也颇感意外,良心有愧。在西安,他们三人曾在张学良面前再三担保,信誓旦旦,一定会严格遵守所定的协议。现在,协议还未及执行,蒋介石却幡然变卦,对张学良来了个长期扣留,他们如何面对张学良?如何面对杨虎城、周恩来和西安的将士?又如何向于凤至和赵四作出解释?
一纸特赦令并没有给张学良带来自由,反倒成了他漫漫幽禁的开始
“特赦令”公布的当晚,宋子文便去了蒋介石官邸,同这位“委员长妹夫”大闹一场,愤然而归。回到北极阁,他神情黯然,不吃晚饭,连水也不喝,房间里只传出他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和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和平门外的孔公馆,原是孔祥熙一家的居处,雅静富丽。为关押张学良,房子早已腾空,31日公审一完,张学良便被押到了此处。对于这个特殊的“犯人”,当局也予特殊的待遇,戴笠指派手下15名军统特务和7名宪兵,将院内院外警戒得严严实实。大门口还专门配置了一部电话,随时可直接同戴笠本人联系。
第二天一早,宋子文、宋美龄和端纳这三位西安事变中的当事人物,相继来到孔公馆,安慰张学良。
二楼的客厅内,所有窗户都被黑纱窗帘遮得严严实实。身穿毛背心的张学良伫立窗前,透过黑纱望着影影绰绰的屋外。他那张英武的脸上,此时布满了凄楚与悔恨,曾展现着他旺盛生命力的眉宇,像猛然间遭受了无情岁月的摧残,紧紧地锁拢一处,使他看上去一夜间就老了许多。
客人进门了,张学良只转过身,脸上毫无表情,目光虚茫地看着别处。
屋里出现了难堪的沉寂,人人都有满腹的话语,可此时此刻,却无从说起。
宋美龄显得尤为尴尬。蒋介石的这一招棋连她这位第一夫人也始料不及。在离开西安的飞机上,丈夫曾两度回头瞥视张学良,当时她心里就有某种预感,但想到委员长总算是从张学良手中走脱的,而且少帅又亲送回京,蒋介石再狠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回到南京的第二天,蒋介石听说有许多军政大员、新闻记者都去看望张学良,连许多群众都争相去瞻仰少帅的风采,当即就骂了声“娘希屁”!过后又恨恨地说:“把他捧成民族英雄,我成了什么?”宋美龄一听,便感觉有些不妙,开始为张学良担心;也是在这天,冯玉祥去看望蒋介石,言谈中,蒋介石突然冒出一句:“我哥哥蒋介卿,可是为西安事变而死的了!”原来蒋介卿得知蒋介石在西安被扣之后,惊骇失措,从凳上跌下,中风休克,三天后即过世。蒋介石对冯玉祥说这句话时,宋美龄也在座,心中暗暗为张学良捏了把汗。
现在,她的这些预感应验了。她为丈夫的背信弃义感到愧疚,可是在明里,她还得千方百计维护丈夫的威严!
屋子里的沉默渐渐转化成张学良无声的谴责,也开始让几位客人如坐针毡,极度不安。宋美龄暗暗向宋子文使了个眼色,示意由这位胞兄来打破难堪的沉寂。
宋子文也早已受不了屋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会审的事是由他通知张学良的,当时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形式,好让蒋介石有个下步的台阶。只要特赦令一下,便可“一言解千愁”,于蒋介石,是表现了领袖的宽宏大度;于张学良,也算过了“负荆请罪”这一关,迅速返回西安,重整旗鼓,驰骋疆场。西安事变的“一捉一送一放”,便可成为千古美谈。他怎么也没料到,结局会是如此的残酷,令他苦不堪言。
宋子文缓缓站起,走到张学良跟前,但却迟迟开不了口。在外人眼里,宋子文是蒋介石的“洋宰相”和“财政大臣”,又有妻舅关系,裙带密切,蒋介石对他,向来都是言听计从。他和张学良又是意气相投的朋友,蒋介石早就一清二楚,因此在政治上充分利用宋子文来拴牢张学良,而张学良又需要通过宋子文来靠拢蒋介石。逢有难以处置的重大问题,蒋、张二人莫不是通过宋子文这个“中间人”来进行。在蒋介石决定采取对日不抵抗政策前,便由宋子文出马,为蒋、张安排了石家庄密谈;逼张学良下野亦是让宋子文先给张学良做好工作;张学良下野出洋之前,宋子文帮助他在上海戒掉了毒瘾,并为他办妥了赴意大利的一切手续。长期以来,张、宋二人之间已结成了朋友加兄弟的情谊,凡是宋子文的主张,张学良一般都予采纳,即使此事可能威胁到他自己的前程声誉也无所顾惜。在西安,要不是宋子文再三担保蒋介石答应的协议和他到南京后的安全,张学良何至于轻率盲目地演出“亲送”一幕。而现在,所有的担保,所有的誓言,都被蒋介石的“严加管束”粉碎了,现在在张学良面前,宋子文又如何能够启齿?!
“汉卿,”宋子文终于开了口,但这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感陌生,“我没有料到有这一步……”
“我早该料到有这一步!”张学良突然大声嚷道,客厅被震得嗡嗡作响,“当时在西安我如果不冒险送他回京,日后早晚也会有变化。不说别的,单说东北军的几十万将士,个个都有国仇家恨,我自己也会控制不了。不过委员长这一手,更暴露了他的为人!”
“汉卿,”宋美龄连忙岔开话题,“这事会过去的,趁这个机会,你好好休息一下。”
张学良没理会宋美龄,继续说道:“我个人是很渺小的,如何处置我,我可以不计较。只要委员长能认清大局,不反悔在西安达成的条件,大家一致对敌,领导民众抗日,我也就了却心愿了!”
“汉卿,”宋美龄又欲转开话题,想使谈话变得轻松一些,“你看是不是找个什么清静的地方,好好歇一歇,这些年,你也……”
“你说得这么轻松,汉卿他现在已没有自由了!”宋子文猛打断妹妹的话,撩开窗帘,指指外面来回走动的特务,“他蒋委员长这种行为,简直没有人的基本信义。你也来帮着他说话,我为你感到难受!”
宋美龄十分尴尬,眼圈发红。
“我要说的话,同子文一样!”端纳也显得怒气冲冲。这次西安事变得以和平解决,端纳立了大功。一回南京,蒋介石便论功行赏,授予他一枚最高宝石勋章。此时,这个奖赏已成为一种讽刺,使得他摊开两手,连连摇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蒋先生会是这样一个人!我在中国几十年,为中国人重信厚义深深折服。这一回,我冒着风险,三进三出西安,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可是却伤了汉卿,犯了个大错。我过去很自负,为自己做过汉卿的顾问、后来又做蒋先生的顾问而感到光荣。现在我才明白,他把我只看做了一本字典,一根手杖,我为这个感到痛心,恨自己错看了人。”老人说到这儿,已经自持不住,眼泪顺着脸颊直往下淌。“汉卿,我已想好了,我这个顾问是没法当了,我想过一段时间,就离开中国。”
对蒋介石的背信弃义,宋美龄也深感无奈
“不,端纳先生,”张学良为端纳的话所感动,上前握了握他的手,“错看人的应该是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同一个毫无信义可言的人大讲信义!”
说完,张学良走到壁橱前,倒了一杯白兰地,仰首一饮而尽。
1937年1月1日下午,蒋介石官邸。
身穿长袍马褂的蒋介石坐在炉前,捧着一本书,似看非看,一脸的惬意。短短数日之内,天下震惊的西安事变,便被他一手按平。该赏的赏了,该罚的罚了,他领袖的威望不仅没有受损,反而受到政府内外的褒奖。西安的“三位一体”,早就是他的眼中钉,现在,扣押了张学良,东北军群龙无首,三足已损一足,那两足也就自然难以挺立。半个小时前,他才又召见了朱培德、顾祝同、熊式辉、朱绍良、林蔚几位文武大员,决定“以政治为主,军事为从方略,解决西北问题”。并令顾祝同驻节潼关,指挥陕甘军事,后撤的中央军重新开入潼关。对西北问题的彻底解决,已只是时间问题了……
“达令,”不知什么时候,宋美龄已坐到了他的身边。蒋介石一怔,回过头,见宋美龄一脸的阴郁,眼圈微红,似才哭过。
“你这是……”
“达令,这几天,子文同你吵了好几回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实现在西安许下的诺言,没脸再见汉卿和其他人了。先前端纳先生告诉我,他对这个结局也很失望,打算辞去顾问,离开中国。”宋美龄抬手掠了一下额上的一绺头发,神情有些伤感,“达令,我觉得你也应该好好想想,他们毕竟为你出过力、冒过险啊!”
蒋介石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妻子,没想到她也会站到她哥哥的立场上去。“冒险,冒险,在西安有谁比我冒的险大!华清池那天早上,弹雨横飞,乱枪四射,邵元冲、蒋孝先不就被他张汉卿的部下打死了嘛!要是哪颗子弹偏一点点,打到了我蒋某人的身上,你们现在还会为张汉卿求情吗?政治是要流血的,不是靠感情来支配的!”说到这儿,蒋介石已是青筋鼓胀,呼呼地直喘粗气。
宋美龄腾地站起,绕到蒋介石面前,涨红着脸说:“好歹汉卿也是个重信义的人嘛,不然,他会亲自送你回到南京?”
“我早就叫他不要来,不要来,他自己要到南京负荆请罪,我有什么话说?南京这么多人唧唧喳喳,说东道西,你都看见了听见了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蒋介石忍不住大吼起来。
“可你是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啊!”
蒋介石阴沉着脸,好半天没吭声。最后,终于缓和了点语气,朝宋美龄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已经对侍从室说了,明天我就离开南京,回家乡溪口休息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