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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闹剧:军法会审

鸡鸣寺果真名不虚传。天色未明,薄薄的晓风正卷动天边上的一层黑幕,一声鸡啼,唤起了古寺里一声沉重的钟声,在寂寥的山谷溅出一串悠悠颤颤的回音。

钟声刚一响,张学良就翻身起了床。看看窗外,夜色尚未褪尽,他在床头愣愣地坐了一阵,这才走进了盥洗间。

宋子文也起得很早。穿上衣服便走进张学良的房间,默默地注视着他洗漱、穿衣。与往天他那种雷厉风行的作风不同,张学良今天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十分迟缓,十分认真,好像衣服的每一条折皱里,都蕴涵着无比的深意。宋子文自然明白张学良的心思,因为今天的每一件衣服,都取自临上飞机前赵四小姐赶着送来的那个皮箱。

早饭是在沉默中吃完的。直到要离座了,宋子文才说了一句:“汉卿,今天我陪你去。”

张学良转眼望了望宋子文,见他眼里满是愧疚,嘴唇翕动了一下,但终又未说出什么,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回到屋里,张学良又打开皮箱,从中抽出一个小皮包,塞进内衣,然后展开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呢子军服,上面一级上将的徽章和一排排勋条闪闪发光。

穿好军装,张学良又蹬上锃亮乌黑的马靴,扎上武装带,漂亮的小手枪斜佩于腰间。一切收拾停当,他转向壁上那面宽大的穿衣镜,从中看见了自己精神抖擞、威武凛然的英姿,似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来南京后第一次佩戴全副武装。作为一级陆军上将,号令数十万大军的统帅,他希望在法庭上展现出他将军的威势。这一点,他相信,不是几句胡诌瞎扯的审判词所能夺去的。

“什么时候走?”他转身问宋子文,同时在腰间拍了拍手枪。

“等一会儿……”宋子文说着坐到近旁的椅上,“他们会来人接你。”

“谁来?是李烈钧吗?”

宋子文露出一丝苦笑。“不会的,他是审判长,他不会来的。”

“那会是谁?”

话刚说完,门口响起一声“报告!”两人回头,见一个佩有中校肩章的副官跨进门来,后面紧跟着一个宪兵。

没等宋子文问话,副官已双手递上一纸公文。宋子文慢慢拆开,脸上陡然变色,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张学良一见,跨上两步将公文夺过,见上面印着两个大字“传票”,脸上肌肉忍不住一抖,脸色由红转白,又变为铁青,两眼怒视着中校副官,直把他盯得低下头来。

“啪”的一声,张学良将传票愤然掷于桌上,大步走向了门口。

汽车疾驰一阵,在军事法庭外停下。张学良朝法庭望了一眼,见门内门外如临大敌,戒备森严,不禁冷笑了一声。

刚进入候审室,一名宪兵便迎上前,木然地说:“按照法庭规定,请您摘下领章、肩章,还有腰间的手枪。”

有生以来,张学良还未受过此等侮辱,一股怒火直冲脑际,令他雄狮一般,怒视着宪兵。大概是从未受过如此高官阶的将军的逼视,宪兵怯懦地侧了侧身子。

张学良解下佩枪放在桌上,然后昂首挺胸,大踏步而入。

10点钟,李烈钧与参加会审的人员纷纷入座。担任审判官角色的鹿钟麟走进候审室,先同宋子文握手,然后又转向张学良,说道:“汉卿,今天开庭,我们都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你有什么话上去尽管说。”然后,又同张学良握了手。

审判长李烈钧坐定之后,望了望两旁,见审判官、军法官和书记官均已入座;他又望望下面的观审席,人数不算多,占了席位一半不到,几乎全是南京政府内坚持要严惩张学良的一批官员,再就是负责法庭安全的便衣军统特务。在前排和两旁有几位记者,正在摆弄照相机和拧动笔套。

见一切都已布置停当,李烈钧一声干咳,宣布开庭,并呼:“带西北剿匪副总司令张学良到庭。”

候审室大门蓦然打开,张学良气宇轩昂,阔步迈入庭内。观审席上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和议论。

张学良很随意地朝观审席瞟了一眼,回头向审判长和审判官恭敬地行了军礼。

毕竟这是一个任一级陆军上将的非常“犯人”,法庭早已在下面安放了一张木椅和一张小桌。张学良敬完礼,李烈钧扬扬手,示意张学良在椅上坐下。

张学良却毫无落座的意思,以军人的姿态直立,望着审判长。

李烈钧咳了一声,戴上老花眼镜,打开早已备好的卷宗,高喊了一声:“张学良!”

张学良依然直立,毫无反应。

沉默的回应反倒使李烈钧的气势减了许多。他早已知道,今日的所谓“审判”,不过是为人作“嫁衣裳”,审判得越成功,不过是使将来蒋介石的赦免更显得宽宏仁慈而已。于是也就照本宣科地继续发问:“你是张学良吗?”

没有回答。

“是不是弓长张的张?”

仍没有回答。

气氛已逐渐变得尴尬,但程序又不能不走到。再往下,李烈钧的语气已变得有些木然。

“是不是学而时习之的学?是不是良知良仁的良?”

“今年多大年纪?”

“何方人氏?”

“父母在否?”

“妻室姓氏?”

“子女若干?”

李烈钧空洞的声音在法庭回响,张学良一动不动,唯一的反应是一脸轻蔑的冷笑。最后,终于憋出一句:“随便好了。”

李烈钧侧过头,向书记官扬扬手,意思是让他代为填写上张学良未予回答的以上问题,然后面向张学良,语气变得温和了:“张学良,你坐下,慢慢回答。”

张学良又敬了个礼,坐到椅上,胸脯仍高高挺起。

“张学良,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李烈钧又开始问。

“我不知道我犯了哪条罪。”

李烈钧翻开陆军刑法,举起来朝书上指了指。“陆军刑法的前几条,你都犯了。你身为军人,本应以服从为天职,为何劫持统帅,躬行叛乱?”

张学良一声冷笑,神色自若地回答:“审判长,您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一切详细经过,请您去问蒋委员长,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在这个地方,我不便详说。”

张学良的话,李烈钧自然无法回答。头天请示蒋介石,他只抛下了一句“慎重审理之”,未作任何明示。此时此地,他这个“代人受过”的审判长,又如何能得知西安半月的诸多详情呢?于是,他只得十分被动地点了点头,示意张学良继续说下去。

见李烈钧等人哑然,张学良忽然豪气腾起,大声说:“不过,有一点我必须在这里言明。我并非劫持,而是出自对他的爱惜,也绝非叛乱,而是为了维护国家。我在西安的行动,不过是对当前的国策提出我们的主张和意见,倘若真是劫持、叛乱,那委员长能平安回到南京吗?我张某人会跟着他一起来吗?”

现在轮到李烈钧哑然了,会场上开始出现交头接耳的骚动。

张学良既已开口,便如决堤之水,一泄而不止。

“在‘双十二’前七天里,我数度赴辕劝导,哭谏委员长,最后不得已而起兵谏,说到底,只为了八个字: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诸位先生女士,日寇入侵,我东北三千万同胞沦于水深火热之中,东北军全体官兵流亡关内,情况之惨,哀声之烈,想审判长和审判官都有目共睹!”

张学良毫无惧色,言语铿锵。后来李烈钧在汇报审判的情景时,披露了当时的心中所想:真不愧是张作霖之子!

但身为蒋介石指定的审判长,总不能拿张学良这些富于煽动性的话去交差啊!于是,李烈钧打断张学良的话,问:“你们拥兵叛乱,胁迫统帅,是受人指使,还是你擅自策划?”

张学良坦然一笑,说:“当然是我自己的主张。我所做的事,自然出自我本人的主张,不是任何人所能指使的。”言毕,又直视着李烈钧,“我有句话,想问问审判长,不知可否?”

李烈钧回答:“可以。”

“民国二年,审判长曾在江西举兵申讨袁世凯,有无其事?”

“有其事。”

“你当时为的是反对袁世凯施行专制,对吧?”

“是的。”

“那么我在西安的举动,正是为了谏正中央的专制独裁。”

此语一出,李烈钧大惊,连忙打断张学良的话,大喝:“胡说!委员长人格高尚,事业伟大,袁世凯怎能望其项背!你不自思反省,自寻末路,胡说八道!”

李烈钧为张学良言语所激,却又说不出个道理,只得声色俱厉地连声责斥。他患有高血压,几句话一说,脸便涨得通红,法庭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朱培德、鹿钟麟怕事情弄僵,反倒使审判不好收场,于是,便请李烈钧暂时退庭休息。

片刻之后,重新开庭。李烈钧正颜厉色地问张学良道:“你在西安所为的根本目的究竟何在?是否有颠覆政府的意图,应据实招供,否则对你不利。”

鹿钟麟这时也插上话,温和地说:“汉卿,审判长待人宽厚,切勿失去这个良好的机会。”

张学良沉默一阵,终于说道:“好吧,我就把我这次西安的事作一个总答复。”说完,站起身,两手按在桌上,侃侃而谈起来:

“这回的事,由我一人负责。我对蒋委员长是极信服的,我曾将我们的意见,前后数次口头及书面上报过委员长……我们痛切地难过国土年年失却,汉奸日日增加,而爱国之士所受压迫反过于汉奸,事实如殷汝耕同沈钧儒相比如何乎?我们也无法表现意见于我们的国人,也无法贡献于委员长,所以用此手段以要求领袖容纳我的主张。我可以说,我们此次并无别的要求及地盘金钱等,完全为要求委员长准我们作抗日的一切准备行动,开放一切抗日言论,团结抗日一切力量起见。我认为目下中国不打倒日本,一切事全难解决。中国抗日非委员长领导不可,不过认为委员长还未能将抗日力量十分发扬,而亲日者之障碍高过于抗日者之进行。……我此次来京,也有三点意见:(一)维持纪律,不隳我中国在国际之地位;(二)恢复及崇高领袖之尊严;(三)此事余一人负责,……我并无一点个人的希求,一切的惩罚我甘愿接受。我写给委员长的信,不知道他要发表的,否则我不写。原先我们也想不是这样做,因为事情紧迫,无法才做出来的。

“……我始终是信佩委员长的,而且看见他的日记和电文更加钦佩。但对亲日者更加认识……至于我个人生死毁誉,早已置之度外。……如不是崇信蒋先生之伟大精诚,而其他如中枢怎样处置,那我是不在乎,也可说不接受的。我对于我们之违反纪律之行动,损害领袖之尊严,我是承认的,也愿领罪的。我们的主张,我不觉得是错误的。”

张学良的一番话,说得如此爽直,如此坦诚,法庭内像有什么涤荡而过,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

张学良说完,即坐回到椅上,但顷刻间,他又站起,意犹未尽地说:“审判长,审判官,诸位先生、女士,我张学良活在世上,至今已36个年头,对国家民族虽无建树,但有一点是问心无愧的,西安事变完全是为抗日而发,绝无半点私心!”

“张学良,你口口声声为了抗日,东北是怎样丢失的,你难道不知罪吗?”李烈钧又转了一个话题。其实,这已与今日的审判无关了,但西安事变的话,已让张学良说尽,作为审判长,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次审判以张学良的雄辩收场。

不料,他这两句话不提则已,一提顿使张学良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啪地一拍桌子,愤然立起。

“既然审判长提到东北的丢失,那我就不能不回答了。”张学良侧过身,向观众席扫视了一圈,大声说:“自‘九一八’日寇侵占我东三省后,全国民众无不骂我为不抵抗将军,说我畏惧日寇,不敢抗日。连元老马君武先生也写诗骂我、责我。几年来,我一直背着黑锅,隐忍不言。为什么?就是为了维护领袖的威信、中央的权威。可事实上,日本觊觎我中华领土宝藏,非起自一日,亦非源自东北,中央抵抗了吗?有人宣战了吗?时至今日,我们对日本的飞机大炮不还在寄望于国际联盟的调停吗?东北的不抵抗命令固然是我张学良下的,但源头不起自于中央,不起自于委员长吗?”

张学良话音刚落,法庭内像猛然掠过一阵狂风,人人都震惊不已。李烈钧慌了,连忙喝问张学良道:“法庭场所,你不得胡言!刚才的话,关乎中央,须得有证据!”

张学良哼了一声,“关于对日策略不得动以武力,应尽力避免冲突这样的话,在座的各位都是中枢要员,党国干城,难道你们听得还少吗?”张学良环顾面前众人,目光中透出逼问,弄得包括李烈钧在内的诸位审判官都将目光转向一旁。

庭上陷入片刻沉默。

张学良解开纽扣,掏出出发时装进的小包,掏出两封电报来。“既然主审官要我拿证据,那我就不妨给诸位看看。这就是当时中央发给我的电报。”张学良扬扬手中的纸片,接着便大声读道:

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在东北如何挑衅,我方应不予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

这便是后来被史学家们称作“铣电”的文字。

第一封电报念完,法庭内已是一片混乱,有人向张学良投去谅解的目光,有的则开始骂起发电报的“中央”来。李烈钧也惊住了,他完全没料到审西安事变审出个“铣电”来,罪名一下子都移到了中央和委员长身上。直到张学良打开第二封电报,又准备开念时,李烈钧才清醒过来,制止了他:“与事变无关的材料交由本庭处置,不得当庭公读!”

张学良一声冷笑,收起电报,但激愤之情再也遏止不住,又继续滔滔陈言:“身为军人,我不得不执行中央的命令,将军队挥泪撤入关内。为了平息公众的唾骂,维护中央威信,我一人承担了不抵抗的罪责,被迫下野出洋!”

说到这里,张学良已是声音颤抖,热泪盈眶。观审席上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少帅身上。

“回到国内,我又一再向中央表达抗日之心,盼望领袖以其绝对权威领导抗日。可是,中央却置之不理,最后命我把军队撤往华中。‘双十二’之前,我到委员长面前再三陈词,苦谏哭谏,却遭受严厉斥责,甚至准备将我无家可归的东北军调往福建。在此情之下,我为了震醒领袖,实现抗日之愿望,不得已而行兵谏,之后又亲送委员长安然返京。请问,我张学良哪里是不抵抗将军,我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维护中央!”

讲到这里,张学良仰首向天,喟然长叹一声。“眼看我中华民族党已不党,国将不国,兵连祸结,政以贿成,国内同胞自相杀戮,而日寇却坐收渔利!我张学良受命于民,握有重兵,不能眼看手足相煎,国土日丧。西安之举,我意在拥戴领袖,联合抗战,耿耿之心,天日可以为证!”

张学良一声欷歔,戛然而止,而其凛然浩气和其铮铮之言,却似凌空骤风,在法庭内久久回响。

“代人受过”的审判长和审判官早已哑然无声,李烈钧张了几次口,却无一语道出。几个人尴尬相顾,唯恐再引出什么令法庭难堪和有损蒋介石的话来。于是,李烈钧从卷宗内掏出早已拟好的判决书,神情木然地宣判道:

“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暴行胁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

“照本宣科”完毕,李烈钧连忙站起,宣布退庭。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后来,李烈钧私下里谈起这次高等军法会审时说:“那简直是演戏,我不过是奉命扮演这幕戏的主角而已。张汉卿态度光明磊落,对话直率,无所畏惧。”

鹿钟麟在回忆当时情形时,也不禁连连摇头:“所谓高等军法会审,只不过是蒋介石所玩弄的一套把戏,立法毁法,在其一人。”

审判结束,七八个持手枪的军警一哄而上,将张学良正式“逮捕”,押送至和平门外的孔祥熙别墅,由特务宪兵看管。宋子文紧随而至,却被堵在门外,不许入内,气得他连连跺脚。

但蒋介石的戏还没有演足。审判结束后两小时,蒋介石即向国民政府递交了特赦张学良的呈文,罗列了一大堆理由。

1937年1月4日,国民政府委员会举行会议,发布如下命令:

张学良处十年有期徒刑,本刑特予赦免,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此令

张学良从此失去了自由! SDTPuEz/mOR9yDyLtZTwmF8oGcdjiqZb1MyaZsxhkK0lj3/bsdFJUHPtfa56aw8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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