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在南京果然受到了盛大的欢迎。这位刚脱离半月禁闭的统治者一走出舱门,连他自己也愣住了:机场上人山人海,鞭炮锣鼓震耳欲聋,旗帜彩带凌空飘舞,一见他露面,人群中便响起了海潮般的欢呼声。
南京政府所有的军政官员都到了机场,排在最前头的是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其后是军政部长何应钦,副委员长冯玉祥,以及戴季陶、居正、孙科、陈立夫、李烈钧……
蒋介石脱下礼帽,向人群高高挥手。林森迎上前去同蒋介石握手,恭敬道:“委员长,您在西安受惊了!”
蒋介石故意显得十分从容,回林森道:“主席,您好!西安蒙难,烦您操心了。”
“委员长能平安回京,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何应钦挤上前,高声说道。
一见何应钦,蒋介石突然阴了脸,只简单地同他握了下手,便把目光移向了冯玉祥。
欢迎仪式足足进行了半个小时,蒋介石这才进了汽车,在欢呼的声浪中,驶向官邸。
长长的车队,排了足有一华里,沿途缓缓而行,接受大街小巷人们的致敬。
坐在车内的蒋介石兴奋不已。他发现,自己的地位和威望似乎丝毫未损,甚至反比西安事变前高了许多。
他仍然是中国的最高统治者,国民党内的绝对权威。
但作为政治家,他不得不小心行事。西安半月,南京舞台上已是变化万端,亲日派甚至给在德国养伤的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前任行政院长汪精卫发了电报,急切地要他回国,一旦他蒋某有个不测,便可取而代之。山西的阎锡山、河北的宋哲元、山东的韩复榘、广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云南的龙云、四川的刘湘、新疆的盛世才、宁夏的马鸿逵等等,都是各有算盘,心怀叵测者大有人在,他深知,对此绝不能掉以轻心。
还未到家,蒋介石脑子里已在盘算,如何理顺面前的这一盘乱棋。
一个小时之后,张学良乘坐的飞机降落在同一机场。
消息封锁得太严了,连政府的大多数要员都不知道,这个“犯上作乱”的叛军首领,会有胆量独闯南京。
机场上的人群早已散去。但从散落在地上的纸花、彩带以及爆竹屑上,仍然可以想象得出,一小时前这里有过一番什么样的盛况。
前来迎接的只有四辆汽车,除了宋子文的近亲,身份最高的是军政部接待处的一位主任。
张学良心上涌起一阵凄楚。
他何曾有过这番冷清的景遇啊。自从他继承父业,统领东北军后,无论哪次出行,都是人马潮动,前呼后拥。当上国民革命军一级陆军上将、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员和副总司令之后,他更是威风八面,每次来南京都带着装备一色德国造盒子炮的卫队和大批随员;而机场上,总免不了有党政军人员的热烈迎候,其称颂恭敬之辞,简直把他捧上了天……
可是现在,那番威势,那番煊赫,却不复存在了,也许是永远不复存在了。
张学良不禁黯然神伤。只是一想到几天后便可脱离这个环境,重回西安,他才又振作起来,同宋子文开了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
“子文,这几天我可要吃你烦你了。”
“哪里的话,汉卿。你我朋友多年,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招呼就行了。”
宋子文的家位于北极阁,在南京近郊。这里依山傍水,林木葱茏,环境幽雅,其别墅恰与长江、钟山和玄武湖遥遥相望。在其面对的小山上,有一座名为鸡鸣寺的古庙。每日清早,晨鸡初鸣,古庙便会敲响钟声,鸡鸣寺因之得名。
宋子文出身豪门。其父宋耀如曾是上海卫理公会的基督教牧师,后来靠发行《圣经》成为百万富翁。他有三子三女,大女儿宋霭龄嫁给了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孔祥熙,二女儿宋庆龄嫁给了“国父”孙中山,三女儿宋美龄嫁给了蒋介石,被人称作“世界上最杰出的三位女儿的父亲”。宋子文排行第三,是长兄,曾留美赴欧,受过良好的西方教育和西方文化的熏陶。曾任孙中山的英文秘书,后主管国民党财务,再后在南京政府中任财政部长。“九一八”事变时,他与蒋介石因政见不同而闹翻,辞去了财政部长一职,挂了一个经济委员长的空名。但在国民党政府内,尤其是在金融经济方面,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张学良与宋子文有许多共通之处。两人都出身豪门,只不过是一文一武;宋子文所受的是西方教育,而张学良也学过英文,接触了欧美文化,接受了西方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在金融方面,宋子文提倡的是英美模式,而张学良在东北主政后,在金融财政上亦期望用英美方式进行管理,并相继派人去英美留学,实习银行业务,还曾经请宋子文推荐过金融人才赴奉。宋子文也利用自己同英美相熟的关系,私下在财政上帮过张学良不少忙。1931年,张学良夫人于凤至和宋美龄结为干姊妹后,宋子文也同张学良以兄弟相称,亲如家人。
在对待日本人的问题上,宋子文主张依赖英美,坚决抵抗,因此对张学良的抗日主张持同情态度。在此次赴西安之前,宋子文便声言:“我之所以单枪匹马去西安,并不只是为了挽救我的私亲妹夫,而是为了民族大业,为了国家前途,为了力主抗日。”
蒋介石能平安返回南京,宋子文自然是立了一大功。在北极阁别墅前下车登上石阶时,张学良注意到,已经消除了紧张情绪的宋子文显得分外疲惫困倦。
“子文,这几天难为你了。”张学良说。
“要说难为,谁比得上你啊。”宋子文很认真地说,“在这里多住几天,好好休息一下。”
“不成啊,西安那边千头万绪,我得尽早回去。再说……”张学良语气变得有些沉郁,“我也不想在南京久待。”
方才在机场上,宋子文便注意到了张学良情绪的变化。处在自己的身份,又不好说什么。此时听张学良这一说,也唯有默然点头而已。
北极阁别墅是张学良常来常往之处。几乎每一次来南京,他都要到宋子文这里来小憩或者闲聊,因而与宋子文的家人也都十分熟识。这一次,他仍然被安排住在他过去曾经下榻过的西面套房。
这些日子,张学良与宋子文虽然天天见面,但所有言谈无不围绕西安事变,为之绞尽脑汁,极少有机会叙及家常私谊;而两人都是坦爽健谈之人,又以朋友、兄弟身份相交多年。所以临下飞机前,宋子文还对张学良说:“汉卿,住下以后,你我把这些天的事统统抛开,该尽兴地Talk(谈话)和P1ay(玩耍)一番了。”
“I’ll keep you company(我将乐意奉陪)。”张学良笑着作答。
然而事情的发展,注定要使两人从此后永久被卷入西安事变的旋涡,往日的谈兴和雅趣,再也不复重现了。
放下行李,换过衣服,宋子文正欲到西房看望张学良,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蒋介石侍从室向宋子文转达了委员长的口谕,让他速去蒋介石官邸。
宋子文有些恼怒:再大的事也不能不让人喘口气呀。再说事变圆满解决,蒋介石平安返京,他自己也应当静心休养一下嘛。
想是这么想,但命令总还是要执行的。从私情上讲,蒋介石是他的妹夫;但从公事上说,蒋介石却是他的上司。既然是叫副官打电话,那自然就有下达命令的意思。
临出门前,宋子文还是来到张学良房中,抱歉地说:“对不起,汉卿,我临时出去有点事,很快就回来陪你。你先自己歇息一下吧,等会儿外界知道你来了南京,又会有不少人要上门打扰了。”
宋子文匆匆而去。
张学良性格豪放,好动不好静。虽说连日劳顿,心力交瘁,但脑子却异常活跃,波涌潮动。他先在屋里闷坐一阵,而后走入客厅,随手翻了翻散放在茶桌上的几本英文杂志,仍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转身走上了装有乳色栏杆的凉台。
放眼望去,长江烟波浩渺,钟山挺拔苍翠,玄武湖宛若明镜,在山的怀抱中凝光折影。这些年来,张学良匆匆忙于军务,难得有闲欣赏湖光山色,没料想在把天捅了个窟窿之后,反倒摆脱了纷繁的纠缠,得以陶然于一片若诗若画的景致之中。
张学良索性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全身放松地倚于椅背,任凭凉风拂面而过。他竭力梳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
这份超脱,这份清醒与这份惬意,使他想就此这么永远地坐下去。他微微合上了双目。
一阵脚步声响起。宋子文不安地出现于张学良身边,后面还有位蒋介石侍从室的副官。
“汉卿,有件事可能还得请你办一办。”宋子文说。
副官上前,向张学良敬了个礼道:“副司令,政府中有些人对西安的事有看法,委员长的话他们也不听。委员长的意思是,你是否写份报告,说明你现在的心境,这样,大家都自在一些。”
张学良脸色渐变,两眼直愣愣地盯住宋子文,像是在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宋子文叹了口气,明显表示出他有难言之隐。“汉卿,现在各方面说法比较多,委员长也有他的难处。既然来南京了,按委员长的意思写个东西,走个过场,他面子上也好过。”
张学良没有吭声,目光从宋子文脸上移开,望向远处逶迤而去的大江。他不知道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但从宋子文的神情看,他好像并没有欺瞒自己的地方。
“好吧,”张学良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挥毫写下了后来被国民党称作《张学良请罪书》的文字。
介公委座钧鉴:学良生性鲁莽粗野而造成此次违犯纪律不敬事件之大罪。兹腼颜随即来京,是以至诚,愿领受钧座之责罚,处以应得之罪,振纲纪,警将来,凡有利于吾国者,学良万死不辞。乞钧座不必念及私情有所顾虑也。学良不文,不能尽意,区区愚忱伏乞鉴谅!专肃,敬叩
钧安
张学良谨肃
十二月二十六日
等候一旁的侍从室副官拿到这纸文字,满意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