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2月25日下午6时。中原重镇洛阳。
北方的冬天,夜来得早了些。飞机从西安起飞时,尚还能见缕缕夕照,只一会儿,大地便已是暮霭沉沉。
飞机已经临近洛阳,开始盘旋着准备下降,一直沉寂无声的机舱内,开始有人在小声交谈。
“啊,洛阳到了!”不知是谁嚷了一声。
一直微闭双目的蒋介石这时睁开眼睛,偏过头,透过机窗向下望去。虽然已是暮色沉暗,他还是望见了洛阳鳞次栉比的城郭楼宇和临夜初起的稀疏灯火。
蒋介石微微张口,像是要说句什么,可是又突然止住,猛地将头偏转回来。宋美龄有些不解地望着丈夫。
飞机倾斜着开始下降,用不着俯身便可见到一掠而过的洛阳景象。位于机场附近的洛阳航空分校的建筑尽收眼底。
宋美龄顿时觉察出了丈夫的心境。他刚才是触景生情,不堪回首往事了。
仅仅两个月前,蒋介石才在洛阳度过了自己50岁生日。10月31日那天,洛阳全城鼓乐齐鸣,张灯结彩,军民同贺。全国的军政显要也都齐聚洛阳,向蒋介石献礼恭贺。由全国民众捐款献物所购买的50架飞机在空中编队,排成“五十”的字样,象征蒋介石50岁诞辰。那煊赫的景象,热闹的场面,令蒋介石无比威风。可是,仅仅才过了两个月,那一切盛景便化作青烟远逝而去,不可一世的统帅竟成为被囚之徒,真是威风扫地,耻辱难言。
蒋介石回过头来,又扫了张学良一眼。
整个飞机上,也许只有宋美龄才知道,这是蒋介石登机以后第二次回望张学良。其心态不言自明。
张学良似乎毫无觉察,依旧端坐椅上,平视前方,对委员长的两次回顾,毫无反应。
当晚,蒋介石夫妇、张学良等一行下榻于洛阳航空分校。当汽车在夜色中缓缓驶进那座双层西式洋房时,蒋介石拉拢车窗帘子,紧闭双目,始终未向外瞟过一眼。
一个死里逃生的人,无法容忍告别昔日显赫的巨大失落。
待吃罢晚饭,沐浴完毕,蒋介石的心境略略好了一些。半个月来的担惊受怕和苦思冥想终于消失了,当他穿上长袍马褂重新出现在客厅时,不禁下意识地挺了挺肩头,像是要从半个月的沮丧和委顿中挣脱出来。
航空分校主任王叔铭、河南绥靖主任刘峙、河南省主席商震和曾任陕西靖国军副总司令的张钫相继来到蒋介石的房间,对他在西安受惊表示慰问。
“西安兵乱,委员长受惊了!受惊了!”刘峙连声说,眼圈似有些发红。
“委员长是吉人天相,大江大海都过来了,西安这条小河,怎么敌得住委员长的威风。”商震接着说。
人们屡提西安,蒋介石略有不悦,挥了挥手说道:“西安这鬼地方,以后我再也不去了。”说完便微闭双目,默然无语。
气氛显得有些尴尬。蒋介石刚刚脱险,谈时局言国事又不合时宜,于是,商震话题一转,朝向宋美龄道:“夫人这次临危不惧,深入虎穴,于微笑中力挽狂澜,算得上是千古美谈哪。”
“是啊,是啊,”刘峙连忙接上,“事变一起,好多人都束手无策,夫人却能挺身而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天下男子汗颜啊。”
“二位过奖了。”宋美龄轻声道,脸上却漾起了笑意。蒋介石也展开了眉头,眼里少了许多阴云。
最后一个看望蒋介石的是张钫。一番寒暄之后,蒋介石又现出了他向来惯有的那副发号施令的神态。
“待会儿你去告诉张汉卿,”蒋介石用手指了指隔壁,张学良就住在旁边的那套房间,“让他明天一早发个电报给杨虎城,先把扣在西安的蒋鼎文、陈诚、卫立煌和陈调元四个人,放回南京。”
“是,委员长,”张钫连忙应声,接着便退出,走入了隔壁张学良的房间。
“张副司令,这半个月你受累了吧。”张钫话中有话地说。
“哪里。为了抗日,学良何敢言累。”
“就以常人的眼光来看,副司令敢作敢为,言而有信,仅此就够得上一条好汉子了。”张钫翘起拇指,言语显得十分诚恳。
“学良是真心抗日,也就无计后果了。委员长留驻西安,倒让你们担了不少心吧?”
“这个……当然,”张钫有些不好回答,“不过现在好了,委员长已到了洛阳,副司令又亲自相送,倒不失为一个完满的结局。”
“送委员长回南京,是我拥护委员长做抗日领袖的实际行动。但愿人人都能了解我的这一片苦心。”张学良脸朝向窗户,目光有些朦胧。
“那是肯定的了,”张钫接道,“刚才在委座那儿,他还夸你的磊落呢。另外,他有句话让我转告你。”
张学良扭过头:“什么话?”
张钫将放蒋鼎文等四人的事说了一遍。
张学良“嗯”了一声,说道:“既然委员长都放了,其他人当然也得放,只是个早迟而已。委员长的指示我会照办的。”
连日劳顿,张学良已十分疲惫。张钫告辞之后,张学良便脱衣上床,不一会儿,房间里便响起他的鼾声。
蒋介石却无法入睡。
西安事变打乱了他内战“剿共”的计划,也使他的威风、尊严和人格一夜扫地。要想重现他昔日的辉煌,恢复他作为领袖的地位,最首要的问题,就是如何来论定西安事变。
他不能不去想一墙之隔的张学良。对他的处置,既关系到今后大政方针的制定,也关系到他重握权柄后的形象。
沉思良久,他召来了洛阳军事分校的主任祝绍周,令他当晚同南京的戴笠联系,严密封锁住张学良随他到南京的消息。
然后,他面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让宋美龄取来纸和笔,记录下他要说的每一句话。
这便是后来颁布的蒋介石《对张、杨的训词》:
此次西安事变,实为中国五千年来历史绝续之所关,亦为中华民族人格高下之分野,不仅有关中国之存亡而已。今日尔等既以国家大局为重,决心送余回京,并不再勉强我有任何签字与下令之非分举动,且并无何特殊之要求,此不仅我中华民国转危为安之良机,实为中华民族人格与文化高尚之表现。
……
余平生做事,唯以国家之存亡与革命之成败为前提,绝不计及个人之恩怨,更无任何生死利害得失之心。且余亲受总理宽大仁恕之教训,全以亲爱精诚为处世之道,绝不为过分之追求……
12月26日上午,蒋介石一行乘轿车到达洛阳机场。
不到20个小时,蒋介石这已是第二次登机,但情形已完全不同。在西安机场时,蒋介石的每个动作都显出了惊恐与慌张,而现在,他则是神态怡然,步履沉稳。蒋介石刚一下车,军乐队便鼓乐齐鸣,立于大道两旁的官兵们齐声高呼“万岁”。宋美龄春风满面地向人群挥手,蒋介石也略略驻足,朝军乐队扬起了手中的礼帽。
已经走到舷梯跟前了,蒋介石突然停下,对紧随其后的张学良说道:“汉卿,你回西安吧,不要再送了。南京有人对你不谅解啊!”
“委员长,学良到南京的决心已无法改变!”张学良语气坚定,毫无怯懦之色。
见张学良似还要说些什么,蒋介石一摇手,止住了他。“那你不要同我坐一架飞机了。”
“为什么,委员长?”
“我回南京,一定有人组织欢迎。你站在旁边,有些话可能会不那么中听。你还是同子文乘另一架吧。”
张学良沉默了。这一切肯定早已安排妥当,只是到了机场才向他突然宣布;他现在除了遵命,已经别无他法。
他心头笼上了一团阴影。
蒋介石的飞机起飞了,转眼便直插云天。四架护航的战斗机也随之而起,在空中发出巨大的轰鸣。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张学良、宋子文和端纳才上了飞机。
如果说,先前蒋介石对他说的那番话,使他有了某种预感的话,那么现在,这种预感已成为逐渐逼近的可怕现实:未起飞之前,已有两架战斗机升空;上天之后,又有七架战斗机紧紧相随。这已远远超过了为蒋介石“护航”的规格,作为军人的张学良,自然一下子觉察出它们的真正使命。
少帅脸色铁青,相继望了一眼宋子文和端纳。
两人的脸色也同样阴沉,并有一种无以言诉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