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说服西北军和东北军将领的会议上,情况却变得分外复杂和紧张。
“听说昨天设计委员会开会大家有些意见,现在可以向我提,但不许在外面乱说,尤其不许胡闹!”会议一开始,张学良便言辞激烈地说,那双严厉的眼睛不时扫视着在座的将领。
会场上出现了沉默。张学良有些坐不住了,高声叫道:“说呀!怎么不说了啊!”
终于有人站起身来。“副司令所说的蒋、宋答应我们的这些条件,究竟有什么保证没有?将来说了不算怎么办?”
张学良绷着脸回道:“你们要什么保证?你说,你说!”
这一逼,使会场气氛变得格外紧张起来。发言的人嗫嚅半天,终于说出了昨日设计委员会的意见:一、中央军撤出潼关;二、释放在上海被捕的“七君子”;三、蒋介石在协议上签字。
“你们所提的意见,我考虑过,都是行不通的。蒋介石关在我们这里,他现在说的话,何应钦不见得肯听。我们逼蒋下命令,如果结果无效怎么办?”张学良的言语态度稍微和缓下来。“你们想想,即使蒋下命令生效,中央军退出潼关,释放了‘七君子’,改组了政府,甚至对日宣战,那时放不放他?保证实现了,当然要放他,但他不是心甘情愿的,一定存心报复。如果回南京后,一切推翻重来,怎么办?只要他原则上同意了我们的条件就让他走,签不签字没有什么关系。签了字,要撕毁,还不是一样地撕毁?”
这时有人问:“听说副司令还要亲自把蒋介石送到南京,这是什么意思?”
张学良深深吸了口气,回答说:“是的,我打算亲自送他回南京。我这一招是要抓住他的心,比你们想得高。”
仿佛是一个炸雷,众将领心头猛地一震。张学良是这次事变的主心骨,要是他一走,西安的局面会怎么发展,谁也没有把握。众人惊愕地望着神情十分冲动的副司令,眼里都流露出无限的忧虑。
“这次事变,对他是很大的打击。”张学良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今后要拥护他做领袖,同他共事,所以要给他撑面子,恢复威信,好见人,好说话,好做事。亲自送他去,也有讨债的意思,使他答应我们的事不能反悔。此外也可以压一压南京亲日派的气焰,使他们不好讲什么乖话。”
场内一片寂静,张学良却越说越激动。“假如我们拖延不决,不把蒋介石尽快送回南京,中国将出现比今天更大的内乱,那我张学良就是万世不赦的罪人,只有自杀以谢国人。”
会议在张学良慷慨陈词之后结束。虽然大家为张学良的激情所感动,但大多数人并没有被他说服。
东北军的军长之一高崇民一回到家中,便给张学良写了一封长信,反复说明无保证放蒋的危险性。东、西北军的将领们连夜又联名给宋子文写了封信,提出,商定的问题必须签字,只用领袖“人格担保”是行不通的。中央军撤出潼关以东,才能让蒋介石离开西安,否则即便张、杨两将军同意,他们也会誓死反对。
但这两封信张学良都没有及时见到。
24日晚,张学良和杨虎城在绥靖公署的新城大楼举行宴会。在张学良想来,这次宴会自然有为蒋介石饯行的意思。
新城大楼原是明朝皇城,慈禧太后在西安避难时改建为行宫。那天晚上,古色古香、宏伟壮观的大楼灯火通明,一派祥和的气氛。
西安事变中的关键人物之一——宋子文
将近晚6时,赴宴的人们渐次涌入。大厅里很快便热闹起来。人们注意到,出现在席间的有三方人员:一方是张学良、杨虎城和东北军、西北军的高级将领;一方是蒋介石、宋氏兄妹、端纳顾问和被扣于西安的南京大员;另一方则是由周恩来、秦邦宪、叶剑英等组成的中国共产党代表团。
自第一次国共合作失败后,这是国共双方高级领导人第一次共聚一席,而且是在西安事变的背景下,自然也就有了非常的意义。
但今晚的主角既不是蒋介石,也非周恩来,而是一身戎装、神情严峻的张学良。
宴会一开始,张学良便站起身,将酒杯高高举起,情绪激昂地说:“委员长,诸位仁兄,你们受惊了。我采取这个行动,是不得已而为。有人说我是叛乱,笑话!我向谁要官要钱了吗?我对日本人是有国仇家恨的人,希望在座诸君,能为抗日运动献策出力!干杯!”他一仰头,一杯酒一饮而尽。待他垂下头来,眼里已是泪水盈盈。只听“啪”的一声,酒杯被张学良猛地掷地而碎。
宴会上的气氛顿变得紧张。人人都注视着张学良,可是却无人开口。
这时,周恩来从容地站起,举起酒杯说:“委员长,汉卿、虎城两将军,诸位朋友、同事,这次事件是个大变动,今天举行宴会是个大团结,在座的为促进团结作出了贡献。汉卿、虎城两将军在促进团结方面贡献最大。通过这件事,希望各方面联合、团结起来,干杯!”
周恩来委婉得体的语言,使刚才僵冷的气氛得到了缓和。
众人还未来得及坐下,张学良倏地又站起来,举起酒杯向大家第二次敬酒:“一个人要有救国救民的志向。我父亲有我父亲的志向,我有我的志向!”两句话未完,张学良已无法控制感情,泪水夺眶而出。出乎众人预料,他猛然踏上面前的座椅,端着酒杯,高高地站立在大厅中央。“现在国难当头,东北沦陷,华北也危在旦夕。我们当军人的,有保国保民的天职。以前,我听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讲过一句话:中国不亡有我!我们做军人的,更应当有此气魄。”说完,他将酒一饮而尽,从椅上跳下来,又将酒杯猛掷在地。
众人惊愕之时,张学良已伏身餐桌,恸哭失声。
张学良的这一举动,自然极大地感染了在场的东北军将领们,不少人掏出手帕,揩着脸上的泪水。一位副师长蓦地跨到少帅面前,泣声喊道:“我十几岁就跟着少帅,现在有家难归。盼望委员长回到金陵,说话算数……”几名卫兵见他失态的模样,生怕他做出什么意外之举,连忙将他扶出了大厅。
宴会继续进行,但人人的神情都极为沉郁。
张学良连饮了几杯,脸色已经泛红。宴会将近一半时,张学良斟满一杯酒,端着来到蒋介石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委员长,我这次行动的唯一目的,是拥护委员长领导抗日。我的国仇、家仇都没有报,我是中华民族的罪人。您如果与我有共同心愿,也许不会有此事发生,你也不会受这场惊吓。我的行动不太好,我想结果是好的。委员长同意了一致抗日,希望返回南京,说到做到。我希望能打回老家去。东北不收复,我死不瞑目!为委员长的身体健康干杯!”
张学良举杯又是一饮而尽,喝完又使劲将酒杯摔得粉碎。
三次痛饮,三次摔杯,张学良的豪爽与真情令所有人震惊不已。
一直端坐的蒋介石脸上毫无表情,只扬了扬手,用浓重的奉化口音说:“我身体不好,酒也不会喝……”
“我来。”宋子文一步抢上。他生怕由于蒋介石的拒绝,使本来就显得沉重的气氛弄得更僵。他端起蒋介石面前的酒杯,朝向张学良说道:“汉卿,你的一番美意,我代委员长领了。委员长的这杯酒,我代喝。干杯!”
宋子文也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里,宋子文觉得张学良开始显出行为有些异常的迹象,他怀疑少帅是否染上了什么病。他发现,在谈话中,张学良有时显得语无伦次,并且有好几次痛哭流涕。12月22日,张学良甚至请求他和宋美龄照顾他尚滞留在美国的妻子儿女,并将他个人的经济状况告诉给宋子文,与他商量如何能安全地把这笔钱财转入宋子文之手,以用于日后赡养家眷。有时候,张学良似乎忘记了他发动这次事变的政治宗旨,一个劲地谈他的个人安全,表示愿意无条件地释放蒋介石,以保全自身。
但宋子文很快发现,这并不是真正的张学良。这些天来,来自外界各方面的压力与内心巨大的焦虑,已把张学良搞得精疲力竭,神经几乎已难以支撑。但是,一当他挣脱精神的压力,站在面前的,仍是那个一腔热忱、雄姿英发的少帅。
在一连几天紧张的谈判过程中,宋子文发现了一种危险的倾向:到12月24日,这种倾向已发展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宋子文得知,杨虎城的西北军和东北军的部分军官,在得知张学良要立即释蒋的消息后,产生了将张同蒋一起杀掉的念头。
当时东北军在城里只有一个团的兵力,还要分别承担保护张学良和蒋介石的任务,而西北军在城里除了一个保安旅,另外还有超过两个团的兵力。
宋子文内心大感恐慌,但又不敢向张学良言明。在同宋美龄、端纳商议之后,他们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一方面稳住少帅,一方面尽早让蒋介石离开西安。
24日晚宴会之后,张学良受宋氏兄妹之约,再次来到蒋介石的房间。
“汉卿哪,”张学良一进门,宋美龄便说道,“委员长那天的手令,是以停止进兵三日为限。我从南京来时,又求何部长展限三日,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再说,我和委员长都是基督徒,明天是圣诞节,你能不能把明天动身作为最好的圣诞礼品送给我们呢?”
“这个……”张学良略为沉吟一阵,说道,“孔院长也从南京来了一封信,说要是在圣诞前后送委员长回南京,是圣诞老人送的最伟大的礼品。只是,”张学良在屋里踱了几步,望着宋美龄和宋子文说,“杨主任现在还有些犹豫,明天我去新城再劝劝。城里都是绥署的部队,守城门的也是十七路军,杨主任不松口,我不好办。”
“你一个副司令,难道就没有另外的办法了?”
张学良没有回答,只无言地望着半倚在床头的蒋介石,最后,又回过头看着宋美龄。
“实在万不得已,”张学良的神情似有万分痛苦,“我们可以动用武力,但那样对你太危险了。我可以带委员长偷偷地出走,你和端纳飞往洛阳。我给委员长化装,用汽车带他出城,把他带到我的军队驻地,从那里驾车到洛阳与你们会面。”
“好啊,我看这行得通。”宋子文表示赞同。
可宋美龄手一扬,打断了其兄的话。“委员长的身体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长途颠簸。再说,与其这样偷偷摸摸地走,还不如体体面面地死在这儿。”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
“你们光想着回去,回到南京又有什么意思?”一直面向墙角的蒋介石这时开了腔,“我这次在西安栽了大跟斗,名声、地位、尊严全毁了。一个国家统帅走上了这种末路,在人们心目中还有什么分量呢?”他越说越难过,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汉卿,”蒋介石一边抽泣一边对张学良说,“你成全我吧。你还是把我和美龄一起处置了干净!这样活下去一点意思没有了!”
笔立着的张学良似被蒋介石的这番话激动了。他向蒋介石跨近一步,大声说:“只要委员长回南京联合抗日,学良愿意负荆请罪。”
蒋介石看了张学良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是为了抗日,又没有加害于我,有何罪可请?”
“这是我的情愿,为了维护您的威信,便于您领导抗日。至于治罪,您可以指示:‘着该员率部出兵东北,收复失地。戴罪立功。’我决心已定,一言九鼎,让天下人看看我张学良的诚意!”
“这怎么行啊,”宋美龄说道,“杨虎城和周恩来,还有你的部下,会同意吗?”
“这是我的事情,”张学良一脸的坚定,“我定了就得由我。”
“那你不怕南京有人对你下毒手吗,汉卿?”宋美龄问。
“如今是抗战第一,委员长须领导抗战,为了挽回委员长的名誉威信,实现收复东北的夙愿,我个人的得失生死算得了什么!”张学良胸脯一挺,显示出军人的铮铮气概。
后来,宋美龄在其《西安事变回忆录》中写道:
张告委员长,彼已决心随委员长赴京;委员长反对甚力,称无伴行之必要,彼应留其军队所在地,并以长官资格命其留此。张对余解释,谓彼实有赴京之义务,盖彼已向各将领表示,愿担负此次事变全部之责任;同时彼更欲证此次事变,无危害委员长之恶意及争夺个人权位之野心。
从宋美龄这段叙述中,也足见张学良生死度外的英雄气概。
从蒋介石房中出来,已是子夜时分,大街上阒无行人,只有巡逻的士兵不时从眼前走过。“到明天,这一切可能全都结束了。”张学良心中暗暗自语,接着又是一声长叹,“解铃还需系铃人啊!”他相信,这场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将因他的坦荡、无畏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