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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义清寒之家世

左宗棠之家世,孝义之家世也。可以仲兄宗植所作《族谱公序》为说明。

……吾族自汤盘公登宋嘉定进士,历官两浙路采访使,浙民爱之,为立去思碑。明心南公于万历间官直隶行唐县知县,知深州事,旋擢辽东监军道,参经历熊廷弼军事有声,廷弼甚倚重焉。公从祖弟廪生任庵公,值张贼犯长沙,逼以伪官,抗节不屈遇害,一门忠孝,照曜湖湘间,乌虖尚矣。国家承平二百年,吾族支派,日以繁衍,为士者以文章行谊相底饬,服官者以勤慎廉正为操持,其间忠孝节义,往往散见于郡邑之志载,及家乘之所传闻,乡人士类能言之。大凡左氏自南宋以来,虽族大丁多,然作奸慝,犯典刑,罚满杖以上者,盖六百年无有也。官爵名位虽不显,然以贪墨致败,及以计察拾遗废斥者,六百年来无有也……

汤盘公,讳大铭;心南公,讳天眷,实为宗棠九世祖。 张贼即指明末流寇张献忠也。

至宗棠曾祖,性恭悫,大父染疾数年,虽异居,与其父朝夕侍奉,尝亲持秽服,临江浣濯,涕泗交流,见者叹其诚。家虽贫,好施与,尝于高华岭施茶数年,以济行人。乾隆十七年(1752)歉收,典衣服,与富人之乐善者,就袁家铺共作粥为赈。 而宗棠答贺熙龄书曰:

……前蒙垂询敝族谱中所列训家各条,归时曾检阅,大旨不过教孝崇礼,劝学务本而已。唯当时族尊房长,类皆躬秉义程,实心课督,故子弟之率,不敢不谨。又聚族而居,相距甚近,丁口甚寡,近者才数百人,防检易周,训诫易遍,有不率,则传集宗人,临之以祖,数其过而杖之,其人亦羞愧惶汗,不敢复有所犯。当先大父在日,族中闲手乞食者,绝少其人,酗酒博戏,则绝无其事,此亦一时之效矣……

尤可见孝义家风之所由养成焉。

宗棠之家世,亦清寒之家世也。祖遗田数十亩,岁收租谷只四十八石,而一家多至十口,食用常不给。 其时生活之艰苦,可以宗棠《二十九岁自题小像》诗句为说明:

……研田终岁营儿哺(自注:父授徒长沙,先后廿余年,非脩脯无从得食),糠屑经时当夕飧(自注:嘉庆十二年〔1807〕吾乡大旱,母屑糠为饼食之,仅乃得活,后长姊为余言也,伤哉…………

机云同住素心违,堪叹频年事事非。许靖敢辞推马磨,王章犹在卧牛衣。命奇似此人何与,我瘦如前君岂肥……

九年寄眷住湘潭,庑下栖迟赘客惭……

当父母在时,已难维持生活,父母故后,兄弟既被迫分离,必须各寻出路,夫妇亦不能独立,只得依傍外家,于是虽以豪放之宗棠,不能无所慨叹。

然此种孝义清寒之家世,仍为宗棠所贵重,常以保持此家世,诏示家人。

……我总以世泽之兴隆,要多出勤耕苦读子弟,家祚之昌盛,总在忠孝节义,他不贵也……

而宗棠于保持之道,更自有其说:

……治家之道,与治国同,其规模不可以不宏且远也。鳏寡孤独月有饩,则穷宗之无告者有托矣。公田族仓岁有蓄,则贫难之遭荒者不死矣。胎养之谷、育婴之钱具,则子女之不能举者育矣。恤嫠之堂、孤儿之社成,则苦节之不自存者全矣。义塾之设,大课之程,试卷之资,奖赏之费备,则孤寒之不能读者勉矣。然后立族正宗长以督之,择子弟之能者经纪之,考冠婚丧祭之礼以整齐之,仲春仲冬大祭,祭毕而宴以联络之,宴毕揭家训而申儆之,察其贤者而尊奖之,察其不率者而训责之。诚如是,则其家亦庶几乎治也。事目虽多,然丁少之家,不过蠲数千金之产,即可集事,盖诸事非必并举于一时,有数千金之产在,则岁收其租入,积而累之,一事之经费足,再营一事,相其缓急为先后,不虞其不给也。天富一人,实以众贫者托之。祖宗佑一人,即以子孙托之。一时为之不足,则俟诸异日,一人为之不足,则俟诸众人。此盖有家者所必不可少之事,而保世承家,可大可久之道也……

其后宗棠捐办仁风团族仓, 要皆发于此一念。而筠心夫人与长子孝威均能任恤睦姻,慷慨无吝(参阅七十三节),可谓能继续孝义之家风,而尤难能可贵者,为一门至行。

筠心夫人夙有肝疾,闻其季女孝瑸殉婿之耗,遂不旬日而病发以殁。 而孝瑸之殉其婿也,绝食吟诗曰:

兢兢一念随夫婿,自是纲常大义存。寄语高堂休感悼,他生重与侍晨昏。

抑何从容不迫哉!宗棠长子孝威,奉母纯孝,尝于母病时,刲臂以进,及母之殁,旋亦哀毁以卒。而孝威之病也,其妇贺氏并尝刲臂以进,孝威既不起,忧伤甚,徒以儿幼,未遽殉,越两年儿稍长,仍以思夫病卒。

一门之内,既有女殉婿,有子殉母,有妇殉夫,复有父殉子,有母殉女,似非偶然。按以生物学遗传之说,殆先世孝义之风有以渐渍而致。夫谓刲臂可以疗所亲之病,本无是理。为所亲而殉,尤不足为训。所可称者,此种至行,乃发生于至性至情,苟发挥而光大之,可以为公殉职,为国殉难,即所谓见义勇为,与杀身成仁等牺牲精神,无不胚胎于是。昔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无非谓凡能孝于其亲者,必有一股真挚之性情,足以推于君而效其忠耳。即如妇孺共知之岳飞与文天祥,一方固为忠臣,一方亦为孝子,故用此原理,我人可以作为观人之一法。其在家庭有惭德者,即为人恐难信赖。汉光武废后,严光乃求去惟恐不速,诚以糟糠之妻,犹弃之如遗,更何有于贫贱之交也。

然孝义之家世,固赖此持续矣。而清寒之家世,则自宗棠贵而逐渐荡然。宗棠虽颇不欲以贵自居,且以贵为戒,当平定两浙,获封伯爵时,有训孝威书曰:

……辞伯爵第二疏,未承俞允,不敢不谢恩。然自渐德薄能浅,无以仰承恩眷,析薪未克,负荷更难。正恐渐流入纨绔一类,隳我家寒素耕读之风。即如闽东泉州一郡,五等之封均有,今之能世其家,号称无忝者,曾几人耶?言及此,尔当引以为惧,不可高兴以重我过……

当筠心夫人既殁,觅地卜葬时,又有训孝威书曰:

……但得平稳夷旷之区,可避五患,即佳壤也。不必深求将来,亦不必丰碑大冢,致遭异患。我前过北邙,仅见白杨数树,碑碣俱无。渡渭而北,见陵墓尤多,陪葬大冢,亦复累累在目,然皆禾黍高低,牛羊践履而已。千百年后,陵谷变迁,圣贤仙佛,均不可复问,几见体魄之长存乎……

以此,宗棠常不欲诸子从事科名,以仕官承家,而再三谆嘱曰:“要守六百年家法,有善策,还是耕田。”曰:“是好子弟耕田读书。”曰:“慎交游,勤耕读。”晚年复为诸孙读书,以家书训二子孝宽、三子孝勋曰:

……我平生志在务本,耕读而外,别无所尚。三试礼部,既无意仕进,时值危乱,乃以戎幕起家,厥后以不求闻达之人,上动天鉴,建节赐封,忝窃非分。嗣后以乙科入阁,在家世为未有之殊荣,在国家为特见之旷典,此岂天下拟议所能到,此生梦想所能期?子孙能学我之耕读为业,务本为怀,我心慰矣。若必谓功名事业,高官显爵,无忝乃祖,此岂可期必之事,亦岂数见之事哉。或且以科名为门户计,为利禄计,则并耕读务本之素志而忘之,是谓不肖矣……

在宗棠鉴于世家大族之难以持久,故一以富贵为可惧,务欲仍以耕读维持其清寒之世泽。然为子孙者,既承父祖高官厚禄之余荫,居移气,养移体,其不能复续清寒之生活,亦势使然也。 k1DOzDc5Te9wC3UYERSdYnl5oLeZmAHFypkKxsUVBNuRdPbxxX3v9AN7AVs6g7J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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