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人想了解佛教,特别是想了解禅宗,但对于禅宗大家又常常觉得把持不定,因为对于禅宗的许多公案大家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禅宗怎样来修证,怎样才能了脱生死,怎样才能明心见性。其实,这些问题都来自于将禅看成是和我们现实世界不一样的、很神秘的、彼岸的一种境界。然而,禅并不是彼岸世界的东西,禅也不是一种高不可攀的境界,禅就在我们中间,禅并不是很神秘的东西,禅就是我们日常的生活、言论、行为、思想。
禅宗是非常注重现实的,或者用禅宗的话来讲叫作“当下”。我们的生命要有意义,只能够在当下体现出来,因此要活在当下。既然要活在当下,修也要修在当下,悟也要悟在当下。戒烟失败的人总想明天再不抽吧,明天抽完了,那就再等明天吧,这样永远没有当下,也就永远戒不了烟。因此,禅宗特别强调当下,人要活在当下,生命要体现在当下。
当下讲究的就非常实际了,平凡无奇。很多人想问我:“该怎么学禅?”我的回答就是:“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对于那些想求某样东西的人,当下的修炼是修而无修,也是悟而无悟的。只要能体会到其中的真味,就会知道原来禅就这么简单,禅不需要离开我们的当下,因为离开了当下,实际上就什么也得不到。
慧能在《坛经》中讲道:“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兔子哪来什么角,这句话是说,离开当下是什么都求不到的。
近代著名高僧太虚大师曾讲过,“仰止唯佛陀”,我敬仰的是佛陀。“完成在人格”,完成就在自己的人品,“人圆佛即成”,每个人只要修养好就是佛了,“是名真现实”,这才是真正的现实。我们要体悟生命,就要从当下做起。做好本分之事实际上是为实现理想开辟了道路。很多人都喜欢遐想,但再好的理想不能从本分事做起的话,也是永远实现不了的。
在这里我告诉大家,学禅就是要从你的本分事做起。有人问学禅有没有一个次第、一个道路可循?有。就是这三句话,或叫作“禅学三要”、“修禅三次第”。
做本分事
第一句就是“做本分事”,做好你现在应做的事。河北赵县柏林寺是唐代赵州禅师的道场。做本分事就是赵州和尚在接引学人时讲的一句话。他的弟子不明白什么叫“做本分事”,他就解释道:“树摇鸟散,鱼惊水浑。”树一摇动,鸟就飞散了,水里的鱼一惊动,水就浑了,这是很普通的事情。
学禅也是很普通的事情,你现在在干什么,那你就继续干什么。有人听了不解,会问:“既然你已经这样了,那你要修什么呢?”但这正是佛教所讲的“无修之修”,它其实比你通过学习一种方法去修更难。因为就一般人来讲,大多是不太安于现状的,总是手里做着一件事,心里想着另一件事,而且总觉得手里做的这件事是委屈了自己,而心里想的那件事才是真正适合做的事。所以说能够做好你手里的本分事不是很简单的事,而禅正是要在此处考验你、锻炼你。
怎样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有修养的人呢?脱离你现在所做的事,要成为一个有修养的人,只能是一个空想。禅不是一个空想,它是很具体的,就在你的面前,就在你的脚下。如果能真正做到这第一步,也就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了,你也就开始认识到禅的真谛了。
禅不是要让我们离开现实世界去幻想一个境界,而是在现实生活中体认自我。经常会有人问:“你有什么办法帮我消除烦恼,帮我解掉绑在我身上的种种绳索?”
很多禅宗大师在回答此类问题时,就会反问:“谁绑住你了?”没有人绑住你,是你绑住自己的,我们有句话叫“自寻烦恼”。你有了分别心,讨厌现实生活的环境,讨厌背负那么多的包袱,就想跳出现实生活环境去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躲起来,可是有这样一个清净的地方吗?没有!
看起来是跳出这个环境了,可实际上是放下这个包袱又去背上另一个包袱,逃出这个牢笼又去钻进另一个牢笼。禅宗强调当下就觉悟到你的本性、本心是没有烦恼的,只是你把烦恼加在自己身上。因此,禅宗的第一个宗旨就是“自心本来清净,原无烦恼”。要离开现实的世界去寻找一个清净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烦恼,因为根本找不到。我们要从当下的本分事做起,这是第一步。
持平常心
第二句话是“持平常心”。这句话和“做本分事”是相通的,但是又提高了一些要求。因为虽然你做好了本分事,但你是否还能做到对你所做的事没有什么计较呢?你是否在意别人对你所做的事提出赞扬或批评,是否会因为别人说风凉话心里就不高兴,别人说了好话心里就很舒服呢?
做好本分事不等于就保持了平常心。平常心就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动心,不起念。
禅宗公案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人问禅师:“你平时修炼不修炼?”他说:“当然修炼了。”那人又问:“你怎么修炼?”他说:“我是饥来吃饭,困来睡觉。”那人就纳闷地说:“你这也叫修炼吗?”他说:“当然是修炼了。”有多少人是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百般地思虑啊,睡觉的时候不好好睡,千般地计较啊。吃饭睡觉本来很普通的事,可是很多人就是要想东想西,吃到好的/想到好事心里就高兴,吃到差的/想到坏事心里就埋怨。
对于这些事能不能不计较任何的好坏呢?用佛教的话讲就是能不能做到“八风吹不动”。哪“八风”呢?利、衰、毁、誉、讥、称、苦、乐。“利”就是顺利,“衰”就是衰落,“毁”、“讥”就是毁谤你、讥讽你,“誉”、“称”就是赞扬你、吹捧你。做任何事情,在这八种情况下都能不动心,那是需要很高的修养的。有时尽管嘴上会说“这些事我都看穿了,根本就不在乎。”可是当别人说你几句风凉话的时候,你可能心里就不太好受。别人要是吹捧你几句,你虽然表面上说“哪里哪里。”可是心里面可能在暗暗自喜。这也是人之常情,要能克服这一点,必须禅修达到相当高的境界才行。
我常常讲一个故事,宋代著名文学家苏东坡对禅学有很深的造诣,他跟佛印禅师关系很好,平时经常来往,他们一个住在江南,一个住在江北。有一次,苏东坡坐船过江去看望佛印,恰好碰到佛印不在寺庙里,他就一个人在寺庙里转悠,看到大雄宝殿里的佛像十分庄严,他就写了一首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他写完自己觉得很得意,就交给小和尚,并说“等你师父回来,交给他看。”然后,苏东坡就走了。
佛印回来看到这首诗,就提起笔来在上面题了两个字:“放屁!”就让这个小和尚给苏东坡送回去了。
苏东坡一看很纳闷,心想:“我写这么好的诗,居然给我的评价就是‘放屁’两个字。”苏东坡马上就坐船去找佛印禅师,要跟他辩理。见了佛印禅师,佛印就跟他说:“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我这么一屁怎么就把你打得过江来了呢?”
苏东坡的佛学修养是相当高的,对佛学的义理理解得也相当透彻,可是碰到这样具体的事,他就不能用平常心去对待了。大乘佛教讲“六度”,即从此岸世界渡到彼岸世界的六种修炼方法: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
我们常常将忍辱理解成忍受屈辱,比如别人打你、骂你都能忍住,或者甚至像基督教里讲的那样,别人打你左脸,你要把右脸也送上去。其实,佛教里讲的“忍辱”不只是忍受屈辱,还要能忍住人家的吹捧。“八风”里不仅有毁、讥,还有称、誉,对于别人的毁、讥,你可能忍住了,对于别人的称、誉,你能不能也不为所动呢?要保持“平常心”是相当困难的。
成自在人
第三句话就是“成自在人”。所谓“自在”,就是自由自在。我们没有任何烦恼的束缚了,那不就是自由自在了吗?做“自在人”是佛教追求的最高境界,佛教里描写的佛、菩萨追求的就是一种大自在的境界。《心经》的第一句就是:“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怎样才能成自在人呢?什么是大自在境界?禅宗里也有描写,就是“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路未曾踏着一片地”。这句话一般不太好理解,而佛教通过这句话要告诉大家的是,不要被外在的相状所牵动,你虽然整天在吃饭、走路,但不会被米、路这些外境所干扰,而你也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外境。
修禅并不是要你躲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去,什么东西都见不着,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外境干扰了。其实就算到了深山老林里面,要是你的心不净的话,种种妄想念头可能比你在热闹的地方更多。禅宗讲,心净了,佛土才能净;心不净,到哪都躲不掉。在这个花花世界里,如果你能做到对境不起心、不起念、不著相,那你就自在了。
我给大家讲了上述三个步骤,即做本分事、持平常心、成自在人。有些人听了我这三句话,觉得很有意思,就问能不能再对上三句,让它成为一个对联呢?我想了想,觉得对上这三句话比较好,今天也奉献给大家:行慈悲愿、启般若慧、证菩提道。这三句话应该算是大乘佛教最根本的精神。
行慈悲愿
大乘佛教从哪里入手来教化众生呢?就是从慈悲入手。慈悲就是与乐拔苦,对众生要行慈悲,而对你来讲,这也是一个修证的过程。慈悲就是你的本分事。
启般若慧
第二句话“启般若慧”,“启”就是开启,而“般若”本身就是智慧的意思,那么为什么不直接把它翻译成智慧呢?因为它跟一般的智慧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我们平时讲的智慧就是指一个人很聪明,或者这个人对事物能够分辨得很清楚。人类的认识就是从分辨开始的,我们讲一个东西是方的,这是相对于圆的、三角形的来说的,可是正是这种思维方式让我们产生了分别心、执著心。
在佛教看来,最基本的分别就是我和他人的分别,即“我执”,一切的烦恼归根结底都来源于“我执”,将我和他人对立起来就会产生种种烦恼。要怎样才能破除这种分别与执著呢?那就是要用一种般若的智慧。
所谓般若的智慧就是要消除这种分别,它是一种平等的智慧,用《金刚经》里的话讲,就是“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金刚经·净心行善分第二十三》)所谓平等、无分别,就是认识到一切事物是本来清净的,本来皆空的。
为什么说一切事物本来皆空呢?因为现象世界的事物都是因缘而生,没有独立的自性,因缘聚会,才有生命体。所谓生命体都是由“五蕴”聚合而成的,即色、受、想、行、识。所以佛教讲“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没有独立的自性被称作“无我”,因缘一旦散了,事物也就不存在了。
现象世界的事物是没有恒常性的,是刹那生灭的,这被称作“无常”。一切生命体都有生、老、病、死的过程,一切非生命体也有成、住、异、灭的过程,因此,佛教才讲“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般若的智慧要我们看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认识到这一点你就不会产生种种颠倒妄想,也不会再执著。只有这样,你才会拥有平常心,不会去计较得失。佛教就是要用般若的智慧去消除分别心、执著心,以及由此产生的贪、嗔、痴“三毒”。
贪就是贪得无厌,嗔就是恼怒,痴就是不明事理。人们的一切烦恼就来源于这“三毒”。也许有人会问佛教讲消除“执著心”、破除“我执”,这与追求人生的目标有没有矛盾呢?我想这是两个问题,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追求呢?佛教并不是不让你有人生目标,而是要你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目标。
人最难的就是认识自我,把自己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如果你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追求这个追求那个,那很可能就会出问题。可是一旦你把自己放在恰当的位置上,在这个位置上做到最好,就能真正回归自我,获得自由,这并不是执著。我们不要把两种执著混淆了,做事情要有一种执著心,这是佛教所倡导的“精进”,它不同于那个要破除的“我执”。
证菩提道
第三句话是“证菩提道”。据《法华经》,佛是为了一个大因缘来到这个世间的,这个因缘就是开佛知见、示佛知见、悟佛知见、入佛知见。
佛知见就是般若的智慧。那么佛教追求的是什么呢?佛教追求的就是“证菩提道”。菩提就是觉悟。般若的智慧就是让你悟到自己的本来面貌。禅宗常问,父母未生你前,什么是你的本来面貌?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啊。佛教强调,觉悟人生,认识到自我,而不被现象世界的我牵着鼻子走。如果回归到真正的自我,那你就是自由的,现在人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自我的沦丧。
之所以会有烦恼,觉得不自由,是因为你还没有认识到必然。如果你认识到必然,那么你就有自由了。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和把握。我们现实生活中的法律、规则都是一种必然性的体现,是不能随便违背的,违背了就要受到惩罚。你认识到必然性,按照必然性去做的话,那么无论到哪里都是自由的。
为什么孔子讲到了七十岁就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因为七十年的人生经历让他能够充分了解人生的规则。当然也不一定要到七十岁,这要看个人的悟性。我在七十多岁时,还是达不到“从心所欲,不逾矩”,有些人不到七十岁就能觉悟。
前些日子,我看了一个电视节目。这个节目采访的是大连一个叫“爱心之家”的社会机构,它是专门收养那些父母都是囚犯的“孤儿”的,其中就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父母都在坐牢,她只能在外面流浪捡破烂。在流浪的过程中,遭受到种种歧视、侮辱、打骂。但是,她说,她在受到别人打骂的时候从来不还手、还口。主持人就问她:“为什么不还手、还口呢?”她答道:“要是我去还口,他还在骂我,这不就吵起来了么,那就等于我自己换了个嘴在骂我自己。要是我还手,他就会变本加厉地打,那就等于我自己换了一个手在打我自己。”
我们看到,这个女孩小小年纪就能悟到这一点,有这样一份平常心,我觉得她的悟性就比我高。总的来说,我们要有一种觉悟,这样才能回归自由自在的我。
活在当下
至此,我就讲完“做本分事、持平常心、成自在人”、“行慈悲愿、启般若慧、证菩提道”,有人就会问:是不是还有个横批?横批就是四个字:“活在当下”。
佛教并不是脱离世间生活的,恰恰相反,它是要求从当下做起的。大乘佛教兴起后,它对小乘佛教最大的批评就是“欣上厌下”。
“欣上厌下”中的“上”就是菩提、涅,“下”就是生死、烦恼。小乘佛教把“上”看得很重,拼命地追求,把“上”、“下”看成是对立的,但其实二者并不矛盾。佛教并不宣扬命定论,命运完全是由自己决定的,造这样的业就会受这样的报,天堂地狱只是一念之差。如果你觉得好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你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心念,心念一转,人生也会改变。
因果理论是两方面的,它并不是要你消极等待,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完全可以改变命运,这叫作“命由己定”。因此,佛教强调的是当下每个人要靠觉悟来解决自己的生死、烦恼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