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当你从噩梦中惊醒,你发现你所处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变。在夜幕的笼罩下,你已经被放逐到别的地方。睁开双眼,你首先注意到的是风吹过平坦荒芜的土地时留下的声音。
你和家人正朝着阿富汗与巴基斯坦边境的一块“活墓地”走去,走向白沙瓦——一座布满鲜花和间谍的城市,一座边境城市,从喀布尔过来的旅客的第一个落脚点。这些旅客穿过雕刻着图案的托克汉城门,沿着开伯尔山口由灰色岩石建成的弯曲小路走向远处的平原,最后到达通往加尔各答的主干公路。
在老城区的达沃什清真寺周围,是开伯尔集贸市场,这里的货摊鳞次栉比。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街道,这条街道的房屋依势而建,高得直冲云霄。各家经过装饰的阳台错落有致,悬挂在空中。这便是著名的吉沙·哈乌尼市场一条街,这条街因说故事的人而闻名。几个世纪以来,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一直被悠闲地喝着热气腾腾的琥珀色希沙斯茶的人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些人正努力地想要超越专业的故事讲述者,或是在那些在货摊上用大茶杯喝着蜜汁茶的人之间口耳相传。可是那里传来传去的故事却并不是为你而讲述的。
你继续西行,走过往日的殖民地兵营,走过郊区大片的临建房屋(可是住在临建房屋中的人已经在这里居住很久了),在山前的一块平地上停住了脚步。家人中还有两个孩子也走散了。你身边只有一袋衣物、一个睡觉和祈祷用的垫子、一个盛水用的大塑料容器和几个铝制的罐子。这时路上有一些士兵走上前来阻止你继续前行。白沙瓦附近的贾洛扎难民营已经关闭。从阿富汗到这里来的普什图人被指引着走向杰曼。杰曼没有难民营,它只是一个“等待区”。在这里,你从帐篷顶上放眼望去,大地平坦无奇,进入视野的唯有远处喜马拉雅山映在地平线上的黑影。
因为这里不是官方难民营,所以你缓慢的前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会有人为你登记注册。此时,你的孩子又累又饿,坐在光秃秃的棕色沙地上,他们鼓鼓的肚皮上留着因感染而形成的深红色印痕。你四处寻找水和食物,还希望找到三根木头和一张大塑料布来搭建一个栖身之所。这个将要搭建的就是你的帐篷,就是你和家人的居所。你们将要在少粮缺水,痢疾和霍乱流行的困境中寻求生存。
幸运的话,你可能在数月内离开这里。但是如果不幸运的话,你或许就会像肯尼亚的索马里难民,加沙﹑约旦﹑黎巴嫩﹑叙利亚﹑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难民,或是像20世纪70年代出现在斯里兰卡或者南非的“国内流离失所者”那样,在这里滞留十年甚至几十年。这里将可能成为你和你的子孙们唯一的家。
图1新贾洛扎难民营,白沙瓦,巴基斯坦,2001年11月:一个来自阿富汗北部的乌兹别克人家庭在这个难民营的新家。
我们是多么无常和多么善变。我们很容易改变或被改变。我们的居所是多么不稳定,只因为我们失去了生存的基础,我们失去了发源地,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国土,我们断开了与过去的联系。这里没有巴勒斯坦人。谁是巴勒斯坦人?是“朱迪亚和撒马利亚地区的居住者”?是非犹太人、恐怖分子、制造事端的人、流离失所者还是难民?是卡片上的人名还是清单上的数字?人们在讲话中赞扬着巴勒斯坦人和他们的事业,但他们的存在仅仅是一个个片段而已。
爱德华·W.萨义德,《最后一片天空之后》(1986)
难民,你居无定所,无处落根。你已经被转移了,是谁转移了你?是谁让你离开了自己的国土?你或是被迫,或是为了躲避战争或饥荒而离开。你顺着逃亡的路线颠沛流离,艰难跋涉。但是一切都静止了。你已疲惫的生命戛然而止,你的生活断裂了,你的家庭支离破碎。你所熟悉的单调却可爱而稳定的生活和熟悉的社会也将随之一去不返。你在压缩的时间里,经历了资本主义的强烈介入,经历了平常安乐生活的终结,你已成为了那些跨越不同时代并经历过冷漠的现代性的人们的象征。你面对的是一个新世界,一种新文化,面对这种新文化,你不得不调整自己来适应它。你还要努力保留自己的可识别的身份。把这两者放在一起是一种痛苦的体验。也许有一天,你或者你的孩子会将它看作一种解放的方式,但不是现在。生活已过于脆弱,过于不确定。你什么都不能依靠。在世界的眼中,你只是一个客体。谁会在意你的经历、你的想法以及你的感受?各国的政客们争先恐后地立法,为的是阻止你进入他们的国家。他们对寻求避难者的答复是:禁入。
图2新贾洛扎难民营,白沙瓦,巴基斯坦,2001年11月:一个阿富汗小男孩正在放风筝。
你是闯入者,你是错位的,你是不合时宜的。“难民”一词将你与你的国家隔离开来,你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自己的信仰、语言、愿望、习惯及情感一脚踏进未被认同的、精神上深感陌生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关于中断、错位、不堪回首的刺痛和痛苦的体验。这种体验加剧了后殖民时期的残酷体验,但也使其具有了创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