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和斯多葛学派对美狄亚的诠释是从人类心理学和情感的迥异角度展开的。由此我们发现,当人们试图从哲学的角度来理解基于情感而不是良好的判断采取行动会出现什么情况时,结果众说纷纭,并出现了强烈的歧义和冲突。这也是美狄亚的例子之所以是思考古典哲学的一个绝佳引言的原因之一,因为在希腊和罗马形成的哲学思辨传统常常伴随着强烈的分歧和激烈的争辩。哲学立场往往在与其他立场的对话和对抗中发展自己。继柏拉图之后,斯多葛学派公开反对这种灵魂具有不同部分的观点,而盖仑则在反对斯多葛情感说的同时发展出了他自己的柏拉图主义观点。除极个别情况外,古代社会的哲学是一种从相互竞争的探讨领域发展出来的思辨方式。当然,哲学家和他们的追随者坚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但是他们不奢望观点普遍一致;大家都清楚还存在着相对立的、常常是同样受人尊崇的观点。
图1德拉克罗瓦的美狄亚:一只遭追捕的猎物
图2桑迪斯的美狄亚:故意选择邪恶
那么,哲学诠释或学说对我们会有什么帮助呢?我们可能会觉得,了解斯多葛——柏拉图关于如何正确解释美狄亚的心理世界的争论这一点对我们理解美狄亚并没有多大帮助。
但是,对我们所关心的现象,很难不去追问其哲学意义。我以美狄亚为例,是因为这个例子不仅在古典哲学中得到探讨,而且在现代世界继续成为强烈关注的对象。如果我们看一看这个题材的艺术表现,或看一场欧里庇得斯原版戏剧演出或现代版演出,会立刻发现:在斯多葛——柏拉图辩论中,必须要选择一个立场。是否可以将美狄亚表现为受激情所困而失去了判断最佳行动方式的理性能力?或者将美狄亚表现为这样一个女人:她因不能放下自己的傲慢与尊贵而平静地做着在她看来于人于己都很可怕的事情?
19世纪的两幅美狄亚画像深刻地表现了这一点。欧仁·德拉克罗瓦所表现的美狄亚是盖仑心目中的美狄亚形象:一个被非理性情感淹没、看起来完全非人的形象。美狄亚莫名地半裸着身体,头发凌乱,视线寓意深刻地笼罩在阴影中;她正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扭抱着孩子们,像一只遭追捕的猎物。然而,弗雷德里克·桑迪斯富有象征意义的画作则表现出美狄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掌控自如。画面上,她的周围摆放着刚刚开始复仇时使用的器械;美狄亚知道自己选择了邪恶之旅,并因此受到困扰,但画面表现出来的美狄亚却在冷静而又从容地思考着。虽然这幅画的表现形式与斯多葛学派的主张相去甚远,因为它美化了复仇,但比起盖仑的柏拉图式观点,这幅画还是远为接近斯多葛学派的观点。
在表现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时没有折中的办法,导演和演员必须就如何表现美狄亚这一人物作出基本的决定,并且他们还会受到翻译和所选版本的影响。这也决定了为什么美狄亚一直是人们讨论理性和激情的首选案例。由此,对这种案例的任何反思似乎都在告诉我们:我们需要寻求哲学的诠释。但哲学的诠释本身又是分裂的!它又如何提高我们的认识呢?
对一个令人迷惑难解的案例中所发生的一切作出哲学的阐释,其结果可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案例越令人迷惑,在诠释上越不易达成共识。)但基于上面提到的原因,我们感到必须对理性和激情进行哲学性反思:只有试着去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才能理解我们自己。如果我在愤怒时做事,之后反思发现自己背叛了在我看来是最正确的做法,那么我就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如果我接受柏拉图的观点,我会认为自己具有内在分裂,并将自己的行为看作我自己的各部分间的协调一致或争斗的结果(这取决于我是将理性之外的各部分视为本身对理性具有接纳性,还是仅将其视为非理性的、兽性的部分)。如果我接受斯多葛学派的观点,那么我会认为自己作为一个整体摇摆于两种不同的行动方式之间,或是考虑自身整体利益,或是受各种情感影响。在任何一种情况下,我都会更好地认识自我和他人。
正如我们将看到的,在古典哲学传统中,哲学上的理解是系统的,它是庞大的理论中的一部分。柏拉图关于灵魂有几个不同部分的说法是在不同对话集中的不同语境下提出的。例如,在《蒂迈欧篇》中,他认为灵魂的各部分实际上分布在身体的不同部位。在《理想国》中,他将个人灵魂的各部分与理想社会的各部分进行了精巧的类比。斯多葛情感说是其伦理学说的一部分,也是他们对理性在人类生活乃至整个世界中的作用所作论述的一部分。
大多数古代哲学家通常将自己的职责视为认识世界,包括认识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是世界的一部分。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对此所作的解释最令人难忘:从本性上讲,人类都渴望“去理解”。希腊语中该词往往被译为“去认识”,但这会引起歧义。这里的意思并不是对已知事实进行堆砌,而是达到理解,是那种我们在掌握某个领域的知识并系统地对事物的本来面目作出解释时所需要的东西。当我们发现事物难解时,通常会着手寻找这样的解释,而亚里士多德则强调哲学始于奇想与迷惑,并在我们为问题找到越来越复杂的答案和解释时得以发展。我们首先为自己按激情而不是按较好的判断行动感到不解;当我们拥有一种关于人类行为的更一般性学说来对其进行解释时,便会更好地理解这一点。(关于这方面亚里士多德有自己的学说,它显然更接近斯多葛学派的观点而不是柏拉图的观点。)
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是柏拉图最伟大的学生,但其分析方法却完全不同于柏拉图。他是一个围绕问题展开论述的哲学家,研究出发点或是日常思考引发的问题,或是之前哲学家著作中发现的问题。他兴趣极其广泛,著作覆盖多个领域,包括形式逻辑学(由他首创)、生物学、文艺理论、政治学、伦理学、宇宙论、修辞学、政治史、形而上学等等。他是一个系统论的思想家,在很多哲学语境中使用了诸如形式、质料这样的概念。但是他的著作(讲座记录和研究笔记)追求体系却未形成体系。虽然后来他的著作被体系化,方法却常常并不妥当。(见第91——93页。)
参见第94页图片。
当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各个理论彼此对立,赞同一个理论便意味着否定另一个理论时,情况又是怎样的呢?我继续寻求进一步的理解,而不是退缩。因为此时很清楚的是,我应该自己思考,研究不同的学说及这些学说背后的推理过程——因为我要自己判断哪种学说最有可能是合理的。在目前情况下,显然柏拉图的观点和斯多葛学派的主张不可能都正确,那么哪一个正确呢?无论得出怎样的结论,我都要被带入各个理论及其推理过程。如果我只是感觉自己更喜欢某种理论而不是其他理论,却不能论证为什么会这样,那么我就已经放弃了最初要认识事物、跨越迷津完成解释的动力。古典哲学(一般来讲就是哲学)的特点是不会让事物捉摸不定或令人迷惑,而是让它更清楚,在理性面前更易看懂。因此,阅读古典哲学时需要读者的即时推理,需要促成思想的对话。
教授古典哲学有时就是对一系列伟大思想家的介绍,学生应该吸收、尊重他们的观点。古典哲学的精髓无法逾越。打开古典哲学的大部分著作,我们会发现辩论正在进行之中——而我们也受到挑战,被邀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