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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灵魂有几个部分

雅典的柏拉图(前427——前347)是最具名望的古代哲学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也是一个杰出的作家。他所写下的并非哲学论文,而是许多形式上独立的对话集,其中许多对话即使对不是哲学家的人来说也充满吸引力。以这种方式、这种形式写作不仅仅是为了达到文学效果;其对话体例从形式上使柏拉图与对话中任何人物的观点保持一定距离,又促使读者自己思考对话中讨论了什么观点、结论是什么,而不是接受柏拉图的一己之见。

柏拉图的观点新颖、大胆且广博。但在古代世界,他在哲学活动的形式方面与其内容方面具有同样的影响力。柏拉图传统有两种主要形式。第一种为持怀疑论的柏拉图学园,是柏拉图自己创办的;它历经几百年直到公元前1世纪结束,一直致力于在不坚持自己立场的情况下辩驳他人观点的实践形式。第二种为后来的柏拉图主义者的传统,他们自公元前1世纪起就系统地研究柏拉图的观点,并讲授和发展这些观点。在这两种传统中,后者比前者更具积极意义;二者的关系变化无常,并常常彼此相争。

柏拉图利用心理冲突(即两种选择之间的抗衡)的现象来说明处于如此分裂状态的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统一体;在灵魂中的两个或更多不同部分由于动机而产生的作用力之间,他也的确感到了分裂。柏拉图举了两个例子。一个例子为,一个人具有强烈的饮酒欲望,但理性地认为不该这样做,可能因为这不利于他的健康。这样他就有饮酒欲望,同时在同一方面又有一种力量拒绝这种欲望。然而争论产生了:同一事物不可能同时受两股反方向力量的影响,因此处在这种矛盾情形中的一定不是作为统一体的个人,而是其自身中朝相反方向拉扯的不同部分。当我仔细思考时,我会发现 不想饮酒,我想要的是不饮酒;更确切地说,我的一部分——柏拉图称之为欲望——想要饮酒,而我的另一部分——理性(我理解理性并按其行事的能力)——却被激发来抑制我的饮酒欲。

柏拉图认为我们的心理活动过于复杂,不能单纯地就理性和欲望这些方面来解释。在此之外,还有被称为精神或愤怒的第三个部分,包括被我们称为情感的大部分内容。它与欲望对立,如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四卷中论及的另一种情形下的冲突所示;依此情形屈从于病态的欲望会使人对其自身感到恼怒和耻辱。这种情感不同于理性,因为它也存在于不会推理的动物和孩子的身上。尽管它通常赞同理性,但从根本上来说却语焉不详,也完全不能掌握或理清原由。

灵魂的不同部分并非同等的;理性不只是一个独立的部分,它能洞察各部分的主要利益以及作为整体的个人的利益。柏拉图坚信在灵魂中理性处于主导地位,因为理性了解自身的需求,也了解其他部分的需求,而其他部分却有其局限且目光短浅,仅了解自身的需求和利益。因此,真正的差异存在于理性和其他各部分之间:理性清晰地代表了作为整体的人的利益,而其他各部分不能突破各自需求的局限。由此,不难理解,尽管柏拉图花了许多笔墨描述想象中的三组分灵魂,可其思想的核心仍然在于我身上的理性与非理性之别,所以跟两组分灵魂说其实是一致的。

如果柏拉图的观点正确,那么当美狄亚决定最好还是放过自己的孩子,而之后又受愤怒的驱使去杀掉他们时,这其中她就经历了真正的内心矛盾和斗争。理性告诉她怎样做最好,然而灵魂的另一个部分——极度的愤怒却占了上风,成为她单独的动机之源,并且在此情况下使她走上了与理性相悖之路。

显然,柏拉图会把美狄亚的关键台词解释为,她的理性知道最好的做法是什么,但愤怒作为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征服了理性。这看起来是人所共知的道理;我们的确常常会经历内心冲突,理性或激情因自身更强而占上风。乍听起来,它比斯多葛学派关于愤怒和其他情感 都是 某种理性的说法更合常理。但在解释受愤怒支配的人如何仍然能以一种清醒、复杂而又有计划的方式行事时,斯多葛学派与柏拉图相比则略胜一筹。美狄亚的戕子行为尽管骇人听闻,却是她精心策划的行动。她并没有沦为杀人狂。那么作为原动力的愤怒,真的能够使她丝毫没有理性地行事吗?

在思考内心冲突以及我们在理解这些内心活动方面所出现的问题时,有两种不同的方法来详尽阐释柏拉图的观点。这两种方法均由柏拉图提出,而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必须择其一。

什么是灵魂的一个“部分”?是诸如愤怒或其他的什么情感吗?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视其为一种直觉,在我们身上似乎有两种不同的动力源。对于理性这一部分的特点和作用,我们能够形成很清楚的概念。毕竟,我们一直在理性地思考,思考事物存在的实然状态或应然状态,以及我们该做些什么。在每种情况下我在思考的是 将做什么,而不是我的一部分将做什么。

但独立于理性而推动我的力量是灵魂的哪个部分呢?可以将其视为一种完全非理性的力量吗?虽然从与理性抗衡并获胜的激情那儿会得到些许启示,但很难看出蓄意的行动来自于某种完全非理性的力量。那么在美狄亚的愤怒中,是否肯定具有至少与理性相呼应的 某种力量

柏拉图在其著作中多次提到灵魂的几个部分均具有充分的理性,能够互相沟通,互相理解。它们能够全部协调一致,人在这种情况下就可以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发挥作用。而除理性之外的几个部分却不能像理性一样运作,即使人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思考;但是它们仍能对理性所要求的东西作出响应,并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理性。例如,欲望能够渐渐明白在某些情况下理性会禁止其得到满足,因此会调整自身,不致引发争斗。欲望由此被理性说服并得到教化,而不是受到压制。从作为整体的人的角度考虑,当我发现某种行为不正确的时候,我如此行事的欲望便会减弱,控制自己不去做也就容易些。柏拉图将这种情形视为灵魂的几个部分达成默契,和谐一致。理性之外的几个部分对被理性视为正确的观点有充分的掌握,并乐于接受这些观点,结果呈现的便是和谐而完整的人格。

但是这样的情形便意味着:理性从根本上控制着灵魂的其他几个部分——可以说理性要求它们做它们能够理解并赞同的事。那么为了理解和顺应理性部分的要求,其他几个部分是否有一种它们自己的理性呢?是否所有的部分均有其自身的理性?——这使得我们该用什么方式找到灵魂中 独立于 理性存在的部分这一点变得含混不清。

假设我身上有某种完全非理性并独立于理性存在的一面:这一面看起来像我的一个不同部分,但这一部分内部完全没有理性在起作用;它是如何聆听理性的,或者如何为了整体人的利益而与理性所要求的保持一致,却不为人知。这样的部分类似比人低级的动物。我们也确实发现,在柏拉图描述灵魂分裂的一些最著名篇章中,他将灵魂中除理性之外的几个部分称为非人的动物。在《理想国》接近结尾的一段论述中,柏拉图说我们身上都有一个小人在试图控制两个动物。一个部分为精神,它狂热,但稳定可控制,似狮子。另一个部分为欲望,不可预测,不断变换形状。显然,柏拉图认为我们内心的情感和欲望就其自身来说是比人类低级的力量,但可以经过理性的锤炼而形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实际上也形成他认为的人类生活中最快乐形式的一部分。

《费德罗篇》中的另一段论述更为著名:人类的灵魂在此被比喻成一驾马车,理性为驾驭者,驾着两匹马。一匹马驯良,服从命令,而另一匹马耳聋且桀骜,只能靠武力控制它。在一段生动的描述中,柏拉图叙述了驾驭者如何拼命控制这匹坏马所代表的性欲,但费了很大的气力。这匹马一直在尽力挣脱束缚,又不得不被拉回。它只是因为害怕惩罚才学会收敛自己。

这幅图景的可取之处,就在于它映射了我们自身;我们确实常常受到内心某些力量的驱使,而这些力量却与我们所接受的理性相抵触。但是如果我们对某些后果条分缕析,这幅画面会更令人不安。如果我自身的一部分可以用一个动物来恰当代表的话,那么我的某部分实质上是低于人类的,严格说来也就不会是 的一部分。它之所以成为我的一部分,只是因为它对真正代表我的“理性”表示顺从。这就出现了一种自我异化现象,我的一部分被视为脱离了自我本身而存在,因为它以其自然面貌呈现,且从不驯服于真正的自我。

这其中的道理是不难看出的,自视为柏拉图主义者的后世作家盖仑在描述美狄亚时指出:


她明知自己在做一件邪恶而又恐怖的事……但愤怒又一次像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挣脱了驾驭者的控制,用强力牵着她奔向孩子们……理性又拖着她回来……之后又是愤怒……然后又是理性。


基于此,美狄亚最后的行动是自身不同力量搏斗的结果;强者胜,暴力征服了理性。这种解释便会让人很难接受斯多葛学派的分析,即美狄亚实际上采取的是精心策划的行动。爱比克泰德认为,美狄亚显然是按照经深思后对她而言是最佳的方案在行动;问题是,这一想法遭到了愤怒的侵蚀而变形。在愤怒的前提下,她的行为便完全可以理解了。她不是被冲昏了头脑,而是她的理性被淹没了。

另外,这些不同的自我检视的方法,会使你在看待那些受愤怒影响而行事的人的时候,采取不同的态度。爱比克泰德很同情美狄亚:她关于应该如何行事的想法是错误的,一个可怕的错误,但当我们考虑到这是一个高傲而尊贵的人在遭到背叛、自身价值被否定后的自然反应时,我们就能够理解,甚或同情。爱比克泰德认为我们应该同情美狄亚,他自然认为我们能理解她的观点。与此相反,盖仑则认为美狄亚受控于灵魂中兽性的部分,并将其视为兽性的,像“受天性鼓动的蛮人或孩童”。美狄亚“代表了蛮人和其他未开化的人,在他们身上,愤怒的力量强于理性。而在希腊人和文明人身上,理性的力量强于愤怒”。(尽人皆知,盖仑将自己视为文明的希腊人。)

这样,柏拉图的观点就比他本人认识到的要复杂得多。它会导致两种不同的解释:将我的某些部分看成是低于人类的而且并不属于真正的我;或者将这些部分看作是理性较低一级的伙伴,与理性发生争执或者顺从理性。第二种观点显然更接近斯多葛学派的主张。 EBEwBbPbGDkO0RbZt+fju1ai/wMC3n4KKZrElsr9k3jM4uZovV4ezArN0ovG6h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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