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知道“历史哲学”在黑格尔那里是什么意思。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包含了大量历史材料,其中可以看到某种世界历史纲要。从中国、印度和波斯的早期文明开始,经由古希腊到罗马时代,它追溯了欧洲历史的发展道路,从封建制到宗教改革一直到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不过,黑格尔显然并不认为他的《历史哲学》仅仅是一个历史纲要。这是一部哲学著作,因为它把纯粹的历史事实当作原始材料,并试图超越这些事实。黑格尔说:“历史哲学只不过是对历史的深思罢了。”这虽然可能是他本人的定义,但并没有充分表达他在《历史哲学》中所要表达的意思。黑格尔的定义没有说,根据他的意图,对历史的“深思”应试图把原始材料呈现为一种理性发展过程的一部分,从而揭示出世界历史的意义。
这里我们已经有了黑格尔的一个核心信念——相信历史有某种意义。倘若黑格尔的历史观像麦克白的人生观一样阴郁,也就是说,把历史看成“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虽然滔滔不绝、充满愤怒,却毫无意义”,那么他永远也不会尝试撰写《历史哲学》,其一生的工作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当然,现代的科学看法与麦克白很相近。它说,我们这颗行星仅仅是大得无法想象的宇宙中的一粒微尘。在这颗行星上,生命起源于气体的偶然结合,然后在自然选择的盲目力量下发生演化。与关于物种起源的这种看法相一致,大多数现代思想都拒绝承认,除了创造历史的无数个人的无数目的之外,历史还有什么最终目的。而在黑格尔的时代,他自信人类历史并非各种事件的无意义堆积,这并不稀奇——事实上,即使在今天,它也没有超出正常范围,因为宗教思想一直试图从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中看出意义,即使这种历史只有作为尚未到来的一个更美好世界的序幕才有意义。
关于历史有意义这一说法,可以从许多角度来理解。既可以将它理解为,历史实现了某个发动整个历史进程的造物主的目的,也可以更加神秘地将它理解为是想暗示宇宙本身就可能有目的。此外,还可以去除“历史有意义”这一断言的所有宗教的或神秘的含义,只把它理解成一种较为狭窄的说法,即反思过去能使我们看清历史的走向及其最终目标;如果幸运的话,该目标将是令人向往的,因此可被视为我们的奋斗目标。
对应于对历史有意义的不同理解,我们也可以从不同角度来理解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根据把握黑格尔思想的总体策略,我们先来讨论这部著作中的这样一些要素,它们将上述理解方式中的第三种即最少神秘色彩的意义赋予了历史。
在《历史哲学》的导言中,黑格尔清晰阐述了他所认为的整个人类历史的方向和目标:“世界历史不过是自由意识的进步罢了。”这句话为全书设定了主题。(我们甚至可以说,它概括了黑格尔全部思想的主题——不过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谈。)现在我们来看看黑格尔是如何详细阐述这一主题的。
黑格尔先是论述了他所谓的“东方世界”,即中国、印度和古代波斯帝国。黑格尔认为,中国和印度是“停滞的”文明,社会一旦发展到某一点便动弹不得。他称这些文明“处于世界历史之外”,换句话说,它们并非构成黑格尔历史哲学基础的整个发展过程的一部分。真正的历史开始于波斯帝国。黑格尔说,这是“逝去的第一个帝国”。
黑格尔对东方世界的讨论包含许多细节,所有这些细节都与一种想法有关,那就是在东方社会,只有统治者一个人才是自由的个体,所有其他人都完全缺少自由,因为他们的意志必须服从于族长、喇嘛、皇帝、法老或其他什么专制者的意志。这种自由的缺乏达到了很深的程度。专制者的臣民们知道,如果不服从专制者的意志,就会受到残酷的惩罚。不仅如此,这似乎还暗示他们有自己的意志,可以思考而且的确思考过服从专制者是否明智或正确。黑格尔说,事实上,东方的臣民并无现代意义上的个人意志。在东方,法律甚至是道德本身都是一种外在的规定。那里缺乏个人良知的概念,因此个人根本不可能形成关于对错的道德判断。对东方人来说,除统治者外,关于这些问题的看法都来自于外界;它们是关于世界的事实,和高山海洋的存在一样无须质疑。
根据黑格尔的说法,这种个人独立性的贫乏在不同的东方文化中有不同形式的表现,但结果总是一样的。黑格尔告诉我们,中国人的国家是基于家庭原则建立起来的。政府以皇帝所实施的家长式的管理为基础,所有其他人则自视为国家的孩子。正因如此,中国社会非常强调人要尊敬和服从父母。而印度则没有个人自由的观念,因为其基本社会制度——给每一个人都指定了职业的种姓制度——并未被看成政治制度,而是被看成某种自然的、从而不可改变的东西。因此在印度,统治性的力量不是专制的人,而是自然的专制。
波斯就不同了。虽然初看起来波斯皇帝似乎是与中国皇帝大体相同的专制君主,但波斯帝国的基础并不只是自然的家庭服从扩展到整个国家,而是对臣民和统治者都有约束力的一般原则或法律。因为波斯是一个神权统治的君主政体,其基础是崇拜光明神的琐罗亚斯德教。黑格尔很重视光明这一观念,认为它是某种纯粹和普遍的东西,就像太阳一样平等地普照万物和恩泽万物。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波斯是平等主义的。皇帝依然是专制君主,因此是帝国中唯一的自由人。但他的统治建立在一般原则的基础之上,而且未被看成自然事实,这意味着发展是有可能的。这种建立在理智原则或精神原则基础上的统治观念,标志着黑格尔想要追溯的自由意识发展的开端。因此,波斯是“真正历史”的开端。
图5 佛陀乔达摩·悉达多(约公元前563-前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