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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室丑闻

歇洛克·福尔摩斯始终称呼她为“那位女人”,我很少听到他的其他称呼。在福尔摩斯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无不黯然失色。这倒并不是说他对艾琳·艾德勒有什么近乎爱情的感觉。因为对于他那强调理性、严谨刻板和令人钦佩、冷静沉着的头脑来说,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都是格格不入的。我甚至认为,他就是一架用于推理和观察的完美机器。但是作为情人,他却会把自己置于错误的地位。他非但从来不说温情脉脉的话,而且总是在讲话时带着讥讽和嘲笑。

对于温柔的情话,观察家是极为赞赏的,因为这对于揭示动机是再好不过的武器。但是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理论家来说,允许情感侵扰自己的性格,就会使之分散精力,使之取得的所有智力成果全部受到质疑。在精密仪器中落入沙粒,或者他的放大镜产生了裂纹,都会使他产生比感情活动更加剧烈的情绪波动。然而,只有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已故的艾琳·艾德勒,还在他那模糊的记忆之中。

最近,我很少和福尔摩斯晤面,并且在婚后一直疏于往来。我的完满幸福,以及当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为家庭主人时而产生的家庭乐趣,占据了我的全部精力。可是福尔摩斯,他却仍然豪放不羁,厌恶社会上的一切繁文缛节,所以他依然住在贝克街的房子里,埋头于旧书堆中。他一个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个星期又充满了干劲儿,就这样交替处于药物和工作引起的亢奋之中。正如往常一样,他仍醉心于研究犯罪行为,并用他那卓越的才能去寻找线索,借此来打破那些难解之谜,那些被警察认为毫无希望而被放弃了的谜题。我不时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关于他活动的情况,如被召到敖德萨去办理特雷波夫暗杀案,关于侦破亭可马里的阿特金森兄弟惨案,以及为荷兰王室出色地完成使命,等等。这些情况,我和其他读者一样,仅仅是从报纸上读到的。除此之外,关于我的老友和伙伴,便再也没有什么更加详细的了解了。

1888年3月20日晚上,我在出诊回来的途中(此时我已重新开始行医),正好经过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门,我还记忆犹新。在我的心中,总是把它同我所追求的东西,以及同“血字的研究”一案联系起来。当我路过那大门时,突然产生了与福尔摩斯叙叙旧的强烈愿望,我想知道他那非凡的智力目前正倾注于什么问题。他的几间屋子,灯光雪亮。我抬头仰视,可以看见映在窗帘上的他的瘦高挑黑色侧影,来回两次掠过。他的头低垂胸前,两手紧握在背后,迅速而又急切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我深悉他的各种精神状态和生活习惯,所以对我来说,他的姿态和举止本身就显示出那是怎么一回事——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是刚从服药后的睡梦中起身,正热衷于探索某些新问题的线索。我按了按电铃,然后就被引到一间房屋前,而这间房屋的一部分就曾属于我。

他的态度不很热情,这种情况是少见的,但我认为他看到我还是高兴的。他几乎一言不发,可是目光亲切,指着一张扶手椅让我坐下,然后把他的雪茄烟盒扔了过来,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气炉。他站在壁炉前,用他那独特的内省神态看着我。

“结婚对你很合适,”他说,“华生,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体重增加了有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说。

“真的!我想是七磅多。华生,我想是七磅多一点。据我的观察,你又开始给人看病了。可是你过去没告诉过我,你打算行医。”

“这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我看出来的,是我推断出来的。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最近一直挨淋,而且有一位笨手笨脚的女佣呢?”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你简直太厉害了。你要是活在几世纪以前,一定会被用火刑烧死的。的确,星期四我步行到乡下去过一趟,回家时被雨淋得一塌糊涂。可是我已经换了衣服,真想象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至于玛丽·珍,她简直是不可救药,我的妻子已经打发她走了。但这件事我也看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

福尔摩斯嘻嘻地笑了起来,搓着他那细长而白皙的双手。

“这些事本身很简单,”他说,“我的眼睛告诉我,在你左脚那只鞋的里侧,也就是炉火刚好照到的地方,有六道几乎平行的裂痕。很明显,这些裂痕是因为要去掉沾在鞋跟上的泥疙瘩,而在刮泥过程中造成的。因此,你瞧,我就得出这样的双重推断,认为你曾经在恶劣的天气中出去过,以及那裂痕是出自年轻而没有经验的女佣之手。至于重新行医,是因为你的身上带着碘药气味,你的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的黑色斑点,你的大礼帽右侧鼓起一块,表明曾藏过听诊器,要是还推断不出你在行医,我就太愚蠢了。”

他解释推理的过程是那么毫不费力,我不禁笑了起来,说:“听你讲这些推理时,一切仿佛总是那么简单,几乎简单到了可笑的程度,甚至我自己也能推理,但是,在你解释推理过程之前,我对你推理的每一个步骤,总是感到迷惑不解。但我仍然是觉得自己的眼力不比你差。”

“的确如此,”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全身舒展地倚靠在扶手椅上,回答说,“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观察。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很清楚。比如说,你常看到从下面大厅到这间屋子的梯级吧?”

“经常看到的。”

“多少次了?”

“嗯?有几百次吧。”

“那么,有多少梯级?”

“多少梯级?我不知道。”

“那就对啦!因为你没有观察,而只是看嘛。这恰恰是我要指出的要害所在。你瞧,我知道共有十七个梯级。因为我不但看而且观察了。顺便说说,由于你对这些小问题有点兴趣,又由于你善于把我的一两个小经验记录下来,你对这个东西也许会感兴趣的。”桌子上有一张很厚的粉红色便条,福尔摩斯说着便扔了过来。“这是最近一班邮差送来的,”他说,“你大声地念念看。”

这张便条没有日期,也没有签名和地址,内容写道:

某人将于今晚七时三刻造访,有至为重要的事情与阁下商量。阁下最近为欧洲王室出力效劳,表明足以委托您承办难事大事。如此传言,广播四方,世人早已熟知。届时希望您不要外出。来客如戴面具,请勿见怪,是幸。

“这的确是件很神秘的事,”我说,“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有可供推断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妄加臆测,是推断工作的大忌。有些人会不知不觉地修剪事实,从而牵强附会地适应理论,更是典型的推断误区。不过,虽然只有一张便条,你看能不能仍然推断出什么信息呢?”

我仔细地检查笔迹和纸张。

“写这张条子的人大概比较富裕,”我说着,尽力模仿我伙伴的推理方法继续说,“这种纸半个克朗买不到一叠,纸质特别结实和细腻。”

“‘特别’,这两个字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这根本不是一张英国造的纸。你举起来向亮处看看。”

我照做,发现纸质纹理中有一串大小写间杂的字母——“E、g、P、G、t”。

“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问道。

“无疑,是制造者的名字,确切地说,是其名字的大小写字母混合。”

“完全不对,‘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公司’的意思。像我们‘Co’,是一种惯用的缩写习惯。‘P’代表的是‘papier(纸)’。现在该轮到‘E g’了。让我们翻一下《大陆地名词典》。”福尔摩斯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实的棕色书皮工具书。“Eglow,Eglonitz,有了,Egria。指的是德语国家——波希米亚 ,离卡尔斯巴德不远。因瓦伦斯坦死于此地而闻名,同时那里的玻璃工厂和造纸工厂也比比皆是。哈哈,老兄,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得意地喷出一大口蓝色烟雾。

“纸张是在波希米亚制造的?”

“完全正确。写这张纸条的是德国人。你是否注意到‘如此传言,广播四方,世人早已熟知’这类的句子结构?法国人或俄国人是不会这样写的。只有德国人才这样乱用动词。因此,现在有待查明的是,这位用波希米亚纸张、将要戴面具造访的德国人,到底想干些什么?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来了,我们的疑团很快就可以解开。”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接着有人猛烈地按着门铃。福尔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听声响是两骑马,”他说。他接着说,“不错,”眼睛朝窗外瞧了一眼,“一辆可爱的小马车和一对漂亮的马,每匹值一百五十畿尼 。华生,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案子可能要赚大钱。”

“我想我该走了,福尔摩斯。”

“哪儿的话,医生,你就待在这里。要是没有我的包斯威尔 ,我就会不知所措。这个案子看来很有趣,错过它太遗憾了。”

“可是你的委托人……”

“甭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他也许同样如此。他来啦,你就坐在那张扶手椅子里,医生,好好地端详着我们吧。”

我们听到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然后在过道上,最后停在了门口。接着是响亮的叩门声。

“请进!”福尔摩斯说。

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的身材不低于6英尺6英寸,胸部宽阔,四肢有力。他的衣着华丽,可惜装束过于堂皇,在伦敦显得有点庸俗。他的袖口和上衣前襟,都镶着宽阔的羔皮边,肩上披着深蓝色大氅,里面是猩红色丝绸内衬,领口别着一只单颗火焰形的绿宝石饰针。加上脚上那双高到小腿肚的皮靴,以及靴口上镶着的深棕色毛皮,使得他的粗野奢华形象十分鲜明。他手里拿着一顶大檐帽,上半张脸戴着一只黑色面具。显然,他刚刚整理过面具,因为进屋时,他的手还停留在面具上。由脸的下半部看,他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长又直,显示出一种近乎顽固的果断,应该是个性格坚强的人。

“你收到我的便条了吗?”来人问道,声音深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我告诉过你,要来拜访。”他轮流瞧着我们两个人,好像拿不准该跟谁说话。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他经常大力帮助我办案。请问,我们应该怎么称呼您?”

“你可以叫我冯·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贵族。我想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和十分审慎的人,我也可以把极为重要的事托付给他。否则,我宁愿跟你单独谈。”

我站起身要走,可是福尔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原来的扶手椅里。“要谈就和我两个一起谈,要么就不谈,”他对来客说,“在这位先生跟前,凡是您可以跟我谈的,尽管和他谈。”

伯爵耸了耸宽阔的肩膀说:“那么,我首先需要你们在两年内绝对保密,两年后,这事就无关紧要了。但目前而言,它的重要性可能足以影响整个欧洲的历史进程。”

“我会绝对保密。”福尔摩斯答道。

“我也是。”

“这面具你们不在意吧?”这位不速之客继续说,“派我来的贵人,不愿让你们知道我是谁,因此我可以立刻承认,我刚才所说并不是自己的真名。”

“这我知道。”福尔摩斯冷冰冰地答道。

“情况十分微妙。我们必须采取一切预防措施,尽力防止事情发展成一个大丑闻,以免使一个欧洲王族的尊严遭到严重损害。坦率地说,这件事会使伟大的奥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受到牵连。”

“这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道,随即坐到扶手椅里,合上双眼。

在来客的心目中,福尔摩斯无疑被刻画为欧洲分析问题最透彻的推理者和精力最充沛的侦探家。此时,福尔摩斯的倦怠,无疑让他吃了一惊。只见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张开双眼,不耐烦地瞧着这位身材魁伟的委托人,说:“要是陛下肯屈尊将案情阐明,”他说,“也许我能够更好地为您效劳。”

这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不已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他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把脸上的面具扯下来扔到地下,说:“你说对了,”他喊道,“我就是国王,我为什么要隐瞒呢?”

“嗯,真的吗?”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陛下还没开口,我就知道自己要和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斯坦因交谈。”

“但是,你能理解……”我们奇怪的来客又重新坐下来,用手摸了一下他那又高又白的前额说:“我不惯于亲自办理这种事的,可是这件事如此微妙,以致如果我把它告诉一个侦探,就不得不使自己任凭摆布。我是为了向你征询意见才微服出行,从布拉格来的。”

“那就请谈吧。”福尔摩斯说着,又把眼睛合上了。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五年以前,我在华沙长期访问期间,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险家艾琳·艾德勒。无疑是你很熟悉的名字。”

“医生,请你在我的资料索引中查查艾琳·艾德勒这个人。”福尔摩斯喃喃地说,眼睛睁也没睁开一下。他多年来采取这么一种办法,就是把有关人和事的材料贴上签条备查。因此,即使涉及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他也能轻松找到对方的信息。关于这个人,在一位犹太法学博士的资料中,以及一位写过深海鱼类专题论文的参谋官的材料中,都有零星记载。

“让我瞧瞧,”福尔摩斯说,“嗯!1858年生于新泽西州。女低音——嗯!意大利歌剧院——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对了!退出了歌剧舞台——哈!住在伦敦,一点不错!据我理解,陛下和这位年轻女人有点牵连。您给她写过几封可能连累自己的信,现在则急于把那些信追回来。”

“一点不错。但是,怎么才能……”

“陛下曾经和她秘密结过婚吗?”

“没有。”

“没有法律文件或证明吗?”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这位年轻女人想用信来达到讹诈或其他目的,她怎么能够证明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写的字。”

“那是伪造的。”

“有我的私人信笺。”

“那是偷的。”

“有我的印鉴。”

“那是仿造的。”

“有我的照片。”

“那是买的。”

“我们两人都在这张照片里。”

“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太不检点了。”

“我当时真是疯了——精神错乱。”

“您已经对自己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当时我只不过是个王储,还很年轻。现在我也不过30岁。”

“您必须把那张照片重新收回。”

“已经试过了,但没有成功。”

“陛下可以出钱买回来。”

“她一定不卖。”

“那么偷吧。”

“我们已经试过五次了。其中两次,我雇用小偷搜遍了她的房子。还有一次,我派人在她旅行时调换了行李。还有两次,我甚至派人对她进行了拦路抢劫,可是都一无所获。”

“那张照片的线索一点都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福尔摩斯笑了,说:“这完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国王用责备的口气顶了他一句。

“十分严重?也许吧。那她打算用照片做些什么呢?”

“把我毁掉。”

“怎么个毁法?”

“我即将结婚了。”

“我听说了。”

“我将和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札克斯迈宁根结婚,你可能知道他们的严格家规吧。她自己更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只要对我的行为有丝毫怀疑,就会使这桩婚事告吹。”

“那么,艾琳·艾德勒呢?”

“她威胁我要把照片送给他们。我有理由相信,她会那样做的。你不了解她,她的个性坚强如钢。既有最美丽的女人面容,又有最刚毅的男人心灵。只要我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什么事她都做得出来的。”

“您敢肯定她还没有把照片送出去吗?”

“我敢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说过,要在婚约公开宣布的那一天把照片送出去,也就是下个星期一。”

“噢,那咱们还有三天时间,”福尔摩斯说着,打了一个呵欠。“太幸运了,因为目前我还有一两桩重要的事情要去调查。当然,陛下暂时要待在伦敦吗?”

“对。你可以在兰厄姆旅馆找到我,用的名字是冯·克拉姆伯爵。”

“我会随时寄去短信,让您知道我们的工作进展。”

“那太好了。我非常急于知道。”

“那么,关于钱的事怎么算?”

“由你全权处理。”

“毫无条件吗?”

“我可以告诉你,为了得到那张照片,我愿意拿我领土中的一个省来交换。”

“那么,眼前的费用呢?”

国王从他的大氅下拿出很重的羚羊皮袋放桌上,说:“这里有三百镑金币和七百镑钞票。”

福尔摩斯在他笔记本的一张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收条,然后递给他。

“那位小姐的地址呢?”他问。

“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寓所。”

福尔摩斯记了下来。“还有一个问题,”他说道,“照片是6英寸的吗?”

“是的。”

“那么,再见,陛下,我相信不久就会给您带来好消息。华生,再见,”他接着对我说,这时皇家四轮马车正向街心驶去。“我想请你明天下午三点过来,跟你聊聊这件小事情。”

三点钟整,我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尚未回来。女房东告诉我,他在早晨八点出去。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壁炉旁坐下,打算等他回来,因为我已经对这件案子深感兴趣。虽然这案子看上去很平常,没有上两起那样残忍和奇异,可是,这案子的性质及委托人的地位,却使它具有另一种不同的特色。而且,除了这件案子本身以外,福尔摩斯巧妙的工作方式,以及他那敏锐的洞察力,还有他总结出来的各种玄妙理论,都很值得我去研究学习并且从中得到乐趣。他一贯取胜,这在我看来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在我的脑海当中,从未产生他会失败的念头。

四点钟左右,屋门打开,走进一个醉醺醺的马夫。他的样子邋邋遢遢,留着络腮胡须,面红耳赤,衣衫破烂不堪。尽管我对福尔摩斯的化装术已经非常认可,但还是要经过再三审视,才敢肯定这个人真的是他。他向我点头招呼一下就进了卧室。不消五分钟,就和往常一样,身穿花呢衣服,风度高雅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把手插在衣袋里,在壁炉前舒展开双腿,尽情地笑了一阵子。

“噢,真的吗?”他喊道,忽然呛住喉咙,接着又笑起来,直到笑得软弱无力而躺在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

“简直太有趣了。我敢说,你怎么也猜不出我上午在忙什么,或者忙的结果是什么。”

“我想象不出来。也许你一直在注意观察艾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习惯,也许还观察了她的房子。”

“一点不错,但是结局却相当不平常。不过我愿意把情况告诉你。我今天早晨八点出发,扮成一个失业的马夫。在那些马夫中间,存在着一种美好的互相同情、意气相投的感情。如果你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你就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因此,我很快就找到了布里翁尼寓所。那是一幢小巧雅致的别墅,上下两层,面对着马路,后面还有个花园。门上挂着洽伯锁。右边是宽敞的起居室,内部装饰华丽,窗户之长几乎达到地面,不过那些可笑的英国窗闩,连小孩子都能打开。除了从马车顶上可以够到楼道窗户外,就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我围绕别墅巡视了一遍,从各个角度仔细侦察,并未发现任何有趣之处。

“接着,我顺着街道漫步,果然不出所料,在靠着花园墙的小巷里,有一排马房。我帮助那些马夫梳洗马匹。他们酬劳我两个便士、一杯混合酒、两烟斗装得满满的板烟丝,并且提供了许多有关艾德勒小姐的情况。除此之外,他们还告诉我住在附近的其他六七个人的情况,我对这些人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又不得不听下去。”

“艾琳·艾德勒的情况如何?”我问道。

“噢,她使那一带的所有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以称为全世界最俏丽的佳人了。在塞彭泰恩大街马房,人人都这么说。她过着宁静的生活,在音乐会上演唱。每天五点钟出去,七点钟回家吃晚餐,除此之外,她都深居简出。她只与一个男人交往,而且过从甚密。他肤色黝黑,体态英俊,很有朝气。他每天至少来一次,更多的时候是来两次,这个人是住在坦普尔的戈弗雷·诺顿先生。你懂得拥有一个车夫朋友的好处吗?这些马车夫为他赶车不下十几次,从塞彭泰恩大街马房送他回家,对他的事无不知晓。我听完了他们所谈的一切之后,便开始再次围着布里翁尼寓所漫步,思考我的行动方案。

“这个戈弗雷·诺顿显然是关键性人物。他是一位律师,这听起来不大妙。他们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他不断地来看她有什么目的呢?她是他的委托人?他的朋友?或者是他的情妇?如果是他的委托人,她大概已经把照片交给他保存了;如果是他的情妇,这么做的可能性则不大。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我是继续对艾德勒小姐进行调查,还是把注意力转移到戈弗雷·诺顿身上。这些琐碎的细节也许会使你感觉厌烦,但是我必须让你看到我的困难,如果你想要了解个中情况的话。”

“我正在仔细地倾听呢。”我回答道。

“我正在仔细思考对策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辆双轮马车停在布里翁尼寓所门前,然后从车里跳出一位绅士。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黑黑的,鹰钩鼻子,留着小胡子——显然是戈弗雷·诺顿。他仿佛十分着急的样子,大声吆喝车夫等着他,便与替他开门的女仆擦身而过,径直进了寓所。

“他在里面大约逗留了半小时。我透过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隐约看到他踱来踱去,挥舞双臂兴奋地谈着什么。至于她,我什么也没看到。他随即走了出来,好像比刚才更加急忙的样子。在登上马车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焦急地看了看说,‘拼命快赶,先到摄政街格罗斯·汉基旅馆,然后到埃破丰尔路圣·莫尼卡教堂。如果能在20分钟内赶到,我就赏给你半个畿尼。’然后便立即出发了。

“我还在犹豫是否进行跟踪,小巷里又来了一辆小巧雅致的四轮马车。那马车夫的上衣扣子只有一半扣住,领带歪在耳边,马匹配具上所有金属箍头全突了出来。车还没停稳,艾德勒就从大门飞奔出来,一头钻进车厢。我只在这会儿瞥了她一眼,的确是个可爱的女人,容貌之标致足以令所有男人为之倾倒。

“‘约翰,去圣·莫尼卡教堂,’她喊道,‘如果在20分钟之内赶到,我就赏你半镑金币。’

华生,这是不可错过的好机会。我正想着是否攀上车尾时,恰好有一辆出租马车从旁经过。我马上跳了上去,并对他说:‘圣·莫尼卡教堂,我会另加半镑金币给你,只要你能在20分钟之内赶到。’车夫开始还觉得我出钱太少而神情傲慢,听了这话,立即眼前一亮,驾车出发了。当时,已经到了十一点三十五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当然是很清楚的。

“我们的马车像风一样行驶,那应该是我坐过的最快的马车。但是在我赶到的时候,那两辆出租马车早已停在门前,两匹马正在气喘吁吁地冒着热气。我付了车钱,急忙走进教堂。在那里,除了我所追踪的两个人和一个身穿白色法衣、好像正在劝言他们的牧师外,再无他人。这三个人围站在圣坛前,我就装作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好像偶然浪荡到教堂里来,顺着两旁的通道信步往前走。使我感到惊异的是,三个人同时扭过脸来看我。戈弗雷·诺顿甚至快速向我跑来。

“‘谢天谢地!’他喊道,‘有了你就行了。来!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来,老兄,来,只要3分钟就够了,要不然就不合法了。’

“我是被半拖半拉上圣坛的。在我还没弄清站在什么地方以前,就发觉自己要为一无所知的事情做证。简单来说,就是帮助艾琳·艾德勒和戈弗雷·诺顿证婚。这一切很快完成。接着,男女双方分别在两边对我表示感谢,牧师也在我面前微笑。这是我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荒谬绝伦的场面。刚才,我之所以禁不住大笑,就是因为回想着这件事。看来,他们的结婚证明有点不合法,牧师在没有某些证人的情况下,断然拒绝为他们主持婚礼,幸而有我及时出现,才使新郎不至于跑到大街上去拉一位路人。新娘还赏给我一镑金币。我打算以后就把它拴在表链上,以纪念这次奇妙的经历。”

“这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我说道,“后来又怎样呢?”

“咳,我认为自己的计划受到严重威胁。看来他们有可能立刻离开这里,因此我必须采取迅速而有力的措施。他们在教堂门口分手,各自上车离去。我也离开那里,准备为自己作些安排。”

“什么安排?”

“一些卤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按了一下电铃答道,“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吃东西,今晚我很可能还要更忙些。顺便说一句,医生,我需要你的合作。”

“我很乐意。”

“你不怕犯法吗?”

“一点也不。”

“也不怕万一不慎而被捕?”

“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我不怕。”

“噢,这目标是再高尚不过了。”

“那么,我就是你所需要的人了。”

“我原先就肯定你是可以依仗的。”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

房东太太端来盘子,福尔摩斯饥肠辘辘地转向这简单食品,说:“我不得不边吃边谈这件事,因为我们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快五点了。我们必须在两个钟头内赶到行动地点。艾德勒小姐,不,是艾德勒夫人,将在七点钟驱车归来。我们要在布里翁尼寓所与她相遇。”

“然后怎么样?”

“我自有安排。现在,只有一点要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要干预。懂吗?”

“难道我什么事也不管吗?”

“什么事都别管。也许会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你不要介入。在我被送进屋子时,这种不愉快的事就会结束的。四五分钟以后,起居室的窗户将会打开。你要在打开窗户的地方仔细守候着。”

“是。”

“你一定要盯着我,我总是会让你看得见的。”

“是。”

“我一举手——就像这样——你就把这东西扔进屋子里去,同时提高嗓门大喊‘着火了’。还有什么疑问吗?”

“完全没有。”

“的确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事了,”福尔摩斯说着,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模样的东西,说:“这是一根普通的烟火筒,两头都有盖子,拔掉之后就可以自燃。你的任务就是专管这东西。当你高喊着火的时候,一定有许多人赶来救火。这样,你就可以走到街角去。我在10分钟之内和你会合。我希望你已经明白我所说的话,最后确认一下吧。”

“我应该保持不介入的状态,靠近窗户,盯着你。一看到信号,就把这东西扔进去。然后大喊着火,并且到街的拐角那里去等你。”

“完全正确。”

“那你就瞧我的吧。”

“很好。接下来,我要为自己扮演的新角色做点准备了。”

他走进卧室里去。几分钟之后再出来时,已装扮成一位和蔼可亲的新教牧师。他那顶宽大的黑帽、宽松下垂的裤子、白色的领带、富于同情心的微笑,以及那种凝视的、仁慈的、好奇的神态,只有约翰·里尔 先生堪与比拟。福尔摩斯不仅换了装束,连他的表情、态度,甚至灵魂都随着他的装扮而起了变化。我想,当他成为一名研究罪案的专家时,舞台上却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员,甚至会使科学界少了一位杰出的推理家。

我们离开贝克街的时候,是六点一刻,这样提前十分钟就到达了塞彭泰恩大街。时已黄昏,我们在布里翁尼寓所外踱来踱去,等待屋主回来,直到路灯亮起仍未能如愿。对于这所房子,福尔摩斯已经简单描述过,因而我进行了想象,现在看到知道完全相符。不过,这房子所在的地点,却不像我预期的那么平静,而且恰恰相反,相对于附近的寓所和小街来说,它显得十分热闹。街头拐角处,确实有一群穿得破破烂烂、抽着烟、说说笑笑的人,一个带着磨轮磨剪子的人,两个正在同保姆调情的警卫,以及几个衣着体面、嘴里叼着雪茄烟、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你看,”福尔摩斯继续踱着步说,“他们结了婚,倒使事情简单了。那张照片变成了双刃器。艾德勒夫人怕它被戈弗雷·诺顿看见,正如我们的委托人怕它出现在公主面前一样。而我们的问题是,究竟要去哪里找到那张照片?”

“是呀,到哪儿去找呢?”

“她随身带着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因为那是张六英寸的照片,轻易藏在一件女人衣服里,未免太费事。而且,她知道国王会拦劫和搜查她,这类尝试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那么,在哪儿呢?”

“在她的银行管家或律师手里,通常来讲,只有这两种可能。但我又觉得,哪一种可能性都不成立。女人天生就喜欢保密,她们都有自己的方法去隐藏东西,并且对藏东西的能力很自信,基本没有求助别人的必要。此外,我们不能忘记,她决意在几天之内利用这张照片,所以必定藏在了触手可得的地方,十有八九在她自己房子里。”

“但是,房子已经被国王搜查两次了。”

“也许,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搜查方法不当。”

“那你又是怎么个找法?”

“我根本不找。”

“那又怎么办?”

“我要让她主动拿给我看。”

“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

“是吗?我已经听见车轮声了。那是她坐的马车。现在,严格按照我的命令行事吧。”

他说话时,马车灯发出的闪烁光晕已经出现,马车便顺着弯曲的街道绕了过来。那是一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咯嗒咯嗒地驶到了布里翁尼寓所门前。马车刚一停下,一个流浪汉从角落里冲上前去开门,希望能赚个铜子,但是却被抱着同样想法的同伴挤到一旁。于是,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两个警卫站在一起帮着一个流浪汉,磨剪刀的则帮助另一个流浪汉,这样便争吵得更厉害了。接下来,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双方混乱地扭打在了一起。这时,艾德勒夫人已经下车,立刻被卷进纠缠的人群中。

这些人满面通红,阵仗中拳脚乱飞,随时可能危及艾德勒夫人。忽然,福尔摩斯猛冲进群,想要去保卫夫人。但是,他刚冲到夫人身边,就大喊一声,倒卧于地,脸上鲜血直流。众人见他倒地,先是两个警卫拔脚开溜。接着,那些流浪汉也很快逃之夭夭。此时,一些衣着考究,只是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也挤过来为夫人解围,并照顾这位受伤的先生。慌忙中,艾琳·艾德勒——我还是愿意这么称呼她——急忙跑上台阶,但是她在最高一层台阶站住,门厅灯光随即勾勒出她那优美的身材轮廓,只听她回头朝街道问道:“那位可怜的先生伤得厉害吗?”

“他已经死啦。”几个声音一起喊道。

“不,不,还活着呢。”另一声高音叫着,“但等不到你们把他送进医院,就会死去的。”

“他是个勇敢的人,”一个女人说道,“要不是他的话,那些流浪汉早就把夫人的钱包和手表抢走了。啊,他现在能呼吸了。”

“不能让他躺在街上。我们可以把他抬进屋子里去吗,夫人?”

“当然可以。把他抬到起居室里去。那儿有一张舒服的沙发。请到这边来吧。”大家缓慢而庄严地把他抬进布里翁尼寓所,并安置在正房里。这时,灯都点燃了,窗帘却没有拉上,因而我从窗外一直看着整个事情的经过,直到福尔摩斯被安置在长沙发上。当时,他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是否感到内疚不得而知,但我却知道,当自己看到那个美人的慌乱,以及他服侍伤者的温雅和亲切,内心当中是由衷感到羞愧的。可是,我已经接受了福尔摩斯的委托,不可能半途甩手不干,那将是更加不可原谅的背叛。我硬下心肠,从我的长外套里取出烟火筒。我想,我们毕竟不是在伤害这位美人,而只是在阻止她伤害别人罢了。

福尔摩斯靠在长沙发上。我看到他的动作,很像急需新鲜空气的样子。一个女仆匆忙推开窗户。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他举起手来。根据这个信号,我把烟火筒扔进屋里去,高声喊道:“着火啦!”我的喊声刚落,全部看热闹的人,穿得体面的和穿得不那么体面的人,绅士、马夫和女仆们,也齐声尖叫起来:“着火啦!”浓烟滚滚,缭绕全室,并且从打开的窗户冒了出去。我看见争先恐后逃脱的人影。稍过片刻,我又听到房里传出福尔摩斯的声音,他很镇定地告诉大家,那只是一场虚惊。我急速穿过惊呼的人群,跑到街道的拐角。不到十分钟之后,我高兴地发现了我的朋友,他拖着我的胳膊,迅速逃离了喧嚣骚动的现场。在我们转到埃破韦尔路的一条安静街道之前,他有几分钟都在默默地急行着。

“医生,你干得真漂亮,”他说道,“不可能比这更漂亮了。一切顺利。”

“你弄到那张照片了吗?”

“我知道在哪儿了。”

“你是怎样发现的?”

“正如我和你说的那样,她把照片给我看了。”

“我还不大明白。”

“我不愿意把这个说得很神秘,”他说着便笑了起来,“这件事很简单。你当然看得出来,这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我雇来‘演戏’的。”

“我也猜到是这么回事。”

“当两边争吵起来的时候,我手掌里有一小块红染料。冲上前去,我跌倒在地,便把手捂在脸上,这样就成了一个令人可怜的人。都是老一套了。”

“这个我也揣摩出来了。”

“然后,他们把我抬进去。她不得不把我弄进去。不这么办她又能怎么办?她把我放在起居室里,这正是我预料的那间屋子。那么,照片就藏在这间屋子和她的卧室之间,我决定看看究竟在哪间屋子里。他们把我放在长沙发上,我做出需要空气的动作,他们只好打开窗户,这样你的机会就来了。”

“这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这太重要了。当一个女人看到她的房子着火时,本能反应就是去抢救自己眼中最珍贵的东西。这种完全不可抗拒的冲动,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利用过了。在达林顿顶替丑闻案中,我就利用了这一点,在阿恩沃思城堡案中同样如此。结了婚的女人赶紧抱起她的婴孩;没结过婚的女人首先把手伸向珠宝盒。而在这座房子里,对于艾德勒夫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我们追寻的那张照片更为宝贵了,她一定会冲上前去把它抢到身边。着火的警报放得很出色,喷出的烟雾和惊呼声足以震动钢铁般的神经。她的反应妙极了。那张照片收藏在壁龛里,这个壁龛,恰好位于门铃拉绳旁的嵌板后。她在那地方只待了片刻。当她把那张照片抽出一半时,我一眼就看到了。于是,我高喊那是一场虚惊,她又把照片放了回去。她看了一下烟火筒,就奔出了屋子,此后我就再没看到她了。我站了起来,找个借口偷偷溜出那所房子。我曾犹豫,是否马上把那张照片弄到手,但是马车夫进来了。他警惕地盯着我,因此只好等待时机,这样似乎安全些。否则,只要有一点过分鲁莽,就会把整个事情搞砸。”

“现在怎么办?”我问道。

“我们的调查工作已经完成。明天我将同国王一起去拜访她。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有人会把我们引进起居室候见艾德勒夫人,但是当她出来会客时,恐怕既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那照片。陛下也将亲手得到那张照片,他一定会非常满意。”

“那么,你们什么时候去拜访她呢?”

“早晨八点钟。趁她还没起床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放手干。此外,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因为她结婚以后的生活习惯可能完全改变。我立即就给国王打个电报。”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贝克街,在门口停了下来。正在他从口袋里掏钥匙时,有人路过这里,并打了个招呼:“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这时,人行道上有好几个人。可是这句问候却好像来自一个个子细长、身穿长外套的年轻人,而且他此时已经匆匆走过。

“我以前听见过那声音,”福尔摩斯惊讶地凝视着昏暗的街道,说,“可是我不知道和我打招呼的到底是谁。”

那天晚上,我在贝克街过夜。次日,我们正在吃早餐的时候,波希米亚国王猛地冲了进来。

“你真的拿到那张照片了吗?”他两手抓住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双肩,热切地看着他的脸,高声喊道。

“还没有。”

“可是,有希望吗?”

“有希望。”

“那么来吧。我恨不得赶快去。”

“我们必须雇辆出租马车。”

“不必了,我的四轮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这样就更省事了。”我们走下台阶,再次动身到布里翁尼寓所去。

“艾琳·艾德勒已经结婚了。”福尔摩斯说道。

“结婚了!什么时候?”

“昨天。”

“跟谁结婚?”

“跟一个叫作诺顿的英国律师。”

“她不可能爱他。”

“我倒希望她爱他。”

“为什么?”

“因为这样一来,就免得陛下坐立不安了。如果这位女士爱她的丈夫,她就不爱陛下。如果她不爱陛下,就没有理由会干预陛下的计划了。”

“这倒是真的。可是……啊,如果她和我的身份一样就好了,她会是一位多了不起的王后呀!”说完,这位国王又重新陷于忧郁的沉默中,直到我们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下来时,仍然如此。

布里翁尼寓所的大门敞开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瞧着我们从四轮马车里下来。

“我想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她说道。

“我是福尔摩斯。”我的伙伴诧异地注视着老妇。

“真是!主人告诉我,你多半会来的。今天早晨,她跟她的先生已经走了,他们乘五点十五分的火车,从蔡林克罗斯到欧洲大陆去了。”

“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打了个趔趄,懊恼和惊异使他脸色发白。

“你的意思是,她已经离开英国了吗?”

“再也不回来了。”

“还有那张照片呢?”国王神情沮丧地说,“一切都完了!”

“我们要看一下。”福尔摩斯推开老妇,奔进了客厅,国王和我紧跟在后面。家具乱七八糟地散摆着,架子拆了下来,抽屉拉开了,好像这位女士在离开前匆匆忙忙搜查过一番似的。福尔摩斯冲到门铃拉绳处,拉开一扇小门,伸进手去,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艾琳·艾德勒本人穿着晚礼服照的。信封上写着:“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留交本人亲启。”福尔摩斯把信拆开,我和国王也围上去,一起读这封信。写信日期是今天凌晨,内容如下: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确干得很漂亮,完全把我骗过去了。直到发出火警以前,我一点也不疑心。但是很快,当我发觉自己已经泄露秘密时,立即顿悟了。几个月以前,就有人警告我防备你,说是国王雇了一位侦探。他们已经告诉我你的地址。可是尽管这样,你还是使我泄露了秘密。甚至在此之后,我仍不愿相信,那么一位上了年纪、和蔼可亲的牧师,居然会怀有恶意。但是,你知道,我自己是个训练有素的女演员。男性服装对我并不生疏。我自己就常常女扮男装,并趁机利用它所带来的自由。我派约翰——马车夫——监视你,然后跑上楼,穿上我的散步便服,下楼的时候,你正好离开。

随后,我一直跟踪你到家门口。这样一来,我便肯定你就是著名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了。于是,我相当冒失地祝您晚安,接着就动身到坦普尔去看我的丈夫了。

我们俩都认为,被您这样一位可怕的对手盯上,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因此,在你明天来时,将发现这里已经是人去屋空。至于那张照片,你的委托人可以放心好了。我爱一位比他强的人,而这个人也爱我。他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任何事,而不必顾虑他所辜负的人会对他有什么不利。我保留那张照片,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以免他采取任何可能的手段损害我的利益。我现在留下一张他可能愿意收下的照片。谨此向您——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敬。

艾琳·艾德勒·诺顿

“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噢,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当我们三个人一起念这封信时,波希米亚国王这么喊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她是多么机敏和果断吗?假如她能当王后,必定是一个令人钦佩的王后。多么可惜,她和我的地位不一样!”

“据我所见,她的水平的确和陛下很不一样,”福尔摩斯冷冷地说,“我很遗憾,没能使陛下的委托得到预期结局。”

“亲爱的先生,恰恰相反,”国王说道,“再没有任何结局比这更为成功的了。我知道她是说话算数的。那张照片已经像烧掉那样使我放心了。”

“我很高兴陛下这么说。”

“我真是对你感恩不尽,请告诉我怎样酬答你才好。这只戒指……”他从手指上脱下一只蛇形的绿宝石戒指,托在手掌上递给他。

“陛下,我认为有一件比这戒指更贵重的东西。”福尔摩斯说道。

“你只要说出是什么东西就成。”

“这张照片!”

国王惊异地睁大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

“艾琳的相片?”他喊道,“你要是想要的话,当然可以。”

“谢谢陛下。那么,这件事就算办妥了吧。我谨祝您早安。”他鞠了个躬便转身而走,对国王伸向他的手连看都不看一眼,然后便和我一起返回他的住处去。

这就是波希米亚王国怎样受到一桩大丑闻的威胁,而福尔摩斯的杰出计划,又是怎样为一个女人所挫败的经过。过去,他常对女人的“聪明机智”加以嘲笑,近来却很少听到了。当他说到艾琳·艾德勒或提到她的那张照片时,他总是用“那位女人”这一尊敬的称呼。 wfL7kuwjef6MlAHzENv0FEf9jyhz6SdnJc/7+OqPlxvMaHL25SOP21FrDjVIPE2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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