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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
抬头亲戚的宣泄

你笑着说,这个词,不用你问,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说,真的不用问吗?

你说是的,很形象。

我也笑了,我说是的。西部方言很有意思,里面有很多词都很形象,它能让你的眼前出现画面,然后会心一笑。很典型的,是“打耳光”,这个词在普通话中没有多少种说法,但是在武威话中,却有二十多种说法,这似乎是绝无仅有的。所以,西部这块土地上,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你一旦去挖掘,就会发现很多很多的惊喜。但这个故事中,最主要的并不是抬头亲戚,而是这种身份带给西部人的一种心态。

你点点头,你说,在我的故事中,你总能看到一种独特的生活,也总能看到这种生活背后的人心。这是我的作品很吸引你的地方。你喜欢那种心灵交流的感觉。你记得,雨果在《悲惨世界》里说过,人的内心比大海和天空更宽广。

我笑了,这句话,我在年轻时也抄在了一本日记里,我很爱文学,也有这个原因。文学是一片最接近心灵的天地,在这个天地中,你可以和自己的生命交流,跟自己的心灵交流,跟你记忆中那些难忘的画面交流,可以说出你平时说不出、又很想说的话,你可以打开封闭的内心,让灵魂飞翔。所以,文学是人心灵的需要,它不是工具,甚至不是文字。你曾追问过文学,追问过文学的诗意,你总想知道,那诗意是美丽的文字吗?因为你也被美丽的文字感动过,但你最终发现,文学是人灵魂的展示,文字只是它的载体,就像音乐,就像自然,就像风。文学,其实是一个跟自己对话的过程。而人在一生中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跟自己对话。只是,有些人显得絮絮叨叨,很苍白,有些人却有大海一样的广度,像天空一样壮美。那区别,就是灵魂的深度。有深度的灵魂,才能在望向另一个灵魂时,深深地感受到对方的疼痛、快乐和命运。有深度的灵魂,总是痛并快乐着的。

这些故事,也是你痛并快乐着的记录吗?你微笑着问我。篝火映照在你的脸上,你的眼中,有一种母亲的温馨。这是你最像六十岁老人的时刻——你别沮丧,我不是笑你老,有时,老是一种优点,也是一种资格。因为,只有沉淀了一定的智慧,有些话你才能懂。这是岁月和经历赋予我们的。看,这时,我也认老了,我怎么能不老呢。我的胡须已经花白了,我也有了白发,我从同学们的脸上,也读到了自己的老。我的心无论多么年轻,也毕竟走过了那么长的岁月,我真的老了。但总有一种不老的东西,让我的心总是温暖,它一直没有疲倦,它总有一种少女般的诗意,一种愤青般的激情,也总有一种老人的淡定。我经历了太多的冷暖,心已经宁静如水了。我的心中,总是照出太多令我感触很深的画面。有时,这需要岁月的积淀。

你说,是的,有时经历一些东西,你会发现自己变了。最有趣的,是你最近听了一些中国的革命老歌,你突然发现它们竟然那么好听。过去,有些中国朋友告诉你,直到前些年,北京的王府井附近每天早上还会放《东方红》时,你也像他那样,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你觉得那是形式主义,但现在,你发现不一定,你能体会到《东方红》《松花江上》《黄河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等老歌中的东西,你总是被那种浓浓的情感所感动。你每次听《松花江上》都想流泪,每次听《义勇军进行曲》都热血沸腾。你突然明白了那个革命的年代,你也突然明白了那些老兵心里的故事。你说,最美的,还是有向往、有经历的心灵。

我笑了。我也觉得它们很美,所以我总想留住他们。当然,我留住的,更多的是真实,而不仅仅是美,我留住的,是一个充满了美和不美的饱满的世界。

也包括接下来的这个故事吗?

我点点头,是的,也包括接下来的这个故事。

那么我们开始吧?

好的。瞧,那个叫牛二的老人从黄昏中走来了……

牛二

太阳悬在西山顶上尽情涂抹红色的时候,牛二进了村子。黄昏的村子比别的时辰更像山村:太阳均匀地为山坡抹上柔和的红色,使那干裂的黄土层润泽了许多。羊群下山了,咩咩的声音像美女的舌头在牛二心上舔过来舔过去,弄得他痒酥酥的怪舒服。他嗅到了秋天那种熟悉的浸着丰收味道的泥土气息,感到很惬意。这是几年来少有的感觉了。他认为散心的目的达到了,周身微微的倦意使他有种发泄后的痛快感。他想,散心散心,心可真散了,舒服得像没了心。“没了心好,”他说出声来了,“这年头,没了心好。”一说出“没了心好”的时候,他又感到散了的心回来了,仍旧沉甸甸地悬在肚里像块石头。糟糕,他晃晃脑袋,仿佛想晃走什么东西似的。

羊群从山坡上下来了,杂乱的蹄声和溅起的微尘使牛二不再感到心的沉重。他望着那一边下山一边叫唤一边还瞅空啃几口看不见的草的羊们,心里涌起了一种十分亲切的感情,仿佛一种久违的东西又回到他身上。他产生了想唱几句民歌的强烈欲望。牛二最喜欢的民歌是《王哥放羊》,那旋律苍凉悠远,总能和他的心境产生奇妙的和谐:

日落西——山——羊上圈——

黑头子绵——羊——叫狼吃上——

刚哼了两句,牛二便发现那个放羊娃像望个怪物似的望他。他这才记起自己是来串亲戚的,而且是到女儿未过门的婆家。他想,到亲戚门口来卖弄牦牛嗓子,疯疯癫癫的,叫人笑话哩。

羊群在放羊娃啪啪的鞭声中远去了,牛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这是黄昏里常有的感觉。悬在山头的夕阳仿佛总在提醒他老年的到来。暮归的羊群,打滚的毛驴,撒欢的骡子……一切有旺盛生命力的东西都和牛二疲懒的身心产生明显的对照而引起他无尽的惆怅。不过,牛二还是喜欢品尝这种感觉的,因为这感觉像橄榄一样虽说有些酸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悠长的余味。在这种氛围里他常常忘了自己的存在,忘了一些烦人的东西,诸如这个罚款那个费等等,只有一种淡淡的情绪笼罩着他。有时,他能在这种情绪中沉醉一两个时辰。不过,这种享受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他连晌午黄昏都感觉不到,感觉到的只有那沉甸甸的心,噎哽哽地像灌满了烟。

羊群从牛二的视野中消失了。羊蹄溅起的微尘似在为他营造一种温馨的氛围。心里感觉极好。虽说偶有一星半点的不快,但总的来说极好,就像多么晴朗的天空也少不了有一朵两朵云一样。牛二想,这种少有的愉快究竟从何而来呢?是因游览山景呢,还是因去看望亲家?若是前者,显然不大可能,因为他对这种环境几乎熟视无睹了。他想,也许是后者吧。

想到亲家,牛二笑了。姑娘还没过门呢,叫亲家似乎早点儿……可叫啥好呢……只能叫亲家了,反正早晚是亲家,早叫几天也没啥。牛二心中的亲家概念大多时只指女亲家——那个长着银盘大脸的妇人,声音很好听,柔柔的像拿团热发面在他的心坎上熨。一想到亲家,牛二心里就暖乎乎的怪舒服。有时,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这种心理。老不正经。牛二笑了,到哪里去寻老不正经呢,这才是老不正经。不过,牛二可不愿承认自己来串亲戚的目的是为了让女亲家的发面熨自己的心。不是,真不是。他是为了散心,散心。心捏成个酸杏蛋儿沉甸甸的许久了,不散一下,要憋出病来的。

不过,不管咋说,想起女亲家总是很愉快的。那种亲热劲,真叫牛二感动。他想起第二次上门时女亲家舞着两个面手迎上来的情景。“哟,亲家。”一见面,她总是这句话。这句话包含着很浓的喜出望外的意味,总在牛二耳旁响,使他回味无穷。因了女亲家夺目的光彩,牛二甚至记不清男亲家的模样,只记得他是个老实人,笑起来很特别,无声,倒像在哈气。哈一阵,偷眼望一下老婆,唯恐自己哈得不标准。老实人啊,牛二想。

太阳已没入了山。天空把村子的辉煌全掠走了。村子便本色土气了许多。山洼里的空气不似方才那么流动,便为炊烟的直上云霄创造了一个宁静的环境。牧归的马驹、骡驹们在村子里撒欢,用蹄声敲碎了黄昏的冷寂。其他牲畜的叫声也响起来了,牛的雄浑、羊的柔美、驴的理直气壮搅汇到一起,使牛二心头产生了一种十分祥和的感觉。他发现没了太阳的西天倒愈加红出一种异样的辉煌。他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也许正在给这下世的太阳举行隆重的葬礼——因为西山堡人一生最辉煌最显赫的就是死后的发丧仪式——牛二一直认为暮是一个太阳的死亡而晨是另一个太阳的新生,就像他相信人的延续是因为老的虽死而婴儿又生一样确凿无疑。那辉煌的晚霞和牲畜们尽兴的表演使牛二第一次发现了山村傍晚的甜美,心中那缕依稀尚存的不快消失了,身心渐渐融入了这种牧歌似的甜美之中。

山坡上有人下来了,拉着架子车,沿着那算不上道的小道。车子的颠簸声很响,人们的说笑声也很响,带着农民独有的劳动喜悦。这是牛二很熟悉的情形。他知道劳动是一剂奇妙的药。只有在劳动的时候,人们才会忘了痛苦,忘了忧愁,忘了斤斤计较,忘了尔虞我诈。劳动更是特效止痛剂,它成了万般艰辛的农民活得相对乐观的一个根本原因。

拉车的汉子风风火火地过去了,跟在后面的女人打量了牛二几眼,跟另一个女人说了句什么。那女人也回过头来看他,然后两人一起笑起来。牛二马上不自在起来,因为他估计两个女人在谈论他的衣着,这使牛二的脸上有种被芨芨草抽过的感觉。一是因为牛二不习惯穿新衣,穿上新衣觉得浑身不协调;二是牛二不想给人们一个他把这次串亲戚看得过重而着意打扮的印象——又不是他的女儿嫁不出去——这使他有些怨老伴。为这身衣服他们拌了一个上午的嘴。牛二是坚持不穿的,一边否定老伴的提议一边还将那嘴花白胡子抖得十分威风。老伴说:不穿就算了,摇那个驴卵脬子干啥。你不丢人,姑娘还丢人呢,不要把姑娘的脸丢到婆家门上。牛二只好穿了。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已将不自在走了个精光。女人们一笑,不自在又上身了。

牛二低头看了看新衣裳,发现布料的颜色似乎太艳了些,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又笔挺,连熨过的褶儿都那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从箱子底下取出第一次上身的。牛二有些懊悔自己着身前没胡乱团揉几下,使它显得皱一些。因为这种崭新反倒显出了他的贱气,甚而从新里透出了一种穷酸。这一发现影响了牛二的心绪,使他晴明的心灰暗起来。

牛二觉得脚下有些异样,吃了一惊,一看方知走到了车马道上。也许是过于集中的车碾马踏的缘故,村舍密集处的土层格外厚,不下五六寸吧。牛二发现自己新崭崭的裤子上已溅满了斑斑点点的土,灰白土色与深蓝裤子互为映衬显得很醒目也很别扭。虽说牛二怕别人以为自己着意打扮而后悔自己穿了新衣,但却不大乐意让土肆无忌惮地同裤子亲热。他感到有些扫兴,想找无土的地方着足,但除了不是路的地方还显得清洁些(只有干牛粪、猪粪之类)外,大路上简直无法落脚。牛二犹豫着。又有几个下地的农民从他身旁过去了,说说笑笑,仿佛对那黏糊糊老玷污衣裤的东西视而不见。牛二怔了半晌,终于记起了自家村里的道上也是一样的布满尘土,他之所以没留意没犹豫的原因是穿着旧衣裤。他想,原来使自己变得不自在的并不是尘土而是衣裤。这一发现使牛二很得意。又想,人真是太蠢了,谁都想花钱穿个新衣,可其实穿上的是镣铐而不是自由。他笑笑,决定不再择路,庄稼人哪个不沾土?一想,心里就轻松多了。

牛二终于拐进了一个小巷道。转过弯不远,就是亲家的庄子。他用手拍打着裤腿上的土,浮土是没了,却将更多的土拍进了纤维里面,拍打过的部位显出一种深沉的灰白。牛二也不去管它,跺跺脚,震落鞋上的土,然后像临上台的演员那样清了清嗓门。

望着亲家那最寻常的土坯墙,牛二心里充满了亲切。他又一次想起女亲家富有光彩的银盘大脸。她在干什么呢?肯定是和面了。牛二也说不清楚为啥他印象中女亲家总是在和面。那种动作总使他的心极不规则地狂跳几下。他想象中女亲家的手上粘着面,脸上的笑很灿烂。“哟——亲家。”然后嘛,牛二想,便是男亲家打酒,女亲家杀鸡了。杀鸡是应该的,那是他们的礼行。牛二笑了。不过牛二又不是没见过个鸡,他也有他的礼行,他会说:“不用杀,不用杀,自家人嘛。”男亲家会傻笑,依然有笑的动作而无笑的声音,像呵气。女亲家会说:“哟——你这个亲家,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嘛,客气个啥哩。”牛二最爱听这句话,他想:“真能成一家吗,嘻嘻……”——鸡终究是杀了。

门上,却有一把锁。

沉浸在幻想之中的牛二像挨了一闷棍。他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盯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他酝酿了一路的兴冲冲被这个黑家伙弄了个一干二净。最刺目的却是两个门神,大瞪着眼,恶眉恶眼冲牛二表演威风的脸谱。牛二很扫兴。“老子又不是鬼,瞪个 。”他嘀咕了一句。

“来了?亲家。”一个汉子拉着车子走了过来,冲牛二叫了一声。牛二认出是男亲家的一个叔伯兄弟,一起喝过酒,但叫不上名字。牛二笑了笑,望着堆在车上的山芋说:“哟,这么大的山芋。”

牛二这种夸张语气使汉子感到很受用,他笑了,是那种非常满足和得意的笑。但他的话语却与脸上的表情完全相反:“大个啥呀,哪有你亲家的大。种不来了,越种越种不来了。人奸了,地也奸了。化肥少了,就不长,多了又买不起,死贵……他家没人吧,也挖山芋呢,可能快来了。”

“走,亲家,先到我家坐坐。”汉子邀请道。

“不咧,等一会吧。”

“走吧。”

“不咧,他们就来了吧。”

“……也好,你等着。”汉子拉着车子过去了。

牛二有些不快。他总觉得汉子会再三邀请他,甚至会拽着他的胳膊挟持他。这是凉州人经常表现自己好客的一种方式,仿佛热情好客与否完全取决于那种拉拉扯扯的激烈程度。没有你拉我拽搏斗一番,牛二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当然,他是不想去的——如果万一抵挡不住对方热情的牵引力,去也无妨——问题是他不想去是他的事,你不拉扯一阵,只是礼节性邀请一下,实在有些不太像话。牛二感到这次串亲戚有些掉价。

天渐渐黑下来,夜幕已把那几道油彩似的霞光收了个精光。牛二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冷清和疲惫,腿上的力气似乎消耗殆尽,身子有些摇摇晃晃。门口虽有一块可以歇息的土坯,但牛二犹豫了一阵后决定放弃享受。一是怕土坯弄脏裤子,二来坐在那里像什么话——他是个亲戚,而且是抬头亲戚,是他的姑娘给人,而不是人的姑娘给他;又不是要饭的,只有乞丐才猫着腰贴在人家的门槛下。他当然要站着,而且要挺着腰杆站他个顶天立地。心里还带了点和亲家赌气的味道,就像到了一个不大顺心的亲戚家,人家要他坐,他偏不坐。“站客难打发哟。”牛二想,“我偏不坐。”

忽听得身后响了一下。牛二回头一看,原来是亲家对门的庄门开了。一个光头汉子端个海碗,一边走,一边吃得唏哩呼噜。见牛二,一愣,一瞅半天,才叫:“哟——亲家。走,屋里走,屋里走。”牛二说:“不咧。”牛二想,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再等几分钟吗?“他们快来了吧。”“快了,快了,挖山芋呢。走,屋里走。”“不咧,就喧喧吧。”“给你端饭?山芋拌汤。”“不咧,不咧。”“噢——你亲家有好的招待你哩,也好。”遂竟自呼噜起来。

牛二这才感到肚子里咕噜起来。行了半天山路,靠的还是晌午那顿煮山芋,想来早变成了热量和粪便。不提吃饭倒还没啥,沉睡的肠胃还没记起折磨主人。一提吃饭,牛二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了异乎寻常的饥饿感。在对方香甜的呼噜声中,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尤其是两腿,像抽干了骨髓一样。牛二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邻居的邀请,但又想,我牛二又不是专门来吃山芋拌汤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找个地方蹲下来歇歇,但四下一望尽是土堆。一蹲,新衣后襟怕免不了沾土的——不过,管他呢,哪个庄稼人身上不沾土呢。他终于蹲下了。

“亲家,今年收成咋样——跟兄,舀饭来。”光头男人瞬息间呼噜完一碗拌汤,问了一句,吆喝了一句。

牛二虽然看出那汉子的询问纯属一种礼节性的寒暄,并不指望他回答,但还是答了一句:“好着哩。”

汉子一边将碗递给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边吃惊地说:“好着哩?不是叫雪压了吗?”

牛二想,压是压了,但说给你又能干个啥,又不给我一升半斗的,反倒怀疑我到亲家门上告穷讨吃来了,遂说:“山旮旯里的人家压了,我的连个毛也没伤。”

“没伤就好,没压就好,日他妈,这老天越发疯了,怪不惊惊的,秋里下雪,而且是雀儿头大雪。人吃人,天也吃人哩。我还听说你们后山里下得歹哩……你真不吃……噢,等着吃好的呢……”汉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碗,说。

“你吃吧,亲家。亲家他不给我宰个鸡儿,我能饶了他?”牛二说,他抿了抿嘴唇,咽口唾沫,强忍着不去看那热气腾腾的碗。

汉子拌拌嘴,说:“也是,也是。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拌汤的。他们可养了好些鸡,为儿子准备的。姑娘打算今年过门吧?”

“嗯。”

牛二挪挪脚步。脚有些麻,汉子的呼噜声很残忍。牛二强迫自己不去听它。他抬头望天,天上有好大的月亮,洒下白孤孤的光。牛二有些惊奇了,这月亮竟这么大,这么白。他渐渐沉醉到月亮一样的境界中了。

“粮上了?亲家。”光头汉子问。

“没有。”

“不给他上。日他妈,才几毛钱。几毛钱是个啥,是个屁。城里撒泡尿都得花几毛哩。啥都涨价,就粮不长。还扣呢,扣不少呢,这个费那个费的。领的那点钱,买化肥都不够。”

“就是,就是。活不成了,活不成了。日他妈。”

牛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在“亲家”面前说粗话有些不雅,那“亲家”也没有觉出他的不雅。一切那么自然,口一张,“日他妈”就溜出来了。牛二感到连年来摆脱不了的那种阴沉情绪又笼罩了他。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散心之外的一个目的:探听亲家的口风,啥时送彩礼呢,因为他有些等不及了——村上要钱哩。刚收过集资建校的钱,气还没喘匀,又来了。实在没治了。不交要扣地的,扣了地吃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日他妈!

又有几个汉子端碗出了自家庄门,径直往热闹处走来。因为夜的缘故,他们没认出蹲在土堆上的牛二,自顾端着碗呼呼噜噜。牛二忘了去计较他们的失礼。他只是在心里嘀咕,日他妈,还能不能活哩。

光头汉子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将大海碗扔在土堆上,叹了口气,对牛二说:“毛旦婆姨跳井了……听说了吗?就是那个黄头发、肿眼泡女人,你上回来见过的……死了,交不上啥费。上头要收地,没办法,就死了……跳井……那可真是穷透了,连个棺材都置不起。烧了。烧了好,小口,烧了安稳些。”“安稳个屁,”一个汉子说,“照样闹个一塌糊涂,哭哩喊哩的,一到半夜,谁都听见的。真正是个冤屈鬼。”

“谁不冤屈呢,老子们几百斤麦子才换一百斤肥料,谁不冤屈!”

“没治。”

“谁说没治。老子们都不种,叫那些驴日的喝西北风去。等嘴里饿出干屎臭来,才知道老子们也不好惹。”

“屁。你不种白不种。他不会买外国人的?听说还便宜……他饿?屁,人家顿顿吃羊肉臊子面。你嘴里才饿出干屎臭呢。”

“嘿,真是个土地爷的 ——土蛋,你以为他们吃羊肉臊子面呀?嘿,手抓羊肉都吃腻咧。”

“听说上头减老子们的负担呢。”

“减个屁!下头的歪嘴和尚硬往错里念经。没治,他不榨你,拿啥大吃大喝!”

“活吧,活吧,有了吃上些,没有了挨着些。天下又不单是老子们。他们能活,老子们也能活。”

“就是。老天爷总得给老子一碗饭吃吧。”

“没意思,喧这些真没意思,不过放个闲屁,起不了啥作用的。”

“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糊里糊涂还好过,越说越着气。算了,回去。”

汉子们齐叹一口气,一个个垂着脑袋进了自家的门。那个光头汉子也回去了,一时竟忘了礼节性地邀请牛二。

牛二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失礼。他发现自己心里又添了许多灰蒙蒙的东西,情绪明显恶劣起来。近几年来,他发现这种糟糕的情绪简直成了他的影子,无论他怎么摆脱也总是摆脱不了。有时似乎摆脱了,可一回首,发现它仍和自己紧紧连在一起。而且他发现这种情绪已瘟疫一样传染给了家人。老伴一张口就能把你噎个半死。儿女更不用说,一拌嘴总少不了诅咒。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成了使人发怒的起因。牛二感到很恼火。

万物在被那种情绪浸透的牛二眼里变了样子。月亮失去了方才那种光亮而泛出一种死人般的灰白,同死人后发丧的那种唢呐声一个味儿。亲家的院门很丑陋,跟剥光了衣服躺在南墙湾里怄气的那个光棍汉没啥两样。不过,最使牛二不舒服的东西说不上来,也正因说不上来而显得愈加不舒服。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鼓荡着。他想哭,想叫,想打人。

亲家终于来了。

男亲家依旧那么悄声没气地笑着,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女亲家依旧用那种脆生生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热情和喜出望外:“哟——亲家。”

但牛二感到一种厌恶。亲家的声音撕破了他的某个防线,他感到一种压抑得太久的东西不可遏制地喷了出来。他揍人似的拍拍屁股上的土,终于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足能叫全村人听见——

“日他妈,退婚!退婚,日他妈!”

这时,牛二才感到一阵轻松。

听完故事的你显得很惊讶,我知道,你不明白牛二为啥这么做。对很多人来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是非常重要的,牛二却像一个得不到玩具的孩子那样,对他的亲家歇斯底里地发泄着情绪。小孩子对父母可以这样,因为父母爱他,无条件地包容他,但亲家凭什么?你是不是想问这个问题?

是的,牛二凭什么这么说?他真想退婚吗?他的女儿怎么办?

你不了解当时的西部社会。在牛二的年代——大概是80年代——西部人一旦结婚,就会出现“抬头亲戚”和“低头亲戚”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抬头亲戚指的是女方父母,因为有女百家求,女方的头可以抬得高高的,不用看男方的脸色;低头亲戚指的是男方父母,因为礼钱的多少,成与不成,都取决于他们与女方父母的沟通,所以,姑娘过门之前,男方父母总是很热情,甚至有一种毕恭毕敬的味道,可一旦姑娘过了门,就会风水轮流转,那时,男方就变成了抬头亲戚,女方就成了低头亲戚。因为,女儿的幸福完全取决于男方家庭。那时节,西部男人有随时打骂老婆的权力,所以结婚后的西部女人是很苦的。

是家暴吗?

是的。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迟些我会详细跟你说的。

好的。

你刚才或许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牛二很希望被人“拉拉扯扯”。这个“拉拉扯扯”,指的是西部一种独有的民俗,西部人为了表示自己对别人的重视,往往会极力邀请别人到自己家里做客,如果别人拒绝了,他就会强行往家里拉人——有时甚至会搂搂抱抱——而被拉者总会拼命挣扎,那么就会出现一种类似于摔跤的场面,很有意思。每年正月里闹社火时,都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因为看社火的人很多,人们在那儿,经常可以遇到自己的亲家,但闹社火时,是没人带上礼物的,而西部的规矩,是正月里不带礼物就不能串门,所以亲家总会邀请,但被邀请者不能答应,这时,两人就会拉拉扯扯。不过,邀请者也知道,他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态度,他的卖力,其实是一种表演,目的就是让对方开心,满足对方那种被人重视的心理需要。而牛二之所以不开心,就是因为他的需要没有得到满足。他满怀期待地来找亲家,迎接他的,却是紧闭的庄门、生锈的铁锁,还有邻居汉子不冷不热的态度。于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心里很不平衡。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邻居汉子勾起了他的烦心事,他心里五味杂陈了,情绪正像过量的山水,想要找一个缺口喷涌而出时,亲家却回来了。这时回来的亲家,变成了牛二的情绪宣泄口,因为他是抬头亲戚,是亲家此时不能得罪的。但是,他没有想过,抬头亲戚的身份只在婚礼前有效,一旦举行了婚礼,他就会变成低头亲戚,一旦跟亲家交恶,受苦的,还是他的女儿。而女儿的受苦,可能就会是一辈子的挨骂挨打,那将是梦魇一样的生活。他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发泄了情绪。可见,牛二是个做事不顾后果的人。

牛二这样的人在西部多吗?

不少。你生活的国家,也定然有很多牛二这样的人。所以,我在分析牛二的时候,你定然会觉得很熟悉。对这种人,时下流行的称呼是“垃圾人”。就是说,他们的心里积攒了太多垃圾,他们随时随地都想宣泄。如果他不是宣泄,而是选择了消解或超越,他就会变成新疆爷,或是变成马大马二,因为他有新疆爷的知足,也有马大马二的恋守故土。他的身上,也有西部老百姓很美的品格,从我对他的描写之中,你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西部很寻常的老人。他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仅仅在于他不控制情绪,用心里的垃圾伤害别人。我可以理解这些人承受的生存压力,但我也发现,很多同时代的人,比如新疆爷,他们会用另一种态度来面对生活,比如,新疆爷坦然接受一切,无怨无求,所以他生活得很安详,也很满足。而牛二的满足,只是一种情绪,环境一变,他的情绪就变了。这让他跟新疆爷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价值。

是的,我见过很多牛二这样的人,对他,我并不陌生,他就是那种乱发脾气的人。但他的歇斯底里和不顾后果让我吃惊……你刚才说到新疆爷,我也发现了他跟新疆爷的区别。牛二很敏感,很在乎别人的看法,自尊心也很强。别人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就能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而且他有一种因自己是抬头亲戚而膨胀的虚荣和傲慢,也许就是这个东西,才让他受不了一点委屈,最后在诸多的压力之下,就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是的,新疆爷跟牛二承受的生活压力差不多,新疆爷也许好一些,因为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虽说他时常把自己的积蓄给他过去的妻子,但毕竟不多,而且,家里少了一口人,就少交一分钱。这就是打光棍的好处——多一点享受,有时就多一份压力和麻烦。但牛二跟新疆爷不一样。新疆爷知足,但牛二不知足,他的女儿定亲了,就觉得别人应该重视自己,稍微有点怠慢了,他就不高兴。新疆爷觉得没啥好不高兴的,活人了世,不用计较太多,他不管在外面听到什么,遇到什么,只要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回到那种宁静的氛围里,他就觉得很开心。当然,他跟别人相处时,也没啥不开心的,因为他对别人没有要求。牛二有太高的要求,他就像《渔夫和金鱼》中的那个渔夫女人,有了这,就想那,永远不知足,这造成了他的痛苦,也很可能会造成他女儿的痛苦,而女儿的痛苦也会给他带来痛苦,因为他想到自己一时的发泄,竟然毁了女儿一生的幸福时,他就会后悔莫及,但也来不及了。当然,那时,他也可以赔礼认错,去缓解矛盾,去让别人心里舒服。人和人之间,还是和谐相处比较好。两个亲家之间发生这么一件事,就可能造成女儿将来的悲剧。再说,跟别人不和谐,痛苦的其实还是自己,最聪明的,还是像新疆爷那样,有所坚守,但知足常乐,不跟人发生争斗。所以新疆爷的人缘很好,谁都喜欢他。人们说的那些话,其实也不是为了嘲笑他,而是跟他开玩笑,是喜欢他的另一种表现。

我还发现了一个细节,牛二的老婆儿女也被他传染了,他的老婆说话喜欢顶嘴,他的儿女一吵架就喜欢诅咒,那么他女儿嫁人之后,生活会不会幸福呢?

很难说。除非她的婆家人非常好,很懂得忍让,否则,这样的性格如果跟脾气不好的人生活在一起,那么两家人都不会开心。而且,这种坏情绪就像是命运,会始终缠绕着她,她怎么躲都躲不过,只有正视,承认自己的错误,积极地寻求解决之法。否则,她很难幸福。喜欢埋怨和发泄、总是推卸责任的人,是不可能幸福的。

想起牛二,我觉得很遗憾。一个老人,苦了一辈子,为的还不是儿女和家庭吗?但这个老人的个性偏偏这个样子,不让身边的人开心。他身边的人一旦不开心,又会把这种不开心传递给更多的人。所以,这个老人就成了一个不开心的辐射场。但或许老人也是无能为力吧。故事前面也说了,老人也想散散心,把糟糕的情绪给散走,但散着散着觉得没有了,一想,又回来了,那情绪就像魔咒一样缠绕着他。

是的,很多时候,想改变心灵是很难的。尤其在小村里,视野就这么窄,身边就这么些人,一天到晚都在为生活、为交税、为交罚款而操心,人如果不给自己找一个活着的理由,就很难活得开心,更不可能活得充实。新疆爷之所以跟牛二有这么大的区别,就是因为新疆爷有他的活头,他坚守着那个东西,就觉得很开心,外境怎么样都没关系,都不影响他享受自己内心那份爱的温馨,所以,他一直活得很体面、很有尊严,一辈子给人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这很不容易……

故事讲完了,黄昏中的老人也渐渐远去了,别说你了,我想起他,也有一点唏嘘。在那个时代,每一个西部老人都很了不起,因为他们都承担着沉重的生存压力,我都理解。但单纯的理解,似乎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真正的作用,其实只是让我自己不会因为看不惯而烦恼,但老人的命运,却仍然继续着。

风也继续吹着,岁月的风尘滚滚而去。它吹走了老一辈的西部人,很快,也会吹走下一代的西部人,和再下一代的西部人…… ndhQnQdzF5LbSRMe4kq8pIl66DVXzZN+dDYzKooZDpqcmeRbkdwR7NN5izrN7m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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