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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
消失的磨坊和时代

你又问我了:什么样的无奈呢?

一会儿就知道答案了,你为啥这么着急呢?你问了那么多次,我都不告诉你,你知道为啥吗?假如我说了,你就立刻失去了自己寻觅的乐趣,而真正美好的,是那个寻觅的过程,而不仅仅是那个答案,你知道不?而且,即使你知道了答案,如果不亲身走一遍那过程,你还是不会明白的。真正的答案,是寻觅过程中的生命体验,是心灵发生的所有变化,而不仅仅是那几个字。不过,这次,我可以告诉你谜底。

我说,是无常带来的无奈。

整个人类都在追逐永恒,就是不想去适应诸多的变化,但这恰好就是一个变化的世界,它是不可能不变化的。时代一直在变,唐宋元明清,到了民国,那么精彩的无数个岁月,都消失在历史的车轮下了,岁月就像今晚的大风,吹走了一个又一个时代,想起那么多感人的故事都消失了,我就会觉得怀念,就会觉得无奈,就有一种感慨,但我同时也明白,这是必然的。变化,是世界的命运。虽然人的命运可以通过重铸灵魂来改变,但变化本身,却是不可能改变的宿命。一切都在变化着,今晚的云,今晚的风,今晚的树林,还有无数个落叶飞舞的美丽画面,不是都不见了吗?而这些故事里记载的中国,也已经完全消失了,今天的中国同样在不断消失着。下面的故事,就展示了这种无奈,里面有着浓浓的象征色彩。在我的小说中,这是第一次。

前面不是说了吗?我的家乡有一条边湾河,过去边湾河里的水曾经非常大,在水还很大的时候,村里人在河上修了水磨坊,利用水力磨面。在那个年代,水磨坊非常方便,没有人知道,几十年后,会有一种更新奇、更便利的电磨出现。这时,水磨坊就成了古老的过去,被时代给淘汰了。而我的这部小说,写的就是一个参与了这种变化的老人。

磨坊

四爷在这个磨坊里待了二十年。

磨坊不大,分大小间,由一截矮墙间隔,为的是不让到磨坊来的闲人们弄脏面粉。大间两丈方圆,安石磨,下通水车。水从上游哗啦啦冲下来,水车动了,磨也就动了。水大时,磨转得很快,有时能把磨碎的麦片抡出老远,四爷就在磨周围安一个芨芨编就的草圈。水小时,石磨像老牛反刍一样,咕噜一下,咕噜一下。四爷就站在磨前,腿叉个骑马蹲裆势,待磨有气无力将停未停时,助它一臂之力。

好在多数时辰,水不大也不小,四爷就进了小间,蹲在炕沿上抽烟。磨坊里就充满了呛人的烟味。

四爷常看着箩面女人的背影发痴。

箩面是细活儿,自然得女人来干。箩面的用具是两个箩儿,两个箩杆。箩杆平行固定在木墩上。箩面的女人坐一小凳,两手各拽一个箩儿,在杆上左右滑动,一分一合,合时两箩相撞,发出“哐嘡”的声响。掺和在麸皮中的面粉便在两箩相撞震动时,筛落下来,成一个小小的面岭,像仿雪山的盆景。个别不安分的面粒子却悠荡于空中,均匀地落到女人们的脸上,女人们便漂亮了许多。

四爷却不望她们的脸。提醒一些注意事项时,也只是胡须上翘,眼望顶棚。

大间里铺的全是木板,油滑油滑,滑中带涩,赤脚踩上去很舒服。进大间的人都得脱鞋,以防脏物带进面粉。

小间住人,不大,地上不铺木板,很脏,一层溏土,一个土炕,一床被窝,一个土炉。

四爷常年住在小间里。

看磨坊是个枯燥活,除了水声、哐嘡声外,便剩下石磨的隆隆了。这声音很磨人,不少看磨人的生命之烛就在这磨人的隆隆声中渐渐熄了。

一尺厚的石磨被四爷磨废了五个。

磨坊是四爷的家。

有人推磨的时候,就顺便给四爷端碗饭。这是规矩。一般端汤面条(拌面容易坨)。四爷吃面的时候很香,唏溜唏溜,那声音甚至盖过了石磨的隆隆和箩儿的哐嘡。人都说,四爷的吃手真好。四爷就嘿嘿笑,越发吃得轰轰隆隆。

没人推磨时,四爷得自己动手做饭。在那个小间的泥炉子上。用拾来的树枝架火。有时树枝是湿的,烟涨满屋子,四爷就咳咳咳、吭吭吭咳嗽一气,红红的眼睛蓄满了泪。

那间小屋被烟熏成了黑洞,梁是黑的,檩子是黑的,椽子是黑的,墙、锅、勺子都是黑的。有没有白的?有。四爷的眼球白,白得还不太地道,泛点儿红,透点儿黄、浑。

——他的牙也叫烟熏黑了。

四爷抽烟抽得好凶。大多抽莫合烟,用旧报卷成拇指粗,吞吐起来,赛烟囱。每到那个古浪大靖人来的时候,他就提上一袋面(从磨坊里扫下来的)去换一纤维袋莫合烟。四爷最喜欢大靖莫合烟。他说这烟味道好,不像别处的烟叶那样尖噪噪的,呛人——而显得厚楚楚的,像米汤里面滚了山药。

四爷昼明夜黑都在抽烟。很少见他嘴上不叼烟。身上的烟味很浓,老婆受不了,二十年前跟一个新疆人跑了。跑了好,落得个清静。他说。说时眯缝着眼,望着远方,却啥也没望,像回忆往事的老牛。

队长孟八爷问,老四,看磨坊不?

四爷说咋不看。就看了。

一看,就是二十年。

村里男人爱往磨坊里跑。因为四爷有个很好的烟锅,黑油黑油的。这是一个山里猎人送给他的,地道的黑鹰膀子,就是用黑鹰翅膀上的骨头做的。黑鹰膀子有两种:一种是死膀子,取自寿终正寝和病亡的黑鹰身上,颜色像死人干骨。这种骨头做了烟锅,任你咋抽都抽不活,始终那么白森森的。另一种是活膀子,是猎下的黑鹰身上的,取下后马上做成烟锅(或浸进酒里养着),这种烟锅越抽越亮活,黑红,发亮。据说,还能显出鹰娃儿的图案呢。

四爷的烟锅子给人抽活了。

但四爷不常用。只有在没莫合烟的时候,他才用它抽旱烟应应急。

一天,公社书记出价一百元,要买他的烟锅。四爷说不卖,谁也不卖,天王老子也不卖。书记说不卖就算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啥?四爷发现书记的目光很冷。

四爷不卖烟锅,谁都知道了。男人们说,不卖,当然不卖。

他们也舍不得。推磨的时候,在女人们哐嘡、哐嘡的箩面声中。他们一边和四爷谝闲传,一边抱着黑红发亮滑鱼似的烟锅儿唏唏哩哩。惬意。

当然不卖。

四爷的毡给男人们长满老茧的脚后跟蹭得片片扇扇,铺不成了。四爷就光身睡在席子上,身上尽是芨芨印上的图案。胯部也压烂了。他呻唤一声,说,不卖。

一天,磨坊起火了,半夜里。等人们发现的时候,磨坊已成了一片废墟。

大间全成了灰。大间的墙和地板都是木头,又悬空。黑夜中,石磨显得很丑陋。

小间顶棚没了,墙还在,炕还在。土炕上,是四爷扭曲得很可怕的身子。孟八爷说,谁都找找吧,找到烟锅,好的话,卖了,给老四发个好丧。

男人们很卖力,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可谁都没有找到它。

孟八爷黑着脸,拧了半天眉头,说,可能烧了。

你一脸狐疑地问我,磨坊怎么会突然着火了呢?按说,烟锅就算被烧,也不会完全消失的。毕竟上面有金属,不全是骨头。四爷是个独居老人,磨坊里应该没有太多的东西,烟锅怎么会凭空消失呢?是不是那个书记因为四爷不给面子,就悄悄把烟锅偷了,还放了火?

你可以有无数种联想,这个故事也可能有无数种答案。

我觉得很可能是这个原因,孟八爷之所以猛拧眉头,估计也猜到是这个原因,所以心里很生气,但又敢怒不敢言吧?毕竟,对方是个书记,是官。老百姓跟官斗,心里还是差了点底气的。

你倒是挺明白中国老百姓的。

我很佩服四爷,他让我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虽然没有富贵过,但是他面对强权时没有塌腰,面对利益时也没有塌腰,这说明他做到了“贫贱不能移”和“威武不能屈”,他是中国古人所认为的“大丈夫”。那么质朴的老百姓身上,却有这样的骨气,太让人感动了。

是的,西部老百姓身上经常会出现这种东西。我父亲身上也有。我在《大漠祭》里塑造了一个叫老顺的人物,原型就是我父亲。他常说“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虽说没有“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豪情,但也有一种不塌腰的骨气,让人肃然起敬。我总是用“西西弗斯式的尊严”来比喻他。事实上,他的身上确实有很多了不起的东西。在《猎原》中,我写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没钱娶媳妇的老顺,把轻易得不到的卖鹰钱还给了买鹰人,因为他听说那人买鹰,是用来运毒的。他不愿叫鹰干这种事,于是就还了钱,还帮着警方抓住了一个毒贩,警方就顺带着查出了整个国际贩毒集团。那故事让人看得很开心,但开心之余,也会非常感动。因为这些老百姓太不容易了。卖两只鹰,他们就能轻易地娶上媳妇,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在利益面前守住了良心。四爷也是这种人。

我能理解老顺,因为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但四爷面对的,毕竟只是烟锅啊,而且他还不怎么用。现在的人,虽说不是人人都唯利是图,但要是一个东西不太用,又能卖点钱,他们是不会拒绝的。四爷为什么不惜得罪当官的,也不肯卖这个烟锅呢?

四爷不是不用,而是太爱这个烟锅了,他甚至舍不得用。他被芨芨席子磨烂了胯部时,心里曾经有过挣扎,也想卖了烟锅,买个席子,但最终还是呻唤着说不卖。老人一辈子啥都没有,只有这个烟锅,这是他珍藏了一辈子的宝贝。不过,不管啥宝贝,都会被这一场火给烧了,就算烧不掉,老人也带不走,所以,细细想想,就算啥也没存下,其实也没啥好遗憾的。

去他那儿聊天的男人,不是都用过这个烟锅吗?

是的,西部老百姓就是这样,自己舍不得用的东西,却舍得给别人用。比如,很多老百姓家里都养鸡,但他们从来不吃鸡,因为母鸡会下蛋,能卖钱,可一旦来了客人,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杀鸡,我爹就这样。我买来给他致富的那些小鸡娃,养大之后,全被他杀了招待客人。西部人很热情,他们不会计较你我,只想叫客人开心。

这么好的人,你为什么叫他被烧死呢?

不是我叫他这么死,而是命运叫他这么死。你会在我的作品中发现好几个被火烧死的人,里面有男人,有女人,也有一家老小,那些被烧死的人,都是跟命运对抗的人,当他们跟命运对抗的时候,命运就会露出它的真面目,狠狠地吞噬了他们。

什么命运呢?

贫穷。贫穷是他们的命。因为贫穷,所以弱小,所以只能叫人欺凌。不过,在后面的故事之中,你还会见到另外两个被火烧死的人,她们是自主地选择了死亡。

就是说,她们是自焚的?

是的。

为什么?

我后面会跟你说的,别急。

好的……不过,我想起这么好的老人竟然被烧死了,死得那么惨,我心里就很难受。

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是,每一个被命运的磨盘碾死的人,其实都很悲惨。我实在见过太多残酷的命运,这场大火,其实也是一种象征。它会留给你一个强烈的印象,让你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灾难,当然,也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改变。水磨坊在那一夜消失了,四爷也消失了,水磨所代表的时代也消失了——其实,即使没有这场大火,它也不得不消失。因为边湾河的上游修了水库,河水很快就干了,没了水力推动,水磨就形同虚设了。而且,电磨很快出现了,人们会发现电磨比水磨更好用、更便利,水磨多多少少要用到人力,但电磨只要一按按钮,就可以自动完成所有工序,那种方便,不得不改变西部人的生活,时代也会随之改变,那么历史就消失了。

你说的历史,是农业文明的历史,对吗?

是的,就像电磨必将取代水磨一样,农业文明也是必然会消失的。现在,农业文明已经渐渐在中国消失了。虽然还有农民在种地,但很多城市的农村已经越来越小了,种地的人越来越少,进城打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几乎是每个村里大部分的劳动力。年轻农民的另一种选择,导致了农业文明的崩溃。

《白虎关》中也写了一个变化的缩影。所谓的白虎关,是村里的一处田地,因为地下有黄金,就吸引了很多商人去那儿开矿,矿场一旦出现,五花八门的娱乐场所也就出现了,包括发廊和卡厅之类。商业文明的气息迅速改变了农村本有的文化,农村不再质朴,农民不再热情,与人为善的观念也被唯利是图取代了。这种变化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这样的发现,让我更有了一种急迫感和忧患意识。我知道,家乡的文化是定然会很快过去的,我必须在来得及的时候,及时地留下一些东西。我去了很多城市,像岭南,岭南大地有那么博大的文化,曾经出现过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物和事件,像孙中山,像虎门销烟、崖山海战等等,还有岭南大地上的很多老百姓,他们无功利地支持过革命党人,我至今还记得一些电影对当时场面的保留,像《叶问》和《一代宗师》们,它们都展现了岭南百姓的骨气和气魄,让人非常感动,这说明,当时的岭南人身上,有一种超越小我、成全大义的担当。这种精神,在今天的岭南老百姓身上还有没有?很难说。因为过去的文化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功利文化的熏染下,很多人都变成了精神上的侏儒和懦夫,面对强权的时候非常软弱。不过,假如现在不是和平盛世,而是国难当头,老百姓又将如何?会不会被激发出骨子里的精神力,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也很难说。灾难是一道分水岭,会让君子更伟大,小人更懦弱,当然,也会让一些非常平庸的人,找到自己的梦想和位置,激发出他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但不管怎么样,我很少看到能继承岭南文化精髓的文学作品。我很想了解岭南大地,我知道的很多孩子也很想了解自己的家乡,但是,他们找不到真正能挖掘岭南文化精髓的作品。很多时候,真正能传承精神和文化的,是文学。这也是我从小热爱文学的原因,我热爱的,从来都不是优美的文字,而是文学背后的那颗心,因为那颗心承载了一切,一切的文化精髓,一切的时代变迁,一切关于岁月的记忆,一切的感悟和沉淀……所以,我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最重视的,也是完善人格、重铸灵魂。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即使能成为作家,对我来说也没啥意思,因为我写不出真正有意义的文学作品。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文学观。

我明白,在你的小说中,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如果你看过《无死的金刚心》《野狐岭》《一个人的西部》等书,你就会更明白。很多时候,我的写作,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保留一种必然会消失的存在,有时是人,有时是文化,有时是生活,有时是土地,有时是感悟。因为我经历过死亡,我发现,很多东西不管多好,都会变化,你如果不保留它,它就没有多大的意义,就像这本书里的这些人物,他们不管多么美好,承载了多么清新博大的文化信息,一旦死去,都只是一堆骨头,跟其他人一模一样。所以,我愿意承担定格和传递的使命,不愿叫这些美好被无常给吞了。

风很大,在我耳边呼啸着,想起那一个个的存在,想起那吞噬了一切的黑洞,我叹了口气,有一种浓浓的沧桑感扑面而来……

但是,被无常吞了的存在还少吗?即使我多么努力地写,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文化在消失,都有一些很好的人在死去,他们的美好没有人记录,没有人定格,也没有人传递。他们在黑暗中生了又灭了,世界并不知道,这对他们本身没什么影响,因为他们活得很好,但是,这会让他们失去得到永恒的机会,也会让世界失去一种东西。

罡风般的岁月吹走了一切,石磨消失了,磨坊消失了,四爷消失了,整个小村都消失了,农业文明也消失了……

我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坐了太久,身上有点累了。我对你说,我们继续往前走吧,前面还有很好的风景。你说好,于是跟着我走。马灯的光明虽然照不了太远,但那团黄黄的光,给这个夜晚添了一种温馨。

但下面的两个故事都不温馨,它们代表了西部大地复杂的一面,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但它们都是真实的西部故事,绕过它们,你不可能真正地理解西部文化。那么,你要听吗?

好的,你说吧。

那好,我先给你讲一个抬头亲戚的故事。 ndhQnQdzF5LbSRMe4kq8pIl66DVXzZN+dDYzKooZDpqcmeRbkdwR7NN5izrN7m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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