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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二:
鬼一样的老头

水开了,铁壶在夜色里呼啸着,我拿下铁壶,沏了两杯茶。这是一种黑茶,加了红枣,加了酥油。篝火前喝这茶的感觉很好,可惜风太大,茶香一下就消失了,热气也被扯碎了,但入口的茶,还是一样的温暖。就像此刻我心中的回忆。我笑了,因为我想起了那个小小的老头。他也笑着,露出了几颗黄牙。那时节的西部人,牙白净的很少,因为喜欢抽烟,牙就被熏黄了。

这老头叫马二。

马二很可爱,但跟新疆爷的可爱不太一样,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他在女人眼里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老是闹绯闻。他跟寡妇闹过很多绯闻,据说,他老往寡妇家里跑。当然,他们之间不一定发生故事。我眼里的他,只是一个寂寞的老人。他的老婆跑了,生活环境又不好,老是一个人待在家徒四壁的小屋子里,老无所依,又没有兴趣,没有精神上的追求,更没有看书的习惯——再说也没有书,他也不识字——不可能不寂寞。

但是,这个老人有他自己的优点,在我心里,他甚至是村子的一个象征。我一直觉得他很美好,每次想起他,我想起的不是他的绯闻,不是他的老,而是他身上一种感动我的东西。这时,我就会觉得世界真美。

今晚也很美,风很美,树林很美,风声也很美。这山谷里的一切,都很美。刮风的晚上,没什么云,星星很明显,大颗大颗地,在天上晃。这里也许离天空很近,星星才会这么大,这么多。

每天晚上,在小屋外面坐着的时候,我就会像现在这样,给自己泡一杯茶,望一望天上的星星。我从不猜想树林里会钻出什么猛兽,我从不吓自己。要来的,总会来,你挡也挡不住。不来的,你也没有必要盼它。尤其是一些不好的东西,你要是盼啊盼啊,它可能会真的出现在你的生命之中。你说呢?有些人天天害怕自己得病,没病也想着病,结果他想啊想啊,就真得病了。你们西方不也说了吗,世界上有个吸引力法则,想什么,就来什么。所以,我最爱想的,就是人的好。风景很好,人也很好,生活也就很好了。

你说对吗?

我望向远处的山谷。

这个山谷有很多树,这有点像一个秘境。因为,西部的山大多没有树,就是草也不多。你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你曾对我说过,西部的壮美震撼了你,但西部的焦黄也刺伤了你。你也许能感受到我那复杂的心情。

马二们对土地有深厚的感情,也知道,这块土地给不了他们太多的东西。他们习惯了很少索取。他们在精神世界里不断地寻觅,在找一种东西,能让他们与巨大的外在世界抗衡,能战胜每一次迎面而来的危机。正是那一次一次的叩问、挣扎和寻觅,才有了西部那壮美、复杂、博大的文化,它承载了一代代人的生命信息。它有着滚烫的温度,它寄托了无数的灵魂,它背负着一个巨大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光明,也隐藏了一种独特的疼痛。

它充满了你期待的野狼般的力量,它不是功利文化的产道中挤压出的畸形儿,它有点像西部壮美的大地,有一种不屈的力量。它总是顽强地活在一个别人不知道的角落。你的灵魂感受到了那种力量,那种博大的、汹涌的、就像在你灵魂深处点燃了一团火那样的力量,把你从北美吸引到这里。我希望,你能从我这儿带回一粒西部的火种,去点燃更多的人。不过,现在,先来点亮你自己,如何?如果可以,我想和你来一个约定,你可以带着这个传奇,回到你熟悉的那块土地,如何?

我笑了。我看到了一道风景,它跟丝绸之路、跟中国文化有关,但它更多的,是关于你,关于你的命运,关于你背后的那个世界,关于一个更大的世界。

我总是能看到一个巨大的世界。当我凝视着你,从你的细节,看到你的个性,然后看到你的过去,和你未来的命运,于是,我就会读到一幅巨大的图景。这个图景上的每一个点,也许都是会改变的。它的变数,在于你的心。每个人生命的图景,都在于他的心。

本书中的人物,他们都像是一幅又一幅地图,我截取了他们人生中最典型的一段,聚焦、放大,读给你听,就是为了让你发现命运背后的秘密。

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对你说出这些,你会懂吗?

我看着眼前的你,笑了一下,笑得有点无奈。你也许没有发现。没关系。就把这笑留给我自己吧。我已习惯把很多东西留给我自己。它总会融化在一团火一样的诗意里,化为我的另一种寻觅,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寻觅重要。对你来说,是不是也如此呢?

丫头,有时,我真希望你能读懂我。

你笑了。我明白,你喜欢丫头这个词。

我们接着说马二。我说,那是一个可爱的、老是闹绯闻的老人,但他可能不讨女人喜欢。

瞧,你笑了,说明我猜得没错。

你摇了摇头,笑着说,我笑,是因为你的说法很有意思,其实我不在乎这个。人家有人家的活法,我不想评价,只想了解一个真实的西部,一个真实的丝绸之路。就像你说的,美的,不美的,都是他。而且经验告诉我,不完美的人,不一定就没有他的优点。

是的,马二不完美,但他身上有一种非常美好的东西,不太起眼,常常会被人忽略,但细细想来,却回味无穷,这也是西部老百姓的特点。西部老百姓很像沙漠里的芨芨草,生活环境很苦,样子也很苦焦,干干的,没有很美的外表——当然,西部也有很美的人——显得很寻常,跟普通的野草区别不大,但它们能在沙漠里生存,普通的野草却不行。很多很美的花花草草也不行,西部人也是这样,他们朴实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强大的生存能量。虽然他们生命中的某根弦一旦断掉——大多是女人——他们的生命力就会枯萎,但是,在他们的活头没有崩塌的情况下,他们就会像芨芨草那样,傲然挺立在沙漠上,享受他们贫瘠的生活。所以,西部老百姓最美的地方,在于他们活得有尊严,哪怕这种尊严外界感受不到,也仍然支撑着他们的一生。马二最美的,也是这种尊严,他也像新疆爷,有一种想用一辈子去守候的东西,但他守候的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大部分西部人都在守候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你听完这个故事,我们再聊这个问题。

马二

马二是个鬼一样的老头。娃儿们并没见过鬼,但谁都知道马二和鬼一样:小小的脑袋,几根黄胡子,一脸皱纹,老是嘿嘿地笑;一笑,嗓子眼里就吱吱吱像拉二胡。

马二好吃大豆,好放屁。有几颗麻子的嘴整天咕哝着。咕哝几下,屁股一抬,吱——的一声,嗓子眼里就响起恶作剧的拉二胡似的笑。吃大豆放屁是应该的,凉州就有“吃大豆喧屁”的俗话。可是,马二的屁实在太多了,人因屁而出名,被编进了“马大会织布,马二会放屁”的歌谣里。

按说,爱放屁的人不受娃儿们喜欢,但马二身边总有娃儿们。因为他看队里的果园。那是我们村唯一的果园,只有冬果和猪头梨;不成熟的时候,涩酸涩酸,很难吃。但我们还是爱往果园里凑。这时,马二就得意了,屁股一抬,吱的一声,问:“马爸爸的屁臭不臭?”我们齐吼:“不臭!”他就给我们一人一个果子。

马二还爱吃肉,但没钱,就得想办法。常见他买头活羊,宰了,零卖,自家就能落几斤羊肉和羊下水。所以,在我们村里,马二是最有口福的:热天吃大豆放屁,冬天炖羊肉羊下水。

马二无儿女,结过婚但无儿女。后来,连老婆也没了——好像是跑了——就能把灶神爷绑到屁股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马二似乎是个高明的商人,在那种“割尾巴”的政治气候下,他分明靠经商改善了生活,但又丝毫没让人觉察到他是在经商。那时,全村能填饱肚囊的不过寥寥几人啊。

能吃上肉的马二自然有更多的理由需要宣泄,虽说他六十多岁了。常见他串门,串的尽是些寡妇老婆子家。一进门,马二就猴酥酥蹲在炕沿上,下巴支在膝盖上,有一句没一句闲谝。我最难忘的是他呼吸时的声音,呼呼噜噜的,像熟睡的猫儿。后来,我才知道他患的是哮喘。

马二也常和我奶奶喧谎。也许,那不能叫喧,马二总是头抵膝盖呼呼噜噜,奶奶总是咝——咝——地捞麻绳纳鞋底。到了日落的时候,马二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次日上午,他又会幽灵般飘来,一进屋,就蹲在炕沿上像个猴子。

在有关马二的记忆中,有两件事最使我难忘。一是他打过我,用一种十分没有大人风度的方式打了我。那是我五岁那年,我向他要果子,他不给,要我叫“马爸爸”。我叫了,他又说没果子。于是,我骂他“马老贼”。逃了几步,却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了果子。我说:“马爸爸,我错了。”他说:“放心,我不打你。”但在我接果子时,他一把揪住我,扇红了我的屁股。

第二件事发生在娃儿们骂马二时。吃不上果子的我们常骂马二。一个说,马二不是东西,和寡妇老婆子嫖风。我说,就是,他还和我奶奶嫖风呢。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带了控诉的语气,但我不知道什么叫嫖风。伙伴们笑了。旁听的大人也笑了。

这两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前者使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不要轻信别人的话。后者对我无疑是一次性启蒙教育。在伙伴的解释下,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嫖风,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女孩子。

马二死于某个冬季。说不清死于疾病还是死于煤毒。死得很平静,穿着衣服,盖着被子。为了发送这个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各家各户都出了粮。马二的葬礼成了我们全村的节日。那天,我们谁都可以吃一碗粉条炖肉,比过年时吃得还好。

葬礼的其他仪式我没有一点印象,记忆最深的就是那碗烩菜,它香到脑子里去了,冲淡了我对马二的所有不快。

马二好吃大豆,就是我们吃的这种蚕豆。马二很鬼,但马二很传统。他不是那种能偷懒就偷懒的人,没有那种油滑的小心思,他的聪明,既能落在小处,也能用在大处,这让他有了一种我所认为的尊严。比如,马二是村里的五保户,从我懂事起就是。有了这身份,村里就定期给他分配粮食,还不要求他劳动。但他不愿只享受不付出,不愿白白享受一种待遇,于是主动提出要参加劳动,就承担了看守果园的工作,一看,就是一辈子。

西部有很多这样的老人吗?

是的,西部有很多这样的老人,新疆爷也是这样。西部人都很本分,他们即使有不本分的权利——像马二,他就算不劳动,人们也不会说啥,因为他毕竟是五保户——也仍然会本分地活着,这是环境在他们心中留下的烙印。

西部人看不起二杆子,觉得一个不务正业、不守本分的人,不管多成功,都没啥了不起。这种观念直接影响了西部人在女婿上的选择。在我的很多小说中,你都会发现这样的思维。老人们一旦认为对方是二杆子,就不会让女儿嫁他,有时,这是有道理的,因为,真正的二杆子不守本分,他们在正事上不动脑子,不负责任,对婚姻,对爱情,他们也不会负责任。他们在天性之中,就少了一种人格上的厚道。不过,西部人在衡量一个人是不是二杆子时,也会有点偏激,只要一个农村里出生的孩子有了梦想,不想做农民,不想守着土地,人们就会觉得他是二杆子,把很多风言风语泼向他。但这时,被人们认为是二杆子的人,有可能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他有一种超越土地、超越人群的思维,甚至想改变家乡的命运,那些为家乡做贡献的农民企业家就是这种人,我在小说《白虎关》中也写了这种人,这种人在待人处事上,有着一种跟乡亲们不一样的东西,这让他不能被乡亲们理解,但也因为他思维的独特,或者说他有一种超越环境的胸怀,他才能走出环境对自己的扼杀,坚定地追求梦想,实现自己人生的目标。这样的“二杆子”,有时甚至会成为人类中的大师。

你笑了。你说自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我说,因为你很少观察人群。你的天性是一个学者,虽然你的个性中有一种敏感,可以凭直觉捕捉到一种东西,但是,你对知识和真相的热情,远远超越了你对灵魂的关注。这让你少了一种诗意,少了一种超越理性的东西,这就是灵性。但事实上,生命是感性的,它虽然需要理性的判断和分析,但生命之中,仍然有一些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尤其是人类的梦想。你很难解释,自己为啥会在一件事上那么热情,但对于另一件事,你又显得漫不经心。这就是一种感性的东西,是一种非常宝贵的诗意,我名之为使命,当然,你也可以叫宿命、梦想等等,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它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果存在,它就会让你从灵魂深处爆发出力量,让你实现超越。很多真正有梦想的人,他们的人格都是很高尚的,他们不在乎名利——除非他们的梦想就是在某个领域成名——也不在乎很多虚幻的东西,比如物质财富,等等。他们不需要一种功利的目的和交易,主宰他们的选择的,是精神层面的坚守,是一种美好的情怀,而不是功利。一旦这种坚守受到玷污,他们就会感到痛苦,他们会像狼闻到毒药那样,有一种天性中的抗拒和逃离。

矛盾的是,西部文化有一种超越意识,有一种悲悯精神,所以,西部大地上很容易诞生有梦想的人,但同时,这块土地又会下意识地、群体性地扼杀超越土地的行为,所以,很多有梦想的人,最终就被庸碌给消解了。

但真正有梦想的人,最后还是不会被消解的,对吗?你问。

是的,你就是一个例子。你所在的环境充满了功利,但你内心深处总在期待一种不功利的东西,所以,你为了寻找《新疆爷》、寻找丝绸之路,来到西部,你的内心,有一种梦想在燃烧。虽然知识和概念桎梏了你的心,你习惯的生活方式,也让你很难产生一种超越生活的选择,但是,你仍然有梦想,这就是一粒超越的种子。有一天,它也许会发芽,会成长,会让你继续开拓你的人生——或许,我们的相遇,就会成为你的一缕阳光。当你感受到它的温暖,像子宫里的孩子那样,在这阳光里畅快地呼吸,没有任何畏惧时,你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不过,它需要你自己去体验,自己去品尝,你该如何选择,你的生命体验自然会告诉你。你说得对,真正有梦想的人,最终是不会被消解的。因为,梦想是他们心头的一根刺,始终让他们有一种清醒,他们就像荆棘上的杜鹃,哪怕啼血,也要唱歌,因为,他们追求一种美。当这种美无法实现的时候,他们会感到痛苦。他们会觉得,那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他们会窒息。当一个人宁愿死亡,宁愿付出生命,也要拒绝一种东西,追求另一种东西的时候,他就会拥有一份清醒,他最终会发现,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会历经千难万险,扫去世界对他的同化和消解,扫除一切他心灵的重负,去追求一种能让他的生命腾飞的东西。真正的老鹰,终究会翱翔在天空上,它不会变成小鸡。除非,它被蒙上了眼睛,看不见那片属于它的天空,那么,它就不会产生向往。那么,在天空里翱翔的梦,对它来说,就始终都是一粒种子,始终在沉睡,直到有一天,那块蒙眼的黑布终于脱落……

瞧,又来了。

呵呵,我有点不记得讲到哪里了,你给我提个问题好吗?

好。你说马二做过很多好事?

是的,马二做过很多好事,马二是一个典型的西部人。他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帮助别人当成自己的本分,我父亲这样,马二也这样。很多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一个关于救人的故事。

我们村里有个“抱疙瘩”根喜,他老是被后妈欺负,有一天,他后妈把他埋进了果园的地里,他差点被闷死,幸好马二救了他。在《一个人的西部》中,我记录了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看了那书,你或许就会了解马二这种行为背后的正义感。因为,根喜的后妈是个特别强悍霸道的人,村里有很多人都被她欺负过,甚至包括一些男人。她有一种超过一般男人的强大。但是,虽然她很强悍,虽然她能打赢很多人,也没见她的命运有多好。反而,那个老是被她打得满村跑的根喜,后来的命运却很好。跟家里分家后,根喜刚开始没地方住,村里人就合力给他盖起了房子,他就勤勤恳恳地干活,后来日子就慢慢好了,家庭也很美满,孩子们都很本分孝顺,村里人的钱他也都还清了。可见,一时的强大和弱小,其实跟命运没有关系,有关的,还是品德。

马二有很好的品德,为什么他没有很好的命运呢?

因为他没有梦想,没有梦想的心,导致了没有梦想的行为,进而构成了命运。

风刮了半个晚上,树叶一直在天空中盘旋,山谷里一直传来猛兽低吼般的声音。

我有些累了,我说。我们歇歇好吗?先看看这夜色,喝喝茶?

你说好,我于是给你加了些开水。

水桶里的水用完了,我提着塑料桶,走向远处的小溪。那里有很清的水,还有很美的景色。我伫立在小溪边,舒展我的四肢,今晚坐得有点久了,身体有点酸痛。

我看着远处的你,还有小屋淡黄的灯光。

夜晚的风中突然有了一缕清香,你闻到了吗?

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会飘往何处。我不知道,为啥在这大风的夜里,它竟没有散去。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说不清。

我看着夜幕中的山谷,在那里,藏着一个神秘的山洞,没人能找到它。它就像这个世界的影子,投影在灵魂的秘境。我常在定境中进入它,然后找到很多我需要的信息。但是,我不知道,那山洞到底在对面的山谷里,还是在我的心里。正如我不知道我们今晚的相遇,到底发生在现实中,还是发生在梦光明里。不知道,此时的茅屋究竟是现实的存在,还是另一种心灵的秘密。我的世界里有很多秘密,而你,最爱的就是探秘之旅,或许,我们的相遇真是历史的相遇,或许,我们注定要相遇在风里。

风一直在吹,世界一直在变,蚕豆声不时在响,篝火不断扭曲成不同的样子,火声中有神灵的呼唤。

我多想你打开灵性之眼,看一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或许会脱去它真实的外套,向你展示它梦境的容颜。那么,我们或许会在梦中说我们该说的话,让大地的脉搏,渗入我们深情的眼。于是,我们会一起跳舞,舞出一种亘古的旋律。

你为啥要害羞呢?你这个造作的精灵。

看,思维又在飞了。你有点抓不住我。

你怎能抓住我呢?你是一条迷乱的小溪,却想窥探大海的身躯。

好吧。我只好回到你的轨道,扮演一种真实,用你能听懂的语言跟你交流吧。

我说,要不要去山谷那儿走走,我们边走边说?

好。

我带你往山谷的方向走去,沿途,我们经过了一个很大的草坡,草坡下面是一块很大的草地,不太长,很软,有一种地毯般的质感。要是村里人能找到这里,就会发现,这里是很好的草场,但一般人找不到。于是,我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一待,就是好几年。

走到那块巨大的草地上时,我提议休息一下,你说好,我们就坐在草地上看风景。虽说在夜里,这儿仍然有一种别处没有的味道,马灯的光芒映在你的脸上,你显得惬意而满足。

你觉得马二的命运不好吗?

你说,是的,他死去的那个画面刺痛了我,我觉得,他活着时可能不快乐。他可能知道自己醒不来了,才会穿着衣服睡觉,他也许希望自己能走得体面一点吧?他好像有点逞强。一个人只有在过得不好的时候,才会逞强,如果过得好,他就不会在乎这些了。对吗?他虽然很聪明,但聪明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除了羊下水,除了捉弄娃儿。有了这些,他也不见得会快乐。而且,他虽然是一个安分的老人,但一辈子好像没留下什么。

不是的,他留下了一种品格,每次想起他,我就会想起他的品格,就会觉得很美好、很温暖,也很开心。这就是他的价值。为世界贡献美,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很多人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你感受到他的存在时,就会感受到一种力量,或者产生一种感悟,这就是价值。比如新疆爷,他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他的存在本身,就能感动世界。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都想混日子,都想不劳而获,都想用一个铜板换来一座金山,但马二不是这样。他虽然是五保户,但他守住了自己的尊严。这就是他的价值。当他走进我的小说,一些人被他感动了,也想用双手去创造命运,去守住尊严时,他就创造了价值。

你说得对。你笑了,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你说,自己太世俗了。

不过,你说马二不快乐,这是真的,在我的印象中,他确实不快乐。所以,我也认为他的命运不太好。他有太多的苦闷需要宣泄,这样的心灵,哪里会有好的命运呢?好的命运,就是活得快乐,活得安心,也能给这个世界创造一点什么。不开心的马二,不可能有好的命运。他总是蹲在一个地方。每次见到蹲着的他,我就会心疼。因为,蹲着的人总是仰视别人,给人一种不自信的感觉。似乎他总想缩在一个地方,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享受一种弱者所认为的安全。马二喜欢蹲着,西部的很多老人都喜欢蹲着,在我的记忆中,家乡有很多蹲在墙角里晒太阳的老人,整个家乡都像蹲着的马二,瑟缩在一个别人不知道的角落里。当我想起家乡,我总会觉得非常遥远,但也非常温馨。

黑暗中的山谷也显得很遥远,我们已经走到石路的最下方了。这里也有一片很大的草坪,上面开了很多不知名的小花,要是在藏地,人们就会叫它们格桑花。再往前走,就会看到一个巨大的悬崖,但深可见底,悬崖的最下面有流水,水速似乎不算快,有一种小溪的感觉,比一般的小溪要大,在巨大的风声中,隐约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很多个夜里,我都会待在这里,听水流的声音,那时没有风,没有人,只有我自己。我就看着月亮,听着流水,享受一种独特的宁静。然后,在这种宁静中,我会放飞自己的心灵,聆听山谷外面传来的声音。这时,我的眼前就会出现诸多的影像,我就会开始创作,我的很多小说,都是这时流出来的。《马二》也是。

小说中的细节,其实不一定是真的,更多的,是我的一种艺术创造,只是因为很逼真,才让人觉得真发生过那种事。马二的死,也是这样。我其实是在写马二给我的一种感觉。你的感觉没错,马二一辈子活得很寂寞,他不开心。因为,他是一个很穷苦的孤寡老人。他喜欢孩子,希望有自己的孩子,但他没有孩子。如果他像新疆爷,或是西部很多其他的老人那样活人了世,也许他就能活得快乐一些,但他不是那样的老人,他非常精明,他不知足。更重要的是,他没有一个超越世俗的梦想,这是他不快乐最重要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都能生活得很快乐,很惬意,很充实,还能做很多对别人有益的事情。因为,很多好事,甚至包括一些能改变别人命运的事情,有时仅仅是举手之劳,但很多人都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梦想,他们永远沉浸在世俗生活里,计较着生活的茶米油盐,他们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也能非常伟大。所以,梦想把人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因梦想而美丽的人,一种是因为没有梦想而没那么美的人。

马二属于哪一种人呢?你问。

第三类人。他们没有梦想,但也很美。因为他们有坚守,能在艰辛生活中守候一种高于生活的东西,这本身就很美。想起他们时,我想起的,其实不仅仅是一个给过我果果的老人,而是一个老人和他的坚守,这时,我就会感受到一种质朴的精神和它的温馨。

这个大风的夜晚也很温馨。远处的群山飘着雾气,我望向夜幕中的那点朦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看到的,既是很美的自然,也是曾经以为实有的过去,那段岁月在我心里留下了很难磨灭的痕迹,但此时,我回想着它,就像看着此刻的浓雾,怀念、凭吊、欣赏,但也唏嘘不已。岁月就像这雾,曾经笼罩了心灵,笼罩了生命,但它在不断地散去。也像这块土地,虽然活过形形色色的人,像新疆爷、马二、马二的哥哥马大们,还有这本书即将讲到的很多很多人,他们曾经鲜活地存在过,但到了我写那些故事的时候,他们大多不在了,一个又一个人融入了虚无,一个又一个生命消失了。我不能不产生一种感悟。

马二还有一个哥哥吗?

是的。他叫马大,他的身上也有一种西部人独有的温馨。接下来我要跟你讲的故事,就是关于他的…… ndhQnQdzF5LbSRMe4kq8pIl66DVXzZN+dDYzKooZDpqcmeRbkdwR7NN5izrN7m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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