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亮周围出现了晕圈,根据西部的说法,不久之后,这神秘的所在会刮来大风。
我相信。我拿出了两个蒲团、两杯茶、一碟蚕豆,在漫天飞舞的黄叶之中,在罡风吹过山谷的巨响之中,我开始了放歌。
我正在唱故乡的民谣,我喜欢这首歌。我从国内唱到了国外,从西部唱到了岭南。这首歌已经流传了很多年,唱的是一个放羊娃的故事。他在荒滩上扯长了嗓门,总是唱得撕心裂肺。我看到他流下了眼泪。那泪水里,有西部人独有的沧桑和憧憬。
我看到树林在狂欢,高瘦的树木扭曲着身体。黑夜之中,它们像极了树妖。我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蟒神在吼叫。在许多年的寂寞里,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多年的行走里,它们成了我的影子。它们用一种非常像大风的声音告诉我:有人来了。在过去的多年里,它们总在用它们的方式,表达着对我的关爱。不过,许多时候,它们有点多事了。
摇曳的树影中透出了一点光,光的背后,有一个苍老的身影,她举着马灯,拄着拐杖,她步履蹒跚,但表情坚定。她的眼神之中,透出了一种惊喜,她苍老的皮肤上,泛着少女的红晕。
她,就是你。
你是一位老头送上山的。那老头,正在那土地庙里喘息呢。那些日子,老头每天会给我提一罐饭来。
你走向了我,举着那老头给你的马灯。
在皎洁的月光之下,马灯的光照出了另一种意蕴。
你开口说话了,你问:刚才唱歌的,是你吗?
我笑着点头,我听到,我的影子也发出了巨大的笑声。我想,也许是蟒神在笑呢。在许多个静的极致里,它们都会这样笑。在无数个人们认为的大默里,它们总是笑得惊天动地。
你当然没有听到那笑声,你只是仔细地端详着我,似乎不想隐藏你的惊喜。
你说,终于找到你了。
我问,你在找我?
你说,是的,我来西部,就是为了找你。
我沉默着,等你说话。
罡风的巨响,让你的声音有了另一种韵味,你好像穿过了历史的风云。
你的脸被马灯映得通红,你显得很兴奋。你说,2012年4月12日,在《卫报》上,你读了我的一篇小说。
我说,《新疆爷》。
是的,《新疆爷》。
你说,那个老人,带着一种陌生的清新,带着一种西部的意蕴,走入了你寻觅的心灵。在那老人身上,你读到了中国文化里非常感人的一种讯息。你的心被点燃了。你虽然有着六十多岁的身躯,但你的心还是个孩子,你永远怀着一种孩童般的热情,等待与另一个世界的相遇。你特别关注的,就是故乡中国。你说,在所有的牵挂里,分量最重的,是丝绸之路。
你说,你很喜欢赛珍珠,那个作家对中国给予了太多的热情。你很喜欢她。你总是在她的作品之中,读到你自己的影子。你能读懂她的心。你虽然一直接受英式教育,但你有着一颗眷恋东方文明的心。你说,在你可以选择的时候,你选修了人文,主攻东亚文学。在这个很难得到高工资的领域,你找到了属于你的乐趣。
你一次又一次地穿行在荒山之间,你一次又一次地奔波在神奇的大地,你一次又一次地陶醉在神秘之中,你就像一个寻宝的孩子,总能发现未知的惊喜。
但是,当那西部的老人走入你的生命时,你突然发现,在真正的东亚文学之中,原来有着那么多你未曾涉足的神奇。
你说,它就像我的歌声,蕴藏了太多的信息。
透过它,你看到了遍野的焦黄,你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神秘,你看到了旷野的呼唤,你触到了一种博大的气息,它像清风般弥漫了你的生命。你的心里燃起了另一种期待,你想走向那歌声的源头,你想探访这块土地的秘密。
虽然你寻觅了那么久,但你还是想走向我。你想请我为你打开一扇门,你想触摸西部大地的脉搏。你想深入中国文化的深处,你想感受丝绸之路上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温馨。于是,你拿起了你的拐杖,你提起了你的马灯。有一种属于少女的激情,在你的血液里燃烧了。
你听见血液在血管中轰鸣,你感受到某种大气在包裹你的身体,你感到大地在跳动,你听到了西部神灵的歌唱。你觉得,今晚,或许你会打开一座西部的宝藏,你当然知道,你找到的,不仅仅是在荒山间闭关多年的我。
你说,你来这山谷,是为了寻访蟒神。你对蛇崇拜一直很感兴趣,但你没有想到,在蟒神出没的地方,会有一座亮着灯的小屋。它在一个大风的夜里,为你点亮了一盏文化的烛火。
你笑了,笑声回荡在罡风里,恍惚间,我在那笑声里,看到了一个二八少女。让你年轻的,不是音乐,不是艺术,不是一颗细腻感性的心,是你独有的诗意和热情。
你说,那个叫丝绸之路的名字,总是在感动着你。你总想读懂它所有的秘密,你想知道,这西部大地的呼吸之中,有着怎样的温馨和神秘。
你总是看到黄土上那些流汗的身影,他们像故乡的老树,伸展着自己的身躯,他们的双足深深地扎进了泥土,他们的灵魂中迸出了亘古的诗意。
于是,你也在呼唤了。只是,你的呼唤没有声音。
但我听得到。我能读懂你。
你能读懂我吗?
你或许也会发现,我们的相遇,其实是历史的相遇,是两个世界的相遇,也是诸多文化的相融和撞击。
所以,我答应了你,我向你敞开了我灵魂坛城的大门。
淡黄的灯光洒满了你的全身,但我看到你惶恐的眼神。
你的目光落在我案头的那摞书上,我知道,你有一丝的畏惧。
你知道你没有太多的时间,你的旅行,并不是没有归期的灵魂之旅。
我有一丝的失落,但很快,我笑了。
既然我能接受命运把你带向了我,我就该相信,命运已布好了最美的棋局。
是的,我曾经是个宿命论者,但在很久之前,我不再理会宿命。我在这荒谷之中静坐多年,我已能穿过历史的风尘,看到过去和未来,看到我生命深处的那条轨迹。所以,我像黑寡子那样喊道:“风雨雷电随身带,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的脸上,露出了好奇。你问我,黑寡子是谁?
我笑了,我说,你去看《西夏的苍狼》,我指了指案头。
你低了头,窃窃地笑了一声。
你这害羞的女巫。
谁叫你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讯息呢?
于是,我叹了口气,思量片刻,准备给你讲你想听的故事。
你可知道,我高举月下灯,正等待举了马灯蹒跚而来的你。
你可知道,这场寻觅,会有怎样的意义?
我知道,你不理解。
要是你看了我的那么多书,你一定会认可我说的话,但你在不该退缩的时候,仍然退缩了。你跟世上的许多人一样。你说你没有时间。你说你年华已老,你已眼花,你苍老的身躯,背不动太多的书籍。远行的航船在等你,你还没撕毁那张过期的船票。
世上有太多人都像你,他们太在乎世界的评判,太在乎世界能带给他们的东西。所以,他们也没有时间。
但是,在你身上,我还是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我理解了你奔波在荒山之中的心。我读懂了你举着马灯走向我时,你心中的那份诗意和惊喜。
也许,有一天,你能看到山间的明月,你会感受到那巨大的晕圈。
我于是打断了倾诉中的你。
我说,知道吗?在风水学中,晕圈代表了风,风代表了交流。风和水这两种流动的物质,代表了两种生命气息的交融。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小秘密。
你笑了。你点点头。你苍老的皮肤闪着年轻的光芒。
你说,你一直想找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西部,你想从西部的故事中,读懂一个真正的丝绸之路。你觉得,丝绸之路上,也许蕴藏着人类文化的全息。在这方面,你有超人的直觉。
你关于丝绸之路的说法,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相信,你的心中,也有一种寻觅。
我理解。
我能看到奔波的你,我能感到你汹涌的诗意,我能触摸你期待的灵魂,我能读懂你宿命里对中国西部的热情。我很感动。
你遗憾地说,可惜你没有写作天分。
你确实没有写作天分,你对事实的考究,已经遮蔽了你的灵性和智慧。但你有热情,它让你从诸多的学者中突显出来,它让你读懂了这块土地的呼唤,它让你发现了无尽的沧桑,让你看到了壮美和辽阔,让你看到了博大和浩瀚,它让你发现了一座壮阔的大山。你看到的,是你不曾涉猎的讯息,也是大山中闭关的我。
在这荒山之中,我已待了很多年,这小小的茅屋,已成了我生命的常态。在这宁静的所在,我总能感到土地的温度,感到大地的脉搏,感到一种跳动的、诗意的旋律。
但我知道,你不理解。
你也像他们,总在寻找一种用,却忘了,真正的大美,是无用,那无用的大美,才是大自然的天籁。
西部大地上有太多这样的天籁,你听到了吗?
你的眼睛发出了光,像闪着荧光的蝴蝶,在空气中飞舞。
但你仍然在期待。
你仍然想听这块土地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你仍然希望我从那么多长长的书中,选出一些你需要的文字,你仍然想在短时间内,触摸到那块土地的脉搏,感受到那块土地的温度,感受一个生命深处的中国。
你为啥这么着急呢?你看,你的额间晶出了汗。
你在惊喜地等待着。
我知道你很吃惊,你很惊讶,你感到一种命运的相遇,就像罡风的巨响,在你的生命中响起了。
但是,我多么希望你能看到心间的明月,你能感受到那皎洁的气息,你能读懂那个诗意的晕圈。
我多么希望,你能读完我全部的文字。在我的文字中,你定然能找到你的寻觅。但你已经老了,你在最美的寻觅之中,已失掉了最美的青春。
于是,我接受了你的邀请,准备选一本书,为你贡献一滴露珠,让你看到整个世界的颜色。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狂风渐息,树林像少女般温柔。夜的黑影中,它们站出了女巫的神秘。
我说,好。
我没有办法把大海给你,那就选几朵浪花吧。希望我的选取,对有缘的你,有它独特的意义。
欣慰的是,我将要讲述的故事,既是那些人物自己的故事,也是那块土地的命运,蕴含了关于土地、关于人和文化的诸多讯息。
你说,好,就从《新疆爷》开始吧。
你说,时光久了,新疆爷已在你心中活了,但你还是想听我用浓浓的乡音,讲一讲这个属于西部的老人,讲一讲这个西部独有的故事。
我说,好,就从《新疆爷》开始。
你问了一个让我失落的问题,你说,你很想知道,新疆爷,真有这个人吗?
你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光,你又让我想起了他们。
我叹了口气。
你像做错事的孩子,下意识地扭绞着你的手指,你的眼神之中,有一种慌乱的问询。你想从我的眼睛之中,读到自己的错误。你像迷乱的小鱼,想读懂大海的呼吸。
我知道,作为一个汉学家,作为一个著名学者,你的发问,代表了一种考据,但文学是不能这样问的。文学是一种艺术,许多时候,它更在乎的,并不是再现,而是创造。
但我没有说,我笑了。
我说,他是真的,我下面讲到的所有人物,他们都是真的。他们都真实地在这世界上活过。在我创造的艺术之中,都留下了他们的生命气息。但他们只是一些老百姓,不曾期待一个作家赋予他们的永恒。他们静静地活了,又静静地走了,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走完了这一段的生命。他们很安静,他们没有带走天地之间的一点一滴。
所以,他们是真的,那些故事也是真的。在一个学者的话语体系之中,他们有着真实的意义。
你高兴地说,好。
我也说,好。
我端起茶杯,也递了一杯给你。
我说,我们边喝茶,边吃蚕豆,边听故事,好吗?你接过茶杯,从碟子里轻轻拈起一粒蚕豆,放进嘴里。喀嘣一声,你的眼神闪过一丝羞怯,流星般滑过黑夜。
我剥下一粒蚕豆皮,扔进篝火,火光暴燃,跳出了神秘的舞蹈。
我说,瞧,那老人穿越几十年的时光,从岁月的那一面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