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已经论证过,在《石头记》的早期抄本系统中,庚辰本是时代较早而较为完整的一种,尤其可贵的是它没有受到过后人的篡改或补订,它保持着《石头记》早期的原来面貌,因此研究《石头记》这无疑是一个最最重要的本子,但是研究《石头记》还有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脂评的文字。关于脂评在《石头记》研究中的重要性,上文也已经论证过了。困难的是这许多脂评并不是整整齐齐地抄录在一个抄本上的,因此研究《石头记》而又要参证脂评,往往要费很多周折。由于脂评的重要性,近几十年来已有几种脂评的辑本,最早是俞平伯先生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初刊于五十年代,后又经两次修订重出,继又有法籍华人学者陈庆浩教授的《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最早刊于六十年代,后经多次增补重印,到1987年,又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更为完备的增订本。作为脂评来说,这样先后两部用力的辑本,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可以说对“红学”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它的刊出,也说明了“红学”研究的需要和发展。但是,这两种辑评,都是脱离了正文而单行的,评语脱离了正文,对于广大的读者来说,读起来就有困难,有时会觉得不知所云。对于研究者来说,因为熟悉正文,就不至于有太多的困难,但要进一步产生联想或启示,也是总归没有连同正文来得有味。但是所有的脂评本都只具备一部分评语,在脂砚斋的时代,根本就没有完成过一部集脂评于一体的定本。那末,如果历史条件许可的话,有没有可能由脂砚斋或畸笏叟来完成一部集脂评于一体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定本呢?我认为从常理来说,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遗憾的是现在《石头记》固然是残本,就是脂评本身当时也还是在发展过程中,还不是最后的定评。由于历史的不可逆转,由脂砚斋或畸笏叟或曹雪芹来完成这样一部定本、定评的《石头记》已是绝对不可能了,对曹雪芹的创作《石头记》和脂砚斋、畸笏叟的评批《石头记》,都只能以未完成的形式留给世人了,历史已经在这里作了定型,无可改变了!
然而,为了阅读和研究的方便起见,由现代的研究者来把脂评集中于较早较完整的早期抄本上,这无疑是一项有意义的工作。
但是,应该认识到,这项工作并不是那末容易做的。众所周知,现存各脂评本,正文的文字虽大同而又有小异,各本脂评所评的正文文字,常常互有出入,因此评语的针对性不是对各本都适用的,此其一。其二,是同样一段意思相同的脂评,往往由于抄手的原因,抄得互有出入,甚至错乱得不可卒读,要把这些错简的、有异文的评语校定后附到他所评的正文文字上,这确实是相当繁难的工作。三是庚辰本正文,虽然是一个珍贵的本子,一个较为完善的本子,但却并非尽善尽美,它自身还有先天带来的残缺以及后天抄手造成的错字和误字。作为研究来说,它无疑是一个最最珍贵的本子;但作为阅读来说,它的残缺和错讹,毕竟是读者的一个障碍。因此,为了阅读,还必须做校订和增补的工作。
在明了了以上这种必然的客观情况之后,读者再来读这个《校订庚辰本脂评汇校》本,就不会有所误解和嫌弃了。总之,这是一部既具备工具书的特色又具备读本的功能的一部具有多种效用的新本,它对于专业研究者和一般读者都具有适应性。
或曰,有人说早期的脂砚斋评本都是后人伪造的,最早的《红楼梦》本子只有乾隆五十六年岁在辛亥的程甲本,其馀的所谓“甲戌”“己卯”“庚辰”等等的本子都是程甲本以后的伪造。这个奇闻,使我想起另一桩奇闻来,这一奇闻是说,中国的文字,宋体字比甲骨文早,其理由是宋体字是宋代的,甲骨文到清代末年才出现,难道宋代不比清代早吗?我初听这后一则奇闻,只觉得毫无意义,真是无稽之谈;但是,当我听了前一则奇闻之后,却忽然觉得后一则奇闻大有用处,其用处就是可以帮助参悟第一则奇闻。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脂砚斋不是曹雪芹同时代人,批语中涉及脂砚与作者的关系的文字概属伪造,脂评不是有功于《红楼梦》而是流毒甚广。按照如此说法,集脂评于一体,无疑是聚毒于一身了!
脂本是伪本,脂评是毒评,按照这种说法,岂非这个集评本就完全是多馀的了吗?岂非是集伪、毒于一身了吗?然而且慢,经验告诉我们,一切理论都必须经过实践的检验。看它在实践面前能否站住。脂本和脂评已经经历了二百多年的实践的检验了,检验的结果是人们越珍惜它,越要研究它。那末,上面两种奇闻能存在多少时间呢?这不必性急,大家可以耐心观察,到时候,时间,总会出来说公道话的!
因此之故,我仍旧十分赞成这个集评本的问世。甚至可以说,因为上面的这种奇闻,我就更加赞成这个集评本的早日问世!
是为序。
1992年6月10日夜一时于京华瓜饭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