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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评新版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曾于1955年由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197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据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原书重新影印出版,新本纠正了旧本的多处错误。新本的影印出版,对于当前评论和研究《红楼梦》的工作,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红楼梦》的珍贵版本,这是广大读者盼望已久的事。

但是,新印本虽然纠正了旧本的多处错误,却又产生了一些新的问题,值得提出来商讨:

(一)删去第六十六回第一页右下角的两行小字的问题

在1955年影印的庚辰本《石头记》的第六十六回第一页的右下角(旧影印本第787页),有两行小字:“以后小字删去。”现在的新印本却删去了这两行小字。为什么要删这两行小字,在新印本的《出版说明》里,没有作任何说明。由于没有作任何说明,我怀疑这是由于修版时的疏忽而修掉的。对于这两行小字,研究者们是很注意的。吴世昌同志曾对此作过分析,他说:


脂砚原来的评语,也许比后面各回的情形所暗示的要多些。在某些回中,钞者奉雇主之命,把双行小字删去。例如第六十六回首页下角,另一人的笔迹写着一条指示:“以后小字删去。”这也许是经济的打算,因为钞这样一部大书是很费钱的。


吴世昌同志还对“以后小字删去”这句话加了注释,说:


事实上,第六十三回中的全部小字,第六十六回中的一部分小字,虽已钞入,却又用笔勾销。见页1492、1507、1511、1515、1518、1521、1570、1583、1590。又因第六十六回回首的指示,钞者把第六十八、六十九两回中双行小字全删,第七十回中除三条(页1670、1678)外,全删。(引者按:以上都是指旧影印本的页码)


上面这两段话里指出:一、这两行小字是雇主嘱咐抄书人把“以后小字删去”的。二、由于这一指示,抄者把第六十八、六十九两回中的双行小字全部删去,第七十回中除三条外,全部删去。我认为吴世昌同志的这些分析,是值得商讨的。第一,庚辰本的抄藏者和抄者之间的关系,如前分析,并不是商人和抄胥之间的关系,删去小字的动机是什么?从这部过录庚辰本本身的抄写来说,根本不能说是“经济的打算,因为钞这样一部大书是很费钱的”。事实上在第六十六回以前大量的双行小字批语和朱笔眉批、夹批都已抄下来了,就连第六十六回本身,虽然在本回第1页第1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的下面就加上了“以后小字删去”的指示,但在本页正文第2行末尾,就照抄了一条二十三个字的双行小字的批语,到第四行中间,又抄了一条十二个字的双行小字批语,而且连墨笔勾删的痕迹都没有。检查本回,一共抄了八条批语,其中有四条加了勾删的符号。到了第七十一至八十回,这类双行小字的批语又大量抄下来了。根据这些明摆着的事实,怎么能说这条删去小字的指示是为了省钱呢?如果按照这条指示删去那几条小字批语,又能省几个钱呢?抄写前面大量的批语及第七十一到八十回的大量批语,怎么又不要省钱了呢?显然这种分析不是从这部抄本本身的调查研究得出来的结论,而是主观的设想。第二,吴世昌同志认为由于这一指示,抄者把第六十八、六十九两回中的双行小字全部删去了,第七十回中除三条外,其馀的双行小字也“全部删去”。本文前面已经指出,这个过录的庚辰本是据怡府过录的己卯本过录的,现在查怡府过录的己卯本,第六十八、六十九两回全是白文,一条双行批语都没有。第七十回共三条双行小字批语,位置文字与庚辰本一模一样,除此三条外,再也查不出任何双行小字批语了。不仅如此,我们检查其他脂本,第六十八、六十九两回也全是白文,没有一条双行小字的批语,第七十回也只有己卯本和庚辰本有这相同的三条双行小字批语,其他除稿本有一条误入正文后又被划去的批语外(书写格式完全同正文,不是双行小字),各本都无。那末,吴世昌同志所说的第六十八、六十九两回的双行批语全部被删去,第七十回除三条外也全部被删去云云,岂非全是凭空猜测?截至目前为止,可以说吴世昌同志无法为自己以上的论点找出一条可靠的论据。

为什么我要对这两行小字费如许的笔墨呢?第一,我认为影印本上不应该删去这两行小字。如要删去,要说明删去的原因,否则使研究这个本子的人,就会失去一个研究的线索和资料。同时这种不加说明的“妄删”,也就使我们对这个重新影印的本子的可靠性投下了怀疑的阴影。第二,我认为这两行小字,不是这个过录的庚辰本在过录时记下来的,也就是说这两行小字的“指示”,并不是“指示”过录庚辰本的过录者的,所以我们检查现在这个过录的庚辰本,这个“指示”一点也没有起作用。我认为有 可能 是后来的人再据这个过录的庚辰本过录时加上去的,所以它虽然对现存的这个过录庚辰本关系不大,却给我们透露了一点消息,这个庚辰本还可能被后人过录过,在过录时或许是他有选择地过录了一部分他认为用得着的批语,对他认为用不着的批语,就用墨笔在这个底本上作了勾删的符号。我这样分析,自然也还没有什么可靠的根据,所以这个分析是否正确,要由以后的实践来检验,而不是凭个人的自信。

(二)关于第六十八回缺页的补配问题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原书的第六十八回,残缺了该回的第十页。1955年的影印本对这一页的残缺,既没有说明,也没有补配,这是不应有的疏失。1975年重新据原本影印的庚辰本,补配了这一页,并在《出版说明》里作了说明,这比起旧影印本来工作是细致多了。但是,这个补配的两页(庚辰本每页两面共六百个字,原缺六百个字,故知缺一页,但用来配补的蒙古王府本每页两面只有三百六十个字,所以需用两页不到一点,才能配补庚辰本的一页,现在配补的王府本两页,共计576字),用的是清蒙古王府本,这就又产生了问题。因为在此以前,学术界早已公认己卯本与庚辰本是同一个祖本(那时既不知己卯本是怡亲王府抄本,更没有发现庚辰本是据己卯本抄的,仅仅笼统地认为是同一祖本,实际上也还是不确切的),仅仅根据这一点,那末庚辰本的缺页,理所当然地应该用己卯本来补,因为己卯本第六十八回是全的(姑不论现在证明庚辰本是据己卯本抄的,更应用己卯本来补庚辰本的缺页了)。现在舍己卯本不用而去用蒙古王府本,殊不知蒙古王府本与戚序本是一个系统的本子,在配补的576个字中,与戚序本只有十个字的异文,与己卯和庚辰两本则出入很大,并且极为明显的己卯、庚辰两本的文字,比戚序本高出好多,因为戚序本是经后人作了删改和加工的。就以这配补的两页来说,被删改之处,就有三十一处之多。例如这配补的第一页的第二行,己卯本的原文是这样的:


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打我的咀,半空里又跑出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


蒙古王府本的文字是这样的:


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打我的咀,半空里又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只得求人去打听……


前后对照,可见己卯本的原文,从“一状”以下到“又不敢声张”十九个字全被删去,又在“跑出”两字下多馀地增加了一个“一”字。这样删改的结果,文句显然不通,只好把本来属于下句读的“告了”两字属上句读,使文句勉强可通。但原来描摹凤姐虚伪权诈的性格的一段精彩文字就全部被取消了。再如下面一段,己卯本的原文是这样的:


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爷作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蒙古王府本的文字是这样的:


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爷作的太急了,两重孝在身就是两重罪,背着父母一重罪,停妻再娶一重罪,俗语说:“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按照己卯本的文字,凤姐给贾琏开列的罪名是够厉害的,一共给他列了四条罪状:国孝、家孝、背父母私娶、停妻再娶。凤姐愈是看起来给贾琏的罪名开得多,分量加得重,实际上也就是给贾珍、尤氏、贾蓉施加压力。可是蒙古王府本的这种删改,却大大减轻了他们的罪名,把“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给勾销了,改成了含混其词的“两重孝在身就是两重罪”,然后紧接下面二句“背着父母(此处又删去“私娶”两字)一重罪,停妻再娶一重罪”,仿佛说的就是这两重“罪”。这样的删改,相当地损害了曹雪芹创造的王熙凤这个不朽的艺术典型。归根结蒂,把凤姐的那股“泼辣”劲,给大大地削弱了。大家知道,《石头记》的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庚辰本的回目中,把“酸”字误抄作“俊”字,但在这十回的总目中,却没有抄错),在全书中是具有重要地位的,特别是对王熙凤的性格的展开,表现了曹雪芹的非凡的思想力量和艺术才华,遗憾的是在这回的末尾,配补上了被删削得遍体鳞伤的这两页。

(三)关于重新影印的庚辰本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的配补问题

己卯、庚辰两本都缺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这两回的缺失,不是在己卯、庚辰两本过录以后,而是在以前,因为两本的第七册总目上,都已表明这两回的缺失。怡府过录的己卯本后来又补入了这两回,两回的书写并不是一个人的笔迹,第六十七回后有补抄者的署名,我们根据这一段题记,初步判断它可能是在嘉庆十多年的时间内或更后补抄的,用的是程乙本的 抄本 ,它的第六十四回则是用的程甲本。1955年影印的庚辰本,用的就是这己卯本里抄补的两回。这次重新影印,改用了蒙古王府本的这两回。

这里存在两个问题:一是蒙古王府本这个抄本的版本系统,是否与己卯、庚辰是一个系统,也就是说拿它来配补庚辰本是否合适。二是蒙古王府本的第六十七回,实际上也是用的程甲本系统的第六十七回,与己卯本的第六十七回的配补基本上一样,可以说是换汤不换药。但是,蒙古王府本却抄得十分草率,有大量的错漏,故比起程甲本本回的原文来,差距十分之大。就是比起己卯本里武裕庵抄补的那一回来(程乙本),差距同样十分之大。

现在先谈第一个问题。从版本系统的角度来看,这个六十四回,与本书其他各回迥异。它回前有单独一页的总评,起提示的作用,然后才是另页写第六十四回的回目和正文,正文结束后,又是另外单独一页的回末“总评”。这个前后总评的形式,在蒙府本和戚序本里是每回如此,弄到这个庚辰本里来,就显得很刺目,很特殊,很不协调了。

从这一回的文字来说,我认为蒙府本和戚序本远不如程本,试举几例:

一、本回回目上联是“幽淑女悲题五美吟”,这是因为本回写黛玉写了五首咏古代美人的诗,但是正文里却让黛玉说:“适才将作了五、六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下文明明是列出五首诗,宝玉给它加的诗题也是叫“五美吟”,怎么正文却让黛玉说是“五、六首”呢?如是五、六首,那末这第六首哪里去了呢?查戚序本、蒙府本都是作“五、六首”,只有晋本、程本作“五首”。我认为这里很明显的是晋本、程本好。

二、贾琏偷娶尤二姐,贾珍、贾琏二人商量后,在荣宁街后买了一所房子。这一段文字,晋本、蒙古王府本、戚序本是这样的:


不多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蒙古王府本无“枝”字)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馀间。又买了两个小丫头。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去时服役。又使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勒着与尤老娘写退婚书。


依照以上这段文字,则:一、这个鲍二夫妻两口是属于贾珍一边的下人;二、这个鲍二夫妻两个好像在这部《石头记》里是初次出场,过去没有什么情节。但事实却并不如此。下面我们看一看程甲本的这段文字:


不过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馀间,又买了两个小丫环。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儿打闹了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一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那鲍二向来却就合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儿原也合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子里来预备二姐儿过来时服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再说张华之祖……


显然,这一段文字,将人物关系和前后情节,交代得清清楚楚。一、它说明鲍二原是贾琏一边的人,由贾琏派来服侍尤二姐和他,这才顺理成章。否则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却由贾珍派人来侍候他俩,这在情理上怎么可通呢?二、交代了多姑娘与贾琏过去的关系,也交代了她后来跟了鲍二的情节,这样与前面第二十一回、四十四回的情节贯穿了起来,使读者感到贾琏找这夫妻两口来服侍尤二姐是很自然的事。

上面是从版本系统和本回内容这两方面来看蒙古王府本和戚序本的第六十四回,并不比程甲本的好。

再说第二个问题,即第六十七回用蒙古王府本来配补的问题。事情很有点奇怪,蒙古王府本从它的整体来说,是与戚序本同一体系,格式相同,文字也基本相同,但偏偏就是这个第六十七回,却一反其他各回的情况,竟与戚序本大不相同而与程甲本同。致使此回的回前、回后都无总评,与其他各回完全不一样。有的同志认为这一回可能是用的晋本,因为晋本与程本同一体系而比程本早。但经仔细查对,此回绝不是晋本,而是同程甲本 。现在我们选取一段,把这两个本子作一对照,因为戚序本与晋本的这一回基本上是一样的,所以我们把它放在一起,引文用晋本,圆括号( )里的文字是戚序本的增文,尖括号〈 〉里的文字是戚序本所没有的文字。以下便是晋本、戚序本第六十七回的一段:


因丰儿对我说,二奶奶自(老)太太屋里回(房)来,不〈像〉(似)往日欢天喜地的,一脸的怒气,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的说话,也不叫人听见,连我都撵出来了。你〈也〉不必〈去〉见,等我替你回一声儿就是了。因此就(便)着丰儿拿进去回了,出来说,二奶奶(说)给你们姑娘道生受,赏了我们一吊钱,〈我〉就回来了。宝钗听〈见〉了,自己纳〈了一会子〉闷,(也)想不出凤姐是为什么〈生〉(有)气。这也不表。且说袭人见宝玉〈回来〉,便问:你怎么不俇就回来了?你原说〈是〉约着林姑娘,〈你们〉两个同到宝姑娘处道谢去,(可去)了没有?宝玉说:你别问,我原说〈的〉是要会(着)林姑娘同去的,谁知到了(他)〈林姑娘〉家,他在〈房〉(屋)里〈头〉守着东西〈狠狠的不自在〉(哭)呢!我也知道林姑娘的那些原〈原〉故〈故〉的,又不好直问他,又不好说他,〈我〉只妆不知道,搭(答)讪道说别的宽解〈了〉(他),一会子才好了,然后方拉了他〈同〉到了宝〈姑娘〉(姐姐)那里道(了)谢。说了一会子闲话,方散了。我又送他到家,〈我〉才回来了。袭人说:你看送林姑娘的东西,比送〈你〉(我们)的(是)多(些)〈是〉少(些),还(是)一样呢?宝玉〈道〉(说):比送我(们)的多着一两倍呢。袭人说:这才是明白人,会行事,宝姑娘他想别的姐妹(等)都有亲的热的(跟着),有人送东西。〈惟有林姑娘离家二三千里远,又无有一个亲人在这里,那有送东西呢〉。况且他们两个,不但是亲戚,还是干姐妹,难道你不知道林姑娘去年曾认过薛姨太太作干妈(的),论理多给他些也是该的。宝玉笑说:你就是会评事的一个公道老儿。〈一面〉说(着)话(儿),〈一面〉便叫小丫头〈去〉取了拐枕来,要在床上歪着。袭人说:你不出去了,我有一句话告诉你。宝玉便问什么话?袭人〈道〉(说):素日琏二奶奶待我狠好,你是知道的。他自从病了一大场之后,〈我并没得去〉,如今(又)好了,我早就想着要到那里看看去,只因〈为〉琏二爷在家不方便,始〈终〉总没有去,闻说琏二爷不在家,你今日又不往那里去,而且初秋天气,不冷不热,一则看〈看〉二奶奶尽个礼,省得日后见了,受他的数落。二则借此〈也要〉俇一俇,你同他们看着家,我去(去)就来。晴雯说:这都是该的。难得这个巧空儿。宝玉〈道〉(说):我(方)才(说)为(他)议论宝姑娘,夸他是个公道〈之〉人,这(一)件事行的又是一个周到人了。袭人笑道:好小爷,(你)也不用夸(我)〈人〉,你只在家同他们好生顽,好歹别〈要〉睡觉,睡出病来,又是我担沉重。宝玉说:我知道了,你只管去罢。言毕,袭人〈遂〉(随)到自(己)房里(换了两件新鲜衣服),拿着〈靶〉(把)〈儿〉镜(儿)照着,抿了抿头,匀了匀脸上〈的〉脂粉,〈换了两件新鲜衣服〉,步出(下)房〈来〉,复又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话,便出了怡红院,来至沁芳桥(上)立住,(望)〈往〉四下(里)观看那园中景致。时〈至〉(值)秋令,秋蝉鸣于树,草虫鸣于野,见这石榴花也开〈放〉(败)了,荷叶也将残上来了,到是芙蓉近着河边,都发了红舖的咕〈都〉(嘟)子,衬着碧〈纱〉绿的叶儿,到令人可爱。〈一壁里瞧着〉,一壁〈里〉(厢)下了桥〈走了〉不远,迎见李纨房里使唤的丫头素云,跟着〈一〉个老婆子,手里捧着〈一〉个洋漆盒儿走来。袭人便问往那里去,送的是什么东西?素云说:这是我们奶奶给三姑娘送去的菱角鸡豆。袭人说:这个东西还是咱们园子里河内采的,〈不知是〉(还是)外头买来的呢?素云说:这是我们房里使唤的刘妈妈,他告假瞧亲戚去带来(的)孝敬奶奶〈的〉,因三姑娘在我们那里坐着看见了,我们奶奶叫人剥了(让)他吃,他说才〈喝〉(嗑)了热茶了,不吃。一会(儿)再吃罢。故此给三姑娘送了家去。言毕,各自分路〈去〉(走)了。袭人远远〈的〉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一个人拿着〈担〉(掸)子在那里动手动脚的。


以上这一段约一千二百馀字。下面再看蒙古王府本、程甲本第六十七回的一段,正文是蒙古王府本,圆括号( )里的文字是据程甲本的增文,尖括号〈 〉里的文字是据程甲本删去的文字:


莺儿走近前一步,挨着宝钗悄悄的说道:“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边看见二奶奶一脸怒气,送下东西出来时悄悄的问小红,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是(程本作“似”)往日欢天喜地的,叫了半(程本作“平”,是)儿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看那个光景,倒像有什么大事的是的。姑娘没听见那边老太太有什么(事)?”宝钗听了,也自己纳闷,想不出凤姐是为什么有气,便道:“各人家有各人〈家〉的事,咱们那里管得?你去倒茶去罢。”莺儿于是出来自去(倒茶)不提。且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伤感起来,因要将这话告诉袭人。进来时却只有麝月,秋纹在房中,因问:“你袭人姐姐那里去了?”麝月道:“(左)不过在这几个院里,那里就丢了他?一时不见就这样找!”宝玉道:“不是怕丢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见林姑娘又正伤心呢。问起来,却是为宝姐姐送了他东西,他(看)见是他家乡的土物,不免对景伤情。我要告诉你(袭)人姐姐,叫他闲时过去劝劝。”正说着晴雯进来了,因问宝玉道:“你回来了,你又要(叫)劝谁?”宝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晴雯道:“袭人姐姐才出去。听见他说要到琏二奶奶那边去。保不住还到林姑娘那里。”宝玉听了便不言语。秋纹倒了茶来,宝玉嗽了(一)口,递给小丫头子,心中着实不自在,就(随)便歪在床上。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作了回话(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日也没有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宝玉回来抓不着人。”晴雯)道:“嗳哟!这屋里单你一个人记挂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袭人走着,沿堤看玩了一回,猛抬〈起〉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弹(掸)子在那里弹(掸)什么呢。


以上一段约六百馀字,大体上只有上面一段的一半。上面列举的就是晋本、戚序本与蒙古王府本、程甲本的第六十七回中起迄都相同的两段文字,但是对照之下,可见两者的相距多么大。由此可证,蒙古王府本里的第六十七回,用的确是程甲本系统的文字而不是晋本。为了说明问题,这里不妨再举一例:蒙古王府本的第六十七回有一处脱文,这一处脱文的脱接处剩下了半句,这半句话,用程甲本的文字,可以接上,完全合拍,用晋本或戚序本的文字,就根本无法相接。现将蒙古王府本的这段文字加上程甲本的补文,录示于下:


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 前生命定 。(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


这括号里的文字,就是程甲本的文字,补进去完全合适。但如果用晋本或戚序本来接补,就无法接上,晋本的这段文字是这样的(本段引文戚序本与晋本只差末句的一个字,戚序本多出一个“了”字):


前生命定 ,(活该不是夫妻。妈所为的是因有救哥哥的一段好处,故谆谆感叹,如果他二人齐齐全全的,妈自然该替他料理,如今死的死了,出家的出(了)家了。)的走了。


这圆括号里的,就是晋本和戚序本的文字,请看这段文字,上句与“前生命定”是可以相接的,但下句“出家的出(了)家了”与蒙古王府本脱接的半句残文“的走了”怎么接得起来呢?由此可见,这个被认为是与程甲本接近的晋本,偏偏是这个第六十七回,却与程甲本风马牛不相及。

以上说明了重新影印的庚辰本第六十七回,虽然用了蒙古王府本来配补,实际上却仍旧是程甲本系统的文字。但是,用程本的第六十七回(还有前面的第六十四回)来配补,我认为并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这个蒙府本的第六十七回,抄得太不负责任了。这一回用程甲本对校,据很不精确的统计,错漏之处,竟达二百二十五处以上(错、漏一处,即作一处算,不管它错多少字,一处错二十个字也作一处算,错一个字也作一处算,这样计算只是为了省事,了解一个大概)。脱字多的共六处,计脱二十一个字的三处,脱二十二个字的一处,脱二十六个字的一处,脱四十二个字的一处。至于脱三五个字到一两个字的,就举不胜举了。还有抄错的,有的错得实在太可笑,如柳湘莲跟疯道人出走后,薛蟠城里城外到处找都没有找着,他后来对伙计们说:“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着他,还哭了一场。”蒙古王府本的抄者,竟把“哭”字错抄成“笑”字,变成“笑了一场”。这样的错误,实在令人啼笑皆非。由此可见,与其用错漏得这么严重的名义上是蒙古王府本,实质上是程甲本的第六十七回来配补,还不如仍用己卯本里武裕庵抄补的那一回(包括前面的第六十四回,也可以用己卯本里配补的那一回,武裕庵的抄配比较认真,错漏较少;己卯本第六十四回抄得也较认真,错漏也较少)。

这里,有一个问题要加以说明。我们在上面所说的程甲本的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其意思并不是说这两回是程伟元和高鹗续作的,而是说最早被程伟元和高鹗收入他们的木活字本《红楼梦》里的这两回。大家知道,在程、高的木活字本以前,社会上早已有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抄本流传。至于八十回的抄本,则在曹雪芹还活着的时候就传抄了。第六十四、六十七这两回,属前八十回,它应该是与前八十回的脂评本一起传抄的。因此,虽然己卯、庚辰两本缺此两回,并不等于根本没有这两回。现存的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南京图书馆藏本(宁本)、梦觉主人序本(晋本)、红楼梦稿本(稿本),以及南京出现的扬州靖氏藏本和现在苏联的那个抄本,这七个抄本,前八十回里都保存着这两回,靖氏藏本和现在苏联的那个本子,都未目见,且放在后边再论,就以上这五个本子来说,恰好这五个本子分成了两个体系:就整体来说,蒙、戚、宁是一个体系,稿是另一个体系,它大体上同于程高本,而晋本则是己卯、庚辰与程本这两者的中间状态的本子而更接近程本。但是就第六十七回来说,蒙府本又属稿本及程高本的体系,而晋本又同于戚序本(见前所引)。至于第六十四回,除了最后一段,蒙府本、戚序本、晋本比起程本来,它改易了程本一百九十二个字外,其馀部分,文字差异处虽然很多,但就这回的总体来说,仍很接近于程本。因此,我认为:一、这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绝不是出于程、高的续作,程伟元、高鹗在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作的《红楼梦》木活字本的《引言》里说:“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第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这一段话,证之现在所见的以上这些当时的抄本,确是事实。因此我认为程高本里的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确是采自当时流传的抄本里的“旧文”,而不是他们续作或补作的新文。二、程伟元说是“择其情理较协者”,现在来看,我认为程本这两回比起蒙、戚、晋各本的这两回来,无论是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要高出好多。那末,这个“旧文”旧到什么程度,是曹雪芹的原作呢?是脂砚斋的续补呢?还是另有人续呢?这个问题没有足够的资料,难以论定。但是就其思想性和艺术性来说, 如果说 这两回是“续补”的话,那末这个续补者的手段确乎是高明的,简直可以说,他的手段并不亚于晴雯之补孔雀裘。另外,我还认为戚本系统的这两回,确乎是很糟的,是恶札。三、有没有可能,这个六十七回的“旧文”,确是来源很早,是迷失而复出者呢?从曹雪芹逝世前此两回的丢失,经过若干年后,它的旧本,即当时的过录本,却又复现于世了。在程伟元说的第六十七回“题同文异”、“燕石莫辨”的各种抄本里,就有一种是真正当时的旧文,程、高“择其情理之较协者”确是被他“择”对了,有没有这种可能呢?鉴于己卯本的三回又两个半回散失了百年以上又重新复现于世,则上述这种推测,在程、高排印木活字本的时代,在距曹雪芹逝世只有二十多年的当时,也不能谓其必无。

(四)关于脂本《石头记》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的缺失和重出的情况的推测

关于脂本《石头记》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的缺失和重出的情况,我试作如下的推测,既然是推测,当然就未必能全合乎事实,但把我的推测写出来,对这两回的问题的探讨,也许可以提供一些有助于思索的资料。我推测这两回从有到无和从无到有的过程,大致可能有以下这些阶段:

(1)这两回未缺失的阶段。这个问题,首先是要弄清楚曹雪芹当时写了这两回没有。有的同志说:“可以设想曹雪芹生前已有这回故事的纲领或是初稿,并同朋友们商量过,或传阅过,但曹雪芹没有最后写出就逝世了,他的朋友仅凭自己留下来的印象或资料补写了出来,以致产生了差异,这是可能的。” 我认为这样的“设想”是不符合这一个完整故事的构思情况和写作实际的,也是没有根据的。只要看一看这几回前后的情节,就可以了解这两回当时是不可能不写的。从第六十三回下半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起,写贾敬的死,然后尤氏因为丧期无人照料,便把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接来,到第六十五回一开头,就是贾琏偷娶尤二姐了。这中间如果没有第六十四回下半回的贾琏与贾蓉商量偷娶尤二姐以及“浪荡子情遗九龙珮”等情节的话,前后文就根本联不起来。第六十五回是集中写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坏家伙和二尤,写尤三姐在大闹之后,要自择终身。第六十六回则写尤三姐的悲剧和柳湘莲的归结,然后是第六十七回的“闻秘事凤姐讯家童”。这是承接第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回而来的,同时下面又紧接第六十八回的“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第六十九回的“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结束了尤二姐的故事。可以说从第六十三回直到六十九回,这七回书是一环扣一环,扣得很紧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作者在构思时也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整体的结构来构思的,它绝不可能是零零星星的情节的拼凑。既然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和一个整体的结构,那末,怎么可能在进行具体写作时,中间反倒中断两回,然后又往下写呢?这样的写作方式,可以说是闻所未闻。如果这两回是各自独立的小故事,与上下都无紧密的联系,失去这两回上下都不影响情节的发展,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是另一回事了,但现在的情况与此完全相反,中间如果缺了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则情节的发展完全断了,怎么能继续往下写呢?过去胡适曾说过《红楼梦》是跳着写的,并不是一回回接着写的,这纯粹是臆测,后来《红楼梦》的其他抄本的出现,就彻底粉碎了他的这种猜测。

再从这两回的版本情况来看,除开已经分析过的蒙、戚、宁、晋、稿五种有这两回的抄本以外,前面已经提到的扬州靖氏藏本和现在苏联的那个抄本也都有这两回。

现在我们先谈第六十四回。

靖本第六十四回在宝黛说话一段有一条侧批,原文已错乱得不可卒读,全文云:


玉兄此想周到,的是在可女儿工夫上身左右于此时难其亦不故证其后先以恼况无夫嗔处。


这段批语虽然无法读通,但它却证明了这个第六十四回是有批语的。

现今在苏联的那个抄本的第六十四回,据了解,回目作:“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佩。”后有题诗曰: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在这回的正文前,还有一段回前评,起提示的作用,抄写同正文。全文云:


此一回紧结贾敬灵柩进城,原当补叙宁府丧仪之盛,但上回秦氏病故,凤姐理丧,已描写殆尽,若仍极力写去,不过加倍热闹而已。故书中于迎灵送殡极忙乱处,却只闲闲数笔带过,忽插入钗玉评诗,琏尤赠珮一段闲雅风流文字来,正所谓急脉缓受也。


这一段文字与蒙府本、戚序本只差两个字,蒙、戚两本作“紧接”(蒙府本“接”字作“ ”),此本作“紧结”,蒙、戚两本作“佩”,此本作“珮”(蒙府本回目作“珮”,此本回目反作“佩”)。在这回的回末作:


正是:只为同枝贪色欲,致教连理起戈矛。


这两句回末诗对与蒙府本全同,戚序本则作“起干戈”。

这一回的字数,我据报道的材料认真推算现在苏联的抄本这一回的字数,大约是9360字上下,与蒙府本的这一回9000字相差不多,很可能列藏本这一回的实际数字,完全同于蒙本。

另外,现在蒙、戚、晋三本的第六十四回,也都有相同的批语。其一是注文,在“龙文鼒”一词之下注云:“子之切,小鼎也。”这条注文只有蒙、戚两本有,其他各本均无 。在“五美吟”后面的批语是:“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这条批语蒙、戚、晋三本有,其他各本无。前边已经说过蒙、戚、晋三本的这一回是一样的,实际上是据程甲本的底本一系的抄本删改的。那末,根据以上这些批语、总评、回末诗对来看,一、它与《红楼梦》的早期抄本己卯、庚辰两本中有批语,总评,诗对的各回的格局是一致的,此可证本回确是脂评系统的曹雪芹的旧文。二、从它的字数来看,我认为上述七个本子的第六十四回,除靖本难以判断外(我认为它与其馀六个本子也可能是一样的),其馀六个本子,实际上都是程本系统的抄本的删改本(它的底本可能就是曹雪芹的旧文)。

苏联藏本在这回末,还有“红楼梦卷六十四回终”一行字,六十三、七十二两回回末也有同样的题字。这一点又不同于蒙府本而接近于己卯本的第三十四回。但己卯本这一回的这一行字,我认为不是与正文一起抄下来的,而是后来添上去的,它并非己卯本的底本所有。这一点也证明了苏联那个抄本的时代不会早。

至于第六十七回,靖本竟有四条批语:


(1)回撒手乃已悟是虽眷恋却破此迷关是必何削发埂峰时缘了证情仍出士不隐梦而前引即秋三中姐(回前批)(周汝昌同志校云:“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虽眷念,却破迷关。是何必削发?青埂峰证了前缘,仍不出士隐梦中;而前引即〔湘莲〕三姐。”)

(2)宝卿不以为怪虽慰此言以其母不然亦知何为□□□□宝卿心机余己此又是□□(宝钗劝慰薛姨妈句侧批。前四字不清,后两字蛀去。)

(3)似糊涂却不糊涂,若非有夙缘有根基之人,岂能有此□□□姣姣,册之副者也。(墨眉,三字漶漫不清。)

(4)岂是犬兄也有情之人。(“向西北大哭一场”墨眉)

冯按:此句似应是:“獃兄也是有情之人。”


现在苏联的那个本子,据报道来分析,可能是没有批语,其字数据报道来推算,约10620字,与戚序本的本回10500字差不多,据此,大致也可以看出这一回很可能是戚序本的文字,因为程本这回的字数只有7800字左右。然而具有四条批语的靖本的第六十七回,是大可注意的,它同样证明了这一回可能是脂评系统的曹雪芹的旧文。结合起前面的那些分析来,我认为上述这些资料,增加了说程本系统的这两回可能是曹雪芹的旧文重出的论据。

(2)这两回开始缺失。这两回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缺失的,现在没有任何资料可供研究。但据己卯、庚辰等本的抄写情况来看,很可能是在传抄过程中,因为是一册册借出来传抄的(每十回一册,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在第七册),这一册借出来后,一般都是拆开来分回、有的甚至分页抄写的(己卯本就是有分页抄写的部分),只有少数篇幅是一人抄一回以上,在这种情况下,就很容易丢失,脂砚斋就讲过有后部的“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也许这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当时分给一个或两个人分头抄写了(当然是指在怡府过录己卯本抄写以前),后来不慎就丢失了,以致这第七册就少了这两回。

(3)这两回的重出。经过了缺失的一个阶段以后,这两回又重出了。但这个“重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原丢失的这两回(或它的过录本)又先后找出来了,如属这种情况,则这两回的文字,都属曹雪芹的“原稿”,这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则是这两回经一段时间的缺失后,又有另一位高手把它续补上了,而且先有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出现的时间更晚。因为在现存最早有这两回的蒙古王府本里,这两回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第六十四回已经与其他各回的形式完全统一,回前回后都有总评 ,但第六十七回却与其他的七十九回迥然有别,前后都无总评,光头秃脑,在蒙府本里这一回显得很突出。很明显蒙府本的这一回是临时抄补进去的,在蒙府本所据的底本里,很可能还没有这一回。另外,程、高在排木活字本时,也提到第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可见到乾隆五十六年时,这第六十七回有的本子还缺,但第六十四回已不成问题了,故程、高对此回的有无一字不提。由以上两点,可以明确看到,这两回的出现,还有先后,第六十四回在先,第六十七回在后。也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情况,我还不大相信这回是另一高手续补的说法。因为如是另人续补,就不大可能只续第六十四回而不续第六十七回;更不大可能续的水平居然能与原著不相上下,不仅情节上的前后密合无间,人物的思想性格前后统一又有发展,而且语言文字之简练深刻,与其他肯定是曹雪芹的原著的各回的风格,确实难以区别。所以我倒认为这两回很有可能是曹雪芹的旧文的重出,可能先出现第六十四回,后来原先另人丢失的第六十七回或它的过录本又出现了,因此又补上了第六十七回。

这里要明确一点,我们这里所说的可能是原稿(或其过录本)的重出的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是指后来被程、高收入木活字本(程甲本)里的两回文字而不是指戚序本、晋本的这两回文字,当时是以抄本的形式并且是在一部八十回的抄本里出现的。

(4)这两回先后出现的过程中,因第六十四回先出,就有人将第六十四回加以删改,纳入一个经过加工删改的抄本里,这个抄本就是蒙古王府本的祖本。与此同时,第六十四回未被删改的抄本也仍在传抄流传。此后不久,第六十七回又出现了,这时大约正在蒙古王府本过录之前或过录的过程中,过录者为了补缺,就把这一回照原样抄了进去,以致回前、回后都无总评,与其他的七十九回截然不同。由于当时是临时采入的,故未能加以改编以统一体例,也由于是临时采入的,抄手也抄得很草率,以致抄漏很多,但很明显是属于抄错抄漏而不是删改。与这个蒙古王府本抄成的同时,当时社会上另有一种八十回的抄本,是此两回未被删改的,它保持了这两回初出现时的文字的原样。这就是后来程高本的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的祖本。

(5)蒙古王府本再衍而为戚蓼生序本。这两本的文字和形式,基本上一样,但在蒙府本里前后都无评的第六十七回,到戚序本里,前后仍无总评,形式与蒙府本的第六十七回完全一致,了无区别,但却对这回原文,进行了大规模的删削和改写,其改动量约计占三分之二以上。这种改动,显然是伪作,其文字之拙劣,只要加以对比,就很容易看出来的。南京图书馆藏的抄本(宁本),则是戚序本的姐妹篇。

在乾隆五十六年前一段时期,这两种不同体系的抄本都在流传。所以使人有“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第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的感觉,这一段话,明确地指出了第六十七回在当时已有不同的文字了,我认为这就是指的戚本系统的删改过的本子。

(6)乾隆五十六年,程、高排木活字本的时候,“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因为程、高所用的底本不是经改编的脂评本戚本系统的抄本而是未经改编的脂评系统的抄本(我认为它可能是庚辰本的系统,有的同志说是甲戌本的系统,我还没有腾出时间来仔细勘核,不敢论定),所以采取了这两回未经改动以前的原文。因此,程、高的本子虽然后出,但他们所据的底本是很早的一个脂本。其中的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虽然后出,但很有可能是脂本系统的旧文的复得。问题是他们对八十回的文字,在排印时为了要与后四十回“统一”,就进行了大量的删改。到了次年,改印程乙本的时候,又一次地进行了删改,在这两次程、高的删改中,这两回有没有被删改或删改得严重不严重,这个问题,也因为缺乏资料,殊难论定。但我倾向于正文删改不大,可能主要是删去了这两回的全部正文以外的批语、总评等等。

(7)有一种说法,影印的《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是高鹗删改前八十回和续补后四十回的一个稿本。这个论点,证之以蒙古王府本的第六十四、六十七回,就有问题。蒙、戚、程甲这三本,蒙府本最早,戚序本(指它的底本)次之,程甲本印成是乾隆五十六年,后一年(也就是印程乙本的时候),正好就是戚蓼生的卒年。则可见戚序本抄定的时间(这个时间自然又早于戚氏得到此抄本的时间)要早出程甲本相当的时间,也许要早出十来年,蒙府本则更早于戚序本,具体早多少年时间还很难确定,但早出几年是大致不成问题的。这样来推算,则蒙府本的祖本即始改第六十四回的那个本子,还要稍前一些。这样看来,至晚大约在乾隆三十多年第六十四回就已经出现了。到乾隆四十年前后,第六十七回也出现了,程伟元说“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云云,这是乾隆五十七年的话,既说“沿传既久”,从乾隆三十多年到五十七年大约二十多年,也不可谓之不久,所以语气是相合的。这样看来,第六十四、第六十七两回,先后在乾隆三十多年到四十年前,就都已先后问世了。蒙府本的抄定时间,虽不能确定,但在乾隆四十年或前或后是不成问题的,这一时间,与这个本子里已有第六十七回的情况也是相符合的。

为什么要费劲地去讨论蒙府本的抄定时间呢?因为这是问题的关键。现在稿本里第六十七回的旁加文字(尤其是末两页,即该回的第六页末行到第七页的前后两面),在蒙府本里都是正文。稿本此回的旁改文字,如是高鹗的改文,则高鹗改《红楼梦》的时间,要早到在蒙府本的第六十七回之前,即乾隆四十年前后甚至更早一点。乾隆四十年,高鹗才三十八岁,根据他的四十四首《砚香词》作于“甲午迄戊申”,乾隆三十九年到五十三年,也即是高鹗三十七岁到五十一岁,则高鹗始作《砚香词》的时候,也应就是他改第六十七回的时候(三十七八岁或更小一些)。第六十七回讯家童一节文字之老辣,犹如酷吏之断狱,那是大家能欣赏得到的。就是这整回文字,也是与《红楼梦》的前八十回相称的,与戚序本的文字则根本不同,只要比较一下,高下立见。这个三十七八岁还在热衷于功名并作冶游之行的高鹗,能续改出第六十七回这样的文字来吗?既然(假定)改出这样好的文字,为何后四十回又一蹶不振,完全泄了气呢?问题很明显,蒙府本的祖本将当时出现的第六十四回略加改删补入该书,蒙府本过录时或前又得了第六十七回,未及加以整饰即抄入该书,但抄漏了不少地方。稿本的第六十四回则是直抄蒙府本,旁加的文字则是据程本或程本第六十四回的祖本。稿本的第六十七回,则是据被略删过的程本系统的本子,旁改的文字,则是据程本或程本第六十七回的祖本。

既然稿本的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的旁改文字早已见之于蒙府本的正文,证明它根本不可能是高鹗的改笔,那末,稿本上其馀笔迹与此相同的文字,难道说它是高鹗的改本倒可以不成问题吗? pbJWhAB8DC7Yzv8s92k/vLisk5Yqm9PF1AEhzO8VirhNSa8T62huXn6oHrqNsc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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