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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天喝了早晨的稀粥后,三个人就围坐在那张东摇西歪的杉木桌上闲谈起来。仰山仍然睡在竹床上呻吟,愈病愈瘦了。三人看看他的模样,以为他不要几天就会死去。“病死也是一样,不过受苦多了。”大家只能替他叹叹气罢了。

三个人闲谈着。在牢狱里,除吃饭,睡觉,看书,下棋,拉尿拉屎以外,就只有做无目的的闲谈。闲谈范围很广,古今中外,过去未来,统都谈到。没有一定的次序,没有预定从哪里谈起,谈到哪里结尾,大家都是随心所欲地漫谈,想到什么,就谈什么,这件事没有谈完,一个新的有趣的话冲上来,就又谈到那件事去了。

不知是怎么谈起,他们谈到人口问题上来了,大概是因为杂志上登载了苏联每年增加二百万人口的一条小新闻,就引起了这三个镣押狱中、生活苦闷的闲谈者的谈锋。

病知:“苏联每年增加二百万人口,它原只有一万万五千万人口;照这个比例来算,那中国每年应该增加五百多万人口了。自民国元年起,到今年岂不要增加了一万万多人口了吗?”

祥松:“我看中国人口,近二十多年来,恐怕没有什么增加,或者减少了一些也未可知;就是增加一点,决增加不了多少。”

田寿:“中国人口的数目,始终是一个未曾猜破的谜,谁也没有知道中国现在确有多少人,大家不过都是估估猜猜而已!”

病知:“中国人口虽不见得增加多少,大概减少是不会的吧!”

祥松:“当然不能说一定减少,但增加多少——好在我们没有一个确实的人口统计,我们不必去争一定是增加或是减少。但这是可以断言的,就是一个国家人口的增加,是决定于那个国家经济的发展,与一般国民生活的向上与安定。中国呢?国民经济正在总的崩溃,一般国民生活,正沉沦于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着,除少数剥削阶级外,人人都有‘今天不知明天怎样’的感觉。我不信吃树皮草根和观音粉的人们,能活长命和生育多。我们可以看到,自民国元年以来,连年军阀混战,没有停止过一年,最近,国民党又用全国力量,不,还联合着各帝国主义的力量,去进攻苏区和红军,这长期的战争,战死的人多少?因战争影响而死的人又多少?连年的水旱灾荒,饿死冻死的人有多少?西北数省有名的旱灾,就饿死了一千余万,一九三○年的水灾,死了多少,虽不得知,但想也可想到总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去年的旱灾,单是湖南一省就饿死一百八十万人;因营养不良,因吃树皮草根和观音粉而渐渐的瘦弱,渐渐的病死的,更不知有多少人!打皮寒买不起一颗金鸡纳霜丸来治病,发伤风拣不起一帖午时茶来煎服,发霍乱买不起一瓶救急水来救死,生肺病更谈不上买鱼肝油或帕洛托了。这样贫病而不能得到医药的国家,我们能够望它人口增加吗?加上那班走投无路的人们,天天都不知有多少在投河吊颈,服安眠药水以自杀,这班不敢奋斗却敢自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吧。因革命被杀或因文字或因语言遭杀的人,以及在监狱中活活的磨死的人又知有多少。还有那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所屠杀的,在东北四省在上海战争以及在各地被他们屠杀的人们又谁能知有多少。中国是一个死神统治一切的国家,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死去……”

“中国人的命,不值一个钱,死个人像死一条狗一样!咳!”田寿长叹了一声!

“死条狗还有人来看看,拖去箝毛剥皮,煮熟了吃,死个人,简直想也没有人想,像那两个昨天上午就死了,到如今还不见有人来埋。”病知指着囚室外两个睡得硬直直的死人说。

三个人都站起来向室外望一望,表现出一种怜悯同情的神色。

“左右两号十几个病得那么重的,也总是这几天内的货!听!他们叫得才凄惨呢!”两边号子里都传过来病犯呼痛的呻吟!

“就是我们的这一个,知道又挨得住多少天!”祥松指着仰山说。

“哎哟!给我一口水!”仰山对着祥松喊。

祥松倒了一杯盐开水,用茶匙灌给他喝,并问:

“仰山,现在你觉得怎样?”

“肚子里发烧,头痛得很,伤口也痛,我巴不得他们来补我一枪。”

“不要性急,忍受点吧。”

“总盼早死一点!哎哟!活受罪!好恶呀,让我活受罪。”

“田寿先生,烧饼!”看守兵送上来六个烧饼,摆在桌上。

“烧饼主义者,你又买了烧饼吗?”祥松对田寿带笑说,因田寿近几天来常买烧饼吃,大家就奉送了他一个“烧饼主义者”的名称。

“是的,是我买的,你不是烧饼主义者,大概不吃这烧饼吧!”

“既买得来,还是吃,哪怕不是个烧饼主义者。田寿,你领来的二十元,还剩了多少?”

“还存有两块钱。”

“这两块钱用完了,烧饼主义,也就要破产了。”病知说。

“不见得,不见得,我的烧饼主义正大通行啦。你看,看守所每天早晨几篮子烧饼都给囚人们销完了。足见我的主义,正在通行,这倒是一种适合大众的主义啦。”

“只手将军,你说你的主义,适合于大众,倒不见得,许多难友,一个铜板都没有,想买一个烧饼,也只有空咽口水,他们就不能做你烧饼主义的信徒了。买不起烧饼的人,才多着呢。如果要跟随的人多,倒不如提倡提倡树皮主义,或是草根主义,或是观音粉主义,那准相信的人多了。烧饼主义,在许多穷光蛋看来,还有点带贵族气味呢。”祥松笑着说。

“放着饭不吃,就算饭有点腐霉气,去吃烧饼,首先我也就感着有点贵族气了。”病知这几天特别反对田寿有时不吃饭而买烧饼吃,他觉得剩下的两块钱用光了,那才洗衣服的钱都没有了。

“吓!一张报!”祥松发现包烧饼的纸是一张三天前的报纸。

“报纸?看看!看里面有什么事,妈的,报都不准我们看!”三个人的头都凑拢起来,注视那一张因烧饼角儿戳破许多洞孔的报纸。

报纸上没有什么重要新闻,只一条新闻是说要在“收复区”建造白骨塔,以志不忘。

“他妈的,自己用飞机大炮杀了许多人,却把罪恶望他人身上推。真像强盗杀了人,把血衣脱下披到别人的身上去,好狠心奸猾的家伙!”病知愤激地说。

“报纸在他们手里,颠倒是非黑白,还不是由着他们做!自己一烧几百里的民房,却还说人家放火;到处抢劫民众破衣烂被,饭锅碗钵,连女人用的高脚盆都搬起走,还说人家抢劫!只有战胜它,之后,才能讲真理的!”祥松说。

“哼!造白骨塔,就在这监狱里造个直径十丈高度十丈的高塔,把这里枪毙的杀头的,以及活活磨死的人们的骨头装进去,一年之内,怕不会装满来?”田寿不胜感叹地说。

“我想,我可以替他们计划一下。要造白骨塔,中国可以造十几万个,每个村庄都得造一个。小的城市造四五个,大的城市就造十几个。像上海、北平、南京、武汉等城市,就造一百多个也不为多。年老而死的不算数,专收那些饿死冻死的,营养不良而病,病了没有医药而死的,为革命被杀的,为战争牺牲的,以及那些无出路而自杀的冤死鬼们的骨头,的确,像你所说,不上一年,十几万个的塔都会装得满满的。挖出来开个春肥店,搀在牛的猪的骨头里一起卖,怕不会是一笔大的财政进款。正可以补助补助国民财政的困难啦!”祥松说。

“我们四个人的骨头,恐怕也能卖出几块钱来增加他们的财政收入吧!”

“中国人的生命,真像一个蚁子,一皮草儿,一天到晚,不知要糟踏多少?死个几千几万,全不能使他们动一动念儿!”

“所以我们四个人的死,真算不得一点什么了!我们的血,真是像血海中之一滴!”

“妈的报,反动的宣传!”病知将那张报纸拿起来一撕一捏,捏成一个卷儿,就丢在那马桶里去了。 +nETCI5kDx+FRM+/EwAl59j+1om4623m6xjz1JaW1DvJEc7DVBIOav3gMjZgZ75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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