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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大欢喜》导言

《皆大欢喜》是莎士比亚最优雅的一出戏。演到高潮处,女主角罗瑟琳让众人围成一圈,象征完美圆满,并借助婚姻之神亥门(Hymen)之力,解决了剧情困境。莎翁的其他喜剧多半有死亡阴影,这出戏则奉上了四对新人的婚礼,没有丧葬情节。罗瑟琳是莎剧全集中戏份最多也最欢愉的女角。首演的男童伶扮演这个角色时,想必十分吃力,但因罗瑟琳有许多时间是在“扮演”男孩,演员可以稍微轻松些。

按理这出戏应以剧中的女主角命名。今人论电影脚本,有“改编”(adapted)与“原创”(original)之分;这出戏是对伊丽莎白时代的小说的“改编”——把托马斯·洛奇(Thomas Lodge)颇受欢迎的散文传奇《罗莎琳德》( Rosalynde )搬上舞台。莎士比亚挑选、精简他的素材,但保留它的基本精神:在浪漫的森林背景下,演出一系列对爱情本质的辩论。洛奇笔下的语言引用了许多古典神话作为修饰;罗瑟琳在戏剧高潮处恢复女儿身的那一刻,我们可以领略到这种用典的韵味:“(罗瑟琳假扮的)甘尼米以女装进场,着绿色长礼服,外罩淡褐色的袍子,古雅得似狄安娜 在森林中欢喜庆贺;她头戴玫瑰花冠,优雅得像花神傲立于群芳之中。”

莎士比亚从多对鸳侣成婚的情节迅速转到剧终的舞蹈。他安排坏公爵奇迹般地“改过自新”(conversion),取代了洛奇的原著结尾出现的善恶争战;他聚焦于情欲的实现,而洛奇全心关注的是社会地位上升的问题。这出戏删除了洛奇的原著结局的奖赏分配情节。在小说中,西尔瓦诺斯(Sylvanus) 的对应人物成了“整个阿登森林的领主”,柯林成了西莉娅所对应人物的羊群的掌管人,忠诚的家臣亚当则不可思议地成了国王的侍卫队队长。

洛奇将故事场景设在法国,但他把阿登森林的名字从法文Ardennes改为英文Arden。这个故事会如此吸引莎士比亚,原因或许就在这里:他的出生成长地在沃里克郡(Warwickshire)阿登森林(Forest of Arden)附近;他的母亲玛丽·阿登(Mary Arden)的姓氏即源于此。这出戏的剧情随之更加远离法国;虽然保留了一些像“勒·宝”之类的法国名字,宫廷的地点却没有明说。在洛奇的小说里,过世的绅士是“波尔多的约翰爵士”(Sir John of Bordeaux)——他有三个儿子:老大把老三当作仆人看待,老二出外念大学,直到最后情节意外转折时才出现——但莎士比亚更具象征意义地将其改名为“罗兰·德·布瓦爵士”(Sir Rowland de Bois)。de Bois意为“森林的”(of the woods),而且罗兰爵士这个名字暗示一个已逝的侠义与传奇世界,正如《罗兰之歌》( The Song of Roland )所描述的那样。Orlando(奥兰多)即意大利语的Rowland(罗兰);莎士比亚为他的男主角取这个名字,以显示这位幺子与他过世的父亲关系特殊,有义务保留他的美名。对于伊丽莎白时代剧场观众中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这个名字会使他们想起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1474——1533)的《疯狂的罗兰》( Orlando Furioso )中与书同名的主人公;《疯狂的罗兰》这一史诗是16世纪骑士传奇文学的伟大代表作。莎士比亚特有的怀疑、反讽的秉性,使得他让自己笔下的奥兰多在森林里四处游荡,在树皮上刻下二流的情诗,还需要从一个他误认是少年的人那里学习如何求爱。如此一来,他不太能当得起自己的英雄名字;直到这出戏真正转入传奇模式,他从狮子和蛇的口中救出哥哥,才变得名副其实。

我们第一次听说被放逐的公爵,是说他“像从前英格兰的罗宾汉(Robin Hood)”,和一群“快活的人”(merry men)住在森林里。表面上看来,“像从前英格兰的”这个修饰语意味着故事应该发生在法国,不过其更深层次的作用在于把阿登森林等同于舍伍德森林(Sherwood Forest)。在这出戏创作的前一年,莎士比亚所在剧团的竞争对手海军上将剧团(Admiral's Men)以罗宾汉为题材,上演了一出二联剧,名叫《亨廷登伯爵罗伯特》( Robert Earl of Huntingdon );该剧首次把这一悠久传说中的罗宾变成伪装的贵族,而不是千真万确要造反的亡命之徒。在《皆大欢喜》中最初的阿登森林场景里,被放逐的公爵对比了森林里的自然秩序与宫廷里的谄媚妒忌;一如罗宾汉的故事,《皆大欢喜》里众人翘首以待的结局是合法的统治者得以复位。

然而,这出戏不仅对事物有所理想化,也有所反讽。公爵的森林生活圈子里最重要的人物并不是个喜乐快活的人,而是抑郁寡欢、讽刺成性的杰奎思。他常常被误认为公爵的廷臣之一,其实他是个绅士,为了做“旅行者”(traveller)而变卖了田产;他冷眼观察,挖苦世态与道德。森林里的秩序有赖于狩猎,乃使得杰奎思同情受伤的雄鹿,指出好公爵篡夺了鹿的地位,跟坏公爵在宫廷里夺权一模一样。洛奇的小说里并没有杰奎思和试金石,他们是莎士比亚自创的重要角色。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因为前者的讽刺与后者的机智“蠢话”是对立的模式,用以讥嘲宫廷式的虚情假意,例如奥兰多高度浪漫化的为爱效劳的言语。

阿登森林的生活也被比喻成神话里的“黄金时代”(golden age);戏里当然相应地设置了具有古典姓名的牧羊人角色,显示了古老田园诗传统的影响。黄金时代是想象中的人类初生时期,是另一个伊甸园;在这个乐园中,大自然提供其丰产之物,冬季的寒风从不曾吹拂。但莎士比亚将这一景象复杂化了。公爵的第一段台词就说阿登森林并不能让他们“在那里逍遥度日,仿佛身在古代神话里的黄金时代”,而是让他们从自然世界领受道德教训。这里不是永夏的世外桃源:同样有季节变化,只不过“对亚当的惩罚”——被迫靠劳力生存——似乎不像宫廷的浮沉兴衰那样恶劣。黄金时代的神话把乌托邦变成了社会堕落之前的情境,而非社会向往的状况:人人幸福、没有所谓“财产”的世界。老牧羊人柯林是幸福的代表,但他并不幻想无须劳动,或是无须仰赖不属于自己的财产。他放牧的是别人的羊群;他之所以能够保住工作,是因为西莉娅买下了农场。

莎士比亚的许多戏剧的场景在象征对立的两地间切换——威尼斯与贝尔蒙特(《威尼斯商人》[ The Merchant of Venice ]),罗马与埃及(《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The Tragedy of Antony and Cleopatra ]),西西里亚宫廷与波希米亚乡下(《冬天的故事》[ The Winter's Tale ])——然而,《皆大欢喜》迫不及待地让主要演员前往阿登森林。一旦到达那里,场景便都顺畅轮转。森林里没有时钟嘀嗒,没有可显示时间的场景切换。可是,刚开始时,有两个可以识别的假想区域:农场与洞穴,即柯林的农业劳动世界与公爵及其手下如罗宾汉般过活的森林深处。奥兰多和杰奎思游走于两者之间,而罗瑟琳/甘尼米和西莉娅/阿莲娜不能够走得太远,进入森林深处。她们和公爵的团圆必须留待戏剧发展到高潮时再上演。

这两位女士初抵阿登森林时,有一段奇特的舞台提示词:罗瑟琳乔装为甘尼米,西莉娅乔装为阿莲娜,与弄臣(化名“试金石”)上。“化名”是否表示试金石也改换了身份?有人认为他起初穿的是“白痴”(natural)的普通长外衣,之后当他跟着两位小姐逃离王宫时,换穿职业逗乐丑角的“花衣裳”(motley)。然而他并没有必要改变说话的风格,也没有必要像罗瑟琳扮演甘尼米一角那样,深刻地以伪装作为发现自我的工具;试金石似乎一直都是一块试金石,是揭露别人愚昧的顶嘴大师。但试金石万一被认出是宫廷弄臣,从而使罗瑟琳和西莉娅的乔装假扮穿帮,那可怎么办呢?那倒也不是问题,因为这三人被安排无法跟公爵及其廷臣相会,直到最后一场戏。因此杰奎思不可能是廷臣:他必须以陌生人身份与试金石相遇,并且很高兴他也是个外来者,虽然二人语言风格不同,讽刺的目的也不同。杰奎思使用的是“恶言谩骂”(invective)和正式言说(最有名的是他对人生“七幕”的剖析);试金石则擅长俏皮隽语和即兴发挥耍长串的嘴皮子(最精彩的是他对争吵七阶段的解释)。

这出戏里只要出现“自然的”(natural)字眼,无论是和试金石、柯林还是森林本身有关,读者都可能从中发现幸福和某种天真无邪;杰奎思的声音则带来厌世的忧郁这一“经验”之说。罗瑟琳很清楚她喜欢哪一样;她对杰奎思说,“您的经验使您忧伤。我宁可让傻子逗我开心也不要让经验使我忧伤”。

一如洛奇的《罗莎琳德》,这出戏的剧情有时候好像不过是个借口,以便引发辩论和沉思。这出戏的核心在于精心设计的对白。离开宫廷之前,罗瑟琳和西莉娅辩论“造化”(Nature)与“命运”(Fortune)孰轻孰重;在阿登森林,有忧郁者和傻子、愤世嫉俗者和情人、宫廷弄臣和“质朴的”(natural)牧羊人之间的对话(牧羊人赢得辩论,因为他认识到社会习俗各地不同)。有一段以散体求爱的场景对衬着一段以诗体求爱的场景,采用了绝妙的对位法。宫廷角色使用散文,而牧羊人以诗歌求爱,反转了戏剧常规。

最重要的情节是奥兰多与“罗瑟琳改扮的甘尼米改扮的罗瑟琳”(Rosalind-as-Ganymede-as-Rosalind)相遇。莎士比亚的戏为男童伶而写——收场白里有个笑话提醒我们这一点;在这一反串的前提下,此处是由男童伶扮演的女孩假扮为男孩,再去扮演女孩。在牧羊人的情节里,是菲苾有浪漫爱情想法,因此对她的质朴的伴侣西尔维斯大失所望;在主要情节里,女人(罗瑟琳)借着伪装而能对男人(奥兰多)提出明智务实的“劝导”(counsel),作为对结婚的准备。通过变装和角色扮演,罗瑟琳揭露了浪漫爱欲的虚幻:“爱情典范”(the patterns of love,指特洛伊罗斯[Troilus]和勒安得耳[Leander])不值得模仿,因为关于他们的老故事“全是骗人的”(all lies)。“各个时代都有男人死掉,而后被虫子吃掉,但没有为了爱情的。”这就是男人。

至于女人,想要留住她们,秘诀在于不限制她们。罗瑟琳/甘尼米的教训和《驯悍记》( The Taming of the Shrew )相反:值得拥有的女人不是温顺的,而是“任性”(wayward)的;她的活力(语言上的、情感上的和性欲上的)无法改变。“紧闭女人的智慧之门,它会从窗扉出去。关上窗扉,它就从钥匙孔出去。堵住钥匙孔,它就随着炊烟从烟囱飞出去。”罗瑟琳是莎士比亚作品里最全面地体现女性特质的女人:她从容,她顽皮;她明白驱使人行动的原动力,亦能接受强烈的感情,无论是喜悦、恐惧还是单纯的惊讶(“啊,小妹,小妹,小妹,我可爱的小妹,愿你知道我的爱有多少深!但那是无法测度的”)。

参考资料

剧情: 奥兰多是三兄弟中的幺子,被他的长兄奥列佛虐待;同时,老公爵遭到放逐,朝廷被他弟弟弗莱德里克篡夺。奥兰多与宫中摔跤师查尔斯比武,并和老公爵的女儿罗瑟琳相爱。罗瑟琳和堂妹西莉娅(篡位公爵弗莱德里克的女儿),带着弄臣试金石,一同离开宫廷前往阿登森林;罗瑟琳假扮为男孩(甘尼米),西莉娅则自称为“阿莲娜”。奥兰多从老家仆亚当口中得知奥列佛设计要杀害他,便也逃往森林。在阿登森林,为了帮助老牧羊人柯林,罗瑟琳和西莉娅买下一座农场;奥兰多遇见了遭到放逐的公爵及其廷臣。“甘尼米”自告奋勇“假扮”为罗瑟琳,让奥兰多演练他的情诗,方便他求爱。牧羊人西尔维斯爱慕牧羊女菲苾,但菲苾却爱上“甘尼米”。试金石先是鄙视乡下生活,后来决定迎娶放牧山羊的奥德蕾,挤走了她的另一个追求者——乡巴佬威廉。奥列佛来到森林,奥兰多救了他的性命;他忏悔自己的恶行,爱上了西莉娅。坏公爵弗莱德里克做了隐士。罗瑟琳恢复女儿身,安排了多对婚姻,由婚姻之神亥门证婚。一切都结局圆满,只除了抑郁寡欢的旅行者杰奎思不愿参加庆典活动。

主要角色: (列有台词行数百分比/台词段数/上场次数)罗瑟琳(25%/201/10),奥兰多(11%/120/9),西莉娅(10%/108/7),试金石(10%/74/7),杰奎思(8%/57/7),奥列佛(6%/37/4),老公爵(4%/32/3),西尔维斯(3%/24/5),菲苾(3%/23/3),柯林(3%/24/4),弗莱德里克(3%/20/4),勒·宝(2%/14/1),亚当(2%/10/4),查尔斯(2%/8/2),阿米恩斯(1%/9/2),亥门(1%/2/1),奥德蕾(1%/12/3)。

语体风格: 散体约占55%,诗体约占45%。另有几首歌,并穿插(蹩脚的谐摹)情诗。

创作年代: 弗朗西斯·米尔斯(Francis Meres)在1598年所列的莎士比亚剧本清单没有提到这出戏,除非它的原名叫 Love's Labour's Won (米尔斯提到过,但现今已佚失)。1600年初夏曾注册要出版,当时却没有付印。剧中的一首歌《看那情郎和小姑娘》收入托马斯·莫利(Thomas Morley)的《歌曲首册》( First Book of Airs , 1600)。从几个文学典故来看,此剧应该是创作于1599年或1600年初。

取材来源: 大致依据托马斯·洛奇的散文传奇《罗莎琳德》(1590)。改动了一些名字(例如奥列佛和奥兰多取代了洛奇笔下的撒拉丹[Saladyne]和罗萨得[Rosader]),保留了其余角色(例如菲苾、“阿莲娜”、“甘尼米”)。添加的主要角色只有杰奎思和试金石。

文本: 首度印行于1623年的对开本。印刷质量十分精良,或许是以剧场的演出脚本为依据。

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 9krdAjuPZM5IFeUqtWRAivz43tPUDiC/EwFlnzLhkkh2rXJYvTITzgAZBIRx+6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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