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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仲夏夜之梦》（以下简称《梦》）是为人称道的喜剧，剧中却不乏闹剧的辛辣与悲剧的苦涩。
残月照耀着俗世、仙国，两个平行世界慢慢交融。仙后提泰妮娅与仙王奥布朗像奥林波斯山诸神的末裔，用谈论故知的口吻谈论维纳斯、丘比特。他们本身有法力，但不像荷马史诗里的神明那么无所不知，更不像《圣经》中的上帝那般无所不能。奥布朗同情痴恋狄米特律斯的海丽娜，要罗宾往狄米特律斯眼上滴花汁，好让他热情地回应这个姑娘。仙王之所以乐于帮助海丽娜，或是因为从她徒劳的坚持上，看到了自己向仙后苦求小换儿无果的尴尬。至于狄米特律斯有无择偶权，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奥布朗安排他人终身大事时的武断，与伊吉斯颇为相像，后者宁可让女儿死去，也不让她自由恋爱。偏狭固执的奥布朗还为区区一个换儿，让妻子蒙受“仙兽情”之辱，他对“绿帽子”的大无畏和得到换儿后“变脸”之快每每让人惊诧。
《梦》对忒修斯的刻画同样耐人寻味。作为男人，忒修斯对未婚妻希波吕忒殷情体贴；作为公爵，他严谨仁恕，准许叛逆恋人们结为伉俪。如此温情而开明的执政者，与希腊神话中的他判若两人。
神话里的忒修斯是特洛曾（Troezen）公主埃特拉（Aethra）与雅典国王埃勾斯（Aegeus）和海神波塞冬（Poseidon）之子，半人半神，天赋异禀，先后制服过“弄棍手”佩里弗忒斯（Periphetes）、“扳松贼”西尼斯（Sinis）、斯喀戎（Sciron）、刻耳基翁（Cercyon）、“铁床匪”达玛斯忒斯（Damastes）、克罗密俄尼亚母猪费亚（Phaea the Crommyonian Sow）等强徒猛兽，而杀死克里特牛头怪、拯救雅典人一事更令他闻名遐迩。
但忒修斯的履历上，也镌有众多拐带、背弃女性的劣迹。他曾伙同庇里托俄斯（Pirithous）拐带人世第一美人海伦，又与其联手劫持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在消灭牛头怪前，忒修斯蒙爱与美之女神阿佛洛狄特（Aphrodite）恩佑，获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垂青，靠公主的线团引路安全完成任务。公主迷恋忒修斯，为助他甩脱追兵，不惜杀死自己兄弟，可忒修斯脱险后却抛弃了她，将她留给了酒神狄俄倪索斯（Dionysus）
。
究竟是什么促使莎士比亚对忒修斯的形象大加改造？从劣迹斑斑的“英雄”到温良贤明的公爵，忒修斯的“变形”究竟暗含着怎样的社会理想与政治期待？这些都值得结合16至17世纪英格兰的政治文化细细推敲。
对照希腊神话，《梦》里忒修斯的婚姻也显得云遮雾绕。
有的神话说希波吕忒是战神阿瑞斯（Ares）之女，是亚马孙女王。她身上那条阿瑞斯赠予的魔法腰带代表了对亚马孙部族的统治权。希腊英雄赫剌克勒斯为国王欧律斯透斯（Eurystheus）夺取腰带时，希波吕忒被他的勇气打动，主动以腰带相赠。但天后赫拉（Hera）散布谣言，说希波吕忒遭到劫持，不明真相的亚马孙族女战士围攻赫剌克勒斯的航船。他击退进攻者，杀死希波吕忒，扯下她的腰带扬帆而去，完成了第九项伟绩。若据此说，希波吕忒并无与忒修斯结婚的机会。
有的版本说嫁给忒修斯的是亚马孙部族的安提俄珀，她是希波吕忒的姐妹，赫剌克勒斯完成第九项伟绩时，将她作为俘虏赠予随行的忒修斯，或是忒修斯趁乱将她劫往雅典。此后，亚马孙部族试图将她救出，并夺回希波吕忒的魔法腰带，但在阿瑞斯山附近被雅典人打败。混战中，女武士默尔佩狄娅（Molpadia，意为“死亡咏叹”）失手射杀了安提俄珀。另有版本说安提俄珀爱上忒修斯，背叛亚马孙族，与他育有一子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但忒修斯为迎娶阿里阿德涅的姐妹淮德拉公主将她抛弃。愤怒的安提俄珀决定在忒修斯的婚典上率女武士杀光喜宴上的宾客作为报复，结果反被忒修斯所杀；或是安提俄珀的部下默尔佩狄娅目睹她不敌雅典人，为保护她免遭忒修斯毒手，才将她杀死。也有版本说忒修斯劫持的不是安提俄珀，而是希波吕忒，她为忒修斯生下希波吕托斯后，忒修斯又爱上淮德拉，对她弃之不顾。
希腊神话最初是口传文学，版本间的矛盾在意料之中，但无论看哪个版本，忒修斯与亚马孙女子的婚恋都少不了杀戮、劫持和背叛。
《梦》中之爱同样有暴力、死亡、不幸和背叛如影随形：忒修斯对希波吕忒的爱起初是靠象征暴力的刀剑夺取；仙后提泰妮娅对印度小王子的爱源自信女印度王后之死；伊吉斯对赫米娅的爱使他决心在女儿执意抗命时将其处死；狄米特律斯对赫米娅的爱让他对痴心的海丽娜发出了死亡的威胁，还预备对情敌拉山德痛下杀手；赫米娅对拉山德的爱使她的故乡雅典成了“地狱”（见第一幕第一场210行）；连手艺人上演的短剧，都以皮剌摩斯和提斯柏为爱殒命告终。拉山德受三色堇花汁影响，一度背叛了恋人赫米娅；狄米特律斯出于对赫米娅的爱，背叛了深爱他的海丽娜；海丽娜出于对狄米特律斯的爱，背叛了密友赫米娅。或许俗世之爱就像海丽娜说的“宝石”（见第四幕第一场185行），它珍贵、美丽，能赋予人幸福感和安全感，但自拥有它的一刻起，人就必须承担保管、养护它的义务，为它可能发生的损毁、丢失、遇窃惴惴不安。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反而成了“宝石”的附庸。
《梦》里成群出现的恋人与夫妇同样值得注意。赫米娅与拉山德、海丽娜与狄米特律斯代表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为爱痴狂；忒修斯与希波吕忒代表了即将步入“围城”的中年人，温情但不乏理性；奥布朗与提泰妮娅则代表浪漫期过后的夫妇，会因一点儿琐事翻脸。莎剧《无事生非》（ Much Ado about Nothing ）中那个伶牙俐齿的贝特丽丝曾说，求婚的时候像苏格兰快步舞，热烈、急切、充满幻想；举行婚礼时，像慢步舞一样，节制、端庄，有一整套繁文缛节；接着就是后悔，一瘸一拐地拖着老寒腿，把一曲五步舞跳得越来越快，一直跳到跌进坟墓里为止（见第二幕第一场），《梦》中的人物似乎也只能沿着“恋爱→结婚→厌倦→死亡”的单行道一路前行。
在《梦》的结尾，仙子们祝福忒修斯与希波吕忒的子嗣仪表堂堂、无灾无妄，但莎士比亚时代的观众一定能从曲词中听出哀音，因为二人之子希波吕托斯诚然容貌俊美，却不得善终。他崇拜阿耳忒弥斯，鄙视爱情，愤怒的阿佛洛狄忒使他的继母淮德拉疯狂地爱上他。求爱遭拒后，淮德拉羞愧自杀，死前向忒修斯污谤希波吕托斯意欲不轨。盛怒的忒修斯吁请海神波塞冬（或酒神狄俄倪索斯）惩处“逆子”，结果希波吕托斯无辜惨死。
我曾在自己开设的《莎士比亚戏剧选读》课程中，指导学生表演《梦》中四位恋人在林间为爱相争的选段。在点评环节，我让学生结合表演体会来抒发自己对他们的看法，结果意外发现海丽娜得到了多数学生的喜爱。她为赢得狄米特律斯的好感，不惜菲薄自身，要狄米特律斯把她当作狗（见第二幕第一场207行），这种为爱放弃尊严的做法肯定会让女权主义者大摇其头，却让学生们感到些许敬佩。海丽娜对闺蜜赫米娅的背叛，在90后学生看来同是真爱的明证。我提醒他们注意，赫米娅被追回后会有什么结果，但他们对海丽娜的偏爱却未因之改变。在我本科时代的《英美文学》课上，老师也让我班同学分析《梦》中人物，我班无人喜欢海丽娜，老师说他教的平行班也是如此。当时是1999年。近十五、六年来，青年人的爱情观与道德观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变化的原因为何？这值得每位读者反思。
个人认为《梦》中最难忘的角色当属罗宾（帕克）。它不如“豆花”等小仙稳重优雅，办起事来冒冒失失，但对人类并无恶意，即使调皮捣蛋也为人间带来了笑声。《梦》创作于新教主导英格兰社会精神生活的时代，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多神教为保守宗教人士所不齿，那些有赖民间习俗和民间信仰延续生命的仙子，也终将被崛起的怀疑主义和标榜“理性”的时代碾得粉碎。罗宾它们算是来自斯特拉特福镇的作家对多神教的深情回眸。短短一个《梦》，包含了多少回忆和追念！
谨以此《梦》献给我的小伙伴——庞玉厚、Ruby、万爽、王安、吴边、吴秀龙、姚婕、章宗婧、周翔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