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莎士比亚具有双重视野。他养育了一对双胞胎,也常将喜剧与悲剧、下层人物与上流社会、散体与诗体熔于一炉。他是在城市工作的乡村人,能讲英国民间故事,对古希腊、古罗马神话也同样熟悉。在他的思想与生活环境中,天主教和新教、陈旧的封建制度与崭新的资产阶级抱负、理性的思考与天生的本能势均力敌。《仲夏夜之梦》是他真正的重要剧作之一,它的情节在城市与树林、白昼与黑夜、理性与想象、清醒状态与梦境之间交替铺陈,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双重视野。
树林、黑夜、想象、梦境,这些都是第二视野的坐标,这种视野应该称为奇幻思维。它是先知、占星家、“女巫”和诗人的存在方式,令人想起一个由各种能量与灵力驱动的世界,它在凡俗与神圣之间找到了对应。具有这种视野的眼眸迷狂地转动,视通天地。它使未知事物具体化,赋予其形象,为虚无缥缈的东西提供了名字和居所。
奇幻思维可满足人类的内心需要。像爱和美这样的东西,原本变化莫测,令人痛苦,奇幻思维却使之合乎情理。若是婴儿身上长了丑陋的胎记,便可以之或在摇篮中被夜游仙掉了包作解。包含在今人称为“性吸引”过程中的纯偶然性因素,亦可归结为野三色堇花汁的魔力。在以农业经济为支柱的世界里,将歉收解释为恶精灵干预天时的结果,多少能缓解歉收带来的沮丧。
用蜡烛和油灯照明的时代,夜晚一片漆黑。人们脑海中的黑夜与白昼截然不同。日照时间很长的事实本身就赋予仲夏夜一种魔力。那是一年中最能发挥奇幻思维的夜晚。
忒修斯和希波吕忒从未遇上奥布朗和提泰妮娅。在最初的演出里,这两对男女可能是由两位演员一人分饰二角。这样,好争执的仙王、仙后就成了订有婚约的王族男女的分身,代表了他们隐秘的内心世界。这种对应难免让人怀疑雅典人与亚马孙人的这场联姻是否真能带来幸福。事实上,奥布朗就曾指责提泰妮娅诱引忒修斯“趁夜色朦胧”抛弃了“他强暴的珀里顾涅”,还使这位属于白昼的公爵背弃了一连串情人。莎士比亚喜欢先设置一个对照(antithesis),再将之推翻。他以此暗示,白昼与黑夜并非截然不同:忒修斯的性道德或许和与人私通又占有孩童的提泰妮娅一样可疑 。
《仲夏夜之梦》里的权威人物代表了为政治力量充斥的白昼世界,却未能赢得多少同情。对恋人们而言,在树林中或许造成了身份混乱,但至少可以规避伊吉斯安排的包办婚姻。观众们最感兴趣的倒不是那些王公贵族,而是喜欢恶作剧的“好人儿”罗宾,以及妙不可言的织工波顿。这两个人物都以特有的方式体现出一种戏剧精神,正是这种精神让最荣耀、最“莎士比亚”的一切充满生机。莎士比亚致力于戏剧事业,生活在幻觉与伪装的世界中,而这些幻觉与伪装又直击最深刻的真理。他知道,他所处的世界,究其本质是与人称梦幻、魔力的“异世界”和谐统一的。
罗宾,也即帕克,将凡人比作拙劣露天表演中的丑角。因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催情花汁由他分配,他有权以该剧的作者自居。波顿呢,从一个层面看是蹩脚演员。他在排练和出演《皮剌摩斯与提斯柏》时的表现,均说明他尚未真正理解剧场游戏的规则。但从另一个更深的层面看,他又是真正的戏剧天才,天生具有儿童那种暂停怀疑的本领。出演皮剌摩斯时,他的演技相当拙劣;可扮演驴子时,他的表现却截然不同。《皮剌摩斯与提斯柏》之所以缺乏笑点,是因为演员们不停地告诉观众,他们 没有 变成自己饰演的角色。与此相反的是,波顿变身驴子类似于那些出色的伪装——《皆大欢喜》( As You Like It )里的罗瑟琳(Rosalind)变成甘尼米(Ganymede) 、《第十二夜》( Twelfth Night )中的薇奥拉(Viola)变成西萨里奥(Cesario),这是莎士比亚一方面在提醒我们自己身处剧场(演员必定乔装打扮),一方面在帮助我们“忘却”自己身处何方(因为我们自愿暂停了怀疑)。经由这种“忘却”,我们参与了神秘的奇幻思维过程。我们这些观众也像波顿一样,可以说“俺见到一个怪得出奇的幻象”。
莎士比亚最初的观众里有很多人熟悉《圣经·新约》,或许他们会把波顿讲述的梦视为一个带有滑稽的感官错乱特征的典故,它暗指了《哥林多前书》中的一个名段。圣保罗(St. Paul)在那段话中提及人类踏进天国时,等待他们的会是人眼未曾得见、人耳未曾听闻的荣耀。在莎士比亚烂熟于心的日内瓦版《圣经》里,这段话还描述了人类的灵魂如何“参透了神深奥的事”。 耶稣说为了进入他的王国,人必须让自己像个孩童。戏剧王国的情形也是如此。波顿正因拥有随遇而安、信任一切的童心,才获赐他所见的幻象。与此同时,莎士比亚又提供了成人版天堂的危险意象:织工或许天真无邪,仙后却是性经验的化身。“童贞女王”伊丽莎白被誉为英格兰的“仙后”,《仲夏夜之梦》的剧情发生的树林里有“九宫格棋” 和英国野花,较之雅典森林斧凿痕迹更重,因而塑造欲火炎炎的提泰妮娅必有潜在的政治风险。莎士比亚让奥布朗提及贞洁的伊丽莎白——“端坐于西方王座的美貌童贞女”,可能是为了预防有人将提泰妮娅与现实中的“仙后”画上等号,他知道后者或许哪天就会观赏此剧。
《仲夏夜之梦》的趣味与魅力都赖于某种脆弱性。优秀的喜剧与悲剧仅有一线之隔,仙子们的魅力若未附着于某种也许会变得怪诞的倾向,就难免显得多愁善感。它们在可能变得极其可憎时才能取信于人。戴着驴头的波顿向仙后示爱的场景当然会让我们忍俊不禁 ,但莎士比亚有意使这个意象近于兽奸。他最喜欢的书是奥维德(Ovid) 的《变形记》( Metamorphoses ),此书也是《皮剌摩斯与提斯柏》故事的来源。书中写到兽性大发之人如何受到惩戒,变作野兽。在莎剧中,戴驴头只是玩笑,但在当时的剧作中,这是最接近于在舞台上实现人变兽的做法。
在崇尚理性的罗马,奥维德是个伟大的反空想主义者,是罗马的奇幻思想家。他以变形——变化的无可避免为作品主题,《变形记》的第十五卷采用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 的哲学视角,对这个主题作了巧妙的论述。莎士比亚从这一卷获得了许多象征世事无常的意象,它们会在他的十四行诗里不断出现,但在《仲夏夜之梦》中,他赞美的是黑夜视角与第二视野的持久致变力。
黑夜属于幻象和爱情,人在黑夜中可以放纵自己最不切实际的希望,也必须面对最可怕的梦魇。树林里的情节填补了忒修斯与希波吕忒二人订立婚约与举行婚典的时间空隙。它也是年轻恋人们的过渡期,是使他们更为成熟、发现真我与真爱的时段。赫米娅、拉山德、海丽娜与狄米特律斯从仲夏夜的迷狂中醒转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我看东西时,双眼不能聚焦,/好像什么都有重影。”他们也无法确定自己最终得到了意中人:“我觉得狄米特律斯好似一颗宝石,/像是属于我,又不像属于我。”但在清冷的晨光中追忆,夜间奇遇已经带来了重大变化,它将恋人们引至一个比他们之前身处的宫廷更为真纯的所在。或许是因为亚马孙女王希波吕忒本为“异乡人”,是雅典“文明”世界里的局外人,她最明白这样的道理:
他们所说的夜间经历,
还有他们的想法一起改变的事实,
都证明那不全是幻觉,
反倒很有几分像实情,
但无论真假,这事的确离奇古怪。
参考资料
剧情: 伊吉斯命其女赫米娅嫁与狄米特律斯为妻,可她已与拉山德两情相悦,因而拒不从命。她的闺蜜海丽娜爱慕狄米特律斯,也曾为他所爱,但狄米特律斯对她的热情已然冷却。忒修斯公爵根据雅典律法给赫米娅四天时间来遵从父命,否则就要将她处死,或是关进修道院。为了逃避苛酷的法律,赫米娅与拉山德逃入树林。狄米特律斯追踪而至,海丽娜尾随其后。树林里的仙王奥布朗因仙后提泰妮娅拒绝将一个印度换儿让给他作侍童与她闹翻,遂授意性喜恶作剧的帕克,也即“好人儿”罗宾,将魔花的花汁挤在睡着的提泰妮娅眼上,让她爱上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生物。奥布朗试图让狄米特律斯与海丽娜言归于好,命罗宾趁他入睡、海丽娜又恰在近旁时,将花汁挤在他眼上,但罗宾误将拉山德认作狄米特律斯,使拉山德爱上了海丽娜,这令海丽娜感到受了嘲弄。为了纠正错误,罗宾将花汁挤到狄米特律斯眼上,结果他也爱上了海丽娜。两个青年人为争夺海丽娜大打出手,赫米娅则与海丽娜吵得不可开交。提泰妮娅入睡时,彼得·昆斯正好领着一群雅典手艺人到树林来排练准备在忒修斯公爵与亚马孙女王希波吕忒婚典上演出的剧目。罗宾将一个驴头套在织工波顿头上,提泰妮娅受催情花汁影响爱上了波顿。最终一切都恢复正常,几位手艺人也上演了他们那出诙谐而悲惨的戏《皮剌摩斯与提斯柏》。
主要角色: (列有台词行数百分比/台词段数/上场次数)波顿(12%/59/5),忒修斯(11%/48/3),海丽娜(11%/36/5),“好人儿”罗宾(10%/33/6),奥布朗(10%/29/5),拉山德(8%/50/5),赫米娅(8%/48/5),提泰妮娅(7%/23/5),狄米特律斯(6%/48/5),昆斯(5%/40/4),弗鲁特(3%/18/4),伊吉斯(3%/13/3),希波吕忒(2%/14/3)。
语体风格: 诗体约占80%,散体约占20%。用韵相当频繁,包括《皮剌摩斯与提斯柏》中刻意写烂的诗。
创作年代: 弗朗西斯·米尔斯(Francis Meres) 1598年开列的莎剧列表曾提及该剧。第一幕第二场中言及朝臣畏惧舞台上的假狮,暗指1594年8月间发生在苏格兰的事 。该剧的文体与《理查二世》( Richard II )、尤其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Romeo and Juliet )等诗剧酷似,传统认为这些剧作创作于1595至1596年间,那是莎士比亚所处的伊丽莎白王朝的鼎盛时期。通常认为该剧是在一场贵族婚典这样的私人场合首演,这是毫无根据的,因为伊丽莎白时期的婚礼等庆祝活动上一般会安排假面剧之类的娱乐活动,而非上演一整部戏。
取材来源: 该剧的主要情节貌似没有直接来源,这对莎士比亚而言很不寻常。皮剌摩斯与提斯柏的故事主要源于奥维德的《变形记》第四卷。该剧的情节结构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非常接近,莎士比亚大约是在同一时期将后者改编为戏剧。从整体上看,该剧吸收了莎士比亚涉猎的多种资料:大量援引了奥维德笔下的神话故事,使用了普卢塔克(Plutarch)所著、托马斯·诺思(Thomas North)爵士翻译的《希腊罗马名人传》里的一些信息,还显示出受到约翰·黎里(John Lyly) 的喜剧的影响(尤其是《恩底弥翁》[ Endimion ]里的梦境和《加拉西亚》[ Gallathea ]里贵族与手艺人互动的情节),并有乔叟(Chaucer) 故事的印记(恋人们在忒修斯宫廷的情节与《骑士的故事》[ The Knight's Tale ]相类,与“精灵女王”共寝之梦或许来自《索帕斯爵士的故事》[ The Tale of Sir Thopas ]),波顿变形的情节可能来自古罗马小说家阿普列尤斯(Apuleius) 的《金驴记》( The Golden Ass ,威廉·埃德林顿[William Adlington]的英译本于1566年问世)。
文本: 1600年出版的四开本,“由陛下之仆从宫内大臣剧团多次献演”,似乎是按莎士比亚的手稿或该手稿的准确誊抄本排版。1619年重印(第二四开本)。第一对开本的文本是根据第二四开本排版的(,因此保留了它的许多更正与错误),但部分参考了一份直接源于剧场的独立手稿,手稿提供了外加的舞台说明、一些更正,还有几处修改的痕迹,最大的改动是对人物的精简:将四开本里的菲劳斯特莱特改成仅在第一场出现的默角,在最末一场中让伊吉斯承担介绍娱乐节目的宴乐官职司(观众或有机会感受到他和他排斥的新女婿拉山德之间的紧张关系)。我们的版本保留了这一创新,也保留了第一对开本的许多局部更正与拼写现代化处理,但对几乎可以肯定是排字工失误造成的许多单词误排、词句省略或词序颠倒,而非校勘者基于剧院手稿所做更动的,仍采用四开本文本。
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