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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

经过云羡的苦苦相求,太夫人和出岫决定,将闻娴的事瞒住二小姐云慕歌。无论是这位三姨太的生前所为,还是她的死因,身为女儿的云慕歌都一概不知,只道是闻娴外出省亲,路上突发重病离世。

这年仅十三岁的单纯少女,永远记取了她娘亲美好的一面。那些龌龊的、恶毒的内在,都随着闻娴的死而渐渐湮灭……

闻娴死后第三天,云羡向太夫人和出岫请辞,想到京州长期打理云氏生意。这相当于“自请外放”,婆媳两人也知道他再无颜面留在府里,便准了这请求。

云羡临行的那一日,云慕歌还沉浸在失去娘亲的痛苦之中,太夫人与出岫也没有露面,偌大的云府,唯有四姨太鸾卿破天荒地送他一程。原本在这件事上,鸾卿知情不报难辞其咎,但后来太夫人并未对她多加责难。

究其原因,毕竟鸾卿曾尽力相救过两任离信侯的性命,而她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也不过是因为一个“情”字。

情之一字,最为烦扰,太夫人和出岫是过来人,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

三月初三,烟岚城外,十里长亭细雨霏霏。雨丝飘洒在离人面颊上又缓缓滑落,倒像是离别时的泪水。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无人撑伞。

“自此一去,大约再无相见之日,你……多保重。”云羡一袭绯衣被雨水染得颜色泛浓,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沉重压抑,甚至鲜血淋漓。

鸾卿良久没有说话,浅色瞳仁里盈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伤感、绝望、后悔、不舍、难过。可仔细再看,只余一片摄人心魄的异族之美。

“三爷也多保重。”最后,她只说了这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云羡虽未娶妻,但养了两个美貌侍婢,这次远赴京州还带在身边随侍。有人体贴服侍他,又不是缺金少银的贫苦人家,想来虽是外放,日子也不会太艰难。

鸾卿抬袖抹去面颊上的雨水,转身往自己那辆马车走去。

“鸾卿!”云羡忽而在身后开口唤她,这也是他头一次不唤她“四姨娘”。鸾卿顿住脚步转身看他,虽然彼此只隔着几步之遥,但谁都没有再往前一步。

出了这样的事,两人都是有愧的,再有多少情愫,也都随着闻娴的死而埋葬了。她是他的庶母,这段关系本就无望。

“你还年轻,不如……改嫁吧。”云羡说着这话,口中是一片苦涩,也许心里更苦,但他已不愿去感受,“名分只是个庇护而已,你喜好清净,深宅大院是非不断,不适合你……还是改嫁吧。”

鸾卿隔着雨帘定定看了云羡一会儿,才笑回:“多谢三爷关心。其实自始至终,我的名字都不在族谱之上……太夫人已放我走了。”

鸾卿的名字不在云氏族谱之上?云羡微讶,可转念一想也是理所应当。既然如此,那是否意味着,她一直是自由之身?

忽然,一个念头从云羡心中跳了出来,他看着鸾卿,有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知道,鸾卿也在等他说出来。然无论是出于礼教的束缚,还是为了往日的是非,他都说不出口,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跟我走”。

毕竟,她曾是他的庶母,比他整整大了七岁。而他也不能确定,以后彼此日日相对,他是否还能忘记母亲闻娴的所作所为,是否还能摆脱对父侯云黎、对大哥云辞的终生愧疚。

罢了罢了,本就是一场错缘,当初不该开始,如今更不该继续。云羡选择了沉默。

鸾卿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于是她期待的目光只闪了一瞬,便又归于沉寂。她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知他内心的痛苦挣扎,终于还是率先笑道:“三爷保重。天涯海角、山长水阔,咱们……两两相忘。”

一言甫毕,这敢爱敢恨的异族女子已再次转身,决然登上马车离去。

两两相忘……云羡怔怔闻着空气中鸾卿留下的异香,和着雨水就变成了令人甘之如饴的毒药。半晌,他才突然反应过来,鸾卿方才离开的方向,不是回云府!而是……在前头的岔路南下了!

他北上,她南下。原来当真如她所言,他们要山长水阔两两相忘。

有那样一瞬间,云羡冲动地想要追上去,只可惜他很快就恢复理智,到底还是顿住了身形。

云羡兀自苦笑一声,又长舒一口气,似要将这一切前尘尽数忘却。最终,他回望了一眼烟岚城的方向,登上马车毅然北上。

蒙蒙细雨伴随着马车的辘辘嗒嗒,奏出了一曲悲欢离合。

翌日。

云承“病愈”之后再次随沈予习武,从靶场归来。出岫对他二人说起三房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是二姨太重新找到了那个江湖术士,问出他是鸾卿的师兄,灼颜才能顺藤摸瓜。”出岫重重一叹,“倒是让二房白白背了这罪名。”

“也不算白背,他们的确想害人,只不过没能得手。”沈予安慰道,“你这分寸拿捏得极好,罪不及子女。”

“不过这一次辛苦承儿了,白白受了几天高热之苦。”出岫拿着帕子递了过去,示意云承擦汗。

云承很恭顺地接过帕子,边擦汗边笑回:“其实我没觉得难受,是叔叔配的药好,只是摸着我身上有些烫罢了。”

“是啊,要多谢你沈叔叔。”出岫看着沈予和云承,难免又想起云辞,不禁低眉叹道,“无论如何,这一次侯爷的仇是彻底报了。承儿,你会觉得我狠心吗?”

云承一愣,连忙摇头:“岂会?母亲对父侯情深意重,儿子只觉得钦佩。”

出岫抿唇,想了片刻才抬头看他:“我要你参与此事,是想让你明白,离信侯的位置虽风光无限,但也艰难险阻。你父侯就是太过宽厚仁慈,才被害得英年早逝。你要吸取他的教训,虽不能起害人之心,但也绝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云承很是郑重地点头:“儿子明白。母亲这是为了我好。”

出岫颔首:“你明白就好。让浅韵带你回去歇着吧,我有话要与你沈叔叔说。”

云承道了声“是”,又向沈予行礼,跟着浅韵退了出去。

云承一离开,沈予便蹙眉道:“这么早就教孩子这些阴谋诡计,会不会……”

“这不是阴谋诡计。”出岫打断他,“这是自保之法。难道要让承儿步侯爷的后尘?”

沈予哑然片刻,才道:“如今二房、三房气数已尽,承儿也安全得多,你该放心了。”

“安全?在离信侯府哪里有安全可言?”出岫反问道,“没了自己人暗算,还有那么多不安分的族人,更何况南北两国虎视眈眈,焉知哪一日不会将心思动到承儿头上?”

“你说得也没错。”沈予始终持有保留意见,“但我还是觉得,对于孩子的教导,要以‘善’为先。”

这一次,出岫没有再反驳,也不想在此事上与沈予多费唇舌,便转移话题道:“说来这次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请了那老道士,又替我散播这传言,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事。”

沈予只随意地一笑:“挽之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出岫已习惯了他这种说话的口吻,也不多做计较。想了想,又提醒他道:“小侯爷,这些日子慕王不在房州,听说是心上人被贼人掳劫,他私用虎符调兵寻人去了。这事一时片刻完结不了,聂帝必然要追究他的罪行,趁着机会难得,你快回京州去吧。”

沈予见出岫面上尽是关切之色,心中亦有些动容,不禁苦笑一声:“来不及了。如今我宅子外头都是慕王的人马,想要出城绝不可能。”他幽幽一叹,又道,“还真让你说中了,慕王已对我起了心思,想要将我扣留在此。”

“若只是扣留也没什么,怕只怕……”出岫秀眉微蹙,一副难以掩饰的担忧,“想不到慕王的动作竟如此之快,人都离开烟岚城了,还不忘派人监视你。”

沈予痴痴看着出岫这张容颜,只觉她连叹气蹙眉都如此好看,不由得脱口道:“晗初,有你为我担心,我就算死也值了。”

“说什么胡话!”出岫立刻斥道,“什么死不死的,你要让我折寿吗?”

沈予一笑,继而解释道:“我只是玩笑话而已……”虽然这话题有些沉重,但他此刻却很愉悦。若是晗初能日日为他担忧,他就算长留房州受人监视又如何?他总是心甘情愿的。

沈予正如此想着,竹影突然进来禀报:“夫人,小侯爷身边的清意来了,说是有要事。”

清意是沈予在烟岚城找的贴身小厮,专司跑腿之事,人也分外机灵。他知道沈予的心思,因而平日里沈予来云府,他从不跟着,只怕自己碍了主子的眼。

若非要紧之事,清意绝不会找到这里来。沈予也知道他的分寸,忙对竹影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一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少年急匆匆跑进门,面有忧色地禀道:“小侯爷,方才京州来信说,老侯爷忽染重病,如今已是……病危了!”

文昌侯病危?出岫和沈予皆震惊不已。后者尤其感到心悸,倏尔起身看向清意,急迫地道:“好好说话!信呢?”

清意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恭敬地递给沈予,又补充道:“是世子爷的亲笔书信。”

沈予见信笺尚未拆封,知晓清意是从送信人口中听来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将信拆开来看。果然是他大哥沈赞的亲笔书信,三言两语说了父亲文昌侯的病情。

沈予匆匆扫完信件,只觉心中一揪,执着书信的手死死攥成一团:“是我不孝。”那一字一字,无比沉痛。

出岫见他神色不对,忙道:“小侯爷,你先别急,让我瞧瞧这信。”

沈予将信递了过去,出岫略微一扫,原本想说什么,又顾忌下人在场,便对竹影和清意道:“你们先下去。”

两人匆匆告退,出岫才对沈予安抚道:“小侯爷别急,这事指不定有蹊跷。”

“蹊跷?什么蹊跷?”沈予神色一凛。

“你可记得,方才我对你说,慕王私用虎符调兵寻人,惹得聂帝大怒不已?”

沈予点点头:“我自然记得,你还说机会难得,让我觑着这空子离开房州。”

出岫“嗯”了一声:“也许文昌侯患病是假,想以此为借口让你回去是真。试想慕王如今惹得聂帝大怒,文昌侯必定知道此事,大约是怕你留在房州有所牵连,抑或是福王已开始筹谋争储,所以他才想让你回去。”

听闻出岫一番分析,沈予稍感安慰了些,但仍是忧心忡忡:“你说得有道理,怕只怕……父侯是当真患病了!”

“两种可能都有,京州隔得那么远,谁也不敢断定文昌侯生病是真是假。”言罢出岫轻轻一叹。

沈予见出岫叹气,心中更为自责:“按理而言,我是神医屈方的关门弟子,学得一手好医术,平日不承欢膝下也就罢了,可如今父侯患病,我也不能为他诊治……我真是,太不孝了!”

“小侯爷,眼下不是自责的时候。”出岫继续劝慰他,“旁的不说,文昌侯病重,这是你离开烟岚城的好机会!父亲病危,儿子理当回去尽孝,只要慕王还顾着面子上的和气,因着这个缘由他就得放你走。”

“晗初……”听闻此言,沈予眉峰紧蹙,一双俊目看向她,“是我从前不了解你,还是如今你真的变了……你,越来越像太夫人了。”

像太夫人?出岫愣怔一瞬,继而苦笑:“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不是夸,也不是损。”沈予垂目,“我只是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又是这一伤感的话题,又是她无法给予回应的深情。出岫在心里叹气,口中继续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回京州的事儿。你先别急,我让云氏暗卫去打听打听京州局势。至少也要先探出来,文昌侯的病情究竟如何。”

沈予无奈点头:“如今也只有这法子了,我等你的消息。”

此后过了二十日,云氏在京州的暗卫送出话来,说文昌侯的确染了病,但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故意夸大事实,在家卧病将养,想要避过如今朝内“两王相争”的风头。

出岫将消息如实告知沈予,后者明显松了口气。

“小侯爷,我会想法子送你回京州,你给我些时日准备。”出岫对沈予承诺道。

“晗初,你这是……”沈予很诧异,习惯性地蹙眉,“你要赶我走?”

“难道你想死在这儿?”出岫别过脸不去看他,“你已在房州滞留了一年多,即便曾对侯爷有愧,如今逝者已矣,该偿还的也早已还清了……你回去吧。”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屋子里有一种突兀的尴尬在隐隐飘荡,惹得彼此一阵窒息。若不是二姨太的突然造访打破了这尴尬氛围,他们还不知要相顾无言到什么时候。

沈予对二房一直没有什么好感,虽说事实真相业已查明,云辞之死是三房所为,可他只要想到云起的龌龊嘴脸,便觉得恶心。尤其后来云想容的一番表白,更令他想起了茶茶……

因而从那之后,沈予便对二房敬而远之。后来教云承习武时,偶然瞧见云想容,他也是避之唯恐不及;抑或大大方方打个招呼,私下里绝不多说一句。他记得自己还欠云想容一个人情,但说句实话,他私心里实在不愿与她再扯上任何关系。

眼见花舞英走进了内堂,沈予一时大感扫兴,便起身对出岫道:“我先回去了。”言罢扫了花舞英一眼,客客气气招呼一句:“二姨太。”

花舞英反倒显得很热络:“小侯爷慢走。”

沈予也不多说,转身大步迈出屋子。

出岫一直瞧着沈予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转对花舞英问道:“二姨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花舞英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夫人,我是为了想容的婚事。如今是三月底,想容已有十六,早到了定亲的年纪……”

说到此处,她停顿片刻,有些哽咽道:“若不是去年二爷的事耽搁下来,她早该嫁了……夫人,如今二爷已死,我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她没有做过半点儿对不起侯爷和您的事儿,我想请您给她找个好人家。”

听花舞英这么一说,出岫才想起来,云想容的确十六岁了,按道理这年纪是该定亲甚至嫁人了。出岫有些疑惑:“二姨娘为何不去找太夫人说?”

花舞英也不隐瞒,坦白回道:“我从前是太夫人身边的奴婢,对她的脾性最为了解。如今虽说闻娴死了,起儿也是冤枉的,可太夫人还是记恨我,毕竟……我的确想要害她。”

“只怕如今,太夫人巴不得想容嫁得不好,又怎会替她做主定亲?”花舞英语中难掩悔意,“自作孽,不可活。当年我做错的事,如今都报应在了儿女身上……本来我是没脸来求您的,可我只有想容这一个孩子了……我实在是……”说着说着,花舞英渐渐掩面低泣,再难继续。

出岫怎会不知为人父母的心情?怕是为儿女考虑得再多,也觉得不够。更何况,云想容的确是花舞英唯一的依靠了。

想到此处,出岫也感到有些愧疚。花舞英与老侯爷、太夫人的恩恩怨怨暂且不提,可她的确冤枉了云起,不仅害他成了阉人,还让他被闻娴害了性命。

还有灼颜之死,虽说与她并无直接关系,但灼颜死前,也算变相将真相告知了她。单单为了这一桩,出岫便不得不愧疚。更何况,灼颜是一尸两命。

“说到底,想容也是云府的大小姐,身份、秉性、容貌都无可挑剔,我会将这事奏请太夫人,就说是我的意思,请她为想容挑个好夫君。”出岫将这事应承下来。

花舞英闻言大为欢喜,可只一瞬,又故作忧虑起来:“不瞒您说,想容那孩子倔得很。若不是她自己看上的人,只怕她不肯嫁。”

听到此处,出岫有些了然:“你的意思是……想容要自己选婿?”

花舞英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再看出岫:“不用选,她心里有人了。”

“谁?”出岫问出口的同时,其实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沈小侯爷。”花舞英干干脆脆地道了出来。

果然是他。出岫只觉心头一凝,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小侯爷不行。”

“为何不行?”花舞英佯作诧异,“夫人,小侯爷与咱们关系密切,他不仅是侯爷生前的挚友,还是您与侯爷的媒证,如今又教世子习武……难道咱们亲上加亲不好吗?”

亲上加亲……这四个字令出岫心中一沉,想要反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花舞英见状,即刻又道:“难道夫人不愿意?小侯爷这等重情重义之人,又是文昌侯的嫡幼子……咱们想容虽是庶出,好歹也是出身云府,两人无论身份、年纪都堪匹配。还望夫人说一说这媒。”

“说媒?”出岫娥眉深深蹙起,“你要我如何说这媒?”

花舞英这才低下头去,有些尴尬地道:“按理讲,是该男方主动说媒,可事已至此,为了想容的终身大事,我只能舍下这张老脸来求您。以您与小侯爷如今的关系,只要您开口,我想这事儿也就成了七分。”

面对花舞英渴求的目光,出岫哑然,想了想,她无法直白拒绝,唯有搬出另一个借口:“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文昌侯突染重病,小侯爷大约会在近日内返回京州,你若真想与文昌侯结亲,也要过了这段时日再说。”

花舞英闻言却并不失望:“文昌侯既然身染重病,必定更想看到小侯爷早日成亲,为沈家传宗接代。他若是与咱们想容成了这桩好事,文昌侯一定乐意得很。”

花舞英絮絮叨叨又说了半晌,并不在意出岫的反应,末了才郑重其事地看向她:“夫人,虽说今日是我来求您,但也是您欠我的。二爷和灼颜都死得冤枉,您难道没有一点愧疚?还要让想容的终身也搭进去吗?”

花舞英不给出岫半分开口的机会,再亟亟剖白:“您是离信侯夫人,自然想让阖府安宁。只要您促成这桩事,从此以后二房任您差遣,鞍前马后再无异心!”

出岫沉默片刻,并未直接应承,只道:“这事我记下了,你先回去吧。”

花舞英不敢逼得太紧,唯有告退。

此后,出岫一直揣着这桩心事。沈予英俊挺拔、风流倜傥、家世良好、重情重义、身手也不错,云想容喜欢他,无可厚非。然而……她当真要向沈予提及此事吗?她怎么开得了口?

论理而言,自己身为离信侯夫人,自然希望阖府和睦兴旺,尤其经过二房、三房、四房这一连串的灾祸,死的死、走的走,云府也冷清了不止一星半点。若能借此机会与二房缓和关系,的确再好不过。

但,出岫私心里实在不愿强迫沈予,更不想利用他来成全云府往后的安宁。抛开彼此的身份地位,她自问已亏欠沈予太多。他的救命之恩、他的一片深情、他的放手成全、他如今长留房州……他一手促成了她与云辞的相遇相知……

这样一个男人,她这辈子注定了无以为报,又怎能张口要求他去娶别的女人?出岫觉得内心无比挣扎,煎熬难当。

好在她没有挣扎几天,便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时节到了三月底,各地各行业的管事要来云府报年账。出岫在太夫人的要求下,开始接触云氏在南熙的生意。她平日里虽是个性子怯懦的人,可当真逼着她上手时,她又做得极好。真真是应了太夫人曾说过的话——“出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

生意与庶务的繁忙,让出岫暂时搁置了云想容的婚事。时日如此过得极快,转眼到了五月,南北时局又有了新的变化:

其一,北宣开国臣帝遇刺驾崩,其独子臣暄继位登基,南熙派遣九皇子——诚郡王聂沛潇前往北宣恭贺。

其二,房州的主人——聂帝第七子、慕王聂沛涵私自调兵“英雄救美”,聂帝却并未大加处置,相反还破天荒地给两人赐婚,让一个北熙名妓嫁入南熙皇室,成为名正言顺的慕王侧妃。而且,这位名妓还和新登基的北宣帝王有些情爱纠葛。

慕王聂沛涵出身行旅,军功赫赫,自封王来到房州之后,一直洁身自好,从没人见过他亲近女色。就连前两年娶的一房侧妃,听说也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并不是为了男女私情。但这一次,他为了一个北熙的妓女闹得世所皆知,实在令人大为吃惊。

而此事仿佛也成了一种风向标——聂帝对慕王偏爱的风向标。试想,如若不是真的偏爱有加,聂帝又岂会容许一个妓女嫁入皇室?且还不是一般的妓女,是一个曾与北宣皇帝龙潜时有染的妓女。

一时之间,朝内纷纷传言,慕王将是南熙储君人选,连带他的侧妃——北熙名妓鸾夙的艳名也因此传遍南熙,风头盖过了同时期另一个传奇女性——云氏一族的出岫夫人。

其实早在三年前,鸾夙就已艳名远播,与南熙第一美人晗初齐名,时称“南晗初,北鸾夙”。只不过如今,鸾夙的旧情人造反成功,做了北宣皇帝;她的夫君又是堂堂南熙慕王,便为她的魅力再添了令人遐想的一笔。

就连出岫本人,也十分想要见一见这位与她齐名的鸾夙,不,应该是慕王府的“鸾妃娘娘”。

大约是因为慕王大喜,最近他对沈予的监视好像松了些。出岫不禁盘算着,是否该趁这个时机将沈予送走。毕竟,聂帝肯松口让一个妓女嫁为慕王侧妃,这事太蹊跷了,也许慕王真的要做南熙储君了!若果真如此,四皇子福王绝不会坐以待毙,而他又是沈予的姐夫……这姻亲关系注定了文昌侯府与慕王势不两立。

出岫越想越觉得沈予的处境不安全,正思忖着要如何悄悄送他离开……岂知二房花舞英又来了!这两个月里,她已来过知言轩四次,次次都是为了云想容的婚事。出岫磨不过面子,见过她两次,另有两次借口庶务繁忙,推说不见。

可这一次,花舞英显然有备而来。她急匆匆闯入知言轩,被竹影和护院们拦着,便在拱门处连哭带号地叫唤。出岫敌不过她的泼皮招数,只得松口传见。

花舞英抹干眼泪进门,一瞧见出岫便“扑通”跪地,切切道:“夫人!如今已是五月底了!我托您说的那桩婚事,又耽搁了两个月。您若再不开口,想容要熬成老姑娘了!”

出岫早料到花舞英会这么说,此刻只觉得头痛,对云想容的好感也减了五六分。心道这位大小姐是个好样的,自己装作大家闺秀,推了亲娘出来折腾,还真是……

出岫心中反感,又听花舞英在她耳边道:“二爷先是成了阉人,后来又惨死在外头;他好不容易留了后,灼颜也是一尸两命……如今我只剩下想容这一个女儿了,夫人……我求您了!”

自从云起被阉割之后,这位二姨太也不再穿红戴绿,每日打扮越发素净起来。这一刻,她跪在地上,紧张与急迫交织的神情令她眼角的细纹堆聚起来,出岫才恍然发现,花舞英不再年轻了,足有四十岁了。

纵然她再闹再折腾,也不过是出于一片母爱,想为仅剩的女儿安排好终身大事……想到此处,出岫也无法对她说出什么拒绝的狠话,尤其她每每前来闹腾,总要将云起和灼颜的死提上一提……

出岫只得抚额沉默,正想着该如何再拖延一阵子,不巧云承恰好跟随沈予习武归来,进屋瞧见这一幕。

这次花舞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这时候,只怕也是打听清楚,故意在沈予面前表态了!出岫的心思沉了一沉,再看花舞英,见她仍旧一副恳切的表情跪在地上。

“母亲,您怎么了?”云承见出岫神色不对劲,连忙进屋问候。待急匆匆走到跟前,才看见跪在地上的是花舞英,他只得按捺下情绪对她招呼:“二姨奶。”

“给世子问安。”花舞英故作擦泪,又转头看向屋外,匆匆起身道:“小侯爷也来了。”

此时沈予正站在屋门口,即将来临的暮色为他一身劲装镀了层金。他左手背负身后,右手持着一大一小两张弓,显见方才是教云承射靶去了。

沈予素来对花舞英无甚好感,正打算胡乱招呼一声,便听对方朝自己道:“小侯爷来得正好,妾身有事找您……”

“二姨娘!”花舞英话没说完,已被出岫打断,“你先回去,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怎不是时候?小侯爷恰好在这儿,多难得的机会。”花舞英似铁了心一般,作势又要对沈予张口。

“二姨娘先回去,我自会对他说。”出岫亟亟出言阻止,语中是不常见的急迫。

花舞英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试探地问:“您可不能再拖下去了。我等得起,想容是等不起的。”

出岫秀眉微蹙朝她摆手:“我明日会给你个交代。”

花舞英这才舒展了眉头,掩去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告退出门。走过沈予面前时,还不忘与他寒暄两句,嘘寒问暖直让沈予感到厌烦。

待瞧见花舞英走得远了,出岫才替云承擦了擦满头的汗,薄斥他:“你方才太鲁莽了,就这么闯进来,她面子上多不好看。”

云承知错地低下头去:“儿子瞧您神色不大好,以为是您抱恙……”他话到一半,没有说完。

出岫这才轻轻一笑:“身为世子,自该稳重。你瞧你沈叔叔,自始至终一直站在门外,恪守礼节,你多向他学学。”

云承深深点头:“儿子受教。”

出岫颇为疼爱地道:“快去沐浴歇着吧。”

这是出岫惯用的借口,云承知晓她必定有话要对沈予单独说,便也痛快地应道:“晚上母亲别留我的饭,我要去荣锦堂陪祖母。”

出岫闻言一怔,讶然于云承察言观色的天赋。想到他才十岁,已能如此体贴入微,便有些动容地道:“早些回来,别打扰你祖母休息。”

云承轻笑称是,那神情简直与云辞如出一辙。出岫看得有些愣怔,云承已恭谨地告退而去。

这边厢孩子刚走,那边厢沈予便大踏步进来,笑道:“我这人平日最不懂礼数,方才你在承儿面前夸我稳重,我以为是句讽刺。”

出岫回神,不禁赧然地笑回:“好歹你也是他叔叔,总不能比晚辈还不如吧?”说到此处,出岫顿了顿,想起方才花舞英的请求,笑容也敛去不少,“小侯爷,你比承儿大多少?”

“整整十岁。”沈予亦是浅笑,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自行补充道,“弱冠之龄,我也该娶妻了。”

娶妻……出岫不禁抬眸望向沈予,见后者也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之中,是满满的了然之色。

出岫抿唇想了一瞬,开口留客:“我有些事想对你说,晚上留下用饭吧。”

“好。”沈予一口应承,想了想,又疑惑地问道,“只有你我二人?”

出岫不解沈予为何有此一问:“你以为还有谁?承儿去陪太夫人了。”

沈予笑了笑,状若随意地道:“我以为你会让二姨太作陪。”

出岫哑然,只能尴尬地道:“我让竹影给你准备热水沐浴,晚膳时候喊你。”沈予每次教授云承习武归来,都会在此盥洗一番,将衣裳换了,再清清爽爽地回住处。待下次来授课时,恰好也有干净的衣裳可供换洗。如此已成了习惯。

“好,我先去沐浴更衣。”沈予并未多话,这一次他颇为爽利地走了。

待晚膳时,气氛显得更为沉闷。以往有云承在,三人总有话题,即便都不说话,心情也是愉悦的,有时沈予还会没话找话。可今日,两人都没有说话的欲望。

默默吃了会儿菜,沈予忽然开口:“我今日想喝酒,你陪我小酌两杯吧。”

“哪有主人家还没开口,客人自己要酒喝的?”出岫话虽如此,但还是吩咐淡心拿了酒,又屏退下人,亲自为沈予满上。

沈予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又“嗒”的一声将杯子沉沉放下,抬起俊目看向出岫:“如今你是名满天下了……云氏的当家主母,出岫夫人。”

三日前,出岫正式从太夫人手中接过主母的重担,这事尚未对外公开,沈予却已知道了,很显然,是云承对他说的。

出岫看出他兴致不高,也不知要如何接话,只得另起了话题:“暗卫又从京州传出话来,说文昌侯的病情尚算稳定,你不要担心。”

沈予握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沉敛着神色半晌才道:“也许我是该回去了。”

“啊?”他忽然冒出的这句话,令出岫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予执起酒壶自斟了一杯,仰头喝尽,才重复道,“我的确该回去了。如今你不再需要我的帮助,而我留在这里一事无成,和你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他目光之中满是无力,又说不上绝望,那种带着星火却深知无法燎原的微薄念想,在沈予双目之中表现得如此明显:“没有离信侯府,就无法成就出岫夫人。同样,离开文昌侯府,我也什么都不是。”

他语中满是自嘲:“京州才是我的地盘,只有在天子脚下,我才是统盛帝的螟蛉之子,是文昌侯府的沈小侯爷。只有倚仗这两重身份,我才配得上你。而不是现在,留在房州像个废人,被慕王日夜监视。”

“小侯爷……”出岫开口想劝,见他又执起酒杯要倒酒,连忙按住他的手,“喝酒伤身。”

沈予执着酒杯的手就此停在半空之中,他定定瞧着出岫的雪白柔荑,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覆上,只觉那指尖的温凉触感令他爱不释手。

但又不得不放手。

沈予缓缓拂去出岫的一根根手指,道:“让我喝吧,我从不愿在你面前表现得窝囊,可今日,我想窝囊一回。”他的话语之中,带着出岫听不懂的波澜,“今日一醉过后,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

出岫觉得这番话句句都有深意,又句句令她毫无头绪。她唯有再劝:“你若想离开,更应该保持清醒。”

这话戳中了沈予的软肋,只见他脸色忽然一凝,放下酒杯道:“是的,我必须要走!我要为父侯尽孝,我要做出一番成就……晗初,我不能当个废人。”

出岫庆幸沈予终于想开了,岂知他还有后话:“若我有朝一日做出了一番事业,能像挽之一样,甚至比他还强……届时,我希望你不要再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会配上你的,一定会!”

一定会。多么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几乎要让出岫忘记留他吃饭的用意——云想容。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难开口了,该怎么提出这桩婚事?即便自己不提,花舞英也会直接去找沈予闹……虽然出岫私心里不想逼迫沈予,但不能否认,沈予早就到了成婚的年龄,而且,若与云氏联姻,其父文昌侯必定乐见其成。

最重要的,这是能保住沈予性命的机会。无论往后局势如何变化,无论是慕王夺嫡还是福王胜出,沈予若做了云氏的女婿,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出岫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把心一横,劝道:“其实你是否想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当真想为文昌侯尽孝,头等大事便该娶妻生子,而不是出人头地。”

说出这番话时,出岫本人也有些心虚,甚至不敢去看沈予的神色。果然,对方闻言也是一阵沉默,良久才回:“等我设法脱身再说吧。”

这倒是真的。如若沈予无法离开房州,这婚事也进行不下去。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不能让他在烟岚城入赘云府吧?出岫低眉斟酌片刻,终于敢抬眸看他:“小侯爷放心,至多下个月底,我一定助你离开房州。”

沈予意外于出岫的决绝,更担心她会使什么手段:“你打算如何做?”

“眼下还不能告诉你。”出岫饮了一小口酒,继续道,“我心里有数。”

沈予当真没有再问下去,只“嗯”了一声:“我相信你如今有这能力。”从始至终,他都不该担心她,她的才智一直在他之上,是他不自量力了。

然而出岫却没发现他的异样,又道:“你再耐心等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告诉你。”

“好。”他以一字禅而回。

从前在酒桌上能说会道的沈小侯爷,如今也变得寡言起来,有时想想岁月当真残忍。大家都变了,她也从一个被人抛弃的青楼女子,变成了云氏的新任主母,而且是个寡妇。虽然,她只有十七岁。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性情可以变,想法可以变,身份可以变……而他们所能做的,唯有极力保持那份本心不变。

如今她是出岫夫人,坐拥天下财富与名望,但其实,真正拥有的已经太少。与沈予这段似友非友、其实并不算纯洁的关系里,有她太多的回忆,也有太多值得珍惜的情分,她不想轻易破坏掉。

说她自私也好,狭隘也罢,她虽不喜欢沈予,但也绝不想伤害他。如果强行要求他去娶云想容,他大约会答应,可彼此也就真的产生隔阂了。

想到此处,出岫豁然开朗,决定将云想容的事抛诸脑后。她必然会给花舞英一个交代,也会给云想容再寻一个好归宿,但那个归宿绝不是沈予。

也许有朝一日,沈予会明白世家的婚姻都附带着利益,到了那时,当他能坦然接受一桩并不单纯的婚姻时,她会再为他筹谋一个最有利的妻子。

堵在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出岫大为舒畅。瞥见桌上有两盘菜沈予一口没动,便夹了一筷子到他碗里,笑道:“不吃可就凉了。”

沈予定定望着碗里出岫夹的菜,倏尔抬目看向她,脸色也沉到极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悲伤。

出岫心中“咯噔”一声,好像抓到了什么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抓到,只得茫然地与他对望:“怎么?”

“没事。”沈予缓缓换上清俊的笑意,仿佛方才的负面情绪从不存在。他垂目执筷,将出岫夹给他的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此后两人又对饮了几杯,将桌上几道菜吃得干干净净。出岫许久没有这么快活过,话也比寻常多了很多。反观沈予,虽说一杯接一杯下肚,但话却渐渐少了,最后只是附和于她。

夜色渐渐深沉,出岫不知最后是如何散的场,她只记得自己喝醉了,头昏得很。如此一觉到天明,再睁开眼时,额头还是阵阵刺痛。不知为何,一种不祥的预感无端升起,出岫猛然从榻上起身,正待唤人,却听得屋外传来哭闹声,且那声音颇为耳熟,又是二姨太花舞英。

出岫打算与她谈谈,劝她母女对沈予断了念想。如此想着,便欲唤淡心进来服侍盥洗。然就在此时,后者恰好急匆匆进屋:“夫人!昨夜小侯爷醉酒,误闯了大小姐的屋子……二姨太如今不依不饶地闹开了!”

“你说什么?”出岫闻言大惊。

淡心连忙又重复一遍:“昨夜小侯爷在这儿喝多了,没回私邸休息,歇在了客院的东厢房,就是他从前住的那一间。当时是竹影亲自扶着他回去的,谁知……今早二姨太跑过来说,一大早霓裳阁的丫鬟服侍大小姐梳洗,看到他们两个人……躺在一张榻上。”

淡心毕竟是个未出嫁的姑娘,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然面红耳赤、难以启齿。

出岫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忙对淡心道:“快!服侍我盥洗更衣!”说着亟亟从榻上起来。匆匆忙忙洗漱、梳头、换了衣裳。

刚收拾妥当,外头又传来二姨太花舞英隐隐约约的哭闹声:“夫人!你要为我们做主啊……别拦着我,我要见夫人!”

淡心神色既紧张又担忧,小心翼翼地看向出岫:“您看,是否要避一避二姨太?”

“都闹到这份儿上了,还避什么?”出岫急得面色通红,正待出门,脚步一顿又问淡心,“小侯爷现在何处?”

“还在霓裳阁里,被大小姐的侍卫和护院拦住了。”淡心如实禀道。

“荒唐!这是要闹得尽人皆知吗?!”出岫只觉惊怒交加,出了这等事,不想着如何遮掩,还让侍卫把人拦着,二房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姑娘毁了名声吗?!

“云想容的护院都是白养的吗?”出岫一阵心焦,对淡心道,“走!去看看二房到底玩什么把戏!”她相信沈予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沈予纵然再风流,也只会碰他喜欢的姑娘,并且是“你情我愿”那种,又怎会半夜溜进霓裳阁?

更何况,客院和霓裳阁之间,可不是一步两步的距离。一个在外院,一个在内院,就算跑过去,至少也得小半炷香的工夫!沈予定然是被陷害了!

出岫边往外走,边在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还没走到知言轩的垂花拱门处,就瞧见花舞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那哭喊。竹影和竹扬谨守职责拦着她,前者一脸阴沉,后者一脸嫌恶。

花舞英远远瞧见出岫疾步过来,还不忘努力挣脱竹影和竹扬的束缚,眼见挣脱不开,便“扑通”一声跪在原地:“夫人!夫人!你要为我做主啊!”

“住嘴!”出岫鲜少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刻,“你是嫌知道的人还少吗?你不要名声,想容也不要了?”

花舞英没料到出岫会这般疾言厉色,一时间也愣了。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已不是从前云辞身边的小小哑婢,而是掌握云氏生杀大权的出岫夫人了!这般一想,花舞英立刻低头请罪:“是我太心急了,请夫人恕罪。”

出岫低眉看着跪地的花舞英,连句“起身”都懒得说。她从未觉得如此恼火,从未!

花舞英自然发现了出岫的冷意,饶是她跪在地上,也能感到头顶上如同刀子一般落下的眼神。她咬了咬牙,正想抬头回看出岫,岂知这位当家主母已冷冷说了四个字:“去霓裳阁。”言罢步履匆匆从她面前一闪而过。

花舞英赶紧起身,跟在出岫、淡心、竹影和竹扬四人的身后,往云想容住的霓裳阁而去。她知道,在知言轩这几个下人眼中,她根本不算云府的主子,就连走路也不让她先行了,还得她看着竹影几人的后脑勺。

但,为了唯一的女儿云想容,花舞英决定忍了。

一行人匆匆来到霓裳阁,园子里瞧着倒还平静,可一走近想容所住的闺房小院,出岫便瞧见一排护院齐刷刷地把守在门口,各个面色严肃。

“见过夫人,见过二姨太。”护院们一并跪地请命。

出岫眼风一扫,足足有十余人守在这里……知道的人越多,对沈予越是不利。出岫也没什么好脸色给护院看,只吩咐一句:“让开!”说着已自行穿过小院门口,走了进去。

护院们纷纷让行,竹影、竹扬、淡心和花舞英相继迈入跟上。

出岫原本以为沈予会是一副宿醉的模样,或是悔不当初,抑或大吵大闹。岂知出乎她的意料,沈予此刻竟然衣装整齐地坐在小院的石凳上,一只手还搁在石案上轻轻敲着,不知是打发时间还是在斟酌什么。

迎着初升的朝阳,出岫瞧见他的湖蓝衣衫闪着细微的光泽,应是布料内层暗绣的金线。他的侧脸棱角分明、分外挺拔,高挺的鼻梁和深蹙的眉峰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岭,衬着那海一般颜色的衣衫,令她想到高耸的山川与广袤的大海。

这一瞬,出岫觉得沈予一夜之间有了变化。抑或是他早已变得成熟起来,只是她从前没有发现,甚至刻意忽略。

“夫人!”花舞英跟在出岫等人身后,见她忽然停下脚步,便喊了一声。出岫回神的同时,沈予也循声望了过来。

这个眼神……出岫心中一抽,只觉沈予眼中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原本在路上准备好的说辞,面对着他这个神情,竟也开不了口了。

最终,还是沈予先从石凳上起身,沉声对出岫道:“昨夜是我醉酒唐突,误闯了大小姐的香闺……你要如何处置,我都无话可说。”

竟是承认得如此干脆!想要替他说情都没法子了!出岫唯有侧首去问花舞英:“想容呢?”

花舞英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磕磕巴巴没有回话。

“她在屋子里。”沈予回了这五个字。

出岫看向花舞英:“你先进去陪陪想容。”说完见她欲言又止,便冷冷瞟了她一眼,花舞英见状没敢再说什么,快步进屋去找云想容。

出岫又屏退了竹影等人,将空间留给他俩单独说话。眼见该走的都走了,她才看向沈予,认真问道:“你到底是误闯,还是……”

“我是故意的。”出岫话还没问完,沈予已自行回道,“这不是遂了二房的心意吗?”

“小侯爷,你为何……”出岫只觉得嗓子发干,余下的话,皆因为这“故意”二字,她都问不出来了。

“昨晚你留我用膳,不就是想说这事吗?”

出岫眼眶一热,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沈予却笑了:“其实你没说出来,我很高兴。至少让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头还是挺重要的,不是吗?”

“那你为何还要自己‘上当’?”出岫急忙再问。

沈予并未正面回答:“你知道昨夜咱们为何会宿醉吗?因为晚膳八道菜里,我最爱吃的两道被人下了药。本来我一口没动,最后你给我夹了两筷子,我吃了。”

出岫大惊:“你是说……”

沈予冷着脸:“你要注意知言轩的下人,想不到二房这么有本事,把人安排到厨房里了。”

听闻此言,出岫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慨,只能紧紧攥起双手,声音已是哽咽:“就因为我给你夹菜,你明知被下了药,还是吃了?”

这一次,沈予却摇了摇头:“你别哭。我自幼学医,那些药我早识破了……我是故意装醉,让竹影扶我去客院休息,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耍把戏……但我没想到,居然是云想容半夜来找我,说她有法子送我回京州。”

“什么法子?”出岫心里一紧,忍不住脱口问道。

“云想容让我假装喝醉,夜里误闯她香闺,然后被二姨太逼婚。如此一来,我偷偷出城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逃婚’。”沈予如是回道。

对方三言两语,出岫已经明白了。

世人都道沈予风流,慕王自然也知道。若是沈予被云府逼婚,从而逃婚离开烟岚城,这个情由的确非常合理,也符合沈予的性格,至少明面儿上挑不出什么错处。

如果沈予真的“逃婚”成功,这个哑巴亏慕王只得吃了。他明面上绝不可能去捉拿沈予回来,让人觉得他在插手云府家事。

尤其,在慕王眼中,云氏看重名望高于一切,太夫人绝不会为了帮助一个外人逃跑,而故意毁了云想容的名节!即便慕王如此怀疑,也无法坐实。

但这么做的最终结果是:为了把戏做真,沈予逃回京州之后,云府必定会向文昌侯府施压,甚至是到慕王面前“哭诉”,要求沈予明媒正娶云想容。若没有最后这一步,这出戏就太假了,慕王必定会猜到是云府和沈予在联袂演戏,保不准他还以为云府也投靠了四皇子。

做戏做全套,沈予既然走到这一步,看来,他娶云想容也是早晚而已了。

如此一分析,出岫只觉又惊又叹。“逃婚”的主意若真是云想容想出来的,那她只能说,从前她太小看这位云府大小姐了! iioJ6wUPKjA0IGlRemvYt1Dub5aNhX8Z1GHoaOFE0QLmFSLzymyc5sl9SPY+vH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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